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合马虽然死了,矛盾并没有解决,反而呈愈演愈烈之势。
1282年4月,中书省全面改组。在真金的大力支持下,和礼霍孙被任命为右丞相。随即开始大规模查处阿合马党羽,籍没阿合马家财,同时起用了一大批旧臣,不少由真金征聘和推荐的汉人官员开始分布在政府的许多要害部门。真金的施政方针开始逐步偏离忽必烈所钦定的相对保守的路线,力图恢复到元初在汉人儒臣襄赞下的改制局面。对于这一切,忽必烈起初碍于真金的情面,没有加以批驳,但他是极不满意的,因为全面汉化,势必影响到蒙古人的特权。
由于海都的崛起和察合台汗国、窝阔台汗国对元朝的连年骚扰,使得百姓大批向南流亡,同时切断了元朝与伊利汗国、钦察汗国的联系,对大汗的权威造成了很大的威胁。海都等人以维护蒙古旧习俗的正统自居,对忽必烈在汉地建都邑城廓、仪文制度遵用汉法这一套做法进行了猛烈的攻击。海都的观点,在漠北诸王及诸部贵族中影响是相当大的,忽必烈可以不理睬海都,但他不能不顾及到这些诸王和贵族们的反感情绪。
另一方面,忽必烈在理智上认为阿合马可杀,可在感情上他对汉人的行动依然受到很大震憾。1284年12月,中山人赵保上匿名书,说有一支义军准备攻入大都劫救宋丞相文天祥,这使得忽必烈对汉人的猜忌和恐惧心理又有了进一步的加深。
所以,当和礼霍孙奏请开设科举时,忽必烈终于忍耐不住了。他借被海都囚禁的安童释放回大都之际,改组了中书省,任命安童为右丞相,卢世荣为右丞,大权落入卢世荣手中。汉人们联合倾向于自己的蒙古贵族安童、玉昔帖木儿等,在太子真金的默许之下,上疏痛劾卢世荣。1285年4月,当政仅四个多月的卢世荣论罪下狱。
激烈的政治斗争,让马可觉得无所适从。自从在阿合马事件中抗言直辩之后,马可明显觉得忽必烈对自己冷淡了不少。虽说他身为怯薛,却很少陪侍忽必烈左右。暇余之时,马可常到宫城南面的隆福宫陪太子真金闲聊。可是,马可最近发觉,真金从前的意气风发已是荡然无存,相反心事重重,郁郁寡欢。
马可虽被视为色目人,对汉语和儒学一窍不通,也极少和汉臣们来往,但他对真金那套仁政的做法是很赞同的。以往马可在忽必烈面前颂扬真金时,忽必烈总是面带微笑;现在他发现忽必烈对真金的想法基本不感兴趣。马可慢慢明白了,忽必烈嘴上讲让真金亲政,实际上所有的一切都必须由忽必烈自己决断,真金不过也是贯彻圣意的工具而已。天威难测,马可是深有体会了,他反而希望眼下有件什么差事能让他离开京城,远离这是非漩涡,可惜忽必烈并不用他。
1285年的春天来得特别早。这天,忽必烈突然雅兴大发,要到太液池去坐龙舟赏玩风景。忽必烈坐上香木腰舆,马可和贺胜随侍左右,一行人浩浩荡荡乘船上了琼华岛。岛上幽芳翠草纷纷,枳桧茂树荫映上下,他们顺小路来到广寒殿。马可站在殿前,远眺西山之云,俯瞰大都的街衢市井,不禁思绪万千。在离开威尼斯时,自己没想到会在元朝得以如此重用,同样也决没料到朝中斗争会这般激烈,一缕去意开始萌生心中。
马可正在遐思之时,一名内侍匆匆沿着山路跑上来,他告诉马可,答即古阿散求见大汗。尽管马可极其厌恶这位阿合马的死党,但他仍然很快将其领进了广寒殿中的小玉殿,答即古阿散叩拜已毕,遂鼓动三寸不烂之舌,宣称目下海内财谷,省、院、台内外监守,上上下下多有欺蠹,敦请大汗下旨钩考。忽必烈最好财利,答即古阿散的话甚合其意,立刻批准了这一奏请,并且敕令诸司不得阻格。
马可在旁一听,心里暗暗叫苦,其实最大的蛀蠹就是这帮阿合马的残渣余孽,大汗严令之下,恐怕又要鸡犬不宁了。
果然,答即古阿散等人拉大旗作虎皮,借大汗圣旨行报复之实,钩考之时,上及省臣、御史,下到掾吏民庶,很多人都罹罗网,一时间人心惶惶。
