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俄罗斯和苏联时期都有这种传统,总统在哪儿办公,哪儿就会升起一面总统旗。这面旗就像消息树一样,莫斯科人很容易知道,总统在不在克里姆林宫里。无论是普京、梅德韦杰夫还是叶利钦,都有一些乡间别墅可以办公,总统在哪儿,那个地方就叫总统府。
我在克里姆林宫采访过普京三次,当听说梅德韦杰夫要在一个“别院”接受采访时,不由得浮想联翩。据说梅德韦杰夫就是普京的傀儡和影子,他当总统这几年还是普京说了算,所以他现在事事都想跟普京不一样,那阵子很少在克里姆林宫办公,就待在那个戈尔基总统官邸。
我采访过几百位各国政要,那些叱咤风云的总统们,有时也会像小孩过家家一样攀比,哪怕对待记者采访也是如此。在我采访美国总统克林顿一年之后,突然接到英国大使馆的点名邀请,说:“我们的首相布莱尔希望接受你的采访,我们希望这个采访比克林顿的更好,在形式上要有别于他甚至超过他。”
这种情况我经常遇到,同一国的总统和总理,现任领导人和前任领导人,都会在接受采访上暗中较劲。当听说梅德韦杰夫要在他自己独属的地方接受采访,我心想:看样子梅德韦杰夫希望摆脱普京傀儡形象的传言得到印证了!
对比之下,确实有很多端倪。我数次采访普京,都不是一对一的独家专访,而是两三家媒体联合采访。普京可能是日理万机排不过来,干脆就把中方的几家媒体一勺烩了。也可能是他喜欢排场,特别喜欢搞大型活动,比如执政时曾面对全国网友交流,亲自接热线电话,一接就四个钟头,这可能就是他传递信息的方式。所以,梅德韦杰夫答应我一对一地独家专访,也让我有点沾沾自喜,不管他出发点是什么,对我而言都是难得的机会。
戈尔基总统官邸是园林般的度假胜地。出了莫斯科城,在一条乡间小道上走半个小时,穿过曲径通幽的半山腰,再通过一条两边种着高大白桦林的大路,进入一片很隐蔽的庄园。几道安检过后,我们被带到一栋三层小楼里,在一个雅致的休息间里休息,喝喝咖啡、吃吃点心。
梅德韦杰夫是1965年生人,比普京年龄小,属于年轻的新生代。他手下的总统班底也比较年轻,细节上的安排也比较周到。休息间里有电视,可以看新闻,还可以看到梅德韦杰夫在总统府里面正式公开的活动。我们在等待的时候,看到他正在会见我的老朋友——约旦国王阿卜杜拉二世。
正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一个总统身边团队的精神风貌和行为方式,与他的理念和喜好有直接关系。和普京的团队相比,梅德韦杰夫身边的人显得更有亲和力,年轻人更多,女性更多,懂英语的人更多,脸上的笑容也更多。而普京那边,则是彪形大汉更多,不苟言笑的人更多,办起事来比较刻板,没得商量。这是我近距离采访梅普二人的体会。
我们休息了一会儿,梅德韦杰夫总统府的工作人员过来说:“总统接受你们采访的厅已经腾出来了,你们现在可以跟我一起过去。”我们带着所有设备过去,把机器架设好之后,工作人员又让我们带好随身物品,回到休息间,因为安检人员还要检查我们的设备。
随后,一位身材火爆、金发碧眼的俄罗斯美女走过来,问我:“水先生,你有没有化妆师?”我一听,以为梅德韦杰夫要用我的化妆师化妆,但因为名额有限,我们压根儿没带化妆师出国,就自己拎了个小化妆包,随便用粉把脸上的坑坑洼洼稍微补一补。
我说:“哎哟,我没带化妆师,就是自己有个粉扑。”
美女开口建议说:“我们有总统专用的化妆师,我建议让他给您正式地化一下妆,因为我们总统也要化妆,如果您没有化妆,或者您和总统的化妆方式不一样,在电视上能够看得出来。”
哇,我真是大开眼界!虽然我这么多年来从事新闻报道,随着脸上皱纹增多,有时候也得稍微遮遮丑,但我没想到小梅总统会提出这么讲究的要求,他的团队更是细致到连化妆手法都要统一,令我叹为观止。
其实,这些年我走过很多国家,采访过很多领导人,发现当今世界的政要们,都非常注意自己的形象。希拉克有自己的御用化妆师,每次接受媒体采访,一定会化妆。我采访过的那些韩国总统们,金大中、卢武铉、李明博等,一个个都很注重仪表。
记得在上海采访李明博时,总统府的人突然跑过来问我:“水先生,你今天戴什么颜色的领带,能让我看一下吗?”我当时刚化好妆,还没来得及换西装戴领带,一时没反应过来他们要问什么,有点蒙地说:“我可能戴一条蓝色的。”现场的编辑帮我把衣服拿来,给对方展示了一下。总统府的人说:“好的,知道了,那我们总统就不戴蓝色的领带了。”原来,他是怕跟你撞衫,瞧,竟细致到这种程度!
