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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部 罗本岛:希望的曙光

  71...

在监狱里,条件的改善从来不会持续太久。改善的步伐要停止时,通常还会伴随着倒退。前进一步可能要花几年的时间才能取得,而倒退回去,则只需要一天的时间。就好像是我们把岩石推到山顶,但是它又从山顶上滚落了下来。不过,生活条件的确有了改善。我们打了几次“胜仗”,使岛上的气氛发生了变化。如果我们不合作,当局没有我们也无法开展工作,在范·任斯博离去后的一段时间内,我们的生活环境也宽松了一些。

我们来到岛上的头三年中,每人都发了长裤子。到1969年,我们每人都发了属于自己的囚服,而不是像以前那样每周都换一套。这些囚服很合体,当局也允许我们自己洗自己的囚服。周末的时间,我们被允许随时到院子里活动。尽管我们的伙食当时还不平等,但是,非洲囚犯有时早上也能吃到面包。我们犯人之间可以共同分享食物,因此,有些差别也没有关系。我们发了各种象棋和扑克牌,礼拜六和礼拜天我们常常下棋和打扑克。在石料场,我们可以自由谈话。如果监狱长要来,值班的狱警会吹哨让我们拿起工具。我们与最坏的狱警的关系也得到了缓解,与对我们比较好的狱警则都成了朋友,尽管当局对此有所察觉,并每几个月就轮换一次狱警。

实际上,我们随时都可以召集会议。我们可以召开最高组织机关成员的会议,一般成员和“乌伦迪”开会只要不太扎眼,也一般不会被迫中断。看起来,就像是囚犯们而不是监狱当局在管理着监狱。

由于信仰坚定和害怕上帝,南非白人对他们的宗教特别认真。每周雷打不动的活动就是礼拜天上午做礼拜,这是当局认为必须进行的一种宗教仪式。他们似乎认为,如果不让我们在礼拜天做祈祷,就危及他们自己的道德精神。

每个礼拜天上午,都会有一个来自不同宗教团体的牧师为我们布道。这个礼拜天是英国圣公会的牧师,下一个礼拜天将是一个荷兰归正会的传教士,再下一个礼拜天则是卫理公会的牧师。牧师由监狱服务部门招募,其中一条规定是被招牧师布讲的内容仅限于宗教方面。狱警参加所有的宗教活动,如果某个牧师的布道偏离了宗教,下一次他就不会再被邀请到岛上进行传教活动。

在岛上的头两年里,即使是做礼拜时也不准我们离开我们的牢房。牧师就在我们的走廊头上进行布道。到了第三年,做礼拜改在院子内进行,我们更喜欢在院子里做礼拜。在那些年月里,这是我们在礼拜天除了半小时的早操之外唯一被允许在院子里活动的时间。我们中很少有人信教,但是,没有人介意布道的时间太长,因为我们希望在院子里多待上一会儿。

每逢在牢房外举行礼拜仪式,我们可以随便参加。有的人只参加自己信奉的宗教的布道活动。尽管我是一个循道宗的信徒,但是,我还是每种宗教活动都参加。

第一轮给我们布道的牧师是一个叫休斯的英国圣公会牧师。他是一个性情粗暴而魁梧的威尔士人,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他曾经在潜艇部队中当过随军牧师。当他第一次来岛上的时候,他对在走廊里布道很是不满,认为这是对上帝的大不敬。因此,他第一次来岛上没有向我们布道,而是从温斯顿·丘吉尔的战时广播讲话中节录了一段话,用他那动听的男中音背诵出来:“我们将在海滩上战斗,我们将在空降点战斗,我们将在田野和街道上战斗,我们将在山地里战斗,我们将决不投降。”

不久之后,休斯牧师就改在院子里为我们布道,我们发现他的布道演讲很精彩。他布道时不时小心谨慎地加入了一些我们喜欢听的新闻。例如,像古埃及的法老、南非的总理正在招募部队之类的故事。

布道结束后,我们总是唱圣歌,我认为休斯牧师之所以那样频繁地来探望我们,仅仅是为了听我们唱圣歌。他随身带着一架便携式风琴,有时就为我们伴奏。他对我们的演唱十分欣赏,说我们的演唱是唯一能与他家乡威尔士唱诗班相媲美的演唱。

卫理公会的传教士是琼斯牧师,他是一个神情紧张、情绪低落的人。在刚果发生革命期间,他曾经一直生活在刚果。他在那里的经历似乎是他精神忧郁的主要原因。他一遍又一遍地强调和解的重要性,其用意无非是我们需要与白人和解。

有一个礼拜天,当这位卫理公会的牧师正在作他那惯有的片面布道时,我注意到艾迪·丹尼尔斯一直烦躁不安。到最后,艾迪显然无法再忍耐下去。“你在这里大谈和解,但却找错了对象,”他大声说,“过去的75年,我们一直在寻求和解。”这对琼斯牧师已经是够受的了,因此我们以后再也没有见到过他。

琼斯并不是唯一被艾迪吓跑的牧师。一位称作赛普泰姆波兄弟(Brother September)的有色人牧师也曾经来岛上为我们传过教。有一个礼拜天,一位名叫赫尼·费里斯的囚犯自告奋勇带头祈祷,他口才特别好。对于这种宗教热情,赛普泰姆波兄弟当然非常高兴。赫尼开始用高昂的语调祈祷,在祈祷时,有时他请大家闭上眼睛进行默祷。包括赛普泰姆波兄弟在内的每个人都闭上了眼睛。艾迪蹑手蹑脚地走到前面,打开赛普泰姆波兄弟的公文包,拿走了当天的《星期日时报》。当时,没有人察觉此事,但是赛普泰姆波兄弟从此之后给我们布道时再也没有带过报纸。

安德烈·斯凯福勒是南非荷兰归正会的牧师。南非荷兰归正会与荷兰归正会是姐妹教会,几乎全体布尔人都是其信奉者。其传教团教堂只供非洲白人使用。斯凯福勒牧师是一个固执而又保守的家伙,他通常只对普通囚犯布道。有一个礼拜天,他信步来到了我们监禁区,我们就问他为什么不对我们布道。“你们这些人认为自己是自由战士,”他傲慢地说,“逮捕你们的时候,你们一定在酗酒和吸毒(大麻)。自由战士,哼,去你的!”但是,我们要求他给我们布道,到20世纪60年代末,他终于答应了。

从某个方面讲,斯凯福勒牧师并不是正统的宗教人士。他对宗教采取科学的态度,我发现这很有意思。许多人都是运用科学反对宗教,而他却把科学作为自己宗教信仰的支柱。我记得在一次传教演讲中,他谈到了来自东方的三位智者,他们在一颗彗星的指引下来到了伯利恒。他说:“这并不仅仅是一个迷信或神话。”然后他从天文学家那里找了证据,在历史上的那个时刻,有一颗彗星运行的轨迹恰恰与《圣经》中描述的路线相吻合。

由于斯凯福勒对我们越来越了解,他对我们也就更加同情。他富有一种冷峻的幽默感,喜欢拿我们开玩笑。“你知道,”他说,“在这个国家里,白人比黑人的任务更艰难。无论什么时候出了问题,我们必须找到解决办法,而无论什么时候你们黑人有问题,你们总是有借口。你们可以简单地说一句‘Ingabilungu!’”我们立即哈哈大笑起来,不仅因为他的发音滑稽,而且还因为他的这个观点把我们逗乐了。“Ingabilungu”是一个科萨词,意思是“这是白人干的”。他是在说,我们总是能把我们所有的问题都归咎于白人。他的意思是我们也要在自己中间找原因,也要对我们的行为负责。对此,我倒是完全赞成。

正如礼拜天是每周的休息日一样,圣诞节则是每年的休息日。只有在这一天,当局才对我们表示出某种善意。在圣诞节,我们不必去石料场劳动,我们被允许买少量的糖果。虽然我们吃不到传统的圣诞饭,但是,我们吃晚饭时会得到额外的一杯咖啡。

当局允许我们组织音乐会,举办比赛或演话剧。音乐会是最引人注目的集会。我们的音乐指挥是来自阿扎尼亚泛非主义者大会的塞尔比·恩根达尼。在加入阿扎尼亚泛非主义者大会前,塞尔比一直是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青年团团员。他是个天生的演艺者,拥有一副美妙的好嗓子和很高的欣赏品位。

塞尔比选择歌曲,改编和弦,选出独唱演员,并亲自导演。音乐会于圣诞节上午在院子内举行。我们演唱了传统的英国圣诞歌曲和非洲传统歌曲,其中也包括一些抗议歌曲,当局对此似乎并不在意,或许根本不知道其中的差别。狱警们是我们的观众,他们与我们一样,对我们的演唱非常入迷。

在来监狱之前,塞尔比被认为是一个在政治上无足轻重的人物。但是,在监狱里,他才真正显示出他的气质。在监狱中,谁性情开朗,谁就是有人缘的人。

监狱是一个锻炼人的性格的大熔炉。有些人在身陷囹圄的压力下才显示出真实的气质,而有些人在监狱中展现的气质则与原先相比打了折扣。

除了举行音乐会之外,我们还举办象棋和跳棋比赛,有时也玩拼字游戏和桥牌。我每年都参加国际跳棋比赛,并且有几年我获得了大奖,奖品通常只是一根糖棒。我玩游戏的风格是慢条斯理和深思熟虑,策略上则偏于保守。我每走一步都要进行认真思考,步与步之间往往花费很长的时间。我不赞成类推,但是,这不但是我在下国际跳棋中推崇的操作方式,而且在政治问题上,我也坚持这样的方式。

我的对手多数都喜欢速战速决,常常对我这种玩游戏的方式失去耐心。与我一起玩游戏最多的对手是唐·戴维斯。他是非欧洲人联合运动组织的成员,是在金伯利的一个钻石矿区长大的。他是一个能吃苦耐劳、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也是一个容易激动的人。唐是个优秀的国际跳棋棋手,但是,他的风格正好与我的风格相反。当他下棋时,他的脸上总是挂满汗水,有时,他会变得十分紧张和激动。他落子飞快,好像速度快也能得分似的。在年终决赛中,我们有好几次一起进入了总决赛。

唐称我为“Qhipu”,因为在下跳棋的时候,我有一个习惯。我会认真地考虑每一种可能性,当我准备移动棋子的时候,我总是说“Qhipu!”意思是“来吧”,然后才移动棋子。对这一点,唐感到有些沮丧,他称呼我“Qhipu”并不是出于友好,而是由于恼怒。

唐和我举行过多次比赛,即使是赢了棋,他也要立即回到棋桌上向我挑战,提议再下一盘。唐总是要玩国际跳棋,直到我应战后他似乎才感到满意。我与他玩得时间太多,因此,我的其他爱好都荒废了。每当我在学习中没能通过一门考试,而有几位同事问我为什么的时候,我的回答都是:“因为唐·戴维斯!”我的回答往往会引起一场哈哈大笑。

我们的业余戏剧协会每年在圣诞节都有展示才华的机会。自从在福特黑尔大学扮演约翰·威尔克斯·布斯后,我的悲剧艺术才能就再也没有施展的机会,但在罗本岛上我却又一次走上了舞台。我们演的戏可能类似于现在的简单抽象派表演艺术:没有舞台,没有道具,也没有戏装,我们所有的只是台词。

我只在几出戏中扮演过角色,但是有一个角色让我至今记忆犹新,那就是索福克勒斯所写的悲剧《安提戈涅》中的底比斯国王克瑞翁。我在狱中读过一些希腊古典戏剧,我发现这些戏剧意境很高。我从这些戏剧中学到的东西是这些人物的个性通过勇敢面对艰难环境得以证明,英雄就是在最艰难环境中仍然不屈服的男子汉。

当选中《安提戈涅》这个剧本时,我自愿报名参加演出,并请求扮演克瑞翁。克瑞翁是一个老国王,为了他所热爱的城邦,他发动了一场争夺王位的内战。开始,克瑞翁是一个诚实的、爱国的国王,在他早期的讲话中充满着智慧。他认为,经验是担当领袖的基础,对人民负责高于对个人的忠诚。

当然,直到一个人暴露出他的立场,他对人民的统治,以及法律的制定,你才能完全了解一个人,其中包括他的性格、处世原则和判断力。经验才是试金石。

但是,克瑞翁对他的敌人进行的镇压是残酷无情的。他颁布命令,安提戈涅的哥哥波吕尼克斯的尸体不能享受正常的葬礼,因为他发动了反对城邦的叛乱。安提戈涅基于比国家的法律更高的法律而违抗了克瑞翁的命令。克瑞翁不听安提戈涅的话,也不听别人的劝说,只服从他自己内心的邪念。他的固执和愚昧使他成了领袖,但作为一个领袖,必须把仁慈之心融入公正。安提戈涅正是我们事业的象征。她以自己的方式证明,她是一个自由战士,因为她由于法律不公正而藐视法律。

72...

有的狱警开始同我们对话,而我则绝不主动与狱警对话。但是,如果他们问我什么问题,我将尽量作出回答。当一个人要学习的时候,对他进行教育是比较容易的。通常,提出这样的问题往往带有一种不满的意味:“好,曼德拉,你到底要什么?”或“看,你头顶上有房顶,并且有足够的食物,你为什么找那么多麻烦?”这种情况下,我会平静地向狱警说明我们的政策,目的是解除他们对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的神秘认识,消除他们对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的偏见。

1969年,岛上来了一位年轻狱警,他似乎特别想了解我。我听到谣传,我们在监狱外面的人准备策划帮我越狱逃跑,并且已经有一个内线狱警混进了罗本岛,将为我提供帮助。这个人开始与我接头,说他打算设法帮我逃跑。

他零零碎碎地把打算告诉了我:在某个夜间,他会用麻药把灯塔内的狱警麻翻,以便使船靠岸。他会为我提供我们监管区的钥匙,以便开门逃到船上去。在船上,我就可以穿上潜水衣,然后游到开普敦港。有人会把我从开普敦带到当地的飞机场并逃往国外。

我听完了他的全部计划,但是,我当时没有告诉他,这个计划听起来是多么牵强和不可靠。我与瓦尔特商量过此事,我们两人都认为这个家伙不怎么靠得住。我绝不跟他说我不打算逃跑,但是,我也绝不采取对于实施这个计划所必要的行动。他一定是有所觉察,因为,不久他就被从岛上调走了。

实际上,我的怀疑是正确的。因为后来我们得知,那个狱警是国家安全局(BOSS)的一个侦探。国家安全局是南非的秘密情报部门,他们的阴谋是先把我从岛上放走,然后,在我企图逃离国境的时候由安全部队把我击毙。整个计划都是由国家安全局制订的,就连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计划帮我越狱逃跑的谣言也是他们制造的。

监狱长的任期通常不超过三年,到1970年时,我们已经度过了好几个三年。那一年,罗本岛监狱长是范·阿德上校。他是一个非常友好、和善的人,他给了我们充分的行动自由。但是,那年年底,监狱当局决定改变岛上的气氛,任命皮特·巴登霍斯特上校为新监狱长。

这是一个不祥的兆头。巴登霍斯特是全监狱管理人员中最野蛮、最专横的官员之一。他的被任命证明了一件事:政府认为岛上的管理太松懈,需要有一个强有力的铁腕人物使我们就范。巴登霍斯特的任命甚至让我们怀念起“小提包”管理我们的那些日子。

