铸巨人时空
哲学家好谈人生,诗人好谈人生,而最能体现他们的人生观的,大概要算是对时空问题的思考了。
毛泽东用自己的诗笔,重新创造了一个世界,一个地地道道地展示了他的独特的人生观的世界。这个世界,有自己的时间,有自己的空间,有自己的主体,有自己的构成方式和运行速度。
时间,作为宇宙的一种存在形式,作为人的生命的延续现象,对任何人都是平等的无差别的,但每个人对时间的经历、体验、把握和评价,却是千差万别,非常明显地反映出他的人生态度、世界观和生存风貌。
古代文人在面向时间的时候,时常觉得它与人的生命运动方向正好相反,与自己擦肩而过,失之交臂,于是常常反顾,惋惜日子过得太快,感到主体与时间处于无法调和的矛盾之中,这里有“以有涯随无涯”(庄子)的感叹;有“悲晨曦之易夕”(陶渊明)的哀伤;即使象苏东坡这样的乐观放达之士,也禁不住冒出“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的念头;还有那开盛唐诗风的陈子昂,当他把自己的历史责任感融入时空意识的时候,所见是“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空旷,所感是“独怆然而涕下”的孤独伤情。
毛泽东较少抽象地谈论时间。但在年青时代却表达过彻底的现实主义时①间观念,“竖尽来劫,前古后今一无可据,而可据惟目前”,如果说,这种立足现在、超越古今的时间观,只是抽象地展示出青年毛泽东“名世于今五②百年,诸公碌碌皆余子”的自信和天将降大任于斯人的自励的话,那么,在他成为一位掌握历史唯物主义思想的无产阶级革命家以后,他对时间的看法,对纵向历史的唱叹,则蕴含了充实的社会理性,传达出一个新时代的行进步伐。对没有新的世界观支撑和为传统文人骚客描述追念的过去,毛泽东是那样的不屑一顾。从蛮荒原始社会到青钢文明的几十万年的时间,在他看来,无非是“只几个石头磨过”的“小儿时节”;渊源漫长的封建社会也“不过几千寒热”,留下的只是“斑斑点点,几行陈迹”。他提醒人们“还看今朝”,他欣喜地报告:“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对于他亲身经历和带领创造的现代革命历史,也偶尔反顾,看到它们象河水一样流逝。但绝不留恋,而是象古希腊哲人赫拉克利特一样感到,一切都在不断地变化,流动的河流,后水已不是前水,人们不能在同一河流里插两次足。因此,毛泽东展露的,是“二十八年过去,弹指一挥间”的轻快和喜悦。不过,他弹指挥去的,只是抽象的时间外壳。而不是它的沉甸甸的用生命和鲜血换来的内容。他描述如烟往事,断无追愧和空落:或“忆往昔峥嵘岁月稠”,或“犹记当时峰火里,九死一生如昨”,或“故园三十二年前。红旗卷起农奴戟,黑手高悬霸主鞭”……。充实、激昂、振奋。一种精神,连接了他的昨天和今天。
在大多数情况下,毛泽东与时间的运行取一致的态度,觉得自己的生命:包括自己所从事的事业,都是与时间同步前进,同步发展的,代表着历史本来的方向。由此,他没有伤时心态,而是坚毅、牢实地把握现在——“而今迈步从头越”;从容、自信地面向未来——“今日长缨在手,何时缚住苍龙?”尤其重要的是,毛泽东时间观中最突出、最富个性的特征,是不断超越光阴流逝的进取精神和打破时间限阈的奔突状态。“东方欲晓,莫道君行早”,这种对时间不要分的态度,赢得了青春不老的生命形式:“踏遍青山人未老”。
①《讲堂录》。②《送纵宇一郎东行》,下引毛泽东诗句,不再注篇名。
这种时间观,在夺取政权的战争年代赋予毛泽东漫天挥洒的朝气和无限的创造力,做出“早行人”和探索者的卓识远见。缚住苍龙之后,成功的经验把他的自信又大大地推进了一步。在他看来,历史运行的速度是越来越快了,“小脚女人”的步伐必然要被这个速度远远抛在后面。他试图站在时间运行的前面,开始按自己的意志来安排它的规律。他嫌时间过得太慢,“一万年太久”;当他眼盯着那旷古未有的崇高目的地的时候,他提醒人们:“多少事,从来急”。太急的时间意识,把毛泽东引向了晚年的困惑。说到时间问题,不妨先看看青年毛泽东下面一段文字:
