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午坊
传记文学

首页 > 卢作孚 > 下篇(1935年—1952年) 第六章 生祭

第六章 生祭

  田仲绕到船舷边,见升旗双眼紧闭,双颊却有泪痕。当时卢作孚的民字号船队与新集合的川江船帮木船拉响汽笛、喊着号子涌出峡口,算起来可不正是中国人“宜昌大撤退”的“第一天”?悲泪之后,升旗便口授上策中策,却不提下策。现在回想,当时升旗便已料定,上策中策军方难被采纳,而备好“下策”。十几天来,升旗多次说到:“棋从断处生。此棋卢作孚既敢断,留给升旗的,自古华山一条道——一本道而已。”

  “他们都不懂得什么叫害怕?”对岸沉船顶棚上,田仲放下望远镜,未见答话,接着说,“也许,正是皇军海军航空兵的炸弹,给足了卢作孚和他的国人不怕的理由。”这话说得有点像升旗的口吻。

  升旗打个盘脚,背影真似老僧入定。田仲绕到船舷边,见升旗双眼紧闭,双颊却有泪痕,已被江风吹干。田仲头一回见老师悲泪,又不敢动问,正犹豫间,听得升旗说话:“上策,陆军挟今日克武汉胜势,立即会同海军,沿江西上。旱路三百,水路六百,六日内拿下宜昌。”

  “老师是不是太过看重卢作孚了?就算卢作孚舍下他全部的轮船,合同数百木船,学生算了笔账,他真要把宜昌人货运完,得一年。”田仲得出的结论竟与那位船舶制造厂的中国工程师惊人一致,“何况,枯水只给他留下四十来天!”

  “照发。”升旗道。

  田仲这才听懂,升旗道出上策,不是在与他商量应变对策,而是命他直接向军方发报。事关重大,田仲更要劝阻了。“老师,陆军认准中国军队主力,盯死其领袖蒋介石,转向湖南。若再要陆军转向宜昌,万难!”

  “中策,W基地航空兵,所有战斗机、轰炸机,昼夜攻击宜昌码头。卢作孚宜昌大撤退未放弃前,我航空兵也放弃宜昌以外任何战场。”

  “老师!”田仲叫道。

  “照发!”升旗大声命令。

  “老师有令,学生不敢违抗。只一句话,请容学生说完,再发。”

  升旗沉默。田仲发现,自卢作孚船阵出现,看清卢作孚真面目后,此前一预测形势便口若悬河的升旗,再不肯多说一字。田仲便抓紧时机道:“昨夜军方密电,老师身处险地,严禁连续发报。若老师坚持,田中只有将老师护送离宜,再遵命发报。”田仲见升旗眼中冷森森有凶光一闪。田仲本能打一寒战,却挺直了身,一步不让。

  “看来,不说服田中,升旗献策是送不到军方手中了?也罢,今日我非说得你心服口服!”见田仲笑了,升旗闷哼一声,“说来话长,你且把升旗紧急献策送出去,听我一一道来。”

  田仲转身便下驾驶舱发报去了,发完,才突然想起什么,大叫:“田中我中了升旗的诡辩术!”刚转身要重新冲顶棚质问升旗,一头撞在升旗胸前,一个踉跄,坐倒在倾斜的甲板上,要不是升旗探手将其拽住,恐怕会滑出舱坠下江去。

  “我怎么诡辩了?”升旗冷笑。

  “您说,要说得我心服口服,才叫我发报。一转身,却叫我先发报。”

  “田中既然发了,说明田中已经心服口服。”

  “田中不服。”

  “田中刚才的性子,不心服口服,会去发报么?”

  “老师还在诡辩!”

  “我就诡辩了——只要你把我的急电发出去。”见田仲懊恼不已,升旗道:“好啦,也不要你白为我效劳。此时反正急电已发,下文如何,唯有看军方的。你我都须静等。升旗便当真为田中一一道来。”

  “哼!”

  “田中自己去翻书,中国史书,可。日本史书,也可。你且看古往今来有没有和平年代出大智大勇的?你且为我找一例出来!找不出来吧?谅你!这证明什么,证明一句真理——绝境生智勇。”升旗说。

  “绝境生智勇?”田仲闻所未闻。

  “正是。智勇只能在绝境、困境、危境、逆境中才出来。这一句话双解:其一,你就是天命随身带来这个世界有大智大勇,平时也出不来。必得要待到身陷绝境之时。其二,你就是平常境遇身上的大智大勇出来了,有什么用?派不上用场的大智勇,跟派不上用场的大力气一样,空叫拥有它们的人仰天长叹。”升旗一个顿挫,“可是,上天从不走一步闲子废子,既天生某以大智大勇,必为某时将降临的绝境而备。这话反过来说也成通讲,即:上天因某时必将降临之绝境,早已天生某以大智大勇,而令其一步一步身陷此绝境,终于迸发出来。既解救绝境,也成就人生。”升旗望着田仲摇头,“还以为田中会为升旗击节赞叹呢!”

  田仲也摇头说:“田中在想,老师这番雄辩,与田中所问有何关系?”

  “怎么?升旗已经解答了田中胸中疑问,田中还在困惑之中?”

  “老师解答了学生哪个疑问?”

  “田中问——升旗是不是太过看重卢作孚了?田中称——就算卢作孚舍下他全部的轮船,合同数百木船,真要把宜昌人货运完,也得一年。升旗告诉田中,未必!”

  “未必?”

  “升旗肯定地告诉田中,卢作孚只需要川江枯水留给他的四十来天。”

  “老师怎么知道的?”田仲问。

  “昨夜到今早,升旗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对岸,看到的。”

  “看到什么?”

  “秩序。卢作孚刚到宜昌,一夜之间,便将那一片荒滩上的混乱整顿为秩序。他怎么办到的?具体细节此时你我谁都无从知道。本来还指望闲子迟早会通报过来,刚才对岸那一幕,看起来,闲子多半已为天皇尽忠。”

  “老师先前脸上有泪痕,学生还以为老师是为闲子悲痛!”田仲见升旗说到闲子如此轻描淡写,便说。

  “我?升旗为一粒闲子悲泪?田中,田中,你也忒小觑了升旗!”

  “那,老师又是为谁悲泪?”

  升旗一摆手,显然不愿说起这事:“言归正传,换了是你,全部身家性命堵在这喉咙管似的码头上,什么东西能叫极度混乱中的你服从卢作孚的秩序?”

  “承诺。我的人、货全能完好回家的承诺。”田仲答。

  “你凭啥相信他?”

  “信誉。这人口碑历来不错。”

  “历来?落到这个绝境,你田中肯凭一个人从前的口碑就信他?你肯信他,码头上的几万人凭啥肯信他?”

  “那……他卢作孚凭啥叫人相信?”

  “计划。一步步落在实处的一个完整的大撤退计划。”升旗道,“凭这个计划,卢作孚才能让12码头囤船边聚在他脚下上万货主与难民相信——他有把握,在接下来枯水期到来的四十来天内,把壅塞在中国的喉咙管的人、货全部运完。”

  “他哪来这么大的把握?”

  “升旗刚才全说出来了,惜乎田中没听进去。”升旗道,“绝境生智勇。灭顶绝境生大智大勇。”

  “从今早的表现,我承认卢作孚是真正的大勇之人。可是,这大智……”

  “常人爱说,大智大勇。这话乍听没错,其实包含着大错。错在颠倒了顺序。大事当前,人必有大勇在先,而后才有大智应运而生。”升旗说。

  “任他怎样的大智,也不可能一夜之间编制出有十分把握的完整的大撤退计划!”

  升旗道:“我什么时候说过卢作孚已经编制出完整的撤退计划了?”

  “可是您说……”

  “我是说,他有了思路,沿着这条思路,看到了出路,沿着这条出路,他有把握完成大撤退。”

  “我承认,卢作孚是川江上头号奇迹创造者,三条船对开两个航线、武装登轮检查云阳丸,打捞万流轮,三段式航行,确实创造了常人无法做到的奇迹。可是,对岸这好几万有血有肉的人、十几万铁铁实实的货,卢作孚全部轮船,也不过二十来条,来回一趟要跑六天,木船更不消说,重载上水,来回一趟少说一月。这些,全都是实实在在的数据,绝不可能有半点伸缩,他就算拼掉自己一条命,也休想完成!”

  “若只会为自己的国家拼自己一条性命,卢作孚就不可怕了。”升旗说。

  “也许本来他就在于可怕。他也是肉眼凡胎一个常人,他拿什么来运走堆满荒滩的这些人、货?”田仲又问。

  “田中君想看看?”

  “我还真想看看,未来四十来天,卢作孚拿什么来创造奇迹!”

  “升旗不想看到。我只给他留下六天。”

  田仲明白了,升旗为何宁肯放下师尊架子,行诡辩术,要诓他也把急电发出——老师是在与卢作孚抢时间。

  挤出围聚在秦虎岗遗体前的人群后,卢作孚径直回到12码头囤船,路上向追随上来的李果果问了两次:“几点了?”李果果看出,小卢先生在抢时间。

  在卢作孚的计划思路中,壅塞的中国的喉咙管已经找到了一条出路,唯一能堵死出路的,就是时间。

  第二波轰炸后只隔了十分钟,开始了第三波轰炸。下游峡口有气无力的临冬的太阳刚映出三个品字形的飞鸟般的黑影,九架日机机翼上的太阳旗便遮天蔽日地笼罩在荒滩人群的头顶。

  众人四散奔逃,红衣女孩逆着逃命的人流,大叫着迎向飞机奔跑。女孩的前方,是那个穿虎头鞋的孩子,他完全没在意飞机的到来,正捕捉蝴蝶似的抓起被低空俯冲的飞机卷起的漫天飞舞的碎布片。

  虽然隔得很远,卢作孚仍能认出,他们正是那一对难童姐弟。

  弟弟抓住一块布片,正想扔,看清了,欢喜地叫道:“找到了,姐姐,饭碗找到了!船票找到了!”弟弟手头紧抓着的正是昨天在难民救济棚前被风吹跑的那块菱形布片,卢作孚知道,那上面盖着肥皂刻的印,盖着“难童”二字。

  弟弟将布片递给姐姐,得意之下,手刚松,劲风再次将布片从他手心吹走,被卷入另一堆飞舞的碎布。

  “船票!船票!”姐弟一路惊叫追着布片。

  一架日本飞机上的驾驶员注意到这一幕,瞄准奔跑的一前一后这一对姐弟。

  姐姐一直到江边才追上弟弟,紧紧抱住他。

  巨响之后,黄沙与浊水腾起,硝烟过处,卢作孚跑到,不见了弟弟,坐在滩边水中的姐姐两手,各握着一只虎头鞋。地上,那一块雪白菱形布片被风卷起,汇入弟弟穿过的红色衣服炸成的碎布片,分外抢眼。卢作孚上前,一把抓住姐姐的手,同时握紧那双虎头鞋,痛哭,却无声。李果果跑到,催促卢作孚赶紧离开。

  卢作孚取过姐姐手头虎头鞋说:“当初,妈妈给我做的,也是虎头鞋,她送我千万里去省城求学,求的不是在危难时如何保全自己性命的学问!”