就连“纯爷们”普京,我前后多次采访他,也发现他形象上有些细微变化。2000年我采访他时,他是不化妆的,到了2004年再采访他,发现他也开始化妆了。普京当总理后,我在北京也采访过他一次,那一次我甚至觉得他好像整容了,把眼袋给做了。吹个牛说,毕竟我也算阅人无数,而且跟踪报道普京十几年了,好歹能看出他的一些细微变化。当时他在对面一坐下,我就发现他五官有些微妙的变化,不太像以前的普京了。
这些事给我很深的感触。后来,我在一些场合也建议过,我们中国的领导人也应该更注意自己的形象,穿衣戴帽乃至化妆,在细节上做得更精致一些,因为毕竟我们今天生活的时代,是一个大众传播的时代。
眼看快到约定的时间,我们被提前请进采访的厅内。梅德韦杰夫准时走进来,他比我想象的还要矮一点儿,看上去很亲切,一见面就跟我握手。
我来不及叫翻译,习惯性地直接上来就用英文跟他打招呼。没想到,梅德韦杰夫马上用很流利的英文回应我说:“你好啊,听说你们专门从北京来?”
我说:“是是是,介绍一下,这是我们报道组的全体成员。”他一一点头示意,和离得近的摄像握个手,一边说着一边坐下。
坐下后他就问:“我听说你家里跟我们俄罗斯有渊源?”
“啊?”我一时没反应过来,问,“是吗?”
他说:“我知道你的父亲是中国的俄语教授,研究俄罗斯文学,是很有影响的学者。”
哎呀,我当时那个心花怒放啊,确实没有想到,特别惊喜。因为我们提供的背景资料和问题单里,都没涉及这个。我有个放之四海而皆准的个人简介,是用来对付这些高端采访对象的。通常来讲,所有你要求采访的政要,都会习惯性地跟你要采访记者的简历,掂量一下你的分量,是不是够大腕。所以我常备着一份中英双语的简历,把个人简介和我采访过的人,都列在上面。随着这些年我采访的人越来越多,这份简历越来越有竞争力,几乎屡试不爽。但是我肯定不会在简历里写,自己的父亲是一位俄语教授。
我很快就反应过来,这很可能是那位可爱的俄罗斯驻中国使馆新闻官的功劳,大概是我同事跟他出去喝酒吹牛时,顺便说了一嘴:“我们水先生啊,你们一定要让他采访你们总统,他爸爸还是个俄语教授。”我有时会拿父亲跟同事们吹吹牛,这一点我从不避讳,父亲对我影响很大,而且在国内俄语界的确曾经颇有知名度。
当我听到梅德韦杰夫问到我父亲时,很有些感动。我相信这肯定是别人告诉他的,但他把这信息记在脑子里,而且在现场主动跟我说,一方面说明他是个很细心的人,另一方面说明他对于中国国家电视台的记者相当重视。这样的话语很容易拉近距离,让我们的采访在很好的气氛当中开场。
那次采访进行了50分钟,聊得非常愉快,谈得也很到位。所有我想问的问题都问了,还现场加了一些问题,梅德韦杰夫也相当配合。出乎意料的是,那次小梅总统在我的采访中传递了好几个重要信息:第一,他会参加下一届的总统大选;第二,在利比亚问题上,梅德韦杰夫作为俄罗斯领导人,破天荒地第一次表示:卡扎菲应该主动下台。
关于即将到来的总统大选,当时有很多人猜测,梅德韦杰夫到时候会主动让贤。而梅德韦杰夫却在接受我专访时,明确表示将参加大选。在我们的节目播出后,这个重要消息被国内国外众多媒体争相引用。
