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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 傲慢与冒犯

  1. 召见

  米开朗琪罗在新建的家里度过了自己30岁的生日。1505年3月,米开朗琪罗第二次赴罗马。

  “圣父——”

  梵蒂冈教皇宫内回荡着恭卑的喊声,司仪和红衣主教等众人虔诚地跪下,轮流吻着教皇的戒指。

  巨大的紫色皇座象征着至高无上的权力,愈向前靠近它一步,愈益感受到教皇威严的存在。

  米开朗琪罗的胸口闷得慌,下意识地拉拉袖口。

  朱理二世的白发白须里充满着爱走极端的脾性,刚愎自用的放肆手段曾使得他的前任亚历山大六世浑身发抖。

  他的目光扫射了一下周围,挥挥手示意众人向前靠近。

  “圣彼得教堂留下了你的才华,聪明的小羊羔。”教皇的声音并不是想象中那么威严。

  米开朗琪罗抬起头,与教皇的目光一相遇,就有些不安。

  “圣父,圣彼得教堂的陵墓位置……”

  “中央。”

  “我,愿意服从陛下的圣旨。”

  ……

  米开朗琪罗在一家客栈里住下时,不由得觉得好笑。

  圣彼得教堂里已有了20多位教皇的陵墓,哪来的这么多空余的中央位置。

  关于朱理二世的传说,米开朗琪罗听了不少。自己刚被召到这里,就遇上这么一个难题。究竟是教皇故意考验自己,还是……

  不过想想教皇谈起建造自己陵墓的庞大计划,米开朗琪罗又兴奋起来。他在烛光下画出了陵墓的大致轮廓。

  第二天,陵墓草图摆在昔日好友银行家雅格布·盖洛的面前。

  “你想做一个忠实的仆人吗?”盖洛收起了刚才惊喜的脸色。“40个雕像,你想花去100年时间?”

  米开朗琪罗显然没考虑到这么多。昨晚上他的脑子里都是摩西·圣保罗俯瞰身姿,还有一群可爱的小天使抬着大理石陵墓,从白云中飞落到圣彼得教堂里。

  “我可以请助手。”米开朗琪罗认真地掰着手指,说出一个个熟悉的名字。

  “你还想出现第二个都奇奥圆柱子上的可怕窟窿?上帝需要的是你这双手,不是别人的。”盖洛拍拍米开朗琪罗的肩膀,“坐下来,让我这个老头来给你算算,教皇会给你多少金币。”

  朱理二世身边有一位陰沉着脸的建筑师,他的浅绿色眼睛一直盯着米开朗琪罗的脸。

  “布拉曼特,你最理解美丽的建筑词语了。”教皇的目光从陵墓设计草图上移开,高兴地说。

  “圣父,你的胸怀比得上美丽的海洋,阿尔卑斯山脉下的基督世界永远最美丽。”布拉曼特低下头小心地回答。

  米开朗琪罗已经从布拉曼特玫瑰花苞似的嘴唇上,隐约地感到对方是一个强大而危险的对手。

  布拉曼特(1444—1514)在伦巴底为米兰公爵效劳时,成功地设计了米兰圣玛利亚德莱格拉齐耶教堂的东部结构。该教堂的修道院餐厅就是达·芬奇《最后的晚餐》绘画之处。

  当初米开朗琪罗离开罗马返回故乡时,布拉曼特就移居罗马,一直为教皇服务,他也兼通绘画和雕刻。

  “米开朗琪罗,布拉曼特说你想亲自去卡拉拉选购大理石,你就马上去吧,带上1000枚金币。”

  米开朗琪罗愣了一下,布拉曼特怎么知道我想去选购大理石?

  在去圣彼得教堂的路上,米开朗琪罗保持沉默。

  《哀悼基督》雕像仍然稳稳地放置在壁龛里,蜡烛光飘忽不定地跳闪,米开朗琪罗轻轻地拍拍雕像。

  “很美。”布拉曼特从牙齿缝里挤出两个字。

  果然,圣彼得教堂里已找不到建造陵墓的中央空地。随同前往的桑加罗建筑师说出了一个大胆的设想,“在后院重新盖一个新教堂。”

  米开朗琪罗的眼一亮,后院拆除一些旧建筑,清理一下,他的美丽陵墓计划有希望实现。

  布拉曼特也点头赞许,但看到米开朗琪罗兴奋的脸,心里开始盘算着如何向教皇禀报。

  2. 傲慢的后果

  5年,1万枚金币,这是工程浩大的陵墓建造的全部报酬?