  日本飞机又是一轮机枪扫射。李果果强行拉着卢作孚到一块巨礁后的中福公司设备后躲避,卢作孚却本能地一把抱过难童姐姐。

  轰炸来势汹汹,去得也快,几分钟后,机群消失在下游峡口。

  难童姐姐一把抱过虎头鞋,她想喊一声,却喊不出声。听不到自己的声气,她更是吓得张大嘴闭不拢来。卢作孚有童年失语的经验,问:“想喊弟弟?”

  姐姐点头。

  卢作孚鼓励地说:“喊!”

  姐姐再喊,依旧无声。

  一直守在自己的煤矿机械旁边的孙越崎一直关注着卢作孚,此时问:“是卢先生?”

  卢作孚把姐姐小心地交给文静,对孙越崎说:“我是卢作孚。”

  “民生公司的卢作孚?”孙越崎一把抓住卢作孚的手。

  “先生是?”

  “孙越崎。”

  卢作孚看到他身后的设备标有“河南焦作中福煤矿公司”,便问:“中福煤矿的?”

  “总经理。”

  李果果走出设备堆,无意中发现一个穿一身中式黑色长衫的汉子远远地一直瞄着设备堆后的卢作孚,李果果警戒地盯上了这汉子,只听得设备堆后,卢作孚与孙越崎不断地讨论着。一转眼,见卢作孚与孙越崎并肩从设备堆后走出。

  “我这就去准备人力!”孙越崎的声音与几分钟前比,像换了个人。

  “我会根据整个撤退计划,统筹安排好船的。”卢作孚转身,领着李果果匆匆向码头上民主轮走去。

  “谈妥了?”李果果问。

  “唔。”卢作孚点头。

  “几分钟,谈妥什么了?”

  “民生为中福运送全部设备回重庆,中福与民生的天府煤矿合并。”

  “签合同了?”果果又问。他回头望一眼孙越崎,无意中又看到那个黑色长衫的汉子盯着卢作孚。

  卢作孚摇头。

  “立字据了?”

  卢作孚摇头。

  李果果大感异样:“那……”

  卢作孚平平淡淡地说:“何必合同,何必字据?”

  “你自己教我的——商人中,见利忘义,翻脸不认者,多了!重大经济事务,一定要照规矩签订合同。”果果认真道。

  卢作孚扭头望一眼正在指挥职工打装中福设备的孙越崎身影,说:“这种时候,这种商人!”

  李果果跟着望去问:“你不怕人骗你?”

  再回头时,卢作孚早已走远。李果果追上去,一边嚷着:“小卢先生,你又不是今天才学做生意,这种时候,人心乱着呢,哪敢不签合同不立字据!”

  前面那堆耸起的飞机大炮中,那个黑色长衫的汉子突然斜刺里插出,人挡在卢作孚面前。另一个与李果果同龄的青年追随其后。汉子问:“卢作孚?”

  卢作孚一愣,此人从未见过。李果果立即挡在卢作孚前面,冲着汉子问:“先生是?”

  “我要见卢作孚。”汉子拂开李果果,他身上自有某行中王者风范,李果果竟不敢抗拒。

  “先生是?”卢作孚平静地问道。

  “我姓刘,原名金生,后改名国钧。取义‘国家的国,千钧之器的钧’,国钧有志成为对国家有千钧器用的人。”

  卢作孚竟也学着汉子口吻说:“我姓卢。原名魁先,后改名作孚,也正是为了表明自己强国富民‘作众人孚’的心愿。”

  汉子绷着脸问:“川江船王卢作孚?”

  卢作孚绷着脸问:“常州纺织大王刘国钧?”

  这位就是常州大成纺织印染公司董事长刘国钧。

  二人默默对视,把各自身后的那两个青年——李果果与查济民看得不知所云。查济民是刘国钧女婿,后出任重庆大明染织公司厂长、经理。

  见刘国钧正向卢作孚指点着荒滩上待撤退的机械与人员,卢作孚认真点头,李果果咕哝道:“又是口头协定。”

  文静抱着难童姐姐前来,插嘴道:“万一……他们双方都是君子呢?那样的话,他们今天在片荒滩上签订的就是童叟无欺的君子协定。”

  李果果对着文静,斜瞄着查济民说:“恭逢乱世,见过骗子见过痞子,就是少见君子!”

  查济民望着别处,不卑不亢地说:“国难当头,最能见真君子!”

  李果果问:“你们董事长,是君子么?”

  查济民反问:“你们总经理,是君子么?”

  李果果说:“听其言,观其行!”

  查济民接道:“见其事,知其人!”

  那边,卢作孚与刘国钧作别:“我要去安排整个撤退,大后方见!”

  刘国钧说:“大后方见!”

  刘国钧对迎上来的查济民说:“这种时候,人心大乱,中国商界,还敢凭五分钟口头合同定下企业性命攸关大事者,除了卢作孚,还有谁?”卢作孚再次赶回12码头囤船,民主轮已经冒着前后几波轰炸装完了货。清亮的车钟声响起。民主轮机舱中,宝锭将引擎推向“全速”。

  民主轮迅速驶离码头。宝锭满面油污,一边操作,一边冲码头上卢作孚喊道:“魁先哥!六天后见!”

  “一言为定!”卢作孚这时才有时间与宝锭对话。

  “驷马难追!”宝锭不知不觉与卢作孚重演儿时一幕。

  掠过江岸的机舱口,宝锭看到整个荒滩,所有的人和机器都在大动态中……

  “六天后见?”望着负重艰缓向峡口上行的民主轮,卢作孚重复着与宝锭的对话,“六天?六天……”

  “小卢先生又在算时间。”李果果道。

  “果果以为这宜昌大撤退,最要紧的是什么?”卢作孚问。

  李果果望着荒滩说:“撤退机器,撤退人员,撤退难童,撤退百姓……

  “我们跟暴日拼的什么?”卢作孚又问。

  “拼什么?拼刺刀我们又不会……”

  “拼的是时间。拼的是枯水到来前剩下的四十多天,拼的是暴日真正明白过来之前、我们一天、半天也少不得的这四十多天!”

  “都轰炸过了,日寇还没明白过来啊?”果果问。

  “先前的轰炸,和我们在武汉时遭遇的轰炸比,如何?”

  “小得多,顶多的一波,才九架飞机,无法比。”

  “所以,我想,日寇还没明白过来,至少还没完全明白过来眼前这片荒滩对这场中日战争意味着什么。”卢作孚沉吟道。

  “万一他们明白过来。”

  “全中国的兵工工业、轻重工业、航空工业就全交付在这片荒滩上,我们现在要拼的是剩下的时间!”卢作孚说。

  “全中国的兵工工业、轻重工业、航空工业都交付在卢作孚的肩膀上……”

  “若是只靠这一副肩膀……”寒风吹过,卢作孚本能地交叉双臂,抱住双肩,微微摇头。

  6天后。1938年10月30日。

  一条轮船由峡口驶出,缓缓靠向下游12码头。跑过一趟重庆的民主轮。宝锭从机舱探出头来望囤船,心头纳闷,怎么不见魁先哥?

  卢作孚站在宜昌民生公司会议室那幅6天前悬挂上壁的航运图前,安排明日撤退工作。航运图上,红笔圈定两处重要坐标,宜昌——重庆。

  “明天起,开始大规模抢运。”他拿起根据这几天试运情况新修订的抢运计划,念道:“兵工署22、23、24、25厂、金陵兵工厂、湘桂兵工厂、南昌飞机厂……”

  李果果低声问:“要不要将中福煤矿的提前几天?”

  “不。”

  “那天,孙越崎不是专门找你密谈了么?在那块大礁石后面。五分钟。”李果果像儿时说悄悄话。

  卢作孚乐了,毫无掩饰地大声道:“你还惦记着我们那五分钟啊?那五分钟,我与孙越崎董事长谈的可不是幕后操作,我更不会把国家当前最急需的兵工工业先放下,只抢运中福煤矿机械。”

  “那……”李果果见卢作孚敢于开诚布公讲这事,便也大声道,“你跟孙越崎谈的什么?”

  “我民生现在将困在宜昌的中福公司全部机械、人员运回大后方。他中福在退到大后方后,与我民生合作,在北碚兴建民生公司天府煤矿。”

  “这种时候,卢先生还在想民生建设?”程股东问。

  “不为民生,不为建设,我们何苦拼死舍命搞宜昌大撤退!”卢作孚答。

  顾东盛深以为然。

  李果果问:“万一,对方要是不守合同?”

  卢作孚说:“等到卢作孚和孙越崎都回到大后方,自见分晓!”

  顾东盛又说:“六天没炸了。”

  李果果接话:“小卢先生说准了,那天的轰炸,该是试探性的侦察轰炸。”

  卢作孚望着窗外说:“日本人还没明白过来,中日武汉会战之后的主战场就在宜昌,就在眼前这一片荒滩!”

  顾东盛说:“我们正好抓紧。”

  有人道:“这六天,实际上我们并没运出几船几吨啊。”

  卢作孚说:“从明天起,我们要大规模展开抢运,我们要与两个可怕的对手抢时间。一个是枯水,另一个是日本轰炸机、日本军队,我们要在他们明白过来之前……”

  一声汽笛。卢作孚向码头上望去,是民主轮靠岸后拉响的,“民主,回来了。”

  “可是,作孚,一个轮船,上四下二——六天才来回跑这一趟水,我们手头,经过这六天紧急调集与统筹安排,总共才……”顾东盛望着航运图前摆放的剪成船形的二十多条轮船标记,忧心忡忡地默数着,“我民生公司二十二条船,别家公司另有两条,挂法国旗,说是‘保持中立’,只运商品,拒运兵工器材。”

  对岸沉船上,田仲放下望远镜说:“是民主轮。”

  升旗要过望远镜,“吃水浅,是空舱返回。”

  “也就是说,那天从炸弹下抢下来的那点货,它运回重庆了。上水四天,下水两天,它这一趟跑了六天。如此算来,剩下的就算还有四十天,卢作孚怎么也运不完宜昌的人、货!”田仲重提六天前与升旗辩论过的话题。与升旗同样,他知道对岸荒滩对战事的分量。与升旗不同的是,他认为升旗夸大、甚至神化了卢作孚,“过去六天,对岸不见什么大的动静,这哪像什么大撤退?我有个猜想……”

  “说!”

