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午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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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30

  21

  芒砀山山险林密、怪石嶙峋,不知名的动物吼声啸啸传来,让人听了心惊胆寒。吕雉和审食其拐过一个山坳时,前面有一个小小的身影一闪,跳到了一株树的后面。

  “啊——”吕雉大喊一声,身子晃动了一下险些摔倒。

  走在前面的审食其赶紧回过头来,扶住了吕雉。“没事吧嫂子?”审食其不安地问。

  “有人!”吕雉强压恐慌,用手一指。

  “我也看到了,是一只大松鼠!”审食其笑了,“你尽管放心,谁敢碰你一根手指头,我就跟他拼命!”审食其拍拍挂在身侧的长剑安慰吕雉。他意识到自己的一只手还扶在吕雉腰上,急忙放下手,脸有些烧热。

  吕雉的脸也涨得通红,为自己刚才因一只松鼠而大惊失色不好意思。

  还是在家时,听了审食其对刘邦近况的讲述,吕雉不禁想起父亲与老者给刘邦所相的面,长叹一声。既然丈夫是做大事的人,无论怎样自己也得支持他。

  “我很惦记他,想去芒砀山一趟,看看他是不是真的很好,再给他送些换洗的衣服和吃的酒去!”吕雉对公公说。

  刘太公愁容满面,他也很担心这个不安分的儿子。就说:“你一个女人家出门,我怎么放心,要不还是让刘仲去吧!”

  吕雉摇摇头坚决地说:“还是让兄长帮着照料您和孩子们吧!有审食其陪同,我不会有事!”

  吕雉望着审食其那张年青的脸,和总不敢看她的那双英气但不乏温柔的眼睛,不觉有些感动。多好的一个大男孩儿,若在家一定很得父母宠爱,却由于家里一贫如洗不得不出来混事,陪刘邦出生入死,现在又为她不顾个人安危出来冒险,也真难为他。

  “大嫂,走了大半天了,要不歇一会儿吧?”为打破尴尬,审食其征求她的意见。

  一早动身,走到现在汤水未进,况且他肩上还背着一大包衣物和一个大酒坛,还要来照顾她,吕雉有些感动。“来,尝尝我们老家单父的美食!”说着,吕雉把煎饼里裹上大葱和酱递给审食其。

  “还真好吃!”审食其咬了一口后,有些腼腆地说。他说话时嘴角总爱向上翘起,俊气的眼睛也会眯眯着,似笑非笑的样子,让人怜爱。

  “你家里都有什么人?”吕雉问。这还是她第一次与他细致地拉家常,路途上过于劳累和紧张,她也想以此舒缓一下心情。

  “有爷爷、奶奶、父母和四个兄弟三个妹妹。我是老大!”

  “那你成婚了没有?”

  “没呢,找过几个,都嫌我家境不好,人家不同意!”

  “若有合适的,嫂子给你张罗一个!”

  审食其的脸红了。为了掩饰羞涩,他从身边采了一簇白雏菊,编成花冠递给吕雉说:“嫂子,带在头上遮凉吧!”

  吕雉欣然接过花冠戴在头上,脸朝向审食其:“好看不?”

  两双眼睛刚一相遇,审食其便闪开了,脸又红了起来,木讷地说:“好,好看着呢!”

  吕雉笑了。心想,别看他站在那里汉子似的,有智有勇,其实他内心里还是个孩子!

