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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史记》散文叙事的艺术特色

  《史记》人物传记的本质是一种散文叙事,其中非人物传记的篇章大都带有政论色彩,更是典型的散文叙事。司马迁散文的艺术成就,代表了汉代文学的高峰。语言锤炼和章法结构是撰写优秀散文的重要因素。前人对这方面的抉发最为深入,取得的成绩也最大,本有许多话可说,因限于篇幅,不作详论。下面从历史叙事与人物刻画的角度来探讨《史记》散文的艺术特色,我们认为最突出的成就是以下几个方面:善序事理、寓论于序事、浓郁的抒情性、讽刺艺术、通俗化和个性化的语言。分别概述如下。

  1.善序事理。

  《史记》不是一般的写景、抒情、设喻、说理,它以人为本位记叙历史、所以是别具一格的历史散文。在我国文学史上,最早的历史散文是《尚书》和《春秋》。《尚书》记言,《春秋》记事,两者都比较古朴。其后有《国语》和《左传》。《国语》记言,《左传》记事。这两部书,无论记言、记事都具有广阔的历史内容,语言简洁流畅富有文采。《左传》记事,善于突出事物的本质,能用简括的语言写出复杂纷繁的事物,尤其善长写战争。同时《左传》已开始描述人物梗概,能用极少的笔墨刻画出人物的细微动作和内心活动,使人物有生动的形象。《战国策》长于辞令,诸子散文长于说理。司马迁继承《左传》历史散文的传统,又从《国语》、《战国策》、诸子散文中吸取营养,发展创造出独具太史公风格的《史记》散文,其最大特色是在记事实录中善序事理。西汉文学大家刘向、扬雄都极为叹服。"善序事理,辩而不华,质而不俚",就是刘向、扬雄对司马迁文笔特点的高度概括提出的命题。班固在《汉书·司马迁传》的赞语中转述刘向、扬雄之言,也表明了他的叹服。这说明《史记》"善序事理"的散文特色为两汉文学史学大家所公认,也成为两千年来的不刊之论。

  司马迁"通古今之变",他"序帝王","记侯国","系时事","详制度","志人物",全都是叙事;司马迁"成一家之言",他要在记叙历史中阐明历史演变的因果关系,表明自己的分析和看法,这就是理。叙事说理,交融关合,天衣无缝。例如《五帝本纪》,这是熔铸剪裁古史文献而写成的篇章,司马迁却在详略穿插的叙事中鲜明地表达了黄帝开创统一和尧、舜明德的历史观点。清人吴见思评论说:"尧、舜二纪,纯用《尚书》、《孟子》,略改字面,便是太史公之文,不是《尚书》、《孟子》之文。且既经删改,而运用插和,绝无痕迹,岂非神手!"①这是说古史文献,一经司马迁点窜,便成大手笔之文,蕴含无限思想。近人李景星作了具体分析,他说:"篇中考世系处,极分明,亦极错落。至于叙事,更详略得宜。变化尽致。排句,学周语。秀句,参诸子。古句、奥句,仿经书。所举五帝大事,如天地山川、礼乐制度、设官分职、修德布政,有演为数百言者,有缩为数言者。节节照应,处处关通。而实则高古典质,一丝不苟。"①这里指出,《五帝本纪》史事考证精细,详略得当,谋篇布局,行文造句,既有继承,又有创造,一丝不苟。司马迁"善序事理",付出了艰苦卓绝的劳动。

  文章惟叙事最难,若平铺直叙,淡而无味。司马迁却擅长叙事,使"《史① 可永雪:《史记文学成就论稿》第222 页。

  ① 《史记论文·五帝本纪》。

  记》一书,以参差错落,穿插变化为奇,而笔法句法,绝无一律。"①受到历代学者的一致肯定。刘知几说:"观子长之叙事也,自周以往,言所不该,其文阔略,无复体统。自秦汉以下,条贯有伦,则炳炳可观,有足称者。"②这是说,司马迁记叙秦汉纷繁史事的创作之篇,其叙事手笔,更为精绝。清人冯班说:"《史记》叙事,如水之傅器,方圆深浅,皆自然相应。"③刘熙载说:"《史记》叙事,文外无穷,虽一溪一壑,皆与长江大河相若。"④这类赞语,举不胜举。中心是说《史记》文章,叙事贴切,浑然一体,言外有意,波澜状阔,起伏变化,有无穷妙境。司马迁精意创作的篇目,如《项羽本纪》、《高祖本纪》、《李将军列传》、《魏其武安侯列传》等都是叙事如画的名篇。试以《魏其武安侯列传》作一分析。李景星说:此传,虽曰《魏淇武安侯列传》,实则窦、田、灌三 人合传也。两个贵戚,一个酒徒,惹出无限风波。头绪纷繁,如何措手?而太史公用独力搏众兽手段,构成一篇热闹文字,真是神力!传以魏其、武安为经,以灌夫为纬,以窦、王两太后为眼目,以宾客为线索,以梁王、淮南王、条侯、高遂、桃侯、田胜、丞相绾、籍福、赵绾、王臧、许昌、庄青翟、韩安国、盖侯、颍阴侯、窦甫、临汝侯、程不识、汲黯、郑当时、石建许多人为点染,以鬼报为收束。分合联络,错综周密,使恩怨相结,权势相倾,杯酒相争,情形宛然在目。⑤本传只有三千余字,涉及西汉统治集团上层人物二十七人。传中三个主人公窦婴、田蚡、灌夫都是平庸的官僚,正如李景星所说,两个外戚,一个酒徒,他们没有什么值得称道的殊勋,但司马迁却捕捉住他们各自具有的典型个性特征,在实录中塑造了生动的形象,蕴蓄了使后人深思的哲理。司马迁以三人为主线,联络穿插了形形色色的政治人物,编织了一幅寓意深微的政治风云画卷,用以揭示西汉盛世下的宫廷内外的矛盾斗争,通过贵族们互相倾轧、横暴自恣的丑恶形象,有力地抨击了当时**政治的黑暗和腐朽。全传叙事,看似平淡,读来却扣人心弦。本传的艺术手法,有着多方面的精彩表现,如人物刻画,形象主动,语言简洁,叙事精炼,篇末评论,画龙点睛,是非允当,含蓄而犀利。单就叙事手法而言,本传有两大特点。第一,章法结构,别开生面,似散而紧凑,千头万绪而条理朋晰。三传分开来读,各具首尾,只反映各个人物的个人荣辱,平淡无奇。司马迁把三传联缀起来,利用两个外戚的瓜葛,穿插各色人物,从而把各种复杂的矛盾交织起来,反映了波澜壮阔的历史画面。清天郭嵩焘说:"魏其、武安、灌将军,各以其势盛衰相次言之,合三传为一传,而情事益显。"①第二,偏选一系列典型的生活场景来组织故事,刻画人物,反映不同政治集团势力的消长,富有生活情趣,引人入胜。窦田矛盾发展有两个重要场面。一是窦婴夫妇宴请田蚡,一是灌夫使酒骂座。前者是窦婴夫妇宴请田蚡,马屁没有拍上,倒助长了田① 《史记评议·五帝本纪》。