  “卢作孚,是不是被那天的轰炸,炸死了?”田仲问。

  升旗举起望远镜,扫视整个码头与荒滩后,摇头道:“不,卢作孚没死。”

  “这死气沉沉一片荒滩,老师怎么看出来的?”

  “这片荒滩,在田中君眼里死气沉沉,升旗看来,生机勃勃。”

  “生机?不见一丝动静哇!”田仲惊道。

  “原先乱成一锅粥的人货,仅仅六天,变得像一把中国纸扇扇面上的一股股扇骨,全都指向码头——显然是集结待运的局面。卢作孚要是死了,这片荒滩、这些码头,能是这个局面?”

  田仲这才看明白,“卢作孚收拾残局、集结动力,干得漂亮,像一个大国临战前的后勤部长。可是,集结起来,他怎么运?”

  顾东盛在宜昌民生公司会议室中,也正想着这事:六天过去,剩下的时间,离枯水期到来,满打满算,就算它还有四十天,这六天一趟水,就凭这点运力?

  “就凭这点运力,运完荒滩的十万吨货,成千上万个人,他卢作孚得用多少天?”荒滩上,货主们各自集结在已经整理有绪的货堆前,满腹疑云,忧心忡忡,想的还是这件事,船厂工程师遥望着民生分公司小楼,索性喊了出来。船厂老板从工程师口袋中掏出计算尺递到工程师手头说:“再拿你这把尺子算算!”

  工程师连计算尺套子都不打开,重放回胸袋中,“不算也罢!差得太多啊……”

  “可是,六天前,他卢作孚就在这码头上当众夸下海口。”一时情急,他放了高声,“我有把握,四十来天内,运完全部滞留宜昌的器材与人员!”

  江风吹过静寂的荒滩,各货堆前的货主们、待运的人员,似乎都听到了这话。原本各自都心存相同的困惑,此时,兵工署一个叫郑丰成的官员带头,走向民生分公司小楼。路过孙越崎守候的中福公司货堆前,人们叫道:“孙老板,他卢作孚夸下海口,这多天了,把我们撂这儿,问问去!”

  孙越崎稳坐着说:“卢作孚讲信用,商界久有口碑,这几天我更是眼见为实。他说有把握,我信他!”

  郑丰成摇摇头,继续走去。路过秦虎岗殉国处那一架倒塌断裂的起重机前,见一男子正在挥毫写下巨幅仿宋体标语:“日本强盗是我们的生死敌人我们大家要联合起来打倒他”。

  郑丰臣认出这人是宜昌学院街小学张校长,前夜在12码头看过他们学校小学生的抗敌演出。附近江边,骆沙峰队副蹲在地上,盯着对岸一只沉船,拨动着那架侦测电台上的什么机关……

  宜昌民生分公司会议室,会议进行中,与会者问的是:“卢先生,你说有把握四十来天内运完全部滞留宜昌的器材与人员,可是,六天过去,满打满算,还剩下四十天!”

  “六天以来,大家对每一天都把握得很紧,真正做到了每一分钟都没有牺牲。安定人心,查清待运人、货总吨位,同时落实我们能征集到总动力。这就让作孚心头更有把握了!”卢作孚提起红笔,来到航运图前,笔尖由“宜昌”坐标沿江而上,至“三斗坪”悬笔打住,正要往下画……

  “我有把握,四十来天内,运完全部滞留宜昌的器材与人员!——卢先生,六天前在宜昌12码头上,这可是你自己亲口对大家说的啊!”突然有人声,是那群货主冲上楼,涌进了会议室。

  卢作孚说:“今天,在宜昌民生分公司小楼上,我依旧这样说!”

  郑丰成说:“你拿什么保证?”

  “六天前我就当众说过,从现在起,由我亲自掌握运输计划的分配!”

  郑丰成又问:“这就是你的保证?”

  “六天前,我要各位先给我一个保证,在我运输的四十天来内,不允许任何人到我这里嚷着要提前运输,否则挪后装运。”

  “你是说过,空口白话!”

  卢作孚强调道:“我现在还是这话。现在还在我卢作孚说过的——四十来天之内,因此,请各位退下!”

  郑丰成说:“再不听到你具体落实的运输计划分配,我绝不走。”

  他身后,有人附和起哄。

  卢作孚脸一沉,“李果果!”

  李果果拿出当年峡区青年特务队武装检查日轮的气派,“是!”

  卢作孚说:“记下这些人的名字,凡到我这里嚷着要提前运输者,一律挪后装运。”

  郑丰成还要叫嚷,听得身后追随者纷纷出门,下楼,他自己也没了底气。

  卢作孚缓和口气说:“你是兵工署的郑丰成先生吧?你急,作孚心头同样急。可是,心急吃不下这块热豆腐。再者说了,我看先生也是商场健将,商业,尚且讲机密,眼下这宜昌大撤退,已关乎中国人的军、国大政,作孚如何具体操作,未必一定要事先公诸于众,公诸于这人多耳杂的万千公众。”

  郑丰成说:“卢次长,卢经理,卢先生,你怀疑我?”

  “先生找作孚办交涉已经不止一回,无一回是为先生自己,所为的皆是国家与贵公司的设备、人员,先生想将其撤退回大后方,更是为了抗战,作孚有何理由,怀疑郑先生您?”

  郑丰成听得这话,喉头竟被一股热流噎住了,一时说不出话来。

  卢作孚又说:“您只放心,您的人货,未来四十天内,完全有把握运出这片荒滩,至于怎么运,拿什么运,请全权交与卢作孚办理。”

  郑丰成说:“好,我等着!”

  李果果推拥着郑丰成退出,一边说着:“六天前,军统秦虎岗队长以身殉职,为的就是生擒暴日间谍。被秦队长拽住一同摔死的那个日谍,身后还潜伏着戴老板都想挖出的大间谍沙扬娜娜。连沙扬娜娜都赶到宜昌来了,郑先生您想,大撤退的具体实施,我们该不该小心再小心!”

  郑丰成道:“领会得。领会得。”

  李果果顿时来了谈兴,“那个骆队副还说,六天来,在宜日谍频频发报,据他侦测,就在12码头周围团转,其发报手法,正是沙扬娜娜惯用。”

  郑丰成问:“六天前带头抢票抢上船的这群军汉,不走了?”

  李果果说:“如今是船票塞到手头也不上船了!说是不生擒沙扬娜娜这日本娘们儿,日后九泉下,没脸见队长!”

  郑丰成动容:“这才叫血性中国军汉!”

  “所以我等也当配合着锄汉奸挖日谍……”

  李果果送郑丰成等人退出后,卢作孚示意两个维持秩序的士兵把守大门。

  见会议室再无闲杂人等,卢作孚重新回到先前的话题:“川江跑轮船的,无人不知一个常识——宜昌、重庆间上水至少需要四天,下水至少需要两天……”

  “是啊。就这么条天造地设千里川江,船就这么大马力,任谁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众人应道。

  卢作孚一笑,面向航运图,提起红笔,笔尖重新沿江而上……顾东盛、曲先生一直充满期盼又不无忧虑地望着卢作孚。此时只见红笔认准地图上“三斗坪”坐标,刀劈似的竖着划下一道急促的直线,再沿江而上至“万县”,画下另一道直线。

  卢作孚画完两道直线,闪开身,让出全图。顾东盛、曲先生再看时,心头一动——虽只是轻描淡写画下的两道直线,却已将宜昌、重庆间的千里川江,连同先前沿江心画下的上水下水两个红箭头,裁为三截。顾东盛与曲先生对视一眼,证实对方也与自己一样从图上看出了新东西。接下来,所有与会者似都看出了异样——局面似乎已生出某种微妙的、关乎根本的幻变。

  喧嚷的会场沉默下来。

  卢作孚站在图旁壁角,看到众人反应,他再次走到航运图当中,举红笔将刚被两笔裁为三截的川江分别标上数码:宜昌至三斗坪江段标为“1”;

  三斗坪至万县江段标为“2”;

  万县至重庆江段标为“3”。

  曲先生眼前一花。面前地图上卢作孚写下的“1”、“2”、“3”,竟与当年合川书院算学课黑板上写下的“1”、“2”、“3”成了叠影,重合在一处。曲先生喃喃地念叨着:“我早说过,我瑞山书院将来要出一个数学天才!”

  顾东盛窥出其中奥妙,轻轻舒一口气。

  众人似都屏住呼吸……寂静中,窗外传来苍劲的川江号子,越喊越响,是一队木船在闯滩。

  卢作孚在每段航道上分别标上了上水与下水相对的两个箭头,共六个红色箭头,又将二十二条民字号轮船与两条法国旗轮船的纸制标记依吨位大小分类,重新编组为大吨位、中吨位、小吨位三个船队,分别投入图上分截开的三段江面,大吨位船队投放在最下游一段,中吨位船队投放在中游一段,小吨位船队投放在上游一段。

  与会者,公司同仁,轮船上的船长、领江,船舶运输指挥部官员,都是行家,当下明白大半,不待卢作孚详细解说,众人一个个喜形于色。

  顾东盛说:“一切布置停当,大规模装船抢运,作孚,是否从明日一早开始?”

  卢作孚却答:“不。”

  这些天,宜昌荒滩上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卢作孚。对岸沉船上的两双眼睛也一样。

  “六天一趟,就这点小打小闹,我不相信,卢作孚还能生出什么大智,四十天后会把这十几万吨货好几万人全从我眼前变戏法似的变走了!”沉船上,田仲道。

  升旗说:“看上去,他蛮有把握。”

  田仲道:“太静了,没一点动作,看不出来!”

  “也许吧……将军欲以巧胜人,盘马弯弓故不发。只是……”

  田仲见升旗望着下游峡口,知道升旗的心病,六天来,日日夜夜给军方、给W基地发报,可是,非但陆路水路不见动静,连天上,也再不见一架飞机。升旗最怕的事情正在发生——日本海陆空军,似乎全体一致把宜昌给忘却了。

  是夜,田仲侧卧在驾驶舱口,右手放头下,枕着手枪。升旗背对着向大江的舷窗,盘膝闭目静养。田仲有一个被升旗称作“绝技”的本事,能在把身体摆平后三分钟内睡着,一睡就能睡足和平时期日本国厚生省为小学生制订的睡眠时间。又能在听到一丁点异响三秒钟内做出反应,比如本不该出现在周围的一声哪怕是很轻的脚步声。升旗夸田仲在江田岛练就的这本事道:“你的神经像一根自来水管,龙头一关,滴水不漏。龙头一开,汹涌澎湃!”