生死问题乃时间问题,成毁问题乃空间问题。世上有成毁无生死,有空间无时间。由此义而引伸之可得一别开生面之世界,既吾人试设想除去时间但有空间,觉一片浩渺无边、广博宏伟之大域。置身其中,既无现在、亦无过去又无将来。身体精神两俱不灭之说。乃可成立,岂非别开生面之世界邪?①轻慢纵向时间,超越古今生死,恰是对永恒的执著,对横向空间的拓展,对天地自然的亲近和拥抱,对建造别开生面的新宇宙的自信和追求。似乎只有那博大无垠的空间,才能容得下毛泽东兴寄旷远的恢宏胸臆,反过来,也使毛泽东获得凌空透散的人格魅力。美国前总统尼克松的女婿戴维·艾森豪威尔受到毛泽东接见后,有一个形象的描绘:“十里之外就可以呼吸到他的个性。”
崇尚空间、含纳自然的最直观的方式是游历。毛泽东一生都喜欢漫游,他的诗词创作大都与空间的山川物象相关。
早在湖南一师读书的时候,毛泽东就把“汗漫九垓,遍游四宇”作为人格主体“养气”“益气”和诗文创作的重要途径,并且表示:“胜景、古迹、险隘、民风,以及通商之步岸,游程之所必记。”他畅想着“登祝融之峰,一览众山小;泛黄勃之海,启瞬江湖失”的壮美气象,推崇司马迁“览萧湘,
②泛西湖,历昆仑,周览名山大川”而使“襟怀乃益广”的行谊豪气。自然物象并非是死板的存在,它蕴含着生气勃勃化人心灵的文化内核。俗话说人杰地灵。刘禹锡说得更明确:“山不在高,有风则鸣;水不在深,有龙则灵。”历代文人游览山川名胜,一个重要目的,是感受充满诗意的文化氛围,结交各地的高人贤士,汲取他们的高尚品格和智慧。毛泽东说他读清代牛运震的《游五姓湖记》之后,“则见篇中人物,皆一时之豪。吾人读其文,恍忽与之交矣。”由此他得出结论:“游者岂徒观览山水而已哉,当识得其名人巨子贤士大夫,所谓友天下之善土也。”①
毛泽东推崇游历,不仅笔之于书,更付之以行。他早年丰富的带有强烈的社会调查实践目的的“游学”,已广为人知,此不赘述。这里只说几件与他的文学活动和文化住格相关的事例。
1917年,毛泽东游览南岳,登上了祝融峰。在下山归途中,曾给罗章龙
②《讲堂录》。①《讲堂录》。
写了封信,主要记述景观名胜的见闻。第一句话就是:“诚大山也!”接着对南岳的风光描绘了一番,文风与木玄虚的《海赋》格调相仿。他还谈到了古今名人志士笔下的南岳,特别提到韩愈宿南岳庙的诗,这首诗刻在岳庙的石板上。信中还寄给罗章龙一首他游南岳写的诗。罗章龙说,这封信情文并茂,他当时曾能背得出来。可惜信后来丢失了。②
在青年时代两上北京和一次南下上海的途中,尽管囊中馐涩,毛泽东还是绕道寻访了不少名胜古迹。一次坐火车到北京,被大水阻在河南郾城,次日毛译东便邀集同伴到古魏都许昌去游览。旧城已很荒凉,仍在遗址旁凭吊
③一番,“并作诗以纪行””一次在前往南京的途中,又特地停下来到曲阜看了孔子的墓,看了孔子的弟子们濯足的那条小溪,看了相传是孔子亲手栽种在孔庙附近的一棵有名的树,最后还到孔门第一贤人颜回住过的河边停留了一下,看了“亚圣”孟子的出生地。此后又沿着《三国演义》里有名的徐州府城墙和历史上有名的六朝古都南京城,徒步环行。还登上了“一览众山小”的泰山绝顶。
初到北京时,在北大图书馆作管理员。日子窘迫,七个人合住一间小屋;试着同一些文化名人交谈却受冷淡。但是,当他投入这种历史文化名城的自然景观的怀抱,便顿觉豁然开朗,鲜艳而又生动的都城景色,对他说来是一种“补偿”。在公园里和古老的故宫广场,他感受到早春的气象!北海的垂柳枝头悬挂着的晶莹冰住,使他想起唐朝诗人岑参的诗句:“千树万树梨花开”……。
十几年后,当毛泽东如数家珍地同斯诺谈起这些经历和感受时,仍是那样的一往情深,历历在目。
显而易见,自然、历史、文化、贤人,在他的游览视野中,始终是融为一体的。一草一木的寻看,一山一城的蹬跷,一溪一河的停留,不能不使他坠入思接千载,精骛八极,浮想联翩的情境之中。仿佛逝去的英雄贤哲一个个向他走来,开始默契的对话、心灵的交流。这对一个饱读诗书,嗜好传统而又雄心勃勃,后来在政治上和诗词创作上都获得极大成功的青年人来说,该有多么耐人寻味的含义啊!
