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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冷月有情 顾复之恩

  1关帷的耿耿于怀,已化为一种情仇。大利而归的沈万三,在几个女人的争斗中,商场上搏杀时的那份自在和从容,都没有了,只感到累

  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天下熙熙,皆为利来。

  在张士德和盐帮兄弟的帮助下,沈万三带回的几船私盐夜行晓宿,总算平安抵达江南。 沈万三和陆丽娘为避官府耳目,下榻在苏州蛇门外的一家小旅馆里,在此频繁地和各种道上的人物联系。凭着盐帮的关系网络,很快,这批私盐秘密地分散到了江南各地。

  这些日子,沈万三的心情好极了。商业上的成功比预料的要好得多。粗粗地算算,买丝绸粮食投下去的十多万两银子,几个月工夫,变成了近百万两,获利近十倍。更重要的是,此番成功,尽扫了沈万三梦断京华压在心头的阴影,也使他感性地认识到陆家在他经商中的巨大作用。不过,令他始料未及的是,陆家的家产在他的商业中越来越显出巨大作用的同时,陆丽娘那任性、尖刻、不肯让人的脾气也越来越显示了出来。想想当时她在扬州琼花阁及尔后的她,沈万三真有种白云苍狗的感触。也许,在厄运中的她,只是收藏了自己性格中的锋芒,这时的她,才是那个陆家大小姐的本来面貌。想到这里,沈万三又感到释然。收了私盐的银子款项后,沈万三惦着周庄褚氏生下的男孩,欲回周庄看看。陆丽娘执意不肯,说去了周庄,和褚氏谁大谁小的名分怎么定?闹着非要沈万三回汾湖。沈万三好说歹说,她还是不愿。直到沈万三摔了东西,动了火,说自己不是穿了条裤头去汾湖招女婿的,自己不能儿子都不见,陆丽娘这才勉强同意去周庄。

  陆德源像这些日子中的每一天一样,大清早就到汾湖船埠去转了转。尽管他知道,沈万三和陆丽娘他们回汾湖之前,势必要先派人来报个信的。可他就是成了习惯。要是万三他们忙得疏忽忘记派人而直接来了汾湖,自己这样就可能碰上他们,当然也就可早一点见到女儿了。从船埠回来,吃罢早饭,陆德源无聊地来到他家的后花园中,正好见着关帷。关帷是怕他心中烦闷,也在找他。这些日子关帷对他益发体贴有加,陆德源不安之际,常常也拿他和沈万三作些比较。这个年轻人,为人极是聪明精干,心也极细致乖巧。人前话不多,不招人厌,但在这阴冷的性情背后,却也不知道他整天想些什么。他爱着丽娘,可就是不知道怎么去让女儿高兴。如今女儿已是名花有主,他能如此对自己尽心尽力,也不枉自己当初对他的领养了。

  关帷手里拿着副围棋,陆德源一下子兴趣盎然。两人就坐在小亭内,摆起棋子来了。

  关帷在星位落了一子:“老爷,小姐他们去了快三个月了吧?”

  陆德源也应了一子:“到今天是两个月零二十七天。唉,落子啊!”

  关帷连忙走下一子:“我听苏北来人说,张士诚在高邮造反,杀人如麻。如今朝廷正招集四方的兵马前去剿灭。”他看陆德源沉吟不语,接着说:“上次老爷让新姑爷沈万三支付了十万两银子,他会不会是将这笔家财拿去投了张士诚这些逆贼乱党?”

  陆德源拈了一子拿在手里,看着关帷说:“你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关帷说:“喔,没什么意思,小姐同行,我只为小姐担心。万一有个……”

  陆德源一阵感动,丽娘已是他人之人,难得关帷还如此关心:“管家过虑了。沈万三是个商人,他怎么会去投奔那些造反的?”

  关帷说:“这我知道,但我还是放心不下沈万三这个人……”

  陆德源知道,关帷的耿耿于怀,实际上早已化为一种情仇,然而沈万三毕竟已成为自己的女婿了。他虽无力阻止关帷的仇恨,但他要表达出对他的仇恨所做出的反应:“沈万三这人,虽说有些浮躁,但却是个有情有义、气度颇大的商人。”

  关帷看了陆德源一眼,不响了。他知道陆德源不会和自己的调,于是不出声地下着棋。陆德源也应了一子,他想还是换个话题,因此说:“乡间也要夏熟了,佃户们的粮食都从田里收上来了,这租子,也该收了吧!”

  “这,小的已有安排,明天就去乡间。”关帷在陆德源占着的角上,点三三揿上一子。

  又到周庄了。

  沈万三得意非凡,本来就是荣归故里么。可陆丽娘却心情大不一样。

  在船埠码头上,沈佑和王氏、褚氏及抱着沈茂的晓云在迎候着。船还没靠码头,沈万三就跳下船来,从晓云手里接过孩子亲着。

  晓云在一旁关照:“老爷,孩子才刚满月!”

  陆丽娘在船头上,看着沈万三那兴奋异常的神情,转过了身,接着缓缓地下了船。沈万三在一旁正和那个俏丽的晓云说着。哼,撂下我不管了!陆丽娘心中一下来了气,脸拉长了许多。

  晓云好奇地看了看他们归来乘的那只小船,天真地问沈万三:“老爷,你们就这只小船从大江里去了扬州?

  陆丽娘看了晓云一眼:“哼,真是花三个钱买个猪头,独是一张嘴。这只船人住了都嫌小,还能装货?”

  褚氏看了看陆丽娘,低头轻声道:“丽娘,她只是个小丫环,你别和她一般见识。走,我们回去吧!”

