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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贵粟

  “全国粮价高涨,不宜一举强令其骤平,不宜强用行政手段,必须信任托付于全国粮食主管部门,遵循市场自有之规矩,次第进行,中途偶有波折,更不宜朝令夕改。现在求治太急,形势困难,作孚因此,拟辞去粮食局局长。”这天,卢作孚告诉国民政府经济部部长翁文灏。当晚,翁文灏在日记上记下这事,笔有些滞。

  1940年5月18日,W基地收到重庆谍报:“四川今天晴空万里,比一年前今日能见度更好,是轰炸重庆的大好时机。”

  这天清晨,重庆沙坪坝红岩村,卢作孚新搬来不久的家中炊烟升起,融入平民家的炊烟。战时,这家人难得的宁静。吊脚楼后有悬崖,下有公路,再远处是嘉陵江,山间一树老槐枝叶探向小楼走廊。

  明贤在做一道工程数学题,他已是中央大学的学生。明达捧着中学课本,正朗朗朝读,是晁错的《论贵粟疏》:“……人情一日不再食则饥,终岁不制衣则寒。夫腹饥不得食,肤寒不得衣,虽慈母不能保其子,君安能以有其民哉……”

  卢作孚刚起身,出了卧室,随口用英语道:“Goodmorning!”

  儿子应道:“Morning!”

  儿子的英语显然比老子熟练得多。卢作孚却颇为自己能说英语而高兴,冲着蒙淑仪说:“Morning!”

  “摸您?谁摸您了?”蒙淑仪忙着埋头做饭,嗔道。

  卢作孚将工资递到蒙淑仪面前说:“这个月薪水,交夫人。”

  蒙淑仪在围裙上擦干手,接过,转头对孩子们,“你们,哪个陪妈妈买米去?”

  “我去,我去!”孩子们倒是个个踊跃。

  “这么急?”卢作孚问。

  “不急?今天买十斤米的钱,明天只买得回五斤。”

  明达拨动着收音机,英语广播声响起。看两个儿子听得兴奋击掌,卢作孚有些着急道:“说什么呢?”

  “盟军通过滇缅公路向中国运输战时物资……爸,美国人送给你的这收音机能收好多台!”

  “开玩笑!美军发报机改装的!”

  明达饶有兴致地趴在收音机前,手一拧,收音机唱出四川民歌:“高高山上一棵槐……”

  明贤盯着面前的数学题入神。

  “难?”卢作孚上前道。

  明贤点头。

  “解数学难题就像对付工作难题,你不用怕,合理巧妙运用数学定理……”卢作孚俯下身去与儿子参详难题。此时,卢作孚还想不到,一道天大的全国性难题即将摆到他面前。卢作孚更想不到,设下这道难题的,是他的老对手。他甚至至今还不知道这位老对手的确切存在。

  卢作孚一抬眼,见蒙淑仪正手把栏杆透过槐树望天空,手头还提着锅铲。

  “淑仪,你手把栏杆望啥子耶?”

  “我望大红灯笼!”

  卢作孚这才看清,山头上,映着初升朝阳,空袭警报的大红灯笼正高高挂起。警报声拉响,打断了惬意的民歌。

  日军大本营陆军部于1940年5月2日秘密下达对中国战时陪都重庆,进行为挫败中国抗战意志的“101号作战计划”。

  收到此计划后,田仲问升旗:“老师,101计划的意图在轰炸后能否实现?”

  “升旗不是预言家。田中君或可问升旗——轰炸后的重庆,会出现什么景象?”

  “我就问!”

  “确如101计划所言,‘如今支撑中国抗战者,只有中国人的意志。’可军部想摧毁的,是哪一种中国人的意志?指中国执政、在野两党的两位领袖?”

  “那两个人都非凡人,绝不可能一炸就被摧毁!要摧毁的是支那国民的意志。”

  “也难,因为中国国民与日本国民性完全一样——惯于追随领袖,包括民间各界精神领袖——他们从文化、思想、实业、人格诸方面支撑起国人意志的大伞,像四川村村皆有的黄桷树,遮天蔽日,老乡的话,大树底下好乘凉。”升旗摇头,这才切入正题,“我预计,实施101计划大轰炸后的重庆,将出现市场萎缩、经济萧条的景象。”

  “这正是老师的期待吧?制订101之前,您不是献策说,一定要将轰炸重点放在摧毁战时中国经济上,还特别希望瞄准四川米市。”

  “陪都百姓,可都是买米下锅。”他瞄一眼计划书,“所以我献策大本营,大轰炸同时应对准中国大后方的米粮供给线。早在秦朝,中国人就意识到:人情一日不再食则饥,虽慈母不能保其子,何况其君哉?我还真想看看,这一回,蒋介石该怎么保其民,保其国,保其民国?”

  “自5月18日开始的‘101作战’大轰炸,致使抗战以来一向平静的四川粮价,在短短三四个月间飞涨暴腾三倍,1940年7月8日,重庆、成都两市米价每市石已涨至100元,9日115元,10日120元……一般人民,尤其薪工生活者,每月收入仅数十元,吃饭顿成严重问题,人心浮动,抢购米粮风潮迭生。”7月10日,蒋介石在重庆黄山秘密官邸接到报告。

  当天,张群接到蒋介石电话:“岳军,我想见卢作孚。”

  张群应:“好的,明天一早我约卢作孚来见委员长。”

  蒋介石说:“可能的话,我想约他今夜一谈。”

  张群站在贴着防空条的窗前,望着燃烧的山城说:“今夜?委员长也该注意休息。”

  蒋介石又说:“岳军,粮价飞涨所带来的经济威胁,甚于日机轰炸!如能破此关,则抗战胜利过半矣!”

  中国乡村建设学院院长晏阳初与妻子雅丽走在校园里。说是校园,其实是刚划定的一块地皮。前方,有一群人在灯下忙活着,那里是未来的新教室。

  “没有他和他兄弟,我这乡村建设学院建设不起来。”晏阳初望着那群人当中穿灰布制服的卢作孚和卢子英,对妻子说:“我一生奔走东西,相交者可谓不少。可是我得老实向夫人承认,知我者,作孚也。”

  雅丽嗔道:“真叫人嫉妒。你们几时成为至交的?”

  晏阳初道:“从他来定县参观我搞的乡村建设那时起。”

  晏阳初加入了筹划建设教室的人群。一辆黑色轿车行驶到校门,车灯光柱照耀中,走下车的是张群:“作孚兄,你这儿还没通电话,叫我好找!”

  听清张群来意后,卢作孚拉开车门,要上车,回头,见张群正与晏阳初在身后打量着他。

  卢作孚说:“走哇,蒋公的事不是很急么!”

  “作孚,蒋公不讲究,可你也不能太随意吧?”

  卢作孚困惑地自己望着自己。

  张群才说:“能不能把你这身三峡布另换一身?”

  张群指着卢作孚身后的关怀说:“瞧你的跟班,都比你穿得漂亮!”

  姜老城死后,卢作孚常把关怀带在身边,前天,刚给他做了套新制服,穿着都变了个人样。

  晏阳初又说:“还有阁下这个头。”

  卢作孚摸着自己的光头道:“我这头,阳初兄看了,有何不当之处?”

  关怀冒出一句:“委员长的头,还不是这个样!”

  众人听这少年人的话,欲笑,赶紧止住。

  卢作孚冲关怀闷哼一声:“什么话!”见关怀低下头,卢作孚如对自家晚辈:“在家随便,出门公办,特别是我今天要去的地方,可不敢乱说话!今天你别去了。”

  “上个月,蒋介石在南岸,估计在南山黄山真武山一带。”田仲回到青草坝小屋,告诉升旗。

  “摸清蒋在哪座山头,是田中君的事。”升旗埋头打古谱。

  “他在这其中某座山中召见了卢作孚。”田仲瞄一眼升旗,又递上一句。

  “哦?”升旗抬起头来。

  “蒋认为唯有紧急任命在四川素孚众望,对四川粮食管理有丰富经验,且能于非常期间,突破艰困、解决问题的卢作孚,成立全国粮食管理局,总筹川粮的管理,始能解决四川粮价高涨难题。”

  “人皆说,蒋公眼睛有毒,最能识人,果然!”升旗说,“卢公呢?”

  “见过蒋后,几周过去,未见他有任何动静。据说,他甚至不见客,成天把自己关在屋内。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成天不出门,他就是要出门了。”

  “老师认为,他会从蒋手头接过这道难题?”

  升旗点头。

  “老师认为,他真有把握——能破此难关,一举让他们的抗战胜利过半?”

  升旗不语。

  “万一他不能破此关?”

  升旗摇头道:“不是万一,是十九他都不能。”

  “那他……”

  “他照旧会从蒋手头接过这道难题。”

  “他还会成功么?”田仲问。

  “成功?”升旗见问,连眼皮都不屑抬起,“宜昌大撤退时,田中君就这么问过我。今天我还同样答复你——英雄与成功的关系只有一半。”

  “另一半?”

