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传记文学 > 吕祖谦评传 > 第一节"当如身在其中"的观史之法
历史是现实的一面镜子。学习、研究历史的主要目的不是为了记住某些历史事件的本末始终,以示自己渊博;亦不是为了正确评价某些历史人物的是非功过,而表明自己见识高明;而是为现实提供有益之惜鉴。
吕祖谦曾形象地将历史比作一座"药山",其中蕴藏不少救世之灵丹妙药,几乎可以"随取随得"。①问题是要有一个正确的采集方法。由此,他提出了"当如身在其中"的看史之法。吕祖谦说:人之所游观其所见,我之所游观其所变。此可取以为看史之法。大抵看吏见治则以为治,见乱则以为乱,见一事则止知一事,何取?观史当如身在其中。见事之利害,时之祸患,必掩卷自思,使我遇此等事,当作如何处之。如此观史,学问亦可以进,知识亦可以高,方为有益。其所谓观史"当如身在其中",也就是要从历史的客观实际即从当时当地的具体历史环境来分析、考察问题,总结历史之经验教训,锻炼培养自己处世应事之能力。只有这样学习、研究历史,才能达到"经世致用"的目的。故而他反对人们将主要精力放在对历史事件。历史人物的"博学强记"之上,否则历史就起不到"药山"之作用,今人也就采集不到救世之丹药。由此,吕祖谦认为最要紧的是学会对历史的分析与思考:看史须看一半便掩卷,料其后成败如何。其大要有六:择善、警戒、阃范、治体、议论、处事。必须承认,吕祖谦这种学习历史的方法,乃是治史的经验之谈。只要坚持不懈,确实可以收到"学问亦可以进,知识亦可以高"的效果。
然而吕祖谦这种强调从历史的实际出发了解历史的观点,却引起了好友① 《文集》卷19《史说》。
② 同上。
① 《文集》卷20《杂说》。
朱熹的强烈不满。朱熹认为研究历史的唯一目的是要做到"合于大理之正,人心之安。"②故而他要求人们站在"天理"的高度去认识历史,把"天理"作为评论历史事件和历史人物的最高标准,所谓"陶熔历代之偏驳,会归一理之纯粹。"③即用理学家的主观标准去陶熔历史,准确地说这是在削足适履,这就难免要和吕祖谦发生严重分歧。
要了解和研究历史,就必须认真阅读和学习史籍。吕祖谦十分重视对历史著作的学习和研究。如对《左传》、《史记》、《资治通鉴》这些历史名著,他一生用工良多,颇有心得。曾以《左传》为题材,写下了《东莱博议》、《左氏传说》等重要著作,其中不少见解相当精辟,叙述严谨,议论奇宕,常给人以发人之所未发之感。
吕祖谦不仅本人认真学习史籍,而且还一再要求学生要经常翻阅玩味《左传》、《史记》等:"伯恭劝人看《左传》、《迁史》"。①对此,朱熹颇不以为然。他明确声称史籍不值得学习和研究。他说:"看史只如看人相打,相打有甚好看处?陈同甫一生被史坏了,直卿(朱熹学生黄干)亦言:东莱教学者看史,亦被史坏。"②认为阅读历史著作,只是看人打架,非但从其中得不到什么好处;相反弄不好还会把人看坏了。陈亮、吕祖谦之所以驳杂不纯,没有成为"醇儒",就是史籍看得太多的缘故。
为了防止学者"被史坏了",朱熹提出了"以经为本,而后谈史"的主张。"东莱聪明,看文理却不于细,向尝与较《程易》(指《伊川易传》),到《噬嗑》卦,'和而且治,'一本'治'作'洽',据'治'字于理为是。
他硬执要做'洽'字。'和'已有'洽意',更下'洽'字不得。缘他先读史多,所以看粗着眼,读书须是以经为本,而后读史"③朱熹意思是说他和吕祖谦之所以在《伊川易传·噬嗑卦》文句上产生是"和而且治",还是"和而且洽"的分歧,关键是吕祖谦没有先读经然后读史,而是"先读史多"之缘故。朱熹认为对于学者来说,一定要以经为本,视史为未才行。因为只有先读经多,掌握了义理,然后读史才有正确评价历史事件和历史人物的标准,也才能做到"合于天理之正,人心之安",这样亦可避免"看粗着眼"和"被史坏了"的不良后果。从朱熹对吕祖谦的这段批评中,可以清楚看出吕祖谦重视读史的程度。
