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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无言

  回家后的卢作孚怎么样?战前便迫不及待画在公司天棚上的那幅要让中国船开遍五大洲四大洋的航海图、战后正踌躇满志要大展宏图,今后怎么办呢?中国的事难做。可是,就因为难做,就不做了么?要做,在此现状的中国,该怎么做?范旭东去了,卢作孚终不能像范旭东那样,也被气死。

  1944年12月8日,卢作孚同样受阻。挡住他前路的,不是桥,是船,是他半生为开拓交通而利用的船。受阻的地方,不在中国,在美国的造船厂。

  本来,国际通商会议发言后,中国商人威名大振。卢作孚所到之处,常被美国人和各国同行朋友包围。趁手红,打灯笼。卢作孚虽在发言中没直接讲到商业行为,但他到美国的目的,除了开会,就是为民生公司买船订船造船。因此,会议结束后,他便与几位朋友同行,考察美国各大造船厂。从西岸跑到东岸,虽一条船没订,却搞清了美国造船业整体行情。造船,没说的,高!只是造价也高!

  卢作孚油然想起十八年前在中国上海何兴的船厂订第一条民生船,恍如昨日。当时所缺资金,也就千儿万把块。今日缺数,千百倍于当年。这才当真是“一桩惨淡经营的事业”,而且真的越走越难。

  旅馆大厅里,范旭东正在与几个外国人洽谈着他的生意,桌子上放了几份文件,最上面一份是英文的,好像是加拿大政府新出的什么法案。卢作孚默默退出,回到自己的房间。写字桌前镜子里,映出一张愁眉紧锁的脸。下一站又该去哪里呢?有一点是肯定的,绝不停留,这一步一定要走出去。卢作孚开始整理行装,借此也整理自己的思路。可是越整理,越不知前路在何方。

  随身的小皮箱,箱盖夹层中塞满了儿女们的来信,老大在最近的信上说:“亲爱的爸爸,儿子想您。我们的关麟徵将军生擒了日军的印支泰马战区司令寺内寿一将军,搜出一本日记,上面写着:皇军在东南亚战场上可以一个师团对五个印度师或两个英国师,与美国师可一对一,但两个日师团还难以应付中国驻印度远征军的一个师。”

  儿女的信都该回了。可是该怎么回呢?总想有好消息捎回给儿女们,可是眼下,这好消息在哪里来?再说,儿女们,从远征的老大,到在家的老二、老三、老四和毛弟,一个个都在问父亲同一个问题:“爸爸,儿女早已看出父亲活得比周围许多的人有劲,或者叫幸福吧?为什么父亲能这样——又辛苦,又快乐,惨淡经营,却一路执著?”这问题,又怎么回答呢?儿女们一个个长大了,这样要紧的问题,可不能马虎答复。卢作孚从来不将自己在工作上的不顺带回家中,一个家,应该笑笑呵呵的,天大的事儿,该做丈夫与父亲的自己担当,何必给妻子儿女带来烦恼呢?

  卢作孚便将信件一封封取出来,将皮箱倒过来,抖干净了,好重新往里装东西。就这么一倒时,夹层中飘落一张纸,划着之字,落到脚下。无意中一看,竟是几十年前填写的一份《少年中国学会会员申请表》,一眼看到其中“个人的人生观幸福观”栏目中第一行,卢作孚有了主意,索性坐到桌前,望一眼桌前镜子中的自己,提笔写家信:“……亲爱的孩子们,爸爸知道你们一直在用儿女的眼睛解读爸爸。你们问,爸爸为什么能这样——又辛苦,又快乐幸福,惨淡经营,一路执著?……你们长大了,问出话来,让爸爸都不知该怎么回答了。明贤,你投入远征抗日第一线,你弟弟也在作抗战的工作,今天我将随信给你们寄出一份表格,是父亲像你们这样大的时候填写的。这回到美国开会,偶然在皮箱夹层发现的……获知日军从柳州北上,攻陷独山,威逼重庆,恐怕也会影响到在缅甸的中国远征军。为保险起见,这封信和这张表格,我会设法交民生公司驻加尔各答代表先带给明贤,看后,再转给弟妹。相信它会帮助你们解读你们的父亲,找到你们想从父亲这儿找到的答案——人这一辈子,究竟怎样活才叫真正的幸福?”写毕,卢作孚将妻子与几个儿女分别寄来的照片,左右手各拿一张,与自己的脸并排,这样,镜子中便出现了一张“全家福”,卢作孚和家人一同笑了。

  2009年,华中师范大学计算机系李邦畿教授发现了父亲留下的一张照片。父亲李肇基在抗战、包括宜昌大撤退期间曾任民生公司宜昌和汉口分公司经理,一直是卢作孚得力助手。这是迄今为止所发现唯一的一张卢作孚在国外的照片,照片摄于1945年2月7日,背景是美国华盛顿州斯波坎市美国著名的大古力水电站,其混凝土大坝在当时是世界最大的大坝。照片上共七人,卢作孚居中。左手边是孙恩三。这正是卢作孚参加完1944年11月美国纽约举行的国际通商会议后,率员参观美国,考察其造船业时所摄。照片中,卢作孚西装革履,早已不再是光头,头发已经长出型来,大约打领带也无需再经晏阳初指点了。

  这天,在旅馆房间镜子中的卢作孚,大约便是这个样子。刚才被几乎看不到前路的美国订船一事弄得紧锁的愁眉也展开了。再怎么惨淡,也要照样经营,这桩事业,总要做下去。

  卢作孚回到了大厅,范旭东还在与人洽谈。看他红光满面的样子,就知生意谈判得顺利。卢作孚路过时,对范旭东笑笑,此时,他看清了他桌上那份文件,是《加拿大国输出信用保险法案》。这回,卢作孚停了下来,弄懂了这份英文文件的本意:为预防战后经济衰退,加拿大国会通过本法案——采取降低利率的办法,鼓励外国企业家向加拿大借款,以此借款,在加拿大订购工业产品,简称为卖方贷款。

  就这样,卢作孚抓住了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同时,他知道自己下一步路在何方。这事颇有发人深思之处,先前回房间时,卢作孚明明看到这份文件,却没在意。为什么从房间走出来,便从这文件中发现了这个机会?是心情。没有好心情,想不出好主意,更做不出好生意。十八年前创办公司,一无所有,却能从危机中看到商机,抓住由大河转小河,由货运转客运的机会。十八年下来,同样是订船造船买船,同样缺钱,而且缺数是当年千百倍,可是,十八年这么惨淡经营,一路执著走过来,小河里一条几十海里航线变成了大河的多少条加起来长达千百里的航线?一条船变成了多少条船?这回若是在国外再买下十几条船,哪一条的吨位都百千倍于当初那条七十吨的!困境就是前境,危机就是商机。话,谁都会说。可是,要将危机转成商机,需要的是转机。危机摆在人人面前,为什么有的人看得见,抓得住,有的人却傻了眼?危机即转机。由危机向商机转变的关键时候,成事在己,坏事的也往往是自己。如果躁而不能静,往往看不到危机后的转机。

  这天晚上,美国某小旅店简陋小房间中,晏阳初穿拖鞋,蹲在脸盆边洗袜子。一旁放着他显然是白天出门拜客穿过的西装,叠得整整齐齐,床边是刷得雪亮的皮鞋。

  敲门声响起,卢作孚的声音,不熟练的英语问:“晏先生在么?”