  ② 吴见思语,引自《史记论文·五帝本纪》。

  ③ 《史通》卷六《叙事》。

  ④ 《钝吟杂录》卷六。

  ⑤ 《艺概·文概》。

  ① 《史记评议·魏其武安侯列传》。

  蚡的骄矜,一席酒肉,换来了田蚡求索城南田,真是陪了夫人又折兵。后者是窦婴、灌夫去庆贺田蚡结婚,窦婴遭众人冷眼,好打抱不平的灌夫,气恼不过使酒骂座,遭来横祸。两次宴会,起因都是失势的窦婴和灌夫主动去讨好田蚡,结果弄巧成拙,演出了两场滑稽戏。这根本原因是窦婴、灌夫两人内心极为嫉恨田蚡,于是结成同党来对抗,可是他们又心存幻想,表面上巴结田蚡,想借田蚡的势来拾高自己的身架。也就是窦婴、灌夫两人违心事权贵,内心积蓄的憎恶与痛苦如洪水一样冲决了强颜欢笑的堤防,所以导致逢迎的表演弄巧成拙。司马迁捕捉住这些典型的生活场景来铺叙故事,情节虽无波澜起伏,却曲折生动,引人入胜。

  巧妙的篇章布局和善于选取典型素材,这是司马迁善叙事理的大关节。

  此外,司马迁在一篇之中的段落层次,以至一句之中的字法变化,也十分讲究叙事笔法。如清人李晚芳评《伯夷列传》说:"一篇之中,忽序忽断,如论如赞,若吊古,若伤今,令读者迷离,莫名其妙。"①吴见思评《汲黯列传》说:"忽序事,忽行文,忽而简质,忽而铺排,逐段变换,又有山回谷转、云破月来之妙。"①这说的是叙事段落笔法的变化。牛运震评《廉颇蔺相如列传》中"完壁归赵"一节说:"一壁耳,变出易壁、奉壁、完壁、授壁、得壁、求壁、取壁、持壁、破壁、送壁、归壁、留壁,字虽非经意,却有多少生情处!"②这是说字法变化。一个"壁"字,随着情节发展,用一系列不同的动词变化,描写场景的转换,表现人物心态的变化,酣畅淋漓地刻画了商相如大智大勇的形象。由此可见,司马迁叙事段落起伏,以及文字变化,完全是为了写好人物或者增强说理服务的,非大手笔,不能为此。

  至于"辩而不华,质而不俚",一是说叙事内容,翔实而不空疏;二是说叙事有文采,质朴而不粗俗。这两个特点,也是治文史于一炉的艺术手法。明何乔新评论说:"如叙游侠之谈,而论六国之势,则土地甲兵,以至车骑积粟之差,可谓辩矣,而莫不各当其实,是辩而不华也;叙货殖之资,而比封侯之家,则枣栗漆竹,以至籍藁鲐蚡之数,可谓质矣,而莫不各饰以文,是质而不俚也。"③何氏的评述和所举例证极其精当。如《货殖列传》记叙各地的都市、地理、气候、物产、风俗、人情,样样皆为实录而文采斐然,内容辩而不华,行文质而不俚,全篇布局,又是善序事理的精采篇章。

  2.寓论断于序事。

  这一手法就是把作者的论点熔铸在历史叙述的过程中,不言而评论自见。清顾炎武首发此论。《日知录》卷二十六云:古人作史,有不待论断而于序事之中即见其指者,唯太史公能之。《平准书》末载卜式语,《王翦传》末载客语,《荆轲传》末载鲁勾践语,《晁错传》末载邓公与景帝语,《武安侯田蚡传》末载武帝语,皆史家于序事中寓论断法也。顾炎武举的例子都是在篇末借他人之语来表达作者的评论。《平准书》末卜式语曰:"县官当食租衣税而已,今弘羊令吏坐市列肆,贩物求利,烹弘羊,天乃雨。"这是借卜式的语来批评桑弘羊"兴利"害民。《王翦传》末记客语:"夫为将三世者必败。必败者何也?以其所杀伐多矣,其后受其① 《史记札记》卷五下。

  ① 《读史管见》。

  ② 《史记论文》。

  ③ 《史记评注》。

  不祥。"这是借客语来批评王氏祖孙三代唯知阿意兴功,残虐人民,终于败亡,鲜明地表达了作者对暴虐之吏的憎恶感情。《荆轲传》末载鲁句践语"嗟乎惜哉,其不讲于刺剑之术也"云云,表达了作者对荆轲剑术不精,行刺不成的惋惜,以及对荆轲勇于涉险的赞叹。《晁错传》末载邓公语云:"夫晁错患诸侯强大不可制,故请削地以尊京师,万世之利也。计划始行,卒受大戮,内杜忠臣之口,外为诸侯报仇,臣窃为陛下不取也。"这是借邓公的话批评景帝处事不当,用以表彰晁错为国家树长画的忠君精神,并为其蒙冤表示不平。《魏其武安侯列传》末载武帝语:"使武安侯在者,族矣!"这是借武帝的话来声讨卑劣小人田蚡的罪不容诛。

  以上五例都在篇末,是其显例。其实这样的例子在篇中更多,可以说是举不胜举。而且形式多样。例如《叔孙通列传》对叔孙通的批评,有秦博士诸生之言,有汉初鲁生之言,有高帝之言,有弟子之言,这些批评贯穿于全篇之中。秦博士诸生之言与两鲁生之言是正面批评,高帝之言是褒奖;弟子之言是恭维,形式多样,其旨则一,都是讥刺叔孙通的面谀。