这天晚餐后,马可和尼可罗、马飞阿一边喝茶,一边聊天。马可问起父亲和叔叔他们那里的钩考之事,尼可罗和马飞阿长吁短叹。“这哪里是钩考,纯粹是整人。”尼可罗望着闪烁不定的烛光苦着脸说。
“是啊,我们那儿主要负责对外贸易,自然他们兴趣最大,简直快折腾了个底朝天。”马飞阿依然像年轻时一样肝火旺盛。
看着父亲和叔叔恼火而沮丧的样子,马可只得好言劝慰。平日马可从不谈及宫中的情况,今天几杯闷酒一下肚,也忍不住讲起宫内发生的种种事情,尼可罗和马飞阿乍听之下,大感震惊,他们还以为皇城之内是一片歌舞升平,没想到会这样复杂。尼可罗沉吟片刻,说道:“我们奉教皇之命来到这里快10年了。可以说,我们都尽了最大的努力,教皇的使命基本上完成了,我们问心无愧,现在的情形,久留也无意义,该考虑回家了。”
“我们年纪不轻了,不想老死他乡。再说在这里挣这么多钱,不就是为了回威尼斯这一天吗?”马飞阿到此刻对自己的财产还是念念不忘。
马可低着头,他知道父亲和叔叔在看着自己,等他表态。其实,马可知道自从四年前察必皇后去世后,忽必烈对基督教的兴趣越来越淡漠。忽必烈的母亲唆鲁和帖尼来自克烈部,信奉景教,察必皇后受太后影响,对上帝之说很感兴趣,常要马可到宫中谈讲西方逸事和圣经故事。由于察必皇后在忽必烈争夺帝位时曾起过关键性的作用,且性明敏而达于事机,忽必烈很尊重皇后的意见,马可一直试图通过察必皇后来影响忽必烈,让其能接受基督教。察必皇后在时,尚且达不到目的,现在皇后已去,教皇的希望是烟消云散了。马可虽然知道这一切,可他不愿承认自己的失败,还想最后努力一次。现在看来,努力已无必要。
马可慢慢抬起头来,语调缓慢地说:“自从察必皇后逝世,基督教在大汗心目中的地位降低了。前年正月,南必当上了皇后,继守正宫。偏偏此刻大汗已是垂暮之年,深居宫禁,朝臣们都很难相见,常常是通过这位年轻的皇后奏事,不少事南必皇后自作主张,外面还以为是大汗圣意呢。”
“那你为何不上奏大汗?”尼可罗对宫闱内幕闻所未闻。
“谈何容易,”马可叹了一口气,“大汗决定的事岂容他人插嘴,而且年纪大了,越发固执了。我说多了,反遭其害。你们没看到贺胜,滑头得要命,总是曲意奉承,现在是步步高升,据说要外放做总管了。
大汗身边大多是这类人,甚至是为人求官,窃权乱政。是该回去的时候了,不能等到置身事中难以自拔的地步,其实在此之前我已经有离开的念头了。教皇的任务,我们都完成了。我们三个毕竟不是神职人员,没有传教之责。只是眼下时机不好,大汗心绪欠佳,加上太子真金身体很糟,再等等,你们看如何?”马可征求父亲和叔叔的意见,尼可罗和马飞阿想想马可分析得很有道理。最后,三个人决定暗中开始做回家的准备。
钩考之风,刮遍朝廷上下。这种时候,马可除了入宫当值外,不是闷在家中看书。就是流连于烟花巷内,很少和朋友来往。
马可越想置身事外就越不能如愿,答即古阿散的来临,再一次掀起了轩然大波。
答即古阿散跪在忽必烈面前,一副踌躇满志的样子,马可在一旁看着,浑身不自在。答即古阿散把钩考情况奏完后,向前跪上几步,神情诡秘地奏道:“臣在钩考时,听说一件事,事关重大,不敢隐瞒。在卢世荣当政时,南台御史曾上过一本,说大汗年事已高,请禅位于太子,并建言皇后南必不宜干预外朝政事。”
忽必烈本来斜靠在龙椅上,眯着眼睛,心不在焉地听着,闻此言,他猛地直起腰来,眼锋顿变得寒气逼人:“果有此事?”答即古阿散吓得脖子一缩,矮了半截,说话也有点嗑嗑巴巴的,“绝无差错,臣闻得有此奏章 ,派人到御史台索取,都事尚文先是推托没有,后又说已请准右丞相安童、御史大夫玉昔帖木儿,不得查阅任何文件档案。如无此事,何以如此遮遮掩掩,慌慌张张。”
