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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读】光辉岁月/熊培云

  一切个人传记必然是“断章取义”的。这未必是坏事。曼德拉愿意以“Long Walk to Freedom”为主题来回溯自己的一生,既是为了在书面上为自己的人格赋予意义,也是在表明他对自由的态度——追求自由,是他生死以之的志业。

早先读《漫漫自由路》的时候,我也注意到网上有一些关于曼德拉的负面评价。比如他脑子里还有些列宁、斯大林式国家主义的东西,作为总统不懂市场经济,等等。批评者感叹曼德拉在破除南非种族隔离政策和促进族群和解方面光彩照人,其他细节却被世人有意无意地忽略了。

不过依我之见,上述细节即便是事实,历史也会将它们慢慢淡忘。世人乐于铭记的还是那个意义最大化的曼德拉。正如乔治·华盛顿虽然曾经有过不光彩的蓄奴经历,但这些并不影响美国人将他尊为国父。没有谁是完人,英雄、圣人、伟人都不是。你我肉身凡胎所能企及的“完人”高度,也不过是尽量做个能完成自己某一天命的人。前提是,你还要知道自己有何天命,因何而往。

或许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天命,只是有的人并不知道自己有何天命,或虽知其天命,大多又都辜负了自己的天命。就后者而言,他们不是死在人生的结尾,而是死在人生的中途。曼德拉的幸运在于他很早就发现了自己的天命,并且坚持到了人生最后。此天命就在于让四分五裂的南非走向团结与自由。对于这样一个人物,了解他的优点远比缺点更重要,因为他的某些缺点已广泛地存在于同时代人物当中,而他在完成天命时所具有的良知、勇气在同时代却是屈指可数的。

《漫漫自由路》是一本关于南非黑人争取自由历程的书。在回忆自己的童年生活时,曼德拉曾谈到自己并非生来就渴望自由,因为他生下来就是自由的。那时候他可以在家里自由地奔跑,在村旁的小河里自由地游泳,在星光下自由地烤玉米,在牛背上自由地歌唱。这些都是符合人之本性的。但是随着年岁的增长,他发现生活中的不自由越来越多。换句话说,这种不自由感是从他的生活经验中慢慢生长出来的。而当他意识到“不仅我的自由被剥夺,像我一样的每个人的自由都被剥夺了”的时候,他开始担负自己的天命,开始从一个胆怯的青年变成了一个勇敢的青年,从一个遵纪守法的律师变成了一个“罪犯”,从一个热爱家庭的丈夫转变成了一个无家可归的人,从一个热爱生活的人转变成了一个“修道士”。

曼德拉的传奇主要集中在两段人生:一是为反对种族隔离而坐了二十七年牢,二是当选总统后致力于推动南非族群和解。这两段人生在本质上一以贯之,都是避免一个国家处在事实的分裂之中。作为新南非的领导者,曼德拉更希望建立起一套制度,使“一群人压迫另一群人”的悲剧永远不再发生,希望太阳永远照耀在“这个辉煌的人类成就之上”。

监禁,这一剥夺人类自由的刑罚,比起直接戕害身体的刑罚貌似进步。米歇尔·福柯将监禁视为精神的刑罚,其作用主要在于规训,在于摧毁人的意志。在此意义上,曼德拉又是幸运的。他不仅没有被训服,反而在二十七年后破茧而出。

曾经关押过他十八年的罗本岛监狱如今早已列入“世界文化遗产”,并被人称为“曼德拉学校”。正是在那些漫长而寂寞的监禁岁月里,曼德拉更好地理解了自由和奴役。一方面,他从对自己的自由的渴望变成了对所有的、不论黑人或白人的自由的渴望;另一方面,正像被压迫者的亲身感受一样,压迫者必须得到解放,因为剥夺别人自由的人才是真正可恨的囚犯,他们被锁在幽暗人性的铁窗背后。两种解放所针对的,都是被束缚的人性。曼德拉洞悉人性中被遮蔽的光亮。他相信每个人的内心深处都存在着一定的仁慈和慷慨。他相信没有一个人由于他的肤色、背景或宗教而天生仇恨另一个人。既然恨是后天学来的,那么爱也一定可以通过后天学习获得,而且爱在人类的心中远比恨来得更自然。