就象恬淡隐逸的陶渊明爱菊,仙风道骨的李白爱酒,孤高傲世的林和靖爱梅,慷慨悲歌的辛弃疾爱剑一样,从“山沟”里走出来的伟大革命家和天才诗人毛泽东,酷好游历,钟爱山川,不只是“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这一年龄阶段的特有现象,而几乎是他一生的生活方式的重要内容,是其个性气质的自然需要,是其人生态度和充满诗意的文化性格的表达方式。
当他从井冈山一步一步地走进紫禁城以后,那舒适的椅子牵不住他,那精美的雕梁画栋框了住他,他似乎并不把这里看着理想的归宿,他更钟情于生动的自然风色。在给友人的一封信中,流露了此番心迹,“‘秋风万里芙容国,暮雨千家薛荔村’,‘西南云气开衡岳,日夜江声下洞庭。’同志,
①你处在这样的环境中,岂不妙战?”于是,他常年不歇地外出巡视、游历,还念念不忘“重上井冈山”。一回到自然的怀抱,他那遏止不住的诗情便奔涌而出,历代诗人的歌唱便在脑际盘旋。1957年3月19日到20日从徐州经
②罗章龙:《椿园载记》第16—17页,三联书店1984年版。③《新民学会资料》第511页。①《毛泽东书信选集》第588页。
南京到上海的途中,便情不自禁地为工作人员书写了元人萨都刺的词《木兰花慢·徐州怀古》、王安石的词《桂枝香·金陵怀古》、辛弃疾的词《南乡①子·登京口北固楼有怀》,并讲解词的用典和意义。1959年到庐山,他书写李白诗句:“登高休观天地间,大江茫茫去不还。黄云万里动风色,白波九道流雪山”,并在末尾注明:“李白《庐山谣》一诗中的四句。登庐山,望长江,书此以赠庐山常委清同志。”
对政治家来说,特别是象毛泽东这位始终充满想象力和创造力的伟大的革命政治家,游历所养所发之“气”,当然不限于文学创作上的意义。他那豪放的人格,坚毅的意志,开阔的思路,奇异的想象,以及不知疲倦的精力,很自然地通过游历的方式得到满足,游历又反过未深化和强固他上述那些品格气质。“挥手从兹去”,“我自欲为江海客”,这是毛泽东作为一个革命家立志浪迹四字,不贪恋安逸的心境的真实写照。
但是,作为诗人毛泽东,“江海客”的四处奔劳的生活,游历者的所养所益之气,无疑使他获得了无限诗情和灵感。革命家的人格和文学家的气质,在这一状态中获得了高度的融合。由此,我们就不难理解这样一些绝非偶然的事实巧合:为什么毛泽东诗词创作的高峰期,是1927年至1936年到达陕北这段在丛山峻岭、跨江越河中游移转战的艰苦岁月,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年出版的《毛泽东诗同选》共收作品50首,其中有20首是这十年写的。为什么毛泽东的代表作品,大多与自然山川、名胜古迹有关——《沁园春·长沙》、《菩萨蛮·黄鹤楼》、《忆秦娥·娄山关》、《念奴娇·昆仑》、《沁园春·雪》,而且50首作品中就有25首写到山,南有会昌城外的高峰,北有银蛇如舞的黄土高原,东有魏武挥鞭的碣石,西有横空出世的昆仑。为什么毛泽东笔下总有一股挥洒雄放的气势,总有那么巨大的空间形象和深沉的历史意识——龟蛇锁大江;谁持彩练当空舞;山,刺破青天锷未残;苍山如海,残阳如血;安得倚天抽宝剑!大河上下,顿失滔滔;大雨落幽燕,白浪滔天;极目楚天舒,截断巫山云雨!坐地日行八万里,巡天遥看一千河……。
