成化九年,阳明还不满一岁。济南等地两次出现白天黑暗如夜的怪事。这, 自然与阳明无关。但是,史籍备载此事,却是要说明天人感应的道理。我们借用此事象来象征阳明所遭逢的年代。昏君与宦官使政治黑暗如夜;物欲横流,市民纵欲,世风黑暗如夜;人心缺乏良知的光芒,便黑暗如夜,蝇营狗苟之辈像苍蝇一样生来死去——乱七八糟地活,稀里糊涂地死。而阳明偏要来当救世主,夜行侠。阳明一生的事功是在“月黑杀人夜”中奇迹般的完成的; 阳明学的精髓若能用一句话来形容当是:给黑暗如夜的人世带来光明。阳明认为人心越是黑暗如夜,世事越是黑暗如夜, 越是他所信奉孟子的“反手而治”大见功夫和成效的好时机,所以他偏要从道德航线上凿通复归羲皇上古的航道。
王阳明这只鞋就这样变成了夜行船。当哥伦布航海发现新大陆时,这只心学之舟在宦官祸政的漫漫长夜,从姚江开始其颠沛流离逆水行舟的航行,最后终于搅动了大江南北。这条船是播种机,是宣传队, 将美学化的伦理,临场发挥的智慧,传给良知未泯的人,不肯白活一场的人。
王阳明就是要解决行动的人何以无良知, 号称有理性的人何以不能有效地行动的问题。然而时至今日人们还在进行着“三岔口”式的撕杀,哪个能擎灯自明?
1.阳明释夜
无论是古老的阴阳观念,还是浪漫诗人的锐敏的感觉,抑或凡人的日常经验,夜, 总是与黑暗,冥行相连,总伴随着恐惧,凄凉。人们总是讴歌光明诅咒暗夜。 佛教常用暗夜比喻那个人生烦恼的总根源——“无明”(惑),而一旦觉悟便亮了。但依然有三种人渴慕黑夜的氛围:盼望一展身手的英雄或歹徒;急切去幽会的情侣{人约黄昏后}, 再有 就是哲人,黑格尔说他们是猫头鹰,偏在黑夜起飞.王阳明一身三任,且能再透过一层。他说:
“夜气,是就常人说。学者能用功,则日间有事无事,皆是此气歙聚发生处。圣人则不消说夜气。”(《传习录》)这是漂亮的精神胜利法。但,圣人可以心中无夜气眼中无夜气;学人则正是做功夫的契机而已。做甚么功夫?做在黑夜不迷路的功夫, 还能走向光明。光明的标准是甚么?这正是心学所要探究,所要建立的。
“良知在夜气发的,方是本体,以其无物欲之杂也。学者要使事物纷扰之时, 常如夜气一般,就是通乎昼夜之道而知。”这里又把夜气日常化,作为一种沉静境界的象征了。后来,他更简练的说法是“良知就是独知”时。人们常说的夜深人静你想一想——也是这个意思。孤独的阳明不以夜气为苦的心态悠然可见。静功是动功的本钱亦悠然可见。
“人一日间,古今世界都经过一番,只是人不见耳。夜气清明时,无视无听,无思无作,淡然平怀,就是羲皇世界。平旦时神清气朗,雍雍穆穆,就是尧舜世界。日中以前, 礼仪交会,气象秩然,就是三代世界.日中以后,神气渐昏,往来杂扰,就是春秋战国世界.渐渐昏夜,万物寝息,景象寂寥,就是人消物尽的世界。学者信得良知过,不为气所乱,便常做个羲皇已上人。”这里又用“夜”来比方社会状况, 用道德眼看世界的人都有慕古的倾向。阳明是在用社会状况比方人的精神境界。 而且人的精神境界是可以独立地超越社会此状况臻达彼状况的。
正德十年(乙亥),阳明为天泽作《夜气说》又强调夜气与白天的相互依存的辩证关系,他先从感性知觉说文人喜欢的“夜晚现象”:师友相聚,谈玄论道,静谧的夜晚赋于了文人超越的情思。这有点像黑格尔说哲学家是夜晚起飞的猫头鹰,美学家们所倾心的最适宜灵魂的创造性活动的“夜晚”。但他转而告诫天泽,不能太迷恋夜晚这种孤寂的状态,太离群索居必意怠志丧,这就失去了阳气的滋养。阳明的哲学是:万物皆备于我,化任何不利因素为有利因素,“苟得其养,无物不长;苟失其养,无物不消。”要想长,就得想办法得全面的“养”。任何故意跑偏树敌的做法都是自作孽的傻瓜行为。阳明在强调转化时的艺术造诣俨然像老子复生,道家与儒家的最大的区别是,道家只重视事物的关系间性,而儒家强调不变的原则性。阳明还相信禅宗“达则遍境是,不悟永乖疏”的智量。
心学就像心一样不可把握。 细密地领会消化他这些象征性的哲思,是以后的事情,
现在要说的是:若一腔子羲皇世界的心志,偏偏遭遇了“日中以后”“渐渐昏夜”的年头,
怎么办?——那个无拳的打那个无舌的,那个无舌的怎么说?