  这天半夜,田仲翻身跃起,枪已在手。循声望去,却见升旗依旧盘膝而坐,只是早已面对对岸。田仲循声源望去,对岸传来轰鸣声,此前黑糊糊一片的荒滩,正对面12码头,突然亮起一盏灯,光柱在江面上划一个“一”字,直指这边沉船。像有程序控制似的,沿江上下,依次亮起一堆堆灯火。一时,江面上金蛇狂舞,烁亮一片。绵延不尽的长滩上,无数固有的与临时的码头,分为无数个作业区。军民人等,船、岸职工,力夫民工,成千上万,却随着那一声响,似听到总攻开始的信号枪,协同一致,搬运货物上船。木船号子声、搬运号子声、起重机声、轮船声,声声震耳,声源各异,却似一部和谐的交响曲。田仲看得瞠目结舌,望着升旗。升旗只老僧念咒似的一句:“他动手了。”

  “世界大战都打到第二次了,人海战术,还敢用?”

  升旗微微摇头,不知是对田仲所言不以为然,还是对卢作孚所为不以为然。

  荒滩上,造船厂厂长边指挥手下将设备整理待运,边说:“陆地人马成千上万,卢作孚出手,好大气势。可是水上呢?”

  “他新建码头,”工程师以职业的精确,一座座码头从上游向下游数去,“一,二,三……”

  “少说多了五六座码头!”沉船舷窗前,田仲数完对岸码头,也就是说,卢作孚让他脚下宜昌这片荒滩的装卸吞吐量剧增到不分昼夜都可同时装卸六七条轮船。

  “问题来了——这种时候,能平添无穷多的码头,可是,卢作孚哪里能平添这么多条轮船?”升旗要过望远镜,望着新建码头新设的起重机灯光中,一个灰扑扑的身影,周围的人全在大动,唯有这人影不动,田仲想到,升旗或许把这人影视作指挥若定的卢作孚了。

  “六天来,我已将卢作孚的家底查实!宜昌以上,他确实就只动员起二十四个轮船,一个不多!”田仲说。

  “六天一趟水……”

  “四六二十四,平均一天,最多能有四个轮船到宜昌装货。”田仲道,“其中还包括像民生、民用这样的七十吨甚至更小的轮船。矮得连这囤船的边都够不上!木船就更用不上这样的码头了……”

  “若无后招,卢作孚他绝不会这样干。”1938年10月30日,望着对岸不待天明便开始的大动态,升旗如是说。

  “今天之内,要是不见足吨位、足数量的那么多个轮船靠上岸,这岸上所有的人海战术,绝不能支撑起这场大撤退。”困坐在打点好待运的设备堆前,望着码头上的卢作孚,造船厂工程师将手头计算尺“啪”地一声合上,揣回袋中。

  卢作孚望着码头上正在用船载起重机吊装一只飞机翅膀的民元号轮船。这翅膀被吊上了紧靠民元轮的民主轮甲板上,与装船的另一只飞机翅膀,拼接成一架当中缺了机身的战斗机。宜昌此时最重的便是这类大型机件与机械,最缺的便是大型起重设备,民元轮上唯一的这台17吨起重机成了宜昌大撤退中码头装卸时每条船都想借重的宝贝。

  探照灯光柱中,宝锭从机舱中探出头来,指了指甲板上的像模像样却不能起飞的“飞机”,张开双臂作飞鸟状,向囤船上卢作孚表示——它迟早能起飞。钻进机舱前,宝锭照老习惯向卢作孚喊了一句,码头上喧闹远胜往日,卢作孚听不清,但他知道宝锭喊的是几天后见之类的话。

  田仲放下望远镜,在一份与卢作孚调度船舶时使用的航运图相同只是倍数小些的航运图上做下标记,道:“11月1日零点,民主轮装载机翼一对及疑似兵工厂制炮用无缝钢管出宜昌码头,上行。”

  1938年11月3日黄昏,卢作孚忙里偷闲,望着被起重机高高吊向云端的没装翅膀的飞机,说:“它像只大鸟在天上飞,回家后,再装上两只翅膀,就能飞回宜昌,到下游峡口拦截暴日的轰炸机了!”他转过身对岸上与囤船上的装运人员说:“大家加紧!无论什么东西都在船到一点钟以前必须预备好!这仗要打下去,打它个十年八载,不能光靠我百万将士在前方——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还要飞机,要大炮,要现代工业、兵工业!还要靠交付在我们手头的这点儿老底子。先把飞机装到驳船上!”

  众人与南昌飞机厂家技工合力将飞机装上驳船。卢作孚对囤船上人员说:“装好,立即检查,如果他们已准备完成,轮船到时就装他们的东西。”

  南昌飞机厂技工凑过来问:“还有这么多配件,假定到时候……”

  卢作孚头也不回,对囤船人员吩咐:“假定到一点钟他们还没有准备好,就是只差三十、五十、八十吨,也不装而装另外已经准备好的机关的东西。”

  别的机关的人员来到卢作孚身边听候指挥。卢作孚放眼望荒滩,原先堆在码头近处的兵工货物已经空出场地,稍远处的货物正在李果果等人的指挥下向码头腾挪。李果果对卢作孚说:“这才用了两天。”

  卢作孚点头说:“有把握,有把握。”

  飞机厂技工问道:“卢经理,能不能稍稍宽容半把个钟点?”

  卢作孚说:“我们的计划绝不容任何耽搁,在每个轮船开到宜昌时,如仅仅装到二百几十吨一载的,两夜零一天必须完成装出!”技工还想游说。一声汽笛打断,卢作孚拂开他,望去,上游有船向码头驶来。

  沉船上,听得汽笛,田仲放下望远镜,在航运图上标记:“民主轮,11月3日,空舱返航抵宜昌。”

  升旗有意无意看了一眼,“民主?”

  田仲说:“民主。”

  升旗反应极敏锐,一把夺过航运图,“错!”

  “真是——民主。”

  升旗说:“不可能!”

  田仲拿起望远镜向对岸核对,“学生没认错!”

  升旗接过望远镜看去,轮船上果然写着“民主”。

  升旗重新望着航运图:“11月1号满舱驶出,11月3号空舱返回……”

  田仲这才发现异样,“民主只跑了两天!”

  “没错。”

  “两天!你就调来日本海军快艇,空舱也不可能在宜昌——重庆间跑一个来回啊!”田仲说。

  升旗埋头航运图,沿江上下搜寻。

  田仲问:“老师找什么?”

  升旗并不答话,他要过放大镜,从“宜昌”一路沿江上寻,计算着:载重上水,空舱返回,以民主轮的马力,两天之内返宜昌……放大镜框定“三斗坪”。

  升旗要过红笔,在“三斗坪”上划下新的坐标,说:“好你个卢作孚!”

  田仲一脸困惑地问:“他怎么了?”

  “拿笔来!”

  田仲递上红笔。升旗持红笔在航运图上画下两根竖杠,将“宜昌”至“重庆”长江截为三段。竟与10月30日晚上卢作孚宜昌分公司那张大倍数航运图上所画完全一样。

  升旗扔下红笔,望着田仲。“田仲明白啦!”田仲想了想又说:“田仲还是不明白。”

  “唔?”

  “其实他这办法说穿了,也稀松平常。问题是,凭啥他的脑袋就想得出来。”

  “这办法,他不是想出来的。”

  “那……他脑袋里,是怎么出来的?”田仲问。

  “自然流出,天生而来。”

  “天生?总有个生处。”田仲问。

  升旗以食指指心,说:“生于绝境。绝境生大勇,大勇生大智。”

  “老师说过这话,原来应在这里。”

  “大智之人,遇事不想,自然应对而已。一想,便落聪明。”升旗说。

  “田中得好好想想。”

  “别想啦。用一个聪明的脑袋想象一个智慧的心海,就好像一个人抓住自己的头发向上,想飞离地面。”升旗瞄一眼田仲,“田中君息怒,升旗其实是在说自己。十几年来,升旗总是用这个聪明的脑袋想象卢作孚。本以为到了国家有事的关头,能一举料定卢作孚!殊不知,正因此铸下最后关头判断大错!”

  “这一节,老师又是几时想明白的?”田仲问。

  “卢作孚把他的船全开到宜昌来那天。无数轮船木船引擎号子把耳鼓都快震破,升旗心头突然一片空明。我一直将卢作孚作为专题研究,我还以为我是抬举了他。殊不知到头来还是小觑了他。平常日子,我拿他与平常商人参照比较,当然能所料必中。我忽略了一件事,要命的一件事……”

  “什么事?”

  “天命。升旗怎么会忘此二字?”升旗摇头顿足,四处寻找,“昨天我叫你去点军坡那边垭口鸡毛小店搜寻的东西……”

  田仲递上一土坛花了两块银洋才买来的农家自酿的包谷醪糟。川江一带农家,爱发醪糟。分两种,甜醪糟与恶醪糟。恶霸的恶,以其性恶霸道。入口不刮喉咙,下肚恶性发作,名为醪糟,不输烈酒,最能诓人一醉。荒村野店,战时买不来白酒卖与客人,便以此代用。升旗要的,自然是“恶醪糟”。此时一把捧过坛子,撕开坛口封纸就喝,不误说话,“天命二字,论别国可以不用,用了也成笑话,说到日本与中国,却不可不用!你我脚下这一个国家,五千年踉踉跄跄跌跌撞撞,多少回倾覆灭顶已成定局,却为何总能走了过来?靠此二字!此国二十四史,哪一部不记载亡国之时,必有人站出来挽救危亡?这都是些什么人?天命之人。就如此国自创四大艺术中围棋,一上来便在四角布下四粒势子,此中寓意颇深,后来棋局,无一不由势子所生。这卢作孚,便是苍天早就为此国布下的一粒势子。升旗还拿他当闲子!还拿他当商人、顶多当一个爱国商人来看。错就错在此。我还在揣度——此国遭遇大事,此人作何想法?其实,他想都没想。他何须想?从降生此国那一天起,他便想好了。无须他想,国运早已将此人布局,命定在民国二十七年、公元1938年此国咽喉堵塞之时,将作为一粒胜负子!说玄了,你不肯信。说点儿田中君肯信的。”升旗已将醪糟喝下半坛,将坛子抱在左手,腾出右手,向倾斜甲板上那张航运图一指:“今日卢作孚所用办法,你可见过?”

