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留学运动的夭折
诚如美国《纽约时报》所指出的:"中国幼童们,除却书本、老师传授的知识,并受到美国政治及基督教的影响,这是可以意料之事。如果认为这些聪慧幼童仅由工程、数学、科学的领域中已得到满足,而他们对美国政治及社会的影响无动于衷,则将是不可思议之事。"②随着时间的推移,中国留美学生的行为观念摆脱了陈兰彬一类旧派人物设计好的"中体西用"模式,而向与美国学生一样的"西体西用"的方向日益偏离。在美国资产阶级文化影响下,幼童们不再对四书五经、国朝律例、圣谕广训一类传统典籍和或规范感兴趣,对定期的"望阙行礼"、"参拜先圣"、"叩头见官"一类封建礼仪也掉以轻心。甚至公然剪掉辫子以示与清朝抗争。另一方面,他们对游泳、滑冰、打球、钓鱼、骑自行车、下棋、旅行、读马克吐温小说、与美国家庭一道参加教堂活动等则大感兴趣。容闳在自传中对此描述道:"学生寄居美人寓中随美人而同为祈祷之事,或星期日至教堂瞻礼,以及平日之游戏、运动、改装等问题,凡此琐琐细事,随时发生??多数青年之学生,既至新英格兰省,日受新英格兰教育之陶熔,且习与美人交际,故学识乃随年龄而俱长。其一切言行举止,受美人之同化而渐改其故态,固有不期然而然者,此不足为学生责也。况彼等既离去故国而来此,终日饱吸自由空气,其平昔性灵上所受极重之压力,一旦排空飞去,言论思想,悉与旧教育不侔,好为种种健身之运动,跳踯驰骋,不复安行矩步,此皆必然之势。"①对留学生的这些变化,思想开放的容闳觉得是极其正常和自然的,用不着大惊小怪。但翰林出身、饱受封建礼教熏陶的陈兰彬却认为是大逆不道,无法容忍。于是,容、陈之间发生了争执。留学生站在容闳一边,陈兰彬在美国立脚不住,向李鸿章请求不再做留学生监督。
1875 年,李鸿章同意陈兰彬的请求,允其回国销差。陈氏为封建官场老手,有翻云为雨的看家本领,不到三个月就骗得李鸿章及其门下之客的好感和信任。李鸿章遂改命他为权力更大的中国驻美公使,并接受他的推荐,任命区谔良为中国留学生监督。容闳亦被调离留学肄业局,以副公使衔至公使馆襄助陈兰彬。
接获李鸿章命令后,容闳忧从中来。他认为留学教育是他一生的最大事业,也是他报效祖国的最有效途径,如果在此"发轫伊始,植基未固"之际,舍之他去,则极可能使为之奋斗的教育计划功亏一篑。他担心地写道:"继予后者,谁复能如予之热心,为学生谋幸福耶?况予与诸学生相处既久,感情之亲不啻家人父子;予去,则此诸生且如孤儿失怙,是恶可者?"①反复考虑之后,他大胆向李鸿章写了一封长信,要求李收回成命。信中写道:"过蒙逾格擢升,铭感无既。第公使责任重大,自顾庸朽不堪负荷。拟乞转请政府收回成命,俾得仍为学生监督,以期始终其事。俟将来留学诸生,学成种种专门学术,毕业归来,能为祖国尽力,予乃卸此仔肩。如是量而后入,予个人对于祖国,得略尽其天职。且此学生皆文正手植,譬之召伯甘棠,尤愿自我灌溉之,伸得告罪于文正。况政府既已派陈兰彬为公使,则外交事务以② 转见高宗鲁编译:《中国留美幼童书信集》,第三,见台湾《传记文学》第34 卷,第六期。① 客闳著,徐凤石、恽铁樵译:《西学东渐记》,第十九章,《留学事务所之终局》,第102 页。
① 容闳著,徐凤石、恽铁樵译:《西学东渐记》,第十九章,《留学事务所之终局》,第100 页。