  晏阳初赶紧将袜子扔盆中,将盆子塞床下,慌乱中,水泼了出来。一边答道:“在,在。”

  卢作孚已经进屋。晏阳初冲卢作孚憨笑,脚后跟却将未全塞进床下盆子向床下踢。这动作引起了卢作孚的注意,他看出了晏阳初的尴尬,却不揭穿,道:“明早要走,特来向阁下辞行。”

  “一条船没订,卢作孚不可能走。”

  “通过美国和加拿大的友人介绍,我打算去加拿大。那边造船不比美国差,价格却低得多,而且,还有这个!”卢作孚亮出那份文件。

  “都说合川走出一个巴蜀奇人,一反世界航业发家之道,偏偏由上游向下游,由嘉陵而长江,十多年摇身一变中国船王!今日晏阳初才算明白了。阁下,偌大一个世界商机,又被你抓在手心!中国船王摇身再变,将成世界船王!”

  “只要中国政府肯为作孚借款作担保,下一趟,阁下再赴欧访美,便请乘我民生远洋船!”

  “阁下还是那样,一说到船,就来劲!英语也不够用了!坐下说。”

  老友相见,全不拘礼,互相调侃,卢作孚也回敬道:“你让我朝哪儿坐?”

  屋里除了床,没可坐处,晏阳初只好让开,这一让,那盆袜子暴露无遗。他一慌想用脚再将盆子踢进去,卢作孚笑道:“要是叫中国乡村建设学院的同学们看到这一盆,那才知道学习的机会来之不易!”

  “可不敢可不敢,那叫我这院长往后怎么在同学面前摆出一副冠冕堂皇的架子?”

  “要讲。一定要讲。而且要在乡建学院大张旗鼓地演讲。”

  “阁下,万万不可,万万不可!”

  回国后,卢作孚果然去乡村建设学院,就在大轰炸那年帮助晏阳初修的礼堂演讲:“我们多以为在美国很享福,我们的院长在美国为乡村建设学院募捐,住一个小店。回国前我去看他,他正蹲地下就面盆中洗袜子。募捐是天下最苦的事,其苦一言难尽。”

  有学生问:“借款呢?不知中国政府可肯为卢先生加拿大借款作担保?”

  刚才还哄堂大笑的学生们全静下来,将目光投向卢作孚。卢作孚震住。台上,主持演讲会的社会学系主任孙恩三担心地望一眼卢作孚,起身想制止学生。

  卢作孚止住孙恩三,坦然面对学生道:“作孚有一个梦。战争结束,首先开办南洋航线,在国外订造较大的海船行驶香港、吕宋及南洋群岛各埠;然后开辟北洋航线行驶青岛、烟台、天津等埠;最后我们便要与列强从事海洋航业的竞争,东至太平洋,西至大西洋,都要飘扬悬有民生旗的海船!作孚是做梦也想让我为之服务并爱之如命的国家获得船业上更大的发展,让中国船飘扬中国旗远航五大洋。但是,这件事若无中国政府担保,作孚顶多是白日做梦!”

  胜利后的年头,要让久藏心底的梦想成真者,非止卢作孚一人。

  “扩充塘沽永利碱厂。修复南京卸甲甸铵厂。完成五通桥合成氨厂。新建青岛食盐电解厂、新建株州水泥厂、硫酸铵厂、炼焦厂、扩建株州玻璃厂,战后三年建设新厂……”隔日,范旭东与卢作孚在朝天门沙嘴漫步,范旭东边走边说。

  “好一个十厂计划!”朝阳刚从下游溉澜溪宝塔后升起,卢作孚看范旭东,一脸红光,便问:“钱?”

  范旭东胸有成竹道:“美国进出口银行同意借款1600万美元。”

  “利息?”

  “相当低廉。”

  “抵押?”

  “无须抵押。且于我主权毫无损失。”

  “开中国实业界合理引进外资之先河。美国人这是信赖旭东兄人格与事业成就。”

  “作孚兄不也得到加拿大方面的许诺,借款1500万加元打造新船?”

  “丹麦向加拿大借到600万,南斯拉夫700万,欧洲一个国家还比不上我民生!”

  “好一个中国船王。”范旭东望着卢作孚。

  “好一个中国化工大王。”卢作孚也看定范旭东。

  “胜利后,你我大展宏图。”二人开怀大笑。这二人便是后来被毛泽东感叹“说起中国的实业,有四个人不能忘记”中的卢作孚与范旭东。

  范旭东道:“万事俱备。”

  卢作孚道:“只欠东风。”

  范旭东与卢作孚相视,同声说出心事:“政府担保。”

  卢作孚说:“我这就去行政院恳请。”

  范旭东忙问:“找谁?”

  “院长由蒋先生兼着,总不好一去便找他。”

  “那就只好找……”

  卢作孚说:“宋。”

  范旭东忧心忡忡替卢作孚分析道:“民生向加国借入巨款造大船,必然加强与国营招商局的竞争。而招商局总经理徐地九是宋系的人。宋可是一直想吃你啊。你这样,越是做大,他可就越难一口吃下!”

  卢作孚说:“再难过的关,也只好硬着头皮去过。”说完便走开。范旭东望着卢作孚背影:“我与作孚,同病相怜。”

  1945年6月18日,卢作孚来到国民政府行政院宋子文办公室,说明恳请政府担保之意。

  “作孚兄可知道,政府正直接跟美国接洽大宗借款,一旦成功,自然会按贵公司所请予以分拨。”宋子文道。

  卢作孚有些意外,但仍镇定地说:“政府好意作孚深知,如今正值国家外汇奇缺之时,我民生公司也不愿增加政府负担,只求政府同意担保,其他诸事加拿大方面均已做出安排。”

  “是这样,原来作孚兄先行一步,只是,行政院这才知道……容我想想。”

  “物价飞涨,好容易商借到的贷款,多等一天,便要多打一次折扣,还请宋院长……”卢作孚说。

  “请喝茶。”

  1945年6月20日,卢作孚为加拿大借款造船请求政府担保一事再次呈文国民政府主席蒋介石:“如政府对此担保仍不便核准,民生公司当向商业银行或其他事业筹借所需百分之十五之现金外汇,只请政府担保百分之八十五长期借款,民生公司造船不动用政府的资金。”

  1945年7月26日,张群在办公室中听得收音机播音:“中、美、英三国元首并坐。发表《波茨坦宣言》敦促日本无条件投降。”张群拿起电话,与蒋介石通话:“战后复员运输,其量之大,其意义之重大,绝不亚于当年宜昌大撤退。政府更当借重需要利用卢作孚民生公司的运输力量进行。”

  蒋介石说:“言之有理。”

  张群说:“因此,卢作孚此时申请政府为民生担保加国贷款一事,请委员长……”

  蒋介石不答,却问:“作孚现在身体如何啊?”

  张群答:“自出任粮食局长那年便害下病来,如今更因加拿大借款担保一事忧心,有所反复……”

  蒋介石问:“哦?说具体些……”

  1945年7月31日,重庆民生公司四楼那绘在民生世界航海图的天棚下,卢作孚正在朝会上发言,他背后的黑板上写着:反贪污腐败

  反懒惰散漫

  振作民生精神

  建设战后国家

  文静走来,将一纸电文送到卢作孚面前。文静小声地念出电文标题:“军事委员会委员长侍从室代蒋介石致电卢作孚。”

  卢作孚说:“大声念。”

  文静大声念道:“呈悉,该公司向加拿大借款造船,其长期价款之项,准由政府为其担保,已电行政院、财政部办理矣。”

  当天下午,卢作孚精神焕发,快步走向行政院大门,偶抬头,见到范旭东刚从门中走出,二人错肩而过。

  卢作孚招呼道:“明俊兄。”

  范旭东却听而不闻,愣愣地望着夕阳,手头散乱地拿着一份担保申请之类的文件,嘴里咕哝着什么,走去。

  “明俊兄,前些日子在朝天门,还见你红光满面,怎么一下子把一张脸弄得蜡黄?”卢作孚问。

  “说不清,理还乱。也许前些天在朝天门,你看到的是鲜红一轮朝阳中的范旭东,今天,这儿,作孚兄看到的是昏昏黄黄半个夕阳。”范旭东在一棵老黄桷前站下,应道。晚风吹过,他几乎站立不稳。卢作孚正想追上,一辆黑色的车挡住视线,驶过后,范旭东已经消失。卢作孚再无先前兴致,缓慢地走向宋子文办公室。

  “卢先生这么快就到了?”