  “学生头回见到。”

  “你啊!不过一年前的事,就忘了?”

  田仲正摇头,戛然而止,似乎想起了什么。

  “想起来了吧?1937年,战事将开未开那年岁首,川江遭遇枯水,民生公司……”升旗像在重庆商务专科学校课堂上面对学生,启发着。

  “三段式运输!”

  “这不就对了么!”

  田仲望着刚被升旗用红笔两竖划分三段的图上一线川江问:“老师是说,早在战事未开时,卢作孚便想到今日宜昌?”

  “说玄了!这可是你自己把事说玄了。卢作孚又非神人。”

  “可是……”

  “可是,他确实在一年前便主持完成了民字轮的三段式!你说他面对今日宜昌大撤退,还需要再想么?”

  “他非神人,不会未卜先知,可是,为何能提前一年……”

  “叫他提前一年便想出今日对策的,是谁?”

  田仲摇头,望着升旗。升旗望脚下,说:“枯水。”

  田仲跟着望脚下说:“枯水?唔。”

  “谁叫他偏偏提前一年遭遇枯水的?”

  “难道是……”田仲张大了嘴,呆望着升旗。“天?”

  “除了他,还能是谁?百年不遇的枯水偏偏这一年叫卢作孚遇上。偏偏正是他身陷绝境,若不制胜枯水便再无出路之时。”

  “这就逼出了民生公司那年的三段式航行?”

  “也就逼出了宜昌今日的最佳运输方式。还用得着我为你往下求证么?”

  “用得着!”

  “民字头轮船在一年前的三段式航行中,形成了什么格局?”

  “三支分别适应当时划分三段川江的船队。”

  “到了今日……”

  “卢作孚正好拿这编制来组建他眼下大撤退所需要的三支船队。”

  “舰队。”升旗望着漫江来来往往或空或满的轮船木船,纠正道。升旗不再像刚撕开坛盖时那样大口灌酒,他津津有味拿出咂吧三河寡妇清清酒的模样,一口口啜饮着包谷醪糟,悠悠地瞄着田仲,“田中君,还有问题么?”

  “没有了。”

  “升旗教授的课还没完!教授十几来看走了眼的卢作孚,经这几天重新梳理,有了全新学术科研成果,田仲同学不想听?”

  “想听。”

  “你不想听,我也要讲。我不讲出来,怎能为这十几年纠错!”升旗又开始大口灌酒,连同坛中的包谷碎粒一齐囫囵吞下肚去,田仲看出他醉了。田仲头一回看到升旗醉,却也看出他酒醉心明白,明白得一塌糊涂一清二楚。升旗下面的话更向田仲证明了这一点:“田仲同学不是很承认卢作孚的奇迹,是川江头号奇迹创造者么?教授且为你一一剖析——卢作孚所谓四大奇迹何奇之有?请田仲一一数来。”

  “当初,三条船对开两个航线。合川至重庆。重庆至涪陵。”

  “你把两个航线,对接成一条,不就是合川经重庆到涪陵么?”升旗“哗”地一声拉过航运图,指向上游重庆上下那一段,“你再用三条船在这条航线中像车轮一般上水下水循环对开,不就是所谓三条船两个航线每天有船对开么?何奇之有?下一个!”

  “成功打捞万流轮。”田仲又说。

  “川江宜昌段楚帮老大醉眼,三段式航行时受聘卢作孚,当了民字轮的大引水,为抢运而夜航,船触礁沉于牛肝马肺峡,这醉眼便自雇木匠,在沙滩上自绘图纸,打造绞车,硬是把沉船绞了上来。若是打捞万流轮算奇迹,这也该算是奇迹吧?此人现在,说不定那天当先的木船上用楚腔领唱川江号子那人便是!世人自己活得平庸,偏爱向他人猎奇!”

  “叫老师这么一说,田仲也觉得卢作孚没什么奇迹……”

  “我可没这么说。我只说了,世人偏爱以事功猎奇,却不知事功不足为奇,真正值得称奇的是做成这被视作奇迹之事的那一人,他在做事之前,决断的勇气。万流轮未打捞之前,谁敢断定就一定能打捞出水,奇就奇在他不知万流轮是否真能捞出水面时,便敢于当众买下打捞权,放手让手下一个从未干过打捞的工程师去主持打捞,要啥给啥。奇就奇在他第一个将两条航线看成一条,而让三条船去这条线上下循环。奇就奇在他能将宜昌以上自古是一条航线的川江看断,看成了三段,而将自家船队一分为三……凡人被迷所障。奇人能看穿迷障,这便一个接一个创造出凡人眼中的奇迹。其实古往今来,东西各国,一切奇迹,后来看穿了,全都稀松平常。”

  “为何偏偏他能看穿,常人不能?”

  “慧眼独具。”

  “为何他具慧眼,常人不具?”

  “大智。”

  “为何他有大智,常人没有?”田仲这一问不待升旗作答,自答曰:“老师必定会说,大勇生大智。学生今天偏偏打破沙锅问到底!为何他有大勇,常人没有?”

  “天命。”

  田仲再无可问,升旗却顾自往下说:“只见奇迹,只问为何某某能一而再再而三创造奇迹,却不见奇遇,不见某能一而再再而三有奇遇,是凡人读解奇人时的大迷障。还说卢作孚,一生中多少奇遇!”

  “卢作孚有什么奇遇了?”

  “困境,绝境,一而再再而三,难关!”升旗道。

  “这就是他的奇遇?”田仲大惑不解,“哪个凡人一辈子不再三遭遇困境绝境与难关?”

  “几个凡人面对再三遭遇的困境绝境难关能像他一辈子就这么走过来的?”

  田仲想了想,无言以对。

  “路在脚下。是人都一样。奇凡之别,在奇人过关如过日子,凡人过日子却如过关。奇人关关难过关关过,所以称奇。凡人日日难过日日过,所以凡俗。话扯远了,升旗不尚空谈,还回到眼下宜昌,还说卢作孚。凡人以事功论奇,却看不到卢作孚这些年做下的一桩最堪称奇之事。”

  “什么事?”

  “集团生活。你想想,无论中国,还是日本,甚至欧美,哪一个私营实业家不是赚钱就赚钱,办实业就办实业?有谁非要自己的员工过集团生活的?”

  “是只有卢作孚。”

  “他不光要民生公司员工过集团生活,还要他根据地的北碚民众过集团生活,还不遗余力要全中国、全体国人都过集团生活。他为何这么做?这话留待日后问他。升旗今日也试着以事功论奇——那天突然出现在上游峡口的轮船与木船结成的巨阵,像什么?前夜突然出现在对岸荒滩、码头、囤船上齐心协力办运输的人阵像什么?像一支集团军。船工走卒,怎么突然组建成一支集团军?——难道不是靠了他十年如一日要他们过的集团生活?换了别的私营航业老板,就算国难当头,匹夫有责,眼见宜昌壅塞,正义冲动,甘愿舍却自家全部轮船,舍己救国,可是自己一冲上前,身后能有几人跟动?”

  “老师总不能说,卢作孚十年前便在筹划今日!”

  “当然不能。卢作孚又非神人。”升旗缓一下口气,“升旗不能以为师之尊,在田仲同学强词夺理。孔明未卜先知,周瑜事到便知,曹操事后方知。升旗教授与田仲同学皆凡人,能学曹操便不错了。凡事最怕事后再看。你试着回头看看,回头想想,十几年来你我眼前的这人事——发生在头一年的川江历史最低水位,逼迫卢作孚和他的民生公司无意中提前实施了从‘三个梯队’船队的编制到‘三段式航行’的大演习……百年来积贫积弱的国运,逼迫卢作孚由教育救国而实业救国……川江恶性竞争、他们华资航业公司面临的绝境,逼迫卢作孚小鱼吃大鱼,化零为整……万流轮撞翻木船,却自沉柴盘子,提供卢作孚登上舞台亮相叫板机会。他公开打捞沉船,变英国太古公司的巨轮为民字号轮船旗舰,以此为助力,最终‘一统川江’霸业。接下来,他以三段式运输演习所得的经验、教训、总体成果,连同十几年来创办实业公司的积聚的实力、训练职工过‘集团生活’而造就的凝聚力,将练就的这一个集团的民众变成眼前开到日中第一战区的一支集团军、变民字号商船队与沿江召唤到旗下的八大船帮木船队为特混舰队,忽一日驶抵宜昌——这一桩桩历数下来,升旗教授再要说,卢作孚多年来便在筹谋这宜昌大撤退,田仲又拿什么话来反驳?反驳啊!你一反驳,升旗便无言以对。是的,卢作孚不是神人,他哪能如此?升旗教授真正想向田仲同学证明的是,冥冥之中有一双手,逼迫卢作孚不得不一而再再而三身陷绝境,走出绝境,而这一切的总和,都不过是为了1938年10月底这一日要交付在卢作孚肩头的这一场宜昌大撤退。就算田中君不这样想,日后这些书写进史书,后来人读了,也会产生这样的遐想吧?如果田中君愿意听,升旗教授还可以向你证明另一种读史的方法:19世纪末,祖国多灾多难的岁月里,西部边鄙小县合川杨柳街一个麻布小贩家中出生的一个孩子,自幼受到国人爱国精神熏陶,立下救国大志,走上教育救国实业救国道路,通过几十年的实践,在宜昌,肩负起国家交付给他的救国大任。”

  “听起来,有点像大学时一位德国教授给学生讲授的历史课。老师所说,第一种读史方法,该归为唯心史观。第二种,唯物。”

  “德国教授?”升旗哑然失笑,“你面前的是日本教授。他只信奉,心物一元。”

  “老师到底想说什么?”

  “什么都想说,什么都没说。史家笔下,历史是一个任人打扮的小姑娘。民众眼中,历史是一个任人亵玩的老妓女。是以升旗教授不治史,专攻经济。眼睁睁望着对岸自信满满,与其国人一同日出而作,日没挑灯夜战,忙得不亦乐乎的卢作孚,升旗不过是为我日本,忧国忧民而已。”

  升旗一坛见底看似未醉,田仲倒已经云里雾里了,“一个卢作孚,真的这样值得老师担忧?”

