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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引 论

  毛泽东与中国传统文化

  关于“文化”概念的内含,向来争论不休,界说数不胜数。综观毛泽东的一系列著述,涉及“文化”之处颇多,但也没有对它下过确切定义。他主要是从精神文化角度来使用这一概念,尤以《新民主主义论》中所说的相对于政治、经济俪言的“观念形态的文化”用法最多,在谈到中西方文化的时候,毛译东使用“文化”这一概念偶尔也包括物质技术,其义大体近于“文明”一词。做这个辩析,是为了让读者对本书使用“文化”这一概念时有一了解。

  马克思主义与中国传统文化:从接受到结合

  从文化形态上讲,毛泽东及其思想对20世纪中国最根本的贡献,无疑是马克思主义的中国化,在这个意义上把毛泽东的思想理解为近代资本主义社会孕育出来的最彻底的叛逆性文化(马克思主义)同中国民族文化相绪合的产物,大概是不会有疑问的。

  作为政治或哲学意义上的概括,“中国化”或“结合”自然已经清楚表达了这两种文化来源在毛泽东的思想中的组合关系。但如果进一步从文化学角度来分析,泛泛谈“结合”则未免抽象了一些,在如何深究马克思主义与中国文化在塑造毛泽东的思想的过程中所产生的具体作用时,就不那么明晰了,意见也不尽一致。这确实是个复杂的研究课题,非要争个“孰轻孰重”或索性来个“二元并立”,或进一步把“结合”局限于例证毛泽东怎样广泛引用古代经典,如何运用民族语言和表述方式来解释马克思主义的深奥理沦,局限于分析毛泽东改造了几对传统哲学范畴,似乎也难说是深刻把握了毛泽东的思想中两种文化来源的内在关联。

  关键恐怕在怎样理解这个“结合”,特别是毛泽东在自己的理论与实践中艰苦的探索过程和独特的结合方式。

  作为一个农民的儿子,毛泽东首先由中国文化塑造,而后受到西方思想的影响,最终选择了马克思主义。他不只一次地说过:我的学习,第一阶段是在私塾里学孔子,第二阶段进学校学资本主义,后来客观形势使我和我周围的人转向马克思主义。又说,我读了八年孔夫子,又读了六年资产阶级的书,24岁才知道马克思。建党时,我们也很幼稚,开始搞革命,准知道怎么搞呀?毛泽东关于其思想形成过程的自述,透露出他在文化吸收上的阶段性及其思想来源的复杂性。

  在湖南第一师范学习后期,毛泽东上承朱熹之论,下受杨昌济影响,孜孜于“本源”的寻求。所谓“本源”,类似于客观唯心主义的“道”(老、庄)、“太极”之“理”(朱熹)、“理式”(柏拉图)、“绝对精神”(黑格尔),被毛洋东视为“宇宙之真理”。①在“五四”新文化运动中,寻求“本源”演变为寻求“主义”,成为毛泽东的一个极为迫切的思维中心和压倒一切的研究目标。在他成为马克思主义者之前,不断地选择,也不断地放弃。西方近代文化中的各种思想和思潮,诸如社会进化论、改良主义、无政府共产主义、新村主义、泛劳动主义、实用主义等等,他部触摸过,有的还躬行实验过,但似乎都没有使他成为其中某种主义的坚定信仰者。在种种如饥似渴的选择和尝试都失败或无效的情况下,他才最终选择了马克思主义这一“无可如何的山穷水尽诸路皆走不通了的一个变计”。②

  近代以来,先进分子在文化理论上寻求主义,同通过社会实践改造中国,是一个问题的两个方面。毛泽东确立其终生信念,既有深刻的历史背景,又有独特的主观因素。

  从客观上讲,俄国十月革命的成功,为半个世纪以来精神上内外交困、徘徊无路的中国知识分子,提供了在中国传统(如“东方文化派”的主张)和近代西方模式(如“全盘西化派”的主张)两种文化走向之外,选择一种更新的文化思想及精神支点的可能。这就是马克思主义。因为它产生于资本主义社会的生产关系,但又反抗这一社会制度,并且理应在更高的层次上反对封建传统。经受“五四”新文化运功大潮洗礼的第一代共产党人,最终皈依马克思主义,在当时的主观意识里大多存有这样一个动因:既批判和超越中国封建传统,又拒绝和超越西方近代资本主义意识形态。关于前者,自不难理解,因为“五四”新文化运动的一个基本主题,就是反对封建传统。关于后者,可以从两个方面来考察。1)反帝爱国是毛泽东等第一代共产党人从民主主义者转向共产主义者共同的思想起点,这种民族感悄使他们在看待中西方文化时显得更审慎一些,注意到中国传统中的一些积极因素,也注意到西方近代文化中的消极因素,不易走向全盘否定或全盘肯定的形式主义文化选择泥坑。毛泽东在批判传统“太旧”“太坏”的同时,便及时指出“西方思想亦未必尽是,几多之部分,亦应与东方思想同时改造”,①并认为东方文明即中国文明。在世界文明中应占“半壁的地位”。②在社会理想上,受知识背景和认知框架的影响,人们在接受马克思主义之初,也难免用中国传统文化中的一些概念和判断来实现文化符号从西方到中国的转变。如十月革命后,有人曾把“社会主义”译成“均贫富,等贵贱”的“大同之学”。刘少奇说他1921年到莫斯科,看到卢布票子上的“全世界无产阶级联合起来”的中文翻译,是“四海之内皆兄弟也”,也颇说明问题。③2)从本世纪初第一次世界大战后的世界形势大气候来看,战后资本主义社会一派萧条危机和阶级对立悬殊的境况,使许多先进知识分子在考虑中国的前途和改造道路时,很难对这种社会及其文化形态表示好感。周恩来到日本、到西欧的所见所闻,便是他选择马克思主义的重要的客观因素。毛泽东虽未出洋,但背景是一样的,潜在的思想逻辑是一样的。

  从主观上讲,毛泽东当时寻求的“主义”,是期望它既有理论的深刻性、彻底性,把握宇宙之真理,更要有实践的可行性、操作性。在1920年12月给蔡和森等人的那封明确表示信仰马克思主义的信中,他说他不同意绝对的自由主义、无政府的主义、德谟克拉西主义的根本原之一,就是这些主义“理论上说得好听,事实上是做不到的。”与此相反,列宁运用和发展马克思主义而在俄国取得成功,恰恰体现了以上两方面的优势。此外,毛泽东当时突出的反强权平民生义立场,强调“动”“斗”的鲜明个性,以及对新村主义等具有空想社会主义性质的思潮的特殊兴趣,无疑是他接受马克思主义的第一级阶梯,构成他理解马克思主义的一些核心要素(如解放无产阶级的使命、阶级斗争观念和关于共产主义的描绘)的心理契机。于是,一开始他把社会主义理解为“四海胞主义,也就是愿意自己好也愿意别人好的主义”,提出俄国式暴力革命的理由,在于资本家有一种自己不能遏制的扩张欲望,只有造出一种相反的扩张力量来抵抗、来斗争,才能达社会平等之目的。①

  对于革命家来说,接受和确立一种信仰、一种主义、一种新的文化形态,只是其崭新实践的开始,而非其实践的理论总结或逻辑终点。毛泽东和共产党人接下来必然遇到这样的问题:由于马克恩主义本身所具有的鲜明的批判性和战斗性,把它从孕育自己的资本主义文化意识形态中提取出来,是比较容易做到的,但要把它恰当地有效地运用于在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条件下进行的中国革命的具体实际,则须更艰苦更具独创性的实践探索,可以说这种探索并不比接受马克思主义以前的探索容易。

  在毛泽东等运用马克思主义改造中国社会的实践探索中,始终伴随着文化选择上的分歧和冲突,有来自外部的,也有来自内部的。

  概括起来,有这样几种。

  1,同全盘西化论的分歧和冲突。毛泽东青年时代提出的“取于外乃足以资于内”①和后来提出的“洋为中用”的主张,可概括他一生在吸收西方文化问题上的基本思路,体现同全盘西化主张的分歧所在。

  2,同东方文化救世思潮的分歧和冲突。梁漱溟先生是此种思潮的重要代表。就他个人的思路而言,正如他说的那样:“我始终同情共产党改造社会的精神,但我又深深反对共产党不了解中国社会。拿外国的办法到中国来用”。②所谓“外国的办法”,就是马克思主义。梁先生认为,中国几十年来之种种运动,“实在都是一个‘文化改造、民族自救’”的问题,它不是也不应该是“一个新的阶级势力起来推翻固有的秩序”,社会改造的前途是,使中国传统的政治制度和文化秩序“稍稍变化他自己以求其适应”即可。③对这种承袭近代以来“中体西用”主张的保守的改良主义的文化选择,毛泽东也是明确反对的。“五四”时期在《健学会之成立及进行》一文中,毛泽东集中批评了“中体西用”主张,认为它是一种“自大的思恩”、“空虚的思想”、“以扎子为中心的思想”、“学问要新、道德要旧”的思想。还不无调侃地说“中体西用”论者吸收西方文化的目的,正如一个小孩,受了隔壁小孩的晦气,夜里偷着取出他的棍棒,打算明早跑出大门,老实的还他一个小礼,什么“西学”、“新法”,相当于小孩的棍棒罢了。在这种思想指导下,不可能使旧中国文化思想产生透底的变革。1938年在延安,毛泽东同梁漱溟就中同传统的社会文化性质、中西方文化的差异和冲突、以及改造中国的基本途径等问题当面展开了论争,他的具体的批评意见,表现在读《乡村建设理论》所作的批语当中。①其中一个重要观点是,他不同意梁先生说的中西方文化的造诣“都很高”,认为近代以来中西方社会文化的冲撞及中国的失败,原因“不是都高,而是资本主义社会高于封建社会,故两者相遇后者失败,其帐已结。”解决中国危机的办法不是文化改良,而“只有更高者能胜之。此更高者即是民族民主革命。”