  “失败。”升旗说,“英雄的全部定义,二字足矣。”

  “哪二字?”田仲说,“在宜昌12码头对岸的沉船上,我就问过老师,老师说,想想吧。想通了,田中君也就成了真英雄。田中到今天还没想出来。”

  “担当。”

  刚成立的全国粮食管理局会议室,两幅巨大的地图分别被悬挂上墙。一幅是大后方粮食主要产区地图,另一幅是全国军粮主要采购与运输状况地图。

  全国粮食管理局两个副局长何平与何北衡分别站在两幅地图前,何平原是国家农本局局长,何北衡是四川省建设厅厅长。

  何平说:“到今天为止,应购的军米还不能集中!”

  “说当前之粮食管理,已经成为——战时实行物资管制之第一要政,此话不假!”何北衡说。

  卢作孚独处一隅,望着两幅地图和悬挂上墙的统计表,这时才说出一句话:“一道天大的难题。”

  卢作孚到全国粮食管理局局长任上第一天,他便走出了办公室,出了趟远门。

  卢作孚知道,从今天起,一道天大的难题摆在了他面前。

  卢作孚知道,自己没有选择,只能无条件接受这道难题。

  卢作孚知道,自己有能力破解这道难题。关键要找到难题的起根发源之处所在。

  卢作孚事后才知道,破解这道难题的必要条件,不在题面上。

  待他知道这一点的时候,这道天大的难题已无人能解。

  青草坝的那座茅屋门窗紧闭,田仲持放大镜在摊开的重庆地图上搜寻着,放大镜瞄准一处地名,悬在空中。升旗看一眼放大镜下的“黄山”坐标,笑了:“卢作孚不会在这里。”

  田仲说:“W那边关心的是中国的蒋委员长到底在不在黄山,他们的轰炸机还腾不出手去照顾新任的中国粮食管理局卢局长。”

  升旗把住他的手,将放大镜在地图上悬游,在“重庆”上方停住,摇头,又将放大镜悬游到“成都”上空停住,想了想,还是摇头。

  “老师也有猜错的时候。”田仲将一份刚出版的成都《中央日报》扔在地图上,读出标题:“卢局长作孚到成都调查粮食问题。”

  “我说的是他不会在城里。”

  “老师怎么知道?”

  “因为在三河上小学时我就知道,大米长在哪里。”

  “老师是说,全国粮食局卢局长正带着他两位姓何的副局长拿着镰刀在帮农民抢收水稻?”

  升旗不动声色道:“卢作孚在寻找——卡住中国人吃粮的咽喉在哪里。”

  “这,老师又是怎么知道的?”田仲惊道。

  “前年,他去宜昌,找到了——卡住中国实业的咽喉。”

  “今年,他还能找到——卡住中国粮食的咽喉在哪里么?”

  “至少他在找。准确地提出问题,往往比准确地回答问题更重要。”

  晨雾还没散去,卢作孚、何平、何北衡一行就在四川省代省长贺国光的陪同下由西门出了成都城。出城前,卢作孚从车内瞥一眼街边的米店,拎着空米口袋的居民早将米店大门堵了个水泄不通。出城这一路,省城街市一片萧条,但凡堵满人流,排满长队之处,一定是米店。虽然看不清西门这一家米店今日大米牌价,但卢作孚心头早已有数,刚才在八宝街米店下过一回车,米价牌子刚换成“120”,西门米店一定随行就市,水涨船高,不会低过这个价。

  出城不久,一行人便弃车步行。离开大路,走上大片田亩间阡陌小道。此前与大路平行的长渠,此时也分流,与小道平行,淌入小沟。一路走来,水声潺潺相伴。卢作孚知道,这水的来路,是百里外的灌县。秦太守李冰开都江堰,蜀汉丞相诸葛亮经营蜀国,岷江分流的这脉水,两千年来,活脱脱滋养出一个“天府之国”,今日亲见,尽管暴日重庆大轰炸,川西坝子,此国依旧天府,奉命主全国粮食管理局以来,卢局长的紧锁的眉头第一次松开了。卢作孚步子变得轻快,前路鸟语虫鸣,人一到,鸟飞虫跳,周边会短暂沉默。川西坝子却又不肯慢待了远来的客,鸟虫刚闭上嘴,清风赶紧送上一掬浓香,卢作孚贪婪地嗅了一回——那不是将熟未熟的稻谷香,还能是啥子?

  行至路口,率先前行的卢作孚站下了。寻望四面,横直竖平,恰似象棋棋盘格子般齐齐整整的田亩,隔个半里一里,便有三竿两竿拔尖的青竹冒出雾海,卢作孚知道,青竹尖下,必有川西农民散处田亩中的民居。此情此景,让卢作孚不期然想起前年子秋冬之季那个清晨,宜昌12码头所见那段江面上楚帮、云开帮、大红旗帮帮主们统率的一队队木船的桅杆……

  “卢局长在等什么?”随后站下的贺国光问。

  “等一个声音。”

  “卢局长要等什么声音?”见卢作孚颇有耐性,甚至显得饶有兴致,贺国光再问。

  “杭唷杭唷,”见贺国光不明其意,卢作孚补充道,“挑担的声音。”

  “川西坝子,不像你们重庆山城,挑担的少见。”

  “多亏你这一提醒,我该等的原是吱嘎吱嘎的声音。”

  “吱嘎吱嘎?”

  话音刚落,晨雾中传来吱嘎吱嘎声,卢作孚抬手一指,笑道:“这不,来了!”

  卢作孚随着吱嘎声前行,人们都听出,那是鸡公车的声响。一个农民用独轮“鸡公车”推着一筐粮食,走在乡间小路上。这一筐粮食只装在鸡公车一侧,车有些歪,这农民仗着力大,也不调整,顾自推车歪歪扭扭前行。

  众人跟得有些困惑。贺国光说:“卢局长,你是全国粮食局长,老跟着这一筐谷米,起何作用?”

  卢作孚笑看着贺国光。贺国光更急:“2300万石——光我四川一省之政府,便奉购军粮民粮如此之多,十万火急啊!”

  卢作孚却慢慢悠悠踩着鸡公车的轮辙印说:“2300万石,还不是农民一筐一筐一车一车推来的?”

  不多久,看见晨雾中露出高高的一树槐,树后是一大片向空昂起的屋檐,是一处乡场,却又让卢作孚想起前年民字轮船在宜昌江段结起的浩浩荡荡的船阵。

  卢作孚按捺不住心底涌起的亢奋,抢上几步,与农民攀话:“老乡,赶场哇?”

  农民埋头推车。

  卢作孚依旧笑说:“卖点余粮,换点盐巴钱?”

  农民见他说话在行且亲和,这才望着筐里的粮食,开口说了句话:“全得去年老天长眼,田头收成好!”

  卢作孚点头,同时对身后示意,这句话有意思,须记下。文静当真掏出随身纸笔记了。

  卢作孚带头,追随农民进入一处乡场,正行走在乡场的石板路上,又忽然站下,随后的李果果恍里惚兮地几乎踩了他脚后跟。

  卢作孚扭头望着街边的“宝丰米店”。众人随着他的目光望去,见米店中大米充足,粮价牌上写着:每市石60元。

  一行人全都看得瞪大了眼。

  卢作孚问:“出城时刚看过,城里什么价?”

  贺国光说:“120!”

  何北衡也说:“重庆也是!还不知现在涨成什么样!”

  卢作孚道:“大轰炸以来,重庆成都粮价猛涨三四倍,这川西坝子农村只涨百分之五十。”

  众人皆觉得有重要发现,兴奋起来。

  卢作孚又问:“哎哟,鸡公车呢?”

  果然,鸡公车已经被跟丢了,石板路上空空的。

  “莫急,静一静,乡坝坝里头,鸡公车声音最是传得远。”卢作孚一说,一行人刚静下来,便听得悠悠的鸡公车声从乡场路对面响起。

  何北衡有些诧异地说:“刚才还在眼前,一转眼跑到对门子,跑得快耶!”

  只见另有五六辆鸡公车结队从乡场石板路对面反向过来,吱吱嘎嘎,光听那声音,便知全都满实满载。车队快到这家米店,拐个弯,进了一侧小巷。卢作孚与众人互相看了一眼,这时,不用再问,贺国光也明白了卢局长用意,大步流星,追向鸡公车队。

  由小巷拐进一道敞开的侧门,见鸡公车队进入,一行人也跟着进去。侧门的两扇木门本来只开了半扇,鸡公车队都是一辆接一辆侧身鱼贯而入。卢作孚一行人多了,一时涌不进,卢局长索性双臂一伸,把两扇门全推开,一股子晨风把雾幕拉开,这一回,连卢局长都看傻了眼。眼前竟是一处摆得下百十桌席面的大院坝,不规则的一方一方大青石砌就的地面上,东一堆,西一堆,东西南北堆满了鸡公车堆。向街一面宽敞的瓦房高耸的屋檐下,金一堆,银一堆,两大堆少说各有千石万斤,叫刚从屋梁梁上探出头来的红太阳一照,金晃晃,银灿灿,晃得人眼花缭乱,心花怒放——那不是晾晒得干干爽爽、打整得白白净净的谷子与大米,还能是啥子?偏偏檐下一副这年春节的春联还剩得一联,是:“金满堂银满堂儿子孙子灰灰毛毛五世满堂”。

  一望便知,这院坝是“宝丰米店”的后院。屋檐下,一个大户乡绅模样的人,显然是宝丰米店的老板,正率领店员大斗小斗、长秤短秤、银元铜钱纸钞票,忙得不亦乐乎,收买鸡公车送来的谷米。

  卢作孚看着堆满金谷银米的院坝,如梦初醒,一声低叫:“找到了!这才真叫找到了!”