  米开朗琪罗睡在床上,开始后悔到罗马来,银行家雅格布·盖洛的忠告已成为昨天的真谛:

  “绚烂的晚霞只是一种廉价的安慰,谁也不知道教皇的金库钥匙在哪里,他的权力可以轻松地摧毁你坚硬无比的锤子。”

  5年,1万枚金币。苛刻的条件,铁一般的时间限制,谁能说服教皇的心。

  米开朗琪罗也试图提出“宽限10年”的要求,但得到的只是冷冰冰的两个字“不行!”

  教皇的蛮横口气,根本没有任何商量余地。他说大理石是黑的,谁敢说是白的。

  窗外黑漆漆的,月亮没露脸。米开朗琪罗也不想点起蜡烛。

  房间里有一股潮湿的发霉气味,身下的床像一块被人遗弃的丑陋大理石,冷冰冰的,哪有一点温暖的感觉。

  这是朱理二世的手下提供的住房,还吩咐米开朗琪罗每月交几个金币的房租。

  米开朗琪罗还能与教皇讨价还价吗?

  第二天,米开朗琪罗昏沉沉地出了罗马城,教皇已派人催他去选择大理石了。

  靠近利古里亚海边的卡拉拉小镇坐落在亚平宁山脚下,半山腰泛着雪光似的大理石,那是卡拉拉人祖祖辈辈的骄傲。

  上帝赐给了他们赖以生存的来源,也教会了他们祖祖辈辈的公社制生活秩序。共同劳动,共同承担苦难。

  在朱理二世未看到一尊大理石雕像之前,建造陵墓的一切费用都必须由米开朗琪罗自己承担。

  幸好这里的生活费用比预想的要低,卡拉拉的工匠也像这里的大理石一样纯朴,他们喜欢用单音节表达自己的意思,多余的话就淹没在制服大理石的“当当”声音之中。

  “米开朗琪罗,今天你会有好运气的。”采石场的头头热情地打着招呼。

  “我会很高兴地看到。”米开朗琪罗在采石工的人流中,发现了他们和自己有着许多共同的语言,共同的感情,共同的肤色。

  他暂时忘却了朱理二世的威严眼睛,兴奋地看着忙碌的采石场,“当当”的声音回荡在山谷里。

  一个个粗壮坚硬的木楔子打进了大理石的石眼里,形成整齐的一条线。经浇水处理的木楔子自然膨胀,一道细细的裂开线出现。

  木楔子被打得更深入,大理石的裂开线之间还会发出扩张的声音。

  卡拉拉人勤劳和智慧都溶进了一块块洁白的大理石里,还有他们的歌声和爱情。

  米开朗琪罗爬上了更高的山坡,远处的山峦像凝固的起伏波浪,静静地卧在迷茫的苍灰色天际之下。

  脚下偌大的采石场变小了,人影像细小的虫子伏在白色的石层上。隐隐约约可以望见荒瘠的葡萄园,灰尘色的橄榄树,细小的树枝在微微摇摆。

  大自然的生命在这广阔无际的天底下延绵繁衍,无声无息地接受上帝的每次恩赐,也默默承受着人间残酷无情的祸难。

  顽强的生命,雷电般的意志,永恒的巨大纪念碑——兀现在身后的白色山头,促使米开朗琪罗产生了一个疯狂的念头:

  雕刻整座白色的山头,它是地球上最壮观的雕像,地中海的水手都能看见。

  我的气魄,我的才华,我的诗魂,我的生命,都在这里凝聚。

  万能的上帝给我力量,贤明的教皇给我时间,我要征服世界上最美丽的大理石,永远写上我的名字:米开朗琪罗·博纳罗蒂。

  卡拉拉夏天的烤晒,使米开朗琪罗的上身几乎脱了一层皮。山谷里的秋风已有着冬天的寒气,利古里亚海边的清新空气,也为他带来了好运气,采购了三块巨大的圆柱石。

  但是,1505年的圣诞节令人感到压抑,米开朗琪罗回到罗马时,才知道银行家雅格布·盖洛已到上帝那儿去当仆人了。

  巴尔杜奇已成为盖洛的继承人,米开朗琪罗硬着头皮向他借钱开支,因为卡拉拉之行已耗费了他的全部积蓄。

  米开朗琪罗需要添置一个锻造工具的炉子,购买瑞典钢铁和上等的栗树木料。罗马的朋友还推荐了有经验的老木工和年轻的壁画家,充当他的助手。

  建造陵墓的准备工作在寒冷的冬天里缓慢地进行着,米开朗琪罗心情越来越沉重,就像屋顶上的厚厚积雪,随时会压垮工棚。

  梵蒂冈皇宫传出了消息,布拉曼特正在施展自己的特殊影响,竭力说服朱理二世放弃建造圣彼得老教堂后院的小教堂,准备让一座新圣彼得大教堂出现在陽光下,与老教堂互相衬托,成为罗马新景观。

  对新圣彼得大教堂的设计竞赛是公开的,这对于布拉曼特来说,只是一个漂亮的外衣而已,他的经验和才华也足以使人大吃一惊。

  布拉曼特在装修一新的邸宅里举行了一个很热闹的招待会,展示自己刚刚完成的新彼得大教堂的设计蓝图。

  招待会的气氛使布拉曼特感到十分满意,有充分理由相信人们的舆论对他有利,因为朱理二世正在审查他的设计方案。

  米开朗琪罗的太陽穴在一跳一颤,不祥的预兆在警告他,建造陵墓的事可能要夭折。

  几个月后,新圣彼得大教堂第一块基石奠定仪式隆重举行,教皇朱理二世举起了胸前的金色十字架祝福时,布拉曼特的浅绿色眼睛眯成了一条线,上帝保佑了他。

  米开朗琪罗才发觉这第一块基石的奠定,圣彼得老教堂不得不忍辱被拆毁。这一回,轮到他死死盯住布拉曼特的脸,但回答他的是得意、傲慢的浅绿色眼光。

  从卡拉拉运来的大理石堆在米开朗琪罗住舍的后面,曾引起了许多人的惊叹。有的还去摸摸,不相信这些都是真的。

  朱理二世也曾大为赞赏,捋捋雪白的胡子,说了一大堆愉快的话。

  但是,现在这么一大堆的大理石成了沉重的负担,一种辛辣的讽刺,一种被愚弄的感觉。

  布拉曼特已经使教皇相信一个可怕的命运的说法:现在建造陵墓是一场噩梦,被激怒的上帝会提前召唤教皇去天堂。

  只要一想起布拉曼特的浅绿色眼睛,米开朗琪罗的太陽穴就会一跳一颤,他的强烈自尊心好像被一把生锈的钝刀来回割锉。

  魔鬼,无耻的犹太!

  米开朗琪罗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睛,发疯似的大喊大叫。

  布拉曼特亵渎了基督教最古老的圣彼得教堂,几十位教皇的灵魂将不得安宁。1462年,使徒安德烈的头骨遗骸庄严地被移置在这里,正是罗马强大力量才能提供这样神圣的庇护所。

