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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马班异同成为一门学问
马班异同是一个引人注目的传统课题,又称班马异同,或史汉异同,或马班优劣论。自从《史》《汉》两书问世以后,马班齐名,《史》《汉》并论,从而马班异同的问题也就被提了出来,至今仍然是一个引人人胜的研究课题。尽管历代关于马班异同的专论著作不多,但研究《史记》的人大都要涉及这一问题,所以散论、笔记以及涉及的论说则不可胜计。宋人倪思、刘辰翁《班马异同评》、明人许相卿《史汉方驾》是两部发轫名作。今人研究,以白寿彝《司马迁与班固》、施丁《马班异同三论》、徐朔方《史汉论稿》三部论著最有成绩。
马班异同,首先是从马班优劣的角度提出问题,因而有扬班抑马和扬马抑班的争论,由抑扬争论而发展为异同比较,由比较而成为传统的研究课题。可以说马班异同,是中国学术史上没有使用比较术语的一门传统比较学,总结这门比较学的内容和发展历史,可以加深我们对中国传统史学的认识,是很有意义的。
1.马班异同产生的原因及内容。
为了表述的简明,先概述马班异同的内容,而后产生的原因将自然引出。至于发展历史,另立目评述。
综括古今人讨论马班异同,主要内容有以下四个方面。
其一,文字异同。西汉二百年历史,《史》《汉》两书重叠部分整一百年有余,故《汉书》一百篇,有五十五篇过半数与《史记》内容重叠,计有帝纪五篇,表六篇,志四篇,传四十篇。重叠部分,《汉书》基本承袭《史记》旧文而做了增补、删改、移动等工作,造成文字异同,显而易见。两书对照,分析班固是怎样增省《史记》的,这就产生了文字异同的比较。看起来只是一个互校的问题,形式简单,但它却是论马班优劣、是非、得失的基础,所以宋明人《班马异同》与《史汉方驾》主要就是考察文字异同。从总体上看,《汉书》文字多于《史记》,班固增补了若干诏令、奏议、政论等文章及人物事迹。赵翼《二十二史札记》中有"《汉书》多载有用之文"、"《汉书》增事迹"等条目,评述班固的增补,于史有益,值得肯定"历代以来对此多有抑扬评说。平心而论,班固的增补,从治史角度可以有是非得失之分,但不可据繁简论优劣。清人朱仕就指出,若"断以史法",则"固非揉于私意以为之,而异同之势,俱处不得不然"③。意思是说,班固断代为史,文字有增省,不是私意所为,而是情与势不能不如此。近人刘咸说得更直率。他说:"昔人多谓班载文过多为好文章;又或谓马不载逊于班,皆谬也。吾谓读太史公书,须先将'黄帝以来,迄于麟止'八个字熟记,诸论班马异同者,皆未熟悉记耳。"①这是说《史记》为通史,目的在于通古今之变,载文不宜多,以免冲淡历史发展过程的叙事;班固《汉书》为断代史,述一代始未,多增补一些材料是必然之势。
班固移动《史记》内容大多改得不好,使人物减色。如《史记·吕太后本纪》具记事本末体特色,从史的方面完整记叙了吕太后临朝诸吕擅权始未;从文的方面生动塑造了一个刚戾残狠的女政治家形象。《汉书·高后纪》就③ 《鲁迅全集》第八卷《汉文学史纲要》。
① 《梅崖居士文集·班马异同辨》。