  3,同托派思想的分歧和冲突。这虽然表现为在中国革命的性质、步骤和前景等政治问题上的分歧和冲突,但理论认识上的前提,却是怎样看待二、三十年代中国社会文化性质,怎样看待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在中国的地位,怎样看待资本主义文明在中国社会发展中的作用等问题。这些问题,恰恰是30年代初以《新思潮》杂志为阵地的一批共产党的文化理论工作者,同以《动力》杂志为基地的托陈派文人所进行的那场著名论战的基本主题。托陈派的基本观点是:20年代中期的大革命使近代以来的封建传统残余遭受了最后的打击,已变成“残余势力之残余”,中国社会已变成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占优势的社会,由此得出结论:资产阶级民主革命(反帝反封)在中国已经完成,中国共产党应放弃土地革命和武装斗争这类“土匪行动”、“破坏行动”,转而进行合法斗争、议会斗争。与此相反,参加论战的党的文化理论工作者则认为:中国社会基本上建立在农村经济的基地上,而农村仍然是封建的土地制度即以地主对农民的超经济剥削为主体,因此,中国社会仍然是半殖氏地半封建性质,从而反帝反封建的革命任务是明确无疑的。“所以土地革命是数万万农民群众的切身的急迫的要求,是中国革命目前阶段的中心问题,是中国资产阶级民主单命的关键。”①这个结论,是这场兼具文化学术性和意识形态性的论战的一大收获,也可说是马克思主义原理同中国当年实际相结合的理论产物,同苏区的革命实践更有直接关联。毛泽东没有直接参加这场论战,但在1929年11月给李立三的信中,他明确表示:托陈派的观点和行动“真岂有此理,中央的驳议文件已经到此,我们当普遍宣传。”②1930年6月,毛泽东主持召开红四军前委与闽西特委联系会议,在会议通过的关于宫农问题的决议中,也明确指出:“机会主义反对派陈独秀们说中国农村已经资本主义化,封建剥削只是残余的残余,他们的结论固然要放弃民权革命,取消对地主的斗争。”30年代初,为了彻底弄清中国农村社会的政治、经济、札俗、教育诸方面的性质特征,解决土地革命中的具体问题,毛泽东进行了大量的社会调查,以丰富详实的实例论证了中国社会半殖民地半封建性质。这虽然不是直接回答托派观点的,但却是对他们的观点很有份量的批驳。就毛泽东本人的思想和实践发展角度讲,这些调查无疑强化了他对中国国情的认识,构成他反对另一种错误的文化理论选择偏向的重要基础。这就是——4,同党内“左”倾教条主义的分歧和冲突。以上三种思潮,尽管出发点和立场不同(或“西化”、或“守旧”、或“取消”),对中国文化的认识和评价不同,但他们有一个共同点,即在理论上抵制或放弃马克思主义的文化选择,从而在实践上反对中国共产党的社会改造方案。以毛泽东为代表的正确方面同党内“左”倾教条主义的分歧和冲突,焦点则在于如何坚持和运用马克思主义的问题。因此,从中国共产党自身的成熟和发展角度讲,这一分歧和斗争是最具关键意义的,并充分体现了文化选择上的思想方法的正确与否同革命实践的紧密联系。从30年代到40年代,以毛泽东为代表的正确方面同机协照搬马列词句的教条主义围绕各种具体问题的争论,实质性的理论主题,就是怎样看待马克思主义的普遍原理及其具体结论,同中国国情及其民族文化传统的关系。因此,当毛泽东在1938年六届六中全会上第一次鲜明提出“马克思主义的中国化”这一亟待解决的理论任务,强调必须继承从孔夫子到孙中山的文化遗产的时候,王明在随后的发言中,不无所指的要人们注意几个“不能”,即对马列理论“不能庸俗化和牵强附会”,“不能以旧中国文化学说来曲解”,“不能在‘民族化’的误解之下,来忽视国际经验的研究和运用”。①作为一般的论述,指出这些当然是有益的,问题是这些并非当时的偏向,其实际的针对性和潜台词,若明白王明等的一贯主张,一看便知。而毛泽东的观点是:对于“有它的特点,有它的许多珍贵品”的中国历史文化遗产,“我们还是小学生”。②此后,毛泽东发动和领导的延安整风,实际上也是一场批判党内“全盘西化论”(毛泽东称之为“洋八股”),端正对中国民族文化的认识的思想运动。在毛泽东看来,党内的教条主义同西化论者在思想方法上并没有太多的区别,“只知生吞活剥地谈外国”的毛病“传染给了共产党”,于是,“许多马克思主义的学者也是言必称希腊,对于自己的祖宗,则对不住,忘记了。”①由此,毛泽东反复强调和鼓励研究中国的政治史、经济史、军事史、民族史、思想史。又说:“把‘农民’这两个字忘记了,就是读一百万册马克思主义的书,也没有用处。”②正是通过延安整风,才从全党的认识上真正解决了马克思主义与中国民族文化需要“结合”和如何“结合”的问题。毛泽东的思想,也正是在同教条主义的斗争中成熟和完备起来的。

  怎样理解毛泽东的思想中两种文化来源的关系

  由上所述,我的一个基本认识是:毛泽东和共产党人无论是在接受马克思主义的过程中,还是在运用马克思主义改造中国的过程中,中国传统文化部必然地发生了不可忽视的影响。这种影响从主要方面而言,特别是从建国前的实际效果而言,是积极的。马克思主义中国化这一中国革命的基本课题,既是通过实践探索来解决的,也是通过同上述各种文化思潮的分歧和斗争,力图在理论上澄清与它们的区别来解决的。因此,“中国化”的含义应包括两层意思,第一层也是最根本的意思,是马克思主义的基本原理同中国革命实际相绩合;第二层意思就是马克思主义同中国民族传统文化相结合。

  于是,在谈到毛泽东同马克思主义和中国传统这两种文化形态的关系的时候,笔者认为下面两种说法不能认为是周全的。一种是:毛泽东所信仰的马克思主义仅是一种被他简化了的东西或把它当作了外在的工具,从而掩盖着他对中国文化传统的深沉而持久的信仰。一种是,毛泽东只深深扎根于马克思主义思想土壤,进而离开中国的传统仅仅用他对马克思主义的基本原理、具体结论、思想方法的公开宣传和阐过来解释他的思想行为特征。

  从什么角度来分析毛泽东对这两种文化的吸收和他所受的影响程度?国外有学者通过对毛泽东著述中语言素材的统计,由此判断毛慷慨地拥有大量的中国古典的东西。据说,“毛引用得最多的是孔夫子和新孔夫子的原话,其次是斯大林和列宁的著作,而马克思和恩格斯的著作引用得最少。”①这个事实确实表明毛泽东的知识背景、认知方式和思想表达及交流方式,在很大程度上受到中国传统的影响,或者说他最熟悉的是中国文化。这样的考察思路当然是有意义的,但如果以此来说明一个思想家、革命家的思想形成根源的强弱,则多少有些牵强,是以机械的语言素材的统计数字来冲淡对其活生生的思想灵魂的深层分析和把握。以此类推,还会产生这样一些想法:因为毛泽东是中国人,所以他比西方人更多的受到中国文化传统施与他的影响:马克思是德国人,所以他更多的受到德国文化的熏染:列宁是俄国人,所以他注定受到俄罗斯传统的铸造。不错,但学术份量有多大呢?此外,毛泽东读列宁、斯大林著作确实要比马克思、恩格斯著作多些,这不难理解。毛泽东一向宣称,他更看重的是马克思主义的普遍原理和认识问题的方法,而不拘泥于本本词句;列宁、斯大林著作作为马克思主义的发展形态,对中国来说,更具实践上的示范意义。对此,“引用”的数字同样不能说明毛泽东与完整意义上的马克思主义的根本关系上有什么可疑惑的蹊跷之处。(至于斯大林著述中的某些错误对毛的影响,是这个问题以外的话题。)

  我们应着重考虑的,是毛泽东的思想体系的结构特征和他对基本理论的阐述中所表达的观点。马克思主义中国化,或两种文化的“结合”,在毛的论述和实践中,不是杂揉相加,不是马克思主义在中国文化土壤上的机械移植,也不是中国传统在马克思主义新框架中的简单修正延续。他总是根据实际情况不拘一格地“拿来”。表现为:通过民族形式来理解、实践和实现马克思主义,赋予其普遍原理一种新鲜活泼的井为中国人喜闻乐见的中国作风和中国气派;或反过来用马克思主义普遍原理来说明和发挥民族传统的一些重要内容:在两种文化的交合作用下,总结出一套关于中国问题的过去、现实与未来及其改造途径的理论和实践形态。它既非马克思主义的现成结论,也非中国传统的机械复归。我们甚至还不难看到这样的情形:当毛泽东在马克思主义理论范畴中思考现实课题时,他那意识深处的传统智慧和行为方式往往得到淋漓尽致的运用发挥;当他怀着伟大的民族感情一意要在尽可能短的时间内改造中国社会使之强大起来时,他确实又在自觉地同传统观念实行“决裂”,并矢志尊奉马克思主义提供的思想武器和描绘的理想蓝图。这种胶着状态既表明两种文化在毛泽东的思想中融汇得十分深透,也说明他在“结合”上下功夫,事实上也存在着如何协调主观愿望与客观效果、自觉吸收与潜意识表露的问题。

