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23日 星期六
H打电话来约见面,说是刚从普陀山进香回来,在上海转飞机回北京,有几个小时的空。
我正好也没有什么特别重要的安排,于是欣然赴约。
对坐在扬子江大酒店的餐厅,我们共进一顿午餐。
自今年三月北京一别,转眼又是一季。此刻,我面前的他,有些疲惫。比起三月里,消瘦了些。也许是终日在外奔波的关系,看上去又黑了一层,又老了一道。
说起今年在美国成立了他的一个基金会,他立刻精神百倍,十分兴奋。
我知道,这件事,在他,是很看重的。
虽然,早在八十年代,他的画就在美国受到欢迎;虽然,他是开放后的中国最早应邀前往美国举办画展的画家之一;虽然,因为他出众的才华,圣地亚哥市的市长还亲自为他颁发了荣誉市民的金钥匙;虽然,在过去的十几年里,他也曾带着他的作品到过欧洲、非洲、东南亚等十几个国家参展或举行学术讲座,但这都不能等同于这个基金会的成立带给他的喜悦。
那些只是标志着他和他的艺术的被认识,而这个基金会的成立,则代表着他和他的艺术的被认同,标志着他已真正地走出了一个国家一个地区的范畴,而真正加入了世界的行列。
但我更关心的还是他那个宏大的心愿,他的千佛工程。他一直说,济南的千佛山上没有一尊佛,而在西安和四川,佛虽在,佛头却早在历代的浩劫中渺无踪影。这些佛头,一部分是被到中国来淘金的冒险家们偷走的,大部分却是毁在我们自己民族的不肖子孙手里。
于是两年前他许愿,要在有生之年塑一千尊佛头,替前人赎罪,为后人祈福。这件事,他做得很辛苦。要塑一千尊佛,就要千头千面,有一千个不同的造型。为此,这两年,他只要有时间,就四处采风,可以说是踏遍了名山大川,访遍了名刹古寺。
他说这件事始终在进行中。这次去普陀山,就既是朝圣,又是采风。
他给我看了些佛头的造型图,张张构图生动,个个神态逼真,有呼之欲出的感觉。他说,在山东的石雕厂里,已制作了一部分佛头,但离千尊的目标还很遥远。他心中的千佛圣地,是在长城脚下。他想仿南京栖霞山千尊罗汉的样子,再造出一个今古奇观。
他说得激动,我听得神往。结果,满桌的美酒佳肴在我们面前尽失颜色。
总是这样的,只要一说到他的创作,他的设想,他的事业,这个男人就会两眼生辉,滔滔不绝。绝对的工作狂。
说实话,和这样的男人做朋友是绝对的好。
五十多岁的人了,却依然还有孩子的纯真,少年的梦幻,青年的热忱,再加上五十多年风雨人生的阅历。和这样的人交谈,听他说话,真的如坐春风,赏心悦目。听他那么痴迷那么蛊惑人心地谈他恢宏的理想,你会被诱惑,会激动起来,简直恨不得能随他一起去作成这些事。
面对他的时候,我常常会被激励起来,会对自己的状态着急,会因此自己叮嘱自己,一定要找点事做做,做有意义的事,做大事。
这种推动,是无形的,又是格外有力的。可是,和这样的男人做夫妻就难免有点惨。至少我是不行的。
我们都太执迷于事业,谁都不会为对方牺牲什么;我们又都太了解事业对彼此的重要,谁也不会要求对方为自己牺牲什么。
记得我在给他的信中说,我们是两艘没有洗去风尘的船,在漫长的航行中寻找着自己的港湾。我们不期而遇。于是,靠近,相互致意。片刻的停顿、休憩后,我们又只好缓缓地擦肩而过。你有你的方向,我有我的航程。
对于我们,相遇是缘份,分离是必然。这一点,我们心里都格外清楚。
这就又说到佛了。这是我们最爱的话题。真难想象,他这个纯粹的北方男人,会对佛信得如此虔诚。
我信佛,主要是受外婆的影响,可以说是家庭的渊源。
而在他,这个当年在隔离室里,尽管双手被“杆子队”队员们带钉的皮鞋碾蹂得血肉模糊,肿得连筷子都拿不住,却依旧要蘸着泥水,在破了又补,补了又破的褴褛衣衫上作画的人,执著着对佛教的信仰,无疑是他超越痛苦的一种方式。
