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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锁喉

  “精辟!”升旗望着田仲,毫无讥讽之意,“我国军方的老爷们只知攻城掠地、滥杀无辜,几人能像经济学者田仲这样看到二十世纪凡发生于国与国之间的战争,最终比拼的是眼前这堆东西?中国的蒋、毛看到了大处,可惜却无暇顾及——”升旗一跺脚,“中国的喉咙管,现已踩在你我脚下。”

  长江,自古是这个国家的“黄金水道”。十九世纪后半,商用轮船驶入,长江日日夜夜托载的,胜似黄金。

  1937年8月13日之后,国人不再称它“黄金水道”,改用两字——“命脉”。

  国民政府撤退,凭它作命脉。军队挺进与撤退,拿它作命脉。工商、民众撤退,靠它作命脉。中国全靠它作为维系战争中国家生命的大动脉。

  战争开始时中日海军力量对比。论舰只数量,1比6;论吨位,1比22。空军无比。

  中国陆军正沿着大动脉水上陆上由上海、南京、战争第二年的此时,已退至武汉。

  战争初期的南部中国下面战场,呈现出这样一幅图像:长江像一只粗大无比的注射针管,充满液体——长江流域的中国军队、中国工业、中国经济实业,中国能够行走的民众……中国赖以维系生命的血液,赖以拼搏抵抗的活力,被一只与针管内壁紧配合、滴水不漏的活塞头挤压推动……

  活塞头握在一双强大无比的手中——日本军方当真如升旗太郎“七·七”之夕在重庆水巷子家中所预测,登陆上海后,炮艇开路,运兵船随后,空军陆军在空中与沿岸同步,沿江向上推进……

  由此而生的一个悬念是:这“针头”——注射管突然变窄的地方,像人的躯干相连的咽喉,最终的命定,会定格在这根针管的哪一格刻度上?充满中国大动脉中的仅存的活力与血液,最后会壅塞在万里长江哪一处?一句话,中国的咽喉,将被命运指定在万里长江由东而西一一数来的哪一个重镇,哪一座码头?上海被否定,南京被否定,镇江被否定,南昌被否定……

  武汉?

  “日寇沿江西上,大武汉吃紧!日寇沿江西上,大武汉吃紧!”这天清晨,卢作孚与李果果刚走过江汉路拐角,就听得卖报声。两个报童,一望便知是双胞胎姐弟,穿红衣,你一声我一声,把报急的新闻喊得来像童声对唱。李果果见卢作孚脸上露出孩子般笑容,望着前方,却不知他望的什么。

  “这鞋,我穿过,比他大不了几岁,头一回出家门,去省城。”原来那个小毛弟穿的虎头草鞋吸引了他。

  无数市民反向涌过,几乎将卢作孚撞翻。他正要走向街对面,却又被无数从背后涌来的市民挤进了街边一处刚打开门的大厅,他被推拥在最前排,看清了,大厅长排橱窗内放的全是纸币与金条。市民纷纷举起手头的存折冲橱窗内叫喊着。卢作孚与李果果好容易退出大厅,看清了,这是中央银行。

  银行大门旁贴着多日前的一张告示残片,秋风中哗哗作响:武汉警备司令部、全省防空司令部

  为疏散人口告武汉同胞书

  民国二十七(1938年)年六月七日

  武阳汉三镇各界同胞们!在大敌当前的时候,我们疏散人口,并非畏惧敌人的威胁,鼓励民众的逃跑。我们疏散人口,除了减少无谓损害以外,还有重大意义……

  卢作孚与李果果阴沉着脸。时局越来越恶化,这告示贴出后两天,6月9日,蒋介石密令炸开黄河大堤。6月18日日军发布攻占武汉令。日军大本营判断“武汉乃中国心脏地区,广州为对外联络地带”。迅速控制两地,中国政府必定屈服。仲夏到秋末,日军在长江沿线分五路推进……最后投入“武汉攻略作战”。中国军队动员100万兵力,投入“武汉会战”……

  二人没走多远,又被刚从大厅涌出的一股人群推拥,只见人们各自手头举着法币、美金、银元、金条全朝前面街中心奔去。

  “疏散,该朝城外逃哇,怎么都冲江汉路中心去了?”李果果道。

  “姐,我有钱了!……弟,我也有钱了!”两个姐弟报童欢叫着,扬起卖报刚到手的铜板和纸币,虎头鞋一蹦一跳的,携手汇入奔向街中心的人流。

  卢作孚再向前走,只见街中心从前的花坛上,一个巨大的古鼎端放当中,人流从四条街道涌过去,登上花坛,所有花儿朵儿全被踩落地,挤到古鼎前的人们,将手头的纸币、银元、金条,甚至刚从手上、项上、耳朵上取下的金银玉首饰,全都投入古鼎。

  两个小报童挤不进去,望着手头的铜板,用卖报的腔调哭喊着:“爷爷奶奶大伯大婶大哥哥大姐姐们,求您了,让我和我弟也为保卫咱大武汉出一把力。”

  姐弟俩这一哭还真管事,人群果然静下,让出一条人巷,两个小报童来到古鼎前,却够不着沿口,一群成人涌上,把两个报童托起,姐姐把纸币抛出,弟弟把铜板抛出,纸币飘摇,铜板叮当,没入古鼎。卢作孚从人巷望过去,见古鼎上用毛笔新写大字:“献金台。”

  两旁悬着旗幡,右书:“保卫大武汉”。左书:“绝不再退一步”。

  李果果激动地摸腰包。

  卢作孚摸也不摸,说:“你找找,或许有。我是没有的。”李果果掏出腰包底,也没有分文。他望着眼前民众,颇愧疚。

  卢作孚不动声色,抚着他肩膀,令他转身,二人大步向来路走去。

  卢作孚走进汉口民生公司时,李果果提醒道:“今天,国民政府林森主席在重庆召开一个会。给你订的十点钟飞机。”

  卢作孚低声道:“我知道。”

  路过报务室,电报声正响着,戛然而止。报务员是文静。她看一眼刚抄下的电文,怯生生地望着路过的卢作孚背影,欲送,又止。

  卢作孚已走向会议室。

  文静悄声叫道:“果果!”李果果站下。文静将电文送到李果果眼前,他看一眼,便震惊。文静指着电文问:“送不送给他?”

  李果果说:“这种急电,敢不送?”

  文静说:“反正我不敢送。”

  会议室临街的大窗户紧闭,玻璃上贴满防空条。卢作孚一到场,便主持开会:“武汉情势日益紧张,我民生公司的船……”偶抬头,见文静推着李果果来到门口,李果果走了进来,递上那份电文。卢作孚欠身看清,坐回椅子,沉默良久,说:“念。”

  李果果道:“为阻挡日寇……”

  卢作孚说:“大声念,这种时候,这个会场,到的全是民生公司决策人!”

  李果果继续念:“为阻挡日寇沿长江西犯,为保卫大武汉,长江沿线所有船只,无论大小,自接此电令起,一律驶至武汉下游田家镇,凿船沉江,封锁航道……”

  程股东脸色阴沉道:“民生公司,大限已到。”

  李股东叫道:“这一回,任谁有天大本事,也在劫难逃!”

  顾东盛说:“实难理解,当局是怎么想的,怎么可以出此下策!”

  程股东夺过李果果手头电文问:“诸位知道这是谁的命令吗?”

  他将电文向四周与会者出示。众人瞠目结舌。

  顾东盛看定卢作孚道:“遵命,毁了公司最后这点血脉;抗命……”

  卢作孚双眉紧锁。

  李果果拿着机票出现在门口,望着卢作孚。卢作孚走出会议室。

  程股东盯着卢作孚背影说:“你说总经理去陪都开会,对沉船令会抗命么?”

  李股东猜测:“会吧?船就是他的命。”

  程股东一叹:“可是,他总不能为保船不顾自家的命。现在可是战争时期,谁敢违抗最高当局的命令?”