在我近年来所做的采访中,这种由人物专访变为热点讯息的情况,并不多见。如果我是一个商人的话,这句话相当于是我从梅德韦杰夫那里拿到的一个大单。而这个大单,对于一个新闻记者来讲,太有成就感了。
至于利比亚问题,在此之前,俄罗斯官方从未表态,而俄罗斯的态度对世界而言是很重要的。普京曾经大骂西方说,以美国为首的北约组织,是以十字军东征的方式在征服利比亚,干涉其内政。而梅德韦杰夫却直言不讳地,公开表达了跟普京不一样的态度。我听到这句话时,心里“咯噔”一下,真是无风不起浪,梅普二人在很多问题上的态度,的确大相径庭。
另外,我加了一个新问题:“以前苏联是我们的老大哥,我们很多东西都跟你们学习。这些年中国发展迅速,甚至有些东西可以让俄罗斯人感觉都超过你们了。现在的俄罗斯人会以一种什么样的心态,看待中国的发展?你们会不会心里不平衡?”
梅德韦杰夫的回答滴水不漏,也很诚恳。他说,苏联以前的确有很多先进经验供中国学习,也给中国提供了一些援助,但是,就像我们在人生中会遇到的一种情况,后来者居上,别人会通过努力和勤奋超越你。从我们自身来讲,应该加强学习,谦虚地看到别人的长处,学习别人的长处,把我们的事情做好。
我对这个回答很满意。我并不认为,这是广大俄罗斯民众看待中国的真实态度,但是我希望梅德韦杰夫的话传出去之后,能让俄罗斯的民众有所反思。不用带着任何情绪和不满,去看待中国这些年的发展,完全可以淡定一点。
采访完毕,我们编导感慨说,跟普京比起来,小梅还是嫩了点。的确,小梅不如普京老辣,他在面对记者的时候,不管是否带有个人情绪,都会直截了当地表达。
为什么那条关于他参选总统的新闻,会被广泛转载呢?因为专访播出后,普京就在另外一个场合接受采访时,说了一句针对性很强很严厉的话:“在政治上我们还是要成熟一点,在做出有些决定的时候,不要急于表态。”明眼人一听,就知道是针对梅德韦杰夫的。
后来,在网络上和央视内部,都有种说法:我们这次采访“挑拨”了梅普组合的关系,让他们公开在媒体上,有种针尖对麦芒的感觉。
可令我们大跌眼镜的是,一年之后,俄罗斯大选,普京重新当选总统,梅德韦杰夫又被普京推举为总理。当一切尘埃落定时,我恍然大悟,这哥儿俩唱了一出双簧给全世界看。
当时那些风风雨雨、波谲云诡,我相信,并非是他们商量好了处心积虑故意表演的,但他们肯定有一种哥儿们才有的默契和心照不宣,给全世界上演了一场好戏。外界认为,他们有矛盾了,有不同看法了,梅德韦杰夫并不是一个傀儡,普京对他的有些做法也不满意。这样的表象,让他们获得了各自希望的利益。
普京通过这些风风雨雨传递出的信息是:我对梅德韦杰夫有些政策是不满的,我还会回来,以我们俄罗斯的利益为重。而对梅德韦杰夫来讲,这也是一个台阶:我将来可以当总理,但是俄罗斯老百姓不会认为,那是普京给我的恩惠,因为我有个性,说了自己想说而普京不同意的话。
政坛上的很多事情就是这样,扑朔迷离,让人难以看清。可时过境迁之后回头来看,才会发现:原来如此!采访国际政要也是如此,当你看到他们的种种表现,或慷慨陈词,或深沉感性,应该明白,其实,这都是一幕幕大戏在上演。