陈独当一面,必能胜任,固无需予之襄助也。"②李鸿章四个月后回信,对容闳所提要求采"不准不驳,亦允亦否"的中庸办法,命容闳以副公使头衔兼理留学生副监督。容闳达到了一半目的。新监督区谔良到任后不喜管事,容闳得以放手措置。但不久区氏因事辞职回国,陈兰彬再荐吴子登以接任。于是,"留学界之大敌至矣"。
吴子登,名嘉善,江西南丰县人,进士出身。传闻此人"好研究化学",但"所研究亦未见其进步"。①在容闳笔下,吴子登"本为反对党之一派,其视中国学生之留学外洋,素目为离经叛道之举"。加之他原来与曾国藩和丁日昌不睦,对曾、丁二人所倡办之事"尤思破坏,不遗余力",所以,一到任就与容闳以及留学生冰炭不相容。在就职的最初仪式上,他发现学生不向他下跪便勃然大怒,斥责学生"适异忘本,目无师长",将来即使成才,"亦不能为中国用"。②此后,他对容闳先前的一切规章措施处处吹毛求疵,苛求其短。而且,最卑鄙的是,他又不当面向容闳明说,只是一味地向李鸿章告容闳的密状。容闳在自传中不无痛恨的回忆道:(吴)有所不满意,又不明以告予,惟日通消息于北京,造为种种谣言:谓予若何不尽职,若何纵容学生,任其放荡淫陕,并授学生以种种不应得之权利,实毫无裨益;学生在美国,专好学美国人为运动游戏之事,读书时少而游戏时多;或且效尤美人,入各种秘密社会,此种社会有为宗教者,有为政治者,要皆有不正当之行为;坐是之故,学生绝无敬师之礼,对于新监督之训言,若东风之过耳;又因习耶教科学,或入星期学校,故学生已多半入耶稣教;此等学生,若更令其久居美国,必致全失其爱国之心,他日纵能学成回国,非特无益于国家,亦且有害于社会;欲为中国国家谋幸福计,当从速解散留学事务所,撤回留美学生,能早一日施行,即国家早获一日之福云云。①吴子登的造谣中伤在清朝政府中引起了一片反对留学的声浪。先前辞职回国的区愕良通过刘坤一转奏朝廷,大喊留学利少弊多。一些本来就反对派遣留学生的科道言官也乘势反扑,对容闳和留美学生极尽诬蔑之能事。清廷于是命令李鸿章彻查此事。李鸿章接到指令后,一面通知陈兰彬,要他关心留学事务,一面写信给容闳,要他注意不要再犯吴子登所上报的错误。容闳到这时才知道吴子登告了他的"京状",赶忙回信剖白,并反告吴子登"性情乖张,举止谬妄,往往好为损人不利己之事",只宜"置之疯人院或废病院中",而不能留任学生监督。②但陈兰彬顽固站在吴子登一边。他在给清廷的奏折和给李鸿章的信中也竭力攻击容闳,诬陷留学生,要求清廷坚决撤回留学生,终止留学计划。清廷和李鸿章原来就认为容闳"汉文未深,又不甚知大体",在陈、吴两人的联合影响下,更加不相信容闳。③刚好在1878 年前后又发生了美国政府拒绝中国学生进入军事学校就读事件,清廷及李鸿章"撤学回国"的决心终于下定。② 容闳著,徐凤石、恽铁樵译:《西学东渐记》,第十九章,《留学事务所之终局》,第101 页。
① 容闳著,徐凤石、恽铁樵译:《西学东渐记》,第十九章,《留学事务所之终局》,第101 页。
② 《留美中国学生会小史》,见《东方杂志》,第十四卷,第12 号。
① 容闳著,徐凤石、恽铁樵译:《西学东渐记》,第十九章,《留学事务所之终局》,第104 页。
② 容闳著,徐凤石、恽铁樵译:《西学东渐记》,第十九章,《留学事务所之终局》,第104 页。
③ 《李文忠公全书,朋僚函稿》,卷十九,第16 页。
十九世纪七、八年代,美国因白种工人的大量失业而发生了全国性的排华骚动。在美华人普遍遭到歧视和骚扰。当时,不少中国留学生已经中学毕业,需要进入更高层次的学校学习专业。清廷最关注军事工业的建立,因而特别希望留学生能进入美国陆海军专科学校深造。但美国政府受民间排华浪潮的影响,在容闳与其交涉时断然给以回绝。清政府和李鸿章为此耿耿于怀,终于在1881 年下令将留美学生全部撤回中国。