  由此,研究毛泽东同两种文化的关系,一方面是要深入考察中国传统的各种思想学派,中国人的价值观念、认知结构、思维方式等如何具体地沉淀在毛泽东的文化心理结构之中,并如何从他的理论与实践中透露出来;这样,方能真切体会到毛泽东及其思想的文化气质、文化极其以及在中国历史文化长河中的重要地位。另一方面,又须承认,毛泽东的思想的根本性质,并非“引儒入马”或在马克思主义之外重构了一个崭新的体系,而是把它转化成了另一个文化圈的人们,即中国人寻求解放和发展的指导思想,属于马克思主义范畴中的一种发展形态和一种独特的民族形态。其基本的概念、范畴、方法、结论和内在逻辑,都有明确的马克思主义的内涵规定。只不过他对待马克思主义的态度并不象教条主义者那样生搬硬套,他强调没有抽象的马克思主义,只有具体的马克思主义,正象没有抽象的人,而只有作为张三、李四这样一些具体的活生生的人一样。

  如何解决中国与西方、传统与现代这两组矛盾,是近代以来一切文化探索都不能回避的问题,谁在理论上回答了这两个问题,并据此在实践中解决了中国近代以来的历史任务,谁的思想就会成为现代化进程的精神旗帜。毛泽东的探索思路是:“洋为中用”、“马克思主义中国化”——解决中国与西方的矛盾;“古为今用”、“推陈出新”、“批判继承”——解决传统与现代的矛盾。探索的结果,既在马克思主义发展史上赢得了特殊地位,实现了从西方到中国的转变,又在中国文化发展史上赢得了特殊地位,揭示出从传统到现代转变的一条重要途径。其实践成果是:使反帝反封的新民主主义革命逐步走向胜利,建立起中华人民共和国,并在新民主主义社会的建设和社会主义改造方面独创出一条基本成功的路子,于50年代中期在社会主义建设方面开辟了一个良好的开端。

  在毛泽东的文化探索中,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过程和民族文化现代化的过程,也不是可以分割的。无论是从西方到中国的转变,还是从传统到现代的转变,都是用以下两种方式来实现的。

  第一,两个转变的根本动力和催化剂,是实践和实践的需要。毛泽东的探索,用他的话来说,都是严酷的现实“逼”出来的。他最直接的出发点,是为了解决中国革命大大小小的具体问题,而不是为理论而理论,不是从传统、从马列经典出发寻求印证或演绎。唯其如此,无论是中国传统文化,还是西方文化,只要有利于革命和建设事业,毛泽东都是不拘一格地拿来;唯其如此,调查研究和实事求是,在毛泽东的思想形成过程,在把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过程中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第二,用马克思主义的观点方法来剖析传统文化现象和思想,通过对其内涵的改造,引伸出有利于实践的新义。这种新义。对马克思主义来说是民族的,对传统来说,是现代的。譬如,1939年2月20日在给张闻天的信中,他谈到孔子提出的智、仁、勇“三达德”时,便说:“智是理论,是思想,是计划、方案、政策,仁勇是拿理论、政策等见之实践时候应取的一二种态度,仁象现在说的‘亲爱团结’,勇象现在说的‘克服困难’(现在我们说亲爱团结,克服困难,都是唯物论的,而孔子的知仁勇则一概是主观的),但还有别的更重要的态度如象‘忠实’,如果做事不忠实,那‘知’只是言而不信,仁只是假仁,勇只是白勇。还有仁义对举,‘义者事之宜’(这是朱熹注《孟子》的话,原文为“仁者心之德爱之理,义者心之制事之宜也”。——引者),对说是‘知’的范畴内事,而‘仁’不过是实践时的态度之一。”同年4月29日在做国民精神总动员的号召的讲话中,他提出:对国家尽忠,对民族尽孝,我们赞成,这是古代封建道德,我们要改变它,发扬它。就是要特别忠于大多数人民,孝于大多数人民,而不是忠孝于少数人。对大多数有益处的,叫做仁;对大多数人利益有关的事情,处理得当,叫义。对农民的土地问题,工人的吃饭问题,处理得当,就是真正的行义者。

  由这一点出发,我们进而可以得出这样一个认识:不同民族的文化形态,虽然是在相对独立的自然、人文和历史氛围中形成的,但相互之间毕竟存在着相通的东西,体现出某些属于人类社会共有的认识规律、价值观念和行为方式。马克思主义作为西方近代资本主义文化的产物和中国几千年的文化传统之间的关系,也是这样。如果是毫无“共同语言”,乃至水火不容,就谈不上“结合”或相互之间的“化”。两种文化形态在揭示某些问题上或多或少的联系,构成了毛泽东把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内在的逻辑前提。诸如:马克思主义坚决反对宗教神学世界观的主张,同中国传统文化的主流(儒家)排拒神道而重现世的人文精神;马克思主义为整个无产阶级和全人类而奋斗的思想,同中国传统文化中注重他人、注重群体的道德观念:“平均”、“大同”与共产主义;“逼上梁山”与阶级压迫导致阶级反抗;“君舟民水”、“得民心者得天下”与群众路线;阴阳二元论与矛盾辩证法;“民以食为天”与历史唯物主义,“仓廪实则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与经济基础决定道德习俗……等等,都是两种文化结合的内在契机。考虑到并深入研究这些联系,便不致于把“结合”或“中国化”看得那样难解莫测。

  文化探索的六个阶段

  正是立足于实践,根据不同的历史时期所要解决的具体问题,使毛泽东的文化探索呈现出既有联系又有区别的阶段住特征。历史地考察这个阶段性,是避免在这个课题上犯以偏概全的简单化的毛病的必要途径。

  毛泽东一生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吸收运用和评价,以及把马克思主义与中国文化相结合的过程,大体可概括为以下几个阶段。

  吸收与选择——“五四”前后。

  实践中运用——大革命与土地革命时期。这个时期,毛泽东主要考虑农民革命及其道路问题。理论上着力用历史唯物主义方法来分析中国社会文化的性质特征,特别是历史和现实中的阶级关系以及农民的处境命运。实践上,他用全副精力从事农民运动,在促进农民运动冲决中国封建传统四大“绳索”,赞美“分田分地真忙”景象的同时,冷静地认识到,农民们只能挟带着深厚的小农生产者的文化心理和习俗愿皇来从事解放自身的事业,体会到中国革命的特殊性、复杂性。毛泽东的选择是:只有在政治、经济上翻身,才能获得文化心理和精神上的真正变革和进步,别人不应过早地越俎代庖替农民“丢菩萨”。①这种务实的态度,使毛泽东较注重利用传统来推进崭新的革命。1926年在广州农讲所讲课时他,曾说过这样一段意味深长的话:洪秀全起兵时,反对孔教提倡天主教,不迎合中国人的心理,曾国藩即利用这种手段,扑灭了他;这是洪秀全的手段错了。我们当然不必渲染这一观点在毛泽东关于农民革命与文化传统的思想中的位置,而且此后毛泽东也极少对这一说法做过暗示和发挥。但它至少反映出毛泽东这样一种潜在的思路:中国的农民革命,不仅不能一下子断然否定传统,在某种程度上还要借助传统,以其为达到目的的手段。后来他赞赏彭湃同农民一起去拜菩萨,也大体是基于这种考虑。①大革命失败以后,在中国革命何去何从的危急关头,当毛洋东做出秋收起义、进军罗霄山脉、建立井冈山根据地、改进红军作风等一系列卓越选择时,他脑海里也时常门显出历史上的“绿林好汉”、“山大王”的行为方式,特别是经常用历代农民起义的经验教训来教育干部、战士。②他在苏区制定和执行的经济政策被教条主义者指责为“右倾路线”;他的一些主张被说成是阶少马列主义理论的“狭隘经验论”;在军事指挥上,被嘲讽为“把古代的《三国演义》无条件地当作现代的战术,把古时的《孙子兵法》无条件地当作现代战略”。③这些指责和嘲讽除了说明教条主义的无知和愚笨以外,恰恰衬托出毛泽东在利用传统问题上的正确和精明。

  特别值得注意的是,毛泽东在1930年写的《调查工作》(即《反对本本主义》)一文中,还揭示了这样一条思路:教条主义同中国传统的某些消极心理恰恰有着某种关联,他说:“以为上了书的就是对的,文化落后的中国农民至今还存在着这种心理。不谓共产党内讨论问题,也还有人开口闭口‘拿本本来’。”后来在延安整风时,毛泽东更明确地指出:教条主义的来源之一,就是“中国是科学不发达的,存在广大小资产阶级的国家。”①这个见解无疑是相当深刻的,在文化传统的继承和改造上也颇有启发意义。