对他说到我今年想去入戒的事,他却给我说了段往事。
那是1992年年初,春节鞭炮的硝烟尚未消净,他就背起挎包,带上相机,绘图笔,速写本,直奔乐山和大足去朝圣,并为心中的千佛工程采风。
结果,一下飞机就做了回财神爷,钱包让人掏了。这且不说,后来,他去庙里临摹研究那些佛像。为表虔诚,住在庙里的时候,他天天吃素。结果超体力的工作,使他终于支撑不住,竟然晕了过去。
这事让赵朴初老先生知道了,又是痛惜他又是笑话他,说他犯傻,佛在心中便是虔诚了。
说完,他望着我笑,慢条斯理地说:所以呵,脱掉人间烟火难哪,佛在心里就是虔诚喽。
我也笑了,他这是暗示我下不了那个决心呢。
我也不同他辩,有没有决心,做给他看就是了。到时候真入了戒,看他还有什么好说。
在H的身上有种奇特的和谐,那就是大和小的极度统一。他会去做超大型的雕塑,也会在一枚邮票的方寸之间挥洒他的天才。他的画装饰性很强,他喜欢画动物。那些可爱的生灵,在他的笔触下,总是那么的稚拙,那么的惹人怜爱。
他这个人热爱生命,更爱一切和自然有关的东西。他最喜爱的创作主题是:造化无极。我有一次评价他,对什么都感兴趣,惟独对人不感兴趣。
他不服气,就反驳,我对小草就很爱。
他说的小草,是他的女儿。一个非常可爱的女孩子。
H太忙,又要当爹又要当妈,顾不过来的时候,就只好把小草带在身边。有几次开全国政协会议的时候,他也把她带着。孩子特别爱找我玩,大约是看到银幕上的人走下来了,格外好奇的缘故。而我也特别喜欢孩子,尤其是小女孩。我一直很遗憾,我没能在婚姻还没有结束以前就生一个自己的孩子。所以我和小草是两个人一见就相互喜欢,就处得特别好。
现在小草还常常会从北京给我挂长途。我不知道孩子是否对我有过什么期待,但我知道,我将是她的永远的潘虹阿姨。
H的确很爱小草,只要提起她,话头也是源源不断。可是给女儿起名也是植物,他的兴趣可见一斑。
我提议为小草干一杯。
他立刻附议。
端起酒杯,我就又看到了他的那双手。我一直说他的手像熊掌。
这双手,因为长期在野外和岩石、铁锤、粘土、颜料,还有我连名也叫不出的化学品打交道,已变得异常粗糙,他的手上永远有开裂的还没长好的伤口。
我想,每一条又粗又深的掌纹里,嵌着的都是他一份艰辛的付出,一份对自己所热爱的事业执迷不悔的执著吧。
刹那间,有一份温柔的情感从我的心头流过,一种纯粹属于女人的温情。我觉得这个优秀的男人,他的生活里确实欠缺了一种不该欠缺的东西。而这一份东西我又不可能去填补,我只有在心里默默为他祈祷,愿佛照看他的幸福。
酒杯碰在了一起,祝福都没有说出口。我们对视一眼,一切都在彼此的胸中了然。
亲爱的朋友呵,禅机已现,悲观已尽。任这世间哪一条路,我都不能与你同行。这一生,我们的缘,不在红尘里。
此刻,窗外是七月的烈日,骄阳如火。而我们的心中,有鸟语婉转,正风轻云淡。
在我的胸口挂着你亲手刻给我的护身符,一尊精致的平安罗。请相信在所有你将要前去的路上,也总会有我关注的目光。我会常常在意你正做些什么,一如所有你对我的在意。
佛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雾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H,愿佛保佑,一生平安。
阿弥陀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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