  司马迁结合具体史事,借用他人之语作论断,使评论与史实的叙述有机地成为一个整体,尽管落墨不多,却极其深刻而又生动,收到画龙点睛的效果。《吴起列传》载李克对魏文侯语,《商君列传》载赵良语,《李将军列传》载文帝语,《汲郑列传》载汲黯谏武帝语,都是极为鲜明的例证。语言射借用,也不限于人物的直说,其他如《越王勾践世家》载范蠡遗文种书,《乐毅列传》载乐毅遗燕惠王书,以及许多篇章的歌谣诗赋,俚语俗谚,如《晋世家》载《士之歌》、《孔子世家》载《去鲁之歌》、《曹相国世家》载百姓《萧曹之歌》、《齐悼惠王世家》载朱虚侯刘彰《耕田歌》、《伯夷列传》载伯夷叔齐《采薇之歌》、《魏其武安侯列传》载颖川儿歌等等,都具有表达史论的作用。司马迁还把许多谚语直接化入"太史公曰"的评论中,就更不用说了。再进一步探讨,我们发现,司马迁在历史叙述的过程中就鲜明地表达了爱恨和褒贬,这才是寓论断于序事的最基本形式。例如《淮阴候列传》,就是司马迁为韩信写的一篇翻案史传,但通篇并无翻案的字眼。韩信有大功于汉,他通谋陈豨是蒙冤后被逼上梁山的。全传以汉四年为界限分为两部份。前一部份写韩信之功,他亡楚归汉,定策汉中,擒魏取代,破赵胁燕,东击齐,替汉家打下了半壁江山,突出韩信的智。后一部分述说韩信被高祖猜忌,从夺王贬爵到夷灭三族,突出他的冤。以"智"照应"冤",为我们勾勒了一幅感人的悲剧画面,揭示了绝对君权的残忍,具有反封建**的思想光辉。韩信拒武涉、蒯通之说,司马迁用重笔叙写,最为精彩,可以说这一段文字就是司马迁用事实为韩信辨诬,寓论断于序事的妙笔。《汉书》卷四十三转写的韩信传,删去蒯通的故事而另立蒯通传,这样就割裂了司马迁寓论于序事的笔法,使全文大为减色,被顾炎武批评为"寥落不堪读",④真是一语中的。在《史记》一书中,寓论断于序事最精彩的笔触,也总是体现在最典型的人物传纪中。例奴秦始皇、高祖、项羽等人的本纪,陈涉、萧何、曹参、张良、陈平、周勃等人的世家,吴起、商君、战国四公子、屈原、贾生、李斯、蒙恬、张耳、陈余、彭越、黥布、准阴侯韩信、叔孙通、万石君、魏其武安侯、李将军、公孙弘、主父偃、刺客、游侠、酷吏、佞幸等等列传,都是通过实写历史人物的事迹来说明、诊断历史问题的。司马迁布篇④ 《何文肃公文集》卷二《史记》。

  中的夹叙夹议与"太史公曰"是直接的评论。司马迁直接的评论往往是对寓沦断于序要的点评与揭示,二者结合起未才徒体会司马迁的史笔之妙。这些就不一一评说了。

  3.浓郁的抒情性。

  司马迁写历史人物熔铸了鲜明的爱恨感情,使《史记》行文深得《离骚》情韵,强烈地感染读者,引起共鸣,从而增强了人物形象。本来史传散文与抒情长诗,两者文体不同,形式各别,内容迥异,没有共通关系。但学术界一致承认《史记》与《离骚》二者的相提并论。清人章学诚说:"夫《骚》与《史》,千古之至文也。"①鲁迅说:"《史记》是"无韵之《离骚》。"①李长之更进一步称《史记》为"中国的史诗"②。这都是说《史记》具有浓郁的抒情性,也就是《史记》比拟《离骚》的主要相同点。今人吴汝烃具体地分析了《史记》中的骚影。他说:"《项羽本纪》是一首充满着悲壮叹惋之情的英雄史诗,《伯夷列传》是一首喷发出愤激不平之情的怨刺诗,《魏公子列传》是一首满怀崇敬之情的赞美诗,《滑稽列传》是一首洋溢轻松愉快之情的幽默诗,《司马相如列传》略去所附录的大赋,便是一首包藏着炽热感情和富于浪漫色彩的恋爱诗。"③这些分析,旨在说明司马迁受《离骚》的感染,他以诗人的气质写史,于是使史文多含有诗的情韵④。清人刘熙载就曾说:"学《离骚》得其情者为太史公。"⑤晚清刘鹗说得更为深刻。他说:"《离骚》为屈大夫之哭泣,《庄子》为蒙叟之哭泣,《史记》为太史公之哭泣,草堂诗集为杜工部之哭泣,李后主以词哭,八大山人以画哭,王实甫寄哭泣于《西厢》,曹雪芹寄哭泣于《红楼梦》。"⑥刘鹗回溯自《左》、《骚》、《史记》以来两千多年中国文艺发展的历史,将杰出的诗同、散文、传记、绘画、戏曲、小说一概说成是作家的"哭泣"。这见解极为深刻,比喻极其生动妥贴。这就是说,文学作品最深层的内涵,就是要熔铸作家的激情。因为《史记》为太史公之哭泣,所以刘鹗把它与《离骚》、杜工部诗、李后主词、以及绘画、小说同日而语。由此可见,《史记》人物形象生动,浓郁的抒情性,作家强烈的主观色彩的渗入,具有重要意义。

  司马迁推崇屈原的人格,在《屈原列传》中讴歌他疾恶如仇、正直不阿、忠贞敢谏、舍身为国的品德情操,并把这些品德作为一种审美观渗透到《史记》人物传记之中。"敢犯颜色,以达主义"的袁盎,"不顾其身,为国家树长画"的晁错,"守法不阿意"的张释之,"不能容人之过"、"任气节,内行修洁,好直谏"的汲黯:在这些人物形象的身上,都可以看到屈原人格美的一端。司马迁称赞屈原"其志洁,故其称物芳",他在《史记》中也如此效法。如司马迁用"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比喻李广的高尚品德为人民① 《日知录》卷二十六。