忽必烈大怒,用手拍了一下龙椅扶手,声色俱厉地说道:“命大宗正薛彻干去取来奏章 。”
内侍立刻将圣旨传了下去。答即古阿散面带微笑地退下大殿。马可愣愣地站在那儿,他知道如果真有这份奏章 ,事情就大了,不但太子真金之位难保,恐怕有几颗人头要落地。
恰巧忽必烈退朝,马可当值已毕,他快步出了宫城,几乎是一溜小跑冲进东宫。他一把推开内殿门口要拦住他的内侍,直闯进去。
真金正坐在榻上,和太子妃伯兰也怯赤闲话,看见马可不经通报而入,皱起了眉头。马可顾不了许多,跪下请安后,开门见山地问真金是否听说有南台御史上书请大汗禅位一事。真金很奇怪,因为此事只有三四个人知道:“马可,你从哪里知晓的?”
“答即古阿散已侦闻这份奏章 ,刚才他面奏大汗,大汗动了雷霆之怒……”马可话未说完,就听真金手中的茶杯落到地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
死一般的寂静。
泪水从真金的眼角流了下来,“我几个月来最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真金的声音有些发颤,“南台御史呈上奏章时我就知道了。奏章要是到了大汗手中……这怎么办,怎么办?”
马可望着惊慌失措、语无伦次的真金,说:“殿下,我看应该马上征求安童和玉昔帖木儿大人的意见,立刻采取措施。”
“好,好,快去,”真金已是忧惧不知所出了。
马可出了宫门,策马直奔中书省找右丞相安童,万幸的是御史大夫玉昔帖木儿也在。马可问安已毕,把南台奏章之事禀告二位大人,二人同样也是大惊失色,呆坐在椅子上束手无策,在长时间的令人难以忍受的沉默之后,马可建议道:“二位大人,我看莫如请都事尚文大人来一同商量,奏章在他手上,情况他最清楚,兴许有好办法。”
安童和玉昔帖木儿连连点头。安童马上准备命人去请尚文,马可连忙拦住了他:“丞相,此事越隐秘越好,否则传到大汗那儿,几个人匆匆密谋,这不是不打自招吗?”
安童恍然大悟:“还是有劳你吧。”
马可很快请来了尚文,悄悄地溜进了安童的房间。尚文一听,当时也愣住了,只说了一句:“真正是东窗事发。”马可没闹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尚文一时也想不出什么高招来搪塞忽必烈,几个人急得团团转。
“依我看,只有先堵住答即古阿散这帮人的嘴。”马可突然说。
“怎么堵,总不能杀了他们吧?”安童反问道。
马可的话提醒了尚文,他一拍桌子:“马可大人说得太对了,惟有先发制人。你们想,皇太子为天下之本,如果秘章呈送大汗,势将倾覆太子,动摇国本,祸不可言。现在只有用此计,变被告为原告,追治答即古阿散他们的贪赃之罪,让他们不敢开口,这样才有可能挽回局势。”
“看来只有这个办法了。可是治罪要有证据,时间这么紧,能办到吗?”安童眼睛盯着尚文。
尚文胸有成竹:“答即古阿散之流劣迹斑斑,我早已留意他们,条条罪状都是现成的,我马上回府整理出来,送到丞相府去。”
事情的发展果然如马可和尚文所料的一样。第二天一早,安童和玉昔帖木儿抢先以答即古阿散的罪状上奏忽必烈,称答即古阿散等人名列阿合马党籍,以构陷为能事,他们的活动必将鸷害生灵,应另选贤者来领导钩考。忽必烈虽然见到他们怒气冲冲,还是勉强同意了。这些人的赃赂之罪很快被一一查明,到10月份,正式撤消了答即古阿散的清查机构,钩考终于停止了。
一场生死风波消失了。
本来就身体极差的真金,却没能经受住这次暴风雨。长期的忧惧,最终摧垮了他。二个月之后,真金撒手而去,时年43岁。
真金的死,对马可的打击非常之大。对于他来说,真金既是皇太子,又是良师益友。他真希望真金能登上皇位一展鸿图,可是这一切都不复存在了。