  “一个?绝境生智勇也罢,国破出忠臣也罢,田仲同学请由对岸荒滩放眼看去,你我所在这方国土,如今一下子平地冒出多少勇者智者?武汉攻略作战以来,我军无论主战场、后方战场,处处受阻,八方遇困,这场战事若不能速决而被其拖入持久,壅塞宜昌人、货若在被卢作孚一船接一船运回其大后方,后果将不堪设想。这还不值得升旗教授担忧么?”恶醪糟在肚内发作,母夜叉孙二娘和打虎者武松的词同时从一张嘴里道出,“倒也,倒也!你这酒中可下了蒙汗药?田仲……”说完,他借势坐地。田仲看出他在掩饰醉态,他想坐得四平八稳,人倒是坐稳了,随手将醪糟坛子放在地下,却忘了驾驶舱内甲板倾斜之极,那坛子一下子从临江这边舱门滑向临岸舱门,撞在门框上,炸裂了,碎片挟惯性冲出门外,越过过道,泻下船去。升旗最初还探身去抓那坛子,人却跟着下滑,滑过驾驶舱当中舵盘时,顺手捞一把,想稳住身体,舵盘连接舵机的铰链早被炸弹轰断,失了阻滞力,被升旗猛力一抓,“哗哗”转得像大风中的风车,升旗失了抓拿,一头撞在了撞碎坛子的门框上,田仲抢上前刚抱住升旗,却听得怀中传来呼噜噜鼾声,还说着梦话:“倒也倒也……”

  民主轮靠上12码头。宝锭从机舱中冒出油污的脸,招手道:“魁先哥,照你的调度,民主到三斗坪就返回!”

  卢作孚对来到面前的民主轮船长宝锭说:“货没问题吧?”

  “完全没问题。”

  卢作孚又问:“再往上一段呢,接趟吧?”

  “民主刚卸货,吨位小些的民生、民用轮就接上趟了。”

  民主轮这趟水装的只是便于拆卸装配的小型滑翔机翅膀,所以能中途下货。宜昌大撤退时,大型飞机均由专轮直航重庆,尽快装配,要投入此时急需的空中保卫。

  李果果说:“小卢先生这办法,试航成功了!”

  “长江航线,从宜昌到重庆,上水航行至少需要四天,下水航行至少需要两天,费时太长,这种时候,必须尽量缩短航程,以争取尽量多运。”卢作孚后来回忆道,不过,他依旧习惯于在做成某事后说“我们”,而不是说“我”。(这种称谓,当年为毛泽东作传的斯诺也发出了,采访时,他无论问毛什么事,当时如何想的,如何做的,毛泽东一律是答以“我们”。)卢作孚说:“我们根据去年川江枯水期创造的三段式航行法,将宜昌至重庆来回一共6天航程截为三段。宜昌至三斗坪为第一段,三斗坪至万县为第二段,万县至重庆为第三段。除了最重要的和最不易装卸的大件设备由宜昌直运重庆外,次要的、易装卸的则缩短一半航程,只运到万县即卸下。这样就节省了一半的时间。更将次要的器材,再缩短一半航程,只运到奉节、巫山或巴东即卸下,留待日后转运。还有的甚至运进三峡、脱离危险区即卸下,让轮船当天即开回宜昌。这样,每天早晨,必有五只、六只或七只装满物资、人员的轮船从宜昌开出;每天下午,也必有同样数量的空船开回宜昌。充分利用了枯水前最后四十天中水位,最大限度地增加运输能力。”

  民主轮船长跑开去,荒滩与囤船上等候已久的人们已经开始向空舱的民主轮装货。李果果依旧盯着卢作孚。

  “盯着我做啥,果果?”卢作孚问。

  “果果盯的是小卢先生肩膀上扛的那颗脑袋。”

  “你打的什么主意?”

  “小卢先生两个肩膀上扛一颗脑瓜,果果两个肩膀也扛一颗。可是果果就是搞不懂,这样普通的办法,凭啥果果扛的这一颗脑瓜就生不出来,偏偏要小卢先生扛的那一颗才生得出来?莫非小卢先生扛的才是脑瓜,果果扛的竟是颗傻瓜?”

  卢作孚忍俊不禁,当真伸手像看瓜似的拍拍果果扛的那颗瓜。果果憨笑着,暗自得意,其实自己把话说得放肆些,也就想博小卢先生一笑——自从十天前一脚踏上这片荒滩,今天才头一回见他千金一笑。

  “这办法当真像果果说的,再普通不过。家中失火了,哪家人不会抢着朝火宅外搬东西。哪家人搬东西不是先搬金银细软,随后再搬大件可用的家具?只要先搬出火宅,等火扑灭了,再慢慢打主意把抢救出来的东西最终搬向何处安放。你见过哪家人救火,非要先把抢出的东西搬到未来的新家中去,再回头冲进火宅搬下一件的?”

  “倒也是啊!”

  “再者说了,我哪里现用扛在肩膀上的这颗瓜来想办法?这办法去年枯水季节我们民生同事不早就想出来么?我要做的,不就是三段式运输的重演么?”

  “办法我都懂。就搞不懂凭啥果果这颗瓜就生它不出来?小卢先生教教我,下回再遇上个什么地方大撤退,让果果这颗傻瓜到时候也生出一个天才的办法来!”果果说。

  卢作孚意味深长地拍拍李果果的大脑袋说:“早教过你啦。”

  “合川中学?”

  “北碚新营房。”

  “果果啊,你别光顾着头大,要把问题提得像国家一样大?”

  “有这话吧?”

  “照说,果果肩膀上扛的这颗,比小卢先生扛的那颗大啊?”李果果拍拍自家脑瓜。

  卢作孚看一眼李果果脑瓜,又自我掂量了一下说:“有这回事。”

  “为啥果果这颗比小卢先生大的脑袋,就提不出比小卢先生更大的问题来?”

  “唔?唔。”

  “最叫果果费解的就是——为啥把问题提得像国家一样大,就能想出大撤退的办法来?”

  “是啊。”

  李果果望着荒滩自言自语道:“果果啊果果,要是把这个国,当成自己的家。把这荒滩上的有血有肉的人,当成自家人。把这些铁硬冰冷的机器,当成自家的金银细软。心头急得跟救自己失火的房子似的,你就一定能想出办法来。”

  “这么说来,这颗瓜有点开窍了。”卢作孚望着李果果的脑瓜。

  是夜,卢作孚在分公司主持调船会议,在宜各轮船长参加。

  民主轮船长指着卢作孚身后航运图说:“三段式,完全可行。下一趟水,照此办理。”

  卢作孚说:“不,下一趟水,不跑三斗坪。”

  “跑哪儿?”

  卢作孚转身指图,由“宜昌”沿江上指,没到“三斗坪”,便指定江边一处没有任何地名的方位。船长问:“这么短?”

  “短,才快啊。”

  船长说:“卢先生心头……”

  卢作孚扭头望一眼下游峡口说:“大武汉完全落入鬼子手头。我们在宜昌玩的这套把戏还能蒙多久?”

  船长恍然道:“卢先生是怕日本人很快会明白过来!”

  另一船长说:“卢先生是要叫鬼子明白过来后,就是派再多的轰炸机来,也找不到东西可炸。”

  卢作孚说:“国家就这点家底,赔不起。”

  民主轮船长望着码头上的民主轮,那一片灯火通明,机械与人力紧张有序,正在装货上船。“要等多长时间,才能装满了起航?”

  卢作孚立即作答:“后天早上8点,民主轮驶离宜昌12码头。”

  民主轮船长又问:“两夜一天,能装完么?”

  卢作孚显出战时指挥者的严厉说:“各位管好自己的船,岸上的事,不必操心。一切调度,由我负完全责任。因装运延误开船,唯卢作孚是问。因船舱问题延误撤退,唯船长是问!”

  船长们全体起立,像面对特混舰队总司令,说:“明白!”

  卢作孚说:“散会。”

  众人离开会场后,顾东盛发现卢作孚独立窗前。顾东盛凑近一看,刚才还一脸威严的卢作孚,此时流着泪望着走出小楼的船长们,目送他们融入码头上装卸的人流,与船上的职工共同装卸……

  顾东盛忙问:“作孚?”

  卢作孚说:“这个月起,给他们涨工资。”

  顾东盛点头。

  李果果凑上来说:“可是,此次宜昌撤退,运费收得太低……”

  卢作孚道:“民生公司运输兵工器材每吨收运费30到37元,其他公物40元。”

  “外国轮船只运商货,每吨收费300到400元。”

  卢作孚打断李果果:“不要说了!工资必须跟着涨!从前他们是为民生流汗,如今他们是为国家流血!”

  顾东盛同意地点头。

  卢作孚说:“董事长点头,那我这个总经理就下令了:本月起,公司为参加宜昌大撤退船员涨工资。”

  文静上前,职业地打开速记本。追随卢作孚,她始终保持当初文雅宁静的女学生风度,问:“涨幅?”

  卢作孚说:“也分三段。”

  文静初一愣,转头一看被画成三段的航运图,明白过来,点头。

  “按危险程度高低确定工资涨幅高低,宜昌跑三斗坪的最危险,工资最高;其余两航段,依此类推……”

  70年后,2008年,胡甫臣(胡子昂的侄儿)这样追述卢作孚:“宜昌大撤退,卢作孚为了奖励不怕牺牲的船员,指示民生公司按不同航线给船员发工资,比如跑三斗坪的最危险,工资最高;跑万县、巫山等中程航线的工资次之,跑重庆长线的再次之……”

  望着连连点头的顾东盛,卢作孚道:“董事长既然频频点头,经理室这边正好有几个文件请通过。”卢作孚向文静一使眼色,文静递上早就拟好的一份文件。顾东盛一看,是《非常时期客运救济办法》,卢作孚这边已述说开了,“我们做出21条决定,要求旅客‘按到宜先后登记秩序依次购票上船’;要求各轮‘加速、倍量的疏散’;同时决定降低票价,停售卧铺票。乘客一律实行坐票。从前睡一人的卧铺,今日起须坐5人。为乘客着想,在中途泊地预先雇下木船若干,备客住宿。根据邓华益先生建议,对战区难童、公教人员,给予提前抢运、半票甚至免费优待。大撤退时期,货运水脚只收平日十分之一。”卢作孚从文静手头又取过一份递上,“这个,是《宜渝加速运输的新计划》,拟调民主、民苏诸轮投入集中抢运。这个是货主最关心的,《护货法大纲》,这是外面这片荒滩上所有待撤人员及货主都巴望的,《应付特殊局面的运输计划》……”卢作孚一份接一份递到顾东盛手头,这才看见,顾东盛从一开始起就连连摇头,此时更是接过一份,便放回桌上一份。卢作孚闭上嘴。

  文静担心地上前,道:“董事长,这些文件,全是卢先生连夜召集相关人员讨论,连夜亲自提笔起草或修订的……”

  顾东盛不再摇头,却愣愣地盯着卢作孚。卢作孚这才看清,顾东盛脸上,已是老泪纵横。从那年在合川死牢被救出狱后初识顾东盛,二十多年过去,卢作孚头一回看到东翁落泪,只见他大放悲声:“作孚,这些日夜,你是怎么挺过来的啊!”

