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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淡忘

  大撤退后,合川麻布小贩卢茂林只读过四年小学的二儿子卢作孚回到民生公司,股东们续聘他为总经理。1939年10月10日,国民政府授予卢作孚三等采玉勋章。几年后,卢作孚写下《一桩惨淡经营的事业》,其中有一段回忆到大撤退。

  当宜昌码头前这片荒滩被升旗断定为日中战事的“第一战场”时,这里同时也成了中国演艺界第一大舞台。

  这天,天刚亮,一个消息被荒滩所有的人奔走相告——“中国影人旅行剧团”今日乘轮到宜。

  说起这个剧团,名气大了!七七事变后不过三月,由作家陈白尘、导演沈浮等人发起,上海明星、联华、艺华、新华各影片公司明星纷纷加盟。

  “谢添、白杨都要来!”李果果来到12码头,向正在民主轮前指挥装卸的小卢先生报告这消息,卢作孚听了,却扭头对文静一笑。文静对李果果嗔道:“你这才来报告哇,晚了!他们撤退,就是卢先生派民贵轮接的。昨天卢先生就给民贵拍了电报,邀请他们到宜上岸为民众演出一场。立冬了,想给前方将士募集寒衣。”文静望着繁忙的码头,“抢了这多天,卢先生也想让全体船岸人员劳逸结合一下。”

  “上策!这即便不是小卢先生到宜后最英明的决策,也是最英明的决策之一!”李果果乐得耍嘴皮子。

  “我们出发去夔门的水路上,剧团在船上抓紧时间排练了陈白尘的话剧《卢沟桥之战》。船上乘客就成了我们的观众。在快到宜昌的前一天,突然接到电报,要求剧团在宜昌上岸,为给前线打仗的士兵募集棉衣,进行义演。接到这个电报已是常熟,可大家谁也没有睡意,连夜准备了几个义演的剧目。我邀吴茵、燕群两人,现排了一个短剧《过关》。我演把关人,吴茵、燕群演一对母女。这个戏说的就是过关难的故事。剧团在宜昌上岸时,露天剧场的票早卖完了,连站票都没有了,演出的时候,墙上坐的都是人,整个演出也特别热烈,从台下不断传出热烈的掌声和口号声。”60多年后,86岁的谢添还记得23岁时大撤退途经宜昌的一个个细节……

  “露天剧场”掌声雷动。

  “谢添吴茵他们演的是魁先哥!”宝锭坐在墙头上,一边鼓掌,一边断言道,“你这些天,才真叫关关难过关关过。”

  “这些天堵在宜昌的人,谁不都一样?”卢作孚站在墙下说。

  “看见没有?卢先生一边看戏,一边还在拿笔在纸上记,肯定是明天的运输计划。”文静说。

  “唔,也就小卢先生肩膀上扛的那颗脑瓜,才这么够用。”坐在文静身边的李果果道。其实他看也没朝小卢先生那边看一眼,连戏也没看一眼。从开场锣鼓敲响以来,《放下你的鞭子》、《没有祖国的孩子》、《故乡》……一个个著名短剧由一个个更著名的明星一路演下来,李果果几乎都没看清,他一直偷偷看着身边的文静。鼓掌时,更是一点不老实地往文静身上挤。他太感激小卢先生把公司最后的两张坐票留给了他俩。文静却也没有像平时那样退避开——开演以来,她不是落泪,就是傻笑,一晚上把从前只能在电影上看到的全中国的明星全看在眼里,她兴奋得连身边坐着个李果果也忘了。

  “哟嗬嗬吼,哟嗬嗬吼,西陵滩如竹节稠,滩滩都是鬼见愁;青滩泄滩不算滩,崆岭才是鬼门关。”下一个节目是宜昌学院街小学张一之校长带来的一队小学生演的《川江号子》,当中岔一岔,也好让再下个节目《捉汉奸》又有角色的谢添换个装。

  “一声号子我一身汗,一声号子我一身胆!”小学生们像模像样地照着从小在江边看到的纤夫拉滩的形状表演着,墙头上却笑倒宝锭。

  “傻笑个啥!”卢作孚低声喝止从墙头滑到身边的宝锭。

  “我的个魁先哥耶,当真闯青滩泄滩崆岭滩,要像这群崽儿恁个吼,船早打烂了!笑死我了。”

  “我看你才好笑。明明晓得别个娃娃们是在演戏!”

  “哟嗬嗬吼,哟嗬嗬吼,我这肚皮!”宝锭笑得停不住。

  “光会笑!就依你说,当真把你们那闯青滩泄滩崆岭滩的号子硬搬到这露天剧场来吼,一吼大半天船还没走几尺,观众早跑光了!”卢作孚低喝道,“自己不学文化,不懂艺术,还笑别个!”

  “是,是,我不懂,我魁先哥懂,不就够了!”

  “卢先生走到哪里都有朋友,但只有跟宝师傅在一起,他才活得像个娃娃。”文静回头望着卢作孚这边墙角。

  “是。”李果果应道,一只手趁势搭上了文静扭动的削肩。文静这才意识到李果果今晚特不老实,却也没退避——此时她就是想退避,也无处可退,露天剧场早已挤得水泄不通。

  “一根纤索九丈三,爷孙八代肩上拴;踩破卵石哪个怜,纤夫才懂过滩难……”学院街小学的学生们还在“哟嗬嗬吼”,笑得浑身晃动的宝锭,手头的一件东西碰到了卢作孚,冰冷地一激之后,卢作孚看清了是一把船用大号扳手。

  “叫你来看戏,还带这个?”卢作孚问。

  没想到这一问,无意中竟帮宝锭止住了这一阵傻笑。宝锭重新抓稳了扳手,想了想,说:“小时候,你做了定远号的船模型送我,我一路抱到上海。公司订了铁船你叫我学‘引进’,我十几年没丢开过这东西。”

  “别废话了。《捉汉奸》了!”