索淡寡味。班固把《昌太后本纪》所载的吕大后鸩杀赵王如意,残害戚夫人,以及王诸吕等事移入《外戚传》;吕太后欲鸩齐王刘肥,害死两赵王刘友、刘恢,以及大臣诛诸吕,迎立文帝等事移人《高五王传》;又把陈平、周勃等大臣有关诛除诸吕事移入《张陈周王传》,这样一来史事零散,人物形象模糊,于史于文两失之。又如班固将《史记》中《魏其武安侯列传》的灌夫,《淮阴侯列传》的蒯通分出移于他传,都是败笔,颇受后人讥议,不一一评说。但我们也应看到,有些移动是符合断代史法的,则不宜以优劣论。例如《史记》将项羽、高祖并立本纪,蝉联对照,史事条贯与人物刻画都极为精彩。班固改项羽为传,并将楚汉相争的一些重大事件如鸿门宴、彭城之战、陈平间楚、彭越韩信会兵该下等,移入《汉书》卷首《高帝纪》,丰富了开国帝王的形象,并为全书提振。虽然损害了项羽的形象,但作为断代史不能不如此,这是失小而得大。所以赵翼在《二十二史札记》的《汉书移置史记文》条目中予以肯定,表现赵翼不同凡响的史识。其二,体例异同。《史》《汉》以人物为中心述史,皆为纪传体,这是同;《史记》贯通,《汉书》包举一代,这是异。评论马班,尊通史而抑断代者,扬马抑班;尊断代而抑通史者者,扬班抑马。前者代表人物为南宋郑樵,后者代表人物为唐代刘知几。
刘知几在《史通》中论《吏》《汉》得失,立言甚多,主观上反对扬此抑彼,而实际评述是扬班抑马,他在《六家》篇中说:"朴散淳销,时移世异,《尚书》等四家,其体久废,所可祖述者,唯《左氏》及《汉书》二家而已。"又在《二体》篇中说:"然则班荀二体,角力争先,欲废其一,固亦难矣。后来作者,不出二途。"《史记》为通史,《汉书》断代,在六家中并论,这是可以的。但作为编纂体例,纪传创立者为司马迁而非班固,刘氏把《汉书》抬为纪传之祖,如果不是扬班抑马,则是识见有误,二者必居其一。
刘知几在分论五体时,处处以《汉书》体例为标准,反过来范围司马迁,批评《史记》为例不纯。所以,在学术史上,刘知几是扬班抑马的代表。郑樵则针锋相对以为说。他在《通志总序》中说:"自《春秋》之后,惟《史记》擅制作之规模,不幸班固非其人,遂失会通之旨,司马氏之门户自此衰矣。"又说:"班固者,浮华之士也,全无学术,专事剽窃","迁之于固,如龙之与猪,奈何诸史弃迁而用固,刘知几之徒尊班而抑马。"郑樵肯定通史的会通精神,为纪传体创立者司马迁翻案,都无可非议。但他过分斥班,感情偏激,比刘知几走得还远,就不可取了。纪传体,司马迁首创,班固因循,当然不能同日而语。但班固改纪传通史为断代史,也称得上是伟大的创造②。首先,《汉书》断代的成功,提高了《史记》的学术地位。其次,《汉书》十志扩大了《史记》八书的内容,载史更为完备。再次后世实践证明,纪传体更适宜于写断代史,而不适于写通史。仿司马迁作通史者有梁吴钧《通史》六百卷,魏元晖《科禄》二百七十卷,以及郑樵《通志》中的纪传部分,都可说是一种失败。而效班固断代为史,均能成功。原因是纪传五体分别贯通,就会把同一时代的人和事分割悬隔。所以司马光用编年体写通史又获得了成功,创新了司马迁的会通精神。由此看来,通史和断代史,两种形式可以互为补充,并驾齐驱,谁也代替不了谁。因此,《史》《汉》体例的异同,② 《太史公书知意》卷六。
只可对照,不应扬此抑彼。清人章学诚发表了十分通达的评论。他说:"史氏继《春秋》而有作,莫如马班;马则近于圆而神,班则近于方以智也。"章氏认为马班之书都是无愧于比肩《春秋》的良史,两书各具特色,"皆为纪传之祖"①,既肯定通史,又肯定断代史。