  晓云看着陆丽娘和褚氏向前走去的身影,撇了下嘴。沈万三也动气地看着陆丽娘的背影。

  陆丽娘又踏进了沈厅。比起上次在这里跪求沈佑同意她和沈万三的婚事来,这次她的来临,简直像皇娘娘省亲。她汾湖那个大家的显赫名声,使得沈家从上到下、从老到幼的一大家子人,见了她都恭恭敬敬,客客气气。

  晚间,沈万三和陆丽娘住在一间新安排的卧房内。 

  这日,天已黑了,沈万三又不知去了哪里,陆丽娘正一人在灯下闷坐着,晓云进来给他们铺着被子。

  “老爷呢?”陆丽娘看着这个俏丽的丫环背影问。

  晓云头也没抬地依旧在铺着被子:“正在大娘子房内,逗着小少爷玩呢!”

  大娘子?!陆丽娘心头烦闷地问了一句。晓云铺好被子,回过头:“娘子,还有什么要吩咐吗?”

  陆丽娘:“什么娘子不娘子的!今后叫夫人!”

  “是!”晓云知道这位汾湖娘子的厉害,唯唯诺诺地说。

  “去,把老爷叫回来!”感到压抑的陆丽娘,颐指气使地说。

  “是!”

  看着晓云走出去,陆丽娘无聊地挑弄着灯芯。看着那带着火的灯芯被挑得桌上到处都是,她又感到烦闷起来。接着站起身,向门外走去。

  远处黑黑的廊下,沈万三正和晓云说着什么。陆丽娘见了连忙掩在一根柱子后,悄悄地看着。

  廊下,晓云在说着:“老爷,你快去吧,那位汾湖娘子,好像生气了呢!”

  “你们都让着她点,她脾气大点,可倒没什么坏心。再说我做生意,都亏得她们家对我的帮助呢!”陆丽娘耳边传过来沈万三的声音。陆丽娘听着他背后说自己的好话,蓦然感到一阵温暖。

  那边,晓云显然不满了:“让她,哼,仗着家中有钱,到这儿要摆脸子给别人看呢!”

  沈万三也不满起来:“晓云,你怎么也这样了?”

  柱子后的陆丽娘本想走出来,斥骂那个晓云一顿,转而一想,骂了以后,这戏又怎么收场。小丫环可是褚氏的陪房哪!她怕这一弄,又是弄到她和褚氏的名分上去了。再说,沈万三又会怎么看自己?从内心深处讲,她怕这个大男人真的动起怒来,此刻,更怕他走过来,发现自己,于是赶紧悄悄地转过身,回到了房内。

  廊下,沈万三要拉晓云的手,被晓云硬挣开了。晓云从腕下捋下金手镯,塞到沈万三手中:“老爷,这你拿去。晚上别来。你来了,我也不开门!”说着晓云转身离去。

  沈万三看着晓云的背影,又看了看手中的手镯,困惑不解。他不了解晓云在给他和陆丽娘铺床时,由种种联想而心中产生的女人的怨,更不了解晓云是怕那个陆家的娘子。

  一宿无眠,陆丽娘头脑里老想着沈万三和晓云的种种亲昵的镜头。自打见着这个面容姣好的丫环,她就认定,这是那种特容易让男人喜欢上的小女人,沈万三不会不对她有意。她也知道,沈万三并不喜欢褚氏,可现在褚氏有了儿子了。想着沈万三抱着婴孩又是亲又是吻的神情,她猛地想到,她也要有个儿子。房事后,沈万三呼呼地睡去了。可她却想这想那地睡不着,直到凌晨,才迷迷糊糊地睡去。醒来时,日头已是老高,一缕阳光从窗中照了进来。此时沈万三正起身穿着衣服。

  陆丽娘慵懒地坐起,稍清醒些,她就对着外面大声地喊着:“晓云,晓云!”

  沈万三不满地回过头:“大清早的,喊什么呀?”

  陆丽娘不理沈万三的嗔怪,依然喊着:“晓云……”

  晓云走了进来:“夫人,有什么吩咐?”

  陆丽娘拿出换下来的亵衣、布巾什么的,往晓云面前一扔:“给拿去洗洗!”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她想让晓云知道,沈万三是我陆丽娘的,永远是我的!

  晓云接过衣物,见上面斑斑的痕迹,知道是什么了,心中一阵本能的恶心。和沈万三在一起时的情景,在脑中闪过,她看了看在一旁也竖起脸的沈万三,不禁幽幽地怨恨起来。

  那边陆丽娘还在吩咐:“去,帮我把箱子里的衣服,都拿出来洗洗。”

  晓云走过去打开箱子,见是一叠整齐的衣服:“夫人,这些衣服都是干净的呀!”

  “干净就不好洗了呀?哼,我就是要来这里,仗着家中有钱,摆摆脸子给别人看!”陆丽娘气冲冲地下了床。

  晓云猛地转过脸看着陆丽娘,接着狠狠地看着沈万三。她以为这话是沈万三讲给陆丽娘听的。晚间你再怎么对她用情,也不该把我说的话讲给她听呀!

  晓云瞪了一眼后离去。沈万三本来心里就窝着火。陆丽娘怎能把那些衣物让晓云去洗?这,这太那个了,简直让人脸红。可此时陆丽娘又说出那番话,更使他心里也不禁疑惑起来,昨晚,晓云说这话时就他们俩呀,自己并没对陆丽娘说,可陆丽娘怎么会复述出这句话来?他知道晓云误解后对他的怨恨,不由重重地把衣服掸了一掸,接着抬眼看了陆丽娘一眼,气冲冲地:“你怎么能……”他看见陆丽娘怔怔的眼神,口气舒缓了下来:“把这些衣物让她去洗?这太不知羞了!”