  戏台子上,那汉奸眼露凶光,正要动刀子搞暗杀。

  “杀了他!”宝锭低吼,吼的是杀汉奸。卢作孚看他那样,显然没认出演汉奸的就是上个剧里的“把关人”。卢作孚冲宝锭羡慕地嘀咕一声:“我要能像你这样就好了。”

  宝锭憨憨地一笑,“宝锭脑瓜没你好用,活得简单!”

  汉奸被捉,卢作孚与全场人一齐欢呼,宝锭却从背后悄悄地看着卢作孚。宝锭并不像他说得那么简单,今晚他带了大扳手随身,便不是像他对卢作孚说的那样,而是另有原因。那天船到宜昌,听说码头上中国反谍人员与日谍同归于尽后,宝锭便担心上了。他知道,如果间谍要害人,第一个目标一定是魁先哥。平日跑船顾不上,今晚在魁先哥身边,他便带了扳手,怕人杂,坏人对魁先哥不利。看戏时,他在墙头已经发现了一丈开外一个形迹可疑之人——此人戴鸭舌帽,别人看戏,他看戏。别人鼓掌时,他鼓掌,头却不时扭向卢作孚。宝锭一看便知他隐藏在鸭舌帽下的那双眼睛是瞄着卢作孚。

  戴鸭舌帽的是骆队副。昨天日落时包围对岸沉船,冲上船后,一眼看到驾驶舱中刻字。骆队副在军统的专业是欧美密码破译与电台方位侦测。“九一八”后,苦学日文,如今不仅精通日文,而且连日文密码中各种变数都了然于心,是以一看便识得刻字意思。昨日跑了“沙扬娜娜”,24小时以来,再未发现该可疑电台收发一次电报。当时全船搜遍,未见电台。只在驾驶舱发现日文密码抄报碎纸片,带回驻地,翻出专用密码本,破译出来,是与日本空军离宜最近的W海军航空兵基地通报的内容,轰炸当前中日第一战场宜昌云云。骆队副心知,日谍绝不会善罢甘休,大规模轰炸不成,极可能采取目标轰炸,他便开始为卢作孚担心。秦队长死前那句唯一的遗言——“就连他这样一个私人轮船老板,都……”,这私人轮船老板,骆队副不用破译,便知道说的是卢作孚。秦队长殉国这些天来,骆队副便有意无意关注卢作孚,想看出此人到底有什么与众不同之处,能让秦虎岗这样的汉子在识得他半天时间内便放弃抢船撤回大后方的初衷,甘心情愿为国捐躯。多日观察,他再无多话,只想着,万一有事,一定不能让此人受损,否则这宜昌完不成大撤退。他便吩咐手下众汉子:“在未发现沙扬娜娜这娘们前,要对卢作孚这样的人重点保护。”今夜,见卢作孚到露天剧场,他便也带了人来,分布全场,把这个离卢作孚最近的观察位置留给了自己,他想,沙扬娜娜若要不利于卢作孚,这种场合很可能会到场。

  田仲挤在后台出口,与一群没有坐票连站票也没有的流亡大学生挤在一堆,看上去,他穿灰布长衫,围一条被风尘染灰了的白围巾,也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流亡大学生。为确保明天——11月7日升旗的“下策”万无一失,田仲决定从今夜起就盯死卢作孚。他已经瞄上了卢作孚,还发现几步外戴鸭舌帽那人,正是那天上沉船搜捕沙扬娜娜的为首者——他踩了田仲脑瓜一脚,田仲还能认不出他?今晚田仲还有个意外收获,居然不费吹灰之力就把这个国家中名头最响的女影星们一网打尽全看在了眼里,而且当她们从后台演戏出入时,近在咫尺,吹嘘呼吸之息可闻。田仲惊奇地发现,无论胡瑛、白杨,还是杨露茜、卓曼莉,其风度光彩,都不在小樱由纪子之下——由纪子是田仲在国内上大学时的青春偶像……田仲发现自己有点走神儿,居然想今夜就离开这种地方,回国,回到大学,再读四年书,周末能上电影院会会小樱由纪子。这时,流亡大学生们开始向台上涌,田仲本能地想退后,却被刚认识的几个大学生左右挟持,说:“这种时候,你敢退缩,以临阵脱逃论处!”结果,是流亡大学生看了明星的戏,情绪高涨,临时组成合唱队要求登台也唱一嗓子。田仲挤在大学生中,卖力地唱开了:“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好容易唱到“那里有……漫山遍野的大豆高粱”时,那个担任合唱指挥的大块头学生因为激动身体大摆动,田仲才找到视角一窥卢作孚所在墙角,这一看,心头一紧,卢作孚早没了踪影,一起不见了的,还有他身后墙头上那个怀抱船用大扳手来看剧的莽汉。

  1938年11月7日,难得一个冬季江面无雾的好天气。

  昨晚,南昌飞机厂最后一个大件没装上民主轮,卢作孚到底放心不下,悄悄退出露天剧场。宝锭自然跟着回到12码头。天刚亮,这个庞然大物的飞机机身已装上民主轮。刚腾出的囤船上空位,另一个大件又被起重机与民工装上了船。是“汉口船舶机器厂”一台巨型冲床,那位工程师护犊似地在旁照应着机器。

  卢作孚长长松一口气,宝锭推拥着卢作孚上了民主轮,开心地说:“魁先哥,你又要坐宝锭的船了!”