其三,风格异同。前人评论马班文章,认为两人都是大家,而风格迥异。刘宋范晔说:"迁文直而事核,固文赡而事详"①;南宋朱熹说:"太史公书疏爽,班固书密塞"②;明凌约言说:"子长之文豪,如老将用兵,纵骋不可羁,而自中于律;孟坚之文整,方之武事,其游奇布列不爽尺寸,而部勒雍容可观,殆有儒将之风焉。"称赞马、班与左丘明、庄周诸大家之文"机轴变幻不同,然要皆文章之绝技也"③。
宋明评点家,经过深入研究,更多的人认为班固虽为大家,但比司马迁要逊色一筹。宋黄履翁说:司马迁之文"措辞深,寄兴远,抑扬去取,自成一家,如夭马骏足,步骤不凡,不肯少就于笼络。彼孟坚摹规效矩,其寄篱下,安敢望子长之风?"④明茅坤的评论最为深刻而中肯。首先,他称马、班皆"天授"之才,各领风骚,认为"《史记》以风神胜,而《汉书》以矩矱胜。惟其以风神胜,故其遒逸疏宕如餐霞,如啮雪,往往自眉睫之所及,而指次心思之所不及,令人读之,解颐不已;惟其以矩矱胜,故其规划布置,如绳引,如斧,亦往往于其复乱庞杂之间,而有以极其首尾节奏之密,令人读之,鲜不雇筋而洞髓者。"⑤这是对两人"文章绝技"不同风格的生动描绘,都是千年绝调,难分高下。其次,若定将马班分一个高下,茅坤认为班固难以比肩司马迁。他说,《史记》"指次古今,出风入骚,譬之韩、白提兵而战河山之间,当其壁垒、部曲、施旗、怔鼓,左提右挈,中权后劲,起伏翱翔,倏忽变化,若一夫舞剑于曲晦之上,而无不如意者,西京以来,千古绝调也。即如班掾《汉书》,严密过之,而所当疏宕遭逸,令人读之,查然神游于云幢羽衣之间,所可望而不可挹者,予窃班椽犹不能登其堂而洞其窍也,而况其下者乎?"①对马班文章风格高下,说得浅显易懂的,莫如《汉书评林》所引程伊川之言。他说:子长著作,微情妙旨,寄之文字蹊径之外;孟坚之文,情旨尽露文字蹊径之中。读子长文,必越浮言者始得其志,超文字者乃解其宗,班氏文章亦称博雅,但一览无余,情词俱尽,此班马之分也。
马班文章风格,我们还可以作出更具体的比较。微观的文字异同,亦可见出文章风格。班固好用古文奇字,司马迁好用俚语俗谚,将古文转译成汉代今语。班固改动《史记》字句,尽量删减虚字、语气词,使《汉书》文章有"典浩之风"。《史记》行文变化入神,《汉书》行文平铺直叙。司马迁① 今人施丁在《马班异同三论》一文中说:"《史》开创于前,乃空前杰作,是古代史学的高峰;《汉》继于后,有所发展,对后世'正史'影响最大。"这个评价是公允的。
① 《文史通义·书教下》。
② 《后汉书》卷四十《班固传》。
③ 《朱子语类》卷一三四。
④ 《史记评林》引。
⑤ 《古今源流至论·别集》卷五。
① 《汉书评林序》。
好用重复语,用以增强文势和韵味,班固务求简严,一味删削。司马迁写人物对话,声口毕肖,个性鲜明,班固往往删节或简化为书面语。司马迁讥消汉代帝王及汉儒,讲求讽刺艺术,班固为尊者讳,常常删去讽刺语言和细节描写。如《高帝纪》移植鸿门宴,基本是司马迁原文,但删去了其中几处显现人物风采的对话,又为刘邦讳饰,删去鸿门宴上坐次,因为这个坐次有尊卑之分。像这样的例子很多,班固只是改动了字句,不仅降低了原作的思想性,而且使人物风神举止大力减色。茅坤说班固学习马迁不能登堂入室,井未夸张。