  用妖女般的声音迷惑教皇,重新建造新圣彼得大教堂,这是布拉曼特走向地狱的开始。

  米开朗琪罗嘶声叫喊的攻击,引起了布拉曼特及其教皇宠臣的强烈不满。他们发出警告,如果米开朗琪罗再不闭上嘴,那么他将看不到第二天的太陽。

  罗马的朋友也试图劝说米开朗琪罗,朱理二世是教皇政权的救星,他熟悉叔父西克塔斯任教皇以来的事变过程,因而教会最高职位公开买卖的腐败行径被制止。

  建造圣彼得新教堂是朱理二世统一权力的伟大象征,这也是他作为一个“好厉害的教皇”让后世永远纪念他的理想方式。

  米开朗琪罗也明白布拉曼特正是利用了朱理二世好大喜功的心理,同时也让自己的名字随同朱理二世——圣彼得新教堂一起流芳百世。

  因为艺术超越时间和死亡,布拉曼特轻松地达到了米开朗琪罗也想拼命达到的希望彼岸。

  锤子和凿子的强硬性格已成为米开朗琪罗生命的组成部分,他不想失去这次绝好的机会,哪怕这是悬崖上只露出浅浅表层的大理石。

  米开朗琪罗恳求晋见教皇,然而梵蒂冈皇宫的大门傲慢地拒绝他进入。

  也许是朱理二世在处理繁忙的政务之后,想听听其他的声音,米开朗琪罗被获准进入皇宫内。

  灿烂的陽光被严严密密地阻挡在高大的窗子外面,皇宫内只剩下令人不安的宁静空气。

  “星期五,再说。”朱理二世长长的白胡子似乎都没动,吐出的声音却像雷鸣般炸响。

  米开朗琪罗一肚子的话还未倒出半句,他只是远远地站着,朱理二世也未招手示意他靠近。

  布拉曼特并不在,但米开朗琪罗始终觉得那双浅绿眼睛躲藏在四周墙柱上的美丽花纹里,从四面八方盯着他,在逐渐缩小包围的压力。

  米开朗琪罗舔舔干燥的嘴唇,拉拉衣领,转身去了。

  以后,米开朗琪罗每天准时去梵蒂冈皇宫,得到的都是一个声调的回答:

  “明天。”

  工场里的助手看到他那张陰沉的脸,都不敢上前问候,饭菜里的木工刨花味也会引起他的挑剔声音。

  锻造炉子里的火越烧越旺,羊皮袋的鼓风还在使劲地灌输,火苗变成了淡蓝色,凿子被烧红了。

  米开朗琪罗草草写下一张便条:尊敬的圣父,由于您的命令,今天我被赶出皇宫。如果您哪一天想起我,请您到罗马城外的任何地方来找。

  晚上,米开朗琪罗离开了沉睡的罗马,佛罗伦萨在召唤着他。

  第二天清晨,急匆匆追来的教皇骑兵,扬起了呛人的尘灰,波吉邦斯一家客栈的老板被惊醒了。

  “米开朗琪罗,教皇有圣旨——接到此令,立刻返回罗马,否则严厉处置。”

  早晨的第一缕陽光还未出现,远处传来牧羊人尖脆的鞭哨声。

  米开朗琪罗揉揉眼睛,忍不住打了一个哈欠,他似乎还未明白,“各位大人,今天是星期五,还是星期一?”

  “你不是被赶出皇宫的第一个人,圣父命令你回去。”为首的骑兵头目不动声色的说道。

  “明天,再说吧。”米开朗琪罗挥挥手,转身要回客栈。

  “站住。”几名骑兵围上来,马蹄下发出“得得”的声音。

  顿时气氛紧张起来,米开朗琪罗昂着头,两只手交叉在胸前,准备迎击任何的攻击。昨晚他离开罗马时,已做好了最坏打算。

  骑兵头目并未下令捆绑,因为教皇有令不准动用武力,“违抗教皇的意志,只会把事情搞得更糟。”

  米开朗琪罗听得出这番话表达的另一层意思,“请稍候,我写一封信,你们可以回去交差。”

  他在信中写道:“尊敬的陛下……你相信了那些谎言和谗言,对于真理的敌人,你却给他报酬。我,曾是您忠实的仆人,沐浴着您赐予的陽光。但是,我耗费的时间和精力,并不能使您感动。我愈辛劳,您愈不爱我。“我曾希望依赖您的伟大而伟大,曾希望您的公正胸怀与威严的宝剑将是我唯一的裁判,谎骗的回声在您那儿终止。

  “上帝把美德降临到人世间,但总是被丑化,仿佛美德①只能在一棵枯萎的树上,苦苦等待着开花、结果。”

  ①神话中酒神巴库斯的希腊原文是狄俄倪索斯,他是宙斯和卡得摩斯的女儿塞墨勒的儿子。塞墨勒因为硬要看宙斯的雷电而被殛死,遗下这个孩子。宙斯怕赫拉害死这个孩子,他在自己的大腿上开了个口子,把这孩子放在里面。宙斯走路不方便,因而狄俄倪索斯之意为“宙斯瘸子”。

  3. 亲吻

  “大锅会”俱乐部的成员像欢迎凯旋归来的英雄,热情地与米开朗琪罗拥抱。

  “教皇的骑兵放了屁就走了?”