  若是田仲有跟踪到场,会发现,前年,升旗找到晨雾中宜昌那片堆满器材的荒滩时,也曾如此低叫。

  何北衡说:“我说呢,城头米店怎么都空了,原来跑这儿来了!”

  贺国光怀疑着:“囤积居奇!倒卖粮食?”

  卢作孚点头。

  贺国光叹:“居然搞到我眼皮底下来了!”他有军人资历,手本能地向腰间一按,便要上前。

  卢作孚赶紧挡住他道:“本局长,是全国粮食管理局长,不是一乡一场的保长甲长!我们此来,不就是要摸清卡住全国粮食采购运输的咽喉所在,刚看到它的来龙,何不细细查寻,看清它的去脉?你说呢,贺省长。”

  贺国光也笑了,纠正道:“贺代省长。四川省省长是蒋中正。”

  李果果对文静说:“四川省省长都是蒋中正在当哇!”

  文静说:“他的职务多呢,国民党主席,行政院院长,军事委员会主席。”

  “哦,非常时期,集大权于一身!”

  卢作孚听到了,本来一直说话的他,沉默了下来。他默默地退出院坝。接下来的日子里,他带队,走了好多路。追随推鸡公车、挑担、背背篓的农民的脚步,走过平展的田亩、走过梯田、走过一处处乡场米店,走进一户户农家。从听得李果果这句话后,他再无多话,直到远行结束,回到川省政府。

  1940年8月底召开的四川省政府418次会议,由代省长贺国光主持。会议记录显示,第一个发言的是全国粮食管理局副局长何平:“反正此行,大有查获,无有收获。越是看清眼前局面如此严重,这脚下也就越沉重,越是不知下一步如何走?”

  卢作孚局长这才开口:“确如何局长所言,我们此行调查,大有查获。不过呢,对何局长‘无有收获’的看法,作孚有自己的看法。”卢作孚知道身后何平正默默摇头、困惑地望着自己,他却并不回头,顾自往下说:“我觉得,我们办一桩事体,有查获,就是大有收获。暴日轰炸,前方断粮,后方无米。这是我们对当前全国粮荒的第一印象。此行调查,才晓得,这是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去年四川丰收,大部分农家,至1940年8月,瓮中尚有余粮。米粮产生问题地区,主要是完全依靠外米输入的前方战区与后方市区,尤其是人口众多的重庆、成都两市。成都为川省省会,人口约35万人。重庆为战时陪都,原有人口约50万,大撤退迁入25万。一时需求量大增,这110万张嘴,要吃!而运销通路又因轰炸而受阻,这便导致粮食不上市,一时供需失调,粮价节节高涨,甚至军粮无处买,民粮不见卖!”

  何平看着卢作孚,默默点头,对旁座的何北衡说:“将士平民有米不得吃,就卡在这里!想不到,这位民营轮船公司老板,当上全国的管粮官,一上来,就找到了叫人掐紧了锁死了的这根喉咙管。”

  “一经查获咽喉所在,接下来,你看他如何解开这锁喉的死结!”何北衡对老友卢作孚充满信心。

  “接下来,本局当着重于打通产粮地区与重庆和成都两都市的粮食通路,使粮食能够上市,都市粮价高涨自然能平息下来。”卢作孚继续发言:“重点做好两桩事:一是继续深入调查,二是展开全面管理!最难的在后者,因此,我们必须立即出台章程、加大全面管理力度。”

  418次会议记录最后记下:“本日,卢作孚局长依7月行政院粮食会议决议事项与四川省政府商妥《四川省政府管理全省粮食暂行办法大纲》及《四川省粮食调查暂行办法大纲》。卢局长强调,连夜报送川省省长、行政院长、委员长蒋中正。”

  决立即行,出任全国粮食管理局局长,卢作孚还是这个性格。这天,他指示即将分头出发的几个调查组:“调查重在查明各县各乡镇所有民间存粮,及上年收获数量,促其源源输入市场。”

  “管理重在各市场间的联络调整,使供给与需要,务相适应,任何粮价在一平稳状态,逐日牌告。”

  卢局长指示即将分头出发去各米市的何北衡、何平等粮食局人员。他身后,全国粮食管理局门前新设立的告示牌上,文静正将本日粮价牌挂出,换下昨日粮价牌。

  “根据调查,四川耕地的62.5%土地为占农户9.8%的地主所拥有,可知四川主要粮食主要控制于少数地主及商人手中!”卢局长在下一次会议上公布调查结果。

  “卢局长强调,连夜报送川省省长、行政院长、委员长蒋中正。”会议记录以此作结。

  “这些地主及商人,或为地方有影响力的乡绅,或为四川的官吏。”在讨论对策时,何平副局长说。

  卢作孚说:“故需更深一步调查,查获那些地主或商户有囤粮,有多少囤粮。然后派适当人员前往说服。”

  何平道:“人微言轻,恐效果未必如愿。”

  卢作孚问:“依何兄之见?”

  何平答:“对真正的大户、大地主、大官商,或请卢局长亲自出马,以卢局长在四川的名望,说之以理,动之以情……”

  卢局长略一思忖,认真点头。

  当天,卢局长又下了乡。

  此后的日子里,在省城最闹热的春熙米店邱同春老板的店铺,在巴县首富虞茂君家客厅……卢局长慷慨激昂、苦口婆心地演讲……

  “这些天,走到哪里讲到哪里,像前几年东北参观回来那样。小卢先生声气都讲嘶了,这些人,有的听了都动,有的听了就听了,动都不动。”李果果有气无力地对文静嘀咕道。

  下一次会上,何平提出:“连日游说初见成效。但,阻力太大,无论城乡,多有囤积居奇不配合者!”

  卢作孚胸有成竹道:“囤积居奇不配合者,政府经调查已掌握其囤积数量,可先敲开他的门,开门见山,道破其仓底藏量,力争平价征购。”

  何平犯难地问:“再不从者呢?”

  卢作孚说:“再不从者,以国家法律,治其国难当头囤积居奇之罪。”

  何平欣慰一笑,“如此情、理、法三者兼顾,粮食想必能依卢局长的规划上市……”

  黄昏,蒙淑仪提着锅铲,手把栏杆,透过那棵槐树望下面的牛角沱到沙坪坝的公路。孩子们在屋里摆弄收音机,广播声传来:“……且看卢局长破解粮食难题。今天出版的《重庆大公报》社评指出:解决四川粮食根本问题,卢局长所公布的调查、管理两办法,很得要领……”

  丈夫好多天没落屋了,今天听到这消息,蒙淑仪猜,他该回家了。

  公路上,一辆黑色轿车刚停下,卢作孚从车上下来,沿石板路走上来,抬头,遥遥地对家中的蒙淑仪招手。蒙淑仪不大会这一套,淑静地笑笑,用锅铲搅在锅中,她炖的是牛肉,她不惯那气味,赶紧将锅盖盖上。

  卢作孚进了屋,顺手把工资袋递给蒙淑仪,笑道:“进屋头件事,薪水上交夫人。”蒙淑仪正忙活,一努嘴,叫他放在一边。

  卢作孚诧异道:“咦,这个月,不忙着买米了?”

  “自己明明晓得,故意问,”蒙淑仪道,“今天买十斤米的钱,明天还是买得回十斤。”

  卢作孚这才想起,这个月,米价平下来了。最近自己到局里上班,走在街上,先看米店的标价牌。到局里大门前,第一眼还是看“今日米价告示牌”,却忘了,这米价同样关系到自己家中。虽如此,卢作孚对夫人说出话来却是:“看来,我这一向是顾了国,也顾了家。”

  “谁说你不顾家了?自己心虚。”蒙淑仪嘀咕道。

  屋内,放了学的孩子们,书包还挎着,便趴在收音机前,摆弄着,广播声传出:“调查加管理,平稳又和气,卢局长这样解难题,粮价有望自然平稳下来。”

  这一天,举人也来到卢家。蒙淑仪将饭菜摆上了桌,大家围坐吃饭。蒙淑仪给举人随身带着的酒壶中添满酒,举人举壶长吸一口,道:“中国自古以农立国,以粮为本,却从未有过粮食局长。及今民国二十九年粮价高涨,你爹他成了第一任全国粮食管理局局长。这一回,中国的一国之君,算是慧眼识人啊!”