看得出,真金的死对忽必烈的打击也很大。忽必烈更加衰弱了,也更疏于朝政。
朝内斗争暂时告一段落,但是漠北又风云突变。
先是昔里吉叛乱,好容易将这些蒙哥和阿里不哥的后裔们平息下去。1285年,笃哇、卜思巴等率兵12万东犯,察合台之孙、元军统帅阿只吉大败而归;1286年,海都、笃哇又联兵进击别失八里,伯颜率军与之在洪水山展开激战,结果都元帅、宣慰使綦公直、总管李进兵败被俘,海都和笃哇挥军东进,哈密一度失守。为了对付海都、笃哇等人的侵扰,忽必烈不得不在阿尔泰山和天山一线屯驻大量精锐部队,并派亲王和重臣镇守,这条漫长而人烟稀少的边境线,牵制住了几十万大军,每年的军需物资就是一个沉重的负担。尽管如此防范,依然狼烟四起,真是摁下葫芦浮起瓢。
早在1284年,北京宣慰使亦力撒合密报,乃颜心存异志,日后必会反叛,请朝廷预作准备。乃颜,这位左手诸王答里台斡赤斤的后代、有名的塔察儿国王的孙子,一开始在西北诸王和昔里吉叛乱时还站在忽必烈一边,但这些人已经习惯于恣行攘守、榨取无厌,忽必烈实行汉法而规定的制度法令束缚了他们,因而极为不满,在海都的鼓动下,乃颜也开始蠢蠢欲动了。
1286年2月,中书省认为东北诸王本就桀骜不驯,宣慰司位轻言微,无法管理,于是撤销山北、开元、辽东等路宣慰司,设东京等行中书省,这也是忽必烈的防范措施。谁知乃颜带头激烈反对,忽必烈只得撤辽阳等行中书省,恢复咸平、北京等三道宣慰使司。忽必烈的退让,使乃颜等感到大汗的天威渐渐不足为惧。
关于乃颜准备举兵叛乱的消息从不同渠道传向大都。如何对付乃颜,朝廷上下,议论纷纷,莫衷一是。乃颜在诸王中颇有点影响力,且有统领东北诸军之权,忽必烈非常谨慎,在情况不明时,决不贸然采取行动,尽可能拉住乃颜,避免事变。
可是,从中书省、枢密院、北京宣慰使司等处呈上的奏折多有不同,忽必烈急需第一手资料。此刻,他想起了勇敢谨慎、精细过人的马可。
时已深秋,茫茫大草原被染上了片片金黄。天空中,一群群的大雁在向南飞翔;风,裹着阵阵寒意掠过大地。寂寞的驿道上,只有一小队人马匆匆向北行进。
马可走在这一小队人马的前面。一路上,他沉默寡言,对周围的一切视若不见,失去了往日的兴趣。他对这次使命的成功与否,不抱太大的希望。
越走近乃颜的领地,马可感到战争的气息就越浓。一群群全副武装的骑兵,在四面八方出现,前进的方向都是乃颜的领地,如此大规模的军事集结,让马可感到异常震惊。
也许是因为马可是基督徒的原因,乃颜很快就召见了他。马可跟随一名侍者走进乃颜那巨大的帐篷,他没有理睬门边卫士们的挑衅的目光。
乃颜坐在镶金绣花的矮榻上,看见马可进来,高兴地笑了。
“大汗有什么圣旨吗?”乃颜脸上露出一丝不屑的神情。
马可轻轻摇了摇头:“王爷,您雄居一方,是国家的栋梁,大汗只是希望您过得愉快,希望您能为国分忧……”
乃颜一挥手,打断了马可的话:“乃颜尊敬大汗,也钦佩大汗的盖世武功,可是他现在还像是蒙古人吗?还像是伟大的成吉思汗的子孙吗?他离开了草原,在汉地建城,用这么多令人难以容忍的汉法来管束我们,动辄得咎,他想把我们圈在高高的城墙里,这办不到,我们是草原上的雄鹰,不是一群绵羊。你回去告诉大汗,我们只是希望自己还像个蒙古人。”
乃颜口口声声“我们”、“我们”,马可知道在他背后已经聚集了一批桀骜不驯的诸王。果然,马可向乃颜鞠躬告辞出了帐篷之后,发现在这片无边的帐篷城里,不光飘着乃颜绣着景教十字架的旗帜,还有几面他不认识的亲王的旗帜。
“王爷的魅力是非凡的。”马可顺势奉承了几句。陪同马可的王府官高兴了起来,唠唠叨叨地告诉他,有合赤温的曾孙哈丹秃鲁干、胜纳哈儿,阔列坚的曾孙也不干等人正在此处。
