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宫中彻夜慌成一团儿。净饭王乐极生悲,百思不得其解,命人四下去寻找太子,派象车到郊野去搜寻,无论如何要把人找回来。
第二天凌晨,一个驾驭象车的车官忽然发现,逃婚的太子独个儿坐在郊外的一棵枝叶蔓披的大榕树底下,眼帘半垂,凝神沉思,形如忘世。车官策象前行,大喊大叫:“太子!太子!你怎么丢下了新娘,一个人坐在这里?”
叫了半晌儿,悉达多太子才如大梦方醒,拂袖而起,登上象车,吩咐车官带他去四野畅游。走了不远,忽见迎面来了一个异样的老人,骨瘦如柴,衰迈龙钟,手里拄着一根木棍,后背背着一只竹篓,踉踉跄跄地走着,样子十分可怜。悉达多太子长年在深宫华舍里,过着养尊处优的日子,不了解外面的世界。见到这样一个孤苦伶仃的老人,悉达多太子觉得很稀罕,立即吩咐:“快,停车,停车!”
象车戛然停住,太子跳下车来,来到老人面前,注目一看,几乎惊呆了,愣怔得他心头乱跳。只见这老人好像一个行步的僵尸,满脸网纹,眼睛没有一点光彩,两只手只剩下皮和骨头,一阵山风就能把他刮倒。太子上前扶住老人,含着眼泪问道:
“老人家,你家住在哪儿?你这是到哪儿去?”
老人耳聋,听不见,只顾怔怔地望着太子:“年轻人,你说什么?”
悉达多太子又对着他的耳朵大声问一遍。老人一听,了然地点点头,继而又茫然地摇摇头;“唉,我没有家,无家可归。这会儿我也不知道该到什么地方去……”
“老人家,你没有儿女吗?”
“有,有啊!……”老人抽啜着无齿的扁嘴,长长叹了一口气:“有儿女又有什么用?唉,我老了,不能给他们干活儿。他们把我赶出来了,我只好沿路讨饭吃。”
老人说着,耸动着肩头,掩面而泣。悉达多太子见老人十分可怜,要把老人带回宫中,为他养老送终,安度晚年。这个六亲无靠的、可怜的老人一听,收住了泪水,伤心地摇摇头:“好心的年轻人,我非常感激你的恩德,可是我不愿意去跟你享福。你可知道,迦毗罗卫国里像我这样孤苦伶仃的老人太多了。你救了我,可救不了那么多无家可归的老人!再说,我已经是一个无用的人了,怎么能忍心连累你……”
说着,老人拄着手杖,蹒跚而去。
老人刚才的话,像几声振聋发聩的洪钟,惊醒了悉达多太子沉睡的良知。那仅仅是几句普通的、直言不讳的话。直到太子久久地望着老人远去的背影时,那声音还在他耳畔回响不止。太子先是惊愕,继而迷惑,最后方始清醒。诚然,老人说得太对了。试想,宫廷里宴席上的一份美馔,怎么能够拯救得了世间所有的穷苦者?……此情此景,又一次引起了悉达多太子深深的疑问和严肃的思考……
初思,迷惘;再思,大惑。人生的苦难深深地震撼着他的心灵。
“喂,车官,请你说说看,”当象车向前辚辚走动后,悉达多感慨地问道:“难道你不觉得刚才我们路遇的那个老人可怜吗?我看你无动于衷。唉,你怎么没有一点同情心呢?”
“太子,”车官一脸苦笑,“我可以坦率地对你说,这种事,我每天不知见过多少次了!生活本来就是这样,任你同情也罢,不同情也罢……”
“可是,他实在太衰老可怜了……”
“衰老可怜?这你可就少见多怪了。我尊敬的太子。”车官一边驾驭着华丽的象车,一边侃侃而谈,“人,只要一生下来,就同死结下了不解之缘。有年少,就势必有年老。先是吃娘奶的婴儿,过几年就变成嬉戏的孩童,然后长大成人。倏忽间,青春年华消逝,渐渐变成了形容枯槁的老人,耳聋眼花,举步艰难,不久就走向毁灭、死亡。人生在世,只要一从娘胎坠地,不管你是泛泛草介之流,还是权倾朝野的将相,无一不是生老病死桎梏下的囚徒。”
太子听了车官的一番话,叹息地点点头,沉吟良久,满面愁容:“可刚才我们遇见的那位老人无家可归呀!”