施丁在《马班异同三论》中将《史》《汉》的历史文学作了宏观比较②。认为"两者都注意写历史人物、战争、人情世故和历史环境,都有杰出的成就","相对说来,《史》文笔豪放、自然,用字大方、活泼,文章富于变化,不拘一格,所以信笔写来,绘形绘色,非常生动,较为准确;《汉》文笔规整、朴质,用字节约、简雅,文章工致而少变化,讲究形式,所以写人稍欠生动,写事有点古板。"又说:"司马迁是用画家的彩笔写历史,在描绘历史人物、战争和事理的特点和灵魂,通过一些具体的典型说明历史,因而在司马迁笔下,历史的长河在流动,史篇是活生生的历史;班固是用工细的墨笔写历史,用心计算历史的一般情况,通过一些具体的典型说明历史,因而在班固笔下,历史的帐卑较为清楚,然少彩色,有格式化的倾向。"施丁的最后结论是:"就历史散文来说,《汉》比《史》稍逊一筹。"这个评价,是符合实际的。
其四,思想异同。司马迁和班固都是汉朝史官,《史记》和《汉书》都以尊汉为主旨,宣扬汉家一统的威德,他们都是封建历史家,这是相同点。有人说司马迁是"人民歌手"这是不对的。但司马迁有异端思想,敢于突破愚忠思想的束缚,同情人民的苦难,鞭挞暴君污吏的丑恶,使《史记》溶入了人民性的成分。班固则是较为保守的正统吏学家,思想境界和史识不能与司马迁相提并论。西晋唯物主义哲学家、文学家傅玄论马班优劣就提出了这个问题。他说:吾观班固《汉书》,论国体,则饰主阙而抑忠臣;救世教,则贵取容而贱直节;述时务,则谨辞章而略事实,非良史也。①班固提出"史公三失"的批评,已公开宣言他与司马迁具有不同的思想境界。不过在整个封建社会,评论马班的思想异同,也局限在"史公三失"的圈子内,由于历史的局限,旧时代的学者谁也没有把这个问题说清楚。比较马班思想异同,这是一个极富理论色彩的课题,所以真正的研究是建国以来的当代。白寿彝和施丁两家的评论,最深入的地方正是评论马班的思想异同。我们留待后面再作评述。
从上述马班异同的四个方面,就可以清楚地看出,由于《史》《汉》两书有过半篇幅的重叠,同以西汉王朝的历史为重心,两人都是大手笔,各自取得了辉煌的成就而并举,这些是产生马班异同的客观条件。两人由于思想意趣、文化渊源、历史背景种种不同,写出不同风格的作品,这是产生马班异同的主观条件。
我们再仔细分析和综合,马班异同的内容又可分为有形和无形两个方② 《史记钞序》。
① 施丁《马班异同三论》,收入《司马迁研究新论》一书,河南人民出版社1982 年出版。面。有形的异同就是将《史》《汉》两书从内容到形式所作的比较,具体说是文字异同和体例异同。无形的异同指马班二人的思想意趣和文章风格情彩。有形异同的比较,较为粗浅,似有终结;无形异同的比较,步步深入,永无了期。有形异同是无形异同的物质基础,无形异同是有形异同的升华,要通过一代又一代研究家的发抉才能探究底蕴。宋明人着重有形异同的研究,清代以来步步深入无形异同的研究,这是学术发展的必然,因此不能以后人识见之精去讥笑前人识见之薄,这是我们今天评述马班异同应有的态度。
2.马班异同的发展历史。
大抵唐以前,论者主流是扬班抑马;宋明人评价马班抑扬相当;清人虽扬马抑班但井称《史》《汉》为良史;今人评论,全面比较马班异同,总结马班二人史学的得失,显然比前人的论述更深刻,更具科学精神。分论于次。汉唐时期,班氏父子提出"史公三失"和批评司马迁编汉本纪于百王之未,就隐然含有《汉书》优于《史记》的意味。两汉时期统治者推尊《汉书》,冷落《史记》,这是一个政治问题。班氏父子的自诩与两汉时期的政治背景,事实上提出了马班优劣的问题,而且《汉书》被目为五经之亚,取得了国史独尊的地位。从学术上论马班优劣,最早的文献记载是王充的《论衡》。该书《超奇篇》云:"班叔皮续《太史公书》百篇以上,记事详悉,义浅理备,观读之者以为甲,而太史公乙。"班叔皮,是班彪之字,王充以他代表班氏父子。"记事详悉,义浅理备",这两句话是王充比较《史》《汉》两书后对《汉书》提出的评价内容,也就是《汉》优于《史》的论据。王充记载"观读之者"甲班乙马,说明当时风尚如此。