  再上路时,两人半天都不再说话。只是在攀岩涉涧时,“小心”、“慢点”的叮嘱,在两人间提醒着。爬湿滑险峻的山石时,审食其伸向吕雉的手也会被她欣然握住。

  22

  秋末的黄昏总是来得很急,还没等山野上被日光蒸发的水汽消散,太阳就落进了西山。山谷中的风夹着浓重的凉意驱赶着白色的雾气向山下游移,而山峰的阴影越来越浓,渐渐地和夜色浑然一体。不久,又被月亮熔成银灰色。

  他们来到一处小溪边。潺潺的溪流与山雀的啼鸣间,好像有隐隐的人声相杂其中。

  “我去看一下!”审食其警觉起来,安顿吕雉在一块巨石的后面休息,独自寻声走去。

  不一会儿,审食其与几人一同走了回来。他们嘘寒问暖相互的关切样子,一看便知都是自己人。

  吕雉从巨石后面走出来,提着的心一下子落了地。跟着他们绕过几处临时搭建的帐篷,来到一处破旧的木头房子前。

  还没进屋,刘邦含着醉意的声音就传了来:“哈哈,你喝了这杯,就一杯!都说芒砀山的女人了得,今儿怎么也得给我露一手!”

  “大哥,小妹已喝得不少了,这杯就罢了!”

  “那哪行呀?心不诚!有什么样的酒品,就有什么样的人品!”

  “那是你们爷儿们的事!娘们儿家看心诚与不诚要看能不能跟你……”女人的声音小了下去,随即两人恣肆地大笑起来,而女子的笑中更多了些狐媚的放浪。

  吕雉不顾众人阻拦,紧走几步一脚把木门踢开。

  “谁,这么没规矩,找死呀!”刘邦并没看来人是谁,没好气地骂着。他正一手端着酒碗,一手在女子半露的奶子上乱摸。

  不见有人进来,刘邦这才抬起头。见是吕雉,愣了一下,说:“哟,媳妇,你怎么来了?”

  刘邦身侧的女子见状,满脸通红地从床上溜下来,捂着脸跑出去了。

  审食其走到刘邦面前,把衣物和酒坛放在地上说:“这是嫂子和刘太公给您准备的!”

  吕雉拿起一块石头砸向酒坛,气急败坏地喊着:“我叫你喝!我叫你喝!”泪水早已流了满脸,她怎么也没想到,她与家人为他的安危操碎了心,他可好,在这种情形下还不忘找女人享乐。

  “别犯浑吧你,好好的酒糟蹋了还成?”

  吕雉握石头的手被刘邦死死地握住,他吩咐着:“食其,把酒抱到兄弟们跟前,叫大家痛饮一番!”

  屋里就剩了夫妻二人,刘邦一把抱住了吕雉,飘满酒气的嘴一边向她的脸上拱,一边哄着:“妻啊,谁能比得上你,要模样有模样,要持家能持家的!我不过是逢场作戏而已,咱们夫妻永远骨头连着筋,谁也离不开谁!”

  见吕雉把身子扭向一边,仍是哭哭啼啼、委屈难耐的样子,刘邦用双臂把她使劲环住厉声说:“别太娘们儿了,你还想让我成大事不?给我在弟兄们面前留点面子,听了没?”也不管吕雉是不是同意,就去扒她的衣服。吕雉的身子在刘邦看来已经像一块用水洗过无数次的麻布,又软又薄,轻轻一碰就会破一个大洞。

  吕雉停止了哭泣,叹了口气,他这种积习,还有改的时候吗?

  23

  屋里黑洞洞的,吕雉乏力地靠在床上,像害了病似的。她努力使自己镇静下来,回想这一天的经历。刘邦四仰八叉、赤条条地躺在一边,早已鼾声如雷。

  吕雉拉起窗帘的一角,瞥见洒满月光的天幕上寥落的星星,突然生出一丝陌生和孤独的苍凉。泪水流了出来。她用被角蒙住自己的眼睛,所有感觉好像都聚集在胸口,心都被压重了。

  半夜,刘邦突然坐起身来,直眉瞪眼地对吕雉说:“我说,给我做碗疙瘩汤喝吧,老子饿了!”

  “你这不是大半夜的想风干屁吃吗?啥也没有,拿什么做?再说了,做这汤得要圆瓜做辅料,要经得住熬!”

  “此处比不得家里,将就些吧!你还别说,日子长了啥也不想吃,就想你做的这一口!”