  蒙淑仪并不抬头,只看卢作孚正在夹菜的筷子停了停,便知卢作孚听了这话,又触动了深藏的什么心事,卢作孚不说,她也不问。

  收音机播过新闻,改放歌曲,唱的是民歌:高高山上一树槐……

  举人居然跟着唱起来。

  孩子看得稀奇,问:“举人爷爷笑起来比我们还小,举人爷爷你今年多大了?”

  卢作孚说:“考你一道数学难题:爸爸的岁数加大哥的岁数再加你的岁数等于……”

  孩子脱口而出:“九十五!”

  蒙淑仪将牛肉端上桌,说:“爸爸叫民生轮把太爷爷从合川接来家,就为给他过生日!”

  卢作孚道:“再过五年,为您老办百岁酒!”

  举人用缺牙的嘴嚼着牛肉,颇满意那味道,“石不遇早就活得不爱了!就是在跟倭寇两个赌阳寿。今天赶民生轮,船上一支川军新军要出川,一个长官跟我说,只要肚皮头有米谷,枪杆子里头有子弹,新兵出川有船运,再过五年,要是还没打得赢倭寇,我手板心煎鱼给川中父老吃!这话我也信,各位,再过五年,要是还没打得赢倭寇,我手板心煎五条鱼给你们吃。”

  卢作孚见一桌人你一箸我一箸地夹牛肉,忽然想起什么,看蒙淑仪——她只夹面前的咸菜。

  卢作孚凑到蒙淑仪耳边说:“淑仪不吃牛肉,为啥买?”

  “好吃你就多吃点,哪来那么多话?”淑仪笑指着牛肉嗔道。如今儿女们都大了,蒙淑仪跟孩子说话,有时像跟大人。可是跟自己的男人说话,却往往像在对一个孩子说。

  孩子们凑向父亲耳边,同声说出:“牛肉比猪肉便宜一半。”

  卢作孚怜惜地嗔一眼只吃咸菜的淑仪,想说什么,蒙淑仪却夹一块闪悠悠的牛肉到他碗中。

  明贤从“中大”回了家,一进门见爸爸在,就嚷道:“爸爸,上个月我遇上的那道难题,直到今天才解出来。”

  “同喜同喜!上个月爸爸遇上的这道难题,还不是今天才初步有解!”卢作孚若有所思,“慢虽慢点儿,只要平平稳稳,找出难点所在,一环环解开,再大的难题,终能破解……”

  蒙淑仪虽不懂丈夫和孩子各自面对的难题,却听得懂丈夫解题费了多少心。

  存世的大量史料证明着一个不争的史实:自1940年日本101大轰炸计划导致中国粮食恐慌后,全国粮食管理局卢作孚局长,曾通过合理的调查、科学的管理手段,并以其闻名于世的“几何计划”,解决过城乡粮食问题。

  史料同样表明:此后不久,卢作孚突然提出辞去局长一职。其时,全国粮食问题远未根本解决,这不符合卢作孚一贯性格与行为方式。这不是卢作孚此生第一次辞官,可是以往每次辞官,都是在完成交付的任务、既定的目标之后,唯有这一次在全国粮食管理局任上辞官,是事情眼看要做成功时“半途而废”。卢作孚辞职的原因,究竟是什么?过往的史料中几乎找不到答案,唯有时任国民政府经济院院长翁文灏1941年新年伊始一篇日记,偶然透露出一点消息——

  “今卢局长作孚来访,告我——粮价物价不宜强令骤平,中途偶有波折,不宜朝令夕改。现在求治太急,形势困难,故拟辞粮食局局长。”

  “今拜会张群,他也对我说:‘卢作孚在蓉时言及政府处理物价近况,声泪俱下,极为慨息。’”

  言及“政府处理物价近况”,卢作孚究竟为何“声泪俱下,极为恰慨息”?卢作孚所批评的“强令粮价骤平,朝令夕改,求治太急”,究竟有无具体所指?若有,卢作孚又为了什么原因不明确指出其人,日记再未披露一句。卢作孚本人传世的全部著述,对此,也未著一字。这些历史问题,此前均只能存疑。直到公元2008年,台北“国史馆”代号“筹笔”蒋中正总统档案解密后被打开,今人才知道。在解决抗战中全国粮食时,卢作孚不期而遇的最大一道难题和终其一生难以言说的一段隐情。

  1940年9月7日,卢作孚在全国粮食管理局召开记者招待会,对各界人士与记者公布《四川省政府管理全省粮食暂行办法大纲》及《四川省粮食调查暂行办法大纲》,得到各界人士与记者们的认同。

  同日,张群在办公室接到蒋介石电话:“卢局长的上项管理和调查两办法,调查旷日费时,管理不够积极,无法即刻解决重庆粮价高涨问题,如此实施起来恐无任何效果。我这就致函给他,要他修正办法。”

  “委员长,大轰炸中,卢局长这样做,是为人心平稳,大局平衡,他是用心良苦。”张群说。

  “平稳?也不考虑现在是什么时候了,他做事不是一向都雷厉风行的吗?怎么一上任就要四平八稳的了?”蒋介石质问道。

  同日,开完记者招待会,卢作孚、何北衡与何平分率粮食管理局三队人员走出大门。众记者拦住卢作孚说:“卢局长,想采访您一下。”

  卢作孚说:“改天吧,我们正要出发。”

  中国乡村建设学院社会系主任孙恩三说:“我要问的,正是卢先生要出发去哪里?”

  卢作孚坦然地指何平与何北衡说:“哦,我们三人,分别去二区、六区和七区。继续搞粮食调查。”

  三队人分别登上停在三条岔路口上的三辆卡车。

  “那一天——预备唱!”文静起了个音。

  那一天

  敌人打到了我的村庄

  我便失去了我的田舍、家人和牛羊

  如今我徘徊在嘉陵江上

  我仿佛闻到故乡泥土的芳香

  三辆车上,青年人唱起歌来。

  卢作孚与何平、何北衡押后,正要上车,听青年们唱歌,卢作孚笑了。一辆摩托直到卢作孚面前才急刹住。他对何平、何北衡说:“你们先走一步。”

  军容严整的军官下车,如影随形,一个武装卫兵护卫其后。军官提着个铁制的便携公文箱,箱上有铁链,锁在军官手腕上。军官打开铁箱,将一封信送给卢作孚。卢作孚签字后,军官一个军礼,转身而去。

  卢作孚拆开信,是一份手令:“昨电谅达,再三研究,你所定办法,恐无效果。因名为管理粮食,若仅取缔囤积而不限期销售,则取缔必不生效,若徒言平价而不定价购销,则愈平愈高,又粮食必须规定为核准登记,决不许其自由营业,方能收管理之实效。在此紧急生死关头,若不破除正统派自由贸易观念,则谓管理者必等于纸上谈兵,必误大事。望务必根据此意,修正粮食管理办法。蒋中正。”

  上了车已经出发的何平与何北衡分别从各自车的驾驶舱反视镜中发现卢作孚独自站在旷野中,便叫司机停车,二人回到卢作孚身边。卢作孚将手令递到二人手中。何平与何北衡读后无语,将手令交回卢作孚手头。

  这份至今收藏于台北“国史馆”蒋中正总统档案民国29年9月7日条的《蒋中正致卢作孚手令》,表明了卢作孚公布粮食调查、管理两项大纲当天,蒋中正的态度。可是,在第二天的“总统档案”中,未见有卢作孚一字回信。直到23天后,才在《蒋中正总统档案——特交档案》见到一份标明为《卢作孚致蒋中正9月30日代电》的文件。这23天里,卢作孚到什么地方,做什么去了?他为什么不及时回复蒋介石手令?

  9月7日读罢手令当天,在两位副局长默默注视的目光中,卢作孚转身上了自己那台车的驾驶室,关上车门后,并没急着指令司机开车。直到听得另外两台车关上车门的声音,他的车才开出。卢作孚在后视镜中,望着另外两台车分驶上另外两条岔路。

  如血残阳中,旷里上红尘滚滚。三辆车,一直驶向旷野尽头,消逝。

  几天后,1940年9月中旬《成都中央日报》披露了卢局长的意思:“经调查后才能加以登记管理,才能安排限期销售于市场或由政府定价购销,其囤积居奇者才能加以取缔治罪。”

  卢作孚照例不表白自己面对蒋介石手令“当时是怎么想的”,他不对自己做心理描写,他只向人说出必须这么做,然后自己带头、并督促众人这样做去。

  “若不经调查,怎知何处、何人有粮食储存呢?储存数量多少呢?经调查后才能加以登记管理,才能安排限期销售于市场或由政府定价购销,其囤积居奇者才能加以取缔治罪。故而卢作孚局长及其副局长,虽被蒋中正浇了一盆冷水下,仍于9月中旬,分赴四川产粮之第二、第六、第七等三个行政区进行调查,并召集专员及县长研究粮食管理办法。”大半个世纪过去,历史学者,台北“国史馆”纂修处高级研究员简笙簧先生严谨考证后,指出战时问题必须采取相应调查、管理措施的理由。