  “小时候就坐惯了你的木船。”

  “你还莫说,我这民主轮,在这宜昌,坐过蒋夫人,坐过蒋总裁,福气大呢!”

  卢作孚记得这事。上回蒋介石要坐民字轮,是卢作孚亲自电告宜昌分公司经理李肇基,指定民主轮。因为民主轮再早运载过宋美龄,有接待这个等级人物的经验,还因为民主轮马力大,引擎好,又掌握在宝师傅这样的人手中。

  “这趟水跑了回来,这片荒滩又要空出一大片。”卢作孚回头望着码头,见昨天主动登台唱《松花江上》的那群刚到宜昌的大学生,今早也起来码头登记,其中一个穿灰布长衫,围一条被风尘染灰了的白围巾的流亡大学生刚才还约了同学们上了囤船帮着民主轮装运飞机。卢作孚道:“老的刚撤,新的又到。这趟水,我们还真得再抓紧点!”

  他身后囤船上,那个“穿灰布长衫,围一条被风尘染灰了的白围巾的流亡大学生”一边招呼同学帮着汉口船舶机器厂装机器,一边看似有意无意地听着卢作孚与宝锭的对话。他是田仲。

  卢作孚站在轮机舱外,忙里偷闲,看着舱内宝锭与他的徒弟。宝锭的徒弟长着一双让人过目不忘的豹眼,卢作孚记得,是自己在结束大打关那年从北碚兼善中学毕业生把他招考来的。如今这娃娃上唇已经见黑,冒出胡须。此时他也忙里偷闲,手拿绳子,向一个酒瓶子的瓶口上打结。

  宝锭对徒弟说:“当水手,先学‘水手结’。学水手结,先学着在酒瓶子上打‘瓶口结’。”

  宝锭转对卢作孚说:“魁先哥,多久没回家了?”

  卢作孚憨拙地摸摸脑袋说:“想不起了。”

  “鬼子飞机炸到重庆去了,我嫂子和侄子没事吧?”

  卢作孚答:“转移到北碚去了,没事。”

  宝锭说:“没事就好!抢空了这片荒滩,我们船一趟拉通回家去。”

  卢作孚说:“做梦都盼这一天。”

  助手打好了瓶口结,送到宝锭面前检验,宝锭不屑地说:“甩两圈。”

  助手拎着绳子就甩,酒瓶子脱离绳套飞出,宝锭早有准备,眼明手快,将眼看砸碎的瓶子一把抓住,顺手扔还给助手说:“像你这样,叫你上岸去打酒,回来师父一口酒也不得喝进嘴!三个字——够得学!”

  车钟响了。宝锭与徒弟几乎同时坐到两台伏虎似的引擎跟前,启动了机器。

  田仲感觉到脚下的囤船开始随着紧靠的民主轮的引擎轰鸣声颤动,他盯着民主轮拴在囤船上的缆绳,盯着这缆绳被一个比民主轮机舱中学徒还小的水手解开,抛向民主轮。田仲甚至看清了这小水手双眼流出泪水,却想不出每天从他手头送出这么多条船,他为何为这一条船开出伤心。

  这小水手正是前日民主轮拢岸时接缆的小水手,他手心的皮还没长好,痛得流泪。

  眼看着民主轮与囤船分离,见出船缝间鼓涌的江水,田仲本能地抬腕看手表,还没撩开长衫袖子,突然中止了这动作——昨晚为混迹东北南下流亡大学生群中,田仲没敢戴商务专科学校助教的手表。田仲抬头望一眼囤船上的挂钟,为掌握进度,宜昌江段所有老码头、老囤船与新设的新码头、新囤船,全都配备了挂钟或闹钟。田仲看清时间是8点整。田仲转身下了囤船。此时听得囤船上争吵声大作,侧耳听清了,是那个湖北口音的船舶厂工程师与管运输的人员发生争执。田仲顾自前行。先是慢走,几步一回头,直到看清民主轮从囤船船身后驶出,驶向上游峡口后,田仲便撒开腿快跑起来。“闲子”死了,“沙扬娜娜”走了,从监视目标去向到发送电报的事,田仲只能一人承当。此时,他必须在最短时间内赶到电台藏匿处。好在,这片荒滩上,撒腿快跑,是最不容易引起人注意的事。只是快到电台藏匿处时,见一个背着侦测电台的汉子正在附近游走,田仲心头一紧,才放慢了脚步。田仲庆幸自己预先将报文打好腹稿,并译成了密码,记忆在心。报文极短,但相信升旗太郎在W一读就懂。田仲铤而走险,以最快速度拍完电报。拍完抬头,从满江面如森林一般耸起的木船桅帆中望出去,民主轮冒出的滚滚黑烟刚没入上游峡口。正要抽完剩下的半支烟,远处山梁,冒出一队人影,为首者身形,能见出背了个天线耸向天空的电台。田仲砸了电台,潜入江中……脱险后,田仲却后怕,怕报文太短,升旗读不明白。田仲一直望着下游峡口,直到配备强击机的九架编队飞机出现,并看清机群根本没在宜昌码头盘旋停留便沿江向上搜寻时,田仲才长长出了口气……