每当任命一个新监狱长的时候,我都要求见见他。我这样做的目的是让他对我们的情况引起重视,同时也了解一下新监狱长的性格特点。于是,我要求见巴登霍斯特,但遭到了拒绝。他是第一个拒绝这种请求的监狱长。

我们见到他之前早就已经领教了他的管理手段。许多有关学习和自由时间的新规定立即被取消了。显然,他想把我们通过多年努力才争取到的权利收回去。老的监狱管理人员被纷纷调离罗本岛,取而代之的是巴登霍斯特挑选的人。这些新狱警都是一些年轻而粗野的人,他们对琐碎小事都加强了管理,目的就是让我们烦恼,使我们的意志消沉。巴登霍斯特被任命后不几天,我们的牢房就遭到了搜查,书籍和资料都被没收,并且动不动就不给饭吃。就连去石料场的路上,也由狱警推推搡搡地押解着。

巴登霍斯特企图把时间退回到20世纪60年代初,用那时岛上的管理方式对付我们。对于我们提出的任何问题,答案始终是一个“不”字。要求见律师的囚犯反而遭到隔离关押,有任何不满意见也统统不予理睬。有人来探视,有时会无缘无故地被随意取消,伙食标准被降低,而审查措施则得到了进一步加强。

巴登霍斯特来岛上大约一周后,当我们正在石料场干活的时候,他和他的司机开着车来到了石料场。当时既没有介绍,也没有事先通知,他在远处从车内走出来,开始考察我们劳动的情况。我们停下手里的活儿,看着我们的新监狱长。巴登霍斯特盯着我们高声说:“曼德拉,Jy moet jou vinger uit jou gat trek(你必须把你的手指头从你屁股里拔出来)。”我根本没有在意他说这句话的意思是什么,并且连想都没有想。我开始朝巴登霍斯特走去。他离我有一段距离,没等我走到他跟前,他就钻进指挥车跑掉了。

在车内,巴登霍斯特就通过无线电通信设备向狱警下达了命令,几分钟之内,一辆大卡车来到了石料场,把我们拉回了B监禁区。他们不许我们在车上说话,到了院子里,我们被命令下车并呈立正姿势站在那里。巴登霍斯特出现在我们的面前,然后在我们面前来回地走动着。他似乎不吐脏字就不会说话。“Jou ma se moer”是他经常挂在嘴边儿的话。“你母亲是个moer。”moer是一个粗俗词,在解剖学上指女人的隐私处。

他用粗哑的声音告诉我们,他看见我们在石料场偷懒很生气。他说,因此,他可以任意地降低我们的监禁级别。尽管我们藐视这种级别划分,但是,多数人当时已经至少升到了C级。他们在C级就可以学习,D级囚犯则不准学习。监狱当局为给了我们学习的权利而感到后悔,巴登霍斯特决心纠正这个“错误”。

后来,我们的气消了之后,我发现巴登霍斯特在石料场对我说的那句粗话是有预谋的。他一直想在罗本岛恢复原来的管理秩序,一直试图挑出他认为不服从管教的人。这就像一个教师,刚接过一个好闹事的班级之后,总是企图管教那个他认为是带头闹事的学生。

73...

1971年5月末,有几个西南非人民组织的人士被带到了隔离关押区。当时,西南非人民组织是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在纳米比亚争取独立的同盟组织,领导人就是该组织的缔造者之一、勇敢的自由战士安迪巴·托伊佛·杰·托伊佛。听说他们正在为抗议对他们的隔离关押而开展绝食,我们立即决定参加这次行动。这使得巴登霍斯特及其监狱当局十分恼火,他认为这是公然不服从管教。

5月28日深夜,我们被喊叫声和急促的敲门声惊醒。“起来!起来!”狱警们喊叫着。我们被命令脱光衣服,排着队面对院墙站着。狱警们显然是喝醉了,对我们又是叫喊又是辱骂。他们的头儿是一个名叫佛利的虐待狂,我们私下里都叫他“土匪”。

那是一个寒冷的夜晚,我们呈立正姿势赤身裸体地站在那里达一个小时之久,直冻得瑟瑟发抖。在这期间,我们的牢房被挨个搜查了一遍,狱警不住嘴地辱骂。一个小时即将结束的时候,戈万感觉胸部剧烈疼痛,很快就昏了过去。这似乎让佛利感到有点儿害怕,他赶紧吩咐我们回到我们的牢房。

狱警们对我们的牢房上上下下地搜查了一遍,却什么也没有搜查到。但是,这次搜查似乎仅仅是佛利虐待狂发作的一个借口。随后我们才知道,他在普通犯人监禁区以虐待狂而名声扫地。第二天,我们发现这伙狱警在来我们监禁区之前殴打了几名普通犯人,后来,他们又袭击了杰·托伊佛。托伊佛进行了还击,把一个殴打他的狱警击倒在地。为此,托伊佛受到了严厉的惩罚。

我们对狱警的虐待正式提出了抗议,但是,监狱当局没有理睬我们的意见。这个经历清晰地留在了我的记忆之中。但是,这种经历绝对不止一次,像这样的事情,在巴登霍斯特的指挥下是常有的事。

我们决心不能让巴登霍斯特如此肆意妄为下去。我们偷偷给岛外的人传信,让他们做工作以解除他的职务。同时,我们决心在自己内部组成一个代表团去见巴登霍斯特。我们商量了几个月的时间,最后决定了代表团的组成人员:瓦尔特和我代表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其他党派也各派两名代表参加。

巴登霍斯特同意见我们。我们要求他改变工作方式,恢复我们被他取消的许多权利,不然我们就要停止工作、消极怠工、绝食,甚至使用手边可用的武器。他说,他会考虑我们所提的要求。我们认为,这次同他见面为我们赢得了先机。因为,他对我们所作的努力已经有所察觉,知道我们已经把抱怨意见告诉了监狱外面的人民大众。这些努力很快就产生了效果。

几周后,我们意识到将有重要人物来探视。因为,那天是个雨天,我们正在石料场干活,监狱当局一反常态地允许我们避雨休息。第二天,我们被告知,三位大法官将来罗本岛。当局要求我们指定一个人代表大家反映意见。于是,大家选我当他们的发言人。

当我在为会见三个法官作准备的时候,有可靠消息告诉我,普通监禁区的一名囚犯遭到了一个狱警的毒打。我决定把这个情况反映给三位法官。三位法官是最高法院开普地区分院的简·斯特恩、M. E.赛伦和迈克尔·科贝特。他们上有监狱管理局局长斯特恩将军的护送,下有巴登霍斯特的陪同。那天,我在我们干活儿的地方与三位法官见了面。

斯特恩将军把我介绍给了三位法官,并解释说,我是被大家选举出来代表其他囚犯反映意见的。于是三位法官说,那说明我必须与他们私下交谈。我回答说,我没有什么事情需要藏着掖着的,我们欢迎斯特恩将军和巴登霍斯特上校参加我们的会见。我能看得出,他们对我的话感到吃惊。我补充说,他们有机会回答我们的问题这是最好不过的。三位法官不情愿地默认了我的意见。

我开始逐项列举最近在普通监禁区发生的狱警殴打囚犯的事件。我告诉他们,我已经了解了这些事件的真相、殴打囚犯的凶狠程度,他们对犯罪事实做了手脚。我刚一开始说话,就发现巴登霍斯特不怎么自在,老是在那里动来动去。当我说完打人事件的时候,他粗暴而咄咄逼人地突然插嘴说:“这个打人事件是你亲眼看见的吗?”我冷静地回答说,我没有亲眼看见,但是,我相信告诉我这件事的人。他哼了一声,用手指着我的脸说:“曼德拉,你要当心。如果你谈论你没有亲眼看见的事情,你就是在自找麻烦。我的意思你是知道的。”

我没有理会巴登霍斯特,而是回头向三位法官说:“先生们,你们可以自己看看,我们所面对的这位身为监狱长的人到底是怎样的人。如果他能在这里当着你们的面威胁我,那么,你们可以想象,你们不在这里的时候他将会干些什么。”科贝特法官回头对另外两位法官说:“这个囚犯说的话是十分在理的。”

我用剩余下来的时间就我们的伙食、学习方面的意见一一向法官作了反映。巴登霍斯特心里一定一直在生气,而表面上,他似乎抑制住了自己的情绪。在会见结束的时候,三位法官向我表示了感谢,我也向他们说了声“再见”。

对于法官在会见后说了什么或做了什么,我并不知道。不过,在随后的几个月中,巴登霍斯特似乎有所收敛,他不再像过去那样蛮横。三位法官会见我们之后不到三个月,我们就听说巴登霍斯特即将被调离罗本岛。

在巴登霍斯特离任前几天,我被叫到了监狱长办公室。当时,斯特恩将军正在岛上视察,想听听我们是否还有抱怨意见。当我一项一项地提出我们的要求时,巴登霍斯特就在现场。当我反映完我们的意见的时候,巴登霍斯特直接对我说,他将离开罗本岛,并补充说:“我只能祝你们好运了。”我不知道自己当时是否看上去被惊呆了,但是,我非常高兴。他说了人话,显示了我们以前从来没见过的一面。我感谢他的好意,并祝他在事业中也有好运。

后来,好长时间我都在思考这一个时刻。巴登霍斯特可能是我们在罗本岛上碰到的最无情、最野蛮的一个监狱长。但是,那天在办公室里,他暴露了他的本性中还有另一个侧面,这个侧面虽然不怎么明显,但是,它确实还存在着。这对每一个人都是一个好的启示,即使是似乎最冷血的人,有时也会有一颗宽容的心。如果触动到他们的心弦,他们也能有所改变。归根结底,巴登霍斯特并不邪恶,他的野蛮是由于野蛮的社会制度造成的。他行事如残暴之人,只因他因自己的野蛮行为而得到了奖励。

74...

据了解,威廉姆斯上校将接替巴登霍斯特上校担任监狱长。威廉姆斯上任后,我就要求见他,并且在他来岛上不久就见到了他。尽管他显然不是一个进步人士,但是,他待人客气、通情达理,与他的前任形成了鲜明的对照。我们希望,巴登霍斯特任期的结束将成为我们环境条件稳定改善曲线上的一个起点。

那些野蛮的年轻狱警也与巴登霍斯特一起离开了罗本岛,我们不久就又恢复了我们以前在石料场和监禁区内的正常生活。威廉姆斯可能一直就是个通情达理的人,但是,当他看到我们在石料场说话的时间比干活的时间还要长的时候,他也感到不怎么高兴。

他来岛上只有几周后,就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曼德拉,”他真诚地说,“你必须帮帮我。”我问他让我帮他做什么。“你们的人不干活儿,他们不听吩咐,只干自己想干的事。这里是监狱,必须讲纪律性。讲纪律不仅对我们有好处,对你们也有好处。我们必须要有规矩,不然他们将召回像前任监狱长那样的人来管理你们。”

上校的一番话是有道理的。我接受了他的意见,并告诉他,他的要求是合理的。不过,我在答复前需要与我们的人商量一下。那时候,把单个牢房里的所有囚犯都召集起来开会显然是不允许的。通过请求他允许我们召开这样的会议,我要求他放宽规定。就像我所了解的那样,他也知道这个情况,他需要一些时间对这个问题进行考虑。

几天之内,我就接到了威廉姆斯的回话,他允许我们召开会议。一天下午,我们大家都集中在院子里,也没有狱警监视我们。我把威廉姆斯的话告诉了大家,我们认识到,通过现在让一点步,我们最终会使我们的环境条件得到改善。我决定,至少我们要像干活儿的样子。不过,不管干什么活儿,快慢必须适当。从此之后,我们说到做到,因此,我们再也没听见监狱长对我们有什么抱怨。

在威廉姆斯任监狱长的初期,也就是说,在1971年至1972年期间,不断有被抓的民族长矛军战士被关进罗本岛。这些人都经历过战斗,对国外的运动情况非常了解。虽然我对于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人士被关进监狱感到很难过,但是,他们到来后,我渴望听他们的汇报,我特别想知道奥利佛的消息和训练营的情况,以及民族长矛军成功的经验与失败的教训。

这些人虽然战斗力特别强,但他们对监狱生活还很不习惯,其中最突出的人物之一就是吉米·阿普里尔。他是曾经在乔·斯洛沃的带领下接受过军事训练的民族长矛军军官,并曾经在罗得西亚与敌人战斗过。民族长矛军用假身份证慢慢地渗透回国内,而吉米就是其中之一,他是在南非被捕的。

吉米给我们讲述了他们经历的战争故事,但是,我也悄悄地向他打听过民族长矛军存在的问题。因为我是民族长矛军的缔造者,也是民族长矛军的第一任司令,吉米和其他人对我要比对其他人更坦率一些。他告诉了我一些军营中不尽如人意的事情以及民族长矛军军官滥用权力的问题。我要他对这些问题保守秘密,我则设法给奥利佛去信,建议对军队进行改革。

有一天,我正在监狱长办公室里会见威廉姆斯上校时,我看见吉米在另一个官员的办公室的外面。他激动地对我说:“他们扣押了我的信。”

“为什么?”我问道。

“他们说里面有不准许让我看的内容。”他说。我走进了那个官员的办公室协商此事,但是没等我开口,吉米就鲁莽地冲进了办公室,大声对那个官员说:“把信给我!”吉米把我推到一边,冲到那个官员的办公桌前,想自己去拿那封信。这时,那个官员拿起那封信躲在了我的身后,似乎害怕吉米袭击他。这在电影中可能是充满喜剧色彩的一幕,但是,当时却有点儿令人气愤。我回头严肃而坚定地对吉米说:“不要这样,冷静下来。我会帮你解决这个问题,设法让你拿到信。现在,请你先离开。”

我的话起到了预想的效果,吉米离开了办公室。然后,我转身走到那个官员面前,他似乎特别生气。我所处的位置使我感到左右为难。我不准备与监狱当局进行对抗,而是想在我自己的人和我与之长期斗争的人之间尽量斡旋。刚刚来到岛上的那些人的好战性越来越频繁地让我陷入这种两难之境。他们的激进情绪在鼓舞我们的同时,也会给我们的日常生活带来更多的麻烦。

一周内,那位官员把吉米的信交给了我。

75...

