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碎“四人帮”后,茅盾迈着螨珊的步子,又出现在中国亿万读者面前。
经过十年浩劫,经历爱妻逝世的孤寂,茅盾老了,胡髯拉碴,也许长久没有刮了,本来不胖的茅盾,此时仿佛更瘦了。但是,茅盾在此时,依然目光炯炯,青春焕发。粉碎四人帮的消息,起先是内部小道消息传来,茅盾听说后,十分惊喜:“啊,有这事吗?”过了一会,又说:“他们搞的天怒人怨,全国人民早就有此愿望了,你说是吗?”内心很不平静。后来,粉碎四人帮的消息证实了,茅盾怀着难以遏制的兴奋心情写下了一首诗:
寰宇同悲失导师,四人逆谋急燃眉。
乌云滚滚危疑日,正是中枢决策时。
蓦地春雷震八方,兆民歌颂党中央。
长安街上喧锣鼓,万里江山又重光。
茅盾对党中央这种为党除奸,为国除害,为民平愤的功德,表示深深的敬意。
10月24日,茅盾出席首都百万军民庆祝粉碎“四人帮”大会,目睹了群众对四人帮的痛恨和对党中央的拥护。隔了两天,即26日,茅盾又出席首都各界爱国人士庆祝粉碎四人帮座谈会,茅盾在座谈会上作了发言,第二天的《人民日报》立即作了摘要发表。从此,茅盾的名字,又时不时出现在首都的中央的媒体上,人们也都惊喜地发现,这位20世纪中国文豪,依旧在北京,并躲过了那场浩劫;在他的家乡浙江乌镇,人们又记起了这位共和国第一任文化部长,记起了家乡的骄做。出版部门又重新记起作家茅盾,又开始酝酿出版茅盾20、30年代的著作,那些光彩照人的小说人物形象,给粉碎“四人帮”后那段时光带来缕缕清风,也给新时斯文学创作提供了一个融贯五四的基础。
1977年春节,全国政协举行春节联欢会。联欢会上,灯火辉煌,欢声笑语,虽然许多劫后重逢的朋友,大都步履蹒跚,白发苍苍,但仍掩饰不住这种重逢的喜悦。茅盾以八一高龄,主持了这次春节联欢会,并在会上致词。
王昆、郭兰英优美的歌声,又勾起茅盾对过去峥嵘岁月的怀念:茅盾为此,写下一首诗:
闻歌有作为王昆、郭兰英重登舞台早岁歌喉动八方,延安儿女不寻常。
新人旧鬼白毛女,陕北江南大垦荒。
白骨妖精空施虐,丹心兰蕙自芬芳。
若非粉碎奸帮四,安得余韵又绕梁。
茅盾这种心情,和当时的时代气氛有密切的关系,茅盾似乎有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松感,国务活动、政协活动、文艺界活动,友人往来、赋诗作词,茅盾也特别忙碌起来。晚霞似乎特别绚丽。1977年7月16日至21日,中共十届三中全会在北京召开,全会通过了关于恢复邓小平职务的决议;关于开除“四人帮”的党籍,撤销其党内外一切职务的决议。会议刚结束,茅盾在24日立即出席井主持在京爱国人士座谈会,庆祝党的十届三中全会的胜利召开。8月中旬,中共十一大在北京召开,大会回顾了同“四人帮”的斗争,宣告了“文革”已经结束,重申在本世纪内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强国为中共的根本任务,强调要恢复和发扬党的优良传统。
会议结束,茅盾听了传达以后,十分兴奋,填《满江红》词一首,题目为《欢呼十一大胜利召开》
八亿神州,早翘盼,天下喜事。
百年计,高瞻远瞩,盱衡寰宇。
治国抓纲初奏效,生产跃进旗高举。
看风雪,锻炼出群众,共磨砺。
三全会,开先路;十一大,创新纪。
作世界革命,坚强堡垒。
三要三不誓坚持,扫除四害须彻底。
颂中央,垂万代楷模,昭青史。
