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上书畅言改革
容阂在分析归国留学生的思想状态时曾说："学生既被召回国，以中国官场之待遇，比在美时学校生活，脑中骤感变迁，不堪回首可知。以故人人心中咸谓东西文化，判若天渊；而于中国根本上之变革，认为不容稍缓之事。此种观念，深入脑筋，无论身经若何变迁，皆不能或忘也。"①其实，作为老留学生的他自己，何尝又不是这样呢？
容闳撤差回国后，似乎对一切都觉得看不下去。他到北京销差，竟然要为"循例尽谒政府中各重要人物"花去整整一个月的时间，弄得精疲力竭。北京城里交通落后，步行之外，只有既重且笨的骡车，而且轮与座厢之间没有弹簧，在车辙"深至数寸"的崎岖道路上行走"震动极烈"。街道卫生条件极差，"浊尘扑衣，秽气刺鼻，漫空涨天者，初非泥沙，乃骡马粪为车轮马蹄捣研而成细未，陈陈相因，变为黑色，似尘土也。飞入耳鼻毛孔中，一时不易擦净"。官民不思振作，以吸食鸦片为尚。烟馆林立于京中。凡此等等，都强烈地刺痛着他的那颗爱国之心。于是，在"地毯式"的拜见京中大老之后，他花了两个月的时间来研究中国的鸦片问题。他把研究的结果写成条陈，上呈总理衙门，希望清政府采择施行，以彻底禁止鸦片输入，灭绝中国境内之莺粟。可是，总理衙门大臣王文韶却告诉他："目前殊乏办理此事之人，故一时未能实行"。②容闳的爱国热情又一次被当头泼了一盆冷水。容闳在北京住了三个月便感到沉闷得呆不下去。1882 年，他南下空气较为开放自由的上海，准备在这里再施展抱负。不料，到上海不及四月，容闳接到妻子病重的来信，匆忙赴美。此后四年，容闳为妻子治病和照管两个儿于花去了很多精力。 1886 年，容闳之妻玛丽。路易斯，克洛格不幸病逝，留下一个7 岁、一个9 岁的孩子。容闳思妻伶子，悲痛欲绝。此后，有好长一段时间他都处于郁郁寡欢，难以振作的状态。他自述说，1880 年后的几年"为余生最不幸时期。毕生志愿，既横被摧残。同命之人，复无端夭折。顿觉心灰，无复生趣??计嗣后十年，以严父而兼慈母，心力俱付劬劳鞠育之中"。然而，生活的苦难之磨无法磨去容闳根深蒂固的爱国之心。1894 年，当中日甲午战争的烟云笼罩住衰弱的祖国之际，他在大洋彼岸再也按抑不住。他连写两信致昔日中国驻美使馆的同事、此时正任湖广总督张之洞幕僚的蔡锡勇，条陈对日方略。他提出与日本继续战争的方略有两条，即："第一策：劝中国速向英伦商借1500 万元，以购已成铁甲三四艘，雇用外兵五千人，由太平洋抄袭日本之后，使之首尾不能相顾。则日本在朝鲜之兵力，必以分而弱。中国乃可乘此暇隙，急练新军，海陆并进，以敌日本。第二策与第一策同时并行：一面由中国政府派员将台湾全岛抵押于欧西无论何强国，借款四万万美金，以为全国海陆军继续战争之军费"。②强烈的爱国情感、坚决的主战态度在这里竟使他有点饥不择食，他想利用西方之虎来对付东方之狼。
蔡锡勇将容闳的方略立即报告给张之洞。张对容闳的第一策极表赞同，① 容闳著、徐凤石、恽铁樵译：《西学东渐记》，第20 章，《北京之行与悼亡》，第110 页。② 容闳著、徐凤石、恽铁樵译：《西学东渐记》，第20 章，《北京之行与悼亡》，第112 页。① 容闳著、徐凤石、恽铁樵译：《西学东渐记》，第20 章，《北京之行与悼亡》，第113 页。② 容闳著、徐风石、恽铁樵译：《西学东渐记》，第20 章，《北京之行与悼亡》，第114 页。急电委派容闳赴伦敦借款1500 万元。容闳接电后即刻启程赴英。经过将近一个月的交涉，借款草约基本完成。但是，由于李鸿章担心税款应付日本所要求的赔款尚且不足，拒绝以海关关税抵押给英国，借款协议不能落实。而张之洞老好巨滑，见李鸿章势大气粗，又对此"置诸不闻不问之列"，容闳因而处于进退维谷的窘境。伦敦银行财团认为容闳欺诈他们，准备到伦敦法院控告容闳。容闳被弄得窘迫不堪，回走美国。