“唉,人人都要在生老病死、富贵贫贱的枷锁下俯首听命,都是无能为力的懦夫。尊贵的太子。恕我直言,尽管你我都是**的奴役,可太子你就应该坐车,而我就应该赶车。但是在生老病死面前,我们都平起平坐……”
车官高谈阔论的声音,戛然而止。接着是长时间的沉默。古香古色的象车,在一条漫长的山路上蠕动着,车轮发出低微的轧轧声。不断的远山和白云,一缕缕地向后移动。悉达多太子坐在车上,刚才路遇的情景,外面的世界,车官意味深长的谈吐,使他陷入了不能自拔的沉思……
他逃出灯红酒绿的花烛之夜,本想求得陶然宁静和内心安适。不料,仍然无端横生烦恼,没能逃脱世俗苦海。
“太子,让我们回去吧,新婚的公主在等着你呢!”
“不,我想在外面再走一走,看一看。”
车官催促也无济于事,悉达多还想看看外面的世界。这辆华丽的象车,延着蜿蜒的山路缓缓而下,穿过一个萧条的山村。忽见前面有几个人抬着一口棺材迎面走来。棺材上蒙覆着幡盖,后面跟着一群送葬的人,一个个哭得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几个女人头发蓬乱,悲肠百转,一边走着,一边痛哭流涕,嘴里不停地呼唤死者的姓名……
“车官,这是干什么的?”悉达多少见多怪,“他们哭什么?”
“棺材里躺着一个死人,那后面哭泣抹泪的人,是送丧的,是死者的亲人。”车官坐在驾驭座上,向悉达多侧过脸,一字一顿地说道:“太子,这就是我刚才对你说的,人的一生,哪个也脱不开喜怒哀乐,悲欢离合,生老病死。你看看,最后三寸气断,万事皆休!”
太子听着车官的话,侧身望着送丧的情景,不禁感慨欲哭:“唉,人为什么要死呢?死后又将怎么样呢?……”
“太子,这可叫人猜不透了。人死后到底能怎么样,这对活着的人一直是一个千古之谜。有人说,人死了,就是机体的一切能量耗尽了,所谓灯干油尽,筋肉皮骨变成了一段枯木,感觉意识都随之而停止,气是青烟,肉是泥,埋在土里的尸骸最后也将毁灭;还有人说,人死后,灵魂依然活跃,它飘飘忽忽地离开了**,到另一个世界去……”
从前,悉达多在他自己生活固有的轨道上,安逸幸福地度过了十六年,好似笼里的金丝鸟,把一切都看得无忧无虑。哪料,今儿个一出来放眼大千世界,所见所闻,好像一个强烈的冲击波,向他迎面袭来,冲得他头晕目眩。加之,那个长年在他鞍前马后的车官,出语很有见地,娓娓道来,使他受到了很大的启迪。特别是那个无家可归、孤苦伶仃的老人,使他感到人生衰老和疾病的痛苦。而人们失声悲号的送丧情景,更使他触目惊心,百感交集。一路上,他禁不住伏在车上凝视天际,仰望苍穹,继而哀叹不迭:“唉,人们都在执迷不悟,死神一天天地靠近我们,而我们却还在放纵贪欲,日夜陶醉,不知所终。人非草木,也非顽石,怎么不想一想世事和人生的无常呢?怎么不想一想自身无可逃避的命运呢?”
