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毛泽东读书笔记解析 > 21.余于近人,独服曾文正(读曾国藩《曾文正公家书》、《曾文正公日记》)
[原文]
凡人作一事,便须全副精神注在此一事,首尾不懈,不可见异思迁,做这样想那样,坐这山望那山。人而无恒,终身一无所成。我生平坐犯无恒的弊病,实在受害不小。当翰林时,应留心诗字,则好涉猎他书,以纷其志。读性理书时,则杂以诗文各集,以歧其趋。在六部时,又下甚实力讲求公事。在外带兵,又不能竭力专治军事,或读书写字以乱其志意。坐是垂老而百无一成。
——摘自曾国藩《曾文正公家书·咸丰七年十二月十四日致曾国荃信》
与作梅畅谈当今之世,富贵无所图,功名亦断难就,惟有自正其心,以维风俗,或可补求于万一,所谓正心者,曰“厚”曰“实”,厚者恕也,己欲立而立人,已欲达而达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存心之厚,可以少正天下浇薄之风。实者,不说大话,不务虚名,不行驾空之事,不谈过高之理,如此,可以少正天下浮伪之习。
——摘自曾国藩《曾文正公日记·庚申九月二十四日日记》
[毛泽东读书的笔记和谈话]
为学之道,先博而后约,先中而后西,先普通而后专门。质之吾兄,以为何如?前者已矣,今日为始。昔吾好独立蹊径,今乃知其非。学校分数奖励之虚荣,尤所鄙弃,今乃知其不是,尝见曾文正家书有云:吾阅性理书时,又好作文章;作文章时,又参以他务,以致百不一成,此吉岂非金玉!吾今日舍治科学,求分数,尚有何事?别人或谓退化,吾自谓进化也。
——摘自毛泽东1915年6月25日致湘生信(见《毛泽东旱期文稿》第2版,第7页)涤生日记,吉士要转移世凤,当重两义:日厚日实,厚者勿忌人;实者
不说大话,不好虚名,不行架空之事,不谈过高之理。不行架空之事不谈过高之理心知不能行,谈之不过动听,不如默尔为愈。
——摘自毛泽东1913年《讲堂录》(见《毛泽东早期文搞》第2版,第581页)
愚意所谓本源者,倡学而已矣。博学如基础,今人无学,故基础不厚,进惧倾记。愚于近人,独服曾文正,观其收拾洪杨一役,完满无缺。使以今人易其位,其能如彼之完满乎?
——摘自毛泽东1917年8月23日致黎锦熙信(见《毛泽东早期文稿》第2版,第85页)
[解析]
近代中国人尤其湖南人,从权贵政要、志士仁人到青年学子,大多佩服曾国藩(字涤生,1811—1872),佩服其治学为人和带兵做事。从李鸿章、张之洞到袁世凯、蒋介石,无不对之顶礼膜拜,尊为“圣哲”;从梁启超到杨昌济,从陈独秀到毛泽东,也无不表示过推崇师法,受过其人的种种影响。
毛泽东的外婆家在湘乡,他8岁以前一直住在外婆家,16岁时叉在湘乡东山高小读过半年书。曾国藩就是湘乡人,在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带领湘军同太平军作战,取得最后胜利,从而声名赫赫,死后得到“文正公”这一说号。清政府称他“学有本源,器成远大,忠诚体国,节劲凌霜”。其政治立场和作为,自是站在历史进步的反面的,但他毕竟是个很复杂的人,有着多种身份的人,是个在很多方面都留下了自己影响的人物,所渭“道德文章冠冕一代”,是中国封建统治阶级最后一尊精神偶像。古人说:“人有三不朽,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推崇曾国藩的人认为这三者他兼而有之。青年时代,毛泽东十分重视梁启超的意见。梁启超在《曾文正公嘉言钞序》里曾这样评论;“曾文正者,岂惟近代,盖有史以来不一二睹之大人也已;岂惟我国,抑全世界不一二睹之大人也已。然而文正固非有超群绝伦之天才,在并时诸贤杰中,称最钝拙;其所遭值事会,亦终身在拂逆之中;然乃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所成就震古铄今而莫与竞者,其一生得力在立志自拔子流俗,而困而知,而勉而行,历百千艰阻而不挫屈,不求近效,铢积寸累,受之以虚,半之以勤,植之以刚,贞之以恒,帅之以诚、勇猛精进,坚苦卓绝,如斯而已,如期而已。”在毛泽东熟悉的《新民说·论私德》里,梁启超又说:“吾以为使曾文正生今日而优壮年,则中国必由其手而获救矣。”