  火光映着吕雉的脸,像刷了一层金漆。两人把疙瘩汤喝得呼噜噜山响。喝完了,出了一身透汗。

  吕雉说:“有件事,你得听我的!”

  “啥事?”

  吕雉一下子勾住刘邦的脖子,眼睛像蚊子死死盯住想要吸血的目标:“睡觉!”

  清冷的月光从小窗流淌进来,轻洒在赤裸的两人身上。把你的卵袋子掏空,累死你,看你还有力气再去找那些狐狸精!重又躺在床上的吕雉,望着已经熟睡的刘邦暗暗咬牙。

  24

  为了看住自己的男人,也为了解自己男人的安危或让他放心家里,吕雉自此便经常到芒砀山找刘邦,虽然刘邦率领兄弟们神出鬼没,但是每次吕雉都能找到他。

  有次刘邦好奇地问:“你怎么总会找到我呢?”

  吕雉被他认真的样子逗乐了,逗他说:“你所在的地方,上空常有一团云气,顺着去找就能找到你!”吕雉之所以这么说,除了夫妻间素常的打趣,还有为他鼓劲和增加信心的意味。

  “真有这事儿?”刘邦面色庄重起来。沉吟了片刻,脸上漾动起一种难以自制的欢喜。是呀,不是天意还能是什么?他想起秦始皇曾专程巡游东方,就是想镇压东方出现的云气,秦始皇当时认为那是对他有威胁的征候,是不祥的天子云气。而自己头上的云气,一定是让对方恐慌抑或被征服的威胁与征候。

  刘邦把吕雉说的话,讲与众人听。大家把此事和白蛇事件联想到了一起,觉得眼前的刘邦是个神人,对他也更加信服推崇。

  吕雉看在眼里喜在心上。是啊,这样的效果不也正是她想要的嘛!有刘邦的信念,有众人的拥戴,再做任何事就像种田时有了上好的土壤,就像绣花时有了可手的针线,就像垒屋时有了坚实的地基,还像做一锅香喷喷好饭时一定要一个好灶一样。

  做大事的男人身后一定要有一个好女人。和刘邦结婚的五六年,聪慧的吕雉对许多事看得已像自己的身体一样清楚。

  25

  巴掌大的阳光,透过墙壁高处的小窗照射进来,刚好落到屋角偎在麦草上的一张瘦削而疲惫的女人脸上。她蓬乱的头发上沾着一些草芥,衣服好像多日没清洗过,已分不出颜色。

  这是啥地方,家里的土炕?不是。身下很是潮湿暗凉,家里地下?也不是。吕雉经过长时间的昏迷,渐渐苏醒过来,同时醒来的还有那些伤痛,她浑身打着哆嗦。勉强睁开红肿的双眼。也许是不适应,眼睛眨了几下又闭上,过了会儿才再度慢慢睁开。

  这是间比一般农家柴棚都要小的屋子,除了她身下铺着的那点麦草,空无一物。几天前的雨,还在屋顶及墙壁上不住地往下滴答,地下也是湿漉漉的,有的地方还汪起了水洼。

  她咽喉干涩难忍,想吞咽一下喉咙都很艰难。她试着往水洼处蹭着身子,腿部一阵钻心的疼痛袭来,停住了。她很不甘心,又抬起上身,使劲地咬起下唇往那里爬。

  水洼不大,且是薄薄的一层。上面落有草芥、小蠓虫,下面有小红虫子隐约可见,污浊不堪。

  终于爬到水洼处,她俯下头,把草芥吹开一条水缝,伸出舌头舔一下,草芥围拢时,再吹口气,再舔。像狗一样汲水的样子,令她苦不堪言。真想痛快地大哭上一场,怎奈,泪腺像断流的河床,除了硌疼眼珠的盐碱,已没有多余的泪水可流。