正说着,一大队骑兵从他们面前呼啸而过。队伍正中有一位头戴罟罟皮帽、身披毛皮大氅的体格高大健壮的青年女子。王府官看马可愣愣地呆看着,笑着告诉他这是海都王的女儿艾吉阿姆。马可一下想起来了,这位公主可是声名远扬,因为她立了个规矩,凡是与她角力并能打败她的青年男子,就可以娶她。霎时间,多少人想入非非,蠢蠢欲动,但就是没有一个男的不败下阵来,每个人都被罚送公主一百匹马,几乎天下无敌的公主差不多赢了一万匹马。她也在这儿,马可暗想事态的严重程度超出了自己的想像。
除了随处可见的士兵外,细心的马可还发现乃颜囤积了大量的军械和粮草,他粗略地估算了一下,其数量足够10余万大军用的。
回去的路上,马可的心情很沉重,乃颜在他告辞时说的几句话,一直在他耳边回响:“你难道忘了自己是作为教皇特使来到这里,宣扬基督教义的吗?”不管怎么说,乃颜的旗帜上绣着十字架,无论如何自己要尽力避免这场战争,避免百姓遭受劫难。
到了大都,马可立即向忽必烈详尽地禀报了此行的所见所闻。忽必烈依旧懒洋洋地靠在巨大的龙椅靠背上,当他听到乃颜那里聚集着一些亲王,尤其是有海都的女儿艾吉阿姆时,一下警觉起来:“你肯定没看错?”忽必烈的口气非常严厉。
“绝对没有。”马可保证说,“大汗,乃颜只是不想受约束,要保持一定的独立性,和平的希望是有的,可以再努力一次。”
“他们懂什么!在马上可以打天下,难道在马上可以治理天下吗?”忽必烈沉着脸。
但是,马可的建议得到了不少大臣的赞同,忽必烈同意再试一次,他派伯颜为使臣。一方面劝慰乃颜,另一方面觇视动静。作为预防性措施,忽必烈下令解除乃颜对东北诸军的领导权,改任别里古台的曾孙、诸王梅里铁木儿节制。
1287年2月,伯颜奉旨前往乃颜的领地。
一个多月后的上都宣文阁,忽必烈正在翻阅各地的奏章 。一名内侍匆匆来报,伯颜回来了。
伯颜风尘仆仆、满脸倦色地来到宣文阁:“乃颜必反,大汗。”朝臣们大惊,而忽必烈仍然平静似水,他太了解乃颜这些人了。伯颜见到乃颜之后,乃颜果然一口回绝了忽必烈的和平之意,而且将伯颜软禁在驿站之内。伯颜用名马宝裘重赂监视他的驿吏,才得以脱身。只是现在还不清楚乃颜如果叛乱,有多少诸王参与,规模有多大。
众臣正在商议之时,梅里铁木儿密报,乃颜派遣使者前来征发东道的兵士,忽必烈立即下诏,不得发给乃颜一兵一卒。
没多久,从北京宣慰使司通过急递铺传来了紧急公文,内侍不敢耽误,立刻送进内宫。忽必烈正在寝宫内休息。当内侍打开这个长一尺、宽四寸、高三寸、黑油红字密封的小匣子时,马可觉得心快从喉咙跳出来了。
忽必烈打开文卷,顿时脸沉似铁:“立命中书省、枢密院各位大臣到洪禧殿议事。”
洪禧殿内,王公大臣各就其位,忽必烈还未登上宝座。大臣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乃颜的此次叛乱,不同于各汗国之间的领土之争,他的矛头直指大汗,纳牙、也不干等一批诸王参与其中,最糟的是一直和朝廷作对的海都准备集10万人马举兵响应,西部边境已是烽烟四起。朝臣们说什么的都有,就是形不成一个完整而有效的决议。
忽必烈登座,大殿内顿时鸦雀无声。
马可对忽必烈的改变甚为惊骇。这位往日疲惫不堪的老人,突然又变成了一头雄狮。“我宽恕他们的次数太多了,每次都尽量地满足他们的要求。但是,贪婪是没有止境的。”大殿内里响着忽必烈洪亮的声音,他指着马可说:“乃颜决不是爱好和平的人,他的叛乱不是为了自己的自由和独立,而是想为自己建立一个独立的王国。就在他和你谈话的时候,战争的车轮已经向前滚动了。”他的声音随着愤怒越升越高,“从他们长大成人开始,就一直滋扰生事。这次朕决不宽恕他们,决不!”