一天上午,我们没有去石料场,而是被吩咐登上了一辆大卡车。卡车拉着我们朝一个新的方向驶去,15分钟后,我们被吩咐从卡车上跳下来。在我们面前的晨光中,我们看到了大西洋,看到了岩石海岸在远处闪闪发光,看到了开普敦那一幢幢玻璃幕墙的大厦。我们知道那必定是一种幻觉,这座背靠赫然耸立的桌山的城市看上去离我们出奇的近,似乎伸手就能摸得到。

一位地位较高的狱警告诉我们,我们是来海边拾海草的。他让我们把冲到沙滩上的大海草捡起来,并且把粘在岩石或珊瑚上的海草拽下来。海草本身又细又长,并且呈深绿色。有的海草有6——8英尺长,有30磅重。我们把海草从浅水中捞出,然后把它们一排排地晾在海滩上,最后再把它们装在卡车的车厢里。有人告诉我们,这些海草当时是运往日本,在日本,这些海草可以用作肥料。

那天,我们感觉这个工作似乎并不累,但是,干了几个星期、几个月后,我们发现这个工作也并不十分轻松。这倒没有关系,因为我们可以从眼前这种生动的景色中找到乐趣。我们眼望着一艘艘轮船在海面上航行,油轮在远处缓缓地移动,海鸥从海中捕鱼,海豹在浪花中腾跃。一群企鹅惹得我们大笑了一通,它们就像一伙笨拙的、走路姿势十分难看的士兵。我们对桌山上空一日多变的天气感到惊奇,一会儿阴云满天,一会儿又晴空万里。

夏天,海水让人感觉是神奇美丽的。但到了冬天,本格拉寒流使那里的海水变成了惊涛骇浪。岸边的岩石被海水击打得凹凸不平,我们的腿常常在工作中被擦伤。尽管我们并没有在那里干多长时间,但是,我宁愿在海边捡海草也不愿去石料场挖石灰石。

大西洋就是一个聚宝箱。我捡到了漂亮的珊瑚和贝壳,我有时也把这些漂亮的珊瑚和贝壳带回到我的牢房里。有一次,有人在沙滩上捡到了一瓶葡萄酒,瓶盖仍然完好无损。有人说,这种葡萄酒喝起来味道像是醋。泛非大会的杰夫·马塞莫拉是一个非常有才华的艺术家和雕塑家,当局让他收集漂流的木块,他把这些木块雕刻成了神奇的艺术品,狱警都愿意花钱购买这些艺术品。他为我做了个书架,后来我使用了好多年。而监狱当局则告诉来岛上访问的人,那个书架是他们为我提供的。

海边的气氛比石料场的气氛更令人放松。我们也喜欢海边,因为我们在海边吃得特别好。每天上午我们去海边的时候,总是带上一大铁桶清水。后来,我们又增加了一个铁桶,就用铁桶当罗本岛上的海鲜炖锅,可以捡蛤蜊、贝类炖着吃。我们也抓龙虾,龙虾往往藏在石缝里。抓龙虾是个技术活儿,必须紧紧抓住龙虾的头部与尾部的中间,不然,它就会蠕动着逃之夭夭。

鲍鱼,我们称它为“perlemoen”,是我最喜欢吃的海鲜。鲍鱼是软体动物,它紧紧地贴在岩石上,必须把它撬下来才行。鲍鱼很难对付,把它的硬壳打开并不容易,如果稍一煮过头,它将变得很硬,无法下口。

我们把抓到的海鲜放在第二个铁桶中,维尔顿·穆夸毅是我们的厨师,由他负责烹调海鲜。海鲜做好了的时候,狱警们就和我们一起分享,大家坐在海滩上享受丰盛的野炊。1973年,在我们偷偷搞到的报纸上,我们看到关于安妮公主与马克·菲利普举行婚礼的消息,详细报道了婚宴的盛况。菜单上有贝类、龙虾和鲍鱼,这让我们十分高兴,因为我们每天都在吃这些美味。

一天下午,我们正坐在沙滩上吃我们的炖海鲜,这时,特布兰奇中尉忽然走了过来,他当时是监狱长。我们假装在工作,但是,我们没能瞒过他,他很快就发现了在火上炖得滚开的一锅鲜贝。中尉打开桶盖,看了看桶内的海鲜。然后,他捞起了一个鲜贝吃起来,嘴里说着“smaaklik”。这是一句南非荷兰语,意思是“好吃”。

76...

在斗争中,罗本岛被大家认为是一座“大学”。这不仅仅是因为我们从书本上所学到的东西,或因为囚犯学习英语、南非荷兰语、艺术、地理和数学,或因为有那么多人,像比利·奈尔、阿迈德·卡特拉达、麦克·丁加克和艾迪·丹尼尔斯获得了多个学位。罗本岛之所以被大家认为是一座“大学”,是因为我们可以互相学习。我们自己教自己,我们有自己的教授、自己的课程、自己的教材。我们还对正式的理论学习和非正式的政治学习进行了区分。

我们这所大学部分地是在需要的基础上成长起来的。当年轻人来到岛上的时候,我们发现他们对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的历史知道得很少。瓦尔特可能是最伟大的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历史学家,他开始给他们讲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组织的起源和早期历史。他的教学方法很科学,也很容易理解。这种非正式的历史知识经过最高组织机关编撰,逐渐形成了一种学习教材。这部教材叫做《教学大纲A》,涵盖了关于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和解放斗争的材料,可以学习两年。《教学大纲A》还包括由凯西讲授的“印度人斗争史”,另有一位同志还在这个大纲中增加了有色人的历史,麦克曾经在德意志民主共和国学习过,他就给大家讲马克思主义。

当然,教学条件不太理想。大家按学习小组在石料场工作,大家围成一圈,把主讲人围在中间。教学风格从本质上讲是苏格拉底式的,思想和理论通过主讲边问边答给大家讲得又深又透。

我们整个教学的核心材料是瓦尔特的教材。到岛上来的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的年轻会员对20世纪20年代和30年代就存在的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组织知道得太少,于是,瓦尔特就带领他们学习了从1912年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创建以来的全部历史。对于这些年轻人中的许多人来说,这是他们所接受到的唯一的政治教育。

由于这些教材逐渐被普通监禁区的人所了解,普通监禁区的同事们开始向我们索要这种教材。从此之后,这种教材也成为适合普通监禁区的囚犯学习的教材。教师把演讲材料偷偷地传给他们,而他们再把问题和评论偷偷地传回到教师手中。

这不但对我们有好处,而且对他们也有好处。这些人几乎没有接受过正式教育,但是,他们都很了解世道的艰难。他们所关心的是实际问题,而不是哲学问题。如果有一个演讲材料讲到社会主义的原则是“各尽所能,按需分配”,他们就会问:“是的,但在实践中又是什么意思呢?如果我有地没有钱,而我的朋友则有钱没有地,我们两人谁的需求更大些?”这种问题提得很有价值,能够迫使我们对自己的观点进行认真思考。

我给大家讲了几年的政治经济学。在讲课时,我总是试图讲述经济从最古老的时代到现代社会的演变,让大家大概知道原始社会向封建主义、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的发展历程。我绝不是一个学者,也不擅长当教师,我一般喜欢让大家提问题,并不仅仅是作讲演。我的教学方法并不属于哪个思想体系,但是,它有社会主义的倾向,我认为社会主义是当时人类经济生活最先进的阶段。

我除了进行非正式学习之外,仍然继续做法律工作。我有时想在我的牢房外挂上一个牌子,因为每周我都要花费许多时间为其他囚犯写申诉书。尽管根据监狱服刑规定,这是不允许的,但有各种不同的政治想法的囚犯都想得到我的帮助。

南非法律没有给辩护人进行法律陈述的权利,由于缺少这种陈述,每年有成千上万的穷人被关进了监狱。很少有非洲人能雇得起律师,他们绝大多数除了接受法院的判决之外没有别的选择。普通犯人监禁区的许多人都是没有辩护就被判了刑。有的人找我为他们写申诉书,他们大多数都是第一次与律师接触。

我收到了一个悄悄从F区或G区的一名囚犯那里传来的纸条,请求我提供帮助。我当时需要了解有关案子、起诉、证人和证词方面的详细情况。由于彼此之间的交流需要偷偷摸摸地进行,信息传递得很慢,并且是零零星星地传递。在“曼德拉-塔博律师事务所”只需要不超过半小时的咨询,而在岛上则往往需要一年左右的时间。

我建议我的“当事人”给最高法院的注册官写信,要求提供一份案情记录。我告诉那个囚犯,向注册官说明自己没有钱,希望能免费提供。有时,注册官会大发慈悲,免费为当事人提供这些材料。

得到这些案情记录后,我就立即整理出一份申诉书。通常,我写的申诉都是根据法律上的反常现象提出的,例如,偏见、程序不正确、证据不足等。我亲笔给法官写了信,然后,把信传到普通犯人监禁区。因为给另一个人写申诉书违反监狱规定,因此,我就让“当事人”自己抄写一遍,如果他不会写字,我就让他找一个会写字的人代他抄写。事实上,许多囚犯都不会写字。

我为能通过这种方式保持自己的法律知识不被荒废而感到高兴。在我帮助申诉的几个案件中,有的判决被推翻,有的被减了刑。这些小小的胜利令人感到欣慰和满意。监狱当局人为地让一个人感到无能为力,这也是改变这个制度的原因之一。我常常见不到我为他提供法律帮助的人,有时候,有人出乎意料地请我吃午饭,并低声向我表示感谢,因为我帮了他的忙。

77...

那时,对我夫人的迫害并没有停止。1972年,安全警察踢开了奥兰多西8115号的大门。他们把砖头从窗子扔进了房内,并朝着前门开枪射击。1974年,温妮被指控违反了对她的禁止令,因为当时除了孩子和她的医生之外,不准有任何其他人与她来往。她当时在一家律师事务所工作,在她吃午饭期间,有一位朋友带着泽尼和津泽去看她。为此,温妮受到指控并被判处6个月的监禁。她被关在奥兰治自由邦的克龙斯塔监狱,但是,她在那里的经历倒是没有她上次在比勒陀利亚监狱时那样可怕。温妮给我写信说,这次她在监狱里感觉自由了些,这更让她坚定了献身于斗争事业的信心。当局允许津泽和泽尼在礼拜天去探视她。

当温妮在1975年被释放的时候,我们通过书信和其他方式与我们的律师联系,制订了一个让我同津泽见面的计划。监狱规定,不准年龄在2岁至16岁的孩子探视囚犯。在我去罗本岛的时候,我的子女都在法定禁止探监的年龄段之内。这个规定背后的推理倒算不上恶毒:制定法律的人认为,探监会对儿童敏感的心灵产生负面影响。但是,对囚犯的影响可能也是同样有害的:不能看到自己的子女正是一个悲伤的源泉。

1975年,津泽已经15岁了。我们计划让她母亲更改她的出生证,证明她是16岁而不是15岁,这样她就能来监狱里看我。对于非洲人,出生记录档案的保管并不统一和规范,温妮更改出生证以证明津泽早一年出生并不困难。她提出了申请,并很快得到了批准。

在津泽计划12月份来探视我的几周前,我有一个早就安排定的探视,即温妮的母亲。当我在探视区隔着玻璃与她会面的时候,我对她说:“妈,我非常高兴,因为我不久就能见到津泽了。”我岳母以前当过教员,她当时对此有些吃惊,并且怒气冲冲地说:“不,津泽不能来看你,因为她还不到16岁。”

我立即意识到,还没有人把我们精心策划的计划告诉她。我们身后各有一个狱警监视着我们,所以我决定,对她所说的话仅仅予以搪塞了事。于是,我含含糊糊地说:“哦,那好,妈,没事。”

但是,我岳母是一个倔强的人,她不想让这件事就此罢休。“好,Mkonyanisi(这是科萨语中对‘女婿’的爱称,她总是这样称呼我),你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因为津泽只有15岁。”

我瞪大眼睛让她警惕,她一定是知道了我向她传递的信息,因为她再也没提津泽的事。

自从津泽3岁之后,我就再也没见过她。她也是通过一张旧照片而不是通过记忆才认识她爸爸的。那天我穿上了一件新衬衣,在衣着上比平日多下了一番工夫。这是我自己的虚荣心使然,但是,为了我最小的女儿,我不想让自己看上去像一个老人。

我一年多没有见到温妮了,看到她很好我感到很高兴。我看到最小的女儿已经长成漂亮的女人,并且长得那么像她母亲,我感到更加高兴。

一开始,津泽有些害羞和犹豫。我相信,她最终看到她不真正熟悉的、只能从远方爱她的、似乎不属于她而是属于人民的这个父亲是不好受的。在内心深处,她一定对她父亲感到怨恨和生气,因为她的父亲在她童年和少年期间没在她身边呵护她。我能立即看出,像她自己的母亲在她这个年龄时一样,她也是一个自强不息而充满激情的年轻女人。

我知道她肯定感觉很不舒服,于是,我尽量使气氛缓和下来。当她到来的时候,我对她说:“你见到我的贴身警卫了吗?”我的意思是指随时随地跟在我身后的狱警。我询问了她的生活、学习情况,以及她的朋友等方面的情况,然后我试图把她带回到过去的日子。对于那些日子,她几乎不记得了。我告诉她,我经常回忆起在家中度过的那些礼拜天上午,那时候,妈妈在厨房里做饭,我把她放在我的腿上逗着她玩。我记得当她还是一个婴儿的时候,在奥兰多发生过一次次小小的事故和危险,那时候,她虽然很小,但她却很少哭闹。透过玻璃,我能看见她在说话的时候尽量设法控制自己,强忍住就要流出的眼泪。

这次探望使我得到了一个悲痛的消息,温妮告诉我,布拉姆·费希尔出狱不久就得癌症去世了。布拉姆的去世使我非常难过。尽管政府没有直接对布拉姆下毒手,但是,是政府对他的无情骚扰才使他最终得上了很快夺走他的生命的绝症。甚至在他去世后,他们也仍然迫害他,政府竟然在他被火化后没收了他的骨灰。

布拉姆是一个纯粹主义者,利沃尼亚审判后,他决定通过转入地下去过一种被剥夺了法律保护的人的生活,以便更好地为斗争事业服务。他在法庭上所代表的许多人都走进了监狱,而他自己却能自由自在地生活,这使他感到十分烦恼。在审判期间,我劝说布拉姆不要走这条路,并强调他在法庭上就是对斗争的最大贡献,因为在法庭上,人民可以看到一个南非白人法官主席的儿子正在为无权利的人获得权利而战斗。但是,他不愿意让别人受苦受难而自己却享受自由的生活。就像一个在前线与战士们并肩战斗的将军一样,布拉姆不愿意让别人承担他自己不愿意承担的牺牲。

布拉姆在被保释出狱后转入了地下,并于1965年被捕。他因被指控犯有阴谋破坏罪而被判处终身监禁。我曾经在监狱中给他写过信,但是,监狱里规定不准囚犯之间互相通信联系。在他被诊断出得了癌症之后,新闻媒体根据人道主义精神要求释放他。新闻媒体的要求对政府产生了影响,当局把他从监狱里放了出来,并把他送到了布隆方丹他哥哥的家里,但他在布隆方丹期间仍然被软禁。仅仅几周后,他就与世长辞了。

这位奥兰治河殖民地总理的孙子布拉姆·费希尔,以各种方式作出了伟大的牺牲。不管在追求自由过程中遇到什么困难,我总是能从他那里获得力量,他始终同我的人民在一起,并且为了我的人民而战斗。布拉姆是一个为了其他民族的自由而同他自己的人民进行斗争的自由战士。

这次探视一个月后,我收到了温妮的信,她最近要求来监狱探视我的请求被当局以荒唐的理由拒绝了——当局说我不希望见温妮。我立即去见普林斯中尉,他当时是监狱长,我向他提出了抗议。

普林斯无论如何也算不上是一个老练的人,当我去见他的时候,我心平气和地说明了情况,一点也没有生气的意思。但是我说,像这样的情况是无法接受的,必须允许我夫人前来探视。

普林斯似乎根本就没有听进去,当我说完后,他说:“曼德拉,你夫人只是想引起公众注意。”我告诉他,我反对他的这种说法,还没等我把话说完,他就对我的夫人出言不逊,这让我立即发了火。

我从椅子上站起来,绕开他的办公桌向他走去。普林斯开始退却,但是,我又立即克制住了自己。我真想狠狠地揍他一顿,但是,我没有用拳头教训他,而是用语言狠狠地教训了他一顿。我不是一个喜欢出言不逊的人,但是,那天我违反了自己的原则。我告诉他,他是一个不知廉耻的人,如果他再重复一次他所说的那些话,我那天绝对不会轻饶他。