  吕雉坐了会儿,觉得身上痛得难以支撑;想躺下,身子骨好像也在叫疼。只好侧着身子靠在墙根儿,她在大堂上没掉过眼泪,没叫过屈,那时她心里只有痛恨的烈火在燃烧。现在不但巨大的痛苦在撕裂她,而且还感到了莫大的伤心。她抽泣起来,流出来不是眼泪,而是血。

  哎,跟随刘邦的这些年,大富大贵没有求到,担惊受怕不说,还被县令抓进了大狱!已关在里面几个月了,两个年幼的孩子、身体一直不好的公公和仍在芒砀山上的丈夫也不知是不是好,而自己遭的罪又有谁知道呢?她长叹一声。

  吕雉的衣服已被污水浸得湿津津的,拧一把都能挤出水来,贴在身上又黏又痒。她的身上已生起红色的粟米粒一样的小疙瘩,痒痒的,用手抓时却又扎心得疼。其实这都算不了什么。最让她难以忍受的是那些狱卒,不知何时他们就来拿她打诨、取乐、戏弄抑或在她身上撒野。她的腿上就有一道道为此留下的伤。

  这样的日子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更不知自己还能不能从这里出去,还能不能好好地打这里出去!她绝望地望着屋顶,有一只壁虎,正向一只小昆虫弹出长长的舌头。她重重地叹了口气,感觉自己就是那只小虫,一只小小的壁虎都能把她一口吞噬。

  她想到了刘邦,为支持他干大事,作为他的女人她吃了多少苦,他知道吗?

  此次丈夫刘邦的造反,心胸狭窄的县令认为是和他过不去。眼看自己手下的许多官吏和县里的许多百姓也去投奔归附刘邦,他感到了一种从没有过的威胁。不除掉刘邦,日后肯定会惹出许多事端,让他不能安生。他便想尽办法找机会惩治他,以出心头的这口恶气。

  沛县令和吕公一家,自从没有答应吕雉与明儿的婚事、却嫁与刘邦之日起,就已毫无情分可言了。沛县令差人把吕雉打入了大牢,并放出话说,能救吕雉的人只有刘邦。刘邦下山投降,就立马释放吕雉。刘邦早就知他的葫芦里卖的药,没有上他的当。县令恼羞成怒,加倍差人向吕雉施虐,逼刘邦就范。

  面前的一切,除了隐忍和承受,吕雉感觉自己什么都做不了。但是,她不知道,这只是个小小的开始,后面还有更多的罪孽和迫害在等着她。

  26

  铁锁哗啦啦一响,牢门被打开了。

  “吕雉,有人来看你了!”是狱卒贾木丁的声音。

  吕雉没有起身,也没有睁开眼睛。她不喜欢这个贾木丁。他在她身上施下的恶还少吗?她逼自己不去想那些剚心的东西。只是,她知道在狱里多待一天,那些屈辱就会像更加猖狂的吸血蝇子一样紧跟着她。

  “吕雉,你的耳朵是掖在裤裆里了,还是塞驴毛了?快起来!”贾木丁气哼哼地走过来,用脚踢她的脸。

  “好了,干嘛这样呢?”在贾木丁的身后,有人说话了。

  声音陌生中还有几分熟悉。是谁,是谁呢?吕雉在记忆中搜寻着。刚被贾木丁踢到的左眼还在火辣辣地冒着金星,她忍住疼痛撩了一眼来人。是明儿。出嫁后他们几乎就没见过面,他现在又白又胖,不用说生活得一定无忧无虑。

  吕雉感到了难为情,瞧自己混成了什么样子,可又一想,现在这种境遇虽和丈夫刘邦有关,却也和明儿做县令的父亲有关系,是他父亲差人把她抓来的,还扬言要杀了刘邦。这样一想,所有的难为情好像都没有了,除了要维护住自己和丈夫的尊严,她不再想别的。

  “去,搬两把椅子,把她身上的绳子解下来!”明儿吩咐站在门口的贾木丁。

  “我这就去!”贾木丁像得了令的狗一样点头哈腰。

  牢房里只剩下吕雉和明儿两人。

  明儿气愤地说:“我跟他们说去,哪能这样待你!”