  开完林森的会,夜深,卢作孚回到家中,要蒙淑仪赶紧给自己盛饭来。

  蒙淑仪端上饭菜,静静地看着卢作孚吃。卢作孚吃完一碗,将空碗递给蒙淑仪,一脸饥肠辘辘状。

  蒙淑仪盛上第二碗,问:“遇上什么事了?”

  卢作孚轻松一笑道:“百事没有。若是遇上什么事,你看我还吃得下饭吗?”

  吃完卢作孚回书房。蒙淑仪跟上,替他关上书房门,自己站在门外,对着门,柔声道:“作孚,你遇上大事了。不然,你怎么会在我面前装得这么能吃!”

  卢作孚在书房枯坐一夜,听得窗外早班民生轮船汽笛响,开了门。一愣——蒙淑仪靠在门板上睡着了。卢作孚赶紧扶住她,问:“淑仪,就在外面坐了一夜?”

  “你在里面坐了一夜,想通了?”

  卢作孚心疼地按住蒙淑仪肩头,想说什么,没说,他提起昨夜未打开的行囊走了。

  蒙淑仪默默坐地,见丈夫走出门,这才起身,望着丈夫背影,直到丈夫消失在雾重庆的坡坡坎坎中。丈夫一定遇上了大事,这事就是他的命。还能有什么事在丈夫心目中看作自己的命?丈夫不说,蒙淑仪也能猜到几分。丈夫在自己面前平静得如此一本正经,于是妻子猜到丈夫此去必为此事以命相争。丈夫不说的事,妻子从来不问。妻子只认一件事,这事就是她的命——反正这辈子“我陪他”。

  “蒋介石先生于抗日战争开始前两年第一次乘飞机到四川旅行时,曾亲口对作孚说:‘一个人只要进入四川的上空,立即就看到了地球外貌的彻底改变。这个广阔的绿色省份最后一定会成为我国抗战的基地。’”清晨,卢作孚来到交通部长张公权府上。张公权是被叫醒的,还披着外衣,但刚听完卢作孚的开场白,睡意顿去,却仍做出睡眼惺忪的样子,他知道,这位仁兄大清晨敲开自己的房门,绝不只是为了宣讲四川是抗战基地。就听卢作孚继续讲道,“这一预见已经实现。蒋公又说,今后的外患,一定日益严重,在大战爆发之前,华北一定多事。但是我们可以自信,只要四川能够稳定,长江果能统一,腹地能够建设起来,国家一定不会灭亡,而且一定可以复兴。”

  张公权说:“有这话。”

  卢作孚接着讲:“公权兄,今年,毛泽东先生发表《论持久战》,周恩来推荐给白崇禧,白崇禧转达给蒋公,蒋公将《论持久战》精神总结为‘积小胜为大胜,以空间换时间’,经周恩来同意,由军事委员会通电,作为全国抗战战略思想。”

  张公权一直半闭着眼睛听着:“有这事。不过,作孚这么早把愚兄从睡梦中抓出来,就为对愚兄学说蒋公与毛公的精辟论断?”

  卢作孚话锋一转:“去年上海激战之际,中国海军‘普安’运输舰奉命自沉董家渡,这是抗战中第一只自沉阻塞航道以阻止日舰沿长江西上的轮船。紧随其后,我民生公司四个铁驳,与三北等航运公司十只轮船,自沉壅塞于十六铺。分别配置水雷,构成黄浦江数道封锁线。8月11号,轮船、军舰43只,自沉塞江,构筑江阴封锁线。12月,轮船囤船21只沉江,构筑马当防线。”

  “说到船,作孚记忆力无人可比!”张公权早就料到卢作孚此来是为了他的船。

  “凿船自沉,刻骨铭心。”

  “沉船筑防,也曾一度遏止日本水路狼奔豕突沿江西上进程……”

  “是。”卢作孚道,“可是,日本海军照样进逼武汉!”

  “有这事。”张公权应道。

  “为何又要在田家镇再沉?”卢作孚问。

  “保卫大武汉是当务之急,一切都要服从这一需要。”见卢作孚急迫站起,张公权忙道:“作孚莫错怪人。这不是我的话,是蒋公手下军人们的口号——保卫大武汉,绝不再退一步。”

  “公权兄,汉口民众设献金台,我感动不已。可是,献金台旁也见这口号,我却不敢苟同。”

  “哦?”

  “作孚赞同蒋公之见。今日之四川,正是民族复兴之基地。而此基地,唯一交通大动脉便是千里川江。”卢作孚说。

  “有这一说。”张公权明白过来,为何卢作孚今日开场白要讲蒋公论抗战基地的话了。

  “一旦沉船断江,岂非自断血脉!宜昌大河滩上那十万吨工业物资如何撤退回四川基地?基地断了工业血脉,抗战如何持久?保卫大武汉,绝不再退一步,实际上既与毛公论持久战成悖论,更是对蒋公‘积小胜为大胜,以空间换时间’战略思想的违背!”

  “有这理。”张公权应声。

  “更不合理者,一旦下令沉船,首先便瞄准我民生公司!”

  “不对吧?长江中、下游的船,国营招商局的船,也一例照沉!”张公权随手从肘边文件夹抽出一份《批准书长江要塞沉船统计表》。

  “民二六,八月十二,招商局新铭、同化、泰顺、广利、嘉禾、遇顺、公平七船,沉于江阴,总吨位一三七零六。”卢作孚不待张公权读出,便报出,“次日……”

  “真服了你了作孚兄!”张公权打断卢作孚,“你背得一吨不差!”说完,扔了统计表,抬眼看定卢作孚,那意思再明白不过:“国营如此,作孚的民营公司还有什么话可说?”

  却不料,卢作孚一个顿挫,道出下面一番话来:“但这全是行走长江中、下游的轮船。长江中下游轮船一大特点:单机单舵,船大马力小!”

  “又怎么样?”张公权反问。

  “不能航行川江!”卢作孚面对质询,方寸不乱,“这种时候,损失了问题不大。我民生公司长江上游的船只,都是船小马力大,最能通行川江,张部长!公权兄!万里长江,早被暴日炮舰拦腰斩断,你我手头,眼看就只剩下……”

  “川江?”

  “公权兄主交通部,这种时候,眼界比作孚宽广。”卢作孚的慷慨陈词蓦然打住了,端着这才烧开了水送上来的茶,悠悠地揭开盖碗——道理已经摆在明处:这种时候,下令我的公司自沉所有轮船,后果如何,你自己想去吧!

  揭开碗盖后,卢作孚见端给自己的茶碗中是一杯白开水。却见张公权同样端起茶碗,用碗盖拂去飘浮的茶末。卢作孚心头一热,朋友还是老的好,自己只喝白开水,老友便奉上一碗“玻璃”,自己尽管饮茶,再无一句多话客套解释。可是,你既然连卢作孚这点饮水习惯都照顾到了,却为何在卢作孚命一般的大事当前时竟装成一脸憨相。张公权把一杯早茶呷得咝咝有声,卢作孚急了。

  交通部大院,有勤杂工摇响上班铃走过。渐渐有人提着公文包来上班。张公权掀了身上披的外衣,起身,提起公文包。

  卢作孚起身,改了正式称呼叫道:“张部长!交通部,掌中国交通!中国往大后方四川基地的交通仅剩这一段血脉,这种时候,您!照常上班?”

  他说不下去。自己磨破嘴皮子,已经将一道等式在张公权面前推算得明明白白:自沉轮船=自断川江=自绝最后命脉

  张公权依旧一脸憨相,微笑着绕过卢作孚,朝门外走。卢作孚大步抢上,挡在张公权身前,张公权微笑着轻轻推开卢作孚,抚着他的肩膀,示意他把门打开,说:“我要去见一个人!”

  “这种时候,这种大事你坐视不管,见什么人!”

  “作孚入党了。”

  卢作孚一愣。想了一阵,才想起自己是“入党”了。今年五月下旬,张群到汉口三教街57号卢作孚借居的金城银行戴自牧经理家找到卢作孚,称“有机密要事相商”,连卢作孚秘书都请回避。张群道:“蒋公希望作孚加入党。”卢作孚当场无话。次日上午,卢作孚即过江到武昌,入了党。在同一个大厅同一面党旗下宣誓入党的,还有数十个国内有影响的科学界、实业界人士,张公权也在其中。

  卢作孚抬眼望着张公权,想不明白,此公为何偏偏在此时突然提起此事?