  看见沈万三虎着个脸,陆丽娘就后悔了,这做得也太过分了。此时她知道沈万三斥责她不知羞耻,不由低下了头:“我说我来这里,心里不快活,你非让我来。我看见她们,心里就老想着过去你和她们在一起的情景。这样,人家心里怎么能开心?”

  沈万三看着陆丽娘,叹了一口气。在商场上搏杀时的那份自在和从容,此时都没有了,只感到累。

  陆丽娘抬起头,娇嗔起来:“我不过只是想要你多分点心给我!”说着,她走过去,偎在沈万三怀里:“我下次不敢惹你生气了!” 

  沈万三看着她摇摇头,这个女人,可真让人离不开又受不了。

  “做人,要是都像你这样浑身是刺,那就是树上的毛毛虫了!”

  我不要是毛毛虫,陆丽娘心里说着。可在后来的日子里,她一遇到不顺心之事,依然是一副任性而桀骜不驯的小姐派头。几次争执,几次无奈。沈万三说她是“落花人独立”,说自己和她是“微雨燕双飞”。她争辩说,我才二十岁,这朵花还没落呢!

  2关帷意图中饱私囊被陆德源察觉,不得已铤而走险,连夜进太湖招了湖匪来陆家放火抢劫,趁机毁了罪证。火中关帷救出陆德源

  陆丽娘虽还不算大,可陆德源却感到老了,这正是一年老一年、一日没一日、一秋过一秋、一辈催一辈啊。

  陆德源六十三岁的小生日,无意操办,只请了乡间自小一起长大的三位老叟来家做客。就坐时,陆德源坐了首座。以下就坐,当按年龄。孰料三个皤然老翁,尽然须眉皆白却都说自己年长。争执不下,众推寿星论断。陆德源看了看他们,说各位老翁序齿行令,最年长者上座。

  三个只会乡音的老叟,就操着这吴语行起令来。

  一个老翁说:

  东天日出亮赤赤,

  照见我须牙雪雪白。

  盘古皇帝分天地,

  吾替伊掮曲尺。

  吴语“亮赤赤”为亮堂堂之意,“伊”为他之意,此老者是说,盘古开天地之时,他就为盘古扛过丈量天下的曲尺了,既是如此,那老翁的岁数当是千秋万岁了。

  第二个老翁说:

  东天日出亮赤赤,

  照见我须牙雪雪白。

  王母娘娘蟠桃三千年拨一只,

  是吾吃过七八百。

  拨,吴语是给的意思。王母娘娘三千年才给一只的蟠桃已吃过七八百只了,由此一算,此翁当是两百多万岁了。

  第三个老翁说:

  东天日出亮赤赤,

  照见我须牙雪雪白。

  吾亲见你两家头搭鸡屎,

  又来罔话骗我老伯伯。

  吴语“你两家头”即你们两个人的意思;“罔话”,瞎话的意思;“搭鸡屎”,小孩子尿尿和烂泥。此令之意是,你俩别在我面前倚老卖老,我亲眼见你们自小在一起尿尿和烂泥,是看着你们长大的,居然也想用瞎话来骗我这个老伯伯。

  众人捧腹大笑,遂请“老伯伯”坐了上座。

  酒过几巡,坐在陆德源身边的“老伯伯”轻声地问他:“陆老爷,你家这次收租,为何要让农人以银两交纳?”

  “哦!”陆德源一惊,他并不知这个变故。“啊呀,佃户们要粜了谷再以银两交纳,实是苦不堪言呢!”

  事后,陆德源悄悄地问了个同关帷一起去乡间收租的家人可有此事。家人看着陆德源,点点头。

  “为什么?”陆德源动怒了。

  家人吞吞吐吐地说:“我们同去的人,私下里议论,说是关管家意图中饱私囊。”

  陆德源大感意外,他吩咐这个家人,此事别再和别人说起。下午,关帷刚回来,陆德源就到账房里找了关帷。听陆德源问起为何着乡民以银两交纳租子的事时,关帷大吃一惊。

  那次在马寡妇的酒店里,马寡妇要他未雨绸缪,替自己多着想着想,他心里就已一动。和陆丽娘成亲的梦已然幻灭,自己在陆家今后会怎样,真个是说不清了。只有乘沈万三和陆丽娘去苏北还没回来,下手捞一把,今后不管遇到什么情况,也有个退步。想来想去,他想到了收租。万万没想到,这还没怎么得手,陆德源就知道了。面对着陆德源的追问,情急中他只有往佃户们身上推。

  “老爷,是这样,有些佃户,租米已粜,小人不得已而以银两收之!”

  “吾亲见你两家头搭鸡屎,又来罔话骗我老伯伯。”对关帷的信任大为衰减的陆德源,不知怎么想起了那“老伯伯”行的令来。你可以骗我,但我不能被你骗。

  “那,这些所收银两,都上账了没有?”陆德源精明地一步不放。

  关帷不得已地指指抽屉:“都已上账,喏,账本都锁在这里面,老爷可以过目。”事实上,这根本没上账。他正盘算着要是陆德源查看这些账簿怎么个应对时,没想到陆德源一伸手:“那好,你将这只账台的钥匙给我!”