和朱熹经本史末、经先史后的观点有所不同,在吕祖谦这里,经、史没有本末重轻先后之分。他常常将经、史相提并论,而且坚持认为儒家经典本身也是属于史籍之列,他说:"观史先自《书》始"①明确把儒家经典之一《尚书》列为史籍。在一般理学家那里,《尚书》是经不是史,而在吕祖谦这里则是经亦是史,它与《左传》、《史记》等历史著作一样,难分轩轾。后世"六经皆史"之说,亦可能发韧于此。
吕祖谦之所以重视对历史的学习,是基于这样一种认识,即任何人要想有所成就,都离不开对历史的学习,以孔子而论,也得要借助历史资料,才② 李方子:《资治通鉴·纲目后序》。
③ 同上。
① 《朱子语类》卷122。
② 同上卷123。
③ 同上卷122。
① 《文集》卷3《与张荆州》。
有建树。他说:简编失实,无所考信,则仲尼虽欲作春秋以示万世,将何所据乎?无车则造父不能御,无弓则后羿不能射,无城则墨翟不能守。《春秋》原是鲁国的一部编年史,后来孔子根据自己的政治主张、学术观点对其加以修订笔删而传世。在封建社会中,《春秋》是封建地主阶级判断是非、藏否善恶的主要依据之一,一向被理学家抬得很高,视为万世不易之经典。然而孔子之所以能够笔删《春秋》,寓"微言大义"于其中,关键在于原先有这样一部史料翔实丰富的史籍,如其不然,孔子就笔删无本,也不可能"以示万世"了。这就如造父的御车能力再高,无车则无以发挥;后羿的射术再精,无弓则无法施展;墨翟守城本领再大,无城则守之无物。象孔子这样的圣人都离不开史籍之助,又何况他人呢?
由此,吕祖谦大胆提出秉实写史的史官有功于圣人的观点。
春秋之时,王纲解纽,周官三百六十,戚旷其职,惟史官仅不失其守耳。??呜呼,文武周公之泽既竭,仲尼之圣未生,是数百年间,中国所以不沦丧者,皆史官扶持之力也。??春秋之时,非有史官司公议于其间,则胥戕晋虐,人之类已灭,岂复能待仲尼之出乎?史官非特有功于仲尼之未出也。??大矣哉!史官之功也。吕祖谦认为春秋之时,天下无道,上至周天子,下至各国之君,"其举皆非",有违文武周公之道,而孔子这样的圣人还没有出世。中国在这几百年间还不至于"沦丧",靠的就是一批忠于职守,秉实写史的史官。由于他们"身可杀而笔不可夺,鈇钺有敝,笔锋益强,威加一国而莫能增损汗简之半辞",才"终使君臣之分,天高地下再明于世"②。在这里,他把历史的发展,人类的生存归于史官不旷其职,"司公议",表露了历史唯心主义观点,但是他认为史官和孔子一样伟大,只是靠了"史官扶持之力",才有了"仲尼之出",这种议论在理学家中是绝无仅有的。
吕祖谦对于史官的这种态度,引起了朱熹的强烈不满,两人终于在对待伟大的历史学家司马迁评价上发生了争执。据朱熹回忆说:伯恭、子约(吕祖谦之弟吕祖俭)宗太史公之学,以为非汉儒所及。某尝痛与之辩。
子由(苏辙)《古史》言,马迁浅陋而不学,疏略而轻信。此二句最中马迂之失。伯恭极恶之。迂之学,也说仁义,也说诈力,也用权谋,也用功利。然其本意,却只在于权谋功利。孔子说,伯夷求仁得仁,又何怨,他一传中,首尾皆是怨辞,尽说坏了泊夷。??圣贤六经垂训,炳若丹青,无非仁义道德之说。今求义理,不于六经,而反取疏略浅陋之子长,亦惑之甚矣。①朱熹同意苏辙对司马迁"浅陋而不学,疏略而轻信"的评价,认为司马迁虽然口头上也讲一点仁义,而心底里所赞成的却是"诈力"、"权谋"、"功利"。因而人们学习义理应该取诸"炳若丹青,无非仁义道德之说"的儒家之经典,而不应"取疏略浅陋之子长(司马迁)"。吕祖谦则竭力反对"马迁浅陋而不学,疏略而轻信"之说,在他看来,司马迁的道德学问在汉代是其他诸儒所无法比拟的,学习"太史公之学",同样可得到义理。在吕祖谦的影响下,其弟吕祖俭对司马迁的评价更高。朱熹曾这样恨恨不已地说:"今② 《东莱博议》卷2《曹刿谏观社》。