  “作孚加入党……”卢作孚苦笑道。

  “君子群而不党,作孚为人,谁还不知道?自辛亥年后,再未参加过一回革命。”张公权与卢作孚相视一笑道,“公权亦然。你我入党,不过是象征各界团结抗战。这种时候,国家有这种需要……”

  “这种时候,张部长为何说起这种事情?”卢作孚不禁问。

  “我刚说我要去见一个人——你的入党介绍人。”

  “蒋?”

  “蒋总裁。”张公权点头道,“今年6月3日,《新民报》第一版以‘翁文灏卢作孚张公权正式加入国民党——蒋总裁介绍’为题登出消息,国人家喻户晓。”

  “惭愧。”

  “蒋总裁为何亲自介绍作孚入党?”

  张公权看定卢作孚,“蒋总裁借重卢作孚什么东西?”

  卢作孚心头“咯噔”一下,明白过来。

  “蒋总裁既借重卢作孚这样东西,”张公权偏不肯说出那一个字眼,“又下令卢作孚自沉了它,岂不等于自相矛盾、自毁长城?”

  卢作孚抬眼对自己的这位老朋友、现任国民政府交通部部长刮目相看:“如此,公权兄快请!”

  “作孚还挡着我道呢!”卢作孚便一闪身,将门大大敞开。

  “沉船堵江这一轮大劫总算避过了!”汉口民生公司会议室,股东们望着总经理卢作孚,一片赞叹。

  刚回到汉口的卢作孚脸上并无喜色,他身后的窗户,为了防空,厚厚的窗帘全都闭上,有防空警报声传来。

  此时,李果果绕过众人,将刚收到的一纸电文送到卢作孚面前。卢作孚欠身看清电文,坐回椅子,望着与会众人说:“念。”

  李果果望着电文,犹豫着。

  “念!”卢作孚放了高声。

  “着民生公司将所有船只交军政部运输司令部,以利抗战期间统一调配全国运力。切切此令!”

  “这帮老爷,到底放不过我民生公司!”顾东盛愤然道。

  “早在上海,总经理就告诫过我,要严防国营招商局那帮人!当真是防不胜防。”撤退过来的上海民生公司经理张澍雨道。

  “孔家宋家想一口吞掉我民生的船,委员长会驳他们的面子么?”更多的股东问道。

  卢作孚背后的窗户震动着,街头传来轰炸声,他端坐不动。

  1938年武汉会战期间,撤销沉船令后,国民政府军政部强令征收民生公司船只,理由是:为便利抗战运输,必须统一调配运力。

  支持卢作孚的一派反对强收轮船。理由是:军方不惜运行调度,这种时候,如果这样做,只会浪费运力,令撤退抢运计划可能更难完成。

  委员长最后仲裁:“这种时候,望以国家民族为重,大家都应精诚团结,共渡难关。”

  卢作孚才又渡过强行收船一劫。

  委员长同时命令:“所有物资器材,务必五个月内运输入川。军事运费按平时十分之一付给。”

  1938年10月23日,民主轮抵宜昌。宜昌港域天生水浅沙滩多,其时临近立冬,水位更低,民主轮只能在江心抛锚,由岸上划过来的木划子靠近轮船,接到宜客货上岸。自上世纪宜昌开埠通轮船以来,便已形成此旧例,本地人称“递漂”。

  递漂木船拢岸,客人下船,一股灰扑扑的人流,在民主轮特派的一个茶房的引领下,慢吞吞走向宜昌城。下游武汉正在恶战,这种时候,上水船票已成宜昌第一“俏货”,黑市价十倍于平常,下水船每每空舱。本来就少的客人队伍中,有两个客人同时站下。年轻的一人,穿紧身皮夹克,显得精干,可是在临冬的江边,依旧感到寒意,他本能地将夹克拉链拉到喉头。他关切地望着自己的同伴,同伴穿对襟式衣服,寒风中,宽衣敞袖被卷起,显得飘飘洒洒,年轻人不由得暗自羡慕——这位比自己长出一辈的同伴,神态自若,居然像秋高气爽时在江边漫步。不过喘口气的工夫,客人队伍便消失在雾幕中,只听得脚踩在沙石上啪达啪达的杂沓的脚步声。脚步声都听不见时,两人对视一眼,默默拐向码头前那片大荒滩,似乎要在这片不毛之地中寻找到什么东西。两人身影也很快被江边茫茫晨雾吞没,他们却一点也不迷茫——大老远从重庆赶了两天下水船,刚上岸,不随客流进城投宿或办事,哪儿也不去就直奔荒滩深处,显然是有目标而来……

  二人是重庆商务专科学校教授泰升旗与助教田仲。

  “找到了!”三天前深夜,田仲敲开水巷子升旗住所,送上刚收到的密报——

  武汉攻略作战以来,下游水陆两路运来宜码头荒滩堆积人货远超常量五至八倍。今又运到南昌飞机制造厂飞机部件大量,足以组装一个战斗机编队,并北方煤矿大型机械多件。

  闲子

  “终于找到了。”读罢报文,升旗便反锁了水巷子住所的门,与田仲登上千厮门码头已经拉响汽笛的民主轮。

  “找到了。”前头拨开荒草开路的田仲听得身后没了脚步声,回头时,见升旗站下了,梦语似地嘀咕着。

  田仲回到升旗身边,见升旗梦游似的望着脚下沙浪中一蓬荒草。田仲一抬脚踢开荒草,俯身拂去沙土,见被升旗踏在脚下的是一块断碑,正是几年前与升旗在荒滩尽头加茂川茶馆喝过茶出来时所见。碑上两行竖刻八个大字今已被沙土填满,轮廓依稀可辨。

  川江起点 长江终点

  下面还有立碑人名字,那年没读出,回去后,升旗从宜昌地方志中考证出来,全是宜昌各大船家。

  “此碑为双面镌字碑,如今扑地那面,才是立碑时正面,上有五字,乃宜昌光、宣年间各船帮总舵把子大爷‘醉鱼’在加茂川茶馆主持完各国各轮船公司、川鄂湘各木船帮会为经宜昌码头上下船只立碑定规矩的‘吃讲茶’大会后,顺手用竹筷子在桌面所书——‘川鄂喉咙管’。”升旗所言,显然是他从宜昌地方志中查找到的。“这醉鱼,名副其实,那天吃讲茶,他人饮茶,醉鱼却以酒代茶,醉后以竹筷子写这五字时,书上说——力透桌背!”

  “老师,我们是来找这碑的?”田仲问。

  “当然不是。偶遇而已,高一脚低一脚跟在你身后寻来,升旗偏偏一脚踏在碑面上。于是,偶发思古之幽情而已……”升旗喃喃道,一股强劲的江风从背后刮到,升旗一抬眼,如梦初醒,一声低叫,“找到了!这才真叫找到了!”

  田仲跟着抬眼,这一望,反倒似落入梦境中——眼前海市蜃楼似的蓦然出现一长列机头向天昂起的飞机,在朝晖中闪着银光,一转眼又幻化金光。这多架飞机全都新崭崭的,田仲看着却总觉得诡异,想通了,原来这队飞机,全都无机翼。江风越刮越响,顷刻间撕裂雾幕,眼前荒滩,便像刚打开帷幕的一个宽阔无比的大舞台,田仲看呆了,这“舞台”被“道具”、“布景”堆得几乎密不透风——飞机不过是占据了“舞台”前景,其后是未装护板与铁轮的大炮炮管,“舞台”背景,虽还半掩在未散尽的雾中,但已能看出,全是见过的和没见过的大型机械与武器装备。

  “转过身来再看,转个一百八十度!”升旗说。

  田仲遵命望去——几年前来过的这片空荡荡荒滩上,眼前已变成沿江岸排开的纵深与横向均绵延数里的一处工业、兵工业“露天库房”。占地之广,库存之富,根本无须统计比量,定属迄今为止,世界第一……

  “找到了。”田仲学着升旗口吻,低叹一声。

  “找到什么了?”升旗问。

  “找到我们要的东西了。”

  “你要这些东西?”