1913年,毛泽东进入湖南省立第四师范(随即并入第一师范)后。对他影响较大的国文教员袁仲谦和奉为楷模的修身课教员杨昌济,都是服膺曾国藩的。杨昌济在《达化斋日记》(1915年4月5日)中,提到毛泽东这个得意门生,以为他出自农家,“而资质俊秀若此,殊为难得。余国以农家多出异材,引曾涤生、梁任公之例以勉之。”
基于这些影响,毛泽东在青年时代很下过一番工夫读曾国藩的著作。后人辑曾所著之诗、文、奏章、批牍、书信、日记等,编为《曾文正公全集》,其中的《家书》、《日记》有各种版本流行于民间。对这两本书,毛泽东是读过的。《曾文正公家书》凡一千多封,内容极为广泛,大到经邦纬国,进德为宦,朝政军务,治学修身,小到家庭生计,人际琐事,养生之道,事无巨细,无不涉及。毛泽东当年读过的《家书》,系光绪年间传忠书局的木刻本,现韶山纪念馆尚收藏有该书的第四、六、七、九卷,每卷的扉页上都有毛泽东手书的“咏芝珍藏”。曾国藩虽然将封建的纲常名教视为“地维所赖以立,天柱所赖以尊”的至高本体地位,以儒教卫道者自居,但他确善于将性理之学与经世致用结合贯通。其伦理思想有自己的鲜明特色,讲究人生理想,精神境界,以及道德修养与自我完善的一些具体做法,如反省内求,日新又新,磨砺意志,勤俭刻苦,力戒虚骄,以恒为本,等等。
曾国藩家书及日记中的一些见解观点,可以在《讲堂录》中看到,除我们在前面引述的外,还有一些,例如:
“治军总须脚踏实地,克勤小物,乃可曰起而有功。”
“精神愈用而愈出,不可因身体素弱过于保惜;智慧愈苦而愈明,不可因境遇偶拂遮尔摧沮。”
“心常用则活,不用则窒;常用则细,不用则粗。”
“吾教子弟不离八本:读书以训诂为本,作诗文以声调为本,养亲以得欢心为本,养生以少恼怒为本,立身以不妄语为本,治家以不要起为本,居官以不要钱为本,行军以不扰民为本。”
“此时须将劾官相之案,圣眷之隆替,言路之弹劾一概不管。袁了凡所谓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另起炉灶,重开世界。安知此两番之大败,非天之磨练英雄,使弟大有长进乎?谚云吃一堑长一智,吾生平长进全在受挫受辱之时。务须咬牙厉志,蓄其气而长其智,切不可茶然自馁也。”
凡此等等,毛泽东显然是把它们当作格言抄记下来,用以激励自己治学、修身。有的是摘其重要句子,有的是概括大意,有的是自己的发挥,也有的是一字不差的原文摘录。这反映了毛泽东的读书习惯,也可能是记录老师的讲述,或者是自己凭记忆所写。
除曾氏《家书》和《日记》外,《讲堂录》还记有曾氏其他著述。例如:“夫善,积而成者也。是故万里之程,一步所积;千尺之帛,一丝所积。差一步,不能谓之万里;差一丝,不能谓之千尺。朱子学问,铢积寸累而得之,苟为不蓄,则终不得矣。”这段话,便出自曾国藩《杂著·笔记二十七则》中《克勤小物》条。原文是:“古之成大业者,多自克勤小物而来。百丈之楼,基于平地;千丈之帛,一尺一寸之所积也;万石之钟,一钵一两之所累也。陶侃综理密微,虽竹头木屑皆储为有用之物。朱子谓为学须株积寸累,为政者亦未有不由铢积寸累而克底于成者也。”
除1913年的《讲堂录》外,在毛泽东的早期文稿中,也时常出现有关曾国藩的文字。例如:
1915年8月致萧子升信:“尝诵程子之箴,阅曾公之书,上溯周公孔子之训,若曰惟口兴戎,纳言敏行,载在方册,播之千祀。”这里把曾氏列入圣哲之位,推崇讷言敏行的修养之遁。
毛泽东第一篇用铅字发表的论文,是1917年4月《新青年》杂志第三卷二号上的《体育与研究》。其中说:“愚自伤体弱,因欲研究卫生之术,顾古人言者亦不少矣,近今学校有体操,坊间有册书,冥心务泛,终难得益。盖此事不重言谈,童在实行,苟能实行,得一道半法已足。曾文正行临睡洗脚、食后千步之法,得益不少。”看来,毛泽东在锻炼身体方面,也有师法曾国藩之处。
1920年6月23日《湖南改造促成会复曾毅书》:“鸣乎湖南!鬻熊开国,稍后其封。曾、左吾之先民,黄、蔡邦之模范。(个)一蹶不振。”在这里,把曾国藩、左宗棠和黄兴、蔡锷并列为湖南近代史上值得后人效法的楷模人物。
青年毛泽东为什么推崇曾国藩,或者说曾国藩对青年毛泽东有哪些影响呢?