  吕雉身上的绳子虽被解除了,可是由于捆得太久,勒得肉上现出一道道血痕,疼得已经有些麻木。明儿把她扶到椅子上,她尽量把身子挺得直些,好让自己在明儿面前显出虽在困境,精神并没有垮掉的样子。

  “看你这罪受的!”明儿伸手去摸吕雉的脸,吕雉把头转开了,明儿伸出的手空在了那里。明儿把手指轻轻弹了一下,缩了回去。自嘲地笑了:“哎,真是的,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

  吕雉的下唇又紧紧地抿起来,深陷在眼窝内的杏眼使劲盯着他,心想,他今天就为看自己笑话来的?

  “来人——”随着明儿的喊声,贾木丁又出现在牢门口。“让厨房做碗汤面来,多放俩鸡蛋!”

  听到“鸡蛋”二字,吕雉的鼻子一酸。想起那年他送的小鸡,当时他送她小鸡的意思就是让小鸡长大,然后能生下鸡蛋,象征着俩人会有一种圆满的结果。也许自己错怪他了,他此来探望自己只是出于关心,并无恶意。毕竟他父亲是县令,他对父亲及上面下达的命令也无能为力;毕竟自己的丈夫扛起的是反秦的大旗,是要治罪的,他又有什么办法!

  汤面送来了。明儿端起碗,递到吕雉面前。

  汤面的香气扑了来,多日来都没有好好吃过东西的吕雉不能不为之心动。她的倔强劲儿上来了,我吃下这碗他恩赐的汤面,不就说明我混得连碗汤面都要他施舍,这样我不就把自己和丈夫的面子都丢尽了?转而她又想,就是吃他的碗汤面又如何呢?我现在的境遇不正是他父亲想要的吗?只要我能好好地活下去,我就能出去,再报今日之仇也为时不晚!

  吕雉面无表情地接过碗,有些烫手,她又把它放在地上。

  “我还会来看你的!”明儿立起身来,向门口走去,对贾木丁说:“回头给她拿一块麻布来,这么潮湿会落下病的!”走到门边时,又回头向吕雉望去,脸上浮起一种吕雉难以明析的复杂表情。只是一瞬,他的身影就闪了出去。

  对于他脸上显出的那种表情,吕雉想了半天,也猜不出那里面含着什么。也许,他也念着过去深埋在两人间的那份情意,心疼她了吧!

  27

  吕雉被狱卒带到牢房尽头的一间发散着霉臭味的屋子。

  四周渐渐地空寂下来,空寂成一条长长的走廊,昏暗而萧瑟。吕雉的心又抽紧了,屏着呼吸静静地等待着,熟悉的脚步声果然传来。两边的墙壁一点点向身后倒过去,而脚步声却愈来愈近地响过来,像一个个巨大的气浪,掀得她站立不稳,呼吸困难。

  吕雉忍不住伸手抓紧胸前的衣服,抵在胸口上。脚步声在门外停了下来。随之门被“嘭”的踢开,吕雉感觉自己的身体被踢得粉碎了。不禁发出“啊——”的一声嘶叫。

  “叫你娘的头!”贾木丁出现在吕雉面前,把一身干净的女人衣服往地下一丢,“好生洗!把晦气都洗了去!”贾木丁恶狠狠地说着,出去了。

  屋子阴暗而又潮湿,借着豆大的灯光,吕雉辨了半天才注意到屋子的一角放着一只木桶,木桶里已盛满了水,旁边还有一张矮矮的很是破旧的条凳。

  吕雉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身体很脏,她已说不清多少日子没有洗过澡,忍不住想象着一盆清水从头上泼下来的滋味。要是有一盆干净的水把那些不堪的记忆都冲洗掉,该有多好。她在条凳上坐下,犹豫着,猜不出这些平素对自己不睦的狱卒们今天抽了什么风。望着木桶里冒着热气的水,她感到了浑身不适,衣服里好像有许多小虫在爬,直痒到心坎上。除了好好享受一下沐浴的快乐,她什么也不让自己想了。就像那天吃那碗汤面一样,只要能好好活下去,就能活着出去。只要能出去,就什么都做得来!