没有人敢说一句话。皇孙铁穆耳打破了沉默:“大汗有什么旨意?”
“调集南方各省的军队需要多长时间?”忽必烈问枢密院。
“最少要40天,甚至更长一点,还要准备大量的军需物资。”
“太晚了。”忽必烈自言自语道,“南方各省虽说现在已基本平定,但是有的省局势依然不稳,不能依靠他们。”
“大汗准备调何处军队?”
“西部边境的部分驻军,上都和大都的留守部队,上都和大都沿线的驻军,再加上御林军,有10多万人,足够了。”
“谁统领大军?”
“朕要御驾亲征。”
忽必烈的话,引起了一片惊愕。马可和众臣们一样疑惧。要知道,忽必烈差不多有30年未亲自统军作战了,而且他自中年以后就患有足疾,行动不便。现在,他已是75岁高龄的老人,年高体衰,众人都不敢想像,但没有一个人敢上前劝谏。
忽必烈传旨北京等处宣慰司,立刻切断和乃颜的一切联系,封锁交通,不得有任何消息泄露出去。命伯颜马上赶赴和林,一方面可以镇胁诸王,另一方面可以切断乃颜和海都之间的联系。又命阿沙不花出使别里古台后王纳牙处,务必要设法诱使他入觐自陈;命枢密副使土土哈率军进逼岭北。
十几天后,令人振奋的消息传来了。阿沙不花成功地说服了纳牙,纳牙接受了入朝的劝告,现在已在赴上都的路上了。左手诸王的同盟被瓦解了;枢密副使土土哈和朵儿朵怀率大军赶赴岭北,胜纳哈儿和也不干正暗中图谋响应乃颜之叛,土土哈的部队将胜纳哈儿团团围住,迫使胜纳哈儿入朝向大汗请安。也不干率部向东突围,土土哈穷追不舍,在土拉河大败也不干。这下,乃颜的左右两翼被忽必烈斩除,海都又迫于名将伯颜的压力,一时无法救援,乃颜已成了地地道道的孤家寡人,而他还不知形势已经急转直下了。
在这危急关头,忽必烈这一代天骄显示出的雄才伟略,让马可佩服得五体投地。马可跟随忽必烈13年,感到自己还是没有真正认识这位伟人。他虽然年逾古稀,依然散发着无穷的魅力。
部队在迅速向上都集结。马可突然想起了一件事。他向忽必烈奏道:
“皇上,蒙古军中不少将领和乃颜关系很好,此次动用的一些部队又是长期驻扎在边境之上,平日多和乃颜部落有往来,应该注意到这一点。”
“马可,你心很细,说得极好。”忽必烈对马可的建议甚感满意。恰好此时御史中丞叶李也上书谈及此事,忽必烈决定再征调一批汉军。
黑云压城城欲摧。战争,它令人恐惧的脚步声,向人们越逼越近。
一切已经准备就绪。忽必烈命玉昔帖木儿、博罗欢为先锋,率蒙古军先行。5月20日,他亲率李庭、董士选等汉军为中军,紧随其后出发。
大汗出行,队伍的前面有巨大的皂纛和驼鼓、马鼓开道,在这之后是一支庞大的仪仗队。忽必烈坐在两头大象拉着的黄色辂车内,车厢里放着一张靠背龙椅,椅子上有方坐子和可贴褥,车厢上左画青龙、右画白虎、前画朱雀、后画玄武。马可、贺胜等一班侍卫紧围辂车左右。辂车的后面是骑着高头大马的众多王公大臣以及手持十八般兵器、身经百战的将领们。御林军护卫左右,队伍后面是编列而成的精锐骑兵及步兵。
鼓声震天,喧嚣如雷,人马像一条无止境的洪流向前涌去。
精明的玉昔贴木儿又调派了十余支精锐的骑兵队,远远地冲在先锋部队的前面,他们的任务就是诛杀乃颜的哨兵、封锁消息、控制交通要道。这一招极为有效,忽必烈的大军踏入乃颜的领地,他还不知道大军已经逼到家门口了。