  ① 《文史通义·史德》。

  ② 《汉文学史纲要》。

  ③ 《司马迁之人格与风格》第300 页。

  ④ 引自吴汝煜《史记论稿》第37 页。

  ⑤ 郭沫若在《论诗札记》中说:"诗之精神在其内在的韵律。内在的韵律并不是什么平上去人、高下抑扬、强弱短长,也下是什么双声叠韵,什么押在句中的韵文,这些都是外在的韵律。内在的韵律便是情绪的自然消涨。"按照这个原则,《史记》是当之无愧的史侍。

  ⑥ 《艺概·文概》。

  所慕仰;用"高山仰止,景行行止",比喻孔子学说的博大精深;用"得黄金百斤,不如得季布一诺",比喻季布为人的信实可靠;用"燕雀安知鸿鹄之志",比喻陈胜内心的恢宏气度。这一切与《离骚》有着深刻的渊源⑦。司马迁褒贬人物的爱憎感情,除了学习和继承屈《骚》传统外,更得益于他的生活经历和坎坷遭遇。司马迁二十壮游,广泛地接触了下层社会,故而在《史记》中不仅写了帝王将相,也写了众多的小人物。司马迁受李陵之祸而发愤著书,所以他同情被压迫人民,反对暴力统治,颂扬正义,诅咒邪恶,与古代的人民感情同声相应,同气相求。刺客、游侠、倡优、商贾、医卜等等中下层人物,在统治阶级眼里是没有社会地位的市井小民,但在司马迁笔下,他们是各类人物的典型,他们有着优秀品德和一技之长的才能,受到了热情的歌颂和肯定。许多附传人物,如《平原君虞卿列传》中的食客毛遂、邯郸舍人子李同;《魏公子列传》中的夷门监者侯赢、市井鼓刀屠者朱亥以及邯郸博徒毛公、卖浆者薛公,这些人物具有傲视权贵的高尚情操,强烈的爱国主义感情,尤其有助人于危难的牺牲精神,司马迁以饱满的热情刻画了他们的光彩形象。司马迁对重义的公孙许臼,对先国家后私仇的蔺相如,对勇于改过的廉颇,对义不帝秦的鲁仲连,对铮铮硬骨的田横,对发难灭秦的陈涉、项羽,对抗暴的刺客,对已诺必诚、助人危难的游侠等等都写得有声有色,强烈地贯穿着歌颂正义,歌颂抗暴的精神。反之,对暴君污吏则尽情的鞭挞和揭露。《酷吏列传》刻画酷吏们枉法害众的残虐形象,面目可憎。总之,司马迁对美好的政治、崇高的形象无比热爱,无比赞赏;对腐朽事物、邪恶形象无比愤怒、无比痛恨。"正因为他爱得深,所以他也恨得切。在他的笔端纸上、字里行间不期而然地就翻滚激荡着感情的波涛,给读者的心灵以强烈盼震撼,这就是《史记》抒情性的根本来源。"①其次,司马迁对所写人物赋予深沉的人情味,也是感染读者的一个原因。垓下之围,项羽悲歌别姬,江边赠马亭长、赠人头与故人,情调悲凉,表现了一个倔强英雄在穷途未路时对于人生的眷恋,寄托了作者无限的惋惜之情。司马迁写刘邦好酒及色、无赖、大言、斤斤计较、豁达大度与小肚鸡肠,都极富生活情趣。刘邦晚年还乡纵酒,与父老击筑歌怀,即席赋诗,作《大风歌》,令一百二十小儿和习歌唱,描绘的是一幅胜利者的夕阳返照,一生戎马征尘,难得有这样人生欢乐。可马迁这样描写,具有多方面的艺术效果。君王与百姓同乐,正是为了表达天下安定后人民对于高祖的深切思念,极富有人情味。另一方面,《大风歌》也透露了刘邦屠灭功臣的悲凉之意,大好山河,谁来辅佐,曲折表达了集权**君王的复杂心态与人情味。至于《魏公子列传》,司马迁不仅以公子名篇。而且一篇之中,凡称公子一百四十七次,许多段落句句有公子,这不像在叙事,而是在娓娓讲故事,可以说每一个字都倾注了作者满腔热情的歌颂,魏公子的形象自然地光彩照人。

  总之,司马迁写历史人物,往往借他人酒杯浇自家块垒,在饱含的激情中,带有他自己的生活经验,生活背景和个人色彩。在这方面司马迁酷似屈原。但是,写历史原则上不需要夹带感情,更不用说过多的主观色彩;而文学创作,则需要浓烈的感情。司马迁在纪实之中注入了浓烈的感情,所以《史记》既是历史,又是文学。但这必然要碰到感情与史实之间的矛盾,如何处⑦ 《老残游记自序》。

  ① 参阅吴汝煜《史记论稿》第35-36 页。

  理这两者之间的矛盾,将二者统一起来,这正是司马迁的不平凡处。清人刘熙载在《艺概》中指出:"叙事不合参入断语,太史公寓主意于情、肆于心而为文",在慷慨激昂处,愤怒之情如泉涌,如海啸,感情与史实之间的矛盾,他就无暇顾及了。最典型的例证,就是司马迁在《太史公自序》和《报任安书》中吐发的发愤著书说,"《诗》三百篇,大抵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整段议论的史实多与《史记》所载矛盾。当然,所有的人都明白司马迁的激情所指,而不会去责怪他。但这样的事例,多了就有损于史事的信实可靠,所以班固批评可马迁"采经摭传,分散数家之事,甚多疏略,或有抵牾",也是不可讳言的。这对于司马迁来说是大醇小疵,而对于后世历史家来说,更多的人效法班固,而不能效法司马迁,也是有客观原因的。

  4.讽刺艺术。

  本章第二节论及司马迁的文学观,他主张文学反映现实生活,并刺讥时事。司马迁十分赞赏屈原《离骚》和司马相如赋的讽谏价值和意义,作了高度评价。司马迁身体力行,他敢于刺讥,而且旗帜鲜明,所以《史记》问世而遭"谤书"之诬。讽刺的表现形式是用尖锐而诙谐的语言对假丑恶的东西加以揭露、嘲笑和谴责。目的是通过讽刺对假丑恶的否定,达到对真善美的肯定,并使人们在欣赏讽刺艺术中得到审美的愉快。司马迁善长"微言讥刺,贬损当世"。《六国年表序》云:"孔子次《春秋》,??七十子之徒口授其传指,为有所刺讥褒讳挹损之文辞不可以书见也。"《匈奴列传赞》云:"太史公曰:孔氏著《春秋》,隐桓之间则章,至定哀之际则微,为其切当世之文而罔褒,忌讳之辞也。"这两则序赞借《春秋》以揭示《史记》对当代史的记载多有微词讽谕。宋人吕祖谦在《大事记》中说:太史公之书法,岂拘儒曲士所能通其说乎?其旨意之深远,寄兴之悠长,微而显,绝而续,正而变,文见于此,而起意在彼,若有鱼龙之变化,不可得而迹者矣。读是书者,可不参考互观,以究其大旨之所旧乎!