  关帷看着陆德源,从身上缓缓地解下钥匙。陆德源接过,握在手里,接着转身走出账房间。

  关帷看着陆德源的背影,猛然站起。他发觉他已被逼到了悬崖边上。一旦明日陆德源拿去这些账簿,他的一切谎言都得穿帮。

  怎么办?怎么办?不是鱼死,就是网破,只有铤而走险了。

  金钱并不是个坏东西,对善良者,它是善良的原因;对罪恶者,它是罪恶的渊薮。正因为是这样,金钱在这里,既成了关帷罪恶的目的,同时成为了他罪恶的手段。

  傍晚,关帷悄悄地进了太湖,见着了太湖湖盗的首领。连夜他和那些湖盗们来到了汾湖陆家。

  关帷掏出身上的钥匙,打开后门,蒙着面的湖盗们悄悄地拥进了这个他们垂涎已久的大富户家。几个盗匪纵起火来,未几,陆家几处火起,人声哗然。众盗匪们趁火打起劫来。

  在陆家一片混乱时,关帷来到了账房,点燃了房内的书桌账台。他要将可能危及他的一切都悄悄地抹掉。火光中,关帷看着烧起的账台,露出一丝阴冷的笑。 

  陆家已是一片大火。睡梦中陆德源被火光惊醒,他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忙不迭地爬起想向外跑去,却被大火封住了门。急得他大喊:“来人哪!来人哪!”正在这时,他听见关帷在门外喊着:“陆老爷,陆老爷,你在哪儿?”

  是关帷,陆德源不由得大喊:“我在这儿,关帷,快来救我!”这时屋面烧塌,随着一声巨响,陆德源被火掩埋。关帷衣服被烧着,冲了进来。火中,他听见陆德源被烟火呛着的声音,赶紧从地上扶起陆德源。

  陆德源紧紧地抓着关帷的手,二人向门外摸去。房上的一根梁烧断,不偏不斜地砸在关帷脸上,关帷倒下。接着他又挣扎起,从火中拉出陆德源,向门外走去。浑身被烧伤的陆德源这时已动不了了。只是口中发出微弱的声音:“关帷,关帷……”关帷在火中抱起陆德源,踉踉跄跄地冲出屋来。

  当沈万三和陆丽娘闻讯赶到汾湖时,陆德源已是奄奄一息了。

  陆家的大火早已救灭。到处露出大火后的残垣断壁。沈万三和陆丽娘顾不得察看家中,匆匆地来到陆德源新住的一间小屋。

  小屋内,关帷和几个家人正守在陆德源身畔。关帷脸上,一道很深的疤翻开鲜红的肉,烧伤的伤口正在溃烂。陆丽娘一进门就扑在陆德源床边悲恸地哭了起来。沈万三扶起陆丽娘,示意她听老人说。

  陆德源执着关帷的手,小声地对沈万三和陆丽娘说:“这次,多亏了关帷火中相救,否则,我早已死在火中。”

  还是在来的路上,沈万三听了报信的人说起关帷火中勇救老爷的事,倒真的对关帷产生了一种极钦佩的情感。过去总以为他性情阴冷,可疾风知劲草,要紧时他能如此见义勇为,也殊堪难得,不负老人家的养育之恩了。此时,沈万三对关帷拱手拜谢:“关管家,沈某拜谢!”

  关帷还礼:“老爷待我恩重如山,关帷结草衔环,理当报答!”

  “此番强人来,家中损失如何?”沈万三问一个老家人。

  老家人看了看关帷,说:“家中库房被强人砸开,里面的库银悉被抢掠。看来强人主要是来抢银子。”

  “强人对家中放银子的地方,怎么如此熟悉?”沈万三疑惑地问。

  “后门的锁,并非是砸开,而是被钥匙打开。强人是悄悄地进来后再放火的。从这些痕迹看,此番强人似有内应。”老家人分析说。

  “家中被烧毁房屋共十多间,其中,账房间和里面的账台也被烧毁。”另一个家人补充说。陆德源闻说,放下拉住关帷的手,抖抖索索地从身上摸出那串钥匙,他看了看钥匙,又看了看关帷。

  沈万三看着这一切:“岳父大人,这是怎么回事?”

  陆德源强挣着起了身:“这,这是账台的钥匙,里面有账本,这钥匙,昨天,管家,刚给我,强人就,就来了!”

  沈万三疑惑地问:“那帮强人要烧那账房账台干什么?”

  “这里面有管家这次到乡间收租子的账。”陆德源心中渐渐有了些数,他看看关帷脸上的伤,心中忍住不往这方面去想。

  沈万三看着关帷:“这帮强人对家中怎么如此熟门熟路?”

  关帷心中虚了起来,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此事事先想得如此周密,没想到还是留下了蛛丝马迹。面对着沈万三疑虑的目光,看来只能以攻为守了。

  “沈官人的意思,是我为内应了?嘿,我冒死救老爷,没想倒落了这么个下场!”

  “不,我不是那意思!”沈万三怀疑家中有人勾结了强人,但却没往关帷身上去想。

  但关帷却不能不往自己身上去想。那天傍晚,自己不在家中而去了太湖,夜里才和他们一起回来。在那段时间内要是有人找了自己发现自己并不在家中,自己很难说清去了哪里。又在什么时候回来的。他感到巨大的阴影笼罩在自己身上。三十六计,走为上。想到这里,关帷对着沈万三一拱手:“不是那意思,那又是什么?”说着,他转过身,对着陆德源说:“老爷,被疑之人,只怕今后与姑爷终难相处,关某请辞管家之职,请老爷另请高明。”接着他又对沈万三拱手说:“你我后会有期!”说完,转身要向外走去。

  床前,陆德源挣扎着坐起:“关,关帷,你……”他想挽留住这个自小在他身边长大的关帷。

  关帷折身看了看陆德源,接着走了过来,跪在床前拉着陆德源的手:“老爷养育之恩,关帷刻骨而铭心。请老爷养息身子,早日康复。”

  “你,你别走……”陆德源躺着,抬起犹拿着那串钥匙的手。

  关帷跪着,双手紧握着陆德源的手,话音里带着哭腔:“老爷心意,小人领了。只是这里,关某实在是无法容身了啊!”