  7年后,骆队副以军统汉口站中校行动队长身份,接收日本海军航空兵W基地。此时,该基地地点已设在宜昌,是日军距离抗战陪都重庆最近的空军基地。发生在中日战争中的举世震惊的“重庆大轰炸”,便是由宜昌起飞的轰炸机群实施。骆队长在接收后的W基地缴获了后方日谍与该基地来往的大量密电文件,其中最短的一份是1938年11月7日8时35分潜伏宜昌代号“沙扬娜娜”日谍拍往基地的电报,译成汉语,只四个方块字——“民主8点”。按时序,接下来,W基地收到的是一份几小时后由日本轰炸机群由宜昌上空发回的电报“目标击沉,空中观测,船人无一逃脱”。虽然日本已经投降,出于职业兴趣,骆队长还是抽出了那份最短的电报。“民主8点”,以骆队长的经验,不用破译,便知所指是“民主轮8点钟”发生了一件事。可这到底是一件什么事呢?一查档案《民生公司宜昌大撤退内运输登记表》:“1938年11月7日8点民主轮驶离12码头,主载南昌飞机厂战斗机机身一具……”又由档案《民生公司船舶损失统计表》中查到:“1938年11月7日民主轮在宜昌上游江段遭遇日机轰炸,民生公司船上人员牺牲惨重,船毁沉没……抗战中,民生公司牺牲员工116人,这是其中极惨重的一次。”

  资料查清,骆队长更困惑。自宜昌大撤退开始之日的几波轰炸后,日本W基地飞机将重点转向湖南战场,其间好像暂停过几天对宜轰炸。为证实记忆无误,骆队长又查1938年日机对宜轰炸档案:11月15、17、18、20日,日机多架次,轰炸民生堆栈、下铁路坝、招商局栈房等处,撤退搬迁来宜的申新、天原等厂,武汉大学等人、货损失惨重。轰炸九码头,法国天主教堂院内难民被炸伤50余人。裕华纱厂待转入川棉纱500件被炸,大火燃烧,三日方熄。

  ——也就是说:1938年11月7日这一天的轰炸,此前20天炸过,此后8天才炸。骆队长想,为何独独7日要炸?

  骆队长联想:自己这些日子,不正是在宜执行军务、奉秦队长虎岗遗命侦寻日谍么?记得正好这天有事。骆队长因职业需要,有记工作日志习惯。翻开一看:“11月7日8点30分左右,一向密集发报,此前停发两天的沙扬娜娜重新启用电台,我正在附近江段侦测,发现,即率队抓捕。敌毁弃电台,潜逃。”

  时间顺序看来,W正是收到这个电报后,配备强击机的九架飞机才由基地出发,直奔宜昌,向上游江段搜寻,炸沉了民主轮。

  放着遍布宜昌码头的兵工业、重工业器材不炸,为何独独要冒风险炸沉“民主”?难道仅仅是因为该轮运载一架小型滑翔飞机配件,怕装备起来后飞空对日本空军造成威胁?这有点讲不通。若是当年日本空军有这般意识,以其军力,早就将宜昌炸成一片焦土。何必获知我“宜昌大撤退”完成后再追悔莫及?

  日本此次轰炸,不光是目标明确,还要等到确定民主轮在这天清晨8点离开宜昌后到了“上游江段”才炸?为落实这一点,连戴老板那儿都挂了号的“沙扬娜娜”不惜铤而走险,冒死发报。11月7日驶出宜昌上行的民主轮上,到底有什么目标,引起日方如此重视?

  八年抗战,像世界战争史上所有重要战争一样,给后人留下多少谜团。骆队长只好把这个谜团记在当天的工作日志上。前面八年多事,日志总是记得简明,胜利后得宽余,骆队长记得详详细细。

  如果骆队长读到1993年出版的《与老师升旗太郎君一起在支那工作》一书,他心中的历史谜团当下便能解开。

  1938年11月7日8点,看清卢作孚上了民主轮,民主轮驶离囤船后,穿灰长衫、围白围巾的田仲从12码头跑开。此时,江心守候多时的民族轮拖了满载的驳船已驶向这囤船,民主轮一走,就靠上囤船。按照卢作孚昨日调船会议下达的指令,它将装上“汉口船舶机器厂”的一件关键设备,然后追随民主轮上行。

  民主轮正驶出,卢作孚听得囤船上争吵声大作。是那位工程师指着荒滩上零散设备,坚持要将本厂所有配件都装上囤船:“少一件,也不行!”

  李果果却不准,说:“卢次长和各位有言在先,约法三章,当时所定的办法是由各厂矿‘各自选择主要器材,配合成套,先行起运,其余交由木船运输,或待四十天后,另订计划运输’。”

  工程师权威地拉着计算尺说:“哼,我早算过了,四十天后,枯水一来,根本无法再运!”

  卢作孚见双方争执不下,抱歉地对轮机舱中宝锭喊道:“兄弟,我得下你的船!”宝锭惊道:“啊?你又不肯坐宝锭的船啊?”

  卢作孚说:“我坐民族轮,咬你的尾巴,进了三峡,又能见面!”

  “好吧。”宝锭咕哝着,目送卢作孚熟练地在民主轮将离囤船前跨帮上了囤船。

  “万一这些配件来不及运走……”囤船上,工程师严厉地逼问。李果果一愣,一时不敢作答。

  李果果身后,有人接过话,更加严厉地说:“万一来不及,或竟准备抛弃。”

  工程师急了,说:“抛弃?谁说的!”

  李果果被推到一旁,他身后的是卢作孚,说:“卢作孚。”

  “抛弃!回到大后方,没了配件,光有主机,拿什么制造船舶用机器?卢先生,你比我懂——这可是打抗战搞交通急需的!”