获得自由的人,同样要经受自由的考验,才能真正拥有自由。对自由的理解让曼德拉变得宽宏大量,也更好地认识了自己的天命。“当我走出监狱的时候,解放被压迫者和压迫者双方就成了我的使命。有人说,这个使命已经完成了,但是我认为,情况并非如此。事实上,我们还没有自由,我们仅仅是获得了要自由的自由,获得了不被压迫的权利……获得自由不仅仅是摆脱自己身上的枷锁,而是尊重和增加别人的自由的一种生活方式。我们献身于自由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回想人类历史中的无数革命与苦难,这段话尤显意味深长。笔者相信,真正伟大的革命,不在于摆脱自己身上的枷锁,翻身做主人,而在于让这个国家从此不生产奴隶。

在《漫漫自由路》中,读者可以轻而易举地找到一些与曼德拉精神有关的词汇:勇敢、仁慈,以及心怀希望。这些品质也并非与生俱来。如其所述,“我知道,勇敢并不是不畏惧,而是战胜了畏惧。我记不清我自己有多少次感到畏惧,但是我把这种畏惧藏在了勇敢的面具后面。勇敢的人并不是感觉不到畏惧的人,而是征服了畏惧的人”。关于这一点,我读马丁·路德·金的传记时也深有体会。这是一种在恐惧面前让自己免于恐惧的自由。

曼德拉曾经在法庭上念完自己四个多小时的稿子后,静静等待死刑判决。但只要是活下来了,哪怕是在监狱里,也要积极生活——哲学意义上,我们谁又不是在狱中求存呢?在此,我愿意将他的狱中生活概括为“小处安身,大处立命”。

相信许多人都在在曼德拉身上看到影片《肖申克的救赎》里主人公的影子:坚守心中的维度,不被监狱体制化,与恶周旋同时坚守底线,相信人性中的善。此外,力求从小处着手改变自己的生活。比如,曼德拉和狱友们不仅一度争取到了《经济学人》杂志,还给自己开辟了网球场。甚至,曼德拉还在罗本岛监狱为自己争取到了一块菜地。1982年,曼德拉被转移到波尔斯穆尔监狱后,有了更大的菜园,近900株植物让他变成了一个“菜农”。种植菜园成了曼德拉在狱中最愉快的消遣,也是他“逃避周围单调乏味的混凝土世界的一种方式”。这些植物的荣发生长除了给了他耐心和时间感,还有其他意义。而且,曼德拉很快注意到,当狱警吃了囚犯种的番茄后,举起皮鞭的手不再那么有力了。

历史上任何直接针对人性的改造都以失败告终,真正有希望的变革是将人性置于美好的关系(制度)之中,让人性之恶得到规避,人性之善得到弘扬。所以说,不是人坏,是关系(制度)坏。但这并不意味着在坏的关系(制度)彻底改变之前,人必定甘于束缚而无所作为。若真如此,新关系(制度)也必然无从建立。

曼德拉谙熟“小处安身”的道理,他很快意识到在任何囚犯的生活中,最重要的人物不是司法部部长、监狱管理局局长,甚至也不是监狱长,而是负责其监禁区的狱警。前者会以不合规定(制度)为由拒绝给你一条毯子,但走廊内的那位狱警可能会二话不说,立即到仓库里给你拿条毯子。这样的交往在曼德拉眼里意义非凡——狱警身上那些若隐若现的人性,虽然短暂无比,但作为人性永不熄灭的火种,却能给他无穷信心。另一方面,监狱里的这些“小处安身”,也是曼德拉“与敌人对话”的开始,所谓“设法教育所有的人,甚至包括我们的敌人”。