① 《东莱博议》卷2《曹判谏观社》。
② 同上。
① 《朱子语类》卷122。
子约(吕祖俭)诸人抬得司马迁不知大小,恰比孔子相似。"①认为司马迁无论如何是不能和孔子相提并论的,而现在吕祖俭等人却将司马迁吹捧得和孔子并肩而齐,真是"不知大小"。吕祖谦和朱熹在司马迁评价问题上的分歧,说到底是两种对立史学观的曲折反映。
历史发展有着自身的规律,历史研究是一门科学。吕祖谦指出,阅读、研究历史著作应该以历史发展的顺序为基本线索,有系统地进行,这样即能前后比较,对历史的全过程"洞然明白"。
??史当自左氏至五代吏,依次读则上下首尾洞然明白。至于观其他书亦须自首至尾无失其序为善,若杂然并列于前,今日读某书,明日读某传,习其前而忘其后,举其中而遗其上下,未见其有成也。吕祖谦这段议论不仅是其治史的成功之诀,同时也反映了他对历史学的重视。他认为象这样"上下首尾"、"无失其序"地学习历史,可以使人获得许多有益的知识。然而朱熹正与吕祖谦相反,他既看不起秉实书史的历史学家,亦根本不承认历史是门科学。据《朱子语类》卷一二二载:"问东莱之学。曰:伯恭于史分外仔细,于经却不甚理会。??义刚(朱熹学生黄义刚)曰:'他也是相承那江浙间一种史学,故恁地。曰:'史甚么学,只是见得浅。'"十分明显,在朱熹眼中,史学不过是经学的奴婢,既否定史学之为"学",亦将史学家贬为"见得浅"的人。仅就这一点而言,吕祖谦要超越朱熹多矣。
吕祖谦不仅重视对己有的史籍的学习和研究,而且还亲自动手编著了大量的历史著作。关于史籍的编写方法,吕祖谦有其独特的见解。他曾这样说:大抵史有二体。编年之体始于左氏,纪传之体始于司马迂,其后班范陈寿之徒纪传之体常不绝,至于编年之体则未有续之者。温公作通鉴,正欲续左氏。??然编年与纪传互有得失。论一时之事,纪传不如编年;论一人之得失,编年不如纪传。要之,二者皆不可废。吕祖谦认为撰写史书有两种传统方法:编年与纪传。前者发韧于《左传》,后者则由司马迁首创。这两种体裁形式各有优劣,不可偏废。在编写史籍的过程中,应视不同对象,而将这两种方法有机地交替使用。
以吕祖谦晚年所编写的《大事记》而言,就基本上采取的是编年之体,但同时也汲取了纪传之体的不少写法,而"不尽用某书凡例"。《大事记》叙述史实十分严谨精密,对若干历史事件和历史人物有着不同于前人的见解,连朱熹也不得不叹服《大事记》乃"自成一家之言","其精密为古今未有",而《大事记·解题》也是"煞有工夫"。
吕祖谦的史学观及史学研究的方法,实开当时一代风气。为此,朱熹十分恼火。他说:"婺州自伯恭死后,百怪都出,至如子约别说一般差异底话,全然不是孔孟规模,却做管(仲)、商(鞅)见识,令人骇叹。然亦是伯恭自有些拖泥带水,致得如此,又令人追恨也。"①又说:"伯恭无恙时,爱说史学,身后为后生辈糊涂说出一般恶口小家议论,贱王尊霸,谋功计利,更不可听。"②朱熹对吕祖谦史学观和治史方法论的这一批评,从反面印证了吕祖谦在治史问题已逐步脱离了理学家的窠臼,确实具备了"求实学,不为腐① 《朱子语类》卷122。
② 《文集》卷20《杂说》。
① 《文集》卷19《史说》。
① 《朱文公文集·答刘子澄书》。
② 同上。
儒所眩"③的态度。这也正是其进步历史观的表现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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