晋人已有扬马抑班之论。首发者为傅玄,已见前引。随后张辅将马班作比较评论,其言曰:世人论司马迁、班固才之忧劣,多以固为胜,余以为失,今迁之著述,辞约而事举,叙三千年事,唯五十万言;班固叙二百年事,乃八十万言,烦省不同,不如迁一也。良史述事,善足以奖劝,恶足以监诫,人道之常。中流小事,亦无取焉,而班皆书之,不如二也。毁贬晁错,伤忠臣之道,不如三也。迁既造创,固又因循,难易益不同矣。又迁为苏秦、张仪、范睢、蔡泽作传,逞辞流离,亦足以明其大才。故述辩士则辞藻华靡,叙实录则隐核名检,此所以迁称良史也。①张辅以比较论优劣,实开宋人论班马异同之先河,方法无疑是正确的。张辅提出了四个方面的比较,即烦省、取材、史识、文采,这些内容也是不错的。但张辅没有作具体分析,着重点是文字烦省,流于形式比较,难以折服人心。因为文字多不一定就繁,就不善,文字省就一定是简,必然是佳。
唐刘知几就反对以形式主义的烦省定优劣,但他从扬班抑马立场为说,反过来说史迁为文烦于班氏这就过了头。金人王若虚承其余绪,走向极端,认为张辅立论大谬,论繁简"迁记事疏略而剩语甚多,固记事详备而删削精当,然则迁似简而实繁,固似繁而实简"①,这是意气用事,持理偏激,没有学术价值。
汉唐时期,也有持论公允的史家。如晋人袁宏在《后汉纪序》中说:"夫史传之兴,所以通古今而笃名教也。??史迁剖判六家,建立十书,非徒记① 《傅子·补遗上》,见严可均辑《全晋文》。
① 《晋书》卷六十《张辅传》。
事而已,信足扶明义教,网罗治体,然未尽之。班固源流周瞻,近乎通人之作,然因藉史迁,无所甄明。"袁宏肯定司马迁"通古今"、"网罗治体",但详瞻未尽;班固"源流周瞻,近乎通人",但"因藉史迁",各有得失,难分伯仲。我们说袁宏评论公允,因为他是一种平心的分析,其说对后世有很大的影响。持论精神差不多与清人暗合,只是详赡不及罢了。
宋明时期。马班异同,是宋明人研究《史记》的一个重要方面,它最大的成就是奠基了马班比较学,把晋人张辅的优劣论发展成为系统的异同比较,出现了《班马异同》与《史汉方驾》学术专著。这两部专著是着重比较《史》《汉》的文字异同。此外,宋人苏洵、郑樵、王若虚、吕祖谦、朱熹、陈傅良、叶适、洪迈、魏了翁、黄履翁、杨万里;元人工恽;明人王鏊、茅坤、胡应麟、焦闳、黄淳耀、凌约言等人,从各个角度比较马班异同。大抵宋人着重书法、体例,明人着重文章风格。宋明人的评论,扬此抑彼,依然存在。如吕祖谦扬马抑班,朱熹扬班抑马。宋人更有偏激意见,王若虚极端扬班抑马,郑樵极端的扬马抑班,已如前引。但从总体上说,宋明人已将马班并提,杨万里与凌约言两人之言可为代表。杨万里以唐代诗人李杜比马班。他说:"大白诗,仙翁剑客之语,少陵诗,雅士骚人之词;比之文,大白则《史记》,少陵则《汉书》也。"凌约言以汉代齐名之将李广、程不识比马班。他说:"子长之才豪而不羁,李广之射骑也;孟坚之才,赡而有体,程不识之部伍也。"①这种类比虽然不大确切,但肯定马班是齐名大才的意味却是明显的。
现在我们来看《班马异同》与《史汉方驾》。
