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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卢作孚 > 中篇(1926年—1935年) 第十一章 打关

第十一章 打关

  1934年5月,号称长江上“四大公司”的列强英国怡和公司、太古公司代表、日本日清公司、美国捷江公司公约请卢作孚商谈,主动提议:四大公司与民生公司共同签订协议,沿袭航业界传统行规,采取“大打关”方式。——“自协议规定之日,1934年5月15日起,以六个月为期,一律统一分配货物,统一计算运价,最后按各公司加入航行船舶的吨位比例分摊。”

  这天,泰升旗教授在家中面对棋盘,独自打着古谱。棋盘上,只在四角星位有黑子白子。

  “万流轮当真成了小鱼吃大鱼之商战中,第一条被卢作孚吞下肚去的西洋大鱼。”田仲进屋,手拿新出的报纸,放在教授面前。头版有出水后万流轮出现在民生机器厂船坞前的照片。

  “田中君,我要32年10月1日存档的报纸。”教授头也不抬。

  田仲不解地望一眼教授,转向一侧的资料柜,拉开写着“存档报纸”的抽屉,找到教授要的剪报。剪下的是头片,1932年10月1日日期下,通栏标题是《重庆国货介绍所有限公司今成立》。

  田仲显然没将这份剪报放在眼里,对教授一鞠躬:“老师,学生工作不力,万流轮出水了,我还是没搞到对方打捞技术的情报。”

  泰升旗教授问:“我要过这情报?”

  田仲说:“没有。但学生以为……”

  “我要的情报呢?重庆市面,一切匹头商店……”

  田仲说:“哦,您说的是这个。”他随意地从怀中掏出一张纸,上面记满数据,他读出:“重庆市面,一切匹头商店,棉织物商品充满柜台。”

  泰升旗教授问:“有打折的么?”

  田仲说:“不到年关,无一打折。”

  泰升旗教授问:“生铁?”

  田仲对这些问题有些不耐烦,强压着性子,读出纸上的数据:“中国每年需铁四万吨,本国只有一个六合沟铁厂,每年可供铁三万吨。”

  泰升旗教授满意地点头:“田中君,你的工作,很得力。”

  田仲说:“老师,您要骂就骂,别这样……羞辱我!我父亲,也跟一个武士当过仆从。我跟你到中国来,是想成为一个真正的武士。”

  “你爱用武士刀?”

  “我盼这一天,已经好多年。”

  泰升旗教授说:“我祖上,出过真正的武士。可是,我这人,从满岁我爹妈仿照中国人习惯叫我抓周起,我一看见武士刀,就扔到床下……”他从田仲手中抽出那张纸,“我要的情报你全搞到了。”

  田仲有些奇怪:“老师今天怎么了——机要的技术情报不要,偏要这些重庆市面上转一圈,再查几份报纸就能到手的资料。”

  泰升旗教授说:“所以才说——田中君,你的工作,很得力。”

  田仲纳闷,怎么要紧的情报不要,偏要摆在明处的资料。当天的新闻要闻不闻不问,偏要翻隔年的老报纸。

  泰升旗教授望着棋盘:“这棋下到这阵,我还一子未落吧?”

  “落下四子。”

  “那叫势子。跟你讲过的,中国古人下棋,跟今人不同,要先在四角星位各摆上黑白二子。”

  “那,老师打算向哪儿落下第一子?”

  泰升旗教授笑了:“田中君,能不能请你读一下这份报纸。”

  田仲读出:“1932年10月1日。重庆国货介绍所有限公司正式成立。资本银元十万圆。”

  泰升旗教授望着报纸:“都大半年了,是我升旗太郎的疏漏!卢作孚呢——有何下文?”

  田仲寻找报纸相关段落,读出:“民生公司总经理卢作孚指示其业务部门,凡重庆中国国货介绍所在上海装运的国货,运费一律给予九五折优惠。”

  泰升旗教授说:“又被他抢先一着。”

  田仲继续念着:“该介绍所专请卢作孚前往演讲,演讲中,卢作孚说,提倡国货。”

  “眼下,在这个国家,国货的反义词是什么?”

  “洋货。”

  教授像个迂腐的中学语法修辞课老师一样纠正道:“东洋货。”

  田仲还想说什么,忽然噤声,他头一回看到儒雅冲淡的泰升旗教授像今天这样一脸凛然,只见教授向棋盒中提起一粒黑子,果决地悬向棋盘上空,却又轻飘飘地小飞斜挂白角。

  几天后,蓝黄二色的海水与江水交界线上,日本商船云阳丸船头突破水面,由吴淞口进入长江。随后是德阳丸……一支浩荡的船队,船上载的,是棉织品之类日货……半月后,日本船队驶过朝天门的长江洪水与嘉陵江清水的交融处的“太极图”,连汽笛都懒得拉响——日本国对华商业战略正悄然无声发生着不可小觑的变化——要一招致对手死命。