而且,打人不一定用拳,说话「广义的表达」也不一定用舌。但是无论用甚么, 都用的是心!在理不清弄不明的文化权力网络中,人心——绝不是那块带血的红肉,——到底该怎样把捉?
2.夜光曲
对于一般的人来说,要提示关于阳明时代的直接感性印象,至少得打出三种侧光。就市民生活而言,最现成的是想想《金瓶梅》,“三言”,所描述的社会生活,还有唐伯虎等名士的风流生活,都有一股子“街死街埋,路死路埋”的不管不顾的气概。当然这种世俗生活与阳明没有直接关系,但这个市民社会是当时的空气和土壤,也是后来官府压制王学,但王学照样在社会上流传的基础——明代有了社会,不是国家即社会那个大薄饼了。就思想领域的大气候而言是“此亦一述朱,彼亦一述朱”的述朱期。但是林下的岩穴之士在传递着心学的火把,陈献章、吴康斋、娄一斋,独自克己省察,默默地为成圣而刻苦自修着。他们这个谱系倒是直接与阳明相关——因为人们势必首先从思想家的角度来打量王阳明,尽管这已经是倒果为因了。最后一道主光是政治,明代的政治以流氓成性著称久矣。皇帝翻脸不认人,朝廷江湖化的厉害,干绝户活儿的宦官,争斗不已的文官……
王阳明之所以成为王阳明就因为他是主旋律的边缘人。市民生活以商业发达地区为典型。而他出身在古越蛮地的阳明,受不到这种风气的污染。换句话说,若他生活在吴中,也可能以一名士了之。自然吴中也不全是名士,个人秉性有来自遗传、家教的因素。而且他一生的基业都在蛮荒之地创立,贵州、江西、两广、古越。他在北京、南京的日子极短,也没非打入中心的意必。他也是述朱的经院哲学、学院学术这个主旋律的边缘人。他不仅更是流氓政治的边缘人,还是其受害者。用夸张的语言说,他是正因痛恨世间正在流氓化而创立他的良知学的。
不管怎么说,他没有走向市井生活、没有走入名士队伍,也没成了阁臣台辅。他虽演出一套军政大戏,却只是个标准的诗人哲学家。成熟的官僚队伍嫌他名士气太重,真名士又笑他可怜无补费精神。他自有他的一套活法和追求。
有明三百年之活剧,像任何戏文一样有它的堂皇的开端,略为沉闷的发展,好戏连台的高潮和引人深长思之的结尾。整个大故事都有“夜”“光”之两面性。朝纲整肃时,社会萧条;政治糜烂时,社会又有新芽。直到明亡,都充满着这种两面性:土崩之中有砥柱,瓦解之际有坚心,鱼烂之内有珍珠。从正德朝开始明王朝开始衰败也“好看”起来。漫漫长夜,人们渴望光。于是,阳明应运而生了“心学”之光。这是在开端发展时期不太可能的。结尾时只能出现顾,黄,王那样的反思大师,他们要缔造新的思想之光。
现在要说的是,夜光乃并体联生的统一体,不可作两事看。同理,宦官有忠奸,文官有邪正。每一个体和一切事理都有“二象性”。包括我们要为之“树碑立传”的心学也是正邪两赋的,既是“光”也含着“夜”。天下没有不包含互反性的东西,阳明想解决这个问题却制造了更大的问题。洪武爷也是如此,他想打掉宦官和文官,却反弹这两样都空前的活跃。洪武,永乐两度开国,基本上奠定了明制的轮廓,但每朝都有新变,每一种变化在当时都是至关重要的。洪武爷这个最穷苦的孩子终于开拓了汉人复兴的重要时代。这个牧童、乞儿、和尚与传统的文官精英政治及他们那套文化传统没有多少共同语言,他的一个基本指导思想就是联合农民斗地主,打散那个给过像他一样穷苦的百姓诸多压迫的官僚层。如果说废除宰相是怕篡权的话,那大杀贪官则是为国为民除害。他杀贪官的幅面和力度,持久性都是旷古未有的。但以小过杀大臣成了他的家常便饭时,他就象江湖的“老大”了。