曾国藩是进士出身,他1844年在北京翰林院时,就拜倒在唐鉴、倭仁门下,深受宋明理学的熏陶,并博得清延赏识。但是,单单讲求修身养性的“内圣”之道,无以实现他“治国”“平天下”的夙愿。因此,他也认真研读过顾炎武的著作和魏源的《皇朝经世文编》、《圣武记》,颇留心于当世之务。当时汉学与宋学互争雄长,曾国藩力图加以调和。他说:“乾嘉以来,士大夫为训诂之学者,薄宋儒为空虚;为性理之学者,又薄汉儒为支离。鄙意博乃能返约,格物乃能正心。必从事于札经,考核于二千三百年之详,博稽乎一名一物之细,然后本末兼该,源流毕贯。虽极军旅战争食货读乱,皆礼家所应讨论之事。故尝谓江氏《礼书纲目》,秦氏《五礼通考》,可以通汉宋二家之结,而息顿渐诸说之争”。(《曾文正公书礼·复夏■甫》)曾国藩强调汉学的实事求是与宋学的即物穷理是互相贯通的。其要旨在于吸取汉学的求实精神。来挽救宋学的空疏浮泛,并开辟一条通向“经世致用”的桥梁。于是,他还进一步提出:“有义理之学,有词章之学,有经济之学,有考据之学”,从义理之学中又划分出经济之学为独立门类。这就在宋儒的心性之术中融进了经邦济国的现实目的。他镇压太平天国最厉害的一手,就是“倡学攻心”和严谨的整军治政相结合。
总之,在青年毛泽东看来,曾国藩是既有内圣之道,又收外王之效的人物,也就是既传教又办事的人物,所以,在《讲堂录》里,毛泽东对曾国藩作出了这样的评价:“有办事之人,有传教之人。前如诸葛武侯(诸葛亮)、范希文《范中淹》,后如孔孟朱(熹)陆(九洲)王阳明等是也。宋韩范并称,清曾左并称,然韩主办事之人也,范曾办事而兼传教之人也。”所谓办事,是指建立事功;所谓传教,是指建立和传播思想学说以影响当代和后世。毛泽东认为,正如在宋朝范仲淹要高过韩琦一样,在清代曾国藩要高过左宗棠;范和曾是“办事而兼传教之人”,也就是说不仅建立了事功,而且文章思想都可以为后世取法。
曾国藩之所以能成为这样的人物,与他的治学之道颇有关系。毛泽东也很注意这一点。
曹国藩在《圣哲画像记》中说:“书籍之浩浩,著述者之众若江海然,非一人之腹所能尽饮也,要在慎择焉而已。余既自度其不逮,乃择古今圣哲三十余人,命儿子纪泽图其遗像,都为一卷,藏之家塾。后嗣有志读书,取足于此,不必广心博鹜,而斯文之传,莫大乎是矣。”文末说:“文周孔孟,班马左庄,葛陆范马,周程朱张,韩柳欧曾,李杜苏黄,许郑杜马,顾秦姚王,三十二人。诅豆馨香,临之在上,质之在旁。”32人依次为:周文王、周公旦、孔丘、孟轲、班固、司马迁、左丘明、庄周、诸葛亮、陆贽、范仲淹、司马光、周敦颐、程颢程颐兄弟、朱熹、张载、韩愈、柳宗元、欧阳修、曾巩、李白、杜甫、苏轼、黄庭坚、许慎、郑玄、扯佑、马端临、顾亭林、秦慧田、姚鼐、王念孙。程包括程氏兄弟,实为33人。其中文才与圣德并列,也是他政治思想和学术思想的代表作,在《圣哲画像记》中,四人一组,于义理。词章、考据方面,德行、政事、经世方面,以及言语、文学等方面,对他们都分别有所论述。曾国藩讲究“择书”说,是以《圣哲画像记》为读书指导,以“本根”之书为主,取得既约且博之效。其中谈到的33人,有好些在《讲堂录》中出现了。看来毛泽东是在这一提示下,认真注意了这些人的事迹、功业和文章。