  两天后清晨,沉船上,听得一声汽笛响起,田仲望着对面民主轮,在笔记本《11月5日宜昌船舶运输登记表》这一页第一行记下:早8时,民主轮由12码头驶出,满载湘桂兵工厂步枪制造设备……

  是日黄昏,沉船上,田仲还站在原位,整整一个白天的瞭望与记录对岸船舶运行情况,他困得站着就能睡着了。此时,他被汽笛声一惊,抬头望江上,一只轮船空舱返航,驶向12码头。

  他举起望远镜,看清是“民主”轮,他本能地拿起笔再做笔记。当他刚写下“民主”二字同时,他看清了自己写下的字。他的笔尖循着字行上寻,在《11月5日宜昌船舶运输登记表》这一页最上面一行,他读到自己笔迹写下的“早8时,民主轮由12码头驶出……”他揉一揉困得发花的双眼,认清了字行无误。他不相信地再次举起望远镜,聚焦,看清果然是“民主轮”,他一震,笔落地,对升旗指着江上民主轮说:“不可能!”

  升旗看也不看轮船,只瞄一眼田仲记下“民主”二字,就什么都明白了,说:“当天返航!”

  升旗手指向航运图上搜寻,手指骤停在刚进入三峡的地段,说:“刚运进三峡、脱离轰炸危险区,就把湘桂兵工厂步枪制造设备全部卸下。立即调头,开回宜昌。”

  民主轮一声汽笛靠上12码头囤船,似在肯定升旗的答复。

  田仲翻着连日来的《宜昌船舶运输登记表》,难怪这几天往返宜昌的民字轮与日俱增,“昨天6船,今天7船。”

  升旗说:“卢作孚不光是在与枯水抢时间,他更是想抢在日本轰炸机前面。”

  “他想比我们的陆军坦克、海军炮艇、海军航空兵轰炸机还快?”

  升旗望着对岸码头说:“他已经做到了。”

  田仲望着对岸说:“跟做梦一样……”

  升旗喃喃似梦语:“他没做梦,天皇陛下的海陆空三军还在梦中。只知湖南,不知湖北。只知长沙,不知宜昌。只知战争,不知经济。只知歼敌主力,不知断敌再生。只知中国有蒋公毛公,不知此地有卢公……只知主战场,后方战场,不知此地才是当下第一战场。再这样贻误战机,四十天后,西尾司令官与他帐下的将军们,难逃去皇宫前那片空地上切腹谢罪之命运。”

  史实证明升旗这一回怪错了人——昭和13年(1938年)10月24日,武汉攻略作战完成目标占领武汉后,日本陆军中央部确实曾考虑过下一步陆军进攻西折转向宜昌攻略作战,占领宜昌。战后,日本防卫厅研究所战史室编《中国事变·陆军作战史》第二章第一节《宜昌作战》这样写道:据由东京返任的中国派遣军副参谋长本多政村中将说:“在上奏上述命令时,天皇曾说过这样一句话:‘宜昌这样的地方,最好不要插手’……”关于这个问题,陆军中央部并没有传达过,但西尾司令官以下总军的首脑们却把这句话当作“天皇密旨”接受下来。

  “本年度1月份电台通报1342份,自10月23日至今,通报7783份……”田仲读出先前刚收到的电文,说:“不足半月,宜昌通报数远远超过此前几个月总数。”

  “谁发给卢作孚的?”升旗问。

  “重庆。万县。三斗坪。近日新增了一处更近的。还有流动的电台,大致沿宜昌至重庆一线川江。”升旗问。

  “船载电台?”升旗问。

  “是,今日我瞭望进出宜昌码头的民族、民太、民俭,已架设电台。昨日还发现民熙、巫山也新架设了。”

  “这封密电,谁发来的?”

  “进抵武汉的特高课。”田仲答。

  “他们倒还算是睁着眼睛。”

  “特高课提示沙扬娜娜注意宜昌……”

  “沙扬娜娜这些天来睡觉都不敢闭眼睛。他们该提示的是大日本天皇陛下的海陆空三军!”升旗冷笑道。

  “宜昌分公司本来只设一部电台啊。”田仲抚摸着脚下的电台,“冒了多少风险,花了多少心血,闲子才为我安排了这样一部,他卢作孚一下子哪来的那么多电台,他们的军方?”

  升旗摇头。

  “是不可能,他们的各集团军正被我军穷追猛打,自己的电台忙着呼叫蒋总裁还不够用。军统、中统,正与我较劲,更不可能……”田仲苦思着。

  立冬日,落日从上游峡口心有余而力不足地关照着这片荒滩。一根缆绳从民主轮抛向空中,囤船上,一个差不多还是孩子的小水手刚接住缆,涌浪冲撞得船身不稳,缆绳落入激流。小水手痛得脱下手套,握住手心。身后,有人掰开他的双手,只见手心由于多日来接缆,打满血泡,刚才接缆全破了。民主轮上,抛缆水手拽起缆绳,要再抛。

  满面油污的宝锭钻出机舱,要过缆绳,稳稳抛出。

  囤船上,那人扶着接缆小水手退后,让出位置,他伸出一双戴粗布手套的手稳稳当当地接住缆绳——职业手法,拴上木桩。

  “在行!”宝锭冲囤船上那人吼道,那人一抬头,宝锭欢叫:“魁先哥。”

  宝锭跳上囤船说:“当天返回!”

  卢作孚说:“货怎么样?”

  “刚进西陵峡口,船长选中一片石滩,立即卸货,当地百姓全来帮忙。”

  卢作孚问随后到来的民主轮船长:“那石滩,安全么?”

  船长说:“正当峡口,两壁高峡,轰炸机冲得下来,拉不上去!”

  宝锭接话:“不等他拉上去,就要撞壁。”

  “下趟水,我跟你们民主轮进峡看看,那片石滩要真好用,往后,宜昌的船,除装重要大件、不便中途装卸的船以外,其他的就在那儿卸货!”卢作孚又转身对一直追随身后的文静道:“立即通知重庆总公司,直接与军方联系,直达重庆轮船卸下大件后,立即装载川军将士,顺流而下出川。千万不可空舱返宜。”

  宝锭问:“魁先哥,多久没坐宝锭的船喽?”

  “仗打完,我上你民主轮当水手去,刚才接缆那一招,还过得去吧?”卢作孚望一眼满囤船和满荒滩的人、货说:“咱们家这堆金银细软得尽快搬出了火宅。你们快歇口气。照旧,两夜一天后,开船。”

  “卢先生放心。”船长望着民主轮,“完全照卢先生安排,民主轮未到宜昌前,货舱口已经揭开,起重吊杆已经举起,舱门也已开启。”

  卢作孚随望去,果然。

  “我这里,囤船、驳船、拖轮也一切准备停当!刚听到你民主轮一声汽笛……”

  一声汽笛响起,却是拖轮拉响的。民主轮靠岸后,那拖轮迅速靠到守候的驳船边上。

  卢作孚说:“等待轮船下尾,拖轮就带着驳船离岸。”

  船长说:“民主轮这才抛锚,拖轮已经靠在旁边,开始装货。”

  卢作孚道:“真正做到了每一点钟每一分钟都没有牺牲。”

  汽笛再响,此起彼伏,又有几只轮船从上游驶回,有序地驶向一个个临时码头与囤船。卢作孚与船长、宝锭放眼望去——

  随着一声声发令枪似的汽笛,原本在岸边严阵以待的一只只拖轮与早已装满机械器材的驳船便驶向新到轮船所靠的码头,整个这一江段,成百上千的轮船、拖船、驳船、木船与成千上万的人紧张而有序地抢运着。一时间,汽笛声、引擎声、机械搬运声与劳动号子交响。

  卢作孚不得不大声叫道:“让对方听清:这样,每天早晨,必有五只、六只或七只装满物资、人员的轮船从宜昌开出;每天下午,也必有同样数量的空船开回宜昌。最大限度地增加运输能力,抢时间。”说话间,宝锭见好几人来找卢作孚,送上急电。卢作孚当场批复,或口授回电。那些人转身便跑开。此时,文静又找到囤船上来,将一份电报送上:“民勤刚拍来的。”

  卢作孚拔笔便批复,然后递还文静。文静右手接过,左手却又递上。卢作孚接过,顺手要在上面批示,一愣,“这是什么?”

  “这是馒头。”文静老实地答复。

  “馒头的意思是……”

  “馒头的意思是今天的早饭,或者,昨天的晚饭。”李果果接过话来。

  卢作孚悟了半天,似乎才搞懂了这意思,一抬手,把馒头塞进嘴。文静这才持电文跑开。

  “一下子哪里来的这么电报哇,看你守在宜昌都搞不赢的样子,真要跟我们民主轮出去几天,电报不堆起等你么?”宝锭道。

  正说着,有人从荒滩走来,抱了个纸箱上囤船,看着卢作孚,卢作孚点头说:“装。”回头接着跟宝锭说:“我在民主上装一架电台不就方便了?”

  宝锭这才看出,那人是分公司报务室的,上了民主轮,纸箱打开,里边装的是一架电台。

  “一下子你哪里来这么多电台哇?”宝锭瞪大了眼睛。

  “民生公司自家设计制造的。”李果果卖弄地插嘴。

  “民生……机器厂,能造铁驳子船。还能造电报机?”宝锭问。

  “产品都出了十多台了,宝师傅还不信?”李果果道。

  “谁做的?”

  “民生公司电台员工自行研制。”

  “哪一个脑瓜里能想出这主意?”