  “宋院长紧急召见,作孚不敢怠慢。”

  “哪里,你是通了天的,不敢怠慢的是我。”

  卢、宋二人依旧隔桌对坐,格局如前。宽大的桌面,空空的,只对放着两杯茶。

  宋子文道:“蒋先生发下话来,战后复员运输,还要像宜昌大撤退那样借重先生,因此——”宋子文将一份文件递到卢作孚手头,正是《行政院会议关于民生公司加拿大借款造船担保问题作出三项决议》文件拟定印发日期是:民国三十四年七月三十一日。

  “民生公司百分之八十五长期借款可由政府担保。”卢作孚读出关键字行,惊喜抬头,却碰上宋子文意味深长的目光,示意他继续朝下读。

  “但该项船只应归政府所有,由政府租给该公司使用。”卢作孚再次抬头,问:“我民生造的船,由政府租给我用?是这办法么?”

  宋子文隔桌指着文件说:“详细办法由交通部拟定呈院核办。”

  卢作孚看去,果然决议第三项这么写着,“哦,那我先回去,等着交通部拟定的详细办法出来。”

  “这点事,哪能劳动卢先生三天两头来来回回跑腿?”宋子文一笑,递上另一份文件。正是交通部奉命拟定的《民生公司向加拿大借款造船由政府担保办法》。

  卢作孚一读,震惊,激动地端起桌子上的茶,一口喝干,他望着宋子文,想说什么,脸上又出现儿时失语的神情。

  宋子文悠悠地呷着自己杯中的茶道:“卢先生,对交部所拟办法……”

  卢作孚手指哆嗦,来回反复地指文件上的一行字,依旧说不出话来。

  宋子文问:“卢先生是说这行字?”

  卢作孚忽然意识到自己不能失态,当下强自镇定下来,再抬起头时,已恢复此前淡定的笑,“这行字,容作孚好好认一认。”

  “也好。”

  “宋院长,吃茶不?”

  “正吃呢。”

  “作孚为院长续上。”卢作孚礼敬地端过宋子文桌前的茶杯,为他续上,又送回他桌前。

  “卢先生的茶,自然要慢慢地吃。”宋子文端起茶来。

  “您吃。我认。”卢作孚指着宋子文面前的茶,再指自己手中的交通部文件。

  宋子文当然听得出卢作孚话外之音,端起卢作孚刚续上茶,喝一口,依旧不动声色道:“如此最好。我先吃着,您慢慢认。”

  卢作孚双手捧定文件,一字一句像学生认字似的读出:“该项长期贷款由政府担保,所造成的轮船作为第一抵押品全部抵押于政府,在借款未还清以前,民生公司对于该项船舶不能设定任何权利或转移。”

  卢作孚抬眼,望着宋子文问:“我民生造的船,却对于该项船舶没有任何权利?”

  宋子文指卢作孚手头文件说:“交部是这意思吧……”

  卢作孚指着两杯茶说:“前些年,卢作孚曾与人以两杯茶为喻,戏说新生活运动倡导的廉耻二字。”

  宋子文颇感兴趣,“哦?”

  卢作孚说:“人说,有两杯茶,每人一杯,你吃你的,我吃我的,此之为廉;我假设多吃了你那一杯……”

  “便算是耻。”宋子文接过话,“这是人说的,卢先生自己呢,如何说?”

  “满满一杯茶,好比一桩经济事业赚得的钱,拿来继续作生产的用途,做国计民生战后建设的事业,个人则只取用杯中一口,解干渴之急而已。”卢作孚望着自己手头的茶,“宋院长,这样泡茶,或更长久,这样吃茶,或越吃越有味道?”

  宋子文拍案叫绝:“叫卢先生这一说,国计民生,礼义廉耻,全在你我这一杯茶中了!”

  卢作孚将茶放回桌上,已无话可说,“你吃,我认。宋院长,作孚告辞。”

  这天回家,明贤来信了:“亲爱的父亲,来信收到,可是,父亲说的上回寄出的那封信和那张表格却没收到。战事发展之快,超过想象,远征军好多人的信都没收到。父亲,儿子真想跟您说话。不过这些话要过些日子才敢对您说,因为事关军事秘密。美军十四航空队和中国航空公司配合高效灵活,从这些人员的流动可知国内迎接胜利和准备战后的政务工作已经临近。巴顿少校(原巴顿上尉)神秘地告诉我,美军十三航空队的俗称‘空中堡垒’轰炸机,将对日本进行最后打击……”

  读完信,卢作孚伏案工作,他制定的是一份民生公司航运计划,他写下:民生公司应立即投入国家战后复员运输……

  蒙淑仪旁坐,正择菜,不时抬眼望望卢作孚。卢作孚感受到这目光,颇惬意,依旧埋头造计划,却说:“几十年了,还没看够?”

  蒙淑仪笑道:“你不看人,怎知人在看你?”说着看定了卢作孚。

  卢作孚抬眼看着蒙淑仪问:“看人还兴这样看的?”

  蒙淑仪突然说:“大红灯笼。”

  卢作孚这才发现蒙淑仪目光有异,似乎是在看他身后的窗口。他顺势扭头看去——果然,当初大轰炸时挂灯笼的高处,此时再次升起大红灯笼。卢作孚与蒙淑仪全都愣了。同时,听得空中传来飞机声。

  蒙淑仪低叫:“又要轰炸?”

  卢作孚将妻子搂在怀中,抚慰她镇静下来。二人同时望着窗口。

  编队的飞机由远而近,轰鸣声,震耳欲聋。渐渐看清,飞机成“V”字编队。卢作孚似乎感觉到什么:“V?日本轰炸机都是成品字编队。V?”他极力回想起一个英语单词,“Victory!”

  “作孚你说什么啊?”

  “Victory,意思是……”卢作孚还来不及回答,一个巨大的红色氢气球从窗口下沿冒了出来,大块的红色将窗口堵满。接着看到,气球下悬着竖写的巨幅标语,一个接一个的字从窗口下沿冒出,呈现眼前。这一回,蒙淑仪先认出上面的字,读出:“胜利。”接着读出下一条:“世界和平。”

  蒙淑仪走向窗前,一根一根撕去窗户上的防空条。蒙淑仪望着窗外被防空纸条分隔的嘉陵江说:“八年了,看到的嘉陵江都是隔成一块一块的。”

  卢作孚为妻子的率真所动,也走向窗前。于是他们看见随着纸条一根一根被撕掉渐渐恢复原样的嘉陵江。

  卢作孚惬意地笑着。

  “你笑什么?”

  “我看我家淑仪像绣花一样。”卢作孚感由中来,竟学了姜老伯,用老家的川剧念白:“淑仪,笔墨侍候!”

  “作孚要写字?”