  “呃,”田仲卡壳了,“那,老师也说‘找到了’,老师您又找到什么了?”

  “1938年,中国的喉咙管。”升旗说。

  “在哪儿?”

  “你我脚下。”升旗道,“武汉指日可破,蒋介石转战湖南。毛泽东根据陕北。蒋要指挥他的百万正规军顾他的正面战场,毛要腾挪他那两个军带动老百姓打他的敌后游击。蒋指出:保卫武汉之军事目的,在阻滞敌军西进,消耗敌军实力,准备后方交通,运输必要武器,迁移我东部与中部之工业,以进行西南之建设以充实西部持久抗战之基础……毛指出:确实已发动了百年以来未曾有过的全国范围的对外抗战,保卫武汉斗争的目的,一方面在于消耗敌人,又一方面在于争取时间便于我全国工作之进步,而不是死守据点。毛论述中国对抗日本的这场战争——持久战。中国这两位前几年还死活争霸的人物,如今所见惊人一致。精辟啊!理论上全都无懈可击。遗憾的是蒋、毛高瞻远瞩、放眼全盘的目光,都不可能看到全面战场的每一个细部,因此,蒋毛都同样惊人一致地遗漏了一点。”

  “哪一点?”田仲依稀感觉到,但还是惯于从老师嘴里听到才放心。

  “1938年10月下旬的中国,凭什么去——‘进行西南之建设以充实西部持久抗战之基础’?又凭什么打1939年、甚至1940年的旷日持久的‘持久战’?”

  “只能凭借堆满眼前这片荒滩的东西!”田仲接道。

  “精辟!”升旗望着田仲,毫无讥讽之意,“我国军方的老爷们只知攻城掠地、滥杀无辜,几人能像经济学者田仲这样看到二十世纪凡发生于国与国之间的战争,最终比拼的是眼前这堆东西?中国的蒋、毛看到了大处,可惜却无暇顾及——”升旗一跺脚,“中国的喉咙管,现已踩在你我脚下。”

  “想来真是玄妙,几年前便在此布下那一粒‘闲子’。”田仲赞叹道,“完全是神来之笔!”

  “田仲从来不信玄学!”

  “今日才知真玄。”

  “玄乎其玄,众妙之门,今日回想,几年前我不过是读到脚下这几行小字,心有所感而已。何玄之有?”

  田仲望升旗脚下断碑,“川江起点”长江终点”八字下,三行小字已被黄土埋没,不过田仲还一字不漏记得,便背出:川船至宜不下行

  湘船到宜不上驶

  川湘上下船只至宜……

  “那年见碑,我便猜详下面的意思当是:人、货换船运载。回去查找宜昌地方志史料,才知是‘换载’二字。”升旗道,“这‘换载’二字,下得极精到。宜昌本地水上人从来用这术语。”

  “为何多此一举?”田仲问。

  “光绪二十一年,公历1895年,扬子江陆续开通沪、汉、宜轮船航线。再要溯流而上,却卡在脚下这片地方。”升旗索性侃侃道来,“却是为何?只因再向上,便是举世闻名的长江三峡,宜昌乃三峡门户、川江起点也。各国轮船,原本依其本国江河特点设计,中国轮船,原本依长江中下游特点设计,单机单舵,船大马力小,根本不敢航行川江。走通三峡,只能靠马力大、吃水浅的小轮船,还必须由熟悉川江航道之人——‘领江’来领水。”

  “因此——川湘上下船只至宜换载!”

  “正是。”升旗道,“今日回想,那年,也正是偶然读到这断碑所刻,触动了升旗心底那根绷紧多年的神经……”

  “早在战前,老师就一直在捕捉战事一开我军沿江向上推进时中国人大撤退最终被堵住的那个坐标点。”田仲道,“老师想找到,战争中,长江变得最窄的地方。”

  “脚下这片荒滩,真是天造地设,中国人不壅塞于此,还能壅塞何处?”升旗道,“那年,升旗哪里可能有今日这样明晰的思路?”

  “全靠老师当年布下一粒‘闲子’,发来情报,我们才从千里外寻到这片荒滩!”

  “要说玄,当真是玄之又玄……”

  “碑为江水江风长年累月所断……老师您,数十年如一日绷紧神经,将国家战争胜利看得比自家性命还重,才能得日照大神玄妙指引,产生如此神奇的预感,当真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田仲惭愧。”说完,田仲见升旗低眉不语,眼眶竟红了,心知这话让升旗心头熨帖安逸之至,“眼下,无论我国还是中国,真正摸索到中国的喉咙管所在的,恐怕只有老师您了!”

  “卢作孚呢?”升旗冷不丁问出一句话。

  话声比先前高,田仲一愣。便在此时,听得对面有声响,看时,那一队没翅膀的飞机,机舱盖几乎同时拉开,每舱中都钻出一个穿皮夹克、佩手枪的飞行员,一齐跳下地,向这边围过来。田仲本能地护在升旗面前,升旗却不紧不慢轻轻将田仲拂开。只见几个飞行员在他俩面前的空地上围了个半圆,却是在集合碰头,根本没把他二人放在眼里……

  “原来是随机押运的飞行员……这飞机翅膀一装上,就该他们上天了!”惊魂稍定后,田仲低声对升旗道。

  接下来,未装护板与铁轮的大炮炮管下,穿兵工厂制服的人站了起来。

  “一看便是校对瞄准镜的高级技工!”田仲道。

  那边大型的船舶机械下面,又钻出两个人。“胖的那个,该是船厂老板,胸袋里插着计算尺那个,该是船厂工程师……”田仲道。

  似乎听到了起床号,大片荒滩原先睡着的人全都醒了过来。“原来不光是一堆冷铁,还全都配了套的有一个个活鲜鲜的人!眼前这片荒滩,起码十万吨铁、好几万个人!”

  “我问你话呢!”从发现荒滩人迹以来,升旗一直紧闭着嘴。此时,朝晖从下游峡口照射在眼前那一排飞行员脸上,全是二十来岁的毛头小伙子,机舱内枯坐一夜,见了天光,转眼间便满面红光,生龙活虎。升旗低沉地再问:“卢作孚呢?”

  “老师怎么突然问起他?”田仲见背光而立的升旗一脸铁青。

  “我问你,卢作孚人呢?现在何处?”

  “两天前,从重庆出发时,他还在武汉。”田仲答。

  “我问今天。”

  1940年5月,30万英法联军与枪炮装备,壅塞于法国东北部与英伦伦岛国隔海相望的海岸上,“这几天,连大西洋海风吹到这片荒滩,都被官兵与枪炮堵死,吹不过去……”

  败局已定。希特勒从北海至瑞士一线集结三个集团军群共136个师,像一支巨大无比的注射器活塞,推压着针管内的英法联军。

  “5月20日早晨,战时内阁又一次开会,讨论陆军的形势……我认为很可能出现情况是:相当数量的军队可能会被切断或被赶往海上。那次会议的记录写道:‘首相认为,作为预防措施,海军部应调集大量小型船只,随时准备前往法国沿海的港口和海湾。’据此会议精神,海军部立即行动起来……”时任英国首相的丘吉尔后来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回忆录》中写道。

  1938年10月23日,卢作孚从刚刚升空的飞机上回头俯瞰,武汉三镇在火光爆炸中。飞行时间很短,飞机便开始下降,刚穿破云层,卢作孚便看到一线长江边那大片荒滩……

  卢作孚所见,与一年半后敦刻尔克海滩景象几乎一模一样。卢作孚所要面对的,与一年半后温·S·丘吉尔面对的也几乎一样。所不同的是:丘吉尔是内阁首相,能召开内阁紧急会议,能调动举国兵力民力运力。