太子从此发誓,今后决发心为善,出离诸苦,早明心性,得成正道。
时近中午,悉达多闷闷不乐地令车官驾驭着象车,折回归途。
在回宫的途中,象车经过一片田野,只见几个农民赤身露臂,大汗淋漓,在烈日下气喘不息地在播种。每个人驾着的犁铧上都绑着一条瘦骨嶙峋的耕牛,耕牛颈上勒着绳索,皮破血流。农夫的响鞭不停地抽打着牛背。太子又发现,犁过的泥土里,翻出许多蛰伏的小虫,刚刚出土一会儿,就被飞来的雀鸟啄食了……
悉达多进一层感悟到,茫茫人世间,到处都充满了悲哀和痛苦。他再也不忍心看下去。回去的路上,他望着夕阳晖照下苍茫幽深的远山,慨叹着。
“啊,原来世上的兄弟姐妹们都在熬受着生死之苦,万物都不得安宁……”悉达多太子坐在缓缓行进的象车上,伤心地喃喃自语。有生以来,他心头第一次感到摧心摘肺的痛苦。
原来,三千多年前的古印度社会,在许多割据的小国里,由于职业分化和种族尊卑的观念,长期形成了征服者和被征服者的营垒,即剥削者和被剥削者。虽然同属上层剥削者,又有婆罗门与刹帝利之分;而大多数被剥削者,即被视为牛马的大批贱民,都是被压迫、被剥削的奴隶,他们完全是一群为贵族劳累筋骨的牲畜。
古老的印度当时共分四个等级。
为首的是骑在众人头上作威作福的婆罗门,即当时印度的正统宗教徒。他们为了维护自身的利益和统治地位,把印度人划分为三六九等,他们自己则自封为最高领导者。他们靠着一本叫做《摩奴法典》为统治依据。其他等级均得无条件地服从他们。由于恒河两岸大地上出现了这么一伙横行霸道的魔鬼,印度广大人民那田园春梦似的生活,被他们搅得昏天暗地。甚至他们有权用烈火把人活活烧死。不幸者死前还得拜神谢恩,感激涕零,为这伙魔鬼祈福。
第二个等级是刹帝利,即世袭的王公贵族。刹帝利是一伙对奴隶敲骨吸髓的吸血鬼,与婆罗门同属统治者,他们狼狈为奸,血腥统治着印度人民。
第三个等级是吠舍,即一般的士农工商,所谓平民,他们受婆罗门和刹帝利的压迫,没有权利学文认字,没有资格过问政事。
最受剥削和迫害的是第四个等级,即首陀罗,是古印度社会的最下层者。人称他们是前世的罪人,今生的奴隶。在婆罗门金科玉律的《摩奴法典》里有所规定:“罪奴首陀罗如以恶语伤人,着即割舌;如以手打人,着即锯手;如举足踢人,着即砍足……倘如不服从婆罗门,则以热油灌入耳口;对玷污婆罗门女者,烈火烧亡不赦……”
悉达多太子就生活在这样一个人吃人的、多灾多难的社会里。他自己虽然是属于刹帝利的王族,可是自从他第一次看见外面的世界以后,不禁大惊失色,继而把自己纳入漫长的人类历史流程。为了洗净血雨腥风的斑痕,对千古难题的人生,他开始了永无休止的思索,用慈悲救世和众生平等的真理,勇敢地向等级森严和吃人不吐骨头的旧世界发出挑战。历史是清醒的,几十年后,他在一棵毕钵罗树下初成正觉时,就发出了“天下众生皆有如来智慧德相”的人类平等的主张。后来,又发出“各姓出家,同为释氏”的四海之内皆兄弟的宣言。这是后话。
这一天的所见所闻,像一条鞭子似的拷打着悉达多的灵魂。他豁然明了,自己面对的是一个暗无天日、多灾多难的世界。在归去的路上,悉达多不禁扪心自问:我能够警示自己,昭告来者,为苦难的众生指点迷津吗?我能有救世的气概,大无畏的精神,挺身而出吗?……想到这一层,他继而自问自答:拯救万民,普渡众生,舍我其谁?
他发誓要发动一场特殊的革命。回头看看历史,世上伟大英勇的革命者何其多也!然而,那些革命举动无不是翻天覆地,杀得天昏地暗,血肉横飞,肝脑涂地,尸横遍野。而悉达多此刻设想的革命,完全是出于慈悲心肠的激发。他想用大慈大悲教化世人,拯救众生,而不用暴力,不用流血,感召世人彻悟生老病死之苦,功名利禄之苦,声色爱恋之苦……有目共睹,这是一件多么需要勇气和魄力、多么完美伟大至极的事业!
夜幕垂落时,车官甩了一下响鞭,象车停在王宫门前了。悉达多煞住跌宕起伏的思潮,起身一个健步跳下车,进了宫门,绕过一片翠竹遍布的园林,独自向新宫走去。
净饭王一直等得焦灼不安,听说车官领着太子在郊野四处游逛。他气得大发雷霆,把车官召来,怒目质问:“你这个没用的东西,把太子领到什么地方去了?”