  “朋友鲜铁英,有个女儿叫鲜继桢,要我给她写一句话。”

  “她也是学园艺的,是我家读大学的大女儿的同学,好朋友。”

  “人家说了好久了。”

  “作孚老是在想该写什么才好。”

  “今天这句话有了!”卢作孚对蒙淑仪说了这句话,蒙淑仪高兴地点头。于是,卢作孚挥毫写下他传世的格言:“愿人人皆为园艺家,将世界造成花园一样。卢作孚。”

  几十年来,这幅字一直由鲜继桢珍藏,亲朋好友来访时才拿出来展示给大家看。1988年,卢作孚的二女儿去美国时,在鲜继桢家还看见过这幅字。大约是2001年,鲜继祯将这幅字转送给卢作孚的大女儿晚春,晚春携回国内,留在了上海大哥家。

  欢呼胜利这一天,举人满百岁。卢作孚一诺千金,要接他来为他办百岁酒。同是这一天,举人在合川,提壶巡河,逢人便说:“石不遇早就活得不爱了!就是在跟倭寇两个赌阳寿。九十五过生日那一天,赶民生轮,船上一支川军新军要出川,一个长官跟我说,只要肚皮头有米谷,枪杆子里头有子弹,新兵出川有船运,再过五年,要是还没打得赢倭寇,我手板心煎鱼给川中父老吃!这话我也信,各位,再过五年,要是还没打得赢倭寇,我手板心煎五条鱼给你们吃。看看,这话我说准了吧!”偏偏是这一天,举人无疾而终,死在朋友、后生们办的酒席上。三十年前,他便指着无字碑叫学生娃的卢作孚以韩文气势为他写墓志铭,后来无字碑依旧无字,卢作孚在《嘉陵江》上为他写下纪念文章《合川举人竟死了》。

  1945年8月23日,民生公司第20届第1次常务董事会议。顾东盛主持,卢作孚列席。为民生公司加拿大国借款造船申请政府担保事以及恢复长江航运、承当战后复员运输事,提请董事会备案。

  卢作孚面前桌上,摆着几天来各大报纸相关报道:归心似箭,国人包租木船东下。

  川江无情,每天有船沉没江底。

  卢作孚声泪俱下道:“……二三十年代,他们没被洋轮浪翻,抗战中,他们没被日机炸死,他们苦苦熬过了八年,却在这几天内白白被川江的恶浪吞没。八年前,我在这天棚下对各位讲,国家的战争开始了,民生公司的救国事业也就开始了。今天,我还要对各位讲,国家的战争结束了,民生公司的建国事业也就开始了。川江的木船时代,早已被我民生公司诸同仁努力结束,这才有了宜昌大撤退时的成果,可是,今天,抗战打赢了,我们这家川江上最大的轮船公司,怎么能忍心坐视同胞为急于返乡而重新进入木船时代!大江东去,紫气东来,我们要建设新国家了。当年大撤退,如今大返乡。当年从四面八方来到大后方,如今,要从大后方,返回各自的前方,建设国家的大前方。来而不往非礼也,我民生公司当年怎样把人接回来,今天就怎样把人送回去。”今天,卢作孚刚接到宜昌民生公司同仁捎来的消息,载送在川的下江人返乡而被打沉的木船中,有一只可以肯定是楚帮帮主醉眼的,沉船边,还有一只酒坛绕船打旋旋……

  李果果上楼,送上一封信,小声对卢作孚说:“徐地九刚才亲自送来的。”卢作孚打开信,大声读出:“宋子文函请辞去民生公司常务董事一职。”

  众常务董事哗然。顾东盛对众常务董事说:“我看这桩事体,来年召开股东常会时再办理,如何?”

  程、李等董事说:“最好。缓一天是一天……莫搞得一刀两断……自古草民办商业,没有拗得过官家的!”

  顾东盛回头望卢作孚,见卢作孚正埋头写字。顾东盛凑过去一看,写下的是:你安了心——吃,我铁了心——认!

  日本投降20天后,1945年9月3日,民生公司第一只船民来轮由重庆驶抵宜昌。

  9月11日,民熙轮驶抵南京,该轮为抗战胜利后从上游开来的第1艘轮船。

  抗战胜利后至1946年上半年,民生公司从事复员运输289航次,运输军、公物资9.2万吨,人员和军队20多万人次。

  老民生与卢作孚的家人至今记得,抗战爆发,第一个送川军出川的船长和抗战胜利后第一个出川扫雷、疏通航道的船长是同一个人,他叫雷治策。他因此而被誉为“英雄船长”。他先后在民勤、民铎、夔门、龙门几条轮船上当船长,总经理卢作孚很赏识他。

  抗战期间损失牺牲巨大的民生公司未得到一舰一船之补偿,而国营招商局转眼间接收到江轮海轮三十余万吨,轮船数量超出民生公司5倍。

  卢作孚的答复是:“只要自己笑口常开,谁也休想吃得下我!不给我接收船,我们自己订造!”卢作孚再去行政院,走前说,“我一定要拿到政府担保,去加拿大造船!”

  这天,走出行政院大门,来到往日碰到范旭东的大树下,卢作孚放慢脚步,站下了。斜阳照在卢作孚身上,卢作孚觉得自己的脸也像范旭东那样黄。自从那日看到范旭东后,卢作孚跑行政院无数趟,一次也没碰上过范旭东。他人呢?范旭东为人,与自己一样。实业下的事,只要还有一分希望,便会尽百分努力。难道,他觉得完全无望了?

  1945年10月1日,范旭东秉灯,挣扎着向旧书箱中翻寻出三本旧书,是《曾国藩家书》。范旭东倒在床头翻看,边看边给友人写信:“从自己晓得看书的时间起,就听见《曾文正家书》这个名称,年轻的时候,目空一切——心想,字纸篓里,寻不出中国的出路。况且我有坚定的实业救国主张,更是眼睛角也都懒斜得看那些婆婆妈妈的文字上去。这回,三晚上把三本家书,一气看完,读出一句话——‘中国事难做’!”

  几天后,为战后重振民生实业的卢作孚,得到了同道、朋友范旭东的消息。

  “范旭东先生黄疸病加剧,昨下午二时逝世,临终前犹勉励同仁以‘齐心合德,努力前进!’”《新华日报》等大报登载范旭东逝世。不久,登载追悼会消息:10月21日下午,于南开大礼堂内,公祭范旭东先生。

  ——蒋介石手书挽幛:

  “力行至用”

  ——毛泽东手书挽幛:

  “工业先导,功在中华”

  ——郭沫若挽联:

  “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

  天不能死,地不能埋,世不能活。”

  ——无名挽联

  “已矣失却建国家之豪杰

  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

  范旭东走了。卢作孚病倒。这天,他将一张航运图与民生公司轮船战后复员运输本月计划在床头铺开。与指挥战时撤退一样,手头拿着红铅笔,勾画着,大规模安排复员运输。

  来到家中的李果果与文静忧心忡忡,当前民生公司又面临难关,又要渡过一劫——从抗战第三年粮价暴涨到今年,物价不断飙升,轮船客票上涨268倍,货运价格上涨了123倍。只有民生公司差运,一直受政府的命令限制,硬是一分钱也没有涨过!

  卢作孚剧烈咳嗽后,口授:“为保证完成本月份战后复员人员及器材运输任务……民生公司决以‘主’、‘本’、‘贵’、‘生’、‘众’、‘权’、‘意’、‘勤’八轮行宜万并向下游南京、上海……”文静熟练地记录。卢作孚停下,沉重地说出:“把本字轮给我留下!我要送一个人。我要送一个数十年来以民为本,与我同道,今日与我同病,他日我或会与之同归的人……最后再送他一程。”

  这天清晨,雾气萦绕的两江交汇处,一声汽笛响起。民本轮船驶出,船头飘着挽幛。像抗战中护送刘湘、张自忠将军西上回家一样,卢作孚派民本轮护送范旭东灵柩东下回乡。卢作孚自己却没敢去……

  朝天门码头坡坡坎坎上,站满了重庆民众,议论声不断:“范旭东是气死的!美国银行借给他1600万办他的十厂计划,都说好了,政府只消作个担保,偏不干!活生生把‘永久黄’的范旭东气死了!……太无道理,这种做法,民生公司的卢作孚怕也要气死!”