我说完话后,立即气冲冲地转身走出了他的办公室。我走的时候看见凯西和艾迪·丹尼尔斯站在外面,但是,当我走回我的牢房的时候,我与他们连招呼都没打。尽管我让普林斯闭了嘴,但是,他却使我失去了自我控制能力,我认为这是自己在对手面前打了一个大败仗。

第二天吃过早饭后,两名狱警来到了我的牢房,说让我去监狱长办公室。当我到了监狱长办公室的时候,有六名武装狱警围住了我。普林斯中尉站在一边,中间是个准尉,他是监狱的起诉官。当时,气氛十分紧张。

“好啊,曼德拉,”起诉官说,“我听说你昨天很得意,但是,今天你就不会那么高兴了。我要指控你侮辱和威胁监狱长,你要知道,这是一个严厉的指控。”然后,他把指控书递到了我的手上。

“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他问。

“不,”我回答说,“你可以与我的律师去说。”然后,我要求回我的牢房,普林斯一句话也没有说。

我立即意识到自己应该做什么:起草一个反起诉书,指控从中尉到司法部部长都在滥用职权。我要控告整个监狱系统是一个种族歧视机构,这个系统企图永远保持白人的霸权地位。我要把这个案子办成一个有轰动效应的案子,让他们为开始起诉我而追悔莫及。

我请乔治·毕佐斯代表我打这场官司,并很快安排与他见了面。在乔治来探视之前,我告诉当局,我要向他提供书面说明。他们问我为什么,我坦率地说,我认为探视室安装了窃听设备。当时,监狱当局不允许我提交书面说明,我必须作口头说明。我告诉他们,他们无权拒绝批准我的要求。事实上,他们的所作所为只能证明我的怀疑是正确的。

事实上,当局是在担心乔治会把我写的说明透露给媒体。这的确是我们斗争策略的一部分。他们也担心我通过乔治与在卢萨卡的奥利佛·塔博取得联系,并认为书面说明会包含敏感的信息。我以前曾经通过乔治干过类似的事,但是,我这次写的书面说明却没有包含这样的信息。

岛上开庭的日期确定了,并且从开普敦指定了一个地方法院来审理此案。在举行听证会的头一天,我被告知,我的律师将在第二天到达,我可以随便为他提供书面材料。第二天上午,我在监狱办公室里见到了乔治,我们在开庭前简要地进行了沟通。但是,没等举行听证会,起诉官却突然宣布监狱当局打算撤诉。法官把法槌一敲,宣布闭庭,然后唐唐突突地走出了法庭。乔治和我惊奇地互相看了一眼,互相庆祝这个显而易见的胜利。我正想把书面材料收起来,这时,另一个准尉走了过来,他指着我的书面材料说:“把这些材料交给我。”

我拒绝把材料交给他,并说,这些材料是我与我的律师之间的机密。我把起诉官叫过来说:“请告诉这个人,这些材料是受律师与当事人之间的权利规定保护的,我不想把材料交给他。”起诉官说,你说得很对,但是,案子已经结束,法庭不再开庭,这个房子里唯一说了算的就是这个准尉。准尉从桌子上拿起了那些材料,我没办法制止他。我认为监狱当局之所以撤诉,仅仅是为了这些文件。正如他后来所发现的那样,这些文件并没有包含他们尚不知道的东西。

期望逃跑也许是可能的,然而,我在岛上却从来没有考虑过逃跑。麦克·马哈拉基和艾迪·丹尼尔斯都是勇敢而足智多谋的人,他们两人总是在想办法逃跑,并研究了逃跑的可能性。多数逃跑方案都太冒险,但是,这并没有妨碍我们对这些方案进行考虑。

我们在预谋逃跑方面也取得了一些进展。杰夫·马斯莫拉是我们的能工巧匠,他设法制作了一把能打开我们监禁区及其周围所有的门的钥匙。一天,一个狱警把钥匙忘在我们走廊头上那个办公室的桌子上,杰夫拿了一块肥皂,并把那把钥匙印在了肥皂上。他通过这个在肥皂上印下来的钥匙模型和一块金属板,用锉刀做了一把钥匙。借助于这把钥匙,我们就可以进入我们牢房后面的仓库和隔离区。但是,我们从来没有离开过我们的监禁区。不管怎么说,大海是罗本岛周围不可逾越的障碍。

1974年,麦克想出了一个逾越这个障碍的办法。他刚刚去过开普敦的一家牙科诊所,并发现那个牙科医生与一个很著名的政治犯有姻亲关系。这位牙科医生很同情我们,他曾经坚持,不取下脚镣就不给麦克治病。麦克还注意到,这位牙科医生家二楼会客室的窗子外面就是一条小街道,因此,我们可以从那里逃跑。

麦克回来后,他与我们几个人见了面,并催促我们与牙科医生预约,我们这样做了,并很快得知当局将安排麦克、维尔顿·穆夸毅、我本人和另一位囚犯在同一天去开普敦。我们三人都愿意逃跑,但是,当麦克与第四个人联系的时候,他却拒绝与我们一起走。我们对他的忠诚产生了怀疑,我担心他知道了我们的逃跑计划。

我们三人被用船送到了开普敦,然后在重兵押送下来到了牙科医生的办公室。我们三人都参加过军事训练,所以最有可能实施逃跑。麦克还带了一把刀子,准备必要时派上用场。在牙科医生的办公室里,狱警首先把所有其他病人都清理出去。我们要求把脚镣取下,在那位牙科医生的帮助下,狱警把我们的脚镣取了下来。

麦克把我们领到那扇窗子前,并向外指了指那条可供我们逃走的小街道。但是,他一看到那条街道,就立即担心起来。我们处在开普敦的市中心,并且是正中午,而那条街道却空无一人。而在他以前来这里的时候,街道上却是行人不断。“这是个圈套。”麦克低声说。我也感觉事情有些不对头。维尔顿非常生气,他说麦克是在胡说八道。“马迪巴,你害怕了?”他说。但是,我同意麦克的意见,不如我们三人索性让医生为我们彻底检查一下我们的牙齿。那位牙科医生对我们的到来感到奇怪,因为,我们的牙都没有病。

当麦克在考虑最可行的逃跑计划时,艾迪·丹尼尔斯想出了一个最富有想象力的逃跑计划。在早些时候,飞机还不准飞越罗本岛。但是,到了20世纪70年代中期,我们发现不仅有飞机从我们的头顶上飞过,而且有直升机在驶离海岸的油轮与海岸之间来回飞旋。艾迪带着他的逃跑方案来到我的面前。他的这个方案就涉及了直升机,把直升机刷上南非军用颜色,用它把我从岛上接起来,然后飞到开普敦与我们有友好关系的外国大使馆的房顶上,随之在外国使馆寻求庇护。我告诉艾迪,这个方案倒不错,应该设法把这个方案传给卢萨卡的奥利佛。艾迪确实设法把他的想法传到了卢萨卡,但是,我们没得到任何回音。

78...

在罗本岛上,祝寿是最简单不过的事。没有生日蛋糕和生日礼物,我们就凑一点儿食物,多给过生日的人一片面包或一杯咖啡。菲基勒·巴姆和我都是7月18日生人,我把圣诞节买的糖果省下一点儿,等我们两人共同过生日时尽情分享。1968年,我的50岁生日静悄悄地就过去了。但是,在1975年,当我满57岁的时候,瓦尔特和凯西带着他们的长期计划来到了我的面前,他们要使我的60岁生日更让人难以忘怀。

我们经常担心的问题之一是如何在人民面前保持斗争的意志。在前几十年里,政府封杀了绝大多数的激进媒体,并禁止刊登被禁止或被监禁的个人的言论或照片。若是给我或我的同事拍一次快照,一个编辑就可能被关进监狱,而且他的报纸也会被取缔。

一天,凯西、瓦尔特和我正在院子里谈话,他们建议我写一写自己的回忆录。凯西认为,出版这本书的最佳时间是我的60岁生日这一天。瓦尔特说:“这样一本书,如果写得真实而公正,可以让人民了解我们的战斗历程。”他还说:“同时,它将成为鼓舞年轻自由战士斗志的源泉。”这个想法打动了我,在后来的讨论中,我同意写一本回忆录。

当我决定干什么事情的时候,我总是喜欢说干就干。于是我很快就投入到了这项新的工程之中。我制订了一个相当反常的工作计划:在夜间写作,而在白天睡觉。在开始的一两周里,吃过晚饭后我先睡一小觉,到晚上10点钟起来,然后一直写到第二天吃早饭。在石料场干完活儿后,我会一直睡到吃晚饭,这样周而复始地一直继续下去。如此干了几周后,我告诉监狱当局我身体不太好,无法去石料场劳动,他们似乎对此并不介意。从此之后,我就能在白天大部分时间睡觉。

我们创建了一条处理手稿的流水线,每天我把我写好的稿子交给凯西,他看过后再交给瓦尔特。凯西会把修改意见写在手稿的空白处,瓦尔特和凯西总是乐意给我提意见,我也很重视他们的意见,并总是按他们的意见进行修改。

被标注得密密麻麻的稿子传递给拉鲁·奇巴后,他再花上一夜的时间把手稿转换成几乎是微型的速记稿,把十页大纸转换成一张小纸。设法把稿子偷偷地传到岛外则是麦克的工作。

很快,狱警们就产生了怀疑。他们走到麦克面前说:“曼德拉在干什么?他为什么夜间老是不睡觉?”麦克只是耸耸肩说不知道。我迅速地写,仅用了4个月就完成了初稿。在措辞方面,我并没有过多地斟酌。我的回忆录涵盖了从我出生到利沃尼亚审判的主要经历,最后以罗本岛的日记作为结尾。

我随写随回忆我的经历。在那些不眠之夜,当我默默地写作的时候,我再一次回忆起我在库努和穆克孜韦尼的情景、来约翰内斯堡之后的兴奋和恐惧、青年团的风风雨雨、叛国审判的无休无止、利沃尼亚的轰动事件。它们就像是正在醒来的梦一样,我尽量写得简单,尽量真实地用白纸黑字把它们表达出来。

麦克机智地把抄写好的书稿藏在他用于学习的一捆记录本内。只能用这个办法才能使全部书稿瞒过监狱当局的眼睛,然后才能在1976年他被释放时偷偷把书稿从监狱里带出去。我们的安排是,当书稿被安全转移到国外的时候,麦克会秘密通知我们,只有接到书稿已经被安全转到国外的消息后,我们才能把原稿销毁。同时,我们需要先把这部500页的手稿进行妥善处理。我们认为,能够采取的唯一办法就是把手稿埋在院子的花园里。院子内的监视不很严密,并且是断断续续的,因为狱警们通常都是坐在北头的一个办公室里聊天。他们从办公室里看不见与隔离关押区相邻的南端,而在南端恰恰就有一个小花园。我早上散步的时候顺便考察了一下那个小花园,我决定就把手稿埋在那里。

为了避免挖的坑太大,我们决定把手稿分成三份掩埋。我们分了两个小包和一个大包,每个包都先用塑料布包裹起来,然后再放进空的可可容器里。这项工作必须尽快完成,于是,我请杰夫·马塞莫拉准备挖坑工具。不几天的工夫,我们就找到了几根锋利的铁钎。

一天早上吃过早饭后,凯西、瓦尔特、艾迪·丹尼尔斯和我悄悄地来到院子南端的花园中。我们假装在那里商量事情,每个人的衬衣下都藏了一部分手稿。我使了个眼色,我们立即弯下腰开始挖坑。我在中间挖,正位于一个通向排水管检修井的井盖附近。当挖到排水管的时候,我在排水管的下面挖了个洞,把三包中最大的那包手稿放在了洞内。他们三个人挖了两个较浅的洞,把另外两包手稿埋在了里面。

在大家就要排队去石料场的时候,我们已经及时地把手稿掩埋好了。那天上午我走在路上,一直为手稿的安全藏匿而感到莫大的安慰。以后,我们再也不用为手稿的事担心了。

几周后的一天,我们刚刚被叫醒,就听见院子里有一种使我不安的声响,那是镐头和铁锹刨地的碰击声。当我们被允许从牢房里出来进行洗漱时,我走到走廊的头上,设法向门外窥视。在院子南端,有一伙来自普通犯人监禁区的人正在干活。使我紧张的是,他们正在掩埋手稿的地方挖土。

监狱当局决定在隔离关押区前面垒一道墙,因为他们发现,被隔离关押的犯人能在院子里与我们联系。这伙人是在挖一道浅沟,以便为垒墙打混凝土地基。

我一边洗漱,一边设法告诉瓦尔特和凯西关于外面挖沟的事情。凯西认为,那一大包手稿被埋在排水管底下,应该是安全的,但是,另外两个小包却有可能暴露。当早饭送到院子里的时候,负责看管那伙干活的人的狱警吩咐他们离开了院子。之所以这样做,是为了防止他们与政治犯有任何亲善的机会。

我端着饭碗把瓦尔特和凯西领到院子的南头,假装有什么私事需要商量。开挖的地基沟的一头已经接近了那两个小包。同时,艾迪·丹尼尔斯也来到我们跟前,他立即发现了这个问题。

只有一件事要做:尽量不露马脚。于是,我们四人开始在掩埋两小包书稿的位置上挖起来。我们设法以最快的速度把两个小包挖出来,然后重新用土把两个坑填好。要挽救埋在排水管下面的那一大包手稿,就需要更多的时间,但是,我们相信它不会被发现,因为当局不会为垒墙而把排水管移走。

我们把挖出来的书稿藏在我们的衬衣下,然后回到了我们的牢房。艾迪那天不去石料场,我们把两包书稿交给了他,让他尽快把它们销毁。要做这件事,艾迪必然会冒着很大的危险。知道挽救了那两包书稿后,我松了一口气,并尽量在那天工作的时候不再去想那包仍然埋在地下的书稿。

当我那天下午从石料场回到牢房的时候,我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去洗澡,而是直接走到院子的南头。我尽量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但是,我被我所见到的情景吓了一大跳。那些囚犯已经平行着隔离关押区的墙挖好了地基沟,并真的把排水管给挖了出来。毫无疑问,他们已经发现了手稿。

我必须以某种不引人注意的方式退回来或作出反应。当时我并不知道,我一直受到几名狱警的监视。这些狱警后来说,我的反应证实我知道有什么东西藏在那里。我回到走廊里先去洗脸,并告诉瓦尔特和凯西,我怀疑书稿已经被发现了。还好,艾迪已经对另外两包书稿进行了妥善处理。

第二天一大早,我被监狱长召进了监狱办公室。站在他身边的是一位刚刚从比勒陀利亚来的高级监狱官员。监狱长直截了当地说:“曼德拉,我们发现了你的手稿。”

我没有回答。然后,监狱长从他的办公桌后面拿出一捆稿子。

“这是你的笔迹,对不对?”他说。我还是没有开口。“曼德拉,”监狱长恼怒地说,“我知道这是你的书稿。”

“那好,”我回答说,“你必须提供证据。”

他嘲笑我的回答,并说,书稿空白处的批注是瓦尔特·西苏陆和阿迈德·卡特拉达加上去的。我再一次指出,如果要兴师问罪,他们必须提供证据。

“我们不需要证据,”监狱长说,“我们有证据。”

尽管那天没有问罪,但是,不长时间之后,瓦尔特、凯西和我被召到监狱管理局副局长路易将军面前。他告诉我们,我们在滥用学习权利,书写非法书稿。因为这个罪过,我们的学习权利被无限期地剥夺了。结果,我们失去了学习权利长达四年之久。

麦克于12月份被释放后,他把记录本寄到了英格兰。在南非被软禁6个月后,他逃出了南非,首先去了卢萨卡,到那里去找奥利佛·塔博,然后又去了伦敦。他在伦敦住了6个月,并同一个打字员一起,重新对书稿进行了整理,最后形成了一份打印稿。然后,他又回到了卢萨卡,给了奥利佛一本。

从那之后就渐渐断了消息。关于书稿的事,我从卢萨卡没听见任何消息,也不知道奥利佛对书稿做了些什么工作。尽管我在监狱里的时候,这个书稿并没有出版,但是,却为这本回忆录打下了基础。

79...