  她开始脱衣服。本来宽大的裙裾已和腿部伤口处流出的浓血粘在了一起,伤口又结了厚厚的痂,不碰时还好,而在把裙子脱下时,伤口还是与那些不堪的记忆一起被撕开,鲜血流了出来。

  吕雉使劲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因钻心的疼痛叫出声来。

  28

  水,像一个温暖舒适的胸怀将她揽在怀里时,多日断流的泪水涌了出来。多日不见,刘邦知道他的女人都遭受了些什么吗?噩梦一样,想起来都深感惊惧和羞辱。

  就说这个狱卒贾木丁,以前给刘邦当差时,他在吕雉面前低头哈腰,那双小眼睛连看一眼她都不敢,嫂子长嫂子短叫得让人心发软。她入了狱,他一下子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对她虎着张难看的驴脸不说,还总来找茬儿欺辱她,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刚入狱不久,贾木丁让她交代刘邦行踪,见她只字不说,一个巴掌抽过来,直抽得吕雉眼冒金星,脸上显出五个红红的手印。

  贾木丁骂道:“我就不信你个婊子养的口风就这么严,看着,要不了几日爷就让你全吐露出来!”见吕雉连正眼都不瞧他一眼,更气急败坏了,说,“你今天的下场,都是刘邦那老贼做的好事,你知道他平时怎么对我的,喝醉了酒就对我横竖看着别扭。他非说我不是我娘养的,是从驴肚子里爬出来的!还非让我当着许多人的面学驴叫。真他娘的,刘邦也没想到他娘们犯在我手上了,老天真是有眼呀!”

  狱卒中有一个叫任敖的,过去和刘邦一直要好。自从吕雉入狱后,只要是他当班,或是不外出公差,总会想方设法少让她受屈。可近两个月,他又当差去了,吕雉便没了庇护伞。

  那个下雨天,贾木丁又来逼供。见吕雉还像往常一样,眼睛望着屋顶,神情里流露出蔑视,好像眼前没有他这个人似的。他来气了:“臭娘们儿,你有什么了不得?你知道刘邦怎么对你的,他玩过的女人都无法计数了,你只不过是那些女人中的一个!直说了吧,你为他和这个家付出再多,他对你也不比其他女人更好,别犯傻了你!”

  贾木丁说的是实话,可从他嘴里说出来,吕雉的心还是像被锥子捅了,努力克制着让自己不动声色。嘴角上泛起轻蔑的笑意,有意气他说:“我的爷们儿无论怎么做,我都乐意!一个男人能玩那么多女人是他的本事,你别是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吧!”

  “你个贱货,别是想男人了吧,哪天老子成全你,然后再告诉你,老子尝到的你这颗葡萄是他娘的酸的还是甜的。现在,我先叫你知道老子的厉害!”他狞笑着抡起拳头向吕雉劈头盖脸打来。好像还不解气,抬脚就向吕雉的下身猛踢。

  吕雉狠狠地说:“瞧着,哪天我家刘邦会替我收拾你!

  “他会有那一天?我就不信了!”话音未落,又朝吕雉身上胡乱踢了几脚。

  吕雉摊在地上,咬着牙让自己不吭出声来。

  望着被打得鼻青脸肿、身子蜷曲成一团的吕雉,贾木丁满足地说:“服了吧,这就是你嘴硬的下场!”