  的确,中国是小生产的汪洋大海,小生产者的心态乃是传统文化心理的重要组成部分。中国共产党和红军是以无数农民小生产者为主体的,小生产者的文化心态自然也渗透到了革命队伍之中。因此,毛泽东在运用传统的时候,并没有忽视对它的某些消极影响的批评和改造,土地革命时期的论述,便集中体现在《关于纠正党内的错误思想》一文当中。后来在延安的一次讲话中,他几乎是用传统的儒家心性修养的方式,来要求人们放弃传统的小农身上的自私肉利的倾向,希望参加革命的人要把牺牲精神落到实处,譬如三万块钱请你一个人带走,骑了马走,那时候一看,前后左右都没有人,钱就在荷包里,你打不打主意,想不想一下子呢?由此想到国家,买田地,讨小老婆。②对农民心里这种精细的揣摸,正是毛泽东的独到之处。对它的改造,也是个极其艰苦的过程,除了正面教育以外,毛泽东也看重主体的“慎独”功夫!灵魂的革新,似乎要靠自觉。总之,在强调毛泽东运用传统的时候,指出他在改造上下的功夫,是十分必要的。

  理论总结——以整风运动为标志的延安时期。到延安后,毛泽东发愤研读马克思主义著作,在写出一批成熟的中国化的马克思主义的政治、军事和哲学著作的同时,还针对“形式主义地吸收外国的东西,在中国过去是吃过大亏”的教训,根据他在长期的实践中探索的经验,根据近代以来文化学术思潮的发展和现状,从科学的理论高度阐述了他的文化研究、文化创造和文化发展观念。

  在此期间,他多次倡导研究、清理古代和近代以来的文化思想。1939年1月17日给何干之的信中,他说:“我们同志中有研究中国史的兴趣及决心的还不多,延安有陈伯达同志在作这方面的研究,你又在想作民族史,这是很好的,……我想搜集中国战争史的材料”。同年2月,他仔细批阅了陈伯达的《孔子的哲学思想》、《老子的哲学思想》、《墨子的哲学思想》几篇研究文章,并发表了自己的观点。他认为上述几儒文章在引了章太炎、梁启超、胡适、冯友兰等人的许多研究观点以后,“应在适当地方有一批判的申明,说明他们在中国学术上有其功绩,但他们的思想和我们是有基本区别的,梁基本上是观念论与形而上学,胡是庸俗唯物论与相对主义,也是形而上学……等等。若无这一简单的申明,则有使读者根本相信他们的危险。”①他推崇范文澜的“中国经学简史讲演提纲”,并亲临听讲,是“因为用马克思主义清算经学这是头一次”,迸而希望作者在“提纲”中对康、梁、章、胡的“错误一面有所批判”,还希望涉及廖平、吴虞、叶德辉诸人的文化思想,因为“越对这些近人有所批判,越能在学术界发生影响”,更重要的是,反对“复古反动”乃“目前思想斗争的第一任务”。②

  1940年初,延安创办《中国文化》杂志。趁此机会,一向关注新文化建设的毛泽东,于是年1月精心撰写了长篇论文《新民主主义的政治与新民主主义的文化》,发表在该杂志的创刊号上。他说这“算作《中国文化》出版的态度”,并“说明一下中国政治和中国文化的动向问题”。这部著作,无疑是毛泽东的文化思想开始确立和成熟的标志,特别是他对中国文化的历史和现状的性质作出科学分析的标志。

  我们无须复述该著的主要观点。只就毛泽东作为一个马克思主义者如何对待中西方文化的问题,谈一下他的基本的指导思想。

  在这部著作中,毛泽东用历史唯物主义观点对他的文化观作了明确的表述,这就是:

  1)一定的文化,是一定社会的政治和经济的反映,并反过来对一定的政治和经济给予伟大的影响和作用。

  2)自周秦以来的中国文化,是反映封建社会的政治、经济的封建文化;自近代以来,随着帝国主义的侵略和中国资本主义因素的生长,形成了殖民地、半殖民地、半封建的文化。

  3)“五四”以前的文化领域的斗争,是资产阶级的新文化和封建阶级的旧文化的斗争。学校、新学、西学都是世界资产阶级的资本主义的文化革命的一部分。

  4)“五四”以后,中国开始了新民主主义革命;建立中国的新文化,就是建立反映新民主主义政治和经济的文化,其基本特征是,民族性、科学性、大众性,即人民大众反帝反封建的文化。

  5)关于新文化建设中对待中国传统文化和西方文化的问题,毛泽东的基本主张是两个反对,两个吸收。

  两个反对,反对反映帝国主义在政治经济上统治和半统治中国的帝国主义文化,以及无耻的中国人提倡的奴化思想的文化:反对反映半封建政治和经济的半封建文化,包括主张尊孔读经、提倡旧礼教旧思想的复古思想。

  两个吸收:吸收大量的外国的进步文化,包括外国的古代文化,例如各资本主义国家启蒙时代的文化;吸收中国的长期封建社会中创造的古代文化。

  这里谈的虽然是毛泽东的新民主主义文化观,但与他后来探索的社会主义文化在指导思想上是一致的。只是在个别提法上有些不同,如社会主义文化是反映社会主义政治和经济的,把反对帝国主义文化和半封建文化,换成反对资产阶级思想(注意,在毛泽东的若述言论中,资产阶级思想、资本主义文化、西方文化是有区别的,至少他在谈论不同的问题时,是有选择的使用),和反对封建主义思想(同理,封建主义思想与民族传统文化不可等同)。最明确的联系是:新民主主义的内容,民族的形式→社会主义的内容,民族的形式。

  新的探索——从七届二中全会到1956年“八大”前后。这个时期,毛泽东在新的历史条件下,围绕新民主主义国家形态的构想,围绕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在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问题上开始了新的探索。这个探索其实早在1945年4月24日“七大”会上做的《论联合政府》的政治报告以及口头政治报告中,就有了一定的思路。值得一提的是,在这两个报告中,毛泽东明确提出了广泛发展资本主义的问题,认为“只有好处,没有坏处”。还批评了“在农民出身的党员占多数的党里是长期存在的”民粹主义思想。民粹主义的一个实质就是拒绝和排斥资本主义的文明成果,试图直接由封建社会发展到社会主义,中间不经过资本主义道路。在毛泽东看来,在落后的农业国家发展一部分资本主义是必须的,进步的。现阶段的中国发展新民主主义的资本主义,是为了发民生产力,为过渡到社会主义创造条件。如果说在新民主主义革命阶段,他对农民身上的传统的文化习性的改造:还不是那样突出,那么,1949年在新时代来临前夕,他提出了这样的忠告:严重的问题是教育农民。过渡时期即将结束时,发展生产力,建设社会主义新政治、新经济、新文化上升为首要任务;毛泽东坚信,这一事业对中国传统“确实是前无古人的”伟大超越,——“社会主义比起孔夫子的‘经书’来,不知道要好过多少倍。有兴趣去看孔庙孔林的人们,我劝他们不妨顺道去看看这个合作社。”①但是,如何建成社会主义,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并没有提供现成方案,跟在苏联模式后面,吃别人嚼过的馍馍,也非他所甘愿为之,于是,围绕“建设”这一中心课题,毛泽东进行了一系列大胆的独特的探索,提出了“百花齐放,百家争鸣”这一繁荣社会主义文化的根本方针。需要指出的是,50年代中期在“详为中用”的前提下,毛泽东谈论吸收和选择西方近代以来的进步文化多一些,认为“近代文化,外国比我们高,要承认这一点”,②由此提出了向“一切国家学习”的开放思想。关于中国传统,他说:“把老传统丢掉,人家会说是卖国,要砍也砍不断,没有办法。但是回顾那么久的历史,是有些麻烦的。”③认为我们这个民族从来就是接受外国优良文化的,相信外国的东西,搞久了,便成为中国的了,还时常以唐代文化的发展为例来说明他的这一观点。④冲突徘徊——通常说的“文革”前十年。在急于求成和急于求纯的心境中,毛泽东致力于加速社会主义建设并向共产主义过渡的理论与实践,但由于生产力条件的缺乏,未来的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的社会形态究竟是什么样子,现代社会又没有提供可资参考的“座标”,于是,在摸索创新的过程中,毛泽东一方面认为,遗产太多并不好,是一种压力,阻碍进步,①但另一方面,中国传统文化中的某些设想(如五斗米道〕和战争年代军事共产主义的经验,多少渗透到他对未来社会的理解和构想中。在人民公社化运动的实践受挫之后,对这个“大方向”的坚定不移与对具体问题的求实精神,传统文化给他带来的局限与马克思主义的理性原则,平均主义与商品生产、价值规律之间的冲突,造成他不稳定的徘徊,反映出他思想上的矛盾。在60年代初期,毛泽东还特别强调“应该充分利用遗产,要批判地利用遗产”,并认为关于“封建时代的文化”,“充分利用它们,我们现在还没有做到。”②三年困难时期过后,毛泽东的兴奋点从经济转向政治,对传统文化和西方文化的消极面看得更多些。政治上对“帝、修、反”的斗争,延伸到文化上,就是对“封、资、修”的批判。主观与客观的“背反”——十年“文化大革命”。在这最后十年,毛泽东从未在理论政策上否定他一贯倡导的“马克思主义中国化”以及“洋为中用、古为今用”,但他在文化上的实际期望是“试看天地翻覆”的彻底的“无产阶级化”。关于马克思主义,他说“要突破,要创造,不要只解释,……要有新的论点,新的解释,新的创造,不然不行”。③问题是以什么为“新”,1966年发动“文革”的所谓“新”,新错了。关于传统的历史文化,自然更是侧重于打破和决裂了。“文化大革命”是地道的包括政治、经济、文化各个方面的“社会大革命”,它之所以以“文化”命名,不仅是因为它在形成过程上始于文化意识形态领域,也反映出毛泽东在当时的这样一种思想脉络:强调人的观念意识在创造历史的活动中的作用,并认为在社会主义社会中,无产阶级同资产阶级的斗争,社会主义同资本主义的斗争,主要体现在意识形态领域;因此,新社会的建成似乎取决于先于生产力发展的人的思想灵魂的“无产阶级化”;而“无产阶级化”的重要途径就是“文化革命”,摆脱和割断传统文化的束缚,批判和清除资产阶级的意识形态。实践的结果是带来主客观的两个“背反”,生观愿望是通过认真弄通马克思主义,更好地坚持和发展马克思主义,客观效果却是违背了马克思主义的科学原理;主观上是创造前所未有的崭新文化(新生事物),但实际做法(如经济上的粗陋的平均主义,政治上的缺乏民主,意识中的现代迷信)却深深刻着传统的印记。这是毛泽东晚年在文化选择上的悲剧所在。