1976年,我接待了一个非同寻常的访客:吉米·克鲁格。他是国家监狱管理局局长,是总理内阁的重要成员。克鲁格不仅对监狱的政策很有影响力,而且在政府对解放斗争的处理方面也是一个关键人物。

我对他到来的原因多少有点儿了解。当时,政府正在大张旗鼓地推行其隔离发展政策和描绘“准独立”国的蓝图。隔离发展政策的样板就是我的侄子、恩人K. D.马叹兹玛领导下的特兰斯凯。当时,他已经成功地把几乎所有的合法反对派都镇压了下去。我记得监狱长最近以嘲笑的方式对我说:“曼德拉,你应该回特兰斯凯好好地休息休息。”

原来,这也正是吉米·克鲁格的企图。吉米身材不高,但很健壮,是一个非常直率的人。他并不像我想象中的一个内阁部长那么干练。我把这次与他见面当做反映我们的抱怨意见的又一次机会。一开始,他似乎在认真地听取我所反映的意见。我首先提醒他,1969年我们曾经给他写过一封信,但一直没有听到回音。他仅仅耸了耸肩,然后我又详细地反映了岛上的恶劣条件,并重申我们是政治犯,并不是刑事犯,应该按政治犯对待。但是,克鲁格对此却不以为然,说:“哼,你们都是共产党暴徒。”

然后,我开始给他讲我们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的历史,以及我们转入暴力斗争的原因。显然,他对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几乎一无所知,他所知道的仅仅是右翼媒体关于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的反面宣传。当我告诉他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的历史远比国民党的历史长的时候,他竟然无言以对。我说,如果认为我们是共产党人,那他应该再读一读《自由宪章》。他茫然地看着我。看来,他从来也没有听说过《自由宪章》。我发现一个内阁部长竟然如此闭目塞听。是的,我不应该为此而感到惊奇,国民党政客惯常于对那些他们并不懂的东西一概横加谴责。

我提出了我们的释放问题,并提醒他1914年发生的南非白人造反案。南非白人尽管在议会中有代表,并且也能召集会议甚至可以投票表决,但他们还是使用了暴力。即使是德·威特将军和凯普将军领导着12000人的武装力量,攻城略地,造成了许多死亡,但他们两人在被判处高级叛国罪之后不久就被释放了。我还提到了劳贝·雷布朗特,他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组建了地下组织,反对南非支持同盟军,为此,他被判终身监禁,但不久也被释放了。克鲁格对他自己人民的历史中的这些事件就像对《自由宪章》一样,似乎一无所知。与那些没有共同语言的人商讨问题,无异于对牛弹琴。

克鲁格把所有这些事实都搁置到一边,他说:“那只不过是古老的历史。”于是,他提了一个具体的建议。尽管他以粗暴著称,但是,他却以恭恭敬敬的态度提出了他的建议。他简明扼要地说,如果我承认特兰斯凯政府的合法性,并愿意搬到那里去居住,就可以大大缩短我的刑期。

我也恭恭敬敬地听着,直到他把话讲完。我说,首先我反对班图斯坦政策,我不会给予支持;其次,我来自约翰内斯堡,我回去的地方也应该是约翰内斯堡。克鲁格对我进行了劝说,但是,他并没有成功。一个月后,他带着同样的建议又来到罗本岛,我再一次拒绝了他的建议。这是一个只有叛徒才能接受的建议。

80...

尽管我们在收集新闻和情报方面作出了很大的努力,但是,我们对现实形势的了解仍然是肤浅的。外界所发生的事件往往被我们首先听到的传闻所蒙蔽,只有随后通过报纸报道或来岛上探望的人才有可能得到证实。

1976年6月,开始我们听说国内发生了大动乱。这种谣传稀奇而荒唐:索韦托的年轻人打败了政府的军队,军队的士兵放下武器开了小差。直到第一批参加过6月16日暴动的年轻犯人于8月份来到罗本岛的时候,我们才知道了真实情况。

1976年6月16日,15000名学生在索韦托集会,抗议政府关于中学要有一半班级必须在接受教育时使用南非荷兰语的规定。学生们不愿意采用压迫者的语言学习,教师也不愿意用压迫者的语言教学,但家长和教师们的恳求和请愿都遭到了拒绝。于是,警察特遣队与群情激奋的学生队伍发生了对峙。警察没有示警就开了枪,打死了年龄只有13岁的学生赫克托·彼得森和其他许多人。孩子们用棍棒和石块进行反抗,接着就演变为群众暴乱,有几百名孩子伤亡,并且有两名白人被用石头砸死。

那天发生的事件震撼了南非的每一个村镇。暴动又进一步在全国引发了骚乱和暴力活动。为政府暴力的殉难者举行的集体葬礼变成了全国联合行动的导火索。南非的年轻人突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反抗精神,而学生们则在全国范围内发起了联合抵制运动。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的组织者们加入了学生的抗议行列,积极支持学生的抗议活动。班图教育制度弄得其发明者焦头烂额,因为这些愤怒而勇敢的年轻人就是这种教育制度的受害者。

9月份,隔离关押区关押了几位暴动中被逮捕的年轻人。通过在相邻走廊中与他们低声交谈,我对所发生的真实情况有了一定了解。我的同志们和我都特别高兴,似乎在20世纪60年代体现出来的这种群众抗议精神在20世纪70年代开始大爆发。在这些年轻人中,多数人都离开南非参加过我们的军事行动,然后又悄悄地回到南非。他们数以千计地在坦桑尼亚、安哥拉和莫桑比克军训营中接受了军事训练。没有什么事情比知道监狱外的人正在支持我们的事业更让人欢欣鼓舞了,因为我们就是为了这个事业而被关进监狱的。

这些年轻人与我们以前见过的那些人完全不一样。他们勇敢、好斗,富有攻击性;他们不守纪律,一有机会就喊“政权”。他们的天性就是好斗,而不是合作。监狱当局不知道如何对付他们,他们把罗本岛搅了个底朝天。在利沃尼亚审判期间,我曾经对安全警察说过,如果政府本身不进行改革,将来取代我们的那些自由战士总有一天会使得当局怀念我们。这一天真的在罗本岛上到来了。

在这些年轻人中,我看到了时代所应有的那种狂热的革命精神。事实上,我早就知道一些。几个月前,我与温妮见面的时候,她就用我们的语言代码设法告诉我,有一个新兴的对社会不满的阶级,他们富有战斗精神,并信仰非洲主义。她说,他们正在改变斗争的性质,我们应该注意他们。

这伙新囚犯对岛上的恶劣条件感到吃惊,他们认为岛上的环境是无法容忍的,他们不理解我们是如何能在这样的环境下生活的。我告诉他们,应该了解一下1964年的罗本岛,但是他们几乎与怀疑监狱当局一样地怀疑我们。他们对我们关于纪律性的要求不予理睬,认为我们的劝告是软弱的、不果敢的表现。

显然,他们认为我们这些曾在利沃尼亚受过审的人是温和派。那么多年以来,我们一直被谴责为激进的革命分子,而现在却被认为是温和派,这是令人感到新奇但又不十分愉快的。我知道,我可以采取两种方式:责备他们的粗野,或者听听他们要说什么。我还是选择了后一种方式。

当这些人中有人来到我们监禁区的时候,例如南非学生组织的斯特里尼·穆德雷和黑人大会组织的萨特斯·库珀,我要他们向我们提供有关他们的组织及其哲学的资料。我想了解一下,是什么原因促使他们参加了斗争,是什么东西对他们产生了激励作用,他们对今后又有什么打算。

他们来到岛上不久,监狱长就来找我,要我帮他一下忙,特别与这些年轻人谈一谈。他要我告诉他们,应该对自己进行约束,应该知道他们是在监狱里,要接受监狱的管教。我告诉他,我不想做这件事。如果我这样做了,他们就会把我看成是压迫者的帮凶。

这些人连监狱里的基本规定都拒绝遵守。有一天,我在监狱长办公室里刚刚与监狱长谈完话。当我与少校走出办公室的时候,正好遇见一个年轻的囚犯,他正在那里与一位监狱管理人员交谈。这位年轻人大概还不超过18岁,在高级监狱官员面前仍然戴着囚帽,这显然违反了监狱的规定。当少校走过去的时候,他也没站起来,这又违反了监狱的规定。

少校看了看他说:“请把帽子摘下来!”那个年轻囚犯没有理睬。然后,少校生气地说:“摘掉你的帽子!”那个年轻囚犯回头看着少校说:“为什么?”

我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为什么?”这样的反问无疑具有反叛意味。少校似乎大吃一惊,但是,他还是对年轻人的反问作了回答。他说:“这是违反规定的。”那位年轻囚犯反驳说:“你们为什么有这样的规定?制订这个规定的目的是什么?”对于少校来说,囚犯提这样的问题是无法容忍的,他生气地跺着脚走出了那个房间,说:“曼德拉,你与他谈一谈。”但是,我不会管他的闲事,仅仅朝那个年轻囚犯点了点头,让他知道我站在他这一边。

这是我们第一次与黑人觉醒运动组织接触。随着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阿扎尼亚泛非主义者大会和共产党被取缔,黑人觉醒运动帮助年轻人填补了真空。“黑人觉醒”与其说是一种运动,倒不如说是一种哲学思想,即黑人必须把自己从长达三个世纪的白人统治造成的自卑感中解放出来。只有这样,非洲人民才能增强自己的信心,真正把自己从被压迫状态下解放出来。虽然黑人觉醒运动组织提倡建立一个非种族歧视的社会,但是,他们排斥白人在建设这样的社会中所发挥的作用。

这种思想对我来说并不陌生,可以说与我在25年前创建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青年团时的思想十分相似。那时候,我们也是非洲主义者,我们也强调自尊心和自信心,我们也反对在斗争中得到白人的帮助。从许多方面看,“黑人觉醒”集中体现了黑人对从来没有消失的同样的问题的一种相同的反应。

但是,正如我们已经超越了我们的青年团世界观一样,我相信这些年轻人也将会超越“黑人觉醒”思想的种种束缚。尽管我为他们的战斗精神所鼓舞,但是我认为,他们以黑人为中心所体现的哲学思想是宗派主义的,它集中体现了一种不十分成熟的中间观念。我认为,作为一个老一代政治领导人,我的作用可能会帮助他们树立包容性更强的“大会运动”思想。我也知道,这些年轻人最终将会遇到挫折,因为“黑人觉醒”思想既没有提供行动纲领,也没有提供斗争方式。

尽管我们把黑人觉醒运动组织阶层作为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的一块沃土,但是我们并不想吸收这些人作为我们组织的成员。我们知道,这样会使他们和岛上的其他党派彼此之间的关系有所疏远。我们的政策是对他们友好、热情,并赞赏他们所取得的成绩,而不是让他们改变信仰。如果他们来到我们面前问:“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对班图斯坦是什么政策?”“《自由宪章》关于民族化是怎么说的?”我们会向他们作出回答。他们也的确有许多人都来问过我们诸如此类的问题。

我个人也曾用偷偷递条子的方式与他们中的某些人接触过。我同来自特兰斯凯的一些人交谈过,并向他们询问了有关我老家的一些问题。来到这个岛上的这些人中,有的在斗争中已经很出名。我听到过关于帕特里克·“泰勒”(恐怖)·勒寇塔斗争如何勇敢的报道。他是南非学生运动组织的一个领导人,我给他传递过一个欢迎他来罗本岛的条子。

“恐怖”这个绰号来源于他在足球场上的威猛。不过,他的辩论能力也非常强。他不赞成他的一些同志存在的种族排他性思想,而是逐步接近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的观点。有一次,“恐怖”决定在岛上参加我们的组织,但是,我们却让他很失望。不是我们不想要他,而是我们认为这种做法会在普通监禁区造成紧张气氛。

但是,“恐怖”绝不会以“不”字作为回答,反而公开对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表示拥护。随后不久,对他不满的黑人觉醒运动成员用园丁叉袭击了他。他被救治之后,监狱当局指控了袭击他的那些人,并想把他们送上法庭。但是,为了和睦相处,我们劝说“恐怖”不要提起诉讼。他听从了我们的劝说,并拒绝承认遭到过他们的袭击。于是,这个案子就这样被搁置了起来。我认为,这样的审判正中监狱当局的下怀。我想让这些年轻人知道,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就像一个巨大的“帐篷”,能够容纳许多持不同观点和不同身份的人。

发生这件事之后,闸门似乎已经被打开,许多黑人觉醒运动组织的年轻人都决定加入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其中也包括那些曾策划袭击“恐怖”的人。“恐怖”在普通犯人监禁区中上升到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组织的最上层,不久就开始向其他囚犯宣传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的政策。像他这样的人,他们的勇气和眼光都可以证明,我们的观点仍然是有说服力的,仍然在总体上代表了统一解放斗争的最良好的愿望。

政治斗争在F区和G区仍然在继续。我们听说,在普通犯人监禁区,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阿扎尼亚泛非主义者大会和黑人觉醒运动组织之间发生了冲突,有数名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人士遭到了殴打。另外,一大批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人士被监狱当局指控,审判将在罗本岛行政法庭进行。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从岛外请了一位律师来处理这个案子。尽管我没有亲眼看见这次冲突,但是,我仍然被邀请作为人格证人参加审判。当然,这不是一个好差使。虽然我非常愿意为我们的同志提供证词,但是,我不想采取会使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阿扎尼亚泛非主义者大会和黑人觉醒运动组织之间的矛盾进一步扩大的任何行动。

我认为,我在监狱内的角色不仅仅是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领导人,而且也是团结的促进者、忠诚的中间人以及和平的使者。我不愿意在这次争端中袒护任何一方,甚至是我自己的组织。如果我代表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作证,那将危及我在不同党派之间进行协调的可能性。如果我要竭力维护团结,我就必须担当起协调员的职责,尽管这可能会导致我自己的某些同事因此而疏远我的后果。

因此,我决定不去作证。我的这个决定使我的一些同事感到失望,但是,我认为这个问题已经严重到足以使他们产生不满的地步。更重要的是,必须让黑人觉醒运动组织的年轻人明白,斗争是不可分割的,我们有着共同的敌人。

81...