  “你的武器就是一双手?”

  “罗马是个强盗窠巢,教皇变成强盗的头脑。”

  “万岁,我们的雕刻家。”

  ……

  波吉邦斯客栈的事像长了翅膀飞到佛罗伦萨的每个窗口里。

  是喜?是忧?是苦?是灾?

  米开朗琪罗自己也说不清。家里人们仍很热情,但不像过去那样围着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洛多维科很想知道自己的儿子离开罗马的真正原因,他关上门,坐在一边。

  米开朗琪罗不想多说,生怕老父亲睡不好觉。后来在给友人的信中,他才透露出内心的恐惧:

  “我,如果留在罗马,这城市将成为我的坟墓,而不是教皇的坟墓,这是我突然离开的主要原因。”

  来自布拉曼特方面的威胁,米开朗琪罗深信不疑。因为忌妒之火在疯狂燃烧,将烧毁每一个狭隘心理人的最后理智。

  第二天清晨,就有人来敲门,请米开朗琪罗到执政官的办公室去。“你是第二个萨沃纳罗拉。”执政官索德里尼站在窗前,他的身影遮住了一部分外面柔和的光线。

  “尊敬的大人,你记错了,我是米开朗琪罗·博纳罗蒂。”

  “你冒犯了教皇,会给佛罗伦萨带来一场可怕的灾难。”

  “不,贤明的圣父,知道哪里是光明,哪里是黑暗,我是他忠实的仆人。”

  “佛罗伦萨不能重新让你履行合同,你应该明白。”

  “尊敬的大人,你该去看看市议会广场上的大卫雕像,问问他,是不是害怕了。”

  米开朗琪罗头也不回地走了,后面的索德里尼还在高声叫喊着,“你会后悔的。”

  教皇几次下了紧急诏令,“米开朗琪罗乃雕刻者,擅自出走,一味任性。据悉惧归,然寡人知天才者之禀性,故无愠意。若彼归顺,罪罚皆免,且乃享使徒之宠爱如旧。”

  索德里尼诵读教皇诏令时的声音越来越严厉:“即使法兰西王也不敢公开与教皇对抗,因此佛罗伦萨必须请你去罗马。”

  米开朗琪罗想逃到土耳其去,那里的统治者曾托人请他去作画。

  但索德里尼警告他,“教皇的军队像秋风扫落叶那样强大,谁也不敢收留你。”

  1506年11月,米开朗琪罗不得不低下了孤傲的头颅,离开了佛罗伦萨。不过不是去罗马,而是再次翻越亚平宁山脉,毫无表情地进入波伦亚城门。

  许多波伦亚人悄悄打开门窗,想亲眼看看这不可一世的教皇朱理二世。

  穿着制服的侍从将米开朗琪罗带到大厅外,朱理二世还在用餐。

  教皇抬起头,看见的不是哭泣求饶的一副嘴脸,而是拒绝下跪的米开朗琪罗。

  米开朗琪罗怀里还藏有佛罗伦萨执政官索德里尼的一封“乞求”信,但他不想拿出来,因为他觉得真理在自己这一边。

  教皇的灰羊毛头巾没有摆动,米开朗琪罗站着的姿势也同样没有变。

  双方僵持着,大厅里一片安静。

  “米开朗琪罗,让我迎接你吧!”教皇沉不住气叫嚷起来。

  “圣父,我一直在耐心等待星期五的到来。”米开朗琪罗不服气地回答。

  “今天就是星期五,明天、后天都是星期五,这是我的意志。”教皇的白胡子都在抖动。

  “不,明天是星期六,后天是礼拜天。”米开朗琪罗不由得提高了嗓门,固执地争辩着。

  这时一位红衣主教生怕米开朗琪罗继续无礼,便上前几步,说:“陛下,请不要为他的蠢事发怒,像他这样的艺术家除了工作,在其他事情上都是不懂礼貌的。”