曾国藩以洞悉“大本大源”为学问之极致,“得大本大源,则心有定向而不致摇摇无着”。毛泽东在1917年8月32日致黎锦熙的信中,着重阑述了他对“大本大源”的探索和认识。其中描述不知“大本大源”之人,“如墙上草,风来两边倒,其倒于恶,固偶然之事,倒子善,亦偶然之事。”姑不论当年毛泽东所探究的“大本大源”,与曾国藩的在内容上是否相同,这种重视“本源”的思想方法可以说是相通的。
通过阅读曾国藩的家书、日记以及一些文章,思考其人一生的事业,毛泽东在1917年8月23日这封信中,得到了这样一个看法:“愚意所谓木源者,倡学而已矣。惟学如基础,今人无学,故基础不厚,时惧倾记。愚于近人,独服曾文正,观其收拾洪杨一役,完满无缺。”他说的是“独服”,不但超过信中提到的袁世凯、孙中山,而且超过曾经深受他尊重的康有为。这时他对曾国藩的倾倒真是无以复加了。
令青年毛泽东佩服并引为“大本大源”证据的“收拾洪杨一役”,即指曾国藩镇压太平天国战争。其时,太平军已成燎原之势。曾国藩率湘军出湖南,不过2万人,战争中也吃了不少败仗。但是,战争的结局,湘军获胜,太平军失败,是许多因素造成的。在这一场大战争中显出曾国藩过人之处的,最重要的一点,是他找到了一个恰当的动员口号。洪秀全用来动员群众的,是他从西方传教士那里道听途说来的天主教教义,再由他加以中国化而成的“拜上帝教”,这在中国并没有根基。同时“孔孟诸子之书尽行禁除”,即《诗经》亦须经“天王删定”始能读。曾国藩看准了他的敌人的这一个弱点,就从这里大做文章,《讨粤匪檄》中说:
“自唐虞三代以来,历世圣人,扶持名教,敦叙人伦,君臣父子,上下尊卑,秩然如冠履之不可倒置。粤匪窃外夷之绪,崇天主之教,自其伪君伪相,下逮兵卒贱役,皆以兄弟呼之。谓惟天可称父,此外凡民之父,皆兄弟也;凡民之母,皆姊妹也。衣不能自耕以纳赋,而谓田皆天王之田;商不能自贾以取息,而谓货皆天王之货;士不能诵孔子之经,而别有所谓耶稣之说,《新约》之书。举中国数千年礼义人伦,诗书典则,一旦扫地荡尽,此岂独我大清之变,乃开辟以来名教之奇变,我孔子孟子之所痛哭于九泉,凡读书识字者,又乌可袖手安坐,不思一为之所也?”
曾国藩以保卫名教作号召,动员士大夫阶层和“乡野老实之人”,参军参战。治军最重视精神教育,以传统的封建文化纲常伦理陶冶维系军心;以忠义血性、亲子师友关系用将带兵,将用人权与军、政、财权合一,开近百年军阀专制的先河;并仿照戚继光练兵成法,习劳忍苦,层层统属,一扫清朝八旗、绿营旧制陋习,终于赢得镇压太平天国战争的胜利。一场满汉之间的民族战争,一场地主农民之间的阶级战争,被曾国藩说成是一场维护名教,也就是保卫中国传统文化的战争了。(本条目编写据李锐《毛泽东早年读书生活》和汪甜白《毛泽东的思想与中国传统文化》两书)
毛泽东成为一个马克思主义者以后,是看到了这一点的。1926年,他在广州第六届农民运动讲习所讲课时说,洪秀全起兵时,反对孔教提倡天主教,不迎合中国人的心理,曾国藩即利用这种手段,扑灭了他。这是洪秀全的手段错了。这时他是站在同情太平天国革命的立场上,为太平天国总结历史教训的。直到晚年,毛泽东还说过:曾国藩是地主阶级中很厉害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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