《班马异同》三十五卷,宋人倪思撰,刘辰翁所增评语与之合刻,则称《班马异同评》。本书比较《史》《汉》两书对应的篇目,考其字句异同,以观二书得失。本书的表述方法是一个创造。全书以《史记》原文为主干,用大字书写,《汉书》增加的文字用细笔小写,凡是被《汉书》删去的文字,就在其旁画一墨线标识,凡是《汉书》移动《史记》文字的地方,即注明《汉书》"上连某文,下连某文"。如某文被《汉书》移入其他纪传,即注明"《汉书》见某传"。倪思、刘辰翁的评语,一一列于眉端,十分醒目。《史》《汉》二书的同异,一目了然,为研究品评提供了方便,其评语也引人深思。《班马异同评》从表述形式到评语内容,仍有甲马乙班的意味,但其说是建立在文字比较和审慎分析的基础上,是非的评判,比较端正,绝不信口雌黄和意气用事。如汉高祖本纪,《汉书》比《史记》多载若干诏令,于史有补,评语发问明其义,云:"《汉书》精神全在收拾诸诏,不知子长何故放佚?又不知班氏何从得之?"《史记》赞语从历史的发展角度,肯定"汉兴,承敝易变,使人不倦,得天统矣",重心是说汉兴符合人心的变化,天命论色彩浅淡①。《汉书》赞语,强调"汉承尧运""协于火德"而"得天统矣",天命论的意味显然浓重,班固史识不及司马迁。
故评语云:"班氏述刘氏承尧,愈疏,以下取周市语、刘向颂,徒成曲说。以此得天统,与儿童无异。"语气虽然有些轻蔑,道理却是不错。《班马异同》局限于《史》《汉》对应篇目的文字比较,宏观把握不足,仍然是一种比较粗浅的比较,而且所考亦不周全,如《史记》之《孝文》、《孝景》二① 《滹南遗老集》卷十五《史记辩惑》。
① 均见《汉书评林》引。
纪,《天官》、《封禅》、《河渠》、《平准》四书,《贾谊》、《黥布》、《韩王信》、《东越》、《西南夷》、《儒林》、《大宛》等十五传及《大史公自序》,均与《汉书》有异同而失考。虽然如此,但《史》《汉》异同,文字比较是基础工作,倪思发其端,独立成专著,开创了马班异同比较学,为《史记》研究开拓了一个新领域,把马班优劣论大大向前推进了一步,故其价值不容低估。
《史汉方驾》,明人许相卿著,主要贡献是改进《班马异同》的体例。
是书将《史》《汉》相同的文字直书行中,不同者分行夹注;凡《史记》有而《汉书》无者,列于右;凡《汉书》有而《史记》无者,列于左。条理更为清晰,形式《史》《汉》并列,故题名《史汉方驾》。评语不再书于眉端,而移附于正文之旁,如同批点,表现了明人习气。
3.清人评论马班异同。
清人研究马班异同的专书有杨于果《史汉笺论》、杨琪光《史汉求是》。发表专题评论的有蒋中和、徐乾学、沈德潜、浦起龙、朱仕、邱逢年、熊士鹏、汪之昌等人。间接论及的有钱谦益、顾炎武、全祖望、牛运震、王呜盛、赵翼、章学诚、陆继貉、王筠、沈家本等人。许多都是一代通人,又在复兴汉学的背景下评论马班异同,因而学术性强,取得的成就为最大。首先,对前人的评论得失作了批判继承。如徐乾学肯定宋明人的成绩。他说:"宋倪思为《班马异同》一书,标其字句而胪列焉,刘辰翁加以论断;至有明许相卿,本其意作《史汉方驾》,为之衡量而调剂其言,皆有条理,粲然备矣。"①同时又指出宋明人的局限。如钱谦益批评《班马异同》"寻扯字句,此儿童学究之见耳。"①沈德潜、浦起龙、丘逢年等人对刘知几的右班和郑樵斥班的过刻都提出了批评。沈德潜说:"愚平心以求之,有马之胜于班者,有班与马各成其是者,有班之胜于马者。"②清人鉴于以往抑彼扬此之失,以平心求实的精神审视马班,起点就高于前人。其次,清人承认马优于班,而马班俱为良史。浦起龙说。"从来称良史者莫如马,其次莫如班。"