容闳不甘心留学教育计划就此失败。为挽狂澜于既倒,他四处奔走,联络耶鲁大学校长朴德(President Porter)等一批美国友人致函中国总理衙门,希望不要半途撤回中国留学生。该函写得有情有理,冷峻之中包裹着爱心,摘要抄录如下:
予等与贵国留美学生之关系,或师或友,或则为其保人。今闻其将被召回,且间贵国政府即欲解散留学事务所,予等咸规规自失,且为贵国忧之。
贵国派遣之青年学生,自抵美以来,人人能善用其光阴,以研究学术。以故于各种科学之进步,成绩极佳。即文学、品行、技术、以及平日与美人往来一切交际,亦咸能令人满意无间言。论其道德,尤无一人不优美高尚。其礼貌之周至,持躬之谦抑,尤为外人所乐道。职是之故,贵国学生无论在校内肄业,或赴乡村游历,所至之处,咸受美人之欢迎,而引为良友。凡此诸生言行之尽善尽美,实不愧为大国国民之代表,足为贵国增荣誉也。盖诸生年虽幼稚,然已能知彼等在美国之一举一动,皆与祖国国家之名誉极有关系,故能谨言慎行,过于成人。学生既有此良好之行为,遂亦收良好之效果。美国少数无识之人,其平日对于贵国人之偏见,至此逐渐消灭。而美国国人对华之感情,已日趋于欢洽之地位。今乃忽有召令回国之举,不亦重可惜耶?夫在学生方面,今日正为最关重要时期,囊之年受者,犹不过为预备教育,今则将进而求学问之精华矣。譬之于物,学生犹树也,教育学生犹农也。农人之辛勤灌溉,朕手肌足,固将以求后日之收获。今学生如树木之久受灌溉培养,发芽滋长,行且开花结果矣,顾欲摧残于一旦而尽弃前功耶?
某等对于贵国固深望其日脐富强。即美国国人平日待遇贵国学生,亦未尝失礼。贵国政府乃出此种态度以为酬报,揆之情理,亦当有所不安。至于他人之造谣诬蔑,谓中国学生在校中肄业,未得其益反受其损等言,此则某等绝对不能承认。何也?苟所谓无益有损者,指其荒芜中学而言,则某等固不任咎。以某等对于此事,从未负丝毫职务也。况贵政府当日派送学生来美时,原期其得受美国教育,岂欲其缘木求鱼,至美国以习中学?今某等所希望之教育虽未告成,然已大有机会可竟全功。当此事业未竟、功过未定之日,乃预作种种谣言以为诬蔑,是亦某等所不乐闻也。某等因对于素所敬爱之贵国学生,见其忽受此极大之损失,既不能不代为戚戚;且敝国无端蒙此教育不良之恶名,遂使美利坚大国之名誉亦受莫大之影响,此某等所以不能安缄默也。愿贵衙门三复此言,于未解散留学事务所之前,筒派诚实可恃、声望素著之人,将此关于学生智育德育上诬蔑之言,更从实地调查,以期水落石出,则幸甚。①另外,容闳还联络美国大作家马克吐温(Mark Twain)、前美国总统格兰特(U1ysses Grant )等,通过美国驻华公使馆致函清政府,请求暂缓撤回留美学生。但颟预不灵的清政府对外国友人的劝阻之词完全不予理会,依然严令容闳将留学生迅速撤回中国。容闳无法再予拖延,只得向学生宣布清廷命令。学生群情悲愤,抗议清廷倒行逆施,部分学生更表示不再服从清① 容闳著,徐凤石、恽铁樵译:《西学东渐记》,第十九章,《留学事务所之终局》,第108-110 页。
政府。容闳见状,不得不安慰学生"此番回华是度假,将来再返美完成所学"。②学生得到如此保证才同意回国。 1881 年9 月6 日,除26 位学生坚持留美未归外,所有中国留学生乘船回国。同年11 月6 日,船抵上海。