最近,网上又传出了消息,说普京可能对梅德韦杰夫不满意,到年底说不定就会把小梅的总理给辞了。据说,梅德韦杰夫自己也有这个意向,甚至向某些媒体透露过心声。我对此高度怀疑,还是走一步看一步吧。
经历了那次采访,我不再轻易相信梅普二人的表演。我觉得哥儿俩有种旁人所不了解的默契,是两人在多年的政治生涯当中,在执政理念和行为方式上,形成的一种高度默契,我们无法深入了解。也许有一天,当梅普二人卸任了,在家里写回忆录的时候,我们才可能知道真相。这是普京时代,俄罗斯政治哲学的深奥之处,我们仍需学习和揣摩。
4.莫斯科遭遇黑暗执法
因为父亲的影响,我对俄罗斯从小就充满向往。俄国文学里的白桦林、伏尔加河、广袤的平原、寒冷的冬天,以及篱笆、女人和酒,在我脑海里形成一幅幅生动的画面。我特别想背着包,独自走遍俄罗斯的大地,去感受这块土地上博大的人文精神和辉煌的文学艺术。
可令人遗憾的是,自上世纪90年代起,我前前后后去过俄罗斯多次,每次都会遇到各种各样不愉快的事,彻底粉碎了我对俄罗斯的那点浪漫幻想。
苏联解体后,俄罗斯一度陷入极度的困难中,这种体制的巨变,给一个国家带来的影响是深层的,甚至影响到这个民族的一些优良传统。后来,经历了叶利钦时期以“休克疗法”为标志的激进改革,在私有化进程中,社会出现各种无序的状态,为腐败分子提供了可乘之机。掌握着权力和资源的官僚们,利用各种机会,大肆贪污腐败、敲诈勒索、中饱私囊。在俄罗斯,带有黑社会色彩的执法行为相当普遍。
2000年初访普京那次,在莫斯科接二连三的遭遇,使我深刻领教到俄罗斯官僚们滥用职权敲诈勒索的丑态。
临行前,央视驻俄罗斯记者站首席记者路彪特意嘱咐我,一定要向俄罗斯使馆要一封总统府出具的邀请信,这样过海关时会方便很多,否则可能会遇到大麻烦。那时候,中国人去俄罗斯,几乎都会遇到盘查、克扣和刁难。
下飞机到了海关通道,同机的俄罗斯人鱼贯而出,我们中国人和其他外国人一块儿排队办手续,出示护照,查验签证。我们报道组设备多、行李多,排在队伍最后面。在排队期间,我也在慢慢观察,那些俄罗斯海关边检的官员们,眼神都很不友善,仿佛每个中国人都是来俄罗斯偷东西一样,说话也爱理不理的。
排了大概20多分钟,一个胖胖的穿海关制服的中年妇女冲我们走过来,粗声粗气地示意:“你们的护照!”我们把护照递给她,她随意翻看了一下,让我们在旁边等着,拿着护照就进了办公室,一晃一个多钟头不见人影。
我们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来接我们的记者站和大使馆的人都在外面进不来,我们都不会说俄语,只能被干晾在那儿,拖了两个多钟头。
后来,我实在忍不住了,就跑去岗亭敲玻璃。里面一个穿制服的男人猛地站起来,瞪着我说:“你干什么!”我用英文连比画带解释,说我们的护照被拿走了,没人理我们。没想到那人显得非常愤怒,比划着说:“你要再这样的话,就把你抓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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