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10日 星期六
不知为什么,有时候我以为他的血管里不可能流着殷红的热血。
他的性格实属冷血一类,那能把人毁掉的情欲和他无缘,玩乐和麻将都迷不了他的心窍。除了喝酒,喜欢领略体育球赛的乐趣外,就在摄影机前过日子。藏在眼镜背后的那双眼睛里,永远清晰地流露着他的意图和他的思路,让人一望而知。
这执著的冷静是他的主要力量,血气、情感、心灵,对于其他人,都是会引起惶惑的知觉和感觉的要素,但对于他则毫无意义。他的一切激情火花都集中在大脑,集中在他的银幕中的女性形象上。
他,就是谢晋。不管他现在从事着什么,将来还会从事什么,他的名字将永远镌刻在中国电影大师的行列。这次在国内接拍第一部电视剧《大上海屋檐下》虽然不是他直接导,但有着他的参与,我就觉得牢靠。都说谢导是最善于发现和调教女演员的。我最初的成功。不是在谢导手里演出来的,但与他的那次合作,让我受益匪浅,难以忘怀。
那一年12月24日,我抖掉了脚上黄浦江畔的尘土,走进飞往纽约的机舱。
在18小时的飞行中,谢导演的背影一直在我的前方。
一排三个座位他一个人坐着,他那双颊微红的脸庞使人一看就知道他正发着高烧。他最好是躺下。
偶尔,他也回身冲我们微笑一下,但谁都很难说清楚这微笑的复杂内涵。
谁都知道,我们是由于签证延误了两个月,在这严冬季节,偏偏要去向大自然索取我们影片中所需要的夏天和春天;谁都知道,我们仅仅只有30万美元的外汇,要去远征纽约、洛杉矶、威尼斯,去创举中国大陆电影制作在海外拍摄的“第一个”。在我们的上空,是那巨大而冷漠的苍穹,在我们的下面,是广袤而亲切的大地。也许正是这大地给予了他希望。他慢慢地闭上眼睛。他喜欢在寂静中冥想。
机舱里,摄制组的许多人都用额头抵着椭圆形的舷窗,目光各种各样……依依不舍的,如释重负的,欣喜激动的……我无法揣测所有人此时的心情,但“一定要成功”这个使命和目标,每个人都是一致的。此时,我也紧紧地摸着自己左手链上的小金猪(我的护身符),心里不停地默默念祷,便愿别像太平洋一样渺茫……
他一滴不剩地喝干了他的第三杯茶时,我们已经在空中飞行十多个小时。他的胳膊旁边仍是那本皱皱巴巴的剧本。上面的字迹写得很乱,像是在铅印的文字间爬动着虫子。其颤动的轨迹,甚至不难以让人能识别出,这部分是在汽车上写的,那部分是在飞机上写的。他时而看看剧本,偶而又唱唱低语,有时甚至情不自禁地发出欢乐的叹息。突然,他回头冲我大叫了一声:“那首英语歌的录音磁带你带了没有?”
正在昏昏欲睡中的我吓了一大跳。“带了,导演。”我报告式地赶紧回答。他耳朵不好,说话声音特别响,再加上非常地一本正经,有时真令人望而生畏。
他马上意识到可能把我吓着了,立即微笑着又补充了一句:“你想睡了?”
“不,没,没有。”
我掩饰着。因为我知道导演最讨厌演员像只病猫似地老蜷缩在角落里睡觉,“过了今天就不晓得明天”(这是他骂演员最重的话)。
不知甚么时候,我终于睡着了。
醒来时空中小姐正在用中英文广播着“飞机开始下降,请系上安全带”。我赶忙起来,就见椅子扶手上插着一朵鲜花。
一朵正在开放的花朵,它无止境地自我重复着伸展开去,一片叶子接着一片叶子,它每个柔和的红晕颜色都比前一个显得更红。
邻座的人告诉说,“导演送来,你睡着了。”
我抬眼看去,才知导演被空中小姐照顾到头等舱去休息了。这花是头等舱配餐时送给旅客的。
提前得到一枚奖章,我想。奖章是授予有特殊贡献的人,他希望。
估计是半个小时之后,我们踏上了美国大地。脚下倒并无异常感觉,但我心里却充满了莫名的惶惑,一种对异邦文化的陌生,紧紧地追缠着我。其他人有人惊喜,有人欣慰,有人沉醉,也有人困惑……只有他,始终是唯一无动于衷的人。这使每一个有头脑的人都会承认,他身上还有一种对冒险的嗜好,他的强大仅仅在于执著。
在机场海关他还开着玩笑,摄制组以他为首走在最前面,海关人员仔细向他询问着在纽约拍摄的周期,纽约的接待团体等,他一一详尽地作着简明的回答。最后问他的是带来作为拍摄费用的美元是多少?他微笑着潇洒地转身而去,压根儿不予答复。对彼岸世界的金钱威胁全然无所谓。他那艺术性的活动型个性超群绝伦,以其特有的优势铸炼着摄制组每个人的意志。
为了艺术能够忘掉自己,忘掉自己的利益。我以为这是种气质。这种气质在这关键性时刻也提醒了我们每一个人。为什么他享有盛誉;为什么他能够得到社会和人们的尊重。不管怎么样说,此时他充溢着新的、几乎十分虔敬的心情,他在企盼着另一种幸福─—成功。
那种一瞬间的气质,那种会使我疯狂的气质,我知道,我会难以忘怀。他再也没有回身顾望,时隐时现地一直走在我的前方……
一切过去了的都成为美好的回忆,而回忆的美好,又将始终滋润着我鲜活的心,使她年轻,使她纯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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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午坊 - www.ziwufang.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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