从小吃苦太多必养成反社会反政府的性格,长期的军事杀伐也助长了他残酷的品性。他活着时文官的“故事”已充满戏剧性,他死后就更别提多热闹了。他从农村的社戏中就知道了宦官祸政的教训,他当了皇帝后严禁宦官,规定宫中宦官的数量不得超过百人,不准他们读书受教育,想砍断他们干政典兵的道路。结果却造成文盲收拾文化人的怪异国情。他认为宦官中好的“百无其一”,他自信他定的规矩会永世长存,绝没想到事实上却是及身而绝。自从永乐用郑和下西洋找建文后,宦官渐起。也还因为洪武造成的内官外官的空隙,经靖难之变后,越发空虚。因不与永乐合作,被永乐满门抄斩的数十家,避官而逃的400多人。永乐便大用燕王府的旧人,这又形成明政的又一个惯性:新登基的皇帝必用东宫旧人或藩邸旧人。几个掌握全国大权的宦官都是这么发达起来的。
如果说宦官祸政是“夜”的话,那文官活跃确实确实是“光”。没有文官活跃这个大背景,就没有阳明用武的大舞台。心学也不会成为影响朝野的全国性大思潮。文官活跃文化上的原因是由于宋代理学的教化;历史原因是经辽,金,元异族统治后,读书人都有股子主人翁的责任感;现实原因是洪武朝广开仕路,开科取士的规模空前的大。另外,朱元璋允许任何官员直接上书言事。翻《明史》列传,时见有人因一奏疏而骤贵或倒霉到底。文官队伍驳杂,良莠不齐是毫无疑问的。但总体上是明政府运转下来的基本力量。正德以后,皇帝不上班的多多,但全国的政事照常运转,靠的就是文官。与祸国宦官经行殊死斗争的也是文官。
王阳明与这个文官系统的关系也是"夜光"关系:他既是这个背景中人,又要超越他们。从他们中来,却不想回到他们中去;想教化他们,他们却排斥他;他们视阳明为妖怪,阳明视他们为“心中贼”,尤难破除的冥顽钝汉。就最基本上情况而言,他们是“夜”,他是“光”。他生活在他们当中,如处“昏夜”。他在他们当中如“荒原狼”,他们则是家兔子。阳明的最大的愿望是把他们从黑暗的隧道中引渡到光明大道上来。他之所以顶风犯忌地开门授徒,就是为了普度众生,先度同类。阁臣们因此而打击他,信服他的学生官员而不避毁誉地保护他,也是一首饶有趣味的“夜光曲”。他一生之戏剧的沉浮变化,一半是文官集团导演的;一半是宦官们导演的。当然总根源是他不肯和光同尘,不想与世低昂,不愿意混吃等死白活这一场。——古代中国什么都能容忍,就是不能容忍不平庸。阳明什么都能容忍,就是不能容忍自己平庸的生,平庸的死。
他既生活在这里,又生活在别处。他因此而历尽颠蹶,也因此而光芒九千丈长。他想给黑夜带来光明,黑夜想把他吞噬了。他终于冲破了黑暗,创建了给几代人带来光明的心学。然而到了鲁迅还在说:“夜正长,路也正长。”
这首夜光曲不那么诗情画意,却有足够的晦莫如深的夜色,刀光剑影的光景。而阳明以心学大侠独有的身手如入无人之境。这正是这首夜光曲的主题。
3.不阴不阳
刘瑾杀人打人就不手和拳,用的是眼神和舌头,他连字都不会写几个。要问刘瑾明用国家正典,暗用厂卫杀过多少国家大臣,又廷杖,贬谪,流戍过多少国家大臣,又当廷侮辱、用各种方式辱弄过多少国家大臣,他本人绝对数不清,也没想着要数,因为对他来说这些均如吐痰放屁一般。《明史》上记载的只能是其中一部分。这位实际上的皇帝又并不是真正的皇帝,既没有真皇帝的家产观念,责任感,还是个及身而绝的绝户。越有权势越有欲望,而他偏已去势,欲望不得满足,遂以天下为仇。其心理之阴暗,焦虑也是常人所不及的。他手中那把扇子中藏着凌利的匕首,就说明他活得极不安泰,尽管他尊荣至极,但还是时刻防范着——所有的人都可能是敌人。这是以人为敌者的必然逻辑。这种心理阴暗如“昏夜”的秉国者必然把国家搞得昏天黑地。因为这是人世间最最集权的国家,谁握着皇权的手柄,谁就能按着他的意志把这个国家抡起来。