  关怀也挤在人群中,听得这话,脸色大变。

  卢作孚在民生公司总经理办公室内听着民本轮的汽笛声。他想关上窗户,终于没关。他对顾东盛道:“范旭东为国人留下一句警世通言——中国事难做。”目送范旭东远去,卢作孚无声一叹,从年度报表下抽出几份议案,是民生总公司拟定向乡村建设学院捐款150万作为该院基金,向北碚科学博物馆捐款300万元作为该院基金的公函议案。并有协助立信会计专科学校在北碚中山路附设高级会计职业科和函授部的建议……均有总经理卢作孚签名。

  门猛地被撞开,关怀冲进来,叫道:“卢先生,范先生气死了,您不会也气死吧!”卢作孚愣了。

  顾东盛沉下脸说:“什么话!”

  关怀指着窗外说:“不是我说的,码头上,人人都在说!”

  卢作孚见关怀急得要哭,上前,笑开说:“关怀,你看我,像是能叫人气死的人么?”

  卢作孚顺势将亏损2200万元的年度报表下面的几份捐款议案抽出,递到顾东盛面前。卢作孚说:“我想提请公司第20届第3次常董会批准。”

  顾东盛一看,“中国事这么难,作孚你还要……”

  “不做,难道等死?”卢作孚望着民本轮消逝在川江尽处……

  门“砰”地被打开,李果果惊慌地冲进办公室叫道:“民惠轮在小南海沉没。”

  “民惠轮,原名合川轮,1938年7月3日民生公司由合川轮船公司收购,改名,行驶渝合线。”当天,民生公司总经理卢作孚赶到重庆上游的长江小南海,望着浊浪中飘摇的沉舟,如数家珍地说。

  随行股东中有人叹息:“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被打头风!民生的命,怎么这样惨淡?”

  顾东盛将一张报纸递给卢作孚,上写:“民死公司沉船事故”。顾东盛又递上另一张报纸,上写:“民生乎,民死矣”。卢作孚沉思着翻到两张报纸的报头,分别是《国民公报》和《时事新报》。

  顾东盛说:“两报都属孔系。赶上这种时候,孔公向我民生、向你作孚射冷箭了!”

  卢作孚不语,却指着报纸上下面一行话,读出:“‘安全舒适迅速清洁’乃民生公司二十年一贯鼓吹之广告——人家这话说得对,若连安全都做不到,谁还来赶民生船?东翁,你觉得今日的民生,比二十年前如何?”

  “当初一条小船,充满朝气。今日多少条大船,却暮气沉沉。”

  “东翁,我这个总经理当的!”

  “这怎么能怪作孚你?——中国事难做。”

  沉舟一声巨响,整体沉入水下。卢作孚盯着冒出的巨大水涌说:“难做的事,没做好,不怪总经理,怪谁?”

  胜利后的第一个春天,1946年2月26日,在民生公司礼堂天棚巨大的民生航海图下,卢作孚向常务董事们提出辞职:“作孚自民国三十一年经营国家粮食问题后回到公司以来,奉职无状,入不敷出,连年亏折,致同人穷苦,股东无息,若干孤儿寡母文化事业,今皆断绝生计或经费之来源,轮船则逐年减少,债累则逐年增加。初以为抗战胜利之后,营业可以自由,收入可以调整,股本可以扩充,政府顾念战时之努力,可以给予若干助力,职工生活可以由此稍舒,战时损失可以多少弥补,股东可以多少分红,今皆大谬不然!民生公司上海船员因战后物价飞涨、工资不足生活全体请长假,卢作孚亲往恳切挽留无效……我连自家人的生计尚不能办好,怎能办好国家的民生?……此外所感环境之牵掣,日甚一日,险象环呈,将使事业陷于绝境。此皆由于作孚应付无能,实应引咎辞去总经理职务,最近作孚累夜失眠,精神亦难支持,自二十七日起,无法再照常办公,务请大会另拣贤能接替。实为公司前途之幸。”文静默默将卢作孚发言记在《民生实业公司第20届第5次常务董事会会议记录》中。卢作孚郑重地将辞职书递交顾东盛,含泪向程、李众常务董事鞠躬,离去。

  回到家中的卢作孚,保持沉默。记不清今生第几回辞职了。可是以往,辞去的都是官方委任的官职,这一回辞去的,却是自己创办的、股东们选举的、自己心甘情愿担当的公司总经理的公职,辞去了自己毕生为之奋斗的事业。回家后的卢作孚怎么样?战前便迫不及待画在公司天棚上的那幅要让中国船开遍五大洲四大洋的航海图、战后正踌躇满志要大展宏图,今后怎么办呢?中国的事难做。可是,就因为难做,就不做了么?要做,在此现状的中国,该怎么做?范旭东去了,卢作孚终不能像范旭东那样,也被气死。既不想被气死,又想再做事,卢作孚会不会想到该在什么状况的中国之下做事?换句话说——中国向何处去?这一针见血的一问,卢作孚的同龄人毛泽东就毫不隐讳地向全中国的国人提出过。这一问,毛泽东不止于语文笔墨,他甚至为此亲赴重庆,去问蒋介石。更敞开喉咙,向全中国人一问。可是,这一问,卢作孚想过么,怎么想的?这些,未见卢作孚的亲友故旧回忆过。对自己的事业,至今为止,说到自己的内心感受,他都只说过极俭省的一句——一桩惨淡经营的事业。关于中国的时局,他无疑投以了极大的关注,可是,他内心是怎么想的,他从来不说。

  辞职回家后,卢作孚无疑想了很多,却很少说。失眠害苦了卢作孚,陪都名医蒙红参立即为他诊治。完了,他疲倦已极,倒在床上,闭上眼,脑壳又像跟枕头两个有仇一样。

  “姑父身体太虚,耳鸣,他说像打雷一样响……”蒙红参退到一边开方子。

  “红参,你知道你姑父耳里鸣的什么声音?”守在一旁的蒙淑仪问道。

  “小姑,我不知道。”

  蒙淑仪正要开口,窗外传来一声汽笛。蒙淑仪望着卢作孚。蒙红参随之望去——

  听得汽笛,卢作孚已经睁开眼睛,循声望去,轻轻一叹,又闭上眼睛。外间,客厅里坐着民生公司同仁,见状,也相对苦笑。唯有顾东盛趴在窗前,此时一叹:“作孚耳鸣,鸣的就这一个字。”窗外,川江上,一只轮船逆流而上,不看船号,就知一定是民字轮。众人望去,谁都知道,顾东盛说的是什么。

  程股东低叹:“他这辈子,无数回被陷死地,每回都绝处逢生,不晓得这一回与死挣扎,他还能不能……”

  李股东问:“你说的是他的人还是他的民生?”

  程股东反问:“这是两回事么?”

  言者无意,听者有心,顾东盛、乐大年与几个中青年民生干部似有所动,一双双眼睛却始终望着床上的卢作孚,开始商量什么事。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小声地说着,乐大年点头,掏出笔来,整理记下:“民生公司是一个私人企业,私人却没有什么好处,自抗战以来股东没有红利,职工分红,向为上下一律,除二三银行股份外,没有任何大股东。公司董事与监察均为代表事业,没有一个是代表自己资本的。”

  1946年3月3日,卢作孚递交辞呈几天后,民生公司各处室负责人联名向国民政府呈送报告:《与死挣扎,急待救济的民生公司》。这报告辗转送到了宋子文、张群等人手头。

  “自创办以迄于今的总经理,亦至今是一个穷汉,没有置得任何私产,商场没有他任何私人的生意,银行没有他私人的任何存款或往来。”读到此,张群抬眼,望一下对面的张公权,一叹:“当真是一个身无分文的大亨。”

  张公权向他手头报告一指,意思是,请接着往下读。

  “他现在就是为了亏折得太厉害,没有方法可为弥补,环境的困难太大,没有方法可以克服,被迫得辞职了。如果终于无法挽留,让他离开了这个事业之后,便立刻显示出他只是一个净人。”读到此,张群将书信向桌面上一拍:“书生意气!”