③朱仕说:"二氏皆博道古今而善缀文,其断人事藏否,喜称孔孟,故其书,世称良史。"④沈德潜、王呜盛等人都井称马班为良史。徐乾学又进一步对良史作出定义式的评述,不在繁省而在体例、义蕴、事核、辞达及采择等方面。他说:"史之为书,体闳而义密,事核而辞达,采之博而择之精,如是之谓良史,不系乎文与质,繁与简也。"并认为马班二氏均是"作史之模范"。⑤再次,提出了比较马班异同的标准。钱谦益从史法、文法的角度,认为"读班、马之书,辨论其同异,当知其大段落、大关健,来龙何处,结局何处","又当知太史公所以上下五千年纵横独绝者在何处,班孟坚所以整齐《史记》之文而瞠乎其后不可几及者又在何处。"①既从文章的表达结构,又① 清牛运震《史记评注》卷二评论说:"赞语在更制宜民上立论,以见高祖能变秦苛法,得天之统,所以能绍三代也,真知大体得要领者。"此说就强调司马迁赞语重在人心而不是天命。① 《檐园文集》卷十五《班马异同辨》。
② 《牧斋有学集》卷三十八《再答苍略书》。
③ 《归愚文续》卷三《史汉异同得失辨》。
④ 《酿密集》卷二《班马异同》。
⑤ 《梅崖居上文集·班马异同辨》。
① 《■园文集》卷十五《班马异同辨》。
从史识思想去辨识马班之书,显然超越宋明人的形式比较和认识境界。其后蒋中和的评论,又有深入。他说:"理有是非,论有异同。是焉,或同或异皆可也;非焉,或同或异皆不可也。奈何论马班徒论异同哉?虽然异同中亦未尝无是非焉。"②这是说,论异同要合是非、优劣、得失综合考察,不仅论异同,更要论是非。再后,熊士鹏的评论,又前进了一步。他比较《史》《汉》,作了具体分析,认为马书隐而彰,班书详而核,马书直而宽,班书赡可为戒。抓住两书的精神和传世价值,"则此外异同得失之迹,虽不论焉可矣。"③熊氏之意,旨在揭明异同比较的意义,是领会马班之书的价值,不能陷入为比较而比较的死胡同。这见解是十分深刻的。
清人评论马班异同,既有宏观的概括,又有微观的分析,在论其是非、优劣、得失之时,都有理有据,结论从分析中出,切中肯要。对马班的认识,可以用邱逢年与章学诚两人的话作总结。邱逢年说:"故夫甲班乙马,与夫甲马乙班之已甚,皆非平心之论也。然则二史无所为优劣乎?又非是。分而观之,各有得失互见,合而观之,量其得失之多少,吾知其得之多者必在马;失之多者必在班。"④章学诚概括马书特点"圆而神",班书特点"方以智",已见前引。千年以来马班异同的是非得失争论尽括于此六字之中,语言之精,摹写之妙,识见之高,皆出前人之右。
4.今人评论马班异同。
近人梁启超、刘咸、吕思勉、朱自清、郑鹤声等人,评论马班异同,亦有发明,但没有重大突破。研究马班异同作出系统的理论概括,取得较大突破者,应推今人白寿彝与施丁两人的长篇论文。
白寿彝有《司马迁与班固》同题三文,有详有略。以《北京师大学报》1963 年第4 期所发表的最为全面,论文洋洋三万言,分了十个专题,从两汉广阔的时代背景上用纵横的比较法评价马班史学,对传统的马班并举的观点提出了异议。白先生指出:司马迁的《史记》是"答复历史怎样变化发展"的,而班固的《汉书》却是"答复如何维持目前局面"的。司马迁要"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拿出的是"自己独到的见解",具有进步的异端思想,也就有着人民性的成分。班固则是把两汉的历史写出来,"综其行事,旁贯五经,上下洽通",即"用五经的道理将上下二百年的历史妥贴讲通",维护汉室的正宗思想。