  卢作孚说:“拿天府煤矿的煤,拿四川的铁矿,拿从宜昌撤退回去的武汉钢厂的炉,炼出钢铁来,拿你手头的计算尺,算出数据来,先制造出汉口船舶机器厂所需的配件,再装上你这主机,就拿它们来制造抗战急用的船舶机器。”

  工程师不舍地望着荒滩上配件说:“抛弃?”

  卢作孚重复:“抛弃。别忘了大撤退开始那天我们在这里约法三章!”

  文静从荒滩上抛弃的配件中走出,牵着那个报童姐姐。报童姐姐脖子上依旧挎着那一对虎头鞋。文静正不知向哪儿去,卢作孚大喊:“上这儿来!”

  工程师问:“抛弃器材?”

  卢作孚答:“保人。”

  “保什么人?”

  卢作孚说:“比方说,孔德成。”

  工程师问:“孔子七十三代嫡孙孔德成主祭官也来啦?”

  卢作孚抬眼望着泊在江中,因水浅无法靠上临时码头的明兴轮,“武汉弃守,孔德成乘三北公司申汉线江明兴轮到宜。明兴不能由宜昌咽喉上行川江,孔德成一行现困于轮上,几天了。我已派人为他们送去民生公司船票,你说,孔子后人,要是不走……”

  工程师接道:“是不能留给日本鬼子。”

  附近锣声敲响,卢作孚循声望去,敲锣人是一个未满三十岁的青年,教师模样,穿一身旧棉袍子,带着一队更年轻的学生。卢作孚还没开口,工程师说:“曹禺先生!”

  卢作孚问:“认识?”

  工程师答:“从前只知名,今天才见面。刚才船一拢岸,他就敲着锣带着学生上岸演戏,《疯子的女人》。”

  卢作孚说:“现在他又敲着锣带着学生上船,要走了。他们国立剧专的要是不走……”

  工程师说:“往后中国没戏了!”

  文静牵着那个报童姐姐上了囤船,跳板晃动,卢作孚迎上,抱过姐姐,再转过头对工程师:“她要是不走,胜利后,你我就是都来当园丁,当真把这世界建设成一个大花园,谁到这花园里来游戏玩耍?”

  工程师说:“卢先生莫说了。我这一块配件扔下,你就能把曹禺、把孔子七十三代孙、把这些娃娃都运回大后方。”

  卢作孚说:“朋友,你敬业,我敬你。可是,这都到了什么时候了,你我不能光拿计算尺来算!”

  工程师说:“那,凭啥来算?”

  卢作孚道:“变数太大,只能心算。”

  穿破旧蓝布长衫的男子,还有那个身怀六甲的难民妇女一直从旁观看,此时,妇女捂着肚子痛得欲倒,她坚持着,下囤船,长衫男子上前,还想搀扶她,她却指着肚子,羞涩地向长衫男子苦笑,表示要生产了。男子只好退后,眼睁睁看着这孕妇走下囤船,没入前些天那报童弟弟被炸死的那块巨礁后面。

  民族轮装完船舶厂的大件后还有空间,守候附近的部分难民在李果果指挥下上了民族轮。

  穿蓝布长衫的男子没上船,他呆望着巨礁,此时已听见第一声儿啼,哭得响亮,一听便是个健壮的婴儿。

  这天,当民族轮装好人、货,拉响汽笛,要离开囤船时,宜昌上空多日不闻的防空警报拉响了。船长询问地望着卢作孚,卢作孚说:“按原计划。”船长想起昨天调船会议时,说过这话,“无论发生什么情况,只有按原计划实施,完成大撤退,滞留宜昌的人、货才有安全可言。”船长正要指挥民族轮驶出,下游峡口出现九架编队飞机,这一回,机群却根本没在宜昌码头俯冲轰炸,只是担当先锋的强击机掠过民族轮顶棚时,顺势扫射了一通,便沿江向上而去。庆幸之余,卢作孚却搞不清,今日突然出现的日机,似乎目标明确,连宜昌重地都不炸了,它们是寻谁去?

  民族轮正要驶出,一直不肯上船的蓝布长衫男子看到那妇女从礁石后跑出,奔向囤船。他迎上前,指着婴儿啼哭更加响亮的巨礁。可是,妇女拂开他,冲向正离开囤船的民族轮,产后不支,几乎跌下江去。长衫男子只好抢上去,搀扶她上了船。巨礁后,儿啼声大作,长衫男子本能地要下船,去抱孩子。可是他这一步迈不出去,长衫被那位刚生产的母亲双手死死拽住。

  轰响的引擎声与涌浪声中,长衫男子义愤地指着巨礁后的儿啼,痛斥这母亲。母亲与礁石后的婴儿同声号啕大哭,却又使劲地摇头。

  工程师与刚上船的难民一起指责这母亲,却发现身边卢作孚一声不吭,只是以目示意,让赶来的船员腾出地方好叫这位母亲躺下。

  沿江上寻的日机见船便顺势一通扫射。机枪声中,荒滩上弃儿哭声更响,轮船上母亲哭声嘶哑,一声盖过一声……

  长衫男子猛地跺脚,一声长叹,他本文人,悲愤之极时,叹出声来都带韵味儿:“弃儿沙滩上,儿哭母也哭。哭声一何悲,舟行一何速……”

  眼见日机向上游飞来,峡口昨天才新建的临时码头上人群四散。江边多艘木船正在装货,领头的正是醉眼。

  有船工问醉眼:“老大,我们怎么办?”

  醉眼说:“该死脸朝天,不死留到过年!”