  评价和运用传统文化的三个基点

  中国的历史文化,是一部太厚太重的书。翻开它要花很大力气,跳出来则更须有足够的见识。那么多的沉淀,那么多散发着智慧和霉味的精华与糟粕。翻得开,跳得出,则必有实实在在的大启发、大收获。

  关于毛泽东在这方面深厚的素养兴趣,和那包裹不住的灵气才气,下面的例子或可说明问题。1963年5月,在杭州工作会议的一次讲话中,谈到抓工作要集中精力抓主要矛盾,毛泽东随即一路发挥:就是要不唱天来不唱地,只唱一出《香山记》,这是一本写妙庄五女儿的小册子的开头两句。比如看戏,看《黄鹤楼》,就不想《白门楼》之类的戏,只看我的同乡黄盖。黄盖是零陵人,周濂溪是道县人,是宋代的理学大师,二程是他的学生,朱熹就是这个系统,唯心主义。至于张载是陕西人,那是另一个系统,是唯物主义。柳宗元从30岁到40岁有十年都在永州(即今零陵),他的山水散文,与韩愈辩论的文章就是在永州写的。怀素也是永州人,唐朝的狂草书法家,与张旭齐名……。一番随兴漫谈,文、史、哲传统泉涌而出。

  关于毛泽东与传统文化的逻辑关联,我的体会是:当毛泽东在浩瀚的传统文化里游弋的时候,他脚下踩着三个年牢实实的支点:历史观念、实践需要、主体个性。怎么理解?

  1.历史文化观念

  “观今宜鉴古,无古不成今”。传统文化作为人们现实活动的客观背景,对每个人来说并无厚薄之分,问题是你用什么观点来看待它们,历史文化观念不同,它们在你心目中的价值和发挥的功能便自然相异。毛泽东的“鉴古”和历史文化观念,我认为由这样三个基本要素组成:

  反映论——解释历史文化现象的形成根源(经济基础→上层建筑→文化形态)。

  动力论——揭示历史文化的创造和发展的基本形式(社会矛盾、阶级斗争、人民群众)。

  民主性——对历史文化做价值评判和取舍的基本标准(核心内容是对待人民的态度如何)。

  传统文化在毛泽东的视野里,总是一分为二的。他1960年12月同外宾谈话时对封建时代的文化发表的观点,集中体现了他的这种辩证的、历史主义的文化分析方法:

  中国几千年的文化,是封建时代的文化,但并不全是封建主义的东西,有人民的东西,有反封建的东西。要把封建主义的东西与非封建主义的东西区别开来。封建主义的东西也不金是坏的,……当封建主义还在发生和发展的时候,它有很多东西还是不错的。反封建主义的文化也不是全部可以无批判地利用的,因为封建时代的民间作品,也多少都还帝有若干封建统治阶级的影响。①毛泽东的这个分析,同列宁关于每个民族都存在着两种文化的理论的联系,是十分明显的。并且进一步对封建主义的东西也不是一概否定,对反封建的东西,也不是一概肯定。

  2.从实践到文化的选择基点

  毛泽东毕竟是政治家,是开创新历史的革命实践家。他感受和评判历史文化不可能只具有理论的学术的意义。从实践的需要出发来引伸,或反过来用它们来推进实践的发展,是毛泽东沟通历史文化传统的目的所在。在大多数情况下,他都是根据自己终生追求的事业目标和不同时期的中心任务,来谈论和评判历史文化中的某些具体现象的。在许多观点的背后,我们不难体会到一条主脉:从传统到现实、从理论到实践。离开这条主脉,我们就不容易准确地把握毛泽东一些具体评论的内在意蕴(如关于共工并没有死的考证,关于张鲁五斗米道的评价,关于历史上有作为的人并没有读过多少书的说法)。抓住了这条主脉,我们便不难把他在不同时期对传统的不同看法,乃至对同一种文化现象的不同评价(如关于儒家,关于《水浒》)统一起来。更明显的是,当他晚年在实践中陷入困惑的时候,他对传统的态度也趋于矛盾:不要学什么文学史,尽读古人的东西,尽是死知识;①有一种思潮,旧的东西一概否定,这种思潮是不对的,马克思就不是这样。②可以说,“实践——文化”,是毛泽东品评历史文化现象的基本出发点,也是我们分析研究毛泽东关于历史文化现象的种种评说不可不注重的角度。

  3.主体文化个性的中介转换

  对历史文化,无论是“评”还是“用”,都经由主体中介来实现的。作为性格丰富、具有多重角色的政治领袖,毛泽东在古为今用的桥梁上浓浓地铺上了其个性的色彩(有时也难免随心所欲)。他的求平等、好挑战的个性意志,不拘成规的思维方式,务实求变的行为作风,既渗透到他的现实决策之中,也渗透到他对历史文化的评价运用之中。毛泽东曾说自己的性格中有“虎气”和“猴气”两个侧面。从历史上的文化思想流派来看,毛泽东对诸子百家基本上采用了兼容并蓄的态度,但毕竟又各有取舍。从他的“虎气”中多少可以体会到法家的影响,从他的“猴气”中则见出道家的印迹,从他罕见的历史责任感并特别注重意志作用来看,又明显是汲取了儒家的养分。但无论是法家、道家还是儒家,毛泽东的取舍部基于其深厚的个性基调——注重反映底层人民的意志,高扬群体事业,既崇实尚用又极具理想主义的墨家精神。墨家在先秦是与儒家并列的两大显学之一。“非命”(反对天命神授的等级制度)、“节用”(重视节约和生产劳动)、“勤生薄死”(推崇实践、富有牺牲精神)、“兼爱”、“交利”(人格平等、互爱互助、互惠互利)、“尚同”(平均主义的社会理想)等等,是墨家思想的主要内容。后来在独尊儒家的文化气氛下,它在文史经典的反映中逐渐式微,但它的理想却通过历代底层的农民起义反复呈现出来。毛泽东对墨家思想颇有研究,这从1939年2月给陈伯达、张闻天的几封信中便可得知。更重要的是,他对历代农民起义史实的谙熟,反映了他这方面的浓厚旨趣。1939年4月24日,在抗大生产运动初步总结大会上的讲话中,他径直评论说:历史上的禹王,他是做官的,但也耕田。墨子是一个劳动者,他不做官,但他是比孔子高明的圣人,孔子不耕地,墨子自己动手做桌子椅子。由此,毛泽东进一步发挥说:马克思主义千条万条,中心的一条就是不劳动不得吃。至于1958年毛泽东在读《三国志》中的《张鲁传》时而大受鼓舞,把深刻反映墨家社会理想的“五斗米道”的内容同“大跃进”、人民公社的做法一一比较,更是众所周知的事了。当然,在毛泽东关于现实实践的理性表述中,没有必要也不可能是这样明晰地连结着传统,但后者在他的个性世界里毕竟有些象漂浮在水面上的冰山,它的底脚沉潜在水平线下。

  文艺观与文艺史观

  传统的诸子散文、诗骚歌赋、词曲戏文以及小说杂记,和毛泽东相依相伴了一生。他十分注意从中汲取自己所需要的东西,或借此抒发自己情感意志。无论是戎马倥偬,还是政务繁杂,都没有中断他同千百年来的文坛巨子、诗人骚客那独特的心灵对话。他的言谈举止,他的政治思维,他的为人和情趣,都时常显出思情远举的文人气象,特别是他的旧体诗创作,更展示出他那高古奇谲的诗人心态。这是他的潜力,也是他的魅力所在。

  毛泽东不仅品评古代文艺作品,还时常以批评家的理性眼光来评价古代的文艺评点论著。

  这里仅以清初著名文论家金圣叹为例。他评点了文学史上的一些重要作品,诸如《三国演义》、《水浒传》、《金瓶梅》、《西厢记》等等,毛泽东阅读这些作品,很注意金圣叹的议论和删节。1941年在一篇长文中他谈到:金圣叹不愿意抹杀王实甫在《西厢》中偶然写出的几句好话。①1948年在谈到报纸采用编者按的形式对文章进行批注时,他说,金圣叹批注《三国演义》,有人看不好,我看是好的,使人看时有个头绪,当然,批注得不完全对。②建国后在阅读一本《西厢记》时,他又写便条让有关人员替他找金圣叹批注的《西厢记》,认为金批本与他正在读的这本“有些不同”。③在晚年关于《水浒》的那次著名谈话中,毛泽东更是直接地对金圣叹“腰斩”《水浒》的思想倾向提出了批评,认为“不真实”。毛泽东关注现当代学者对古典文学的研究观点和成果,更是众所周知的事情。