  卢作孚只身一人来到宜昌城,从十二年前开始闯荡川江,沿江城市,除了重庆,卢作孚最熟悉的应该算是宜昌城了。

  宜昌地处西陵峡口,城门就是长江三峡大门,码头就是川江入口。素有“川江咽喉”之称。早在三国,便有吴蜀夷陵之战。此城为兵家必争之地。更是“船家必争之地”,是自古长江航业界必争的一方热土!早在木船时代,此地便发生过航船大壅塞。十九世纪,太平天国据下江,长江断航于此,镇川门上下各码头,川江客船货船千艘、船工万人云集。史载:“日有千人拱手,夜有万盏明灯”,拱手者,摇橹也。明灯者,桅灯也。随后长江进入轮船时代,1876年,中英《烟台条约》,此城被辟为通商口岸,列强英美日德法意比在此城设领事馆、开洋行、筑码头。时人称此城“百货充牣,商旅鳞集”。抗战爆发,此为宜昌县治,1938这一年,人口十万五千。可是眼前,壅塞城中的外来人,当超过本地人口三分之一。

  刚下飞机,卢作孚就看到铁路坝机场被轰炸后的惨状。进入1938年,日机的第一波轰炸就是从这儿开始的,9架日机,炸毁中国飞机6架,死伤200多人。

  “这时的宜昌,由于汉口陷落,人心非常恐慌,秩序极为混乱。满街都是等待疏散的人员,遍地都是等待内运的器材,加上争着抢运等原因,情形极为紊乱。”卢作孚后来回忆。

  卢作孚从堵满外地货物、外来人群的怀远路缓慢走过,来到民生宜昌分公司小院前。石砌的两根一人半高的方形门柱,柱顶托起铁焊的扇形拱门。门内的那栋二层灰色小楼,平日是怀远路最宁静的所在,今日却反常,鼓荡其中的人声,一浪高过一浪,眼看能将小楼爆了棚。卢作孚正要进院门,两侧方形石柱后各闪出一人,是李果果与文静,肯定在此守候已久,一上来便堵在卢作孚面前,推拥着他直到街对面才站下。

  卢作孚望着李果果,不知为啥不许他进公司。李果果冲小楼一指。

  隔了街,卢作孚这才听清小楼内爆出的声浪:“船票,卢作孚!卢作孚,船票!”

  卢作孚明白过来,他自己公文包里还带着张群、陈立夫、翁文灏、徐堪……不下几十封指名向他索购上水船票的亲笔信。

  卢作孚来到宜昌码头前的荒滩前。民国四年,他头一回从上海回四川,但因没了船钱,在此上岸。头一趟踏上这一片荒滩,那年的他,肩背小包袱,内装几只干饼,两双草鞋,不知怎样才能将此五尺之身拖回四川老家。后来民生航业由上游向中下游扩张,卢作孚曾多次乘船到此。这荒滩似与卢作孚此生结下不解之缘。

  与分公司相比,此时这片荒滩是寂静得像尘封经年的库房。甚至听得到哪儿传来的清晰的一声剪刀声。卢作孚循声望去,是荒滩深处临时搭建的一个大棚,棚外一长列难童排列,等着进棚。卢作孚走去,一路所见,没装翅膀的飞机,高耸在两层楼高的重型机械,散布荒滩的伤兵、难民、学生、专家教授……一个妇女,从卢作孚身后走上前,望着大棚前的难童,捂着眼看临产的大肚子,差点跌倒,却不肯叫出声。一个穿破旧蓝布长衫的男子,冲出难民群,搀扶起孕妇,孕妇一脸感激,却说不出话来。

  卢作孚不动声色,默默来到大棚前。棚内,有几个女人操着剪刀,将白色粗布剪成菱形小块。剪了向一个破旧的大簸箕里一扔,那里面,已经装满菱形白布。

  有一个男人右手握着肥皂刻成的公章,字是反的,一时认不清。男人左手抓起簸箕里的一块菱形布,向上面盖章。盖过,随手递给身后的一个女子,这女子便将菱形布别在排长队走进棚的难童胸前。

  卢作孚忽然听得孩子惊叫,是一个刚走出那个大棚的小男孩,胸口上别的菱形布块因为衣服太破烂,江风吹过,飘走了。男孩身后,一个小女孩扑上去追那菱形布块,布块被卷起,飘入江中,一个漩涡,沉没了。

  卢作孚认出,正是汉口卖报的那一对穿红衣的姐弟,特别是弟弟脚上那一双虎头鞋。

  姐姐上前,一巴掌打得弟弟摔倒。

  卢作孚皱眉。文静知情,解释道:那块布上,盖的公章是“难童——中国难民救济总站确认”两行字,凭它,每天能在粥厂领一碗粥。这种时候,有一碗跟没一碗,不一样。

  卢作孚抬头,看清了棚顶写着几个大字:中国难民宜昌救济总站。

  李果果与文静追上前,一个抱住姐姐,一个抱住弟弟,急得回头望卢作孚。却见卢作孚紧绷着脸,已经大步走向荒滩上大堆的器材。

  “小卢先生,这儿有难童呢!”李果果冲卢作孚背影叫道。

  “弟,那个叔叔……不管我们?”

  “稀罕他来管!”弟弟挣脱姐姐,跑向荒滩,寻找飘逝的布块,冲过卢作孚身边时,甩下一句话。

  卢作孚猛一摇头,似要将身后的哭声甩开,他走向满滩的工业器材。一堆标着“河南中福煤矿总公司”的巨大的煤矿机器后,一个中年人冷眼观察着卢作孚。他的脸圆圆的,目光却冷峻锐利。他是河南中福煤矿公司总经理孙越崎。

  卢作孚来到江边,把荒滩远远甩在身后。李果果远远跟上,见小卢先生远望五龙码头,猜他一定又是在心痛自己的四个月前遭轰炸的那四条轮船……

  李果果便不上前打搅。此时,哪儿传来牛叫声,李果果不知卢作孚为何对这牛叫声如此在乎。就算这牛叫得不像本地黄牛水牛,也犯不着这样东寻西找啊!李果果见卢作孚终于找到了牛叫的声源——夕阳剪影中,荒滩尽处古时沿江官道上,一对衣不蔽体、小叫花子似的少男少女,赶着两头本地人少见的外国牛逆江而上,那头大的牛背上,还骑着两只竹笼,笼中呱呱咯咯叫个不休的,是几只美国鸡和北京鸭……

  李果果看着好玩,听得身后有人有些生硬地嘀咕着英语:“NW1,NW2……”一回头,见是小卢先生,愣望着人与牛,像立在江边的一根石柱。李果果正要问,却见他猛一转身,把堆满人、货的荒滩抛在身后,大步流星向峡口走去。李果果赶紧跟上,起初以为卢作孚会去追那对小叫花子和牛啊鸡鸭什么的,却不是。只见卢作孚上了泊在峡口的一条木船。李果果认出,那是楚帮老大醉眼的船。卢作孚没招呼李果果上船,李果果便像上回那样远远地站在岸边观望。见卢作孚上船后,与醉眼像多年不见的老友一样说着话,卢作孚说得多,醉眼只抱着坛子向肚里灌酒。接下来,醉眼船上的七八个船工下了船,分头向上游、下游疾走。李果果站累了,便挑块礁石躺下。不觉睡着了,一觉醒来,听得江上人声喧嚷,扭头看时,醉眼船边,不知几时聚了七八条木船。醉眼船上,新聚了七八条汉子,全是酒林高手,一个个捧着酒坛传递着,喝了个畅快,只除了小卢先生一人不饮。喝过,便围着卢作孚嚷着叫着,李果果听叫声虽高,对小卢先生却绝无伤害之意,便嘀咕一声:“荒滩上困久了,小卢先生真会找地方消遣。”话音未落,又倒头睡了。再醒时,见卢作孚已经站在身边,轻轻地拍着他的肩膀,说:“该回了。”李果果便起身跟着卢作孚走上回头路。偶回头,见江上又只剩下醉眼一条船,船上只醉眼一人,依旧斜卧船头抱着坛子喝酒……

  临冬的太阳,还未沉入上游峡口江中,便已是灰扑扑的,黯淡无光。卢作孚与李果果回到宜昌分公司时,见到的是情景是:抢购船票的人群正将办公楼挤得水泄不通。

  正嚷嚷着要票的是一个伤兵:“船票,重庆!要是贻误戎机,你们谁负责!”