  “打娘们儿的男人还算爷们儿?有种的你找我家男人打去!”声音虽然微弱,吕雉说得却清清楚楚。

  “好,好,好,哪天我会让你知道老子是不是真爷们儿!到时不折腾死你!”贾木丁使劲往吕雉脸上啐了一口唾沫。

  29

  身上的每一处伤口,在水的浸泡下都发出了呻吟,像受刑一样,先前想象中所有的舒适都不见了。这一刻,最温柔的水好像也变成了折磨吕雉的那些恶人的帮凶。

  吕雉出沐了,拾起贾木丁丢在地上的衣服,虽然是布衣,毕竟还是干净的。她走到门边时怔住了,本是紧紧关死的门,现在却敞开了一条缝隙,一双眼睛正从那里望过来。她赶紧用衣服掩住身体,惊惧像一盆冷水从头到脚把她浇得精湿。身上的每处伤口都变成了一张小嘴,发出只有她自己听懂的尖叫声。

  门“哗”地一声敞开了,明儿笑着走了进来。

  怎么会是他?年轻时候,她曾为他把一个个夜都想亮了。此时,他猥琐的行径真是辜负了自己的青春。

  吕雉往后一步步退着,眼睛里透出惊恐和不安。腿碰到了什么,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条凳随之砸到身上。她用变了声的喉咙喊道:“你出去!出去!”

  明儿并没有出去,而是走到她跟前,突然粗暴地一把揪住吕雉的头发。霎时,吕雉发出“啊”的一声惨叫。出于本能,她用手在明儿脸上使劲抓了一把。

  明儿没想到吕雉会反抗,猛地一哆嗦,把吕雉的脸往后搬去,迫使她仰面朝天躺在地上。情急之下,吕雉继续用指甲在明儿脸上身上又抓又挠,脚还不停地往明儿身上踢。

  明儿的眼睛已瞪得充了血,冒着恶狠狠的凶光。他抓住吕雉的一只手,然后又用另一只手钳住她往地上按,一条腿死死压住。

  吕雉大叫起来。明儿一慌,差点儿让吕雉挣脱。他手忙脚乱地再度把吕雉的两只手压住解下腰带捆紧。从吕雉的衣服上撕了些布条,把她死死绑在条凳上。

  失去抵御能力的吕雉,无助地望着自己像剥去了皮的玉米,一览无余地打开在明儿的眼前。少女时她多少次幻想过这一刻,那些曾浸润其中的幻想与柔情,此时都被明儿撕成了碎片。除了羞赧,吕雉此时更多的是对他的怨怼和仇视,她不明白他干嘛在这样的时间这样的地点,给她这样的污辱!

  “虽然你比过去瘦多了,身上还有伤,像被岁月打磨过的瓶子,更显出别具风情的美,这美里有沧桑和成熟!”明儿蹲下来,眼睛从上到下在吕雉身上逡巡了一遍,说他是用眼睛抚摸了一遍更为准确。他伸手去摸吕雉的脸,吕雉使劲地把脸扭向一边,像要甩掉一只该死的臭虫。

  又羞又怨又恨又气的吕雉,用近乎哀求的声音说:“你走吧,求你了!你这样,以后让我还怎么做人!”

  明儿好像没听到吕雉的话,手滑向她的胸前,手指捏住她的乳房说:“没想到你这被男人玩熟了地方,还像小姑娘似的。我那老婆就不是,打生完孩子就像梨子一样往下耷拉着。你的乳头挺好看,小小的,不似有些女人长得像两只大眼睛似的吓人。”他使劲捏了一下,手游向了吕雉的下身,“哇,你的耻骨好高呀,我见过的女人没有你这样的,是馒头形的!你一定是性大的女人,要吃得下你的馒头,也只有性大的男人才能消受得了!”明儿啧啧地咂着嘴,有口水垂下来。

  “看在咱们曾经有情有义的份儿上,你别这样,好吗?”吕雉仍抱着一线希望,想用过去的情意感化他。

  明儿有些恼羞成怒,极力克制着说:“若不是那该死的刘邦,你早就是我的人了。你让他玩了那么多年,我一想起来心就疼!”