在自然物象中汲取素材和灵感,有益于自己的创作。对这一点,毛泽东也有明确的认可。1962年5月,他在修改郭沫若《喜读毛主席的<词六首>》(后发表于《人民文学》1962年5月号)时加写的一段活中,便深情细致地回忆了《忆秦娥·娄山关》一首的创作过程,“那天走了100多华里。南方有好多省,冬天无雪,或多年无雪,而只下霜,长空有雁,晓月不堪寒。‘苍山如海,残阳如血’两句,据作者说,是在战争中积累了多年的景物观察,到娄山关这种战争胜利和自然景物的突然遇合,就造成了作者自认为颇为成功的这两句话。”
是的,长征,是毛泽东一生最为难忘的岁月。他在祖国的土地上真正的发现了自己,实现了自己。这不仅指长征这一伟大壮举对整个中国的革命事业带来的决定性的影响,而且也指他的诗。他是民族的精英,原因之一是他是大地的儿子,是祖国山川物象的情人,是历史文化的伟大的继承者,是中国社会充满诗意的创造者。他尽情地占有自然,与大地谈心,与高山交流,从而使他把自己的心灵融进了无限的空间。
这一切,孕育了他的诗歌的巨人气象,和独特的空间意识。
就“我”与空间的关系来看。宇宙空间在古人心中,一般只是客观的存
①林克:《珍贵照片的真相》,《八小时以外》1990年第12期。
在,在过于高大的物象面前,较少主体人格力量的介入。李白在难于上青大的蜀道面前,是“以乎抚膺坐长叹”,李贺虽然幻想上天把九洲山河看得很小,但也只是物我判隔的“遥望”。而毛泽东则把空间物象理解为和人格主体发生历史联系的现实对象,并以主宰自然的主人翁态度,把一片孤冷寂寥的冬景写得神采飞扬;面对搅得周天寒彻,在夏日消溶之际又使江河横溢的“莽昆仑”,径直喊出:“不要这高,不要这多雪,安得倚天抽宝剑,把汝裁为三截”。“方地为舆,园天为盖,长剑耿介,倚天之外”,这毛泽东喜欢并精心书写的相传为宋玉所作的赋句,是他自己的空间意识和作品气象的形象注脚。
就空间和时间的关系来说。毛泽东把现实世界的运动变化作为把握时空关系的中间媒介,即通过运动变化感知时间的运行,又通过时间的流逝来发现运动变化了的空间。空间物象在毛泽东的笔下不是静止的,它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人类的实践史,对无限空间的征服史。因此,毛诗中的每一个空间物象(山、原、江、海)都有一种时间张力,都蕴含着主体的实践内容。乌蒙磅礴走泥丸,知向谁边的秦皇岛外打鱼般,飞架南北的跨江大桥,从头飞越的如海苍山……,乍一看,都是空间物象的现实壮写,但它们都是在一定的关系链条中的自由飞动,充满时间运动的节奏,向着尽加人意的目的方向延伸,这一切,都引向毛泽东终主追求的诗意境界——“神女应无恙,当惊世界殊”!时间和空间在人的主体实践作用下,再不是抽象的概念,而有了丰富沉实的社会学含义。毛泽东确实实践了他青年时代的志向:毁旧宇宙而建一“别开生面”的新世界。在晚年,他为自己唯一的孙子起了这样一个名字——“新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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