6月3日,当中军主力行进到撒儿都鲁时,遇上了乃颜大将塔不台、金家奴率领的6万大军。此刻正值久雨之后,道路泥泞,长时间的急行军使得部队极为疲劳,再加上粮草一时供应不上,不少大臣面露怯意。忽必烈果断地命李庭军向左、董士选军向右,合力猛攻,他告诉两位大将,如若不胜,他将亲自率军上阵。
两位大将抖擞精神,奋力搏杀。毕竟塔不台等是以逸待劳,激战终日,未分出高低上下。
大帐之中,忽必烈坐在龙椅上,右手抚着前额沉思着。他猛然抬起头来,看着在右手下方站立着的马可,说道:“在这里多停留一分,就对我们越不利,突袭将不复存在,乃颜会做好充分的准备。马可,以你之见呢?”
“夜袭!”
“对,正合朕意。”忽必烈站了起来,“塔不台决不会料到我们劳师远征打了一天之后,会夜里劫营。”
按照忽必烈的部署,将领们选派了100多名壮士,每个人身穿黑衣,悄无声息地潜入塔不台营中。子夜时分,同时点燃火炮。一时间,炮声四起。严阵以待的部队看到敌营中炮声震天,火光冲霄,立刻发起总攻。本来就底气不足、心有疑惧的塔不台军,从睡梦中惊醒,黑夜之中,根本弄不清对手进攻的方向,操起刀枪,也搞不清东南西北,自相残杀起来,加上忽必烈大军的冲击,很快全军尽溃。
元军乘胜向北猛追。玉昔贴木儿闻知大汗主力遇敌,暂时停止了前进,并派出部分军队回师援助。中军主力和先锋会师在一起,全军上下士气高昂。
忽必烈深知自己在兵力上不占优势,惟一的制胜之道就是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如果不能全歼乃颜,势必造成又一个海都,遗患无穷。于是,他改变了军事部署,以玉昔贴木儿统率蒙古军,以李庭统率汉军,以最快的速度,向乃颜主力的集结地——那兀江一带进击。
由于计划周密,行动迅速,当元军抵达乃颜的失剌斡耳朵所在地不里古都伯塔合,乃颜还如同蒙在鼓里,一无所知。
忽必烈令大军在山后扎营,略事休整。山前的一片平原上,就是乃颜军队的宿营地。
第二天凌晨,元军军心踊跃地登上山顶,出现在乃颜军队面前。只见乃颜的部队组织涣散,凌乱不整,既没有前卫,也没有哨探。乃颜正和他的一个宠姬睡在大帐中,他的心里很安稳,因为他知道左手诸王和海都都支持他,庞大的军队给了他过分充足的信心。
天已放亮,黎明的朝霞映红了天空。忽必烈坐在架在四只大象背上的大木轿子里,轿子上插着旗帜和伞盖,周围簇拥着许多弩手和弓箭手,马可等人也手持长剑站在象前。忽必烈坐在轿子里,冷冷地望着山下的一切,一言不发。
乃颜在睡梦中听到远方传来的阵阵马蹄声,他还没弄清发生了什么。等他披上衣服,出了帐篷门向远处一看,真是从头凉到了脚。这么多元军总不至于是从地里冒出来的吧。此刻,乃颜真后悔自己为何如此大意,小瞧了忽必烈,如果等海都的军队到了之后再举事,就不会造成如此局面。
山顶上,绣有日月图案的大汗之旗在晨曦中迎风飞扬,乃颜闭上了眼睛,长叹了一口气。但他还是努力振作精神,仓促组织部队进行防御。
元军组成一个个方阵,左右两翼的军队向侧后拉开,从远处将乃颜的军队包抄起来,中军则稳步向前推进。每个骑兵方阵前面都有很多排列整齐的步兵,他们配有短矛和剑,开战时,他们可以跨上马,坐在骑兵背后督战;骑兵冲锋时,他们跳下马来,用短矛和剑刺杀敌军的战马。
按照蒙古人的习惯,战阵摆好后,就开始吹奏起各种各样的管乐器,并高唱战歌。歌声、铙钹声、鼓声,汇成一片,震撼山岳。