  “如果真像你说的这样,就把咱们曾经的那点美好留住吧!你再这样下去除了恨你,我对你一点念想也没有了!”

  “不耍你,我这辈子都咽不下这口气!”

  “你不该是这样的人!”由于愤恨,吕雉的脸有些扭曲了。

  “那都是你自找的!”明儿那张还算俊秀的胖脸,此时冷得像三九天的冰面,眼里透着丝丝寒光。

  “你这么说真无耻!我可喊人了!”吕雉绝望了,她从没想到自己曾那么念念难忘的一个人,心里窝着这么多见不得人的东西。她对男人所有美好的幻想,由眼前这个男人而生,没想到也被这个男人无情地敲碎了。少女时代梦一样的明儿,都不能让她相信,男人呀,还让她再相信谁呢!

  “没有人会来的,刘邦当差时已经把这里的人都得罪苦了,他们还都想来收拾你呢!再说回来,你不过是一个棋子,他们真正想收拾的是刘邦!我恨你,恨你们全家!”明儿像一只多日未捕到食物的野兽,猛地扑到在吕雉身上。见吕雉在自己身上疯了似的撕咬怒骂,明儿邪恶的淫欲高涨起来。在吕雉嘴里塞了块麻布,狞笑着,向这个无助的女人发动了猛攻……

  30

  雨,又是雨,这不大不小的雨已经断断续续下了一周。监牢又成了接水的大瓮,考验着泡在其中的人的身心。

  死,很难;活下去,更不容易。

  吕雉蜷缩在角落里,眼睛呆呆地望着屋顶。有一只蜈蚣已从领口处向脸上爬去,她全然没有知觉。

  一个身心经受了太多伤害的人,感觉器官功能的消退也在情理之中。一旦再度复苏,就已把原来的自己远远地抛在了来路上,便会有一种新的姿态出现在世人面前。有时就像蝉一样,把蜕变前埋于土下多年不见天日的痛苦期,像空房子一样留在树干的高处;往后的日子,只剩下扯着脖子对着再也奈何不了它的世界大喊大叫;又像吕雉母亲家门前的老桂花树,树干在四季的风霜雨雪中不断受伤、不断愈合,但每个伤口都留在了枝体上,而树木却越发挺拔。

  那天被扔回牢里,吕雉几近昏死过去。两扇紧闭的门缝有一只血红的手夹在那儿,不住地摆动。她使劲地呼喊,声音却被憋在咽喉里,什么也喊不出,憋得肺都要炸开了。她后悔没有找一把刀来,如果有,她会把刀抡起,向那只血手砍去。这之前,她从没有伤害过谁,连家里养的鸡鸭都没杀过。

  那年春节,刘邦把她喂养的几只母鸡杀了,她连炖好的鸡肉都没吃。曾天天喂着它们,每天从鸡窝里拾回还带有它们体温的鸡蛋,现在它们的尸体却摆到了桌上,它们再也不会在她身后格格地叫着跟随她要稻谷泔水吃。现在吃它们的肉,她怎么忍心呢!

  “养鸡,不就是为了让人吃的嘛,要不咱们干嘛要养它呢!你别太娘们儿了!”刘邦望着眼里含着泪花的吕雉,不理解地说。

  “这些我都明白,只是,我还是不能释怀!毕竟早上它们还是活蹦乱跳的,有一只母鸡还刚刚下过一个鸡蛋呢!”

  “不就是几只鸡嘛,没什么大不了的。做大事的人,心不能太软。否则,什么事都做不成!懂不?”先前看吕雉还娘儿们兮兮感觉有趣的刘邦,这时有些不耐烦了。

  此时,如果吕雉身边真有一把刀,她肯定会向那只不断向她挥动的血手狠狠砍去,因为不去砍他,他也许就会来抓自己。

  焦急与无助中,吕雉醒来了。原来是噩梦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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