中国官民以其特有的冷漠迎接这些远道而回的爱国学子。留学生黄开甲悲哀地描写道:曾幻想有热烈的欢迎等着我们,也有熟悉的人潮,祖国伸出温暖的手臂来拥抱我们。可是天呀!全成泡影。水草越来越清楚,想象中的欢迎仪式,使我们越发激动。船头划开扬子江平静的黄色的水波,当靠码头时,那船舷碰岸的巨响,才惊醒我们"乌托邦式"的幻梦。人潮围绕,但却不见一个亲友。没有微笑夹迎接我们这失望的一群。码头上,有手推车、人力车的苦力,为争生意,指手划脚,吵闹喧嚣。
只有一个人上船来接我们--是管理我们信件的陈先生,一个不如平庸中国人的头等笨伯。他不雇用马车或船将我们载往目的地--中国海关道台衙门,却雇用独轮车来装载我们。行程迟缓,使我们再度暴露在惊异、嘲笑的人群中。他们跟随着我们,取笑我们不合时尚的衣服。我们穿的旧金山中国裁缝的杰作,很难为时髦的上海人看上眼的。
我们蹒跚而行,咀咒这些恶运,冷淡的接待,愚蠢的承办人。还有我们穿的中国式布鞋在打脚,使足趾都拧在一起。总算到达海关道台衙门,是一座面对黄浦江的大楼,比较清洁而通风良好。
点过名后,我们享用了一份简单的晚餐。为防我们逃脱,一队中国水兵,押送我们去上海道台衙门后面的"求知书院"。如用西方人的想象,是不能形容这被称为学校的地方的。你可能读过土耳其人的监狱,或者"安得生维尔的梦魔"。但与此地相比,他们是太幸运了。当你跨进门槛,立刻霉气熏鼻,这些阴暗似乎象征我们的命运。入夜,我们可以清楚地看见那嘲气由地上砖缝中冉冉升起,使我们衣衫尽湿,一种昏沉袭罩着我们,这种侮辱刺痛着每个人的心。而令人最可怖的是那些留学监督头脑中荒诞不经的思想,使我们学未成而强迫返华。①容闳所倡导、所经办的中国第一波留学运动虽然因封建守旧人士的破坏而半途夭折,但它的历史功效却没有就此宣告终结。这批留美学生日后大都成为中国各个领域的骨干力量。据李喜所先生统计,这批留学生中,从事工矿、铁路、电报业者有30 人,其中矿师9 人,工程师6 人,铁路局长3 人;从事教育事业者5 人,其中大学校长2 人;从事外交、行政者24 人,其中领事、代办以上外交官12 人,外交次长、公使2 人,外交总长1 人,内阁总理1 人;从事商业者7 人;从事海军者20 人,其中海军将领14 人。②他们在中国走向现代化社会的过程中,发挥了"向导"和"纤夫"的双重作用。
更具历史意义的是,容闳开办的留学教育开创了中国培养人才的新途径。由于这一途径直接与西方文化接轨,绕开了洋务派学堂的"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保守模式,西方资产阶级的先进的科学技术和政治社会学说尤如乘上了特别快车,更迅速地洞贯中国。此后,封建保守势力再也无法将西学阻之于国门之外了,从西方教育体系中培养出来的新型知识分子本身就是西方文化的活的载体。新的知识与观念通过他们透入中国朝野。而这种新知识② 高宗鲁编译:《中国留美幼童书信集》,第6,见台湾《传记文学》第37 卷。第3 期。① 高宗鲁编译:《中国留美幼童书信集》,弟四,见台湾《传记文学》第36 卷,第1 期。② 李喜所:《中国近代早期留美学生小传》,《南开史学》,1984 年,第1 期。与新观念对中国的"穿透"又为中国资产阶级改良与革命大规模的来临做了思想的启蒙。从这一点讲,容闳像后来的孙中山一样也是一位封建制度的掘墓人,只不过他是采用了和平的手段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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