一到美国，容闳就给张之洞打电报请示进止。张让他立即回国。一心想对祖国有所贡献的容闳顾不得自家的困难，将读中学的小儿寄托给好友吐衣曲尔夫妇，自美乘船回国。这是他在离华13 年之后的再次回归。
1895 年夏天容闳抵达上海。这时，张之洞因刘坤一率兵北上暂代两江总督。容闳改穿官服前往南京谒见。会谈之中，张之洞问中国新败有何振兴之方。容闳回答：为了恢复中国的声望，使之成为强盛之国，理应采取一项新政策。中国必须即刻行动起来，并至少聘请四位外国人士作为外交、陆军、海军、财政等四部的顾问。他们可以为中国服务十年，期满之后亦可续聘连任。顾问必须是具有实际经验、才德兼备之人。对他们在任期内所提的好建议，政府应切实采纳和执行。另外，应挑选一些年青的有才干的学生在他们手下工作。这样，政府便可在西方的方法、原则和理念的基础上改造、完善中国的行政机构。①这是一个真理与谬误并存、理性与幻想共生的救国方案。19 世纪的中国面临着政治改革的困境。一方面，发自中国内 部各阶级，包括地主经世派、洋务派和农民革命领袖的改革一次次地以失败而告终，中国依旧处于贫穷落后状况；另一方面，境外资本主义国家政治与经济制度日益显露出它的优越性，连依照资本主义政治和经济原则移植在中国境内的西方袖珍本--租界也表现出传统中国不曾有过的繁荣景象。在这种背景下，容闳抛开狭隘的地域主义，把改造中国政治的希望放在外部政治模式的输入上，无疑具有高瞻远瞩的理性，反映了他作为一个新型的留学知识分子不同于传统人物的崭新改革思路和学习西方的真诚与决心。把改革、开放、引进人才和学习西方扩展到政治领域标志着对中国政治改革困境的突破。但是，深受西方文化熏陶、具有西化思想的容闳却没有看到西方资本主义国家在充当"中国的老师"的同时，还充当着"中国的侵略者"的角色。他们绝不愿意只帮助中国改革政治经济而不享受任何利益。中国人民在学习西方的同时还必须注意反对西方的侵略和控制。从这一点上说，容闳的上述救国方案的确含有极大的冒险性，反映了他对西方资本主义国家认识的片面、欠缺和他思想的不切实际的理想主义特征。
对容闳的方案，老于世故的张之洞不置可否，其情形犹如一块"只能吸水不能吐水的干海棉"。容闳见此，非常失望。张之洞也无心与他再谈，委任他一个江南交涉委员的闲差。以后，刘坤一回任两江总督，张之洞返回武昌。容、张二人从此没有再见过面。
容闳不愿在刘坤一属下任白领薪水的闲差，三个月后，主动辞职。在中国官场中，此举显为"不敬上官之举"，有人劝他不必如此。但容闳大志在胸，无暇顾及这些官场大忌了。
① YungWing，MyLifeinChinaandAmerica,P.230.1896 年，容闳回到上海居住。他是闲不住的人，至沪未几日，便打算在中国设立一个能够扶助工商发展的国家银行。他找来美国的《国家银行法》和1875 年公布的《美国改订法及附录》，与留美学生黄开甲一道将其译为汉文。随后，他怀揣银行计划带同黄开甲离沪赴京，找总理衙门大臣兼户部左侍郎张荫桓商讨建立国家银行事宜。
张荫桓原是容闳的老相识。他在18S4 年至1888 年担任中国驻美公使时，与居住美国的容闳时相过从。张氏的《三洲日记》中有多处有关与容闳一道讨论问题和参观美国企业的记载。他听过容闳建立银行的设想之后极感兴趣。经过两人仔细磋商，写就了一份详细的条陈上呈给光绪帝师傅、时任户部尚书的翁同龢。翁同龢也表示赞同，将容闳所草条陈及相关章程遍发户部同僚，征求意见。数星期后，由张荫桓署名写成正式奏折上奏朝廷。因有翁同龢从中帮助，清廷很快批谕准许开办。
容闳的国家银行方案包括《银行总纲四条》、《总行章程十二条》、《分行章程二十四条》和《续拟银行条程六条》等文件，其中以《银行总纲四条》为核心文件，概括了容闳开办银行的总体构想和推行办法。它这样写道：
一、开办事权