  几个身着便衣的汉子将伤兵一把推开,强行挤到售票窗口前。伤兵正要发作,见为首汉子掏出的证件,吓得退后。

  卢作孚瘦削的身躯出现,在李果果与文静的推拥下向前挤着。他登上一个方桌,叫道:“大家静静!”

  没人理他。

  “大家静静,听我说句话!”

  那群汉子叫道:“你是谁,这种时候,谁爱听你说话?”

  被挤在圈外的伤兵一肚子火没处发泄,只有对着楼上的办公室大吼:“卢作孚,船!卢作孚,船票!”人群似乎受到感染,纷纷大喊:“卢作孚,船!卢作孚,船票!”

  “我是卢作孚。”卢作孚抓住声浪间的间歇喊出。这是李果果听到他到宜昌后说的第一句话。

  声浪顿时平息。人们面面相觑,紧接着,掀起更高的声浪:“卢作孚,船!卢作孚,船票!”

  “船,在我手头。但是,船和船票,都需要安排统筹。请大家先回去,给我时间。”卢作孚恳求道。

  “时间?前天我退出汉口时,鬼子的坦克炮筒都抵拢城墙根了!”伤兵一跺用以当拐杖的步枪吼道,众起哄。卢作孚却并不答话。

  李果果急了,“今天小卢先生退出汉口时,鬼子坦克炮筒已经捅破城墙了!”

  那位船舶厂老板喊一声:“艄公多了打烂船,听卢先生的!”

  众人再次安静下来。一个有身份的官员问:“卢次长,你要多长时间?”

  “明早这个时候,”卢作孚指墙上的钟,钟正指八点,“我在十二码头向各位宣布人、货运输安排计划。”

  “你说人、货?——不光人员,还有物资?”有人惊诧道,“这江边荒滩上,少说一万人,堆了十万吨。”

  “三万多人,十几万吨货。”卢作孚声音不高。他注意到此人口袋中揣了把计算尺,工作服上写着“汉口船舶机器厂”。

  “好几万人,十好几万吨货,你能运走多少?”众人吼道。

  卢作孚声音嘶哑,说出一句话来。众人喧闹,也不知有多少人听清了。李果果上前,充当传声筒:“能运多少运多少。”

  工程师体谅地望着卢作孚说:“明早宣布计划,你总共只有十二个小时哇!”

  “要是各位连十二小时都不给足,作孚更难。”卢作孚疲惫地恳求道。

  无人再闹。卢作孚趁机结束:“所以,作孚现在就请大家离开此地。明早七点半,民生公司将从十二码头开出第一条船。八点整,我会向大家宣布此次撤退计划。”

  “为何要先开出第一船,才宣布计划?”有人问,未见卢作孚作答。

  众人散去,同声议论:“谁来坐第一船?”

  “管不到这么多,反正我们见船便上!”那群汉子说。

  “反正我们船上只认船票!”李果果早就看不惯这群汉子,顶了一句。

  “这个,能顶船票吧?”汉子亮出证件。

  李果果一看,敢怒不敢言。卢作孚默默上前,把李果果挡在身后,慢慢拉开公文包拉链,几十封写着“作孚兄亲收”、“卢次长亲收”、“卢总经理亲收”的求票信落在那汉子脚下,光看信封落款的单位与人名,汉子便被震住,赶紧躬身将信封一一拾起,递给卢作孚,说:“卑职秦虎岗,军统汉口站中校行动队长。”说完一闪身,裹入人流,退出小楼。

  卢作孚默默地望着众人背影,再不开口。

  追随小卢先生以来,不知见过多少回他与民众对话场面,今天,是李果果见到的公众说话最多,小卢先生说话最少的一回。一开场请公众静下来,“听我说句话”不该算,剩下来,小卢先生统共就说了三句半话。外带的半句本来从小卢先生口中说出的是整句——可是因为这句话连站在他身后的李果果自己也没完全听清,只连听带猜,知道小卢先生说的肯定是关于自己有多大能力、明早八点起将计划运输多少壅塞宜昌的人与货的意思(李果果便想当然传话为“能运多少运多少”),所以只能算半句。李果果望着小卢先生站在小楼窗前的背影,听得他口中喃喃,李果果产生一种怪异的感觉,觉得小卢先生此时似在与对岸江中那条只翘出一半船头的沉船说着什么悄悄话……

  “能运多少算多少……”船舶厂老板回到自己厂的堆积如山的造船机械与配件跟前,还在犯嘀咕。

  “你我造船,都这么惜船,他在这条江上以爱船如命闻名,这种险地,他肯将他拼命挣来又舍命保下的船投入多少?”工程师拿出计算尺,漫无目的地上下拉动着。

  “是啊,此时宜昌,头顶上日本飞机说炸就炸,下游日本炮舰说到就到,上游川江水位一天天见退,此种险地,便换了你我,要把保命的那点家当——那几条宝贝船开来运人家的人,人家的货,也会舍不得!”船舶厂老板望着小楼那贴满防空纸条的窗口前站立已久的卢作孚身影,“你看,他此时所望,肯定是对岸那条沉船。”

  “那船,不是触礁搁浅就是被炸沉的。”工程师也望着卢作孚身影,说,“触景生情啊,搞船业的,最怕见沉船。前车之覆,后车之鉴!”

  “船就是饭碗,沉船就是打烂饭碗,”船舶厂老板抽出在袖内捂热的手抚摸身边冰冷的船件,“能运多少算多少吧,卢总经理,这种时候,谁又敢难为你!”

  对岸那条船,是在日机俯冲轰炸时被炸中船尾的,为避炸沉,船长转舵,将拖着火光与浓烟的船驶出本来就因枯水期将到变得狭窄的宜昌江段主航道,冲向岸边,雪上加霜,却又触了密布江中的暗礁与沙堆,终于搁浅。船体大部沉没水下,船号已无从辨识。倒是翘出水面的驾驶舱中,悬着的那一块牌子,写着船主是国营招商局。轰炸中,船上人死伤大半,船长待最后一名水手离船后,自己也弃船跳水上岸逃命。

  船离宜昌城对面岸边,不过两丈。却有一块跳板,这头搁在岸边浅滩中,那头搭在翘出江面的船头上,也不知是谁搭的。

  夜幕下,有两个人来到岸边。当先一人先上跳板,跳板那头搭在华侨的船体上,弄得跳板也歪歪倒倒,先上这人走来晃晃悠悠,后面那人一脚踏在跳板上,顿时将其固定得牢牢实实。当先那人上得船后,回过头,双手稳住跳板,后面那人于是也上了船。当先那人,一头钻进驾驶舱,伸手便向车钟圆船下一处窄缝摸索,手抽回来时,手头已经多了一把手枪,却是日本陆军为军官装备的“王八盒子”,只因此枪的盒子外形像个王八,所以中国百姓给它取了这绰号,不过此时这把枪并未配外盒。

  “这玩意儿一到手,腰杆就硬肘!”当先那人将手枪别在腰上,笑道,他是田仲。他听得后面那人哂笑一声,显然不以为然,那人自然是升旗。

  田仲枪到手,转身向舵盘子下面被炸飞的铁甲板下搜寻,这回费了工夫,打亮手电咬在嘴里双手摸索了很久才完事。他摸到手的,是一部日本军用电台。

  “闲子办事还真稳当!”田仲道。

  “干活。”升旗道。

  田仲想起今天清晨在对岸荒滩上升旗最后问的问题,迅速打开电台。

  “卢作孚于武汉失守前一日飞离,下落不明。”田仲向武汉方面查询、收到回报后,抬头道,“依田仲之见,卢作孚要么撤回陪都,要么跟着蒋去了湖南。我再向重庆、长沙方面查询。”

  “不用查了。”站在驾驶舱临江一侧窗前的升旗说。

  脚下倾斜的甲板连一杯水都放不稳,田仲便坐地,斜靠在板壁上收发报。闻言,这才抬头,见升旗面江的脸庞上有光的轮廓。今夜无月无星,江上哪来的光?田仲起身,来到升旗身后,才见对岸刚才上船前还死气沉沉的那片码头荒滩灯火通明。

  “他来了。我原就猜想他会来宜昌。”

  田仲一想,知道升旗不是事后诸葛亮,因为他一上船,就一直站在窗前望对岸。

  “今夜,也许他在码头的哪一盏灯下,也许在那边他公司那栋灰扑扑的小楼上,正在望着这片荒滩这条大江……”

  “他真敢来?”田仲问。

  “何不先问,他敢不来么?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水陆运输管理委员会主任委员,负责指挥战时水陆运输,他敢不来么?”升旗道,“不来就是失职,是临阵脱逃。战时该当何罪?”