  吕氏认为太史公行文如"鱼龙之变化",莫测高深。这见解十分精到。

  所以我们条列司马迁的讽刺艺术手法,只能举其大端。

  其一,状摹本人自矜声色的心态以寓讽。《高祖本纪》载,汉高祖刘邦尊太公为太上皇,而"心善家令言,赐金五百斤"。因太公家令劝太公执人臣礼,刘邦心善之。"心善"二字揭示刘邦做作孝敬的内心世界十分绝妙。"赐金五百斤"这一行动,就是"心善"意识情不自禁的表现。又高祖置酒未央宫,为太上皇祝寿,曰:"始大人常以臣无赖,不能治产业,不如仲力。今某之业所就孰与仲多?"刘邦的揶榆举动,使太上皇尴尬难言,引动殿上群臣高呼万岁,大笑为乐。又《叔孙通列传》载,叔孙通作礼仪,"于是高帝曰:'吾乃知今日知为皇帝之贵。'乃拜叔孙通为太常,赐金五百斤。"这两例更是自矜声色的典型例证。

  其二,引用他人之语以寓讽。如《汲郑列传》借汲黯之口指责汉武帝"内多欲而外施仁义",可以说这是用他人之口抒写自己意趣的妙笔。司马迁用这一手法对叔孙通心态的描摩更为精绝。先引鲁生语直斥叔孙通曰,"公所事者且十主,皆面谀以得其贵",作为铺垫。而后借叔孙通弟子之言,"诸生皆喜:叔孙通诚圣人也,知当世之要务。"这一贬一褒,相映成趣,使叔孙通好面谀以取宠的情态跃然纸上,喜笑怒骂皆成讽喻。

  其三,借秦讽汉。《六国年表序》云:"论秦之德义不如鲁卫之暴戾者,量秦之兵不如三晋之强也,然卒并天下,非必险固便形势利也,盖若大所助焉。"又说:"秦之帝用雍州兴,汉之兴自蜀汉。"鲜明地把秦汉联系起来,言外汉之兴也是得天之助,不是刘邦个人有什么德行,讽刺之意,隐于笔端。吴汝纶《点勘史记》评云:"语虽论秦,意乃指汉。"以秦事讽汉,《平准书赞》最鲜明。"于是外攘夷狄,内兴功业,海内之士力耕不足粮饷,女子纺绩不足衣服。古者尝竭天下之资财以奉其上,犹自以为不足也。"明斥始皇,暗喻武帝。《史记评林》眉批引茅坤曰:"不及本朝,而以秦事为言若此,其旨深矣。"方苞《评点史记》亦云:"举秦事以譬况汉也。"其四,用以褒为贬的反写法以寓讽。《萧相国世家赞》云:"淮阴、黥布等皆已诛灭,而何之勋烂焉。"显系以褒为贬。《傅靳蒯成列传》、《万石张叔列传》等篇最为集中,最为典型。如蒯成侯周緤,当刘邦自将击陈緤时,周緤泣曰:"始秦攻破天下,未尝自行。今上尝良行,是为无人可使者乎?"刘邦很受感动,"上以为'爱我',赐入殿门不趋,杀人不死。"司马迁在赞中评论说:"蒯成侯周緤,操心坚正,身不见疑,上欲有所之,未尝不垂涕,此伤心者然,可谓笃厚君子矣。"周緤等以阿谀奉承而得高爵,司马迁郑重地载其谀行,严肃地给予褒扬,愈是庄重,刺讥愈是深刻。"此伤心者然",这句话的意思是说,"做出一付伤心的样子还真象那么一回事",语意既诙谐而又尖酸,行文却又装扮成十分严肃的样子,读后让人忍俊不禁。《万石张叔列传》的讽刺极为冷诮。本篇通过讽刺一类人来讽刺绝对君权下的**政治,是对一种社会风尚的针砭。万石君石奋一家是西汉一朝的显贵。石奋是高祖刘邦的一个贴身侍从,本人"无文学",但"恭谨无与比",历仕高、惠、文、景成为四朝元老。石奋和他的四个儿子在文帝时都官至二千石,合计万石,尊荣无比,得了个外号"万石君"的美名。汉武帝时,两个做高官的儿子郎中令石建、官至丞相的召庆,也无他能,唯效法老父一生醇谨。这时石奋家族累计二千石高官达十三人。万石君一家人做官的诀窍就是醇谨无比。万石君过宫门必下车趋,见路马必式,子孙为小吏来归谒,必朝服见之,子孙胜冠者在侧,虽燕居必冠。石建官至郎中令,还亲自为老父洗涤内裤溺器。一次石建在奏章上将"马"字少写了一点,发现后惶恐得发抖,说:"误书,'马'者与尾当五,今乃四,不足一,上遣死矣。"司马迁插语说:"其为谨慎,虽他皆如是。"写石庆,他为太仆,一次驾车出宫,皇上问有几马,石庆郑重其事地"以策数马",然后举手比出数字回答:"六马"。司马迁又插语说:"庆于诸子中最为简易矣,然犹如此。"很明显,司马迁的插语,"皆辞为褒义存讥刺"。①万石君这类人是愚忠愚孝的典型,他们身上确实有优点,为人诚笃宽厚,忠于职守,与万石君合传的人物卫绾、有不疑、周文、张叔等人也都是言行持重、廉谨的长者君子。但这一类人没有什么政绩可言。石庆为丞相九年,"无能有所匡言","醇谨而已"。这是一群封建官僚政治体制下的奴才,他们平庸无能,只知保官而已。司马迁还用互见法揭露了这一类人的"讷于言"具有虚伪的一面。郎中令石建在群臣廷见时,"如不能言",一个"如"字,说明他是装出一付不能说话的样子;但"屏大恣言",也就是打起小报告来却口若悬河,滔滔不绝,《魏其侯武安列传》,东朝廷辩,石建不发一言,退朝以后他为汉武帝"分别言两人事",结果是魏其侯被处斩。显然石建是看风使舵。站在王太后一边袒护卑劣小人田蚡。这类人打小报告时还能表演一番"极切"厚重的忠诚样子,所以能博得人生的"尊① 韩兆琦:《史记赏析集·前言》,巴蜀书社1988 年出版。