所以无论从体裁的创造上,还是历史的见识上,班固都不能与司马迁相比,《史》《汉》并举,是"很不相称的"。如果马班不能并举,则无马班异同命题的成立可言,从宋至清,马班异同研究就是沿着马班并举的思路向前发展。白先生的论述是否是回到了汉唐人的抑扬立场上呢?我们的回答是否定的。汉唐人的扬班抑马,或扬马抑班,只是低级的形式比较,白先生则是运用唯物论观点,在研究了两汉历史及史学的发展基点上比较马班史识作出的结论。从创造性和史识上这一角度立论,马班的确是不能并举。白先生的贡献在于说清了马班史识为什么不能并举的具体内容。施丁的《马班异同三论》,前已有引述。该文长达十二万言,可视为一部专论。施文从历史编纂、史学思想、历史文学三个方面比较马班异同,既作宏观比较,又作细微分析,充分会综前人论述成果,又冷静提出新② 《牧斋有学集》卷三十八《再答苍略书》。
③ 《眉三子半农斋集》卷二《马班异同议》。
④ 《鹄山小隐文集》卷二《班马异同论》。
的思维,是迄今为止马班异同研究最系统最全面最有分量的一部力作。历史编纂,按纪、表、书志、世家、列传分体比较;史学思想,按历史思想、政治思想、经济思想、社会思想、学术思想五个方面作详细比较;历史文学,分为写人物、写战争、写人情世故、写历史环境四个方面作比较。大问题下又分细目。施文的结论,认为马班之同,在写史的体例、记述的内容和手法等方面有很多相似处,都在史学上作出了杰出的贡献;认为马班之异,在历史编纂方面,马《史》通古今之变,是纪传体通史,有创新也有缺陷,可谓"体圆用神",班《汉》记一代兴亡,是纪传体断代史,体制完整有方,可谓"体方用智";在史学思想方面,马《史》具有朴素唯物主义,反对**主义、向往百家争鸣的倾向,"成一家之言",有异端思想,班《汉》突出唯心主义,卫护**主义,支持独尊儒术,尽心于。圣人之教',是正宗思想;在历史文学方面,马《史》绘形绘色,生动传神,较为准确,班《汉》朴质规整,字简句省,较为刻板。所以,笼统而言,马班都有长短,都有民主性精华及封建性糟粕;如果对比言之,马的民主性精华突出一些,班的封建性糟粕明显一些。施文还认为马班之异,着重在思想分野,"就思想而言,不能不说马高班低",并从历史背景、家学渊源、两人生活经历与政治态度分析了两者之异,理据充分,具有深刻的见解。此外,徐朔方的《史记论稿》也别开生面,是今人的一部论马班异同的专书①。该书分为上下两编。上编着重比较《史》《汉》两书异同的史料价值,结合具体的人或事发表评论。下编着重文字异同比较。徐氏对班书评价甚高。他的结论是:"作为文学,《汉书》比《史记》逊色;作为史学,《汉书》对《史记》有所发展。"①这个总体结论是恰如其分的。
马班异同从厚此薄彼的评论发端,到全面比较《史》《汉》两书的文字、体例、风格、思想,以及史法、文法等丰富内容,成了一门传统的比较学,在中国学术史上几乎是独一无二的②,由此可见马班并提的意义和影响。从清人以来,论者在主观上尽量避免厚此薄彼,但总的评价,还是《史》优于《汉》,这已成不刊之论。
① 《史记阐要·班马异同论》。
① 《史汉论稿》,江苏古籍出版社1984 年出版。
② 见《史汉论稿》第36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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