  1958年6月1日,毛泽东读到《光明日报》当日刊登的《文学遗产增刊》第六辑的目录,在旁批示:林克:请将第六辑买一部给我为盼。读到1959年4月23日《北京晚报》连载的吴组湘的《关于“三国演义”》(三),在旁批示:请秘书代为查找该义的(一)、(二)两节,想看看。1959年12月27日,《光明日报》发表一篇题为《如何评价〈文赋〉》的文章,毛泽东读后将此文批给一些同志着,并说这是“一篇好文章”。1962年6月,披阅《民间文学》第三期上历史学家顾颉刚文章《我在民间文艺的园地里》,通篇划了许多横道。在晚年的一次谈话中,他谈起:听说胡适把《西游记》八十一回改写了,我也未看。请找找《胡适文存》,看有没有。胡适无非是说共产党没有学术考证,郭沫若驳斥他说,群众不拥护你胡适,为什么单单拥护鲁迅呢?毛泽东对一些学术问题发表了许多具体的看法,有的是随兴之谈,有的则成一家之言。由于他的特殊身份和建国后的特殊气氛,学术界对他的观点并没有也不可能完全采取百家争鸣的态度,但是,在一些问题上,仍然有一些文艺家们发表了不同于毛泽东的看法。加茅盾于1961年第一个对革命现实主义和革命浪漫主义相结合的提法表示了异议,他以历史上著名作家的创作证明,一部作品中的“两结合”的情况,是不存在的。①毛泽东关于共工没有死,确实胜利了的按语发表后,郭沫若写文章深感遗憾,检讨说“但我们都说共工是死了”,进而批评神话学、古史学在这个问题上的错误。影响所及,一时出现了不少疏正共工不死的文章。张光年则撰文与郭老商榷,批评说:“把艺术的幻想当成科学结论的依据,而在从事科学探讨的时候,采取了浪漫主义手法,这是很不合适的”。②这样的讨论,都是很有意义的,它从一个侧面反映出毛泽东不仅以政治领袖,而且还以一个普通的“文化人”的身份介入和影响了当代中国文化建设。这也是毛泽东特别自觉地注意到的问题。譬如,1958年一位著名学者请毛泽东为一本逻辑学论文集作序,尽管毛泽东始终关注着当时的逻辑学中有关问题的论争,并且发表过倾向性的意见,但在回信中仍然表示:“问题正在争论中,由我插入一手,似乎也不适宜。作序的事,不拟应命”。①1965年7月23日,《光明日报》发表一篇题为《〈兰亭序〉的真伪驳议》的文章,对郭沫若的《由王谢墓志的出土论到〈兰亭序〉的真伪》一文提出不同意见,作者是南京市文史研究馆馆员高二适,普通研究人员对郭老这位学界泰斗的观点提出异议,并不是件很容易的事情。该文发表前曾送给毛泽东,毛泽东在7月18日给章士钊的信中谈到,“高先生评郭文已读过,他的论点是地下不可能发掘出真、行、草墓石。草书不会书碑,可以断言。至于真、行是否曾经书碑,尚待地下发掘证实。”这是毛泽东对书法艺术考古的具体看法。接下来,他又对学术争鸣表示了态度:“但争论应该有的,我当劝说郭老、康生、伯达诸同志赞成高二适一文公诸于世。”同时,毛泽东又致郭沫若一信:“章行严先生一信,高二适先生一文均寄上。请研究酌处。我复章先生信寄你一阅。笔墨官司,有比无好。”晚年,在毛泽东的书架上摆着“文革”前出版的五套“中国文学史”。这些著述,他都认真读过,有肯定,有批评。工作人员曾请示,要不要把批评意见转告有关的人?他说:不要了,学术问题要百家争鸣。要说是我说的就不好了。要改吧,人家心里又不同意。所以还是不要告诉他们好。②

  罗列这些材料,对我们体会毛泽东的学者品格,是有益的。一个简单的事实是,如果毛泽东只是以其特殊的地位来关注和介入文化艺术问题,那他在文化上的影响就不会这样深远,见识就不会那样精到,魅力就不会那样感人。

  在毛泽东同文艺传统的“对话”关系中,他的历史文化观念和民族文化性格,更是得以充分而具体的体现,由此构成深化毛泽东研究的一个重要角度。

  这里首先涉及如何深化对毛泽东的文艺观的研究的问题。限于材料,文艺界对毛泽东文艺观的研究,主要集中在《讲话》、《同音乐工作者的谈话》、“双百”方针以及一些影响较大的关于文艺工作的批示和书信,做了大量工作,获得可喜的成就。但接下来,我们便遇到一个问题:毛泽东的文艺观是不是就限于上述理论化政策化的表述——恐怕不能做肯定的回答。

  一个人的文艺观,除理性表达出来的外,还包括他的欣赏趣味、创作风格和关于具体作品形象的直观判断。象毛泽东这样一位对当代中国历史产生如此巨大影响的人物,他的文艺观更是直接渗透着他的哲学观、历史观,政治实践倾向和人格个性。更明显的是,从个人的素养爱好而言,毛泽东把他的艺术智慧、审美热情和文艺评论更多地投向古典文艺。从这个角度来研究,我们获得的,将是一个活生生的文艺家形象,一套由各个层面构成的文艺观念,一种理应伴随时代充满发展活力的文艺思想。在这个意义上,称毛泽东的文艺观为“实践美学”,是颇为恰当的。

  这里丝毫没有忽视文艺界研究毛泽东文艺观的辛劳成果的意思,而是迫切感到,随着毛泽东著述的不断整理出版,随着有关毛泽东的传记、回忆和研究著作的大量涌现,我们有必要在这方面拓展思路,特别是要注意到他的文艺观与文艺史观之间的联系,因为他关于文艺问题的不少看法,常常是通过品评传统文艺体现出来的。事实上,早在1981年8月8日中宣部召集的思想战线座谈会上,当时的一位中央领导同志就提出了这个问题,他说:“说到毛泽东同志的文艺思想,我认为,这个题目的内容很丰富,很需要我们认真研究,而这项工作我们现在还做得很少很少。我们的工作决不能限于研究一篇《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或者加上一篇《同音乐工作者的谈话》;它要包括研究毛泽东同志所创作的优美诗词和大量的优美散文,研究这些作品的美中观点和美学价值,以及他策历史上和现代一些作家和作品的评论、评价、鉴赏。我们必须尽快地把这些方面的资料收集起来,进行整理。”①本书就是想在这个方面做一点努力。

  从毛泽东与文艺传统的关系角度讲,他的文艺观和文艺史观,他的文化性格,大致可从以下几个方面来认识和考察。

  1.毛泽东与文艺传统的基本联系主要是这样三个方面:

  1)审美欣赏习惯。

  2)学者性的专注和研究兴趣。

  3)古为今用的思想表达工具。

  对历代作家作品,毛泽东首先是以一个个体接受者来选择、阅读、鉴赏和评判的。正如作家首先须“做人”,其次才“做文”一样,接受者也首先是在他的社会实践活动的基础上来与文艺作品“对话”的,而且必须有了相应的社会经历和人生体验才能与艺术形象发生共鸣。毛泽东在人生和历史舞台上是一个色彩鲜明、个性丰富、见识深邃、贡献博大的人,与此相应,他十分自然地把这些主体特征带进了他的艺术接受活动,常常是凭自己的历史见识、性格意志、社会实践需求以及审美情趣来挑战性地提出问题,重新评说,或简明扼要地借题发挥。由此体现出这样三个主体特征。

  1)历史主义文艺观念和反映论的批评方法。

  2)平等的社会理想和对一切不合理的封建传统罗网的批判精神。

  3)重豪放、张气势,尚幻想的浪漫主义个性情怀。

  2.历史和美学

  文艺是人类历史活动的产物,因而它只能是在现实基础上创造和发展,并反映着历史进程的内容节奏;同时,文艺又是不受历史限制的审美活动,它常常把现实价值升华为审美价值而在不同时代部能唤起共鸣。这种二重性,必然反映到人们同文艺传统的对话关系中,于是有了历史的和美学的批评,有了“历史读者”和“美学读者”的双重身分。历史读者的感发体验,偏于强调作家作品与社会现实关联的直接性、真实性和功利性。汉儒解诗,从“关关雎鸠”一篇中读出周文王后妃如何贤惠的本事,可以说是传统的极端的历史读者的一种表现。美学读者则力求在作品的体验中寻求一种历史的超越,实现某种情感的升华和净化,由此他们对作品的形式技巧、神韵风致、人生主题、艺术境界特别敏感。尽管完整意义上的读者、评论家,既是历史的又是美学的,但在不同的品评背景和品评不同题村的作品时,对这两个方面却往往有所侧重,甚至分离。有时还会出现这种情况,出于社会实践的需要,在理智上大力推崇现实感、历史感和认识教育效果较为充分的作品,而另一方面,或许某些轻松舒级、韵味雅淡或幻想奇诡的风格更符合其审美情趣。