  礼"。司马迁在叙述石建擅长"屏人恣言,极切;至廷见,如不能言者"后说:"是以上乃亲尊礼之"。明显地把讽刺矛头转向了汉武帝。原来司马迁集中写平庸官僚的"醇谨"细节,就是要揭露官僚政治用奴才不用人才的腐朽本质。至于对这一类被绝对君权异化的"笃厚君子",司马迁是有褒有贬的。

  其五,记事两出,故为破绽以寓讽。周亚夫平吴楚七国之乱,采取以梁委吴的策略。《吴王濞列传》记载为周亚夫至淮阳,采纳了邓都尉的献策而制定的战略;但在《绛侯周勃世家》周亚夫本传中却记载为在京师制定,得到景帝的批准。以事实按之,梁王向周亚夫求救,周亚夫"守便宜,不肯往";梁王又告急于景帝,景帝使使诏周亚夫救梁,他仍"不奉诏"。事后梁王怨周亚夫,在窦太后面前极言其短,但景帝不但不责备周亚夫,反而升任他为丞相。再从《梁孝王世家》中可知,梁孝王受窦太后恩宠,出入服舆"拟于天子",景帝心中不满,而表面上却慈爱有加,并声言"千秋万岁后传梁王"。窦婴谏说景帝失言,"上何以得擅传梁王"①,景帝欣欣然以窦婴为贤。由此可知景帝心迹。他批准周亚夫的委梁之计,乃是借刀杀人,除却心头之患。所以司马迁故作矛盾记载,露出破绽,引人深思,暗示皇亲国戚之间的互相倾轧,以诛景帝之心患。

  其六,记事雷同,周而复始,相映成趣,构成讽刺。如《封禅书》记载汉武帝欲修道成仙,求不死之药,始受齐人少翁文成将军的欺骗,继而受来大的更大欺骗。尽管他相继诛杀了文成、栾大,但是并不醒悟,仍旧与方士"处之不疑"。故《封禅书》以如下意味深长的话语作结:"自是之后,方士言祀神者弥重,然其效可睹矣。"骗人的方士更加疯狂地活动,等着瞧吧!今皇帝还要上当的。这冷嘲的笔调,近于戏踐,把汉武帝"尤敬鬼神之祀"的愚蠢面目活现在读者面前。

  其七,用无声的沉默以寓讽。《匈奴列传赞》云:"尧虽贤,兴事业不成,得禹而九州宁。且欲兴圣统,唯在择任将相哉!惟在择任将相哉!"此为影射之讽。声东击西,讽喻汉武帝好大喜功而不能择贤,故伐匈奴建功不深。何焯《义门读书记》云:"下即继以卫、霍、公孙弘,而全录主父僵谏伐匈奴书,太史公之意深矣。"吴汝纶《点勘史记》亦云:"此篇后,继以卫霍、公孙二篇,著汉所择任之将相也。"《佞幸传》末忽赘二语:"卫青、霍去病亦以外戚贵幸,然颇用材能自进。"可为左证。王鸣盛《十七吏商榷》云:"一若以此二人本可入《佞幸》者。"不过综观《史记》载述,司马迁曲折婉约地批评汉武帝不能择贤,主要是指兵败降敌的贰师将军李广利,卫、霍二将军毕竟以才能自进,并未深责,而是有抑有扬。又,《酷吏列传》所写酷吏无汉代以前人,十之**集中在汉武帝一朝;《循吏列传》全为汉代以前人,而无一汉代人,两相对照,构成强烈讽刺。《大宛列传赞》下评论征宛事,亦寓无声之讽。所谓无声之讽,就是不作直接的评论而寓有强烈的讽喻意义。无声之讽要运用各种创造性的手法构成讽喻的环境和气氛,引人深思,唯司马迁能之。

  司马迁的讽刺艺术随文变化,不可尽举。《酷吏列传》讥讽汉武帝外宽内深,用法严酷,采用暗示法。司马迁对残民以逞的酷吏,采用"刻露而尽相"的手法予以揭露和鞭挞,作为讥刺汉武帝的铺垫。如写宁成,是"为人① 方苞:《评点史记·太史公自序》中评语。

  上,操下如束湿薪",为济南都尉,"其治如狼牧羊",当时人们传言说:"宁见乳虎,毋值宁成之怒"。写义纵,"以鹰击毛骛为活"。写王温舒,大举杀人"至流血十余里","爪牙吏虎而冠",尽十二月,王温舒顿足叹曰:"嗟乎,令冬月益展一月,足吾事矣!"写杜周,更是一个"重迟外宽内深次骨"的人,他任廷尉,"诏狱逮至六七万人,吏所增加十余万人"。