  船工又问:“这趟水?”

  醉眼望着奔向岸边岩缝中藏身的货主说:“走!接了人的钱,承了卢作孚的诺,不能让他先生回头说我楚帮不讲规矩!”他单手提了酒坛子,腾出一只手,将舵把子一扳,船工将船撑出。

  “一村复一村,青山罩白云。遥遥道路远,儿哭母不闻。天光如水水如天,荒江寂寞秋风遍。儿饥儿冷无人知,儿生儿死何由见。儿生或有人悲悯,儿死勿怨母心忍。”民族轮船舷边,那长衫男子独立,飞驶而过的岸边一处处荒村,依旧咏叹着。

  “儿啊,娘带上你,儿娘都是个死。娘留下,守着你,儿娘也还是个死!横竖一个死,就死你一个吧,我的儿。娘活下一口气,回到大后方,再嫁个中国汉子,多生儿子,多杀鬼子,终能盼到报仇雪恨的日子。”身后,倒卧血中的母亲喃喃地似与新生婴儿对话,又似向在众人表白心迹。

  “母亲瘦如柴,母亲血已尽。故乡焚烧不能归,逃亡满地烽烟紫。弃儿常已矣,痛心何日止。轮回如有再来时,愿儿勿生干戈里。”舷边长衫男子情绪难平,一路咏叹。今日乘民生公司轮船入川途中所见所咏,令他在抗战文学史中有一席之地。他叫陶博吾,江西彭泽县人,诗词书画艺术家,教师职业。1938年5月,家乡彭泽马当要塞被日军攻陷,他加入难民潮。同船逃难的一位九江妇女生产一子,弃荒滩。陶博吾含泪之叹,后来被命名为《弃儿行》,几十年后还被视为从心理真实角度全息认知这场大撤退的宝贵资料。

  故乡且付云梦间 不扫妖氛誓不还

  偶与同舟作豪语 全家来看蜀中山

  与陶博吾同年由宜昌撤退的能诗的人非止一二。1938年,叶圣陶乘民生公司轮船过宜上行,望见重庆朝天门,口占此诗。

  徐悲鸿乘民权轮自宜昌撤退,过三峡触景生情,到重庆后,完成名作《巴人汲水》《巴之贫妇》。画上题诗:忍看巴人惯担挑 汲登百丈路迢迢

  盘中粒粒皆辛苦 辛苦还添血汗熬

  吴作人得徐悲鸿鼎力支持,率中央大学艺术系“战地写生团”到宜昌抗战前线阵地写生。

  1938年,张善子在宜完成名作《怒吼吧!中国》。画面上虎啸,有如运载过画家的木船上船工吼唱的川江号子。

  “我国地大物博,人口众多,加上国共两党合作,抗战必胜。必要时,大老俄还可以从日本鬼子背后踢它一脚!”张伯苓在宜演讲。

  “抗战救亡,救亡图存。持久抗战,抗战必胜。”马寅初在宜演讲。

  新创建的新华社由宜昌乘民字轮撤退重庆,途中牺牲十余人。

  南京沦陷,沙汀由下关码头乘船,到宜后,转船入川。隔年,1939年,沙汀将此事写入长篇小说。

  “收拾起山河大地一担装,去后方。历尽了,渺渺途程,漠漠平林,垒垒高山,滚滚大江,似这般寒云惨雾和愁苦,诉不尽国破家亡带怨长。看江山无羌,谁识我一飘一笠走他乡?”多年后,国学大师南怀瑾以当年撤退大后方为主题,写下这首歌词。

  “抗战中我到过三斗坪,那时我才13岁,没想到多少年后,那个地方与那儿的人物如此强烈地吸引着我,使我渴望再到那儿去重新生活。也许就是由于这分渴望,我才提起笔,写下三斗坪的故事吧?在加快中,我又回到那儿,又和那些人生活在一起了。我仿佛又闻着了那地方特有的古怪气味,火药、霉气、血腥、太阳、干草混合的气味……”1960年,美籍华人作家聂华苓发表成名作《失去的金铃子》如是说。她生于1925年,13岁时,正是1938年。

  “木船在峡里向上水走,一边是白盐山,一边是赤岬山。两边的山往天上冲,好像要在天上会合了,只留下一条很窄的青天带子。太阳在中午晃下下就不见了……江水从天上倒流下来,船工在水坡往上爬,爬上水坡,前面又堵住了一座大山,好像没有路了,左一转,右一转,又能转到大江上了……一排纤夫拖着我们的木船上滩了。他们有时在山岩上走,有时在岸边水里走,纤绳从背后搭在肩上,肩上垫着布,两手拖着胸前的纤绳,身子越弯越低,一面走一面嗨唷嗨唷地唱着,和船夫哎嗬哎嗬一起一落……”在另一次写作中,聂华苓回忆的还是1938年的这场撤退,白盐、赤岬正是构成夔门的两座大山。看来聂华苓的从三斗坪入川的撤退,坐的是某一船帮的木船。

  老舍、郭沫若、陶行知、晏阳初、胡风、吴祖光、冯英子、沈钧儒、史良、沙千里、黄炎培、梁实秋……如果要统计抗战时中国文化知识界有多少位名人与宜昌大撤退结下生死之缘,不如统计各界名人中还有多少位未与这场大撤退结缘。

  战争开始后,命运不只是把全中国的兵业、轻重工业、航空工业都交付在宜昌,同时还把几乎全中国的文化界知识界、全中国的文学、艺术、教育、学术、新闻、法律界……都交付在宜昌。

  “战事开始后的长江,就像一只粗大无比的注射针管,抽满液体,活塞头被一只强大无比的手推进着,那液体是中国赖以维系生命的血液,其中有多少,会截获在针管内,又有多少,得以顺着针管另一端的针头,流泻出去?”升旗太郎如是说。

  难以想象,若是这中国文化、知识的血液不能及时从宜昌流泻出去,抗战的中国,今日的中国,将会是一副什么样的面孔?