这个古老的帝国几乎没有社会,只有国家,而“朕就是国家”。这个“朕”又往往是不知从哪儿掉下来的杂种。像吕不韦那种伎俩汉代陈平用过,唐,宋,明均有过得手者。群臣百姓只见皇权,以皇权为国家,不敢问津“国统”的由来和根本。皇城其实是个“空筐结构”,谁能填充进去谁就是“主公”。“空筐”就是不阴不阳。这也是皇城内必用不阴不阳的宦官的原因。因为它们同构。
天下不阴不阳之物均可阴可阳。中国历史上,皇后,皇太后掌权时有之。明代还出现过奶妈子掌权的时候。宦官掌权,明代是空前绝后登峰造极的了。残酷地讽刺了开国皇帝朱元璋。有明一代,明君良相极难找,昏君毒竖却成对地出现次起彼伏。英宗与王振不及正德和刘瑾“厉害”,正德和刘瑾又不如天启与魏忠贤要命。刘比不过魏,但正德是来历不明的大痞子,古今无双的大玩主。游戏也许是人的本质,但绝不是皇帝这个岗位、皇权这种职能的本质。
刘瑾偏要在正德玩在兴头上是奏事,正德厌烦地挥挥手:“我用你干甚么?偏来烦我。”这正是刘的“设计效果”,他从此连形式也不用走了,成了“执行皇帝”。他的话就是圣旨。反正外廷群臣也见不到皇帝,圣旨均从大内传出,谁敢动问真假?“空筐”宰制了天下“大有”,刘瑾握住了皇权的手柄,他的意图成了大明帝国的方向。朱元璋要是能看到这一切,会再举义旗大造其反么?极可能的。但自有王阳明这样的能员去镇压他,没有反蒙古族的民族情绪作支持,明帝国又空前的成熟,“朱元璋”不会得手的。他老老实实地放牛去吧。在不阴不阳的时代,是条龙也得盘起来。
能够大显身手的只能是不阴不阳的东西。文官们则须去其思想之势,阉然以媚老板。否则,要么回家,要么接收手术。王阳明是圣雄,所以走成了一条“进取又超越”的道路。这是心学的“阳明”功夫,单治不阴不阳的魅力。
阳明被刘瑾打四十大板,发配贵州龙场驿站时,阳明还只是个有热情侠气的文官,尚未“开眼”。再说刘瑾收拾他们用的是至高无上的皇权!
刘瑾已成实际上的“朕”,原先的那个皇帝已成掌中玩物,这样外廷群臣自然可猪可狗了。要不是同样可以接近皇帝的宦官中有想取而代之者(张永),单是廷臣外官扳不倒刘瑾,尽管天天都在扳。刘瑾也是不甘雌伏,想鱼龙变化,权力来的容易就用得潇洒,遂忘了它的限度。他想化阴为阳时,他的末日就到了。他看着他侄儿有“九五之尊”的福相。他想软取而代之。故然,像正德那样的皇帝让每一个熟悉他的人都觉得自己比他强,产生取代之志诚自然之理。只是有个拚死也要捍卫皇权正统的文官集体存在着,利用皇权可以把他们当球踢,若离开皇权对付他们,那就难于上青天了。宦官可以监军,但要领着军队造反,那是痴人说梦。这是中国文化与权力相互生成的最大效果。直到曾国藩还都望而生畏,更别说区区刘瑾了。
不阴不阳的东西若或阴或阳了,它就向相反的方向转化。
刘瑾前面有王振,汪直,后面有魏忠贤,但王阳明撞上的是刘瑾,而宦官祸政是明代的最为抢眼的问题,所以我们先拈取典型,举刘瑾以概其余。“他”所体现的政治形势正是王阳明走上政治后的主要的“典型环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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