  张公权问:“这一句写错了?”

  张群说:“大错特错——让他离开了这个事业之后,便立刻显示出他只是一个死人!民生公司是他的舞台,逼他离开这个舞台,那不是要了他的命?”

  张公权又问:“怎么才救得他不死?”

  “围魏救赵!救得他的民生,他就得生!”

  张公权道:“岳军的意思是说——船!”

  “对,为民生公司加拿大贷款买船作担保。”

  “可是,行政院的印把子,眼下还握在别人手中。”

  张群向天一指说:“绕道。”

  张公权问:“找他?”

  “对,气死一个范旭东就够他难过的!这事,他自会掂量。”

  张公权怪样地看着张群。

  张群问:“唔?”

  张公权说:“原来岳军兄并非只图围魏救赵,还想一箭双雕!”

  张群默默地望着张公权。

  张公权说:“好,我便与岳军兄联名告姓宋的一个御状。”

  “是活是死,民生公司面临了生机立断的最后关头!迫使他不能不最后哀鸣,不得不向政府呼号求援助了!……万望政府在他尚有最后一息的今天,给予可以起死回生的援救;再拖延片刻,只有立刻全部崩溃了。”

  宋子文办公室,徐地九读完这份报告,作不屑状连连冷笑。

  “有什么好笑的!”徐地九听得一声断喝,他被震得一愣。抬眼望去,办公桌对面,宋子文情动于心,久久不语,似乎连眼睛都有些湿润。

  报告送出次日,顾东盛董事长,民生公司董事会用公函形式复函卢作孚,请照常任职。卢作孚此前大半生,一经辞职,从不回头。这一回众愿难违,众望所归,卢作孚重新回到总经理岗位。他这一回来,民生公司得以继续惨淡经营……

  1946年这天,歌乐山青云路2号金城银行那栋青砖屋外,通山下的石阶上,坐着蒙淑仪,正在拾掇一筐青油油、还沾着晨露的蔬菜。她听得屋内传来电台广播英语新闻。她知道,是丈夫在听收音机。重新恢复民生公司总经理职务的丈夫在此借居养病,同时工作。清晨的松涛鸟语中,妻子听得丈夫的声音像学生一样逐句译出:“……几乎所有欧洲国家,都将战后重建作为本国当务之急——当务之急!”

  一阵咳嗽声传来。蒙淑仪忙放下菜,站起来,转过身望去。就在她身后十来步外,青砖房的大门框下,坐着卢作孚,痴情地望着树林上的天空,还在念叨着:“当务之急,当务之急。”

  妻子见丈夫这样子,也有些急了,指着屋内收音机说:“人家急,你急啥呢?”

  “悠悠万事,唯此为大。”

  “我就知道陪着作孚,养好病,事最大。”

  英语新闻仍在播出:“……苏联俄国更是将建设现代工业国家当成一切大事中的重中之重……”

  卢作孚的笑脸收敛了,“若是在加拿大国的买船的那笔贷款还得不到中国政府担保……”

  “别想了,我就要你好好活着!”

  屋内的挂钟敲了九下。声响刚落,李果果与文静从上山石阶口冒出头来,将一份电报交到卢作孚手头。

  “加急!绝密!”字样,以下电文只一句:“火速赴宁面谈”。

  “谁啊?就一句话,叫作孚你火速去南京?人都病成这样!”蒙淑仪嘀咕着。

  谁知卢作孚一跳起身,咳嗽也止了,身形也轻了,说话也爽了,道:“马上派民享轮,送我去朝天门。另派民风轮,在朝天门等候,专轮送我去南京。”

  因为卢作孚有病在身,蒙淑仪坚持陪着他去南京。坐民享轮赶到朝天门,卢作孚一行人立即上了升火待发的空舱等候的民风轮。一上船,卢作孚也不进舱房,顾自走上船头,望着下游,蒙淑仪望着精神很爽的丈夫背影,嘀咕道:“谁啊?几个字,他就变了个人?”

  她身边的李果果与文静递上那封电报,蒙淑仪看电报落款:“丘冖”。

  蒙淑仪疑惑着:“丘……?他朋友多,有姓丘的,可是,丘什么名儿呢?”

  她指着第二个字符问:“这个字,是中国字么?还是他学的英文?”

  李果果摇头说:“给小卢先生的时候,他只瞄一眼,就说,‘我知道了’。可是,我们跟他身边十几年,怎么半点不知道?”

  蒙淑仪也说:“我也跟他几十年……也没听说过这人。”

  一路顺风顺水,赶到南京,下关码头下船,卢作孚在船上通过电报预先安排好的小车到码头来接,上车后,卢作孚只对司机说了一句:“国民政府行政院!”

  到了行政院院长办公室门外,李果果与文静站下,望着卢作孚直奔院长办公室。

  李果果说:“两艘专轮跑一趟,闹半天,还是奔这道衙门!”

  院长办公室门开了,迎出的,是张群。

  李果果问:“几时行政院长换了马?姓宋的换了姓张的?”

  文静嗔道:“报上早登了!你啊。越来越不问国事。”

  李果果憨憨地望着文静肚腹说:“我只问家事。”

  文静把肚腹一捂,羞涩地冲李果果一笑。

  张群说:“作孚兄,一路辛苦。”

  卢作孚说:“岳军兄,我接到加急电报,就赶来了!”

  文静忽然明白过来,“果果,快把那电报给我。”

  文静再看电报落款:丘冖。“我懂了!”

  李果果木呆呆地看着她一脸困惑。

  蒙淑仪就更看不懂了。

  文静说:“张群字岳军,这不就是岳军二字的上半截么?”

  1946年,国民政府宣布张群接替宋子文,继任行政院长。历时一年多之后,民生公司加拿大买船贷款获政府担保。

  有一种说法:卢作孚命大。其人一生,总能在最需要最关键时遇上转机,化险为夷,绝处逢生。持此说法者举例论证——比如:辛亥革命后逃出成都在大足龙水湖被捕,居然在刑场前得大足士绅出手相救。又比如:上海回合川后,遭人诬陷,身陷死牢,又得合川民众联合相保。再比如:宜昌大撤退,需要四十天时间,那四十天内,近在咫尺的日本兵当真就没有直接打到宜昌而是扭头转向其他战场……

  又有一种说法,说是前面这种说法不对:就说龙水湖被捕,若是面对军阀的鬼头刀,十九岁的卢作孚脸孔上露出一丝心慌恐惧心理神色,还会有大足士绅援手么?再说合川被诬,若是二十出头的卢作孚那一夜只会抓着铁窗喊天,还会有合川民众联合相救么?更不要说宜昌,若是卢作孚当断不断,不敢担当,如果卢作孚算错一个数,就是日本鬼子再“给”四十天,荒滩上的那十万吨铁,也将化作十万吨铁锈……于是这种说法认为:所谓天赐良机,就好比天上掉下来的一个馅饼,必须具备两个条件:其一,这人绝不放弃生存希望,一直巴望着一个馅饼;其二,天上掉下这个馅饼时,这人一直在场,摊开双手便能接住。否则,馅饼落地,陷在泥里,也等于天上没掉。

  种种说法,看人怎么说。怎么说怎么得法,要不,怎么叫“说法”?

  获政府担保后不久,文静与李果果送卢作孚到机场。目送卢作孚所乘的飞机升空,文静咕哝道:“只带一块美金,出国他怎么办啊?”