  陆丽娘看着关帷,想着小时与他一起长大的情景,再看着他脸上那翻出的鲜红的肉,心中不忍起来。她抬头看了看沈万三,猛然感到,你这是想逼走关帷。哼,你在周庄,身边又是褚氏又是晓云,可这个关帷和我没一点点事啊,你倒容不了他。不管怎么说,关帷这次从火中救出了爹爹,就看在这个份上,你也不能苦苦相逼啊。陆丽娘拉着关帷站了起来:“管家,你别走,这儿没人容不了你!”

  关帷看着陆丽娘,心中颤抖起来,他感谢这个他一直爱着的小姐说出的话。可很快他清醒过来。他知道,那些危险,依然存在。乘着他们还没发现什么,现在就走,不能再犹豫了。他看了看陆丽娘,摇了摇头,轻轻吐出一个字:“不!”接着转身,走了出去。

  陆德源看着关帷走出,接着看了看陆丽娘,又看了看沈万三,一滴老泪滚出,接着倒了下去,那只抬起的手,也垂了下来。手中的钥匙掉在地上。 

  陆丽娘看着父亲闭着的双眼,连忙跪在床前大声地喊着:“爹爹,爹爹……”

  沈万三从地上捡起钥匙,紧紧地攥在手里。

  3陆德源逝去,关帷墓前拜别,去了苏州。沈万三又去高邮,适逢脱脱征剿张士诚,沈万三运去的粮食被元军征用

  陆德源当晚就仙逝了。

  丧事在汾湖进行了半个多月,出殡时墓地热闹了一时后,寂然下来。墓道前的高大的牌坊上,陆丽娘和沈万三撰的两副长联赫然镌刻着。

  陆丽娘联曰:

  音容今已杳,何日再偎膝下,只怨天道茫茫,三更月影;

  樽酒昔言欢,几时更敬高堂,犹忆风姿磊磊,万里云空。

  沈万三联曰:

  道谊惟公独厚,平日解衣推食,居市井中落落然有儒生气象,求诸当今能有几;

  经纶有孰能如,频年握算持筹,於贸易外拳拳者惟一片热心,伤哉长别竟何堪。

  对老父和岳翁的深沉眷恋,糅合在这长联数语中,伴着墓中的老人。

  陆德源下葬数月后的一个雨中清晨,关帷迤逦来到墓前。这些日子,他一直流连于汾湖四周。当听到陆德源的死讯时,他哭过,悔过也恨过。没想到于己有养育大恩的老人竟死于己手。自己为什么要听信马寡妇一席话,出此下策。金钱向关帷提供了除了幸福以外的任何东西。陆德源出殡那天,他很想去老人棺前磕几个头,但他却不敢再去陆家。他担心他走后,陆家上上下下都会知道是他开门揖盗,致使老爷命丧黄泉。他感谢陆丽娘在他临走时说的那一席话。但他也不敢再见她。他当然不知道,他走后,陆家就开始忙着陆德源的丧事,并没追究盗匪来的前前后后。昨晚,他回到汾湖,晚上住在马寡妇那儿,当烈火干柴般的马寡妇紧紧抱着他时,他猛地一阵厌恶,随即推开了她。到了此时,他才知道,除了陆家的大小姐,他不会再要什么人了,更何况他心中还恨着这个女人。马寡妇哭着求他,他无言地穿好衣服走了。大清早来到了陆德源的墓地。

  看着陆丽娘撰的那联中“何日再偎膝下”、“几时更敬高堂”的句子,陆德源当初养育他的情景蓦然现在眼前,他鼻子一酸,眼泪忍不住地滚了出来。伫立许久后,他来到那新砌的坟前,看着坟前竖着的一块高大的墓碑。

  墓碑上写着:

  先考陆德源之墓

  女陆丽娘

  婿沈万三泣立

  关帷怔怔地看着,不顾雨中墓地前的泥泞,双膝一弯,跪倒于地,磕着头。雨水顺着他的脸淌下,他也一任它淌着。当他满身是泥地站起,端详着墓碑时,墓碑上的“沈万三”三个字,激起了他的情仇家恨。他抬起沾满泥泞的脚,向“沈万三”这三个字上踏去。

  陆德源去世后,沈万三在汾湖守了几个月丧。在这期间,他在扬州开的店铺来人说,苏北战火纷飞,粮食奇缺,粮价一个劲地飞涨。沈万三坐不住了,就又带了几船粮食去苏北找张士德,他当然还是想用粮食换盐。可他没见着张氏兄弟,甚至连高邮都没能去。几船粮食半道上就被元军征用了。至正十四年(公元1354年)的此时,丞相脱脱受诏总制诸王诸省军,又调集西域、西番军,号称百万之众,四面围攻高邮。值得一说的是,其时,脱脱还派了一支军队围苏皖交界处的六合。六合方面的农民军派使者求助于驻守滁州的农民军将领。此人就是当初和沈万三分手后去投郭子兴的朱重八。此时他已成了红巾军元帅郭子兴的女婿,并改了名叫朱元璋。面临脱脱派来军队的突袭,朱元璋向他的丈人红巾军元帅力陈为保卫滁州计,也当援六合。郭子兴依了这个女婿的陈请,派朱元璋率军救六合。朱元璋在滁州城外的山涧击溃元军,一时名声大振。再说脱脱率领的元军围攻高邮,张士诚坚持了三个月,濒临弹尽粮绝之际,已开始谋议投降,孰料天不绝张士诚。脱脱在朝廷的政争中失势,元顺帝下诏书将脱脱罢职流放。诏书传到时,正值天寒地冻的隆冬时节。这时的元军,本靠着脱脱一人撑持。诏书传到军旅,元军立即大哗,迅速溃退。而张士诚部却是绝处逢生,一片欢呼雀跃。被流放的脱脱鸩死于吐蕃境内,那已是后话了。

  沈万三几船粮食白白地让元军征用去,一下子损失了几万两银子,痛悔不已。开始,他把这一切归结于这难以预测的军事纷争。脱脱罢职的事他听到时,正在回江南的路上,这时,他又把自己的失败归结于命了。假如迟个把月,这几船粮食,弹尽粮绝的张士诚,岂止是用盐来换,即使金子,他也会出的。可天不与我,徒唤奈何?