  “他来了会怎么样?”

  “作孚兄,你来了会怎么样?”升旗目光游移,寻望着对岸一蓬蓬毛茸茸的灯火光团。

  “今早,田仲还以为中国之大,摸到中国的喉咙管的人,只有老师一人。”

  “思考这个问题,任何时候,你都不该忘了卢作孚。”

  “难怪今早老师突然问起卢作孚。”田仲恍然大悟。

  “中国之大,此时此刻,却只有卢作孚与升旗知道中国的喉咙管在此地。”升旗脱口而出,自己听到这话,又觉得有点夸张,便也不再想改口。

  “此时此地,只有老师能锁住中国的喉咙。”

  “此时此地,能打开中国喉咙上这把锁的,只有一把钥匙。这钥匙,握在卢作孚手头。”升旗说。

  “他手头有钥匙?”

  “船。”

  “对了,他是长江上的中国船王。”

  “这无关紧要——长江已经断了大半截。要紧的是……”升旗突然打住,反问:“还记得那块断碑?”

  “川船至宜不下行,湘船到宜不上驶,川湘上下船只至宜换载。”田仲已经猜到升旗的意思。

  “换什么船来载?过了宜昌这道门户,就进三峡,就算川江,航道狭窄、流速加快,急流险滩不断……”

  “只有船体小马力大的船!”田仲接话。

  “田仲专攻川江轮船航业多年,这样的船,这种时候,还有多少?”升旗问。

  “报告老师,24只。除了两只在法国人手头外,其余22只……”

  “都是川江起家的卢作孚的民字轮!”升旗道。

  “他舍得么?”

  “问到点子上了!田中君判断,他舍得么?”升旗问。

  “这……”田仲本以为,这是升旗分析卢作孚时惯用的设问句,根本无须自己作答,本想随口应一句,引出升旗下面的结论来,谁知看到转过脸来的升旗一脸困惑老老实实地摆在明处,这还是田仲从来没见过的,他愣望着。

  “去年八一三,三北等9家航运公司10只轮船,自沉十六铺。卢作孚的民生公司呢?”

  “只沉了4个铁驳。不沉他也带不走。”

  “中国军政部下令江阴沉船,都是谁的船?”

  “国营招商局、三北宁绍……”

  “民生公司?”

  “未见报告有。”

  “不光一只轮船未沉,赶在江阴航道堵塞前,卢作孚急令在上海的全部船只全部撤至江阴以上江段。”

  “今年我军武汉攻略作战,中国的田家镇沉船,卢作孚直奔陪都,上下游说,逞三寸不烂之舌……紧接着,军政部要征收他全部轮船,他公然抗命,直闹到蒋公门下!”升旗道,“战前,见识过他买船、订船、吃船、吞船的手段。战事才开这一年,更领略了他舍命保船护船的决心,远不在买船吞船之下啊。”

  “可是,”田仲忽然想起一件事,质疑道,“他保下来的船全都投放运送伤兵和难民入川,运送川军出川。1938年1月至7月,完成运送出川将士116706人计划……”

  “因为卢作孚知道,只有这样才能保住眼前这条大江保住自己的船。离了江河,船舶不过是铁皮木板。”升旗说。

  田仲觉得升旗的理由很充分,接着说:“去年八一三后,在重庆朝天门那次囤船会议,他正是这么说服他的股东的……对了,就在这个月,身陷武汉危城,他还在买船。10月4号、5号两天之内,他收购丽丰、植丰等轮,改名民楷、民教、民礼……”

  “哦?”升旗笑了。

  “战争开打,中国百姓创造了一个新词汇——‘发国难财’,说的就是这个吧?”田仲发现发现升旗收敛了笑容。田仲想起恃才傲物、论人时往往冷酷甚至刻薄的升旗从来没有对这个卢作孚说过一句损话,赶紧改口,“这个人真是爱船爱得要命。”

  “我怕这船,真能要了他的命。卢夫人说,船就是他的命,至爱必致命啊,川江上你手头仅存的这22条轮船,此时,或许是你的救生艇,弄不好,就会成为致你于死命的脑血栓。作孚兄,今夜真到了要你舍船来爱国的时候,你舍得么?”升旗眯缝了眼睛,寻望对岸灯火朦胧处。

  姜老城歪着大可招风的耳朵,倾听着小楼上的人声。他抱了一杆当土匪时带到峡防局的老枪,靠在宜昌公司大门一侧方柱前。卢作孚早就劝他退休回合川老家享清闲,他偏要追了来宜昌,理由是现学的:“共赴国难”。他一来,关怀也闹着不读书跟了来,理由是现成的:“中国之大,已经放不下一张平静的课桌。”姜老城不许,他便加唱了一句歌:“同学们,大家起来,担负起天下的兴亡。”今夜,卢作孚在宜昌公司小楼上通宵开会,民生公司在宜领导层、岸船骨干全部到场,包括此前从上海、从武汉、从下游陆续撤回宜昌的船长、领江、分公司经理和先期到达宜昌的股东们,全都到场。姜老城便在楼下站岗,却又在怀中偷偷揣了瓶老酒。

  听得楼上程股东喊叫声似乎比魁先娃的还高,姜老城灌了口酒,骂道:“这些人!要知道有国才有家,国都亡了,哪里去安家?”

  靠在另一侧方柱前的关怀有自己的看法,却用问话开始:“爷爷,我们国家有多大?”

  “八百个小日本那么大!”

  “那……我们家有多大?”

  “家?除了我,就是你,大眼鼓小眼。”

  话问够了,关怀开始下结论:“国那么大,我不爱国,还有别人爱国嘛。家这么小,我不爱家哪个爱家嘛?”

  姜老城叫一口老酒呛了。明明觉得关怀的话有毛病,一时又挑不出毛病在哪里。

  夜深了,涛声依旧。沉船上,田仲收到闲子急电:“卢作孚到宜,连夜开会,议题:‘能调集多少船到宜昌,运走多少堆积荒滩的人货。’具体内容不清。”

  田仲问:“老师一直认为卢作孚身上有种不可思议的力量,难道这一次,他也无能为力了?”

  升旗近乎自语:“国大还是家大?”

  “当然是国大。”

  “国却不是你一人的国,家可只是你自己的家。”

  “老师的意思是,卢作孚这一次还是舍不得自己的民生公司?”

  “来中国这么多年,认为家是自己的,需做在时时处处,而国虽也是自己的国,但需要做时,还是以家为大的中国人,我见过太多。别忘了,他一身而兼二任。除了交通部次长、战时水陆运输主任委员外,还是民生总经理。下一着棋,卢作孚不管落子何处,都已陷入两难,想要两全其美,爱国又爱家,今夜这处境下,还有可能吗?”