这首歌颂中共十一大的词,尽管口号多于艺术,但作为一个五四老作家,作为在文革浩劫中被靠边,剥夺了政治权利的共和国第一代高级政府官员来讲,应该说是由衷的,是发自内心的一种拥护。而此时,茅盾沈雁冰的名字,常常以党和国家领导人名单见诸报端。1977年,北京乃至全国各地,各行各业,各条战线,都在进行肃清“四人帮”的影响,拨乱反正。文艺界受害最深、最广、也最复杂,对此,茅盾一直是痛心疾首,希望能改变十年浩劫留下的困窘。1977年11月,《人民文学》编辑部举办短篇小说创作座谈会,茅盾欣然参加,并作了题为《老兵的希望》的发言,希望文艺界贯彻双百方针,希望文艺评论方面改变“一言堂”这种不正常的局面。茅盾的讲话,给与会者极大鼓舞。会上,马烽同志提了个问题,文革前17年,文艺界究竟是红线占统治地位,还是黑线占统治地位?这个问题在1977年提出,还有一定风险性,中央还顾不上对文艺界的全部拨乱反正,许多评价、估价,尤其是文革中那套荒谬估价,在人们头脑里还存在着,尽管心中不服,但公开场合,谁也没有来翻文革中定的调子。因此,马烽提出这个问题后,主持会议的同志向茅盾提出来。当茅盾听清楚是什么问题时,淡淡一笑,毫不犹豫他说:
“17年的文艺创作成绩是巨大的,当然是红线占统治地位了。”茅盾这个答复,给与会者极大鼓舞,他用实事求是的勇气,说出了大家想讲又没有讲的话,会上响起了一阵热烈掌声。
这一年的12月,茅盾故乡桐乡县有两位同志来京布置农业展览,桐乡是个农业先进县,应邀来北京农展馆参展。这两位同志专程拜访茅盾,并给茅盾送上一套家乡桐乡及乌镇的新貌照片,茅盾一边看、一边问,十分高兴。
后来这两位同志在离京前,专门向茅盾要求墨宝,留作纪念,茅盾欣然答应,雪后天晴,阳光灿烂时,两首《西江月》怀乡诗在茅盾笔底流出:
西江月。故乡新貌
一
大寨红花开遍,故乡喜沾余妍。
新装改换旧垄阡,县委领导关键。
双季稻香洋溢,五茧蚕忙喧阗。
工农子弟竟攻坚,那怕科技艰险。
二
唐代银杏宛在,昭明书室依稀。
往昔风流嗟式微,历史经验记取。
解放花开灿烂,四凶霜冻百卉。
抓纲治国布春晖,又见千红万紫。
茅盾题写给故乡人的诗,并不多见。也许是唯一的一次。故乡的情愫,梦魂牵萦,故乡的一树一木,对晚年茅盾来讲,是极为珍惜的。自从抗战开始后,茅盾远走广州香港,度天山,去苏联,回上海,解放后在北京,都未能回老家乌镇去看看,因此,故乡情,故乡貌,哪怕从照片上,从来人介绍中,也可聊慰老人的恩乡情。
所以,故乡有什么事情,向茅盾求字,求题签等,都尽量满足故乡人的要求。粉碎“四人帮”后,茅盾在视力不佳的情况下,先后为桐乡的《中学生习作选》、《桐乡地理》、《桐乡团讯》、“石门中学”、“乌镇中学”、“乌镇电影院”等题字。
一段时间以来,可以说,茅盾以孱弱的身体,为肃清四人帮在文艺界的流毒和谬论,不遗余力。在1977年12月底,《人民文学》编辑部召开的在京作家座谈会,茅盾应邀主持和讲话,驳斥了“四人帮”在文艺创作上的谬论,肃清四人帮的流毒。他说:“四人帮”不承认“作协”,“我们也不承认他们的反革命决定,”
他及时建议中央,尽快恢复全国文联和各个协会。
并建议《文艺报》及时恢复工作。
许多国务活动,外事活动,也和50年代一样,忙碌起来。1978年2月,茅盾出席全国政协会议,28日又出席“纪念台湾省人民二。二八起义三十一周年政协全国委员会座谈会。3月9日,茅盾又随同党和国家领导人参加接见五届人大代表和五届政协委员。
1978年5月,《光明日报》发表了《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的文章,随后掀起全党和全国人民的关于真理标准的大讨论,这场事关思想解放,端正全党的政治思想路线的大讨论,茅盾积极参与,联系文艺创作实际,推进文艺界拨乱反正。他在《作家如何理解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一文中说:“作家的世界观的形成以及在这种世界观的指导下去从事创作,都一刻也离不开社会实践。实践是检验一部文艺作品是否成功,是否伟大的唯一标准,也是检验作家世界观是否正确的唯一标准。”“在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面前,不存在什么‘禁区’,不存在什么‘金科玉律’。这就为文艺事业开辟了广大法门,为作家们创造新体裁新风格乃至新的文学语言,提供了无限有利的条件。”茅盾的这篇文章,在《文艺报》上发表以后,引起文艺界的热烈反响,《人民日报》在同年12月5日作了转载。