银行仿自泰西，英法诸国，屡经改革，愈变愈精，要以美国为最善。日本银行，亦多采之。今拟参仿美国银行章程，先设总部于京都，续设银行子各省城，及通商口岸。总银行资本以一千万元为额，统由户部筹拔。钦派大臣督办，并专派大员总办。分银行即由督办、总办陆续招商集股，择地开设。所有总行、分行，一切应办事宜，随时拟定，咨明户部办理。
二、印发券票
泰西有国债券，无论数千百万，皆由银行筹缴，付息借商民之财，而给以凭据，名为借券。银元能行市面，而代以纸币，名为银票。此两种均由总银行用机器制造，或暂时先往外洋定造，借券年息五厘，以备各银行缴银领券。凡有商民愿买，亦可照买。银票照资本定额，如以一千万元为本，应提六成六百万元存库，此六百万之中，又以八成制为银票，计480 万元。票内载明有库款存抵，本多票少，随时兑现，与空出纸币者不同，自无折阅之虑。通过各省，可抵钱粮，缴归藩库，即可作京询起解。开办之后，京外流通，资本愈厚，即照章加发银票。该票之钢模定鉴，纸张定造，经数十手而成，正面华文，背面西文，花纹工细，断难仿冒，仍由户部编号加戳，然后通行。每月已未发各若干，详注册簿，发出银票，设或日久破损，准换新票，所缴旧票，点明号数，对众销毁。
三、扩充公行
总行既拨官款，分行应招商股。京都繁盛，可设分行数处，各省会及通商大埠，如上海等处，次第招商开设。泰西因领用券票，称为国家银行。今请设立牌号，称为某某官银行。如集股十万元，应先缴银三万元，给与借券，如缴银之数股本多，则借券递加，总合股本三分之一为度。此项借券，于各处官银行开市时，仍缴存总银行，制给凭单，每年给与年息五厘，核照所缴借券之多寡减成。另领银票，所减成数，又以股本多寡，酌定等差。股本五十万以下旨，照听缴借券领银票九成，五十万以上者八成，百万以上者七五成，三百万以上者六成，如此则股本愈多，而所领银票之成数愈减。此项银票，需用若干，系于总银行额设四百八十万元银票之外，另行随时印造。万一分行亏折，已有存总行之借券抵保，且为数多于银票，除抵偿外，尚有余款，以备派员查账等用。再有盈余，仍给还各股商，并照西例，凡银票存项股本，每年正月七月，收税两次，每次通扯银票，已用出者，收税五毫，存项二毫半，股本二毫半，合并一厘，两次共计二厘，收税极微，与生意无碍。其余未领借券之票号钱庄，如有愿改官银行者，亦准缴银领券，一律办理，其牌号悉听照旧，无庸更易。
四、兼管铸造
现在铜钱日少，而金银两品尤阙，拟由京都总银行制造金银钱。近日金钱一项，外洋交涉渐多，其分两成色，务与西式一律，庶中外通行，不致因金价失灵而折阅。审是，则需金日多，金矿宜尽力开采。土法淘洗，所得无几，宜聘矿师。购机器，广开以期迅速。所出之金，统运京都铸钱，不得私售出洋，以杜漏厄。此中收回利权不少。若矿金不敷鼓铸，自可稍待时机，且先铸银元以便民用。现查各省官局己铸银钱，其成色高低，务宜一律，设有参差，关系甚大，请饬将各省新铸式样，送总银行查验，其每年新铸若干数目，亦须咨报，以凭稽核。①在中国近代，提倡兴办银行的不乏其人，在容闳之前，洪仁歼、王韬等都曾为此大声疾呼过。但是，能象容闳这样以西方银行法和有关条规为蓝本，把兴办银行的空洞口号落实为可供操作的具体方案的却绝无仅有。在容闳的多达数十条的方案中，关于银行的权责、股本来源、钞币发行控制、财务清算与破产赔偿、征税额度与办法、总分行关系等都有明确而详细的规定，甚至连所发借券、银票的样式都附以草图作了说明。因此，它是中国近代最完备、最详尽的兴办银行的方案。它把中国人创办自己的银行的理想朝现实化方向大大推进了一步。
容闳获知清廷批准了他的建立银行的计划后，立即着手购买地皮，选择办事人员，并准备受命赴美与美国财政部商酌此事，调查设立国家银行的最佳方法。可正在他兴致勃勃地四面张罗之际，斜路里杀出一个"搅局"的盛宣怀。
盛宣怀时任中国电报局总办兼上海招商局总办。他害怕容闳设立银行的方案会阻碍他对中国金融的控制，立即致电翁同龢，请求暂缓实施容闳的银行计划。随后携带巨款赴京，对在京王公大臣和大太监李莲英展开贿赂攻势，要求由他来开办官办银行。奕、李鸿章等全力支持盛宣怀，翁同龢也改变态度。1897 年4 月，总理衙门正式电告盛宣怀，同意由他开办国家银行。容闳以西方银行为模式建立近代银行的计划从而宣告失败。