  谁知教皇的火气更大,冲着红衣主教喊道,“你说的话,连我都不愿说,你才是愚昧无知。”

  这出乎意料的雷霆之火,反而使米开朗琪罗感到兴奋,又有些难堪和内疚。

  他似乎看见了教皇威严的另一面,人性的心理仍然支配着教皇的神圣权力。

  锋利的刀剑与坚硬的盾牌相对抗,才能出现惊心动魄的壮观场面,平平淡淡的庸俗儿戏无法引起强者的心理刺激。

  米开朗琪罗一步一步走上前去,周围的人也不知道他要干什么,教皇也没示意阻拦。

  “圣父——”米开朗琪罗突然跪下。他佩服强者的伟大,更喜欢公开的较量,才能证明自己的非凡力量。对于布拉曼特的奸诈手段,他又恨又无奈。

  教皇愣了一下,瞬间明白了。他无意中露出一个玩弄权术政治家的小小花招,便轻松地重新赢得了一个天才艺术家的心,这比他作为胜利者进入波伦亚城还要高兴。

  教皇伸出了瘦骨嶙峋的手,上面戴着一个嵌着硕大宝石的戒指,让跪下的米开朗琪罗亲吻。

  4. 铜像

  躺在热气腾腾的椭圆形大澡盆里,热水浸透着全身的皮肤,米开朗琪罗伸直了双腿,闭上眼睛,飘来了一股百合花的清香味。

  女人的拖地衣裙窸窣声音靠近了,两只柔软的手抚摸着他的头发,慢慢下移到他粗粗的脖子和结实的胸膛上。

  “为什么不留下来?”

  这甜润的声音使人想起幽谷里的潺潺溪水,调皮地在一棵绿荫蔽天的大树下亲昵地转个弯,嬉笑着不愿离去。

  突然一阵寒风吹开了门,吹散了热气,蛮横地卷走了百合花香味。

  “起来,起来,浇铸铜像。”粗暴的吼叫,从巨大的紫色皇座上发出。

  米开朗琪罗不顾一切想爬出澡盆,但全身软绵绵的,拼命挣扎也没有用。

  这时澡盆的四壁在飞快地上升,眼前顿时一片漆黑,头顶上只露出一碗大的小孔。

  “哈哈……”上面传下来的笑声像炸雷般震耳,“你永远跑不掉,给我做铜像,铜像——”

  米开朗琪罗惊醒了,屋里的火只剩下余烬,微微发红。大风把门窗撞得乒乒响,不知哪里婴儿被惊醒,啼哭声很快被淹没在呼呼的寒风里。

  天快亮了,挤睡在一张床上的几个助手蜷缩成一团。

  这是图斯坎斯街的一栋旧驿站房屋,石墙,砖地,天花板很高,后面还有一个较大场地的花园。

  米开朗琪罗还是无法摆脱现实生活中的噩梦,为朱理二世铸造铜像。

  “这不是我的本行!”米开朗琪罗苦苦乞求着,他害怕铸造失败,更担心损坏自己的名声。

  “你对教皇的忠诚,就是你最大的信心和勇气。”朱理二世玩弄着手上的宝石戒指。

  “我需要时间。”

  “一个星期。”

  在米开朗琪罗的素描本上出现了教皇的各种形象:合手虔诚作弥撒的神态,侧面怒视的面容,接见众臣的威严姿势,大笑不已的样子。

  然而他自己拼命工作的苦相,被几个助手天天看在眼里。米开朗琪罗自己弄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把别人也拖得精疲力尽。

  助手们开始讨厌这枯燥无味的工作,不是整天试验金属的熔化特性,就是修造砖炉,还要搬运一大堆笨重的泥塑材料。

  泥塑像修理的最后工序总算完成了,米开朗琪罗并不觉得高兴,搓着手上的泥,嘴里不知在嘟囔着什么。

  教皇来了,来审查自己塑像的模样。

  随同人员发现泥塑像比教皇还要威严,连那宽大的袍子都似乎充满着凶残的杀机。

  但没有人敢说,也没有人走上前暗示一下。

  教皇显得很满意,还凑近泥塑像的脸,故意瞪了一眼,“陛下,你认识我吗?”