  1940年9月中旬另一份《中央日报》,发表四川省主席蒋中正《告川省民众书》:“政府对于四川省所发生的粮价飞涨现象不能坐视,必须以最大决心对本省实施粮食管理。”

  与此同时,卢局长正主持会议,他用红笔在川省粮食管理专用地图划分区域:“将全川划分为十四个粮食管理区,每区设督察长一人,业务员及事务员各一人,雇员若干人,以推动农村余粮调查业务。”

  与会者坐席前,便摆有“粮食管理第一区督察长”、“粮食管理第一区督察长”……等牌位。卢作孚对他们一一吩咐,众人依次点头领命。

  1940年9月19日《成都中央日报》:“卢局长将全川划分为十四个粮食管理区,每区设督察长一人……”

  只差一句话没写:“面对委员长严令,卢局长不改初衷,一意孤行。”

  “实施消费区的市场管理,实施米商登记,分区编号、凭证购米,以期运销、分配皆能达到合理化,遏止米商囤积居奇之风!”卢作孚召开各地专员、县长、米商大会,口气软中带硬,此前他曾登门拜访劝说过的各大户乡绅、各位大粮商多到场。其中桀骜不驯者,此时也敢怒不敢言。1940年9月23日《成都中央日报》报道了卢局长解决粮食问题的这一鲜明态度。

  会场中人散去。坐在卢作孚左右的何平与何北衡凑过来说:“卢局长,9月7日总统手令,你至今未作答。”

  “作孚,半把个月过去了。”

  卢作孚望一眼会场的时钟,“开饭还有半把个小时,我正想跟二位商量这事。”

  何平说:“你讲。”

  何北衡补充道:“尽快给委员长一个回复,这才是当前第一大事。”

  卢作孚说出来的话却令二人意外,“我想再加派一千人,将粮食调查搞它个明明白白!”

  何平惊道:“眼下这三队人,你还嫌不足?”

  卢作孚说:“一千人撒下去,我还嫌不足!四川之大,当欧洲多少国家?”

  何北衡粗心地说:“这动静越搞越大,我就怕,委员长那边……”

  何平问:“万一调查后,你我仍不能解决委员长布置下来这一道难题?”

  卢作孚不惊不诧地反问:“你我这四川,古称什么?”

  何平说:“天府之国。”

  卢作孚说:“就是了!秦守李冰,经营水利。蜀相诸葛,治理天府。那天下乡调查你我都亲见,千年流水,至今江东浇灌万亩良田。守着个天府之国,你我后来人,能叫前方将士、后方百姓买不到米下锅——人心惶惶、精神摧毁而亡国?”

  一周后,被卢局长划归为“粮食管理第三区”的重庆巴县接龙场,战时粮食调查员李果果被乡丁推出朱门外,靠在石狮子上,才算站稳,手头的封条却飘落。

  接龙场乡绅黎宽燕迈着方步出门,站在门框当中,手一抬,正好接过飘落怀中的封条,看清了,上写着:“全国粮食管理局封。”

  “谁敢碰我一粒谷米,我叫他同样下场!”黎宽燕说着,作势要撕封条。

  刚赶到的文静见李果果义愤地想说什么,可是,他脸上突然又出现在民生机器厂遭遇大轰炸时说不出话的神情。文静急得直叫:“果果说话啊!”

  李果果急得摇唇鼓舌,却吐不出一字。

  文静上前,挡住李果果,认准黎宽燕说:“谁敢撕我一张封条,我叫他同样下场!”

  黎宽燕一愣,“谁出的这封条?”

  “全国粮食管理局局长卢作孚!”她指着乡绅身后满仓的粮,“凡调查存粮三百袋以上者,先行封存,交市县政府处置!”

  黎宽燕还想抗拒。

  文静喊:“来人!”

  巴县警察局长率警察持枪上前,强行夺过黎宽燕手头的封条,贴在他院中满囤的粮仓大门上。李果果躲在文静身后,显然头一回见文静如此发威,他愧疚地卡住自己咽喉,咕哝道:“果果,真到了这种时候,你连一声狗叫都学不出来!”

  孙恩三与记者同行,记者拍下照片。1940年9月27日《重庆大公报》刊出文静指挥强行封存粮仓的照片,文字说明:“卢局长派出调查员千人,分头调查第三区(即重庆区十九县),凡调查存粮三百袋以上者,先行封存,交市县政府处置。”

  史家评述:“重庆粮价,在卢局长成立省、县粮食管理组织,进行粮食调查、登记、推动市场平价米、奖励商运,及限期农户出售余粮,取缔囤积等措施之下,9月中旬以后,遏止了粮价上涨之势,每市石回复至约100元左右,可说达到初步的成效。”成都亦然。

  秋雨绵绵,卢作孚与何北衡漫步街头,照例不看别的,专看米店。来在春熙路米店前,见店老板将前些日子扔掉的米价牌“100元”拾起,用长袖拂去上面的灰尘,将柜台上“120”元米价牌换下。米店前的市民们,与此前恐慌状相反,平和地购米。一少妇买完米,扛着一小袋米出店,她把米袋交给小儿子抱着,再把小儿子抱上自行车后座,她撑起一把漂亮的伞,塞在小儿子手头,小儿子抱着妈妈的腰,自行车“丁零”一声,母子说说笑笑雨中行。

  “成都人骑车,比重庆人走路还随意。”卢作孚一叹,想起十六岁从合川到省城初次见到自行车的情景。

  何北衡与何平刚看过斜对门的另一家米店,随后走来,见到这情景,欣慰一笑。二人都带伞,却不撑开,雨中漫步,颇惬意。

  何平说:“卢局长这一回才叫: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先斩后奏!可是,当那一纸手令送到他手头,他怎么就能未卜先知——他对全国粮食的调查与管理双刃齐下,就一定能有查获、有收获、有斩获?”

  何北衡说:“他哪儿能未卜先知。我猜作孚,临危受命,又遭掣肘,也只得置之死地而求后生罢了!”

  何平对卢作孚其人越来越感兴趣,望着他的走在前面的背影说:“你说他此时在想啥?”

  何北衡以老友身份,颇知卢作孚。“刚才你不是说了么?——先斩,他还得后奏嘛。”

  何平又说:“蒋公手令九月七号送到,今天是九月最后一天,卢公可真沉得住气。”

  何北衡说:“宜昌撤退,他也这样沉得住气。他沉得住气,那片荒滩上三万多人才那么沉得住气。”

  “话说回来,还有另一个沉得住气的。”

  何北衡问:“谁?”

  何平说:“蒋公!可是卢局长他怎么就知道,蒋公这一回能这么沉得住气呢?面对蒋公这么严厉的手令,急如星火的公告,难道他就不害怕蒋公龙威大怒?”

  何北衡一笑。

  何平道:“你是说,他之所以这么沉得住气,敢把蒋公的手令置于案头而不顾,从九月七号到今天,是因为他早就料定,这二十三天内,蒋公会容忍……”

  何北衡依旧高深莫测地笑着说:“这话,你问我?”

  何平说:“真想问问局长本人,他是怎么想的?”

  “别费事了。他从来都只是想好了某事当做,便做去。但他极少向人说起他自己心头是怎么想的。”

  何平说:“我行我素,独往独来,天马行空。”

  何北衡纠正道:“我行我素,却不独往独来。一匹天马,却非行空。”

  说话间,二人尾随卢作孚回到办公楼前,抬头一看,卢作孚办公室窗前,刚亮起一盏灯,卢作孚已独自坐到桌前。

  何平说:“这阵子他正好得空,你我何不进去问问,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要问,你自己去。不过你就是要问,也别这阵子去。”

  何平随着何北衡目光再望卢作孚办公室,窗前,卢作孚身影,已提笔开始写什么,“刚转一圈回来,米市买卖趋于全面稳定,此时,他忙着写什么?”

  何北衡答:“我猜正是米市稳定了,他才忙着写信。”

  何平从何北衡的口气中已经猜到卢作孚此时是在给谁写信:“你是说,他是写给……”

  何北衡接道:“蒋公。”

  卢作孚提笔先写下抬头一行字:蒋中正委员长……

  他停下笔,望着窗外夜雨,思考片刻,写了个快,一气呵成,当中再无停顿:“……所需购粮包括军粮、民粮……在四川一省,政府即需购储2300万市石,所需资金高达5亿法币,另堆储场房、管理机构和加工调制人员均甚为庞大,须运用最大的政治及经济力量。在今日中国现实环境下,按照委员长指示的办法,几乎无法办理,偶一不慎,前方军糈及后方民食,均有发生恐慌可能。”写完,落款:“卢作孚9月30日”。

  此信以《卢作孚上蒋中正9月30日代电》为文件名,现存于台北“国史馆”《蒋中正总统档案——特交档案》内。

  大半个世纪过去,简笙簧先生述此事:“此时卢作孚局长,始于9月30日,对蒋中正所提示,由政府公价购粮,实行粮食专卖及计口授粮的强制平抑粮价办法,提出其执行困难的理由。”

  卢作孚写罢,推开窗,秋风细雨,飘飘入内,他正感到通体清爽,突然胸中一阵躁热,剧烈咳嗽。

  文静急步走入。卢作孚急忙恢复常态,不令发现。

  文静捧读急件:“国防军事委员会急令,火速征购军粮600万担!”