  李果果说:“他说,带再多也没用,出国后自有办法。”

  这些日子,受到总经理情绪影响,文静也很开心,她掰着几根手指说:“能只带一块钱闯世界,回来时便拥有世界的人,这世界上能数出几个?”

  李果果掰下文静竖起的一根手指,“能数出几个,我不晓得。我就晓得,我们小卢先生肯定是当中的一个。”

  “你不是卢作孚!”在加拿大蒙特利尔机场海关,一个华裔官员,用略带上海腔的汉语对卢作孚说。

  “我不是卢作孚,是谁?”他对面,正要入境的卢作孚一愣。

  “你是王开!”华裔官员望着手头的护照上卢作孚照片,照片依旧是当年去美国时穿民生服、留光头的卢作孚。

  卢作孚顺势望护照,明白过来,一笑,“你是华人?”

  华裔官员摇头一笑,礼貌,却不失公事公办的姿态,不答卢作孚的话。

  卢作孚笑容不改又问:“上海人?”

  华裔官员笑道:“拉老乡?国外不吃这一套。”

  卢作孚依旧笑容可掬,“出来没几年?”

  华裔官员反问:“问这个,有什么意思么?”

  卢作孚道:“你乡音未改。上海有家老字号照相馆,王开照相馆。”

  华裔官员再看照片,哑然失笑,原来照片上“王开”二字,印的是照相馆的字号。华裔官员是个称职的海关官员,一丝不苟,不讲情面:“你虽然不是王开,但你还是不是卢作孚,卢作孚留的是光头。”

  卢作孚说:“哦,我怕外国人把我当成和尚,留了发。入乡随俗嘛,你不也是?”

  华裔官员再望卢作孚,大笑,让开了通道。只带一块美金的卢作孚一步踏上加拿大国国土。

  1946年10月30日,卢作孚在蒙特利尔与加拿大3家银行正式签订借款协议。签字后,卢作孚一叹:“活生生拖了一年多,战后物价上涨,原本能造12艘轮船的借款,眼下只能造9艘了。”

  卢作孚决定建造门字号江海客轮。合同规定其中6艘中型客轮于1947年夏秋交货,3艘大型客轮在1948年夏季交货。

  在加拿大,卢作孚见到了民生公司派来学习造船开船的工程技术人员,其中有卢作孚的长子明贤。抗战打赢后,明贤从青年远征军回来,读完大学,即被父亲派往加拿大。明贤终于可以回到自己在大学本科学习的船舶机械专业。此后一生,他一直在民生公司从事这一本职工作。直到1966年,在重庆江北青草坝民生船厂,因抗战期间参加青年远征军而被戴上白底黑字的“国民党残渣余孽”袖套,他仍始终没有离厂……

  1946年8月28日,民众轮首航基隆,开辟上海到基隆航线,成为民生公司由江河驶入海洋第一船。

  同年10月31日,民众轮由基隆首航天津,开辟北洋航线。

  同年10月10日,梁漱溟赶到上海马思南路,与周恩来长谈,11日坐夜车返回南京,为和平奔走。上海到南京,路不远,夜发晨至。连日奔走,梁漱溟在车厢内睡着了。火车汽笛拉响,梁漱溟才醒。推开车窗一看,火车头喷出的热气与清晨火车站升腾的雾气交融成一团,汽笛刚停,梁漱溟便听得报童卖报声。隐隐听得“张家口”三个字,梁漱溟心头一紧。这正是这一年这一个月来,中国两党两军,所有关注中国的国人最关注的一处地方。9月下旬,周恩来刚通过马歇尔把一份紧急备忘录递到蒋介石手头,称:国民党军队倘不停止进攻张家口,就是中国和平的全面破裂。早在今春梁漱溟由延安返回北碚,蒋介石便已经让梁漱溟震惊,发起内战,撕毁了与毛泽东的协定。梁漱溟从车厢门的小铁梯上一脚刚踏上南京地皮,便叫来报童,读到了关于“张家口”的最新消息。守候半夜的众多记者涌向车厢门,将梁漱溟团团围住,纷纷抢先提问,问国共两党和谈有望否。梁漱溟盯着报纸,一叹:“一觉醒来,和平已经死了。”梁漱溟再也无可奉告。次日,中国各地的人们起床后,买到的各家报纸都登了这句话,一时间,梁漱溟的一句话成了国人的口头禅:“一觉醒来,和平已经死了。”

  梁漱溟去意已坚,他与老友卢作孚有一点共同的个性,说做就做,说去就去。同年11月6日,梁漱溟离开南京,退出和谈。辞去民盟秘书长职位,后来,甚至连盟员都辞去。国共和谈破裂后,梁漱溟便退回到老友卢作孚多年建设的北碚,在金刚坡的勉仁国立专科学院,即后来的勉仁文学院讲课,一面埋头撰写《中国文化要义》这一部“因战事、国事而时时辍笔未能及时写出的书”,“阐述我对老中国之认识”。

  金刚坡在北碚城外,去北温泉公园半路上,再向上,便是缙云山。1948年底的一天,难得的晴天,斜阳将半坡染金,清风奏起满山松涛。梁漱溟没工夫去赏这山景,他忙着著述《中国文化要义》,而这勉仁学院的书斋,也确实是个难得的好地方。偏此时,门被敲响,一听便知不会是卢作孚,卢作孚敲门可不会这样急迫难耐。不消见面,梁漱溟便知来者是谁。果然,来访的是《大公报》记者王文彬,一个急国人之所急的难得的记者。

  “蒋介石即将下野!”一进门,王文彬就说。

  “换谁?”梁漱溟问道。

  “蒋下李上。”见梁漱溟拂开书稿就问,王文彬赶紧答道。

  “李宗仁上台主政?”尽管王文彬只说了两个人的姓,梁漱溟马上听懂。

  “早知道,梁先生年轻时便是学界泰斗,可是,自年轻时起,就不是一个为学问而学问者。人在金刚坡,对坡下时局变幻竟如此熟悉!”王文彬一叹。这也正是这两年来,他是新闻界跑梁漱溟家最勤的记者的原因。

  “我人虽然穿往于课堂,静坐于书斋,但对打得热火朝天的内战,却仍然关注着。两年前那个春天,我跑延安去见毛泽东,问和平,问中国前途。谁知刚回来,蒋介石先生便吓了我一大跳。”

  “发动内战。”

  “万牛莫挽,气势汹汹,大有三月半年消灭共产党之势。但局面的发展,却事与愿违。国民党一步步由优势变为劣势。而在这场席卷全国的战火中,中国的老百姓再一次经受磨难。时至这1948年底,国民党退守江南,形成南北对峙的局面。国民党是这场内战的发起者,又是东北、淮海、华北诸大战役的失败者。但尚有数百万兵力,又有长江天险,共产党要获全胜,怕还要打几个战役的。这样中国老百姓则还要跟着经受几年的战火之灾。怎么办呢,我是一个手无寸铁的书生,只有呆在书斋里静观默思了。”窗外,夕阳斜照,农人牵着老牛,荷着犁头,显然是刚犁完了冬水田,要回家去。梁漱溟望去,不再说话。

  “这,才是梁先生埋头著述的真正原因吧?”王文彬翻着桌上新写的《中国文化要义》。每回来,都见书稿增厚。

  “那,王先生跑上金刚坡我这寒舍来的真正原因?”梁漱溟望着王文彬。

  “李上台,要再次呼吁和谈。共产党那边,反应会怎么样呢?时局急转直下,在现今情况下呼吁和谈,共产党恐怕不会像两年前那么好说话了吧?”