  命中注定1938年秋冬之交在宜昌临危受命的人,双肩要挑起的,可不只是一副担子。

  民族轮向三斗坪驶去,在那儿,船上的难民们,刚生产的母亲、报童、诗人,都将转上木船,出夔门,回四川。

  咏叹声中,母亲哭泣,难民欷,工程师无意中发现全船唯有卢作孚一人默默站立。此时,为避轰炸扫射,民族轮猛地驶离主航道,船尾螺旋桨触及河床,掀起的鹅卵石弹出江面,工程师脚下一震,几乎站立不稳,计算尺从胸袋中弹出,落在甲板上,工程师没去拾,望着它随着晃动的船体颤抖着坠下江去。工程师愣望着面前这个穿灰布制服的人,虽看不清这人心里盘算的变数到底有多大,却明白那是用一把计算尺无论如何也拉不出来的……

  民族轮进峡后,卢作孚抬眼望上游,先行进峡的日本飞机,小如一群蝙蝠,此时正掠过民主轮上空……卢作孚正担心,听得民主轮拉响报警汽笛。汽笛声在风箱般狭窄的峡谷中回响,震人耳鼓。

  所幸,机群从民主轮上空掠过,沿江向上游飞去。卢作孚才松了一口气,突然发现,第一架飞机刚掠过民主轮,便猛地拉起,钻入峡江上空雾团,八架飞机随后,成编队完成同样动作,轰鸣声向空远去,又立即居高临下越来越响,机群竟从雾团中向民族轮俯冲而来,由民族轮顶棚掠过——原来日本机群沿江搜寻,发现民主轮后,向空绕了个车轮大圈,重新锁定目标。眨眼工夫,黑压压的炸弹铺天盖地向民主轮砸下。

  民主轮机舱中,听得车钟响起,宝锭正要加速,此时,机舱顶盖被炸穿,轮船底壳被炸漏,江水泻入,发动机突然熄火。宝锭操起那把大扳手,率小徒弟抢修。

  车钟响起,宝锭看去,是叫全速。宝锭猛推开小徒弟,要执行指令。

  小徒弟叫道:“宝师傅,你的……肠子。”

  宝锭双手将流出肚腹的肠子打成一个结,重新塞回,笑道:“娃娃,学着点,水手结要这样打。”

  卢作孚眼见上游民主轮顺江被冲下来,心知一定是机舱出了问题。卢作孚正要指令民族轮上的船载电台问询情况,一声爆炸,民主轮沉向水中。此时,民族轮电报员跑来,向卢作孚送上一份急电:“民主中弹,即将沉没,船长坚不离船,水手无一人擅离。轮机长将被炸出的肠子打结,坚持”报文至此戛然而止。

  日机群轮番轰炸后,此时重新编队返航。轰炸机将所载炸弹悉数投向这一江段。行驶江上的无数木船遭袭击。

  民族轮上,驾驶舱中,船长拽着汽笛拉杆,却无力拉响。舵工伏在舵盘上,泣不成声。多年集团生活,民字轮同事之间,情同手足,眼睁睁看着民主轮沉江,轮上同事无一人弃船逃生,自己又无力援救,这心情,自然难以言表。民族轮客舱中,众人默默望着上游,民主轮只剩下桅影。江面突然腾起的巨大水柱,水柱落下后,不见了民主轮桅杆和杆上的旗。民族轮一片沉默,沉默便是致哀。卢作孚大张了嘴,想说什么,却突然陷入儿时的失语状态,心中想说的太多,却一句也说不出来,眼前看到的,却是欢蹦乱跳的宝锭,正与自己一同玩弹珠,城里的娃娃玩的是玻璃弹珠,自己和宝锭玩的是桂圆核米米,一同在小河嘉陵江杨柳渡边拾起父亲从城里头带回来的、举人看了漫天抛撒的发黄的报纸叠了小船嬉水……

  陶博吾举头远望沉船处,又收回视线望着船头卢作孚背影,一叹:“谁见过这样的撤退?”

  却见卢作孚低着头,看着船头下江面。陶博吾便也跟着望去,见水中倒映出一大一小两头色彩分明的奶牛。此时峡谷上空传来鸡叫鸭叫,卢作孚抬眼,他便也跟着抬眼,古时沿江官道,一进三峡便成了栈道,栈道绝顶处,两头本地人少见的外国牛正磨磨蹭蹭沿窄道逆江上行,那头大的牛背上,还骑着两只竹笼,呱呱咯咯叫个不休的鸡鸭声,正是从笼中传出。卢作孚的视线似乎还在前后搜寻,直到看见一对衣不蔽体、小叫花子似的少男少女,相互搀着扶着,推拥着望着悬崖不敢前行的小奶牛走过栈道悬空处。陶博吾正不知卢作孚此时为何关注栈道上人和动物,听得卢作孚一声叹:“谁见过这样的撤退?”然后转身,上了舷梯,钻进驾驶舱,片刻之后,长长的三声汽笛拉响,紧接着,听得轮机舱中响起车钟声。民族轮开始震颤,船尾浊浪喷涌,向上游去。