  对这些如狼似虎的酷吏,他们仗恃的是汉武帝给予的权力和鼓励。司马迁直斥王温舒说:"其好杀伐行威不爱人如此。"紧接着说:"天子闻之,以为能,迁为中尉。"全传点示"天子以为能""上以为能"共有八处之多,其讥刺所指是十分鲜明的。讽刺的特点是:"微文刺讥",迂曲行文,意在言外。《酷吏列传》对酷吏们"刻露而尽相"的描写是鲜明的刺讥,而不是讽刺。"上以为能"的点示才是讽刺。司马迁对汉代帝王的刺讥,讽刺之外,还用互见法,"本传晦之",而于"他篇发之"。例如汉文帝宠幸邓通,赐以铜山,使得一个皇帝家奴富比王侯,就不载于文帝本纪,而在《佞幸列传》中揭出。汉景帝猜疑周亚夫,使之冤死狱中;忌恨张释之,左迁出京;迁怒粟夫人,废杀栗太子,亦不载于本纪,而在他篇揭出。至于今上汉武帝,司马迁更是将其强烈的批判锋芒运于笔端,但却又巧妙地纡曲其词,分散各篇,既有明写,更多的是暗喻,用以突破禁忌。暗喻的手法就是讽刺。《封禅书》、《酷吏列传》、《万石君列传》三篇集中讽刺汉武帝其人,及其**政治,是《史记》中讽刺艺术的名篇。由此可见,讽刺的重点是"微文刺讥,贬损当世",针对现实政治,完成史学警世的功能,具有积极的进步意义。司马迁的讽刺艺术也是有继承的。在我国古代文学发展史上,讽刺是现实主义文学创作的一个优良传统。《诗经》中就有许多尖锐的讽刺诗。如《魏风·伐檀》讥刺在位的贪鄙者为素餐君子,即白吃闲饭的饭桶。《硕鼠》讥刺重敛的国君为大老鼠。《关睢序》称,这样的讽刺形式,"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为戒"。《汉书·艺文志》说:"古有来诗之官,王者所以观风俗,知得失,自考正也。"《国语·周语》邵公谏厉王弭谤,有"天子听政,使公卿至于列士献诗"的记载。也就是说,讽刺艺术具有源远流长的历史,而且也是统治者能够接受的一种讥刺方式。司马迁正是继承又向前发展的。司马迁的讽刺无论多么尖锐,它并没有违背尊汉的大旨而走向与封建制度彻底决裂的地步。例如他对所深恶痛绝的酷吏,也没有全盘否定,而称赞其廉者可以为吏政的表率。这就是《史记》的讽刺艺术得以流传下来的原因。

  5.通俗化和个性化的语言。

  司马迁博极群书,"年十岁则诵古文",是先秦散文语言的集大成者。

  他又周览全国名山大川,采集了四方之民的口头语言,也就是说文人锤练的书面语言和人民大众的生活语言,这两个方面司马迁都认真学习和吸收,并加以创造性地运用,形成了独具艺术魅力的《史记》语言。司马迁写人物声口逼肖,叙故事波澜起伏,发议论酣畅淋漓,抒感慨抑扬尽情,成为罕与其比的语言大师。通俗化和个性化是司马迁语言艺术最突出的两个特色。

  司马迁创造通俗化的书面语言,突出地表现在以下三个方面。其一,引用先秦文献资料,对古奥难懂的古文进行汉代通行语的翻译。例如,我们将《尚书·尧典》与《五帝本纪》对照就可发现司马迁作了全面的翻译,有的句子直译,有的为意译,有的变换了语序句式和转译了词汇,有的为熔铸改写,表现了司马迁在古语今译上积累了丰富的经验。例如《尧典》中的"允厘百工,庶绩咸熙",十分"佶屈聱牙";《五帝本纪》写作"信饬百官,众工皆兴",这就明白畅达多了。宋人王观国在《学林》卷一中对司马迁转译先秦古籍词汇作了集中的统计,王氏说:司马迁好异而恶与人同。观《吏记》用《尚书》、《战国策》、《国语》、《世本》、《左氏传》之文多改其正文。改"绩用"为"功用";改"厥田"为"其田";改"肆觐"为"遂见";改"霄中",为"夜中";改"咨四岳"为"嗟四岳";改"协和"为"合和";改"方命"为"负命";改"九载",为"九岁";改"格奸"为"至奸";改"慎徽"为"慎和";改"烈风"为"暴风";改"克从"为"能从";改"浚川"为"决川";改"恤哉"为"静哉";改"四海"为"四方";改"熙帝"为"美尧";改"不逊"为"不训";改"胄子"为"稚子";改"维绩"为"维静";改"天工"为"天事";改"底绩"为"致功";改"降丘"为"下丘";改"纳锡"为"入赐";改"孔修"为"甚修";改"夙夜"为"早夜";改"申命"为"重命";改"汝翼"为"汝辅";改"敕天"为"陟天";改"率作"为"率为";改"宅土"为"居土",如此类甚多。又用《论语》文分缀为《孔子弟子传》,亦多改其文,改"吾执"为"我执";改"毋固"为"无固";改"指诸掌"为"视其掌";改"性与天道"为"天道性命";改"未若"为"不如";改"便便"为"辩 辩";改"滔滔"为"悠悠";如此类又多。子长但知好异,而不知反有害于义也。

  王观国泥古,批评司马迁改字害意,这是完全错误的。但王氏的这番胪列比较是很有意义的,它生动地说明了司马迁语译古文是自觉的创新,系统的转译。司马迁师事孔安国,孔氏就以今文读古文《尚书》,在解说中必然用现代词汇转译古语。所以司马迁的古文今译工作也是有师承的。但是,把今译大量运用于书面语中,司马迁无疑是第一个取得了重大成就的人。

  其二,大量采用和提炼民歌谣谚,以及方言俚语叙事,丰富了语言的内容,提高了语言的表现力。例如"桃李不言,下自成蹊",这是古代流行的一个谚语。意思是说桃树李树没有向人们打招呼,由于它有甜美的果实而吸引着无数的人争相趋往,在树下踩出了一条路。李广厚重木讷,他的忠实心肠感动了天下的人,司马迁就用桃李的果实来作比喻,于是引用这个谚语来赞颂他,不仅形象鲜明,含义深刻,而且用得非常贴切,富有生活气息。《春申君列传》写春申君优柔寡断,不采纳朱英的劝告杀掉奸人李园而遭害,司马迁评论说:"语曰'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春申君失朱英之谓邪?"姑息奸人就是对自己的残忍。"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这条谚语把这一历史教训总结得极为深刻,用它一点,胜过千言万语。又如《白起列传》载,"鄙语云: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淮阴侯列传》载,"狡兔死,良狗烹;高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等等谚语,蕴含的哲理极为深刻,司马迁也用得恰到好处,足以使作品增色。