  他在周庄住了些日子,又回到了汾湖。说起经商的失利,陆丽娘并没把这几万两银子放在心上。只是到了晚上,陆丽娘见他那疲惫不堪的样子,心中大为扫兴。等了他这些日子,可他却先去了周庄。碍着小别胜似新婚的情愫,她终忍住了。再说,沈万三还在痛悔那几船粮食,心内难免浮躁,自己发作几句,要是引得他也发作起来,那反为不美。说实在的,她内心里对沈万三总怀着一种恐惧。此时,她聪明地问沈万三:“你去周庄看茂儿了?”

  她知道这句话和“你去周庄看褚氏了?”在实质上并无区别,可让沈万三听起来的感觉,就大不一样了。虽说心中醋得酸酸的,可她也不想在他眼里是条毛毛虫了。

  沈万三点点头。

  和沈万三成亲以来,这么些日子了,信水月月准时而至,身子全无动静。可那个褚氏, 虽然无才无貌,可她有儿子呀!每次想到这个,陆丽娘心中都不免着急起来:“别人一成亲就有孩子了,我,我和你成亲这么些日子了,怎么一直没怀上呀?”

  沈万三明白她此时想和褚氏较劲的想法,只好笑笑说:“我和你成亲才几天呀?”

  陆丽娘扑在沈万三的怀里,娇嗔而又任性地:“我,我想要个孩子么!”

  沈万三无言,这生孩子的事可不是想要就马上有的,可他不能当着陆丽娘的面这么说,只是轻轻地拍着陆丽娘的背。

  陆丽娘抬起头:“我,我想去‘打生’!”

  “打生?”沈万三一惊,“你能吃得住这份苦?”

  打生,又称“打喜”,这是流行江浙一带为妇女求子的一种民俗。各地做法不尽相同。有些地方妇女于橘熟开摘时,以经年不育,到结橘最多的橘林中“打生”。由一妇女手拿橘枝,去打欲求子的妇女,边打边问:“会生吗?”受打的妇女则回答:“会生的,会生的!”民间至今仍流传着《打生歌》:“结橘树下夜三更,女伴相约去打生,不管旁人来偷听,‘会生’自己叫连声。”有些地方则是未孕妇女结伴去城隍庙,脱去上衣,跪在神前,由女伴用细鞭打其裸露的肩膀。被打者一边挨打,一边向神祈祷求子说:“愿神鉴我忱,赐我石麒麟。”

  任性而又处处不甘人后的陆丽娘,此时一咬牙点点头:“能!”

  是心理影响了生理,还是这一阶段一直与沈万三生活在一起的缘故,秋后在橘林里“打生”以后,没多少日子,陆丽娘就怀上了。可她怕搞错,一直没告诉沈万三。直到小腹已微微腆起,她这才告诉了沈万三。此时,沈万三也已得知张士诚他们还在高邮的消息。

  他想再带几船粮食去,可上次的教训使他踌躇再三。经商和政事绞在一起,风险太大,然而退一步想,这利也极大。盘算了好些日子,他始终在去与不去之间徘徊。那天晚上,当陆丽娘把怀上了孩子的事告诉他时,他似乎从陆丽娘吃“打生”那份苦才得到孩子这一事上,得到了启发。舍不得孩子,打不得狼。没风险,谁都要做这生意了。他决定再去苏北。

  沈万三当然不知道,敢冒这风险,想到要去苏北和张士诚他们做生意的,还有别人。这个人就是关帷。

  苏州金阊门外有个赫赫有名的大商家——陈记商号,店主叫陈泰。这个陈记商号早在元代以前的南宋就已是苏州有名的商号。到了陈泰手上,已历四代。虽说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可风雨飘摇,岁月沧桑,陈记商号依然在苏州两个最繁华的商市——商家称为金阊门和银胥门的市口上独占着鳌头。陈泰经营的项目,从五谷粮食到市民的日用杂品,乃至丝绸、布匹、珠宝、金银器、茶庄、典当行等,都处于垄断地位的角色。这些商品他喊的价,别人想高想低都不行。所以有人说,这个肥胖的陈泰打个喷嚏,整个金阊商市上的那些小商家们都得要流鼻涕。