  米开朗琪罗却产生了调侃的兴趣,“圣父,在你的右手中应该拿着什么东西——一本书吗?”

  “为什么要拿书,应该是剑,我喜欢锋利的剑。”

  “那么另一只手呢?”米开朗琪罗紧追不舍地问道。

  “向虔诚的羊羔祝福,或者……”教皇看看米开朗琪罗沾着泥的手,继续说:“或者是诅咒!”

  米开朗琪罗低下头说:“如果有人不听话,就用这只手去惩罚他。”

  教皇高兴地笑起来,周围的人也乐了。

  米开朗琪罗趁这机会提出购买大批蜡的要求,为浇铸铜像作准备。他故意提高嗓门,让站在一边的司库大臣也能听见。

  “米开朗琪罗要什么,你就给什么。”教皇吩咐着,司库大臣只好点着头。

  佛罗伦萨的铸铜匠贝纳迪诺赶来了,5月的陽光已经晒得他满头大汗。

  屋子后面的花园已成了浇铸铜像的工场,浓浓的黑烟懒洋洋地升起,然而大砖炉膛里的火仍然不能使人满意。

  “但丁的地狱之火在你的脚下燃烧。”工场里出现了阿尔多乌兰迪的身影。

  米开朗琪罗擦着被烟薰疼的眼睛,认出了当初第一次来波伦亚时遇到的恩人。

  “大诗人维吉尔……还在用……早餐,我……只好单独先来……地狱了。”米开朗琪罗不时地咳嗽,断断续续地说完话。

  “走完地狱之后就是炼狱,额头上象征着罪恶的P字,就会减少一个。”

  “谢谢你的问候,阿尔多乌兰迪,蔚蓝色的天国之路都在我们的梦中。”

  阿尔多乌兰迪扶着米开朗琪罗坐下,“波伦亚人都在议论着你的铜像,你有信心吗?”

  “我相信他,”米开朗琪罗指指贝纳迪诺,“他是佛罗伦萨最出色的,他不用火,铜像也会成功。”

  贝纳迪诺摆摆手,说:“别着急,亲爱的先生们,试验才是尊敬的老师,它会告诉我们什么时候的火神会变成美丽的仙女。”

  一个多月之后,阿尔多乌兰迪打赌输了,他匆匆赶到波德罗斯大街时,已有许多人围住了铸造铜像的工场门口。

  “吃奶的牛犊还会铸铜像,有毒的桃子都成了圣诞礼物。”

  “这么多的铜也能卖个好价钱。”

  “外乡人,回去喝你妈妈的奶汁吧。”

  “瞧他们的模样长得多漂亮,大街上的女人都要吓跑了。”

  “嘻嘻……”

  阿尔多乌兰迪挥舞着手杖,轰走了幸灾乐祸的围观者。

  大砖炉的火还在烧着,熔化的铜汁却未能达到预期效果,铜像只浇铸了上半身。

  贝纳迪诺垂头丧气地坐在角落里,阿琴托弯腰拾起一根粗粗的木柴,又狠狠地扔到一边。

  米开朗琪罗脸被烈日晒得又黑又瘦,身上灰一块、白一块,汗珠不时地顺着油黑的膀子滚下来。

  失败,是个残酷的字眼,在米开朗琪罗的记忆中曾是一个空白。“我们的失败就是他们成功。”他不明白波伦亚人为什么这样残忍。

  其实朱理二世是以入侵者的身份进入这个城市,又能受到谁的欢迎?他的铜像浇铸失败,恰好是一种象征性的严厉惩罚和心理上的愉快报复。

  米开朗琪罗则成了无辜的失败者。

  1508年3月,波伦亚城里响起了洪亮的教堂钟声,朱理二世铜像上的覆盖物徐徐落下。

  “圣父——”