山顶上,大汗擂起了战鼓,这是进攻的信号。两翼的部队冲向敌军,中军也开始攻击。刹那间,箭如雨下,一排排的人马纷纷倒地,士兵的呐喊声,战马的嘶鸣声、武器的撞击声,混成一团。箭雨之后,短兵相接。马可永远也忘不了这场空前规模的血战,他看见长矛刺穿了多少人的身体;大刀砍下了多少人的躯干;长剑割断了多少人的喉咙;又有多少人在大火中翻滚。
双方杀得人仰马翻,尸积如山。元军一次次地向乃颜的防线发起冲击。时近中午,乃颜的部队终于顶不住了,他们开始四下溃散。乃颜率少量亲军突出重围,但刚逃到失列门林,就被紧追而来的元军俘获。
战争结束了,空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元军的士兵在狂欢。他们一面搜寻、洗劫尚未烧成灰烬的帐篷,一面高声大笑。不时传来的奄奄待毙的呻吟声,给这狂欢添上了一丝恐怖的色彩。
乃颜五花大绑地被押到了忽必烈面前。他跪下,一言不发,现在说什么都无济于事。忽必烈从高处俯视着这位反叛者,只说了一句话:“不能让太阳看到皇族人的血,按我们的方式处死他。”几名侍卫冲上来,把乃颜拖下去,其中一人从乃颜的脖子上扯下十字架,远远地抛到地上。他们把乃颜放在一床毛毡中间,上面又盖上一床毛毡,将乃颜牢牢裹住,然后几个人抓住毛毡猛烈摇动。马可受不了那个落在地上的十字架,他想为乃颜求个情,但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
毛毡中传来阵阵惨叫声,渐渐地声音越来越小。最后,侍卫们把无声无息的毛毡抬了出去。
从出师到擒杀乃颜,前后才一个多月。
在忽必烈御驾亲征的同时,辽东道宣慰使和皇子爱牙赤领军击退了进犯咸州的叛军势都儿大将铁哥。叛乱基本平息。忽必烈出征这段时间,京都人心惶惶,谣言四起,为了安定人心,忽必烈决定马上回都。他留下玉昔贴木儿等人辅助皇孙铁穆耳肃清乃颜余党,自己率大军即刻南下。
九月的大都,金风送爽。忽必烈凯旋还宫时,众多的艺人们夹道欢迎,锣鼓喧天,号角齐鸣,舞狮舞灯,热闹非凡。当忽必烈的辂车临近宫门时,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艺人舞狮时猛然站起来,张牙舞爪的狮子让挽辂车的大象见后受惊狂奔。象奴拼命挽缰,无济于事,情况异常危险。坐在辂车边上的贺胜跳下来拼死去阻拦受惊的两头大象。马可几乎是从马上飞下来,人未落地,长剑已经拔出,将拉车的绳子斩断。大象跑了,辂车的前端重重地落在地上。马可和贺胜几乎同时扶住辂车,把它稳下来。
“大汗,您没事吧?”
“没事,继续走。”云龙门帘内传出的声音依然苍劲有力,听不出丝毫慌乱。
马可不仅因此而受到重赏,而且再度受到重用。但这二者马可并不怎么看重,因为忽必烈在击败乃颜后的一番话已经酬谢了他。当时战场之上,十字架旗被扔在地上,十字架被踏在脚下,士兵和将领们肆意嘲笑这些聂斯托利派基督教徒,是忽必烈制止这种狂热的行为,“假如基督教的十字架没有证实对乃颜有利,那么它效果就和理性与正义相符,因为他是叛主的逆贼,基督教的十字架不能给这种恶人以庇护。所以,无论是谁,都不能冤屈基督教徒的上帝。上帝本身是非常完美、善良和公正的。”
马可永远忘不了这段话,永远忘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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