容闳虽然为此次失败猛烈谴责清朝官场的贪污**，但还没有就此失去实业救国的雄心壮志。他很快又草拟了一项中外合资建筑津镇铁路的计划。计划拟改变过去只招收华股不招收洋股的保守做法，提出要让华股洋股合作，共造铁路，分享利润。①容闳的铁路计划得到了康有为和梁启超等维新派人士的支持。梁启超任主笔的《时务报》将容闳的条陈全部发表，并附加案语说："至办铁路，但借西人之资，即以铁路余利为息，并按年除本，逮计年后，即可本利清还，尤为权自我操。"②康有为也说："容乃请筑津镇铁路，吾实助之。"③但最后却由于德国的抗议和张之洞因害怕与芦汉铁路形成竞争加以阻挠，此项计划再次功亏一篑。容闳不无挽惜地回忆说："予之国家银行计划，既为盛宣怀所破坏，乃另改方针，拟向政府请求一筑造铁路之特权。予心中所欲造之铁路，为由天津直达镇江。天津居北，镇江居南，在扬子江口，两地相距，① 梁启超主笔的《时务报》曾将容闳的有关银行章程分别发表于《时务报》第九册和第十册。此篇见于第九册。
① 《客观察闳铁路条陈》，《时务报》，第十册。
② 《时务报》，第十册。
③ 《康南海自编年谱》，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戊戌变法》（四），第121 页。以直线计，不过五百英里。若绕山东，过黄河，经安徽，以达湖南（当作江南），则此路须延长至七百英里。予所规划之路线，则拟取其近者。惟德国政府抗议，不允有他线经过山东。谓山东造路之权，为德人所专有，无论何人，不能在山东另造铁路云。此种理由，殊为奇特。任翻遍中国法律或国际法律，皆不能得其根据之所在。但彼时中国国势屠弱，不能提出此问题，以争回固有之主权。而外交部中，亦无人能引证条文，驳斥德国要求之无理，深恐惹起国际交涉，一惟外人之命是听。以故政府只许予造一曲折之铁路，即上所云绕山东过黄河者。予极力欲成此事，遂拟以此铁路让与外国公司承造。乃政府又命予招中国资本，不许外人入股，且仅限予六月之期。六月之内，若不能招齐路股者，则将特许状取消。当彼时中国资本家，欲其出资任股以兴造铁路，殆难如登天。予既明知此事势有所不能，遂不得已，复将此铁路计划舍去。"①显然，是资本主义列强的野蛮干预和中国封建统治者保守性限制联合剿死了容闳的铁路计划。这一次的失败动摇了他对中国封建官僚和西方列强的幻想，使他开始考虑改走其他途径来拯救中国。
有部分学者认为容闳倡办津镇铁路是受了美国资本家"怂恿"的结果，因此容闳不过是充当了一次美国资本家的"买办"而已。②这种观点是颇难令人信服的。事实上，代表美国资本家利益的美国政府并不支持容闳的铁路计划。在遭到德国政府的反对后，容闳曾以美国公民的身份向美国驻华公使田贝要求美国政府给予支持，幻想"以夷制夷"。但是美国国务院却以否认容闳的美国公民资格作为答复，拒绝支持容闳。①笔者认为，容闳对祖国的忠诚或爱国心是毫无疑问的。他的一切努力都是为了救助中国、振兴中国。正如吐依曲尔评价的那样："他从头到脚，身上每一根神经纤维都是爱国的。他热爱中国，信赖中国，确信中国会有灿烂的前程，配得上它的壮丽的山河和伟大的历史。"②① 容闳著、徐凤石、浑铁樵译：《西学东渐记》，第21 章，《未次之归国》第120-121 页。② 孙毓棠：《抗戈集》，第181-186 页。
① EdmundH。WorthyJr，YungWinginAmerica，PacificHistoticaIReview，vol.34，N0.3.② 吐依曲尔：《西学东渐记》代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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