  跪下祈祷的人们嘴里发出了含糊不清的声音,随风摇曳的烛光星星点点布满了教堂前的空地。

  米开朗琪罗收拾好行李,回头看看浇铸铜像的工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折腾了一年多,现在带走的只是一身的疲劳和难以诉说的痛苦。

  他没忘记与阿尔多乌兰迪告别,披着拂晓前的星光返回故乡。

  朱理二世的铜像只有4年的寿命,1511年12月随着波伦亚被收复,铜像也遭到了摧毁。阿尔封斯·德斯特公爵买下了这堆废铜,下令铸造了一尊大炮,取名为“朱理”。

  不过朱理二世的铜像头被保留了一段时期,米开朗琪罗却再也没有机会见到。

  5. 家

  “欢迎你回家。”执政官索德里尼亲自站在台阶上迎接,他脸上的高颧骨都溢出了光彩。

  据罗马传来的可靠消息,米开朗琪罗铸造的铜像,朱理二世十分赞赏,也使得索德里尼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当米开朗琪罗挣扎在铸造铜像的工场里时,索德里尼派出了外交官赴罗马,经过巧妙周旋,在谈判桌上达成了一系列协议,佛罗伦萨免遭类似波伦亚被攻占的命运。

  米开朗琪罗则成为谈判桌上的重要砝码之一,他的艰辛劳动也成了政客们手中玩弄的下赌骰子。

  朱理二世铜像闪耀着迷人光泽时,也是索德里尼放心地坐稳执政官宝座的时候。

  米开朗琪罗哪里会明白政客们的杯子里的酒是什么颜色,现在能够回到自己的故乡,重新睡在自己舒适的床上,调养精疲力竭的身体,这已足够了。

  索德里尼瞟了一眼米开朗琪罗粗壮的手,改变了准备上前握手的主意,作了一个请进的手势。

  “原来请您雕刻十二大使徒的合同仍然有效,画室继续归你使用,每月只收你8枚金币。”

  索德里尼的灰色微笑,总使得米开朗琪罗好像踩到了一堆新鲜牛粪。

  “谢谢大人的照顾,我也很累,但愿上帝能听到我的祈祷。”

  米开朗琪罗没有进屋,有礼貌地鞠一躬,头也没抬就走了。

  家里的墙上颜色有些暗淡了,父亲和两个弟弟都坐在餐桌边,低着头,都不说话。每人面前盆子里的汤快喝完了,汤匙碰到了盆底,发出了刺耳的声音。

  米开朗琪罗擦擦嘴,说:“在法律上,我独立生活,但是我永远是这个家庭的一员。”

  低低的哭泣声从父亲的嘴里发出,凄凉的感觉迅速地传遍了每个人。

  “我所受的一切痛苦,都是为了你们。”米开朗琪罗尽力压低声音,“我不想让人耻笑。”

  “这里是我的家,我想享受一下安静的生活。盛上热气腾腾的犊牛片烧豌豆,再喝上几口鲜美的汤,我们全家很长时间没有一起团聚了。

  “我们可以到郊外的树林子里去,带上一大篮的食品,捧着但丁、彼特拉克的诗集,听听小鸟唱歌,这是我睡梦中的甜蜜休假。

  “雕像制作是我生命的重要组成部分,它应该给我带来快乐,忘记一切烦恼。

  “但是,我现在完全听从命运的摆布,让它践踏,任意处置我。

  “我不怕穷,也并不无聊。我已养成了不脱衣服睡觉的坏习惯,陷在一个无法挣扎的烂泥潭里。

  “请大家相信我,我的一切忧虑,正是爱护你们才有的。”

  米开朗琪罗再也忍不住了,放声大哭。一直积压在心灵上的沉重十字架,已把他变成了一个天才的怪物。

  他从未在亲人面前说过这么多的话,他习惯把自己的全部感情灌注在锤子和凿子上。

  他飘流异乡多年,每逢礼拜钟声悠悠响起时,他总是想到佛罗伦萨的大圆顶教堂。

  为了故乡——家,他已经付出了所有的一切。

  但是,米开朗琪罗只在家里睡了十几个晚上,又被教皇召到罗马去,一个世界美术史上的奇迹又将在他手中产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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