1978年12月,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在北京召开,会议清理了左的影响,高度评价了关于真理标准问题讨论,在党的思想上,政治上和组织上全面恢复和确定了马克思主义的正确路线,实现了党的工作重点的转移,是一次具有划时代意义的会议。茅盾为之兴奋和鼓舞。1979年3月26日,以茅盾为评委主任的全0国优秀短篇小说评选发奖大会在京召开,茅盾看到这种热烈的场面,十分兴奋,他发奖,发言,始终漾溢着内心的喜悦。他说:“得奖的25位同志中,有老年的、中年的,而绝大部分是年轻人,是文化大革命以后开始写作的,是新生力量。”说到这里,茅盾停了一下,又提高声音说:
“我相信,在这些人中间,会产生未来的鲁迅,未来的郭沫若。”这时,在茅盾身边主持会议的诗人李季插话说:“也产生未来的茅盾。”霎时,响起一阵热烈、兴奋的掌声。茅盾微微一笑,接着李季的话说:“李季同志把我拉上来,实际上我是不足道的,没有写出什么好作品。我们应该向鲁迅、郭沫若学习。”
茅盾的谦虚,令在场的文艺界朋友为之动容。
1979年第四次文代会筹备时,茅盾给林默涵同志写信,要求采取措施,尽快解放老作家老艺人。后来,这封信转送给胡耀邦同志后,中组部曾专门开会进行研究。10月,中国文学艺术工作者第四次代表大会即将召开,筹备委员会推定茅盾作大会开幕词,秘书处拟个开幕词稿本,26日那天专程送给茅盾审阅。茅盾接过秘书处起草的开幕词,翻了一遍,对来人说:“噢,有4000字,太长了,1000多字就可以了,有些问题,别的报告里要讲到的”。
送稿子的人刚想说什么,茅盾又说:“这么吧,稿子留下,我再看看。明天来拿稿子吧。”第二天,茅盾把稿子改好,压缩到千把字左右,他对来取稿的秘书处的同志说:“写这类文章要干净、简朴、重点突出,切忌面面俱到,同时,要有个性,表达方式和语气要力求符合讲话人的习惯。”10月30日,83岁的茅盾,在四次文代会上作开幕词,之后又作了“解放思想,发扬艺术民主”的发言,进一步表露了老一辈作家的心声。
宽松的政治环境,茅盾不顾自己年迈和体衰,关心国家,关心儿童,也关心大陆台湾两岸的文化交流。他接见儿童文学创作学习会,并合影留念。
1980年春节,茅盾原来工作过的商务印书馆在北京召开一个纪念商务印书馆成立100周年的座谈会,他们邀请茅盾、胡愈之、周建人等老编辑,举行座谈。会上,茅盾呼吁“应该与台湾学人进行学术交流。”后来茅盾的呼吁在港台引起反响,香港《明报》月刊发表一篇题为《国共两党合作研究》的文章,响应茅盾的呼吁。
中国红学会理事会发表了《致台湾红学界同仁书》呼吁通过红学研究,沟通两岸交往。
春天又来了,春风骀荡。
茅盾巨大的政治热情和强烈的文学责任心,即使在他垂暮之年,依然是那样,迎着春天,焕发着春天的活力,写文章,会客人。在中国文坛上,荒废得太多了,而这春天般的舒畅,又来得太迟了。一股只争朝夕的紧迫感,时时牵挂在这位80多高龄的五四老人心头,这,就是回忆录的写作。
茅盾要把自己一生所见所闻的人事,以及亲身经历,吐给亲爱的朋友,亲爱的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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