  司马迁还善于使用方言和口语。如《陈涉世家》写陈涉称王后,故人求见,入宫惊讶殿屋帷帐曰:"颗颐,涉之为王沈沈者。""颗赜","沈沈"就是楚地人民的方言,司马迁用以刻画贫苦农民的天真、纯朴和具有土气的真挚感情,十分传神。又如陈涉在举事时的演说,曰:"今亡亦死,举大计亦死,等死,死国可乎?"于是召令徒属曰:"公等遇雨,皆已失期,失期当斩。籍弟令毋斩,而戍死者固十六七;且将士不死即已,死即举大名耳!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些语言模拟人物声色口吻,既口语化而又个性化,至今读来如闻其声,如见其人。象"等死","籍弟令毋斩"、"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等等语句,给人以亲切感。总之,《史记》语言的蓬勃生机,是和司马迁热爱民间语言分不开的。其三,行文造句散文化,句式长短相间,参差错落。人们说话,随意吐词,连成句子,总是长长短短,参差错落。但是,战国时纵横家游说国君的说词,列国行人的外交语言,讲究辞章华丽,与口语产生距离。《左传》、《战国策》等书记载的行人外交辞令和策士的说辞,已经出现了一定程度的铺陈夸饰和排比对偶句式。到了汉代,辞赋盛行,铺陈夸张和骈偶化成为时尚。在这种风气下,司马迁也善长作赋,《汉书·艺文志》记载他有赋八篇。但《史记》语言却极为简洁精练,有意识地不造排句偶句,行文总是长短不齐,参差错落,句式活泼生动,接近口语,富有生命力。如《项羽本纪》所写钜鹿之战,就长短句相间,错落有致。其文曰:项羽乃悉引兵渡河,皆沉船,破釜甑,烧庐舍,持三日粮,以示士卒必死,无一还心。于是至则围王离, 与秦军遇,九战,绝其甬道,大破之,杀苏角,虏王离。涉间不降楚,自烧杀。当是时,楚兵冠诸侯。这一段大战描写的文字,句式多短章促句,它造成一种紧张气氛与激烈的战斗场面相照应,读者随着这短促的节奏,不觉加快了心率的跳动,大战场景历历如画,真是神来之笔。在特定环境下,司马迁造出的一字短句,有如干钩之重。如《李将军列传》写李广与匈奴的遭遇战,因寡不敌众,全军震恐。这时李广镇定自若,号令全军向匈奴军逼进,以示胆壮。行文曰:广令诸骑曰:"前!"前,未到匈奴陈二里所,止。

  第一个"前"字写口令,概括了李广如雷霆之声的命令,表示只有勇往直前,才能在气势上压倒敌军,争取死里求生。第二个"前"字写行进,表示全军整肃前进的豪壮气势。最后一个"止"字,显示全军岿然不动的意志。总计十六个字,长短五个句子,就淋漓尽致地描绘出了汉军视死如归,一往无前的精神,图画了一个大场面,真是精绝。

  有时连叙数事,司马迁也有意造出意义排比而句式不排比的散句,构成一种跌宕气氛,加深文意。如《秦楚之际月表序》写秦汉之际的时势变化说:"初作难,发于陈涉:虐戾灭秦,自项氏;拨乱诛暴,平定海内,卒践帝祚,成于汉家。"意义排比,加深了三嬗天下的对照;字句变化而不作排比,显示层层递进。吴见思《史记论文》对此评论说:"《史记》凡用数句排比,无一句不变,而后人不复宗法,独用呆板。盖《汉书》一出,以匀齐整练四字害之也。"这的确是极为精炼地概括出了《史记》散文语言的特点。

  司马迁用于刻画人物的语言,生动形象,最大的特色,是具有个性色彩。例如《张丞相列传》写周昌口吃,模拟周昌神态说:"臣口不能言,然臣期期知其不可!陛下虽欲废太子,臣期期不奉诏!"寥寥数语,描写周昌又急又怒的神情,十分逼真。又如《魏其武安侯列传》,在东朝廷辩一节,司马迁通过人物对话,切合各人身分、品格的语言。把窦婴之怒,田蚡之奸,韩安国之圆滑,王太后之愚泼,汉武帝之难言,维妙维肖地再现出来,使各个人物的情态历历如在眼前。有时同一件事,同一句话,在司马迁笔下,不同身分的人说出,具有不同的声色口吻。例如项羽观秦始皇出巡曰:"彼可取而代也。"这种斩钉截铁的果敢语气切合胸怀壮志,决心复仇的项羽性格。刘邦见秦始皇则说:"嗟乎,大丈夫当如此也。"这是叹羡口吻,切合刘邦当时处于一个平民的身份。象这样,出口便带个性的语言,是司马迁刻画人物一大特色。例如郦食其,见刘邦自称"高阳酒徒",他在齐受烹时回答齐王田广说:"举大事不细谨,盛德不辞让,而公不为若更言!"三言两语就把一个狂放不羁而胸怀壮志的说客形象活现了出来。

  史笔记事不允许有场景描写和心理描写,但司马迁却能通过人物的语言表现各种特定的环境以及人物心态。如前引《李将军列传》霸陵尉呵止李广不得夜行,说:"今将军尚不得过,何乃故也!"这是模拟装腔作势的醉汉语言,用以模写醉汉神态,十分精妙。《魏其武安侯列传》写灌大使酒骂座,语言又别具一格。灌夫是一个骄横的失势将军,他是借酒生事,并非真醉,所以他不须装腔作势,而是冲着临汝侯灌贤指桑骂槐,挑起事端,接着怒冲冲对武安侯说:"今日斩头陷胸,何知程、李乎!"一付狂态。吴见思《史记论文》于此批注说:"语无伦次,是醉中语,如闻其声。"这个评论指出灌夫的醉语切合灌夫的个性。

  《范睢蔡泽列传》写须贾发觉秦丞相张禄就是范睢,顿时吓得面无人色,大吃一惊,赶忙肉袒膝行请罪,入门对范睢连连磕头说:"贾不意君能自致于青云之上,贾不敢复读天下之书,请自屏于胡貉之地,唯君死生之!"语气急促而无伦次,左一个贾如何如何,右一个贾如何如何,一付失魂落魄而惊惶乞命的情状跃然纸上。

  总上所说,司马迁运用语言的成功,是他精意学习和锤炼语言,使之口语化、通俗化、个性化的结果。司马迁还运用各种修辞手段和虚字来加强语言的文学性,打破平铺叙述的史笔,所以《史记》文章极富文采,这和班固的严谨形成了截然不同的风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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