  这个苏州头号的大商家开有个陈记典当铺,这天有一个人用一批金器当走了三千两银子,后来陈泰发现这批金器竟然是假货。他大为震怒,把他那个年老的管家以及典当行的主事都给没头没脑地臭骂了一通,还说如果查不出那个骗子事主,这三千两银子要老管家和典当行主事赔出来。老管家挨了骂还要赔钱,回去一直在想这事儿。“这个贼能骗我,为何我就不能去骗别人?”于是,老管家让那个典当行主事写了张相同的当券,悄悄地扔在了路上。这张假的当券被一个贪财的人捡到,此人高兴极了。嗨嗨,天上掉下来的财,花个三千两银子就可得到一批金器。于是他东挪西借,凑了三千两银子,立即来到陈记典当行,将那批假金器“赎”了回去。老管家和典当行主事见诡计得逞,也得意万分,至少那三千两银子用不着他们自己掏腰包了。再说那个贪财的人,“赎”回了金器,立即拿到别的金店想出手换回现金,可金店老板看了他那批金器认定是假货。此人不信,金店老板就剖开其中一件一看,果真是假的,里面是黄铜,外面裹了层金粉。这堆货充其量只值几十两银子。此人见了真相,差点昏了过去。明知这里面有鬼,可也找不得陈记典当铺。可他这哑巴亏也吃不起,那三千两银子自己倾家荡产也赔不出。于是他便到阊门的吊桥上,从上面往下跳,想一死了之。想那阊门吊桥,本是个热闹场所,此人想在此自杀,又如何能自杀得起来。他刚落水,便被人救起。那看热闹的人,里三层外三层地裹着。此人一边哭着一边说起自杀的经过。不料,他还没说完,这人群中有一人挤了进来,对他说:“你把那批‘金器’卖给我,我给你三千两银子,你快还了,莫要寻死了。”众人只道此人是个大善人,其实此人正是典当那批“金器”的原主。他把“金器”拿回了家,取出那张真的当券又来到了陈记典当行,声言要赎回金器。这典当行主事一听,急忙找了老管家来。老管家一见这架势,真是有苦难言,有口难辩。此人态度强硬,一定要赎回那批金器,还说赎不到的话,那就见官。老管家和主事的好说歹说,此人才松口,同意店里赔偿。后来按真金价格赔了好几万两银子。

  陈泰损失了钱不算,还给店里的声誉带来极大影响。陈记典当行后来就此一蹶不振,老百姓谁也不敢将贵重东西拿到这里来典当了。陈泰想想就气,终于有一天,他一怒之下,将那个弄巧成拙的老管家和典当行的主事,统统赶了出去。

  正在这时,关帷在汾湖拜别了陆老爷的新坟后,来到了苏州。因他曾在吴江陆德源家做过管家,经一个熟人的介绍,陈记商号陈泰老爷延请他接替那个被赶走了的老管家。 

  那天,陈泰初见关帷时说起关帷的故主陆德源逝去,曾感慨地说:“陆老爷可是吴江首富,家中资财恐不在我之下,可就这么两腿一伸地走了,唉,世事转头空啊!”接着,他问起陆家家产的去向,当听关帷说起那陆德源只有一个女儿时,陈泰看了关帷一眼,异常关心地说:“如今这个女儿可就是陆德源的万贯家产哪!不知这位大小姐是否嫁了人?”

  “陆家小姐已经嫁人了!可怜陆德源一生聚集起的财产,如今都已悉数落入沈万三之手。”关帷恨恨地说。

  “沈万三?此人是何人?”对苏州商界极熟悉的陈泰,搞不清这个沈万三是何许人也。

  “此人虽在周庄一个小镇长大,可志大心高,绝非是安于一地之小商人。此人今借重于陆氏之财力,只怕不出数年,苏州将无出其右者!”关帷说。

  肥胖的陈泰,看着关帷忿忿的神色,捻着胡须沉吟地对关帷说:“看来,你是斗不过这个姓沈的,这才来投奔于我?”看着关帷点了点头,他站起来自言自语地:“这倒也好!”接着,他站起来看着关帷:“同行是冤家,对这个新冒出来的沈万三,关管家,你当给我密切注意他的动向!”

  关帷说起了沈万三和苏北张士诚的生意,并建议说:“张士诚这些起事者,他们有的是盐,可要的是粮食、布匹、兵器,我们不妨也……”

  “不!这些打家劫户的盗贼,和他们做生意,还要玷污我的名声呢!”陈泰摇了摇肥胖的头。

  几个月后,关帷得到了沈万三的消息。

  “管家,你吩咐要打听的那个沈万三,这个月初又运了十多船的丝绸粮食去了苏北。”

  “那陆丽娘一同去了没有?”

  显然这个家人打听得很详细:“陆丽娘已有孕在身,现在吴江汾湖!”

  “有孕在身?!”关帷怔怔地站了起来,心头猛地升腾起一股无名火:“这个混蛋!”他猛地将拳击在算盘上。家人不解地望着关帷,不知他在骂谁。

  4脱脱罢职,张士诚死里逃生。沈万三又去苏北,怀孕的陆丽娘得知晓云和沈万三同去时,勃然大怒。备受委屈的褚氏,有口难言

  虽说是准备舍了孩子去打狼,可沈万三却怎么也不想让孩子再丢在了狼口。他在准备再去苏北时,事先让四龙去高邮找了张士德,把一切都安排好了,他这才从汾湖、周庄运了十多船的粮食和布匹,再去高邮。在从周庄动身前,他在扬州的店铺来人说,福建、广东的商帮要盐,数量还颇大。他立刻看到这里面的巨大利益。可去那南面,最省力的当然是从海路过去,可这一路上的情景又是如何?还是在周庄装粮时,他就想,到了高邮,再请张士诚兄弟们帮忙。

  沈万三走了许久日子了。怀孕了的陆丽娘默默地接受了这一切,尽管她并不乐意,但她知道,她是无法改变他的想法的。一年多前,她和他去泰州、高邮时,褚氏在家要生养,他还不是照样成行了吗!