当局只顾对付这些年轻的“雄狮”,而或多或少地让我们自己管理自己。我们在石料场进行的消极怠工已经进入了第二个年头,我们要求彻底结束一切体力劳动。我们要求得到的权利就是,要做对我们的时代有用的事情,例如研究或学习一门手艺。我们甚至不想去石料场走走过场、装装样子,但我们也仅仅是在我们自己的人中间谈谈而已。在1977年年初,监狱当局宣布结束体力劳动,取而代之的是我们可以在监禁区打发我们的日子。他们为我们安排了一些在院子里干的活儿,但是,这不过是一块掩盖他们“宣布投降”的遮羞布。

这个胜利是我们不停地进行抗议和当局的后勤管理跟不上两方面结合在一起产生的结果。监狱当局一般是每三个囚犯配备一名狱警。在索韦托事件的囚犯到来之前,狱警的人数就显得不够用,而富有造反精神的年轻学生来到岛上之后,就需要更多的人对他们进行管理。他们是那么勇敢,似乎每个人都必须有一个专门的狱警才能应付得过来。如果我们都在自己的监禁区里,这样就只需要较少的狱警。

对我们来说,体力劳动的结束是一种解放。现在我可以读书、写信,与我的同志们讨论问题,或者处理法律文件。自由时间允许我去追寻我在罗本岛养成的最大的业余爱好:收拾菜园和打网球。

要在监狱里存活下去,你必须要找到在日常生活中感到满足的办法。你可以通过许多办法去实现这种满足,例如:洗衣服,使自己的衣服特别干净;打扫走廊,使走廊上没有一点儿灰尘;收拾自己的牢房,使自己的牢房尽可能有更大的空间。一个人在监狱外干大事会感到自豪,而在监狱内干小事同样会感到满足。

几乎自从我在罗本岛上开始服刑,我就要求监狱当局允许我在院子内开辟一个菜园子。几年中,他们毫无理由地拒绝了我。不过,最终他们总算同意了,我在对面的墙根处开垦了一片狭长的小块土地,搞了个小菜园。

院子内的土地非常干旱,而且有很多石块。院子是用废渣垫起来的,为了开辟菜园,我必须把大量的石块挖出来,使植物有生长的空间。那时候,我的一些同志与我开玩笑,说我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矿工,因为我白天在石料场挖石灰石,而业余时间又在院子内挖石头。

监狱当局为我提供了种子。开始,我种植了番茄、辣椒和洋葱,都是一些不需要沃土或精心照料的耐寒植物。第一茬收成不怎么好,但后来收成很快增加了。当局并没有为允许我开辟这个小菜园而感到后悔,因为这个小菜园绿色满园之后,我常常为狱警提供最好的番茄和洋葱。

虽然我一直喜欢种植蔬菜,但是直到我被关进监狱后我才能够得到一小块土地种植蔬菜。我第一次在菜园里种菜是在福特黑尔大学学习的时候。在那里,作为大学要求体力劳动的一部分,我曾经在我的教授的一个菜园里劳动过。作为脑力劳动的一种调节,我喜欢与土坷垃打交道。到了约翰内斯堡后,一开始是学习,然后是工作,我既没有时间也没有地方去施展我的园艺才能。

我开始订购种植蔬菜和园艺方面的书籍。我学习了各种种植技术和施肥技术。但是,我没有那么多书中介绍的材料,只能通过试验并在一次次的失败中学习种植技术。有一段时间我想种花生,用了不同的土壤和肥料,但是最终还是没有成功。这是我遭遇的唯一一次失败。

对我来说,种植蔬菜是监狱中为数不多的自己能说了算的事情之一。先是播种、观察各种植物的生长,然后是照料植物,最后就是收获。这样的劳动过程可以提供一种简单但是经久的满足。作为这一小块土地的主人,它为我提供了一点自由的感觉。

从某种程度上说,我把菜园作为我的生活的某些方面的象征。一位领导人也必须管理好自己的菜园,他也要播种、看护、耕作,最后才能去收获。像一个园丁一样,一个领导人必须对他所培育的东西担负起责任。他必须关心自己的工作,要驱赶敌人,要保留可以保留的东西、除掉不应保留的东西。

我给温妮写了两封信,介绍一棵长得特别漂亮的番茄。我告诉她,我如何精心地侍弄它,从播种一直到长成一棵结出深红色果实的大番茄树。但是,后来不知出了什么差错或缺乏护理,那棵番茄开始凋零、枯萎,而我对此却毫无办法。当它最终枯死的时候,我小心地把它从地里拔出来,洗干净后“埋葬”在菜园的一个角落里。

我用很长的篇幅叙述了这个小故事,不知她是否读懂了那封信。但是,当我写那封信的时候,我有一种复杂的感情:我不想使我们之间的关系像那棵番茄一样枯死,但是,我又感觉没有能力培养我们生活中那些最重要的关系。对于一些必定要消亡的事物,有时你是无力回天的。

结束人工劳动的一个意想不到的结果是我的体重增加了。尽管我们在石料场很少干得满身是汗,但是,来回步行去石料场足以使我保持着原来那修长的体形。

我一直认为,体育锻炼不仅对身体健康十分重要,而且对心情平和也非常关键。以前,很多时候我只能通过击打沙袋而不是拿同志或警察消除气愤和驱赶烦恼。锻炼能消除紧张,而紧张是心情平静的敌人。我发现,当我身体状况好的时候,我的工作也会好,而且脑子也好使。因此,锻炼成为我生活中雷打不动的活动。在监狱里,有一种驱除烦恼的方式是绝对重要的。

就是在罗本岛上,我仍然坚持我以前的拳击训练模式,从礼拜一到礼拜四,我坚持跑步和体能训练,然后,休息三天。礼拜一到礼拜四早晨,我在牢房里跑45分钟,然后做100个俯卧撑、200个仰卧起坐、50个下蹲运动和其他各种体能训练活动。

在我给孩子的信中,我经常督促他们坚持做锻炼,参加像篮球、足球或网球之类的快速体育活动。通过参加这些活动,就可以消除一切可能发生的烦恼。尽管我在督促我的孩子们坚持身体锻炼方面不能算是那么成功,但是,我仍然设法影响我那些更不愿意活动的同志去参加锻炼。对于我这个年龄的非洲人,锻炼身体通常不是能够坚持下来的一种运动。经过一段时间之后,瓦尔特早上也开始在院子里跑上几圈。我知道有些年轻同志看我在那里锻炼,他们会自言自语地说:“如果那个老年人能锻炼身体,我为什么不能呢?”于是,他们也开始锻炼。

从一开始与监狱外的探视者和国际红十字会的来访者见面时,我就在强调为我们提供适当的锻炼时间和设施的重要性。可直到20世纪70年代中期,在国际红十字会的资助下,我们才得到了像网球和乒乓球台这样的运动设施。

在我们停止了石料场劳动的同时,一位狱警主张把我们的院子改造成一个网球场。院子的大小倒是正合适。于是,普通犯人监禁区的囚犯把水泥地面涂成绿色,然后,按照传统网球场的样子画上白线。几天后就拉起了球网,我们突然在前院里有了自己的温布尔登球场。

我在福特黑尔大学读书的时候打过几次网球,但无论如何也称不上是网球手。我的正手相当有力,而反手却比较弱。但是,我打网球是为了锻炼身体,并不是为了追求风度。这是取代来回去石料场步行的最好的、唯一的一种运动方式。在我们监禁区中,我是第一批打网球的人之一。我是一位后场网球手,轻轻一抽就可以过网。

结束体力劳动后,我有了更多的读书时间,但是,我一直在使用的书现在都读透了。当我所学的那几门课程被取消的时候,我仍然在攻读伦敦大学的法律学士学位。在利沃尼亚审判期间,我就开始攻读这个学位,学习权利被剥夺了四年,这将毫无疑问地使我在攻读这个学位时花费更长的时间。

但是,中止学习权利也有一个意想不到的好处,那就是使我阅读了许多其他的书籍,如果不中止我的学习权利,我就不会阅读这么多的书。现在,我对小说也十分感兴趣,而不是仅仅钻研一本又一本的合同法。

在罗本岛上,并没有供我随便挑选书籍的图书馆。我们看了许多不易记忆的神话小说、侦探小说和少量达夫妮·杜穆里埃的著作。政治书籍是被禁止的,任何关于社会主义或共产主义的书都是绝对不准读的。要借阅一本书名里头有“红”这个字的书,哪怕是《小红帽》,都会被审查官拒绝。尽管H. G.威尔斯写的《星球大战》是一本科幻小说,但也由于书名中有“大战”二字而被拒绝。

开始,我想阅读一些关于南非的书或由南非作家写的书。我阅读了纳丁·戈迪默写的所有当时未被禁止的小说,学到了大量有关白人自由敏感性的知识。我还读了许多美国小说,印象特别深的是约翰·斯坦贝克写的《愤怒的葡萄》。我发现,该书中描写的移民的困境与我们南非劳动人民的处境十分相似。

我多次反复阅读过的一本书是托尔斯泰的巨著——《战争与和平》(尽管书名中有“战争”二字,但是,这本书却允许阅读)。我特别喜欢关于库图佐夫将军的描写,俄国宫廷中的每个人都低估了他。库图佐夫之所以打败了拿破仑,正是因为他没有被宫廷大臣们那种目光短浅的观点所动摇,并在对他的将士和人民的深切理解的基础上作出了自己的决定。这就又一次提醒我,一个人要想真正领导他的人民,那么他必须真正地了解他的人民。

82...

在索韦托学生暴动之后,我得知温妮与我的老朋友恩塔托·莫特拉纳医生一起参与了“黑人父母联合会”的活动。该联合会是一个与当地专业人士和教会首脑有关的组织,他们对学生起到帮助和中间调解人的作用。当局像担心年轻造反派一样,对父母联合会也十分担心。8月份,学生暴动后不到两个月,温妮被依据《国内安全法》逮捕,并未经指控就被关进了约翰内斯堡的福特监狱。她在那里被关押了5个月。在这期间,我能给她和我的两个女儿写信,表示我对她们的支持和休戚与共的情感。对于她被关押,我感到非常苦恼,尽管这次她显然没有受到虐待。12月份被释放后,她更坚决地投入到斗争事业中去。

尽管被禁止活动,温妮决心从哪儿跌倒还从哪儿站起来,当局为她在索韦托年轻激进分子中有那么高的知名度而感到吃惊。他们试图削弱她的影响,并采取了厚颜无耻的行动:对她实行国内流放。1977年5月16日夜间,多辆警车、轿车和一辆卡车停在奥兰多西我们的房子外面,他们把我们的家具和衣物装上了卡车。这一次,温妮并没有被逮捕、拘留或审问,她被流放到自由邦的一个名叫布兰德福特的小镇上。我从凯西那里得知了详细情况,而他是从一个来探视的叫辛杜的牧师那里听到这个消息的。

布兰德福特大约位于约翰内斯堡西南250英里处,在自由邦布隆方丹的正北面。经过长途跋涉之后,温妮、津泽和她们的衣物都被扔在一座三间式锌皮顶的铁皮房子前面。这座房子位于布兰德堡一个荒凉的非洲人居住的乡镇上,是一个非常贫穷、非常落后的地方。那里的人生活在当地白人农场主的控制之下。温妮感到惊恐不安,因为当地语言是塞索托语,温妮不会讲这种语言。

她的新处境使我感到悲伤和愤怒。当她在索韦托的家中的时候,我至少能想象她在厨房里做饭和在休闲室里阅读的情景,我还能够想象她在房内醒来时的身影。对我来说,这一切都是那么熟悉,也是我感到安慰的源泉。在索韦托,即便是她被禁止活动,周围也有朋友和亲属。而在布兰德福特,她和津泽却是孤立无援的。

我在去布隆方丹的路上走过那个乡镇,但是当时并没有怎么注意它。在到处充满了贫穷和荒凉的地方,也确实没有什么可记忆的。当时我不知道布兰德福特802号这个地址有一天对我来说会是如此的熟悉。我又一次感觉到,似乎温妮和我同时都被关进了监狱。

通过温妮的来信,我知道她们在布兰德福特的生活是非常艰难的。她们没有取暖设施,没有卫生间,也没有自来水。乡镇上没有商店,而镇上的小卖部对非洲顾客都是充满敌意的。大多数白人讲南非荷兰话,并且十分保守。

温妮和津泽一直处在警察的监视下,并且经常遭到他们的骚扰。几个月内,津泽被安全警察的恐吓搅得十分烦恼,但津泽并没有遭到禁止。9月份,在温妮的律师们的帮助下,我提交了一份紧急申请,要求禁止布兰德福特的当地安全警察对我女儿进行骚扰。书面材料递交给了法官,描述了警察闯入房间对津泽进行恐吓的详细情况。法官认为,津泽应该在安静的状态下接受探视者。

温妮是一个适应能力很强的人。没过多长时间,她就赢得了镇上人们的好感,其中也包括周围的一些有同情心的白人。她在“反饥饿组织”的帮助下向镇上的人提供食物,还为镇上的儿童兴办了一个托儿所,并募集资金,在很少有人见过医生的地方建立起了一家诊所。

1978年,泽尼与斯威士兰的索布胡萨国王的儿子图布姆兹王子结了婚。泽尼是我的第二年轻的女儿,也是我与温妮生的第一个孩子。那时,他们两个是在学校里认识的。由于身陷囹圄,我无法履行一个父亲的传统责任。按照我们的风俗,新娘的父亲必须与没过门的女婿谈一次话,对他的前途作出评价。他还必须确定送多少聘礼,然后要新郎亲自送到新娘的家中。在举行婚礼的那一天,女方的父亲必须把女儿交给新郎。尽管我对新郎没有任何不放心的地方,但是,我请我的朋友和法律顾问乔治·毕佐斯代替我履行了父亲的职责。我请乔治与王子谈一下,问问他打算如何照顾我女儿。

乔治在他的办公室里与王子见了面,然后安排在罗本岛上与我商量此事。由于泽尼不到21岁,在法律上我必须同意她结婚才行。我在咨询室与乔治见了面,他看见一个狱警和我在一起而感到吃惊。我解释说,这是按规定办事,因为这次被认为是家人探视,而不是一次法律访谈。我开玩笑地对乔治说,我没有什么事情需要对我的警卫人员保守秘密。

乔治对我说,两个孩子如何互相爱慕,我未来的女婿又是如何有前途,等等。他的父亲索布胡萨国王是一个开明的传统领袖,同时也是一位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成员。当乔治转告我新郎家所提的条件时,他不厌其烦地指出,新郎是斯威士兰的王子。我让乔治转告新郎,他要娶的也是一位泰姆布的公主。

泽尼成为斯威士王室的成员有许多好处:她立即被授予了外交特权,可以随便探视我。那年冬天,她与图布姆兹结了婚之后,他们一起来看我,还带着他们的新生女儿。由于王子的社会地位,我们被允许在咨询室里相互见面,而没有用那个用墙和玻璃隔离开的探视室。我焦急地等待着他们的到来。

当他们走进咨询室的时候,那确实是一个美妙的时刻,我站起身来,当泽尼看见我的时候,她把她的小女儿递给丈夫,穿过咨询室来拥抱我。自从她大约与她自己的女儿那么大之后,我就再也没有抱过我这个已长大成人的女儿。这是一场令人激动的经历,时间似乎就像科幻小说中过得那么快,转眼之间,自己的孩子就已经长大成人了。然后,我又与我的女婿拥抱,他把我的小外孙女递给我,在整个探视期间,我再也没有把她放下过。用我一双长期以来一直在握着镐头和铁锹的粗糙的大手托着那么脆弱、那么柔软的新生婴儿,是那么令人由衷地高兴。我想,任何一个男子汉抱着一个婴儿时,都不会比那天的我更高兴。

那天见面还有一个更重要的目的,就是让我给小外孙女起个名字。在南非,由外祖父起名是一种风俗习惯。我给她起的名字是扎孜蔚,意思是“希望”。这个名字对我来说具有特殊的意义,因为我在监狱里那么多年从来没有放弃过希望,现在,我也决不会放弃希望。我相信这个孩子将是南非新一代的组成部分,对他们来说,种族隔离将成为一种遥远的记忆,这就是我的梦想。

83...