  “可能!”前几天从武汉撤下来的民生公司最老的两位股东举人与曲先生有点熬不过夜,退出会场,到走廊上,正一问一答,说出话来,却像刚接过升旗的话把。这不是巧合,这些日子里,扬子江宜昌段,南北两岸,各色人等,再无第二个话题。

  “要把宜昌的人与货全运回四川,从数学角度看来,根本不可能。”曲先生以权威口吻说,“作孚他,可别再搭上这么多年苦心经营的心血,去办一件费力不讨好的不可能完成的事情……”

  “非也!别人不可能,在魁先娃,没有什么不可能!”举人叫道。

  “这么好的学生,这么好的公司,你个石不遇真舍得叫他去拼?”曲先生不禁问。

  “非若是也!这么好的国和家,这么好的人和厂,说不要就不要?你曲生就舍得?”举人望着台上的卢作孚,“再者说了,他的脾气你不是不知道,我石不遇让卢魁先不要干这样的傻事,他卢魁先就不干了?”

  曲先生无言以对,只能和举人一起望着会场内恍若失神。

  为防空袭,会场窗户拉着厚厚的窗帘。会场墙当中悬挂民生公司川江运输地图。

  卢作孚一句闲话也不敢多说,直逼主题:“就以12月枯水期到来计算,留给我们的时间,还剩四十来天!”卢作孚在地图上用红笔写下大字“40”。

  有人问:“这四十多天,我们要运多少东西?”

  卢作孚拿出一份清单,念道:“兵工署22、23、24、25厂、金陵兵工厂、湘桂兵工厂、南昌飞机厂……所有这些还不包括政府机关、科研单位、大专院校的自备档案、仪器、试验设备。而在这些运送物品中还有炸药、汽油、军火等极端危险品。总重量已超过12万吨。”

  这一夜,会场内外,几乎所有的人,都在关注着同一件事。因为除了这件事,再无第二件事值得关注。正如老祖宗所言:“除死无大事”。大家都知道,这一夜将决定的,正是个人的、公司的、集团的生死大事。这天在宜昌荒滩周围的每一个人,说出来的一句句话,挨着顺序记下来,便是一本完整的议题集中的会议记录,最能反映1938年10月23日宜昌这一夜国人心态。

  沙滩上,那位工程师用枯枝,借着月光,写下一行算式。老板凑过来看清了,是:120000吨除以40天=

  二人守在自己的那一堆器材旁,器材上写着“汉口船舶机器厂”。工程师写下这行算式的等号后,中规中矩地拉着计算尺,这对他本是一道很容易心算的题,他这样做,其实是在消磨时间。他们的脚下,是能见出堤岸上的水文标尺,标尺上带着退水痕迹。

  老板说:“有啥好算的,到这宜昌荒滩上,一目了然,每天他至少运3000吨。”

  工程师从计算尺上算出了答案,像填写图纸上数据似的,在等号后写下“3000吨/天”。

  老板眼巴巴地望着远处的民生分公司小楼想:他舍命保下来、如今川江上能跑的,前些日子我们厂子搞江上行船调查——他手头顶多也就24条船了。

  工程师用枯枝在前一行算式下面,写下另一行算式:3000除以24=

  老板一抬手把“24”抹去:“别想好事了,你真以为他会把全部家当都投在这荒江荒滩上?”

  会议室中,卢作孚在地图上宜昌、重庆间,上水下水各划一个红色箭头:“宜昌、重庆间上水至少需要4天,下水至少需要2天,单船跑一趟来回,要6天……”

  沙地上,工程师像在为卢作孚做记录,写下第三行算式:4+2=

  他照样去拉计算尺求解,答案用枯枝写下:4+2=6

  老板索性加入工程师穷作乐的数学游戏,凑过去望着工程师的计算尺:“照这样一算,每天从宜昌顶多开出4条船。你再拉一拉,这堆满宜昌的一大摊,就算他肯赔上老本,把二十多条船全用上去,要运多少天?”

  “到现在为止,宜昌以上长江,能集中的轮船到底有多少只?”会议室中,卢作孚问。

  曲先生悄悄对举人说:“实在有限。而且,他总还得给民生公司留些余地吧?”

  连举人也不再执拗,“能运多少算多少吧。”

  与会者都感到形势严峻,一时无语,全望着卢作孚。

  李果果与文静在一侧担任记录,李果果悄声问文静:“这要运多少天啊?”

  江上冉冉升起的雾团,翻滚着涌向荒滩。天光更暗,工程师戴上眼镜,拉完计算尺,递到老板面前。老板也看不清,取过工程师的眼镜,一看,愣了,“要运这么多天啊?”

  工程师不搭话,顾自用枯枝在沙上写下“365”。

  老板望着这数字苦笑道:“你再算算,这等于……”

  工程师在365后加了个等号:365=

  老板看工程师似乎一时想不出答案,便连忙提醒:“拉呀,你那尺子!”

  这一回,工程师拒绝再拉计算尺,只盯着远处雾中的小楼。

  “怎么不拉了?”

  工程师说:“此题无解。”

  “我来做完你的应用数题吧。”老板拿过工程师手头的枯枝,在“365=”后一笔不苟地写下“壹年”。写罢,一叹,遥望小楼:“都说他十来岁出书,是个数学天才。”

  工程师收了计算尺,揣回口袋道:“今夜,把毕达哥拉斯和牛顿请到这荒江荒滩上来,此题同样无解。”

  “可是,他自己说的——明早8点,十二码头见,我向各位宣布人、货运输安排计划。”老板说。

  “在他的位置上,这是他非说不可的话。我宁肯相信他身边那个大头小青年代他传的那句话——能运多少算多少。”工程师说。

  “换了我是他,也只能做到这个份上。能开几条轮船,就开几条来吧。卢作孚昨天遣散我们这帮货主时说的那句话——能运多少算多少,我算是读懂了……”

  “这句话是卢作孚身后那个光头小伙子充当传声筒说的,当时卢作孚声音嘶哑,说出一句话来。众人喧闹,我想听也听不清。可是,我怎么觉得,卢作孚说的,未必是这句话……”

  “还能是什么话?”老板问。

  工程师困惑地望一眼下游峡口方向天色,嘀咕一句:“管他说的哪句话,反正8点快到了!”

  会议室里的人心存着同样的困惑。会议议题还是能开来多少船,能争取多少天,能运多少人和货。

  文静悄声对李果果说:“日军拿下武汉后,肯定会加紧轰炸宜昌……”

  李果果伸手去捂文静的嘴,“天啦,这种时候你可千万别说这个……”

  文静推开李果果手道:“卢先生爱船,像爱自己的眼睛,这种时候,再叫他把船开到这种地方来……”李果果摇摇头,愣望着小卢先生的背影。

  这一夜,宜昌江段江岸上,不知多少双眼睛望着卢作孚,不知多少人心底揣测着卢作孚心底到底在想什么,明早8点,他又到底会打出什么样的底牌……

  读遍卢作孚浩若烟海的所有传世文字,不难发现他作文的一个特点——他本人极少描写自己决定做、或不做某事之前的心理状态。就是事后记下自己的感受,也是惜墨如金,比如《一桩惨淡经营的事业——民生实业公司》中,只开头有一小段:“这一桩事业……我亲切地经历过,再亲切地写下来,应该有如何沉痛的感觉。”他从来是不做就不做,说做就做,很少关注后来的人是否能了解——在做与不做之间,“当时我是怎么想的?”中国古典小说也不大注重人物心理描写。卢作孚作文,古风犹存。

  英国人丘吉尔的文风恰好与卢作孚相反。1940年5月26日晚18时57分,他主持的代号为“发电机”的作战计划开始实施,此时,一周前原计划用于大撤退的法国三个港口中,布伦和加莱已被德军占领,仅存敦刻尔克。

  “28日拂晓,比利时军队投降了……法军第一集团军的一半以上的兵力到达了敦刻尔克……被困在里尔的法军在逐渐缩小的阵地上向越来越大的德军压力进行反击……”与1938年10月23日宜昌荒滩上卢作孚相同处境的战时英国首相记下了他的心理活动:“对我来说,这是一次非同寻常的经验,肩负着如此重大的全面责任,在扑朔迷离的局势中密切关注着一切进展,却既无法控制,想插手干预又恐弊多利少……”

  梁启超说,盖为一小国之宰相易,为一大公司之总理难。

  梁公没料到的是:一旦国家有兴亡大事,以一大公司之经理而为本当由大国首相所为之大事,难上加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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