  就毛泽东与文艺传统的关系而言,他立足于个性情感的抒发,喜欢屈原、三李这类诗人诗作,有些感悟和引伸也是相当精湛的;出于对审美规律的尊重和驾驭,多次强调写诗必须要有诗意,无论是戏剧、小说、诗歌,创作者在作品中都“不要把话说尽了”,①并以此来品评古代的一些作家作品。这是他作为“美学读者”的一面。但比较起来,毛泽东更多地具有“历史读者”的特征,偏重于从文艺到历史的引伸,明显继承了“史贵于文”的阅读和批评传统。当然,他领悟和评判古代作家作品的动机、术语和标准,是现代的,与传统的评点、注疏不是一回事情。概括起来,在观念上,他始终把既成文艺现象看成特定时期社会生活的反映的产物;在方法上很自然地把文艺史视为历史学的一部分;在功能上,文艺史研究又常常纳入他始终高度重视的意识形态的工作轨道。于是,尽管他的批评有着浓厚的史贵于文的文化传统的投影,但他意识到的并自觉展示的,是马克思主义思想方法,并且在某些批评实践上可以直接同马克思主义的一些经典作家的文学评论勾通起来。如恩格斯说他在巴尔扎克的小说中学到的经济方面的东西,比从所有资产阶级经济学家、统计学家的著作中学到的还多;列宁宣称托尔斯泰的小说是俄国革命的一面镜子:合乎逻辑地,毛泽东认为《水浒传》反映了宋代的政治情况,《金瓶梅》反映了明代的经济情况,而《红楼梦》在一定程度上被视为中国封建社会的百科全书。而这一切评论,又是与正在和已经走上历史舞台的无产阶级劳动大众的革命事业及其历史观和政治观联系在一起的。可以说,毛泽东对文艺传统的品评,是马克思主义理化的反映论和历史唯物主义的批判性、战斗性和实践性在文艺学领域的印证、落实和发挥。

  3.人民性与封建性

  “反封建主义的文化当然要比封建主义的好”,①这是毛泽东对传统文化的基本的价值取向。具体到传统文艺,反封建主义的文艺就是具有人民性倾向的文艺,其主要内容有个性解放、追求平等、反抗压迫、批判专制等等。于是,毛泽东总是忧患殊深地关注古典文艺作品中被压抑和践踏的奴隶和平民形象,同情命运坎坷、一生受压的不得志的作家诗人,这与他向既成秩序挑战的强烈的个性意志和从根本上改造现实世界的使命意识密切相关。受压与造反,压迫越深反抗越烈,在他的心目中,本来就是二而一的东西。他一生都从事着解放受压迫者的民主事业,即使在他晚年犯错误的时候,他也自认为是这样的。这种观念一侵入他的艺术接受活动,便合乎逻辑地追求激进的审美效应,偏爱作品中各种各样的反抗性、挑战者形象——共工、孙悟空、青蛇、红娘、小谢……,推崇对封建专制和正统规范具有讽刺性、批判性的作家诗人——屈原、司马迁、李白、柳宗元、刘禹锡、关汉卿、施耐庵、吴承恩、曹雪芹……,认为他们代表了“民主文学”的传统,坚信这些是封建时代的文化遗产中最优秀的“带有革命性的东西”。

  4.“雅”与“俗”

  在毛泽东的欣赏习惯中,既有经史子集、诗词骚赋之“雅”,又有历史演义、戏曲民歌之“俗”。这恰恰反映出他性格中的两个侧面:一是规范的经典素养、理性的沉思、精练尚达的技巧体味;一是非规范的民间本色、直观的感情、质朴随兴的情感传达方式,简言之,即文人式的陈义高古和大众式的通俗作风。当然,从文化艺术的创造、传播和发展角度讲,毛泽东更侧重于后一个方面。从青年时代起,他就呼吁“使文化普及于平民”,①延安时代针对“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传统观念,说应该改为“万般皆下品,唯有劳动高”,②50年代末60年代初又提出“历史上常常是文化低的打败文化高的”。③基于这样的信念,他始终坚信人民大众是文艺创造和发展的根本基础,甚至是主体,对民歌更是一往情深,倡导文艺大众化等等。但是,如果由此把毛泽东对文艺传统的理解,对新文艺方向的倡导,完全归之于大众化、通俗化,则多少是一种误解。毛泽东在这方面的根本追求是民族化。民族化既讲普及,也讲提高。谁也无法否认毛泽东推崇的《红楼梦》以及他本人的诗词是地道的民族化的,但大概很少有人会把它们理解为大众化的作品吧。(毛泽东的诗词中,只有一首被他称为“杂言诗”的《八连颂》是通俗之作,该诗或可代表毛泽东在通俗形式上的尝试,但并不能代表他的创作水平。)事实上,只要体现了民族生活、民族心理、民俗感情,传达出中国作风与中国气派,就有理由认为它是我们民族所喜爱的有生命力的文化上品。所以,当毛泽东审慎地概括“中华民族的新文化”时。“民族化”无疑是其核心内容。“大众化”作为其中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事实上包含两个方面:平民大众的生活内容与喜闻乐见的通俗形式。由于时代的原因,他强调普及;由于参加他领导的革命事业的主体是农民群众,他突出喜闻乐见,但这并不影响他作为一个个人根据自己的情趣爱好同古代的文人士大夫们进行心灵的对话。

  5.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

  从文化气质上讲,古代文艺史体现了南北两种文化传统的更替、交叉和融台。北方文化发源于黄河流域,质朴刚健,重伦理人事,在此基础上产生的《诗经》是其文学上的源头。南方文化发源于长江流域,阴柔超逸,重自然灵性,在此基础上产生的《楚辞》是其文学上的源头。毛泽东对传统文艺的欣赏以及后者对他的影响,兼具北方传统的务实雄健和南方传统的奇幻想象。从实践角度,他推崇现实主义;就个人情趣而言,他欣赏浪漫主义。他从事的实践又不能不渗进他的个住,而他的个性又不能不受实践需求的影响,把这两个方面连接起来的,便是理想主义。理想主义,既是毛泽东本来的个性内容,又是他的实践的应有之义。这种统一,反映在他的文艺观和对创作方法的倡导上。便是革命现实主义与革命浪漫主义的“两结合”。

  同传统文艺“对话”中的内心世界①

  1.青年毛泽东与中国文艺

  古典小说与农民地位,梁启超的新文体与政治改良,英雄传记与伟人济世,这是毛泽东在他的家乡最早受到的文艺和政治的双重启蒙。

  长沙求学,把毛泽东引向经典浩瀚的文史传统。切情、切事、切理者方能自美——这是毛泽东走向唯物主义文艺观的原始起点。文学被青年毛泽东视为“百学之源”,是认为它能够熏染真善美的人格境界,培养救世济危的奇杰之士。

  青年毛泽东的文艺观点存在着明显矛盾。当他循着思想救国、“本源”济人的思路,张扬宇宙唯我的观点来看待文艺的本源及其创作过程的时候,“切实”之论离他远去,“缘情”之说成为主导。在理论表达上,十分自然地接受了康德的客观唯心主义美学。骛高远而崇奋斗的人格志向,尚沉雄而发金声的论文风尚,在青年毛泽东身上融为一体,评人评诗,都重在一个“气”字。

  “道统”与“文”,被青年毛泽东视为国学精髓。这里有文以载道的背景,更有洒脱不拘的风采。毛泽东一住情深地沐沿着人杰地灵的湘楚文化氛围,直陈与它的精神勾连。其诗文气质,承袭屈原、孔融、韩愈之流:作文骎骎入古,亲近桐城一派。由是奠定他一生情理内蕴、光华外吐的写作风格。

  “五四”时期,毛泽东视新文艺思潮为中国的“文艺复兴”;赞美其由“强权”而“平民”,由“死形”而“有生命”的变革。与此同时,他在“新村”里实验着融生活美、自然美、艺术美为一体的鲜活天地。哲学上寻求云集万夫的“主义”,合理地延伸为在文学上寻求创新的支点。当他把目光投向底层大众的时候,却提出热闹的文坛原来并没有创造出真正的新文艺、新文化,只在俄罗斯看见一技新文化的小花。

  2.毛泽东与古典小说

  作为政治家,毛泽东同古典小说的联系是:1)引用大量的雅俗共赏的情节和形象,在思想、理论、政策的表述和宣传上有特殊效果,并赋予他别具魅力的“通俗文学式的领导风格。”2)把小说当历史读,以史家兴趣、史家眼光、史家见识来印证和引伸他对历史现象的看法。

  作为批评家,他始终把小说视为特定时期社会生活的反映,反对从某一抽象的观念或单纯从前后作品的某些承袭关系中来理解小说的生成根源。他的评论,习惯从作者的思想倾向,作品的结构、题材、细节,人物形象的命运,来挖掘小说同其时代的“同构”关系,揭示它们在经济关系、上层建筑、思想文化诸方面的认识价值。阶级关系则是他品评古典小说的基本的指导线索。

  1954年,毛泽东以一封《关于<红楼梦>研究问题的信》而引起轩然大波。他仔细阅读和批注李希凡、蓝翎的两篇文章、冯雪峰的检讨以及其他的批判文章,表明他迫切希望真正确立马克思主义在古典文学等学术领域的主导地位,使之成为人们自觉和普遍运用的指导方法。对《红楼梦》研究问题的批判,一开始便不只是对一部古典小说的评价和一个纯粹的文学问题。就文学批评建设来说,这场批判使历史唯物主义方法成为了“共识”,但也开了以政治思想运动来解决学术问题的先河。