我不知道索韦托动乱之后到底是监狱内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还是监狱外我的家庭生活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但是,1976年以后的一两年里,我一直处于朦胧、怀旧的心绪之中。在监狱里,一个人有许多时间回忆过去。可以说,记忆既是一个朋友,也是一个仇敌。我的记忆把我带到了一个既大喜又大悲的时刻。我梦中的生活非常富有,我似乎在重新经历过去的那些令人高兴和令人悲伤的旧时光中度过了一个又一个的夜晚。

我做了一个挥之不去的噩梦。在梦中,我刚刚从监狱里放出来。不过,那个监狱并不是罗本岛,而是在约翰内斯堡。我走到进入市区的大门之外,发现没有人迎接我。事实上那里什么也没有:没有人,没有汽车,也没有出租车。然后,我开始步行去索韦托,我走了好几个小时才到达奥兰多西,然后转弯来到了8115号,最后我看到了我的家。但是,那里却是一座空房子,是一个鬼屋,所有的门和窗子都敞开着,但却一个人也没有。

不过,并不是我所有被释放的美梦都是那么黑暗。1976年,我给温妮写信,向她诉说了一个比较愉快的梦:

2月24日夜里,我梦见开着车回到了8115号,发现房子里有许多青年人在跳摇摆舞和银莫巴舞。我的突然到来使他们感到非常吃惊。有人热情地向我打招呼,其他人则悄悄离去,我看见,卧室里同样挤满了家人和关系密切的朋友。你正在床上休息,马卡托(我儿子)看上去很年轻,正面朝着墙躺在那里睡觉。

可能我在梦中回想起了1956年12月份那两周的情景,当时马卡托才6岁,我把马库鲁(艾韦琳的母亲)一个人留在家中。当时,马卡托与他母亲还住在奥兰多西,但是,我回家前几天,他来到了他姥姥的身边,并睡在了我的床上。他非常想念我,睡在我的床上一定能多多少少地减少他对我的思念之情。

我在详细叙述那些愉快时刻并感到幸福的同时,也为因我不在家经常给我的家庭带来痛苦而感到懊悔。下面是我在1976年写的另一封信:

当我2月25日早晨醒来的时候,我正在像往常一样地深深思念着你和孩子们。这些天来,我有相当多的时间是在想念你们母子,也想念母亲和亲朋好友们。你可能不知道我是如何一直在思念,并且实际上经常想象使你身心保持良好状态的所有的一切,其中包括每天都要说的那些充满深情的话和使别的女人灰心丧气的那些令人恼火的事……我甚至还记得,有一天,当你正怀着津泽的时候,你在费力地修剪指甲。我现在满怀羞愧地回想这些事情,对于这些事情,我本应该替你去做。不管我是否意识到了这些事情,我的看法是,我尽到了我的职责,第二个孩子就要出生了,现在由于你的身体状况而面临的一切困难都只能由你一个人承担。我唯一的安慰是当时我所过的那种生活几乎没有足够的时间让我去想这些事情,也不知道我回去的时候,情况将会是个什么样子……

当我写这封信的时候,你美丽的照片仍然悬挂在我的左肩上方2英尺高的墙上,我每天早晨都仔细地把上面的灰尘拂去,这样做能使我感到高兴,就像以前我正在对你爱抚的感觉一样。我甚至用我的鼻子去触你的鼻子,以便重新感受过去每当我这样做的时候在我的血液中产生的那种通电的感觉。诺利莎的照片正对着我在桌子上放着。当我得到这样两位漂亮的女士的脉脉注视的时候,我的情绪怎么会低落呢。

诺利莎不是我的家庭成员,但我一直保存着她的照片。我在1976年给我女儿津泽的信中透露了有关她的身世的秘密:

顺便告诉你,你母亲告诉过你关于我的牢房中那个来自安达曼群岛的女士诺利莎的事情吗?她曾一直与你、泽尼、恩丁迪、南迪、曼拉(后三位是我的孙子、孙女)、马基和你母亲做伴。这是你母亲很少向你们提及的一件事,因为她在某些程度上把俾格米美女当做情敌了,几乎不会怀疑我是从《国家地理》杂志上把她的照片裁下来的。

当我自由散步的时候,我不停地思念着那一天。我一遍又一遍地幻想着,自己可能做些什么。这是打发时间的一种最好的办法。我于1976年再一次把这些白日梦写在了纸上:

我希望能开着车拉着你进行一次很远很远的旅行,就像我在1958年6月12日所做的那样。不同的是,这一次我更喜欢我们两个单独旅行。我离开你已经有那么长的时间,我回去后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让你离开那个令人窒息的环境,自由自在地开着车与你在一起,使你有机会呼吸一下新鲜空气,看一看南非的美丽景点,看一看那些绿草和树木、鲜艳的野花、波光粼粼的河水以及在草原上吃草的动物,并能与沿途我们遇见的那些淳朴的村民聊聊天。我们的第一站就是你父母安息的地方。我希望,他们互相靠着静静地躺在那里。那样,我就能向使我可以像现在这样愉快而自由的人表示敬意。也许,这些年来我很想告诉你的这些故事就是从这里作为开始。这种气氛可以使你的耳朵更灵敏,并使我把精力集中在吸引人、启迪人和有建设性的那些方面。然后,我们就停下来,然后接着去穆帕卡尼斯瓦和诺塞凯尼(我的父母)居住的地方,那里的环境也是同样美好。我相信,当我驾车回到8115号的时候,我们的精神将更加饱满,意志将更加坚定。

20世纪70年代初,当局开始允许我们接收直系亲属的照片,温妮给我寄来了一个影集。无论什么时候,只要收到温妮、子女或孙子、孙女的照片,我都会小心翼翼地把它们贴在影集里。我珍视这本影集,通过它,我就可以随时看到我所爱的人了。

但是,在监狱里,任何权利的获得都会伴随着烦恼。尽管我被允许接收照片和保存影集,但是,狱警们却经常搜查我的牢房并没收温妮的照片。最后,当局终于不再没收照片,我也最终整理好了我的影集。影集厚厚地集了一本,其中有全家所有人的照片。

我不记得谁是第一个请求借我的影集的人,但肯定是我们监禁区的人。我高兴地借给了他,随后还有两个人也曾经借过。很快,许多人都知道我有一本影集,因此,就连F区和G区的人也来借阅我的影集。

一般情况下,F区和G区的人很少有人探视,甚至很少有人来信,拒绝让他们通过这个窗口观察外面的世界未免有点儿太吝啬。但是,没有多长时间,我就发现我那本宝贵的影集被弄得破旧不堪,并且有许多绝版照片被人取走了。这些人在他们的牢房里见到某些个人的东西就会引发绝望的情绪,因而无法控制自己。每当发生这种情况,我就会下决心重新整理一本影集。

有时候,人们仅仅是向我要一张照片,而不是整个影集。我记得有一天,一个普通犯人监禁区的黑人觉醒运动组织的年轻人给我带来了食物,并把我拉到一边说:“马迪巴,我想要一张照片。”我说:“好啊,就给你一张。”“什么时候给?”他十分直率地问。我回答说,我可以在周末给他。这似乎使他感到满意,于是就想离去,但是,他忽然又转身说:“注意,不要给我老太太的照片。你要给我一个年轻姑娘的照片,津泽或泽尼的照片。记住了,不是老太太的照片!”

84...

1978年,经过将近15年要求听新闻广播和读报的权利的斗争终于有了结果,监狱当局向我们作了妥协。他们开始为我们提供自办播放新闻的服务,但仍然不允许我们得到报纸和听新闻广播。他们所提供的所谓服务,只是每天通过监狱内部的播音系统广播一下经过筛选的新闻摘要。

这种新闻广播既不客观也不全面。岛上的几个信件审查员只是通过其他的每日新闻编一个简单的新闻摘要。所以,播放的内容针对政府来说都是好消息,而对政府反对派来说则是坏消息。

第一次广播以关于罗伯特·索布克韦之死的报道开始,其余的早期报道则大都是关于伊恩·史密斯的军队在罗得西亚打了胜仗和在国内拘留政府反对派的新闻。尽管全是歪曲事实的报道,但是,我们仍然愿意得到这些新闻。从字里行间去解读有一种自我满足感,并且,我们还可以根据明显的删节进行种种猜测。

那一年,我们通过内部消息得知,P. W.博塔已经接替约翰·沃斯特出任总理。狱警没告诉我们的是,沃斯特的辞职是媒体揭露信息部滥用政府基金这一丑闻的结果。除了知道博塔一直是一位霸气十足的国防部长并曾经在1975年支持军事入侵安哥拉之外,我对他并没有多少了解。我绝对不认为他会是一个改革者。

我刚刚看了一本沃斯特的官方自传(这是一本不在监狱图书馆收藏之列的书),发现他是一个肯为自己的信仰付出代价的人,并且曾因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支持德国而进过监狱。对沃斯特的下台,我们一点儿都不感到惋惜,因为他把反对自由的战斗提高到了一个新的高度。

不过,就是没有这种经过删改的广播新闻,我们也能知道当局不想让我们知道的事情。我们得知,莫桑比克和安哥拉于1975年取得了解放斗争的胜利,从而成为拥有革命政府的独立国家。时代的潮流正在冲刷着南非的路。

随着岛上开放程度的提高,我们此时也有了自己的电影院。我们几乎每周都能在与我们的走廊相邻的大房间里通过挂在墙上的一面床单凑合着看电影。后来,我们有了正规的银幕。电影是一种奇妙的娱乐方式,对凄凉的监狱生活来说无疑是一种逃避。

我们最初看的电影都是好莱坞的无声、黑白动作片和美国西部片。这些电影甚至是我们之前那个时代的产品。我记得其中有一部电影是《佐罗的面具》,影片中有一个闯荡江湖的道格拉斯·范朋克斯(佐罗扮演者)。这部电影是1920年拍摄的。当局似乎有些偏爱历史电影,特别是对有严肃道德寓意的电影更是偏爱有加。我们看过的早期电影现在都已经拍成了彩色片,并且都配上了音,像由查尔顿·赫斯顿主演摩西的影片《十诫》、尤·伯连纳主演的《国王和我》、理查德·伯顿和伊丽莎白·泰勒主演的《埃及艳后》。

我们对《国王和我》一片十分感兴趣,因为它描写了东西方价值观之间的冲突,似乎说明,西方有许多东西需要向东方学习。对于《埃及艳后》大家是有争议的,我们许多同志对埃及王后由一个黑头发、紫眼珠的美国女演员扮演有异议,这不仅仅是个漂亮不漂亮的问题。持不同意见的人们坚持认为,该电影是西方宣传的一个例证,他们企图抹杀克利奥帕特拉是一个非洲女人这个事实。我向他们讲述了我去埃及时,曾亲眼见过年轻、黑肤色的克利奥帕特拉的漂亮雕像。

后来,我们也看到了黑人影星演的南非本土电影,我们以前都知道这些黑人影星。在那些夜晚,我们那个简陋的剧院里回荡着喊叫声、口哨声和欢呼声,有时是在为一位老朋友出现在银幕上欢呼。随后,我们被允许自己选择看纪录片。我喜欢纪录片,从此之后,我开始跳过传统电影(但我绝不漏过片中有索菲亚·罗兰的任何电影)而选择看纪录片。纪录片要从国家图书馆租用,通常由阿迈德·卡特拉达挑选,因为,他是我们监禁区的图书管理员。我看过的一部关于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历次大海战的纪录片,它对我影响很大。这部纪录片展现了被日本人击沉的英国皇家海军舰艇“威尔士王子号”的特写,而最让我感动的是当温斯顿·丘吉尔听说英国舰艇被击沉而流泪的那个镜头。这个镜头在我脑海里停留了很长一段时间,它向我展示,有时一个领导人也可能在公共场合表现出自己的悲伤,而这并不会影响他在人民心目中的形象。

我们还看过一个关于长期存有争议的美国摩托车俱乐部——“地狱天使”的纪录片。这部纪录片把地狱天使们描写成为一群不顾后果、崇尚暴力和反社会的人,而把警察们描绘成正派、正直和值得信赖的人。当电影结束时,我们立即开始讨论这部纪录片的意义,大家几乎无一例外地批评地狱天使们无法无天的举动。但是,一位名叫斯特里尼·穆德雷的黑人觉醒运动组织的年轻成员站起来,谴责大家看问题脱离了时代这个具体条件。因为,摩托车骑手代表的是1976年反抗当局的索韦托学生。他还责备我们就像影片中的右翼当局,属于落后的中产阶级知识分子,而不代表摩托车骑手。

斯特里尼的责备引起了轰动,许多人起来谴责他,认为地狱天使们没有辩护的余地,把我们的斗争与这帮反社会分子相比拟实际上是对我们的一种侮辱。但是,我对斯特里尼所说的话进行了思考,虽然我不赞成他的观点,但是我仍然为他进行了辩护。即使地狱天使们冷漠无情,并且他们都是令人讨厌的反叛者,但是,他们针对的却是统治者当局。

我对地狱天使并不感兴趣,但是正如斯特里尼认为的那样,我比较关注的问题是,我们的革命意志是否出了问题。我们被关在监狱里的时间已经超过了15年,而我自己则已经在监狱里待了将近18年。情况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而我们的危险就在于思想已经僵化。监狱在这个转动着的地球上是一个静止点,在世界滚滚向前的同时,我们在监狱里很容易停留在原来的地方。

我一直努力接受新的思想,从不拒绝接受任何新的或不同的观点。在岛上的那些岁月里,我们始终就我们的信仰和思想不断进行对话,并就此开展辩论和提出问题,因而使我们的信仰和思想得到了净化。我认为,我们并没有停滞不前,我们的思想已经有所进步。

尽管罗本岛越来越开放,但仍然没有迹象表明政府正在改变自己的看法。即使如此,我仍然不怀疑我们总会有一天将获得自由。我们也许受制于某个地方,但是,我们深信世界将朝着对我们有利的方向转动,而不是背离我们而去。这部影片又一次提醒我,当有一天我真的走出监狱时,我不想成为一块年代久远的政治化石。

经过了漫长的15年之后,当局终于于1979年通过岛上的内部广播系统宣布,从此之后,非洲人、有色人和印度人都享受一样的伙食标准。但是迟到的正义就像被否定的正义一样,一种如此滞后、如此勉强宣布的改革似乎并不值得庆祝。

所有的囚犯早晨都可以得到同样多的糖:一调羹半。但是,当局并非仅仅给非洲人增加定量,而是在为每个非洲人增加半调羹糖的同时,少给了每个有色人和印度人半调羹糖。没有多长时间,非洲囚犯早晨开始有了面包,但是,并没更多的改善。几年以来,我们狱友之间一直把分得的面包集中起来,然后再共同分享。

我们的伙食在前两年就已经得到了改善,但是这种改善并不能归功于当局。在索韦托暴动之后,当局作出了决定,罗本岛将成为关押南非“治安囚犯”的专门监狱。普通囚犯的数量大幅度地减少。结果,政治犯第一次被分派到伙房工作。政治犯一进伙房,我们的伙食马上有了改善。这并不是因为他们做饭的技术更高超,而是因为偷拿食物的现象立即得到了制止。新的炊事员们不再克扣我们的食物或用我们的食物贿赂狱警,而是把我们应得的那份口粮全部分给了我们。蔬菜的数量更多了,我们的汤中和菜中也有了肉味。只有到这时,我们才知道我们多年来应当吃到的是怎样的伙食标准。

85...