  梁漱溟沉默着。斜阳收敛了最后一抹金色,昏鸦噪林,又有无数只叫不出名的鸟儿结了阵在山影中盘旋,鸟声伴着牛铃声,嘉陵江边,远远地有川江号子加入了这黄昏山水间的大合唱,又赶上一声汽笛,几年来寄身小三峡山水之间的梁漱溟一听便知,是民生轮船拢了北碚,正趁着天黑前向合川赶……梁漱溟脱口而出:“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便有真意,也不知如何辨,更忘了该如何说……”

  “可是,此时此地,在重庆,只有梁先生您站出来,最合适。为百姓说话,仗义执言,公正执言。”

  “我一个书生说话,说给谁听?”

  “听与不听,在他们了。”王文彬热诚地望着梁漱溟,“只要先生写出文章,我《大公报》负责发表。”

  “我愿为新出现的和平谈判局面说话,”梁漱溟沉吟道,“不过,我的言论很可能国民党方面听了不满意,共产党方面听了也不满意,国共双方都不满意。”

  王文彬不再劝梁漱溟,他知道梁漱溟想说什么了,他也知道,梁漱溟一旦开口,肯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全然不顾对方好恶,全然不顾自身安危……

  梁漱溟最后道:“就这样,我只以个人身份出现,只呼吁和平,绝不奔走和平。只言论,不行动。”

  隔年元旦,梁漱溟听得山下传来爆竹声,北碚人也开始学会过公历新年了。这个从一破土建设便在街道旁种下法国梧桐的西部小城镇,早就可以见出它的缔造者放眼世界的目光。想来和自己一同到北碚,在立信会计专科学校任教务长的四弟梁焕奎这阵子该是正在和同事们同学们一起放爆竹,或者在北碚城中心的人民会堂演出话剧《雷雨》?听四弟说过,他们立信的几个同事老师,张甸、黄婉如,排了一台戏,公演后颇得好评,四弟还给梁漱溟看过演出后的合影。

  接下来,1月21日蒋介石宣布下野。

  中国是一个戏剧的国度。数千年来,演戏看戏,几乎是中国人最重要的文化与娱乐,而且无论元剧昆剧京剧川剧,最爱演最受看的,总是历史剧。究其根本,在于中国历史本身就是一部历史剧。冥冥之中似有一双手在担任编剧,无巧不成剧,戏剧的“巧合”这一技巧,被这双手运用到极致,其编造与夸张的程度,往往令人世间的编剧们黯然失色,叹为观止。蒋介石下野后十天,北平和平解放。蒋介石悄然离开六朝古都、本朝首都之时,毛泽东大张旗鼓进入北平。中国历史上担任首都最频繁、次数最多的一南一北两座城市,到了这一年,同时敞开两道门,像似戏台子上一左一右敞开的“出将”、“入相”二门,一出一入,分别迎送了当今正在交替中的两朝元首。不过眼前这戏台子比往常的大些,有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当时,有的人把中国的版图看在眼里,已经不再像是过去百年那风雨飘摇的一片海棠叶子,却更像一只昂天正要开叫的公鸡……

  蒋介石下野。李宗仁任代总统。

  重庆市市长杨森上了金刚坡,受李宗仁之托,给梁漱溟送来刚买好的机票,请梁赴南京“商谈国事”。梁漱溟不去。李宗仁到重庆来了,程思远上了金刚坡,受李宗仁之托,带来一大笔钱,并邀梁漱溟去重庆见面。李宗仁与梁漱溟是广西同乡,交往已久,北碚就在重庆郊区,近在咫尺,可梁漱溟就是不去。人虽不去,却把钱留下了,梁漱溟说:“至于这笔钱,我收下了。目前我在这里办学,包括勉仁文学院及中学,都是私立的,经费正十分困难,这些钱就算是德邻公对学校的资助吧。”梁漱溟恪守自己的诺言,“只言论,不行动”。从而恪守着不国不共不偏不倚的第三者态度。

  1949年,就从蒋介石下野这一天起,到二月间,梁漱溟在《大公报》上接连发表文章《内战的责任在谁》、《论和谈中的一个难题》、《敬告中国国民党》、《敬告中国共产党》……

  “内战的主要责任在国民党!”梁漱溟毫不隐讳自己的观点。

  国民党政府求和,共产党提出若干条件,其中之一便是惩办挑起内战的战争罪犯。

  “别的什么都还可以商谈,唯独这一条不能谈!”当时的国民政府行政院院长孙科道。

  “这一条必须谈!战争打了几年,死了这多人,祸害了国家民族,究竟谁主张打?战犯是谁?为什么不受到惩办?内战是国民党方面挑起的,现在不能逃脱责任。为什么普通官兵和老百姓在内战中可以死,而在这场战争中主谋决策的人不能死?孙科凭什么说惩办战犯这一条不能谈?在我看来,恰恰相反,作为国民党要人之一,应该把战争的罪责首先放在自己头上,这才像一个孙中山先生的后人!我要是孙科,处于此时此地,就有决心以自杀谢罪天下人!我以为目下国民党自李宗仁代总统而下,统统应该辞职下野,承担发动内战的罪责,向国家、民族、百姓认罪,这才有可能重开和谈,结束战争,实现和平……”梁漱溟言论道。《大公报》竟也一诺千金,原文照登。

  几乎与此同时,梁漱溟的同龄人宋庆龄同样发表声明《关于促成组织联合政府并呼吁美国人民制止他们的政府在军事上援助国民党的声明》,同样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今天,我们的国土已经没有外来敌人的威胁。但威胁却起自国内,起自内战……目前的危机不是哪一边——国民党还是共产党——胜利的问题,而是中国人民的问题。悬于天平之上的不是党权的问题,而是人权的问题……国共谈判是不能得到最后答案的,最后的答案必须由中国人民来决定……正确地理解孙中山的三民主义……并且在今天正确地运用它……民族主义在今天的意义是:中国是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在这个国家里,有许多不同的政治见解。我们必须有一个人人都能向它提供意见的政府……”宋庆龄一如既往,把自己的重点放在民生上:“民生主义在今天的意义是:不能再让人民忍受饥饿,而贪官污吏却在积累巨额的财富,忠实的公务人员则沮丧失望。”

  住在上海林森中路1804号的宋庆龄,收到了许多希望她重访美国的邀请,宋庆龄的答复是:“当孩子有死亡危险的时候,母亲是不应该离开家的。”

  胜利后几年来,毛泽东在延安发言,坐飞机到重庆发言,这一年,他用他的百万雄师发言,用他那脍炙人口的诗词发言:钟山风雨起苍黄,百万雄师过大江

  虎踞龙盘今胜昔,天翻地覆慨而慷

  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

  天若有情天宜老,人间正道是沧桑

  1893年出生的几个同龄人,辛亥年,第一次惊人一致地站在同一条战线上,振臂一呼,献身革命。抗战年,第二次惊人一致地站在同一条战线,振臂一呼,献身救国。胜利后这三年来,他们中的三人,热而诚、慨而慷地振臂一呼,虽不再是站在同一条战线,但同样惊人一致地为了中国、为了民生。可是这一次,他们当中有一人,卢作孚,一言不发。胜利后,他说过要建设中国现代化,他说过要把中国把世界建设成花园一样。可是,对中国向何处去,具体到何党领导,谁来执政,卢作孚从未说出一句,也未见亲友一句回忆,更未见忠于史实的史家对此有一字记载。对此,卢作孚还是一贯的个性,先做,后说。或者索性不说。但胜利后的他,对这一问,肯定想过。1946年,范旭东留下一句遗言,“中国的事难做”。与范旭东同样的实业界巨子、同样一生讲究做实事的卢作孚,肯定想过。今后,要在什么样前途与现状的中国,自己想做的事才好做,才能做?卢作孚不会只想,只是不说。虽然不说,但一定殚精竭虑,深思熟虑,不然,就无从解释三年后又一场深谋远虑调度得力的大撤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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