  没有任何一部古典小说象《水浒传》那样同毛泽东的实践有如此紧密的关系。毛泽东的性格中似乎有一种“《水浒》情结”,成为他思考农民革命问题的潜在的文化背景。他从《水浒》前半部里读出了革命的必然性和合理性、革命的道路、革命者主体的英雄品格、革命的政策策略诸方面的现实意义。同时,《水浒》的后半部则引发他思考如何发展和保持革命成果的问题。

  3.毛泽东与神话传说

  “幻想的同一性”,这是毛泽东对神话传说与现实生活的关系的根本理解;哲学依据是唯物主义反映论。由此,“同一性”成为毛泽东品评古代虚幻文学——《楚辞》、《聊斋》、《西游》的一个基本出发点。

  “神话精神”的核心,是激起人们实际地改造世界的态度(战斗性)。毛泽东特别注重在实践中运用和发挥神话文学的这一杜会功能。他笔下的共工触山、愚公挖山、上帝搬山,恰当地烘托出毛泽东和他的人民在爱国主义旗帜下改造旧世界的壮志毅力。60年代初,当毛泽东感到国际国内的各种“妖魔鬼怪”横挡在理想大道中间的时候,他指导编写了一本《不怕鬼的故事》,提倡“打鬼精神”。于是,孙悟空在他心里具有越来越突出的革命和审美价值。

  摧毁世俗的鬼神崇拜,把人提到神的境界来肯定,是毛泽东在各个时期都未曾忽视过的社会文化革命的目标之一。确立神人之间的真实关系,是为最大限度地解放思想,激发人定胜天的创造热情。

  三年“跃进”,心潮澎湃。毛泽东住这段时期集中阅读浪漫主义想象作品,思接千载且有所领会:提出搞点幻想,搞点民歌;倡导革命现实主义与革命浪漫主义相结合等等,皆非兴之所至,也不只是文学话题,而是紧扣着走向“自由王国”的实践探索。历史上,农民运动撞击的“大同”钟声,文人骚客憧憬的“桃源”社会,还有毛泽东青年时代曾接受的“新村”境界,都在他心里唤起回响。“现实的同一性”和“幻想的同一性”之间的界限,在他的诗歌里变得模糊起来。

  从艺术角度讲,运用神话传说的题村、意境,印证着他的出色的审美感悟力。他欣赏的“诗仙”李白、“诗鬼”李贺、“骚之苗裔”李商隐,皆直承屈、庄的奇幻。毛的作品,借“游仙”之路,铺成瑰丽华章。

  4.毛泽东与传统戏曲传统戏曲是毛泽东按其文化理想来改造旧艺术,创造新艺术的重要切入口。他特别反感的题材类型是帝王将相。着意于在戏曲舞台上把颠倒的历史再重新颠倒过来,让劳动大众成为主角。在他的文化观里,社会形态、历史观念、戏曲舞台是互为一体的:封建社会——英雄史观——帝王将相,社会主义——奴隶史观——劳动大众,这两种体系不能混淆。

  毛泽东曾把旧剧目划分大有利、有害、无害三类,提出对它们要采取不同的态度。他把戏曲界提出的“百花齐放”作为繁荣社会主义文艺的根本方针。实施百花齐放的难点和焦点,是牛鬼蛇神题材的剧目。1957年上半年,为宣传“双百”方针,毛泽东集中从艺术发展规律、社会文化心理和党的政策诸方面,分析了牛鬼蛇神剧目在目前存在和上演的必然性,以及最终用理想的东西取代它的方法。60年代对“鬼戏”剧目的看法发生变化。

  “旧瓶装新酒”,是毛泽东关于“戏改”的最初思路;1942年又发展为“推陈出新”。即:保留老百姓喜闻乐见的戏曲形式,表现革命的恩想内容。“新酒”有两种装法,改写历史题村和新编现代题村。受艺术规律的制约,40—50年代的重点是前者。60年代开始,毛泽东强调后者。后来发展成从题村内容、演唱形式到创作方法的“京剧革命”。对后来的极端政治化和公式化的“样板戏”,毛泽东陷入两难评价。

  通常悄况下毛泽东按自己的审美情越来选择和品赏一些剧目,发表一些艺术方面的看法。各剧种中他较喜欢京剧,京剧里他较喜欢激昂沉雄的高派老生唱腔。在艺术观念上,毛泽东始终强调各流派、各剧种要充分保持和发展自己的长处,认为这是艺术发展繁荣必须具有的多样性原则。

  5.毛泽东与诗词文赋(上)

  旧体诗词及辞赋散文,是毛泽东最主要的艺术审美样式,是最能自然、自由、含蓄而又洒脱地表达思想感情的工具。他对诗词文赋的爱好还透露出近于职业的研究精神。

  毛泽东继承了“诗言志”的诗学观念,出色地运用了从这一观念引伸出来的“知人论世”、“以意逆志”的批评方法。在知人索志的诗评中,充分表达出他的“不平则鸣”、“穷而后工”的诗歌创作观,和处于低层的人创造力最旺盛的文化发展观。一批遭受压抑而不得志的诗人诗作,为其情之独钟。

  诗与史,有情事、虚实、热冷之别。毛泽东是诗人而兼史家,在他的诗词欣赏和批评活功中,用自己的思想把这两个方面揉在了一起。读诗与读史,评诗与评史,写诗与写史,在毛泽东身上常常是互为印证,融为一体。通过诗歌,毛泽东读(评、写)活了历史,通过历史,毛泽东升华了诗歌。这一切,又都形迹清晰地引向他在自己的思想指导下所从事的实践。

  格律与比兴,是毛泽东衡量旧体诗词是否有“诗意”的两个最基本的艺术标准;也是他根据自己的创作实践感慨写诗之难的所在。于是,对待史的评论是重唐而轻宋,对今人的创作则要求遵守此二法度。他认为有素养的诗人常常是根据个人气质来选择诗体,他本人则乐用较自由的长短句。

  关于“今诗”,毛泽东提倡以新诗为主。但他对“五四”以来的新诗评价并不高,背后蕴含了他对艺术的民族性的看法,古典和民歌被视为未来新诗体的“艺术武库”;精练、有韵和相对整齐,被视为未来新诗体的基本规则。他一生对民歌满怀深情和期望,但“跃进”民歌的尝试则使他大大失望。

  6.毛泽东与诗词文赋(下)

  毛泽东那强劲厚重的人生风格,使他乐于欣赏气势沉雄(曹操)、激昂(唐边塞派)、豪放(李白)、慷慨(辛弃疾、陆游)、悲壮(陈亮、张孝祥)一类诗人诗作。作为创作者,器大者声必宏。一首《沁园春·雪》向世人一展盖世豪情,领诗坛风骚。政治家而兼诗人的双重角色,使毛泽东的作品兼具政治家军事家的浑厚沉着、本色凛然的威风,和一般浪漫主义诗人的洒脱拔俗、即兴随意的灵气。由此反观古代豪放派诗人,他有着特殊的心理优势。

  毛泽东用自己的诗笔创造了一个充分体现其人生价值观的世界。这个世界有自己的时空观:1)超越光阴流逝的进取精神,赢得青春不老的生命形式。2)拓展和突破空间限阈,亲近和拥抱天地自然。其代表作多与山川物象有关,绝非偶然。3)通过主体的实践而使现实世界发生运动变化,是毛泽东把握和沟通时空关系的中介。“神女应无恙,当惊世界殊”,是毛泽东追求的充满时空含义的诗意境界,也是他在实践中表现出未的人生观、世界观。

  向不合理的秩序罗网挑战,是毛泽东的人生主题之一,也是其诗歌欣赏和创作的重要主题。他欣赏文学史上批判君恶、颂扬反抗的民主的、浪漫的作家作品,他用平平仄仄的枪声写诗。人凭意志力同对象做无畏无尽的拼搏,在他的感受中始终有特殊的审美含义。意志转化为诗情,所以他的创作高潮分别出现在冈井山、长征和60年代末60年代初这三段最艰难的岁月。究其因,挑战的主体不是“个人”,而是“上帝”(马克思和人民)。

  毛泽东的内心世界从来不是单色调的,在诗歌欣赏中,他“不废婉约”。就创作而言,早年除《贺新郎·挥手从兹去》外,还有一首“不抛眼泪也无由”的《虞美人》,勾连他从青年到晚年对杨开慧的绵绵思情。晚年读王粲的《登楼赋》更是直率地谈文纵情、评人衬己了。

  毛泽东晚年的文学欣赏,笼罩着意味深长的急迫而又充满悲剧的气氛。生年不与,美人迟暮;现实多艰,任重道远,历代诗人反复描绘的这类感受,唤起他的共鸣。但他仍然喜欢奔腾的“乱云”,渴望挑战,包括向生理规律挑战。“文革”前夕在一首诗中表达的“一声鸡唱,万怪烟消云落”的期望,并没有成为现实。于是,悲凉沉雄的南宋词伴随着他波过最后的岁月。这类作品中孤独、困惑的“天意”高难问,无人会,悲难诉……,折射出晚年毛泽东内心世界的深深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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