  方才,日机当顶投弹扫射时,漫江木船,百舸争上游。日机飞去后,木船却全都靠向岸边。此时,听得汽笛,见民族轮当先驶出静水湾,上了主航道,醉眼便领喊号子,船工全都亮开嗓门吼了出来。此伏彼起,又听得下游峡口一声川味十足的川江号子喊起,紧接着,一声又一声川江各段方音的号子声涌入峡江……先前还死寂一片的峡里,一只又一只木船结阵向上水走,纤夫“嗨唷嗨唷”,船夫“哎嗬哎嗬”……“两边的山往天上冲,好像要在天上会合了,只留下一条很窄的青天带子。太阳在中午晃下下就不见了”……就这一下,金光晃耀,辉映着江面上奔涌飘扬的一面面旗帜,红色的是大红旗帮旗帜,黄色的是云开帮旗帜,一条凶龙一般的蜈蚣腾空的长长如风筝的,是蜈蚣帮旗帜,当先的民族轮上,招展着的是国旗……一时间,宜昌上游西陵峡中这一段川江,轮船木船,奋争上游。汽笛号子,你呼我应。帮旗国旗,与红日争辉。分明是10月24日早8点向宜昌码头集合时那一幕重演。

  “最终,在6月4日下午2点35分,海军部征得法国同意后,宣布‘发电机’计划已完成,338000多名英国和盟国士兵已在英国登陆。”丘吉尔回忆1940年敦刻尔克大撤退。敦刻尔克撤退,重装备全部丢弃,带回英国只是随身的步枪和数百挺机枪,在敦刻尔克的海滩上,英法联军光丢弃的大炮就有1200门、军需物资50万吨。英法联军被俘4万余人。

  “四十天内,人员早已运完,器材运出三分之二。原来南北两岸各码头遍地堆满的器材,两个月后,不知道到哪里去了,两岸萧条,仅有若干零星废铁抛在地面了。”卢作孚回忆1938年宜昌大撤退。那片荒滩上,那块前朝遗留的断碑,此时又变得显眼,被抬机器大件的力夫腿脚蹭得光光生生的刻字,一眼能看清楚。

  “议会于6月4日开会,我有责任先后在公开会议和秘密会议上向议员详述事情经过。首先,刻不容缓的是,不仅要向英国人民阐明,而且要向全世界阐明,我们战斗下去的决心是有充分根据的,而绝非绝望的挣扎。我也应该摆出我自己对前景抱有信心的理由。”丘吉尔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回忆录》中详尽道出完成大撤退当天自己内心是怎么想的。并摘录当天他在议会上的发言稿:“我们必须非常慎重,不能将这次援救视为胜利,战争不是靠撤退赢得的。但应当注意到,此次救援也蕴含着胜利,那是空军的胜利……是英国和德国空中实力的大较量。”

  “这完全是靠了群众一致的力量。完全靠各界人士的力量,靠全体国人的力量!看见岸上江边人的忙迫,人声、汽笛声、机器运转声交织成一片,两岸照耀着下货的灯光,船上照耀着上货的灯光,彻夜映在江上。岸上每数人或数十人一队,担着沉重的机器,不断地歌唱,拖头往来的机器,不断地鸣叫。轮船上起重机的牙齿,不断地呼号。所有这些,配合成了一曲极其悲壮的交响曲,写出了中国人民动员起来反抗敌人的力量!”完成撤退多年后,卢作孚说。他未提及中国的空军,未提及中国和日本空中力量的较量。敦刻尔克大撤退,英国共出动2739架次战斗机担任空中掩护。宜昌大撤退,空中几乎未见一架中国飞机,倒是川江轮船上,装了飞机的机身与翅膀,木船上,装了飞机配件。按照自己作文与演讲的习惯,卢作孚还是没说自己是怎么想的,他甚至没大提自己。他倒是说到了朋友:“一位朋友晏阳初君称这个撤退为‘中国实业上的敦刻尔克’,其紧张或与‘敦刻尔克’无多差异。”

  持相同观点的还有《大公报》著名记者徐盈:“中国的宜昌大撤退的紧张的程度与英国的敦刻尔克没有什么两样,或者我们比他们还要更艰苦些。”

  敦刻尔克大撤退,是丘吉尔首相亲自指示策划,依靠一个国家的力量,由一个军事指挥部门完成;而宜昌大撤退则完全依靠卢作孚亲自策划、指挥,撤退主力,主要依靠他的民营的民生公司,至今为止,中外战争史上,仅此一例。宜昌大撤退后来被史家与公众惯称为“中国的敦刻尔克”,从未有人称敦刻尔克大撤退为“英国的宜昌大撤退”。

  大撤退后,合川麻布小贩卢茂林只读过四年小学的二儿子卢作孚回到民生公司,股东们续聘他为总经理。1939年10月10日,国民政府授予卢作孚三等采玉勋章。

  几年后,卢作孚写下《一桩惨淡经营的事业》,其中有一段回忆到大撤退。

  再几年后,卢作孚辞世。他和他的那些事,淡出记忆……

  战败后,纳粹德国陆军上将蒂佩尔斯基撰写《第二次世界大战史》论及敦刻尔克战事:“英国人完全有理由为他们完成的事业感到自豪!”

  战败后,日本防卫厅出版《中国事变·陆军作战史》反省“宜昌作战”:“汉口失陷时,重庆政权先将东部的工厂设备暂时运至宜昌,然后用了很长时间以小型船只运往重庆,建设长期抗战的基础。假定在昭和13年(1938年)攻占武汉作战时,同时攻占宜昌,其战略价值就更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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