1979年夏季有一天,我正在院子里打网球,我的对手打了个让我很难接的斜线球。当我快速地横向移动去接球的时候,我感到我的右脚跟痛得很厉害,使我不得不停下来。接下来的几天里,我走路时就一瘸一拐的。

我在岛上找一个医生为我做了检查,他认为我应该去开普敦找一个专家看一看。监狱当局对我们的身体健康越来越重视,害怕我们死在监狱里,果真如此,他们就会受到国际社会的谴责。

尽管在正常情况下,我和别人都希望去开普敦,而作为一名囚犯,情况就完全不同了。我戴着手铐被放在船上的某个角落里,周围有五个全副武装的狱警看管着。那天海浪很大,船颠簸得很厉害,当船行驶到罗本岛与开普敦之间的半路上时,我感觉我们的船有倾覆的危险。在两个按年龄足以充当我的孙子的年轻狱警后面,我发现有一件救生衣。我自言自语地说:“如果翻船,我会在这个世界上作最后一次孽,越过两个狱警先抢到那件救生衣。”但是,船最后并没有翻。

在码头上,有更多的狱警在迎接我们,另外还有少量围观的群众。当那些普通市民看到一个服刑的囚犯在他们面前走过时,脸上露出了惧怕和厌恶的表情,看到这种情形,使我感到自己的人格受到了污辱。我真想躲藏起来,但是却又无法躲藏。

一个年轻的外科医生给我做了检查,他问我以前脚跟是否受过伤。事实上,我在福特黑尔大学读书时曾经伤过脚。一天下午,我正踢足球,就在我抢球的时候,感觉我的脚跟像烧灼一样疼痛。我被弄到了当地医院,那是我平生第一次去医院看病。在我生长的那个地方,没有非洲医生,找白人医生看病是从来没有听说过的事情。

福特黑尔的医生检查了我的脚后跟,他说我需要动手术。这个诊断结果使我十分恐惧,我生硬地告诉他,我不让他给我动手术。在我生命的那个阶段,我认为找医生看病就不是男子汉,接受治疗就更不用说了。“随你自己的便,”他说,“但是,当你年龄大了的时候,这个病肯定会给你带来麻烦。”

开普敦的外科医生用X光对我的脚后跟做了检查,发现里面有碎骨片,这些碎骨片可能自从我在福特黑尔大学时就已经存在。他说,他要通过局部麻醉把碎骨片取出来,这一次我立即就同意了。

手术很顺利。当做完手术后,医生告诉我如何注意保护我的脚后跟,他的话被狱警负责人野蛮地打断了,那个狱警负责人说我必须立即返回罗本岛。外科医生对此非常生气,他以极其威严的语气说,曼德拉先生必须在医院里住一夜。他无论如何也不肯让我离开医院。那个狱警负责人被镇住了,只得默然同意了医生的意见。

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在一个正规医院里住了一夜,这使我感到非常愉快。护士们一直在为我跑前跑后。那天夜里,我睡得很好。第二天早晨,一伙护士走进我的病房说,我应该穿医院发的睡衣睡裤和病号服。我向她们表示感谢,并告诉她们,我所有的同志们都会因此而羡慕我。

从另一方面说,我认为这次来开普敦也是有启示意义的。因为,在医院里,我感受到了黑人与白人之间的融洽关系。医生和护士都对我很好,似乎他们平生一直都在平等地对待黑人。这对我来说是一种新的、不同的感受,甚至可以说是一种鼓舞。我再一次坚定了我长期坚持的“教育是偏见之敌”的信仰。这些人都是科技人员,而科技是不分种族的。

我唯一的遗憾是,在我去医院前没能有机会与温妮联系。报纸上出现了谣言,说我快要死了,她为此十分担心。但是,当我回到岛上的时候,我立即给她去信,消除了她的担忧。

1980年,我们拥有了购买报纸的权利。这虽然是一个胜利,但是,正如司空见惯的那样,每得到一个新的权利,里面都会包含着意料不到的复杂情况。新的规定要求,A类囚犯可以每天购买一份英语报纸和一份南非荷兰语报纸。但问题是,如果A类囚犯被发现把报纸给了非A类囚犯看,那他将丧失购买报纸的权利。我们对这个限制提出了抗议,但是,抗议也没有用。

我们得到了两份日报——《开普时报》和《公民》,都是比较保守的报纸,特别是后者。尽管如此,监狱审查员每天都要对每份报纸进行审查,把他们认为对我们来说是不安全的文章剪掉。到我们收到这些报纸的时候,上面到处都是“天窗”。很快我们就能用《星报》、《兰德每日邮报》和《星期日时报》对剪掉的内容进行补充。但是,这些报纸却审查得更为严格。

我肯定不可能读到的一篇文章是1980年3月刊登在《约翰内斯堡星期日邮报》上的,标题是“释放曼德拉!”上面还有一个请愿书,人们可以在上面签名要求释放我和我的政治犯同志。尽管报纸上仍然禁止刊登我的照片或任何我曾经说过或写过的话,但是,这份邮报仍然发起了一场关于释放政治犯的公开大讨论。

这个主意是奥利佛·塔博和非洲人国民大会在卢萨卡想出来的。这次请愿运动是我们实施新战略的一个基础,而这一新战略将使我们的事业更加深入人心。非洲人国民大会决定,通过把这个运动集中在一个人身上,可以使要求释放我们的请愿更有针对性。毫无疑问,后来成为这一运动支持者的数百万人当时还不知道到底谁是曼德拉。(有人告诉我,当邮报刊登的“释放曼德拉![Free Mandela]”这一消息传到伦敦时,多数年轻人都认为我的教名就是“自由”[Free]。)岛上有少数人对此事也有不同的看法,他们认为,请愿运动针对某个人违背了组织的集体原则。但是,多数人则认为,这是唤起民众的一种策略。

前一年,我在印度获得了“贾瓦哈拉尔·尼赫鲁人权奖”,这是斗争出现转机的另一个证明。我当然还是被拒绝出席颁奖仪式,温妮也没得到准许,但是,奥利佛还是在我缺席的情况下接受了这个奖。我们感到,非洲人国民大会正在复兴。民族长矛军的破坏战正在升级,这支军队已经更加成熟。6月份,民族长矛军战士在约翰内斯堡正南的萨索尔堡大型炼油厂实施了爆炸。同时,民族长矛军在具有战略意义的地点精心策划了为期一周的系列爆炸活动。炸弹在东德兰士瓦、杰米斯顿、戴维顿和新布赖顿等地的发电厂,在比勒陀利亚郊外的福尔特莱克霍尔特军事基地遍地开花。这些都是具有战略意义的地点,很容易引起世人的注意和政府的担心。在P.W.博塔的支持下,国防部长马格纳斯·马伦将军采取了一项被称为“总攻”的政策,这是为对付解放斗争而在全国实行军事化的一项应急措施。

“释放曼德拉”运动也有它的薄弱环节。1981年,我得知伦敦大学的学生提名我作为大学荣誉校长的候选人。毫无疑问,这是一个很高的荣誉,而我的对手不是别人,正是安妮公主和贸易联合会的会长杰克·琼斯。最终我得了7199票,败给了英国女王的女儿。我给在布兰德福特的温妮发了一封信,告诉温妮,我希望这次投票能有片刻把她那简陋的铁皮房变成一座城堡,使那些小房间像温莎古堡的舞厅那样豪华。

要求释放我们的运动重新让我们燃起了希望。在20世纪70年代初那些艰难的日子里,非洲人国民大会似乎坠入了阴影之中,我们不得不强迫自己不向绝望低头。我们在许多方面都错误地估计了形势。我们认为,到20世纪70年代,我们就会生活在一个民主的、无种族歧视的南非。但是,随着我们进入了又一个新的十年,我们对一个新南非感觉到的希望又重新燃烧起来。有时,我清晨起来走出牢房,进入院子,发现那里的每一种有生命的动物和植物,像海鸥、鹡鸰、小树,甚至小草的叶片,都在阳光下微笑和闪光。正是在这个时候,我才感觉到这个狭小的、封闭的世界角落的美丽。我知道,有一天我的人民和我都将会获得自由。

86...

像我父亲一样,我一直是作为泰姆布国王的参事接受培养的。尽管我选择了另外一条道路,但是我仍然试图以自己的方式去实践我一直被培养的那个角色的责任。在监狱里,我努力与泰姆布国王保持联系,尽最大努力去劝说他。随着我的年龄越来越大,我的心思也经常回到特兰斯凯的那些青山绿水之中。尽管我不会在政府的劝诱下到那里去,但是,我梦想有朝一日能回到一个自由的特兰斯凯。1980年,我听说泰姆布的最高首领萨巴塔·达林迪叶波国王被特兰斯凯的首相、我的侄子K. D.马叹兹玛罢黜了王位,对此我感到十分震惊。

一群泰姆布酋长紧急要求与我见面,他们的要求得到了当局的批准。当局通常愿意让我与那些传统领导人见面,因为他们相信,我越是参与部落和特兰斯凯的事务,我对斗争事业的参与就越少。

政府提升了那些传统领导人的权力以便与非洲人国民大会相抗衡。尽管我的许多同志认为,我们应该拒绝承认那些传统领导人,但我仍然倾向于对他们加以关注。做一个传统领导人还是当非洲人国民大会的成员,两者之间并没有冲突。这个问题在岛上引起了一场最持久、最复杂的论战:非洲人国民大会是否应该参加政府设立的机构。许多人认为这是通敌行为。我又一次想,有必要在原则和战术之间加以区别。我认为,关键的问题是一个战术问题:我们的组织是通过参加这些机构才能更强大,还是拒绝参加这些机构才能更强大?在这种情况下,我认为还是通过参加这些机构,我们的组织才会更强大。

我在探望区的一个大房间里与酋长们见了面,他们向我介绍了他们进退两难的处境。尽管他们从内心里赞成萨巴塔,但是他们都害怕马叹兹玛。听了他们的介绍之后,我劝他们支持萨巴塔,反对马叹兹玛,因为马叹兹玛正在非法地、厚颜无耻地篡夺国王的权力。我同情他们的处境,但是我却不能宽恕马叹兹玛的所作所为。我请他们转告我对萨巴塔的支持和对马叹兹玛的反对态度。

马叹兹玛也要求探视我,以便与我讨论萨巴塔和家庭问题。作为我的侄子,他实际上多年来一直想安排这样的探视。尽管马叹兹玛声称要讨论家庭问题,但是,这样的探视无疑会引起政治后果。从马叹兹玛第一次提出这种要求的那一时刻起,我就征求过我监禁区内的最高组织机关和非洲人国民大会人士的意见。有的仅仅耸耸肩说:“他是你的侄子,他有权来探视你。”但是,雷蒙德、戈万和凯西则坚持认为,尽管这样的探视可以被解释为家庭事务,但是,里面和外面的人都会认为这是我对一个人及其政策的支持。这就是为什么马叹兹玛想来看我的原因,也是我不能接受这种探视的原因。

我理解并且在很大程度上赞成他们的观点,但是,我还是想见见我这位侄子。我也许总是过高地估计面对面探讨问题的重要性和我自己在这种探讨中能够说服对方改变观点的能力。我一直希望,我能说服马叹兹玛更改自己的政策。

最终,我们监禁区里的非洲人国民大会人士决定,不反对马叹兹玛来岛上探视我。为了发扬民主,我们然后又就这个问题征求了F区和G区里我们的人的意见,他们都表示坚决反对。斯蒂夫·茨韦特说,这样的一次探视将在政治上帮助马叹兹玛,因此是不能接受的。斯蒂夫·茨韦特是普通犯人监禁区里的非洲人国民大会领导人。他们许多人都注意到,马叹兹玛已经设法通过任命温妮的父亲——哥伦布·马蒂奇泽拉为其政府的农业部部长来拉拢我。他们说,如果马迪巴不同意他来探视,这对他来说将是一个很大的打击。我接受了普通犯人监禁区里的非洲人国民大会人士的意见,遗憾地告诉监狱当局,我不接受我侄子的探视。

1982年3月,监狱当局告诉我,我的夫人出了车祸,并住进了医院。他们了解的情况很少,我对她的情况可以说一无所知。我谴责监狱当局封锁消息,紧急要求允许我的律师来看我。监狱当局把这个消息作为一件武器,并且被证明是一件很管用的武器。我一直对我夫人的健康状况忧心忡忡,直到3月31日温妮的律师和我的朋友杜拉·奥马尔来探视,我才感到好了一些。

很快,杜拉就使我不再担心温妮了。她乘坐的车确实翻了车,但是,她一点儿也没伤着。我们见面的时间很短,当我被带回B区的时候,我心里仍然老是想着温妮,我为自己无能为力和不能帮助她而烦恼不已。

我刚回到我的牢房不久,监狱长和其他监狱官员就来探望我。这是一件极不寻常的事情,因为监狱长一般不到牢房里看望囚犯。当我刚刚站起身来的时候,他们就到了,并且监狱长真的进了我的牢房,而我的牢房却几乎无法容纳下我们两个人。

“曼德拉,”他说,“我要你收拾起你的东西。”

我问他为什么。

“我们准备把你转移到别的地方。”他简单地说。

“转移到哪里去?”

“我不能说。”他回答道。

“我要求知道为什么。”他只告诉我,他接到来自比勒陀利亚的指示,要求立即把我转移出罗本岛。监狱长走出了我的牢房,然后又去了瓦尔特、雷蒙德·穆拉巴和安德鲁·木兰基尼的牢房,向他们下达了同样的命令。

我的心里很不安。这到底意味着什么?我们将到哪里去?在监狱里,一个囚犯只能提问题,在一定程度上也可以反驳,但却不能违抗命令。我们既没有得到警告,也没有任何准备。我在岛上被关押的时间已经超过了18年,难道就这样突然地离开?

我们每人发了几个大硬纸盒,以便装我们的东西。我在近20年中所积攒的全部家当用这几个纸箱就可以装得下。我们收拾了半个多小时。

当其他人知道我们将离开这里的时候,走廊里出现了一阵混乱,但是,我们没有时间向我们这些年的同志好好地道别。对监狱来说,这是又一件不光彩的事情。与其他囚犯结成的友谊和忠诚关系,对监狱当局根本就不算什么。

几分钟之内,我们都上了渡船,向开普敦驶去。我借着落日的余晖回头看着那座小岛,不知道我是否还能再见到它。一个人对任何事情都能够习以为常,我就已经习惯了罗本岛。我在那里生活了将近20年,虽然它不是一个家——我的家在约翰内斯堡,但是,它已经成为一个能够使我感觉舒服的地方。我一直认为,改变是困难的,离开罗本岛也不例外,不管当时它是多么令人可怕。但是,我不知道在企盼什么。

在码头上,我们在武装狱警的包围下被推上了一辆闷罐车。闷罐车似乎行驶了一个多小时,我们四个人就一直在黑洞洞的车厢里站着。我们通过了一个又一个检查站,最终闷罐车停了下来。车的后门被打开了,我们下车后摸着黑沿着水泥台阶向上走,通过几道铁门后,进入了另一个安全设施。于是,我设法问一个狱警我们来到了什么地方。

“波尔斯穆尔监狱。”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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