  卢作孚愣望着窗外,问出一句:“这雨,哪天起下的?”

  文静有些莫名地问:“卢局长,雨怎么啦?”

  卢作孚咕哝着:“稻米。”

  这一年的秋雨下绵了。

  这天早上,卢作孚要出门,下乡去查看稻田,蒙淑仪想给他准备几件干净的换洗衣服,到阳台上晾衣竿下伸手一摸,摇头道:“天!这个天都是湿的,哪里还晾得干衣服嘛?”

  这天下午,走进稻田,望着因连日阴雨而大片大片倒下的谷穗,卢作孚、何平、何北衡与粮食局众人,每问一个农民,得到的回答都是望天摇头。

  就连合川举人都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这天,他伞也不打,倒是没忘了提壶酒,独自走进阴雨中嘉陵江边的梯田,向天一叹:“中国自古以农立国,以粮为本,却从未有过粮食局长。是何原因?靠天吃饭。老天爷才是中国的全国粮食管理局局长。魁先娃欲为全国将士、百姓讨一口饭吃,担当第一任全国粮食管理局局长。正稻米归仓时节,偏偏阴雨连绵,天,你是要助纣为虐,亡我中华?还是要将大任于魁先娃,故意让他历尽大劫大难?”

  关于这一年四川粮食收成,不同的人,各说不一。

  “由于今年三四月播种成长时,干旱不雨,九十月稻穗成熟收割时又阴雨不停,导致产量严重歉收,其数量,恐不及1939年的50%。”对重点产粮区作实地调查,并详细咨询全川14个粮食管理区新任命的督察长后,卢作孚在全国粮食管理局会议上报告,并于当日向新闻界透露,向公众公布。

  “1940年四川粮食歉收,与1939年相比,起码锐减50%。”美国人同时调查到这一事实。这天,美国罗斯福总统代表居里在国民政府的外交会见中向蒋总统说。

  “此项计算必有错误,以1940年粮食产量与1939年相比,85%比例或尚相近。”蒋总统当场反驳。

  “因而米粮歉收不足的消息充斥于市场中,顿成米价高涨的严重压力,且此时我们又奉命开始进行约600万市石的大量军粮的征购,使已遏止上涨的米价又开始狂涨。”卢作孚如是说。

  1940年10月1日的《成都中央日报》第四版报道米价:成都米价竟狂涨至每市石200元以上。此后,米店老板们忙得不亦乐乎干着同一件事,换米价牌。

  “我们必须尽快……”10月6日,卢作孚召开紧急会议,刚开讲,文静入场,送上一份急件。

  卢作孚一看,正是他写给蒋介石手令的那份答复信件,上面有蒋中正亲笔朱批:“粮食管理局现在的作为乃敷衍从事,可虑!务望照粮食统制方针切实筹办。蒋中正。10月6日。”

  卢作孚用手头文件掩住这份批示,强令自己镇静下来,抬头,对同仁说完前面的话:“我们必须尽快拿出自己的对策!”

  1940年12月21日,成都机场停机坪,一架飞机降落。螺旋桨停止转动,旅客们纷纷站起,准备下机。前排旅客座中,卢作孚还坐着,埋头看一份地图。客舱内最后一排座位上,另有二人与卢作孚一样坐着一动不动。是一个军官与一个卫兵,皆军容严整,不苟言笑。军官手头提着个铁制的便携公文箱,箱上有铁链,锁在军官手腕上。

  机舱门拉开,突然灌入的狂风将卢作孚膝上的地图吹掉,他本来正拿着笔在地图上画着,忙起身去拾,拾起的图是他出任局长后新绘制的四川省粮食调查管理采购运输销售专用图。

  阴雨随风扑面而来,呛得卢作孚剧烈咳嗽,刚拾起图,笔又落地。此时,那个军官已经率士兵从卢作孚身边走过,下了飞机,上了直接驶到停机坪的一辆军用摩托。

  卢作孚出了机场,上了一辆轿车。轿车驶过省城郊外的田亩。透过前窗不断划动的雨刮,卢作孚忧心忡忡望着阴雨中大片倒伏的稻谷。轿车来到当年的督府衙门,停在两个石狮子跟前,卢作孚下车,望着石狮子,似故人重逢,石狮子依旧像当年那样冲他瞪圆了眼睛,卢作孚嘀咕了一声:“这才叫大眼瞪小眼。”这天为应付再次狂涨的粮价,他紧急由重庆飞成都,要与新任四川省政府主席张群商讨四川省第二期粮食管理办法。他抬脚跨上石阶,此时,省政府内,总统特别信使与卫兵匆匆赶出,显然已经完成送信使命,卢作孚默默避让一边。二人与自己错肩而过时,卢作孚认出,正是百日前将蒋中正手令送到自己手头的总统特别信使。

  “粮市有粮市自在的规则。越是粮价狂涨,越不可强力统制!”一进省长办公室,卢作孚便开门见山。

  “嗨,蒋公委任兄弟我当这川省省长,不知惹了川康派系多少朋友的不满!”张群想先把粮食的主题岔开。卢作孚却直直地望着张群。张群知道卢作孚性情,若对外人,他会拘礼,可是对共事的朋友,他一向直来直去。张群点头道:“依作孚兄之计……”

  “可沿用原来四川粮食运销办法,以全省六大消费市场为中心……”卢作孚将手头备好的图表摊开在张群宽大的办公桌上,张群赶紧将墨水瓶挪开放到地上。他还要挪开些桌面上的东西,可是,卢作孚已经指着地图讲开了,全不顾地图被原先放在桌面上的什么东西顶得此起彼伏,张群嘀咕一声:“丘陵地带。”

  卢作孚笑道:“岳军兄治下的川省本多丘陵地带。”

  张群见地图被红笔画成六个区,又各自标明数据,井井有条,乍看,有点像几何数学类的图表,便戏说:“几何?”

  “在价的方面,以来源地米价为基础,加运费及合理利润,而确定需要之米价。”卢作孚指图,讲得兴起,“长江黄河,发源于雪山。大米,可是发源于农村。故详细确定农村米粮之生产成本及合理利润以计算米价,至关重要,均需我等深入各保甲密切调查、估算。总之,这一方案的根本,系恢复自来的川省粮食状况。全按产粮地自来情形与粮食市场自然规则为依据,而以人为调济补救之。”

  张群松开中山服的风纪扣,当着卢作孚这样的朋友,犯不着过于正经,他感慨地说:“这锁喉结,眼看要被作孚兄打开了。”刚说完这话,他望一眼卢作孚地图被桌面上什么东西顶得鼓起一个砣之处,一丝苦笑泛起,“可是……”

  卢作孚正信心十足地讲着,一个顿挫忽然意识到什么:“可是岳军刚才说——可是?”

  张群慢慢卷起卢作孚刚摊开的地图。

  “观岳军卷地图,倒叫作孚想起一个人。”卢作孚见张群卷得如此慎重,笑道。

  “作孚想起哪一人?”张群警醒地问。

  “荆轲。他献图秦王,图穷匕首见。”

  “作孚此图,倒真是刺向暴日大轰炸的一柄匕首。”张群卷完图,还给卢作孚,眼睛却盯着原先被地图压在下面的那封撕开封口的急件。

  “蒋公?”卢作孚认得这样的急件。

  张群拿起蒋介石手令,递给卢作孚说:“蒋公特别信使前脚走,你后脚到。总统手令:严厉命令川省、社会部、全国粮食管理局……”

  卢作孚读出手令:“所有商店行号及各个私人,如囤有各种粮食及日用重要物品者,统限于1941年1月26日(即旧历除夕)以前尽量出售,供给市场,以应人民需要,违令者即作囤积居奇论罪,粮物没收充公,并照军法严惩,决不宽贷。”卢作孚抬头,望着张群,“你我面对的是农人,是商人,不是军人!你我管理的是乡场,是米粮市场,不是战场!这哪是管理粮食?分明是杀鸡取蛋!只取得一个,再无第二个!我若照此办理,实在太好办!凭此手令,点齐一彪军,到乡下去,将大地主大乡绅家粮仓抄它个颗粒不剩!到城头去,将米店抄它个底朝天,我这个全国粮食局长,军粮提前完成,民粮提前完成,大功告成!”

  卢作孚对着手令,似对张群陈述,又似与蒋中正面对面说话:“蒋公以治军之法治理米粮,全国军粮民粮能持久乎?蒋公以军令操持经济,全国经济能持久乎?蒋公以军法规范国事,中国的现代大事,能持久乎?蜀相诸葛亮治蜀,后人点评:能攻心则反侧自消,从古知兵非好战;不审势即宽严皆误,后来治蜀要深思。蒋公治蜀治粮治国家,要深思啊。暴日大敌当前,作孚与蒋公同样心情,也想一举彻底平抑粮价物价,解决军粮民粮。一纸军令,当然来得快,可是!”卢作孚对张群说:“岳军兄,叫你说准了——可是!可是……可是!”