  这天她挺着肚子,正坐在后花园的轩内歇息,打着盹。

  忽然,沈万三来到她身边,正柔情地看着她。接着,沈万三轻轻地抚着她的脸……正在这时,轩外两只雀儿叽叽喳喳的叫声惊醒了她。陆丽娘恼怒看着那两只雀儿,从轩内的桌上拿起茶杯,向雀儿砸去。雀儿飞走了,陆丽娘又陷入了懊丧之中。

  蓦然,童塾时读过的一首古诗,跳上心头:

  打起黄莺儿,

  莫叫枝上啼。

  啼时惊妾梦,

  不得到辽西。

  她正想着,这古诗写的情景与自己何其相似乃尔,正在这时,一个家人风尘仆仆地走来禀报说:“夫人,沈万三老爷嘱小人来给夫人一个口讯,他从苏北运了十多条船的盐已到了刘家港……”

  “他回不回家来?”

  “沈老爷说他不回来,要在刘家港呆些日子,然后从那里将盐由海路运往南海。”那家人继续说着。

  “盐,盐,我都这样了,他还是只知做他的生意梦!”陆丽娘恼怒起来。

  这个家人刚走,又有家人来报:“夫人,昆山周庄的大娘子,抱着小少爷沈茂来到,说要问候你。”

  陆丽娘懒懒地站了起来:“那,快请啊!”

  未几,褚氏和抱着沈茂的奶妈走了过来。

  轩外,褚氏回过头对奶妈说:“我们姐妹说些话,你带了少爷到厅里歇着吧!”

  奶妈抱着孩子走了,褚氏走进轩内。坐下后她看着腆着肚子的陆丽娘:“妹妹,你也快生了吧?”

  陆丽娘看着褚氏,同病而相怜的感觉油然而生:“还有一两个月吧,可他……一直风尘羁旅于外,唉,只怕他的两个孩子出生,他都不在身边呢!”说着,她又念挂起来:“唉,他一个人在外面,我们都不在他身边,也不知他怎么样?”

  褚氏笑笑:“这次他去高邮,从周庄走时,我已让我从娘家带来的丫环晓云随他一起去,照应他的饮食起居。”

  “晓云,让晓云和他一起去?这,这是什么意思?”陆丽娘大感意外,惊讶而又不解地地看着褚氏。 

  此时的褚氏,心里酸酸的。沈万三在周庄临走前,对褚氏说要将晓云一同带到高邮去。褚氏当时也是这样不解地问沈万三:“这是什么意思?”

  沈万三回过头:“没什么意思?如果你要这么看,就算做我是娶她做三房吧!”

  褚氏实际上知道沈万三和晓云的事儿,但就这么带晓云去,她倒有些不甘心。陆丽娘陪官人去过苏北,现在又是晓云去,可怎么就轮不着我呢!我毕竟是正房啊!可她又不敢明说。

  “官人即使是娶三房,也得禀告父母,坐轿烧烛的啊,怎么能这么草草的呢?”褚氏低下头说,接着又抬起头,善解人意地:“官人在外如是不耐寂寞,那,妾身可以随官人去苏北!”

  “不,茂儿才一岁,孩子不能没有人照看!”沈万三一口回绝。

  “那,让妾身带了茂儿,一同前往吧!”褚氏近于哀求了。

  “不!那边烽火连天,怎么能带小孩子去?”沈万三说着,看着褚氏:“你,你这是不乐意我讨了晓云?”

  褚氏低下头:“不,不是!”

  沈万三猛然提高了嗓门:“那你说,你是什么意思?”

  褚氏嗫嚅地:“只要官人喜欢,妾身不敢阻挠!只是,这事汾湖的娘子,她……”

  “你可是我先娶的正房,你没什么可说的,她又能说些什么?再说,她有孕在身,也不便和我同去。”说着,他看着正抹着泪的褚氏:“别哭了,这事我走了以后,你去汾湖,再说给她听吧!”

  这一切,褚氏是不敢告诉眼前的这位陆家大小姐的。可她又这么不依不饶地问着自己。褚氏看了看陆丽娘,心里也难受起来,但她依然不紧不慢地缓语解释:“他带了晓云去也好。他们这些商人常年羁旅在外,难免拈花惹草的。那些商旅之地的勾栏、妓院就是为他们开的。与其让他们在外面不知再弄点什么事出来……”

  喔,你是这么想,以为是影射自己的陆丽娘,眉毛竖了起来。可褚氏却浑然不知,依然说着:“因此,倒不如让晓云伴着他,也看着他,这样倒不至于会让他久恋他乡。”

  陆丽娘冷笑一声:“怕他再弄点什么?嘿,无非是又救了个像我陆丽娘一样的姑娘吧!”

  褚氏愕然,她明白陆丽娘话听错了:“妹妹,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不是那意思,那是什么意思?哼,大娘子,看不出你倒很大方,也很会疼男人。可为何没让别人去而让晓云去照料他的饮食起居?只怕是因为那个晓云是你的丫环吧!”她本想接着说,斗法斗到我头上来了。可看着褚氏在抹泪,心里软了下来,咽下了后半句话。

  褚氏其实委屈极了,但她像哑子吃黄连似的又说不出来,眼泪一个劲地往下落:“不,不是的!晓云和官人去,你当我就这么愿意?官人对晓云颇有意思,晓云对官人也已心仪已久了。”

  是这么个事,陆丽娘猛地想起上次在周庄时的事,怪不得,心里装着那个骚狐狸呢!她斜睨着褚氏,似乎怪她纵容了:“官人一个人在外,你,你难道不可以去陪着官人,非要那个小骚狐狸啊?”

  “茂儿还小,离不开我。”

  “孩子,你不好一道带去啊?”陆丽娘颐指气使起来。

  “这一路风尘……孩子太小了啊!”褚氏委屈得哭出声来。陆丽娘看着她,心情复杂地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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