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春平掏出打火机探过身子给李四海点着烟,慢吞吞地说出一个完整的句子:“爸,你还好吧?”这问话有两层意思,一是表示问候李四海的身体,二是要了解父亲最近几年的情况。
“还行吧。”李四海说,“离休快两年了,整天就在家里陪着你妈,她现在离不开人。我也血压高,快自顾不暇啦。”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脸上的每一根折皱都随着吐出的音符颤动。
沉默又笼罩在他们中间。依李四海的意思,希望从李春平嘴里主动说出回来照顾母亲,这样他就可以推波助澜促使儿子搬回来住,毕竟三年前是他把有辱门楣的儿子撵出了家门,他们都需要找个台阶下。
李春平的不语是在更周密地考虑怎样告诉父亲不要再指望摸不着的孝顺,他只是没有想到母亲已经被病患折磨成一个无知婴孩一般这样一个糟糕的结局。生活和他们一家人开了一个好大的玩笑,当他在最艰难最无助最需要亲情支持的时刻,在这个被他称之为“父亲”的男人带领下,这个家不留任何回旋转机就抛弃了他;眼下,在他们两鬓白霜,自理能力每况愈下,无论从心理上还是身体上都需要他给予鼎力援助的时候,他也必须毫不留情地抛弃他们。
当年,他们抛弃他是为了扑朔迷离的政治光环剜肉补疮;现在,他抛弃他们是为了实实在在的个人前途忍痛割爱——像狼王为了生存必须狠心咬断后腿一样,他此时别无选择。
使劲儿地往嘴里吸了一口烟,李春平把快要烧着手指的烟蒂按在珐琅烟灰缸里,他在手指上用的暗力很大,让人觉得他似乎要把厚厚的烟灰缸底按出一个圆洞。他强迫自己的大脑神经指挥着语言系统,用带着沙哑的嗓音打破了这片沉静。
“爸,我要走了,去美国,大概三五年不会回来。”说完这十几个字,他的神经觉得松弛了许多,心里的内疚也在一点点减退。他拿起茶杯,一口把里面的水喝尽,盯着剩在杯底的一堆潮湿茶叶,基本恢复了正常感觉。
“是那个美国老太太资助你?”李四海不动声色地问,看来他对儿子这几年在外面的情况并不是一无所知。
“嗯。”他简短地回答。
“你已经决定的事情我无力,也不想阻挡,”李四海把抽了一半的烟掐灭缓缓地说,“爸爸只是想给你几句忠告,这几乎是我用一辈子经历换来的经验。”
老人温顺慈祥地看着自己的儿子,他也清楚,他可能是最后一次这样紧紧地抓住儿子的手了,他凝望着这个被生活折磨地可怜无助的孩子,语气低沉而又心酸地说:“儿子,到了外国要学会珍惜自己,别把身体搞坏了。”
李春平点了点头,李四海又提高了语气:“儿子,事到如今我不能不提了,我从现在的政治形势看,像你这样的劳教人员,一时半会很难在北京生存,我也无能为力,但你出去以后要牢记三条:
第一,按正常情况,你是不能去美国的。美帝国主义和我们是敌我矛盾,你要有清醒的认识。第二,你要记住,你永远是一个中国人,到哪里都不能给我们祖国丢人。第三,将来有一天,你真的混出个人模狗样来,你一定要报效祖国,你永远要记住了,你是红军的后代,是祖国的儿子。”
李四海说完这一席话,望着自己仅有的这个乖顺的儿子,心中涌起了无限酸楚,在自己的风烛残年命运却要夺走他仅存的希望。他忽然一把抱住了儿子,把满头的银发埋在儿子怀中,两股悲伤的泪水在李春平的胸前倾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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