  他再也说不出话来,再次出现儿时失语与长成后遇上过于激愤之事时的情景。

  张群在卢作孚肩膀上按一掌,取过卢作孚手头的手令,念出最后一段:“统限粮食管理局等各机关,切实会商核定办法,限本月31日以前呈报行政院,通令布告实施。哦,蒋公还亲口说过,要你我尽快拿出一解决方案,立即结束迄今为止全国粮食无政策无办法的局面。”

  卢作孚说:“也就是说,此前你我推出全国粮食调查与管理两大纲,在蒋公眼中,全都不过是——无政策无办法的局面!”

  张群望着手令上日期说:“今天是民国二十九年十二月二十一日,距离最后期限,只剩十日。”

  卢作孚看定张群,张着嘴,不说话,默默点头。

  张群问:“作孚兄,正好你今天到了,我们便马上召集各机关,切实会商核定蒋公制定的办法,如何?”

  卢作孚不语。张群苦涩地想开句玩笑,让老友宽松些,“阁下以为如何?”

  卢作孚艰涩地吐出两字:“几何?”

  “我是问阁下——如何?”

  卢作孚说:“几何。”

  张群这才发现,卢作孚一直望着的不是他,而是望着他身后,那张先前被卷成轴、不知几时又自动摊开了的地图。地图上可见,划分为几何图形的各个产粮区……

  卢作孚任粮食局长期间患病。医生诊断,双肺均已有结核病灶,并且伴随严重的脉搏跳动间歇症。

  这天,卢作孚坐在病床上,将那张曾向张群展示的地图铺在膝上,正用黑笔画着类似几何图形的线条,图上原已划下的六个大区,被他分得更细,他换了支红笔,标明数据“450万”。他停下,一阵咳嗽。似乎这才感觉到有目光注视,抬眼,是一直在病床边陪着他的蒙淑仪。

  “病床前,每天开会不得超过一次。”蒙淑仪说。

  “看着看着,月亮又圆了。”丈夫顾左右而言他。

  这天圆月下,陪都不知多少户人家透过贴着防空纸条的窗玻璃望着夜空,为明天的米发愁。愁心最重的有两个人,除了成立不到半年的全国粮食管理局局长,还有全国军事委员会委员长。

  重庆南岸的黄山,委员长窗前伏案写下:“四川军阀之无知与自扰,与粮价之继续高涨……”

  警报声起。委员长知道,对岸主城区百姓又要遭轰炸了。最近,暴日飞机不光白天来炸,还加强了夜袭。直到炸弹冲击波将贴有防空纸条的窗玻璃震裂,委员长才知道,今夜的日机,是冲着他的黄山别居而来。委员长接着写完这篇日记:“亦足使精神不愉,此种不生不死之环境与局势,诚令人忧闷无已也。”两个高大的侍从武官破门而入,此时还顾不上查明委员长的秘密办公地点是由哪一渠道泄密而成为日机轰炸的重点,两人立即关了台灯,关了屋内顶灯,不容分说,挟持委员长出门,借着树影,避过月光,一路疾走,刚把委员长塞进屋后的防空洞,一队轰炸机的黑影遮没了月光,那屋子,被炸弹震垮。

  几十年后,打开台北“国史馆”所藏《蒋中正总统档案——事略稿本》,还能看到委员长这一夜的字迹。蒋体毛笔字照例写得中中正正,一笔不苟。

  月亮残了,入夜,照不进大巴山。

  山中,有人将一枝火把点燃。这一把火依次点燃无数火把。一大队火把照亮了头顶上通天绝壁,绝壁顶上戳着个残月,壁上新刻大字:“撼大巴山易,撼中国军难!”

  孙恩三站在路口,被火把照红了脸,他一眼望去,一队火把在夜幕下的山中穿行,恰似泼墨写意画中搏击川江的一条小船,他一声赞叹:“简直是川江闯滩的一条木船!”

  一边的文静不语,却指向更开阔处——一队队火把在大山中穿行,从不同山头、不同山路,向这大路口涌来,恰似一支浩大的船队在大海中集结。

  孙恩三道:“进了大巴山,居然也看到——卢作孚和他的长江船队!”

  大巴山中,火把下,全是四川农民,精壮汉子推着鸡公车,妇幼老人相帮着,推拥着,筐中,满是谷米粮食。无数双穿草鞋、打赤足的脚踏在山路上。卢作孚穿虎头草鞋,正在大路口粮食集中处来回奔走。

  “卢作孚一生的第五个职务是1940年担任全国粮食管理局局长,其在战时的意义,至少与宜昌的奇迹相等。并且是以同样引人注目和激动人心的机敏来完成的。卢先生用了几个不眠之夜来思考粮食的运输问题,然后提出了他的著名的‘几何计划’……仅在巴中专区,就曾经在同一个时候运用了30万人运输粮食……”四年后,孙恩三发表在美国《AsiaandAmerica’s》1944年6月号杂志上的英文文章,题目正是:《卢作孚与他的长江船队》。

  史载:重庆大轰炸高潮的1940年,全国粮食管理局局长卢作孚在上任到年底的4个月内,在四川102个县共征购军粮450万市担,对于稳定战时军心起了重要的作用。

  翻过坎,眼看就到春节。这天,李果果与文静把四川省军粮采购运输方案(万源县部分)公文送到万源县县政府,县长李回见以官场礼数相送。

  县府大门两边聚了一堆人正在张贴对联:

  “年年难过年年过,处处无家处处家。”

  送毕公文,走出大门,文静回头望去,见李县长已经回到办公室埋头读公文,文静满意地点头,上了车。

  李果果驾车正驶出,迎面驶来的一辆军用摩托车和一辆卡车,车上站着一排宪兵。李果果赶紧避主道边,错车后,才重新上路。刚出城,向大巴山中驶去,听得车后有急促喇叭声,李果果再次避让道边,正是刚才迎面驶来的军用摩托车与卡车,此时已反向驶回。文静偶抬眼看去,一惊,军车后车厢,掀开的车棚下,刚才还笑容可掬的李回见,此时被宪兵按跪在地,反绑着,一脸痛苦抬眼望着车后的滚滚烟尘。

  文静想了想,说:“果果,倒车。回县府。”

  李果果闷声应了,便倒车,他已经习惯于不动脑筋,只听吩咐。车开到县府门口停下,大门前先前贴春联的人群,此时一片哄闹慌乱。文静也不问,穿过众人,直接去了李县长办公室,一看,刚送到的公文摊开桌上,上有亲笔批示:“传各保甲照去冬采粮运粮例办。”

  最后,“李回见”签名,却被毛笔拖了长长的一道,毛笔落在青石板地上,墨汁四溅。

  “今年初,国民政府为配合蒋中正严厉取缔粮食囤积居奇的措施,公布制定‘非常时期取缔日用重要物品囤积居奇办法’,对违反者,从重论断。被从重论断者,有安县县长江东、万源县长李回见、綦县县长邹明光……”次日,田仲在青草坝江边《重庆大公报》读道。紧挨这条新闻的是另一则消息:“蒋委员长去学界演讲抗战。”

  田仲大为不满,“老师,我的情报,是意大利前驻华大使透露的,绝对可靠,这位委员长他就在这座山——黄山。可是W不知怎么炸的!”

  “我的情报,他在另一座山头——大巴山,不是黄山。”升旗道。

  “老师说的是你的老对手,我说的是我的老对手。这一段,军方命我盯紧了蒋。”

  “101计划大轰炸以来,我的对手与你的对手似乎成了对手。”升旗正在钓鱼,渔具是现成的,那年民生公司在柴盘子打捞万流轮,升旗与田仲去实地观察进程,为掩护,买下的。升旗盯着浮漂,道:“蒋委员长手令一道接一道,卢局长软磨硬拖,我行我素。”

  “说到粮食,他们君臣二人倒真是各行其是。老师你说,委员长会不会像最近收拾这几个不听话不守规矩的县长那样,收拾卢?”

  “你太低估你的对手的吨位!你更小看了我的对手的排水量!”升旗摇头,刚才田仲说话太大声,惊跑了眼看上钩的一条鱼。

  田仲望着南岸黄山方向说:“W今夜要是一举结果了我的对手……”

  “但愿。不过……”升旗又向钓钩上换了一根蚯蚓,“要是W的轰炸机结果了你的对手后,再绕个弯,捎带着到我的对手头顶上也丢下几颗……”

  升旗笑出了声:“我的老对手不满三十岁时就说过,他不做炸弹,要做微生物。”他抬起头,敛了笑容,压低声对田仲:“贵军方武库中,除了能爆的炸弹,该还有爆过后能……”升旗轻描淡写地做了个火焰燃烧的动作。

  田仲看懂了:“燃烧弹。”

  “便请捎带着向重庆城来上几颗……”

  “老师的意思……”

  “不容蒋委员长有认识到卢局长的粮食办法确实能够解决战时粮荒的时间。”

  “碰上老师这着棋,卢作孚会如何应对?”