“陛下,我领太子到郊野逛一逛,给他解解闷儿……”
“看见什么了?”
“陛下,太子在途中看见了无家可归的老人和送丧的。对了,还看见在烈日下种田的农夫……”
“太放肆了。让他看这些干什么?”
净饭王气得怒火陡起,当即命刑司官罚车官三十皮鞭,以示警告,今后不准带着太子四处游逛。当天,净饭王命令宫内禁卫队,务必对新宫严密把守,加强戒卫,没有国王的命令,严禁太子外出。从现在开始,任何人不准打扰太子,让他充分享受新婚蜜月的幸福和欢快。
悉达多太子回到新宫,躺在床上,翩翩浮想。今天的所见所闻,在他脑海里,形成一连串震撼心灵、回荡不息的轰鸣。哪有救世良医?何处是苦海慈航?……耶输陀罗公主见丈夫心事重重,躺在床上沉思不语,近前问道:“太子,你这是怎么啦?什么事情使你这么烦恼?”
“唉……”太子默声不响,只是长吁短叹。
“太子,”公主抚摩着丈夫的头额,温柔而亲切地说:“你出去到底看见什么了?要是有什么事引起你的忧愁,我愿意与你一起分担。”
“公主,你说说看,人为什么而生?生了又为什么还要死?有的人沉湎酒色,寻欢作乐;有的人饥寒劳碌,受苦一生。他们最后终将同归于尽。红尘滚滚,悲悲欢欢。我一直在想,能不能找到一种方法,以摆脱人们的欲念,洗刷他们心头的迷尘?”
思考不辍的悉达多,把新婚的妻子问得目瞪口呆,不知所以:“太子,你这是在说些什么呀?”
于是,太子索性坐起来,让妻子坐在床边,把今天出游的所见所闻,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妻子。耶输陀罗公主听了,善解人意地一笑:“太子,生老病死,苦乐哀伤,生离死别,这都是人生难以避免的事。我们只管过自己的幸福日子,何苦为这些事情发愁呢!”
“公主,我发誓要净心自悟,斩断尘缘,普渡众生。这个决心,我下定了!”
“太子,”耶输陀罗公主眯着深情的明眸,疑惑地望着丈夫,“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呢?我们才刚刚结婚,难道你就不留恋这美满的生活,以及你我幸福的婚配吗?”
“这些都是须臾短暂的,像逝水流年的清风,一吹就烟消云散了。公主,我想在时光的长河中,追求一种超越生命以外的永恒的境界。”
耶输陀罗公主一听,一头扑在悉达多的胸前,眼泪扑簌簌地夺眶而出。在哽咽中,她清楚地听见丈夫胸腔内的一颗心扑扑不懈地跳动,那声音像响亮的春雷一般,震撼着她的耳际,发出回荡不息的轰鸣……
当她抬起头来,把目光投到丈夫脸上的时候,她惊讶地发现,迎着窗外洒进的月光,她好像第一次看见太子的容貌,这是一副绝世非凡的容貌:包容宇宙的宽广的前额,看着似锁的弯眉,加上那双深邃而又庄严的目珠,明亮得能视透人世沧桑。那端正而又丰满的鼻梁,其魄力能使天下邪恶荡然无存。还有那方圆敦厚的嘴唇,以及丰隆饱满的下颌,由微观到宏观,勾勒出悉达多太子面部轮廓生动的、善良的线条。那体现心灵本质的自在笑容和清亮的音色,似乎能够水到渠成地滋润芸芸众生的心田,干枯的心田……聪明睿智,与人为善,大雄无畏,安详圆融,在悉达多的容貌上浑然天成。他似乎是一位由上天降世的大慈大悲者。
耶输陀罗公主目不转睛地望着丈夫非同凡人的相貌,情不自禁地暗暗喜悦,心旌摇摇,激动不已,陡升一种不可言喻的庆幸和骄傲。悉达多见妻子灵动的目光十分异样,禁不住地问道:“公主,你在注目地看什么?”
“太子,”耶输陀罗公主把脸紧紧地贴在丈夫的胸脯上,“我在看你,看我的丈夫。”
“看我,我……我怎么了?”
“你……”耶输陀罗公主破涕为笑,头亲热地偎在丈夫的身上,一动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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