当然,上述权宜之计和细碎的希望并不能掩饰苦难本身,肩负天命者还必须于“大处立命”,融入时代的洪流。熟悉南非转型历史的人知道,南非最终能够平稳转型,仍决定于那是一个敌友双方都是英雄辈出的时代。这一合力,远非曼德拉一人所能完成。除了大主教图图、流亡律师奥比·萨克斯,更有白人政府时期的当政者德克勒克。人势已有,时势同样重要。如果没有东欧剧变,苏联无力支持非国大,一直拒绝对话的非国大能否与南非白人政府走向谈判桌?如果德克勒克是个铁血的独裁者,曼德拉又是否可以平安地走出监狱?

从这些方面说,曼德拉和南非是幸运的。1993年,放下权柄的德克勒克与走出监狱的曼德拉同时获颁诺贝尔和平奖,彰显转型时期当政者与反对派联手推进的积极意义。相较于曼德拉,许多人并不熟悉德克勒克也获过诺奖,大概是因为前者人生实在过于传奇,以至于闪现在德克勒克身上的人性的光辉被部分遮蔽了。对于德克勒克,图图大主教在《没有宽恕就没有未来》中有较为公允的评价——德克勒克当时的言行为他带来的巨大功绩,是无论如何都无法抹杀的。“如果他没有做出他已做的一切,我们就会历经许多人预测的、使南非在劫难逃的血腥屠杀。”当然,幸运同样给了德克勒克。如果德克勒克遇到的是个一心复仇,誓死让白人以血还血的人,他也可能无所作为。

2013年12月5日,曼德拉在约翰内斯堡走完了他九十五年的人生历程。曾经有人问他,希望世人如何纪念他,他的回答是——“我希望在我的墓志铭上写一句话:埋葬在这里的是已经尽了自己职责的人”。

为自己尽责,在我看来就是“以己任为天下”,就是“以不负自己之天命而不负世界”。曼德拉的上述遗言让我想起刻在伦敦西敏寺地下无名墓碑上的文字:

当我年轻的时候,我的想象力从没有受到过限制,我梦想改变这个世界。

当我成熟以后,我发现我不能改变这个世界,我将目光缩短了些,决定只改变我的国家。

当我进入暮年后,我发现我不能改变我的国家,我的最后愿望仅仅是改变一下我的家庭。但是,这也不可能。

当我躺在床上,行将就木时,我突然意识到:如果一开始我仅仅去改变我自己,然后作为一个榜样,我可能改变我的家庭;在家人的帮助和鼓励下,我可能为国家做一些事情。然后谁知道呢?我甚至可能改变这个世界。

据说这是块改变了曼德拉一生的墓碑。几十年前,他因为看到这篇碑文而茅塞顿开,从此放弃了急功近利、以暴易暴的思维,努力于让自己成为亲友和同胞眼中的榜样。几十年后,他终于因为改变并坚持那个最好的自己而改变了他的国家。我不确定这段传闻是否属实,但我确定西敏寺已经在2014年3月宣布将为曼德拉安放纪念石,因为这位黑人的确改变了世界。

曼德拉是一个传说,他将以意义曼德拉的形式在世界流传。2013年初,我在美国开始第二次为期一月的旅行。为更好地了解这个国家的非暴力抗争史,我横穿大陆,多次搭乘了夜间巴士赶往下一座小城。在那一次次漫长而孤独的旅程中,伴我最多的歌声是黄家驹为曼德拉出狱而写的《光辉岁月》。记得有个晚上,当大巴车穿行至一片雪地山林时,耳畔正好传来“今天只有残留的躯壳,迎接光辉岁月,风雨中抱紧自由”,一时竟至热泪盈眶。

一个来自东方的游子,在美国的风雪中怀想起远在非洲的曼德拉,这是一幅怎样穿透黑夜的人类精神交流图景?我们总是盼着自由来临的时候,将迎来光辉岁月,其实光辉岁月并非只在将来,更在我们承受并拒绝苦难之时。

2014年8月8日,于东京大学访学期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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