  “以他的棋力,自有应对妙着。不过,面对委员长的这一着,我实在想不出卢局长如何应对。”升旗道,“全国大粮荒,不比得宜昌大撤退。宜昌大撤退,他要跟川江枯水和日本军队抢时间,全国大粮荒,他却要跟委员长抢时间。偏偏解决全国粮食问题,按照他的办法,需要的是一环接一环理顺产粮、供粮、销粮关系,最需要的就是时间。”升旗道,“这些日子,他想得最多的应该是如何赶在委员长沉不住气之前把全国粮食的难关打破。”

  “是吗?真想听听他自己说说陷入这样的困境,他是怎么想的。”

  “我也是。战后,升旗第一个打算去的地方是战俘营,去见卢作孚,问他——当时你是怎么想的?田中君肯同行否?”

  “太肯了。”

  “提前告诉你,他不会说。我敢跟你打赌,他一个字也不会说。他这样的人,内心是不会向人说的。永远不会。说出来,人要么不懂,懂了的人,会吓一大跳,甚至跳江跳河。他也不会写,所以日后你休想从他的回忆录中看到他的内心想法。这世上,有一种人,他知道自己的命,他一生就是实施这天命,完事,该回哪儿回哪儿去。哪怕他曾经出任英雄、扬名立万、写就青史,他也只会默默无闻老死家中。命。”升旗说完,再无多话,盯着冬日荒江中那一根细细的鱼线。

  这天,一份报告送到蒋介石案头:“日军101大轰炸计划实施以来,对重庆派出飞机数千架次,投掷炸弹过万,且近日所投大多为燃烧弹,导致重庆大火连连,房屋及粮食等贸易物资损失严重……”

  “穷一周之力,研究粮食管理办法,此为近月来最焦虑之问题,”这天夜里,蒋介石写下这样的文字,“今始获得一方案,无论将来之成效如何,终比过去无政策无办法者胜一筹也。”

  这天夜里,炸弹同时炸灭了蒋介石与卢作孚书案上的灯。两人都在黑暗中面对着外面的山城重庆熊熊燃烧的火光。

  1941年,中国抗战进入防御、相持之持久阶段。前方各战区与大后方成渝两市粮食供应艰难……

  史家述评:“1941年2月召开的全国粮食会议,与会人士充分交换意见后,一般认为:‘去年7、8月间重庆粮价的高涨,实为大轰炸所致;10、11月粮价再一波的高涨,则为1940年粮食歉收又大量收购军粮为最大原因。’一改蒋中正所表示‘四川不缺粮,粮价高涨是囤积居奇所致’的说法。然而经蒋中正采取严厉川粮管理措施的搅局,也等于将川粮管理打上了死结。”

  “全国粮价高涨,不宜一举强令其骤平,不宜强用行政手段,必须信任托付于全国粮食主管部门,遵循市场自有之规矩,次第进行,中途偶有波折,更不宜朝令夕改。现在求治太急,形势困难,作孚因此,拟辞去粮食局局长。”这天,卢作孚告诉国民政府经济部部长翁文灏。当晚,翁文灏在日记上记下这事,笔有些滞。

  “蒋介石一定料不到卢作孚居然真敢不干了。”卢作孚去送辞职书,目送他的背影,何平对何北衡说,“卢作孚自己对可能产生的后果料想到没有呢……”

  “这谁知道?不过,以我对他的了解,这棋,不想好后着,他绝不会落子……”

  “局长是何平此生所见最敢断之人。”

  “决断担当,他敢拼性命。决断不担当,却等于要了他的命。作孚平生所做大事,一旦决断要做,从来善始善终。唯有这一回,他是半途而废。”何北衡平白无故也咳了两声。

  何北衡所说,是事实。不过,只是截至1941年春季以前的事实。若真要论到“卢作孚平生所做大事”半途而废者,共有两回。下一回,也是最后一回“半途而废”,对卢作孚来说,比这一回的“半途而废”更加要命!不过,那要等到十一年后的春季,才能看到——那时“半途而废”的,竟是卢作孚一辈子生死以之的“生民”、“民生”,甚至生命……

  史学家简笙簧述评:“卢局长对四川粮食的管理,在蒋中正的掣肘及横生枝节下,可谓功亏一篑。”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古往今来,多少贤臣名将,苦心孤诣打开一个局面,却为何往往毁在遥遥京都传送来的一纸“君命”?

  “蒋中正此种作为,导致1937年7月对日抗战以来,物价涨幅尚称平稳的中国,自1940年开始,随着川粮价格高涨,全国趸售物价指数,每年约以2.5至3倍的高幅度骤涨,且每况愈下,把人民的生活逐渐推入痛苦深渊绝境之中,最后蒋中正及其领导的国民党政权,大失民心,不得不于1949年退出中国大陆政权。可说重庆大轰炸导致粮价高涨的处置失当,实为蒋中正及国民党失去中国大陆政权的重要滥觞。”简笙簧最后甚至引出这样一段结论。

  这结论又让人联想起当年卢作孚写在合川会馆白木桌面上的一个词:“民不聊生”。

  还有另一个从中提炼出来的词:“民生”。

  咱们国家这一部历史,无论谁来说,无论说谁,说何事,怎么都万变不离其宗,离不开这两个词。

  1941年4月2日黄昏,蒙淑仪手把栏杆,望着吊脚楼下小路。山崖边生出的那一树槐,逢春枝叶显得绿油油地充满生机,重新掩映了小楼的栏杆。透过枝叶,小路上,蒙淑仪远远看到卢作孚小小的身影,正缓慢上山。更远处传来卖报声:“看报看报,看抗战民生大计,看民以食为天,看全国粮食管理局升级,看国家粮食部成立,看卢局长婉谢出任粮食部长,推徐堪代替。”

  隔得老远,蒙淑仪一时看不清久别的丈夫是什么模样。

  抗战几年中,卢作孚很少留下照片。要描画卢作孚的模样,不大找得到依据。不过,“委员长侍从第三处”就在这一年,奉命作了个“中央机关科长以上干部调查”,调查结果填写表格上报,表格分“人”、“事”两项。关于卢作孚的那份表格,几十年后,在台北“国史馆”找到,是这样描写的:卢作孚年四十八岁四川合川县人曾充小学教员民生公司总经理四川省建设厅长全国粮食管理局局长现任交通部常务次长人:短小精干品性坚毅工于谋划善用人其办法为经考验后继以实地训练来回管束并保障其生活使能安心发挥所长系其特点其所主持之民生公司为国内有数之大企业亦即卢氏之一杰作与张岳军氏关系密切并为张岳军氏与张公权氏间之沟通人事:处事勤劳切实富有研究精神年来不到交通部办公亦无政绩但对民生公司及川江航运仍时注意盖彼之毕生事业即于是报告人:袁公信

  眼看着丈夫登上石阶,来到屋前,眉眼都看清了,蒙淑仪放心了,开了门,冲着丈夫嫣然一笑,多少有些神秘地向阳台上一指道:“有朋友!”

  卢作孚走向阳台。

  蒙淑仪正要关门,门被碰开,儿子蹦跳着进屋,同时奔向放收音机的柜子前,顺手要打开收音机。这才发现,收音机没了。

  儿子四下寻找,蒙淑仪说:“别找了,叫你爸送到公司去了。叫职工听新闻!”

  明达问:“爸爸,田汉叔叔来过没有?”

  卢作孚答:“昨天刚走。”

  明贤又问:“爸爸,老舍伯伯最近来不?”

  “怎么啦,明贤明达今天不问田汉,就问老舍,有事吧?”

  两个儿子同时拿出手头的剧本,说的是一回事。

  “中央大学演抗战戏剧,我演远征战士,想请老舍伯伯指教!”

  “中学排了新戏,我演流亡学生,想请田汉叔叔指教。”

  卢作孚转头与身后的那位朋友相对大笑:“卢作孚的儿子运气真好!”说着,他闪开身,亮出阳台上那位朋友。

  那朋友爽朗一笑道:“不知明贤明达二位小兄的事情,在下郭沫若,能不能帮上点忙?”

  为了第二天赶船方便,当晚,卢作孚留郭沫若在红岩村家中住。

  次日清晨,卢作孚送郭沫若去嘉陵江边,上民生轮。

  分手时,卢作孚笑道:“你养病,去苏俄。我养病,上歌乐!”

  “作孚,你这一路走的!哪一天,让我给你写本传记吧。”

  “我的传记不好写,哪一天,还是我自己写吧。”卢作孚默默摇头。

  一声汽笛,船离岸。郭沫若在卢作孚、卢子英资助下,去了苏联。

  卢作孚望着轮船没入晨雾。只一人时,他的眼睛又显得孤独苍凉,不知是想到孤帆远影的朋友,还是想到留在岸边的自己?卢作孚自知,自己的传记还真不好写。卢作孚不知——几时才去写这部自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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