  “果果肩膀上扛的这个瓜肯定不行。”李果果对宝师傅说话,眼睛却瞄着卢作孚的头,却见卢作孚馒头啃到一半,停下了,愣盯着脚下。李果果顺势望去,见卢作孚盯着的是岸边的水文标尺,江水在标尺上留下的印迹,与昨日相比,又下去了一目了然的一大截。“小卢先生要赶在枯水断航和鬼子明白过来、占领宜昌、炸毁宜昌码头前,把眼前的人、货全抢到手。”宝师傅没答话。李果果明白自己说了句废话,这话,这片荒滩几万人,无一人不明白。

  囤船下,“中福煤矿”、“常州大成纺织印染公司”、“汉口船舶机器厂”的器材已经从荒滩远处挪位到码头边,孙越崎、刘国钧、查济民等人照旧守候各自的器材在旁。船舶厂那位工程师眼睛望着标尺,手头拉动着计算尺,船舶厂老板盯着他拉出的数据……

  铁石撞裂的声响,引起田仲注意。从沉船驾驶舱临江那道门抬眼望去,主航道上行的民勤轮船尾飞起几条飞鱼,飞鱼是海产,中国内陆河没这东西。接着看到民勤轮后客舱内似乎起了一阵骚动,有穿灰麻布制服的人赶来,将满舱口的难民向前舱腾挪。田仲明白过来,水位下落,轮船尾的螺旋桨搅起了河床上的鹅卵石,被自己误认作飞鱼。水手与茶房不得不将后舱乘客挪到前舱,减轻船尾重量,让螺旋桨不致过于下沉,避开河床,保持动力,勉力前行。“卢作孚在抢!”田仲脱口而出一句话。

  “下策。”升旗冷冷道。

  “下策?怎么会是下策?他多抢得一天,多抢得一船,他那大后方四川就会多冒出一个兵工厂!这可是老师自己说的!”田仲望着江面,反驳道。

  “下策。”升旗站起身来,还是这话。

  田仲回过头,见升旗神色,才明白过来,升旗说的不是卢作孚的对策,而是对付卢作孚的计策。老师的“下策”到底是什么?田仲依稀想起,多年前曾经听老师对谁说起过这个字眼——云阳丸被卢作孚困死朝天门,船长夜访升旗,升旗面授机宜,上策如此如此,中策这般这般,船长再问下策,升旗却不肯道出。送走船长,自己也曾再问升旗,升旗却说,“不说也罢!”当时田仲见升旗眼中似深潭中潜蛟鳞光一闪,立即消失,便已猜出下策是什么。“今天,老师到底下决心对卢作孚用此下策了!”田仲低叫。

  “第一天,我就生祭过他了。”升旗瞄一眼对岸荒滩。

  “生祭?”田仲想问,又怕情况紧急耽误时间,便立即打开电台,“老师请授下策报文。”

  却见升旗一手扶稳车钟,这才踩稳了倾斜甲板,上前一步。水位下落,沉船临江一侧也许是搁在礁石上,所以依旧高耸,另一侧却陷在稀泥中,于是更见下沉,驾驶舱内甲板自然更倾斜。升旗只好一步步向前挨着,他探出另一只手,抓稳了舵盘,显然吃过上回醉了恶醪糟后的亏,不敢抓舵盘把手,只敢抓舵盘柱头,身体再挪上前一步,松了双手,滑行到临岸舱门。田仲见升旗模样,喉头一阵哽咽,唤了声“老师”,却说不出话来——算来老师也才刚满45岁的人,这几十年,特别是这十几天在宜昌,心力交瘁,竟成这副模样。

  升旗双手把住临岸门框,人站稳了,说:“田中君,我要出门数日。”

  “老师要去哪里?”田仲问。

  升旗回头森森然一笑。

  田仲不寒而栗道:“是!老师行踪,田中本不该多问。只是田中军令在身,无论何时何地,寸步不离老师,老师若遭不幸,必是田中先死在前!”

  “升旗不去赴死,是求生。”升旗远望下游峡口天空,“田中君留此,另有要事。”

  “什么任务?”

  “11月7日这一天,卢作孚人在哪里,在宜昌哪栋房中,或是码头哪条囤船上,或是上了江中哪条轮船。”

  “老师不说你去哪里,田中怎么向您报告?”

  升旗一指那架电台,用手指在空中画了个符号。

  田仲用英文读出:“W?”

  升旗点头道:“我走后,日落之前,你也离开此船。11月7日前,无论对岸发生任何情况,不得动用电台。11月7日,定位卢作孚所在,无论你自己遭遇任何情况,务必给我发报。”

  “是!”

  “日落之前,必须离船!”升旗又强调。

  “是!”田仲道,“此去W,路远道险,沿江中国军警便衣,对上行难民一律放行,对下行的人与船则盘查十分严厉。中国人,这种时候,谁还敢下行?”

  “这是升旗的事,请田中做好田中的事。拜托了!”升旗恭恭敬敬一躬,双手扶门框,出了舱门。

  “老师等等,几天来水位急落直下,跳板早已搭不上岸边,当中隔着水退后好几丈稀泥滩,我得再接两块跳板送老师上岸!”田中放下耳机,关了电台,三步并两步蹿出门去,一抬眼,跳板上早已不见升旗,再向前大片泥滩上也不见,怕老师滑下水去,低头看时,水面如镜,不起一点涟漪,田仲急叫:“老师!”

  “沙扬娜娜——”听得岸边传来一声浓重三河口音的回应,掩岸竹林中,升旗背影若隐若现,一身宽袖敞口白衣白裤,依旧飘飘洒洒,纤尘不染。田仲手把栏杆在沉船长廊上呆立,想了很久,“老师怎么上的岸?”这问题,直到战后写下《与老师升旗太郎君一起在支那工作》一书时,还困惑着田仲……

  田仲独自回到舱中,忽然感到冷。关了两边舱门,还冷。这才意识到是恐惧。一股莫名的恐惧像太阳出上游峡口后,水中岸上便会突兀生起寒意那样包围了他。竟无处可躲。江田岛铁血训练培养出来的无畏,在支那出生入死历练出来的意志,一转眼不知哪里去了。想了想,明白过来,这些年,自己一无所惧,靠的原来是老师的胆子。

  先前,老师说到一个字眼“生祭”,这二字本来生僻,平时不大用。田仲却似在哪儿见过……这些年老师要求读二十四史,对古代中国名商了然于胸,那回读罢宋史,却记下了宋末文天祥抗元被俘,囚于大都土牢经年,南宋士民竟自动集合,向北生祭文丞相。因知其绝不降元,自分必死,索性趁他活着便行祭奠。可是,升旗“生祭”卢作孚,却又为何?还说“第一天,我就生祭过他了”。第一天是哪一天?田仲想起来了,10月24日清晨8点前,升旗在沉船上打个盘脚,背影真似老僧入定。田仲绕到船舷边,见升旗双眼紧闭,双颊却有泪痕。当时卢作孚的民字号船队与新集合的川江船帮木船拉响汽笛、喊着号子涌出峡口,算起来可不正是中国人“宜昌大撤退”的“第一天”?悲泪之后,升旗便口授上策中策,却不提下策。现在回想,当时升旗便已料定,上策中策军方难被采纳,而备好“下策”。十几天来,升旗多次说到:“棋从断处生。此棋卢作孚既敢断,留给升旗的,自古华山一条道——一本道而已。”

  “田中君,你以为,什么人都敢与卢作孚纹枰对坐么?宜昌才是当今日中战场‘第一战区’,升旗与卢作孚这局棋,这才进入生死劫杀。”

  可是,老师却又迟迟不肯下手,一直挨到今日,显然是万不得已,才下决心。老师此行,自然是去W空军基地。自云阳丸被困,其船长吉野便心生杀机。后来多次驾云阳丸对撞民生轮船,泄愤而已。万流轮被生擒,改号民权,卢作孚向亿万国人与长江列强当众上演一场东方式复仇好戏,吉野愤而辞去日清商船工作,回国后正值备军备战,便重新回归海军。日中战事一开,他正好在W任指挥。老师此去,面呈“下策”,正中吉野下怀。只待本月17日这边确定卢作孚所在位置,W那边特遣一支强击机分队飞宜,卢作孚难逃绝杀。日本军中,是人皆说“武士道”,老师布衣,却于寂寞中默默信守此道,是田仲所见武士道中第一人。居然于决心置敌于死地、且断定其必死无疑之时,对宿敌行南宋百姓敬其丞相之礼,令田仲惊叹。胜利后回国,一定要把老师的事写下来,留给后来的学生,教他们如何爱国,爱到什么程度……

  这么想时,田仲觉得那莫名的恐惧也莫名其妙地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老师与他的宿敌两强决斗前才会激发出来的那一腔豪气。田仲开始筹划17日的行动,突然一愣,一味遐想,居然忘了老师嘱咐的最要紧一句话——“日落之前,必须离船!”

  田仲赶紧行动,拿刀去沉船客舱中割下一大块行船时遮风的帆布,将电台、王八盒子,连同脱下的衣裤全裹在里面,捆成个大包袱。临出驾驶舱前,想起胜利后,此船值得重游,童心大发,便拔刀驾驶舱板壁上刻下一行字:“沙扬娜娜曾驻节于此!”然后肩扛包袱,小心翼翼过了跳板,踏入退水后的大片烂泥滩,却踩着一暗坑,泥水没齐胸部,包袱也落入水中,幸好早有所备,未浸湿装备,赶紧要拖了上岸,忽听得人声,只见一队便衣汉子从岸边分两路蹿了过来,一望身手,便知是自己的中国同行。田仲本能拔枪,这才想起王八盒子连同电台一起裹进了包袱,急中生智,索性将包袱按向泥坑中,自己身形也向下一缩,只露出鼻孔在外,浑身稀里糊涂,居然未被发现。只见汉子中那个戴鸭舌帽的为首者背一侦测电台,向船上一指,率先向沉船冲去,一脚踩在田仲脑瓜上,田仲整体身体“咕噜”一声陷下泥潭,这人恐怕是把田仲的脑瓜当成了泥潭中冒出的一坨稀泥,也没在意,踏上跳板,蹿上船去,接着就听到他从驾驶舱中发一声喊:“沙扬娜娜这娘们跑了!”

  好厉害,这人居然识得日文。田仲想到,自己在驾驶舱刻下的字用的是日文。田仲从泥潭中重新冒出头来,一脸稀泥,整个头倒真的成了泥潭中一坨稀泥。所以当这队汉子在暮色中撤出沉船时,根本无从发现脚下还有个大活人。田仲在泥坑中屏住呼吸死里逃生……扛着包袱刚翻上那边垭口,田仲暗自庆幸,更暗自佩服。那天因升旗判断重大失误而失去的对升旗的信任,重新得到恢复。

· 推荐:中国名人传记 红色经典 世界名人传记

点击收藏 小提示:按键盘CTRL+D也能收藏哦!

在线看小说 趣知识 人生格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