  重庆下半城,望龙门一带是商业区,最近一派繁荣平和的气象。这天下班后,卢作孚带儿女们散步路过,见一家商店柜台上摆着夏麻布,价格标签上写着:“荣昌夏麻布……”卢作孚走上前去,伸手轻轻地抚摸着夏布,弯腰作挑担状,刚想对儿女们讲爷爷当年是怎样跑荣昌贩麻布的,这时,柜台内有人伸手将标签撤去,卢作孚一抬眼,刚用红笔草草写就的价格标签换了上来:“打七折。”卢作孚一愣,正要对摆标签的老板询问为什么。老板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忙着做生意,他手一招,两个伙计抬上一匹布,质地光滑鲜亮,上面彩印着灿烂夺目的大朵樱花,那匹全无色染的夏麻布被淹没在樱花丛中。卢作孚带着儿女们走向下一个铺面。这里,一匹印有招财童子图案的中国棉布上,原有价格标签被撤去,扔在卢作孚脚下,棉布上换了新标签:“大拍卖,打六折。”一群伙计在本店老板指挥下,将一匹接一匹印有富士山图案的日本布压在中国棉布上,招财童子扭曲了腰身嘴脸,咧嘴笑得怪怪的。卢作孚脸一沉。

  “爸爸,您看到什么了?”儿女们见出异样,问道:“……是很可怕的事么?”

  卢作孚强笑着摇摇头,心里说道:“日本人动手了!这不可怕。”

  “这家六折,隔壁子才五折!”一个穿旗袍的太太挽着先生撵着卢作孚的后脚进了这家店,她一眼瞄见富士山花布价格,叫出了声,“六折五折都不如这匹花布价钱相因。老板,给我扯两丈五!”相因,是川话,意思是“便宜”。

  “对门子那家打的四折!”太太耳聪,听得街头有人欢叫,还没等这个店的老板操起尺子,便已经挽着自家先生出了店门,奔对门子去了。卢作孚无声一叹:“日本人动手,中国人要是也紧跟着这样动手的话,那才是最可怕的……”这天,卢作孚亲眼看到下半城的中国商人和中国路人动手,那年子从东北考察回来后的痛苦与焦虑又一次堵满心头。

  望龙门一条街走通,倒拐,便是打铜街。打铜街不长,却连接了这座山城的下半城与上半城,其坡度可想而知,上行时,人体是要向前倾的,因为只有使劲前倾,才能让身体保持在垂直。老重庆形容为“一碗水在打铜街上都搁不平”。升旗和田仲正在身体前倾着散步,这一路,他们也在一家挨一家的商铺前看到卢作孚所见的景象,不过二人的神情却比卢作孚悠闲得多。

  “学生明白过来了。”田仲说。

  “你明白什么?”

  “明白老师为何一看见武士刀,就摇头。”助教道,“像老师这着棋,只消调遣一支商船队……”

  “明白了就好,”教授一叹,“可惜内阁陆军大臣不明白。挟天皇以令诸侯、把持我国朝政的军阀大魔头们,至今还不明白!”

  说话间,二人走出街口,听得江边码头一声接一声雄壮的汽笛声,心知是日本商业舰队又靠上了重庆码头。升旗还知道得更清楚,船上这一回装的日货不再是布匹,而是生铁。

  “真想知道,中国人会有什么反应。”升旗说。

  “他们在这方面反应最机敏,你看这满街的中国人,抛售国货、抢购日货!”

  “我说的是那些个被称作脊梁骨的中国人。”

  “哦,这儿倒是冒出头来一位!”田仲递上一份《新生周报》,“主编杜重远先生,骂日本人是在大耍大变活人的把戏!”

  “好眼力,骂得太准确了!”升旗接过《新生周报》,“卢作孚呢?”

  “还没发现他有什么异常言行。”

  “他一定会骂得更响亮更精辟!那是他的一贯做法。因为越是骂日本人,越是骂帝国主义列强,他一统川江的美梦就能越早实现!”打铜街走通,升旗长长地喘一口气,“终于可以身体不朝前倾便能保持平衡前行了。”

  二人正准备向水巷子去,升旗一抽鼻子,道一声:“这味儿让人难熬。”

  田仲也嗅了一鼻子,应道:“那就?”

  二人相视一笑,一头钻进路边“老地方”小酒馆,老板见是老客,赶紧让进雅间。刚落座,升旗偶抬头,由窗口望见了什么:“这是谁家盖的楼?”

  “卢作孚的。”

  “哦?真快啊,刚从合川县药王庙开办公司才几年,就在重庆城繁华地段盖办公大楼了!”老板送酒上桌,升旗笑盈盈地指点着才刚冒出地表的呈现雏形的大楼柱头,“田仲,你说这楼会是什么颜色?”

  “才刚打完地基呢,谁能知道落成的大楼会刷成什么颜色?”

  “猜猜何妨?”

  “老师真感兴趣,学生去打听就是了,这点小事,应该不难。”

  “我倒真想先猜猜。”

  “就凭眼前这几根青砖长柱,红砖短柱,能猜出未来大楼的颜色?”

  “凭砖色,当然猜不到!得凭本色。”

  “谁的本色?”

  “还能是谁的本色?一栋楼建成后刷成什么颜色,当然要由主人的本色来决定。”

  “学生明白了。几年前,老师带学生到北碚,指点着修建中的惠宇——中国西部科学院大楼,也说过大楼的主人一番话。”

  “那是说卢作孚的做事方式,我现在要和你一起猜的这颜色,却关系到卢作孚的做人方式。”

  “这很重要么?”

  “一点也不重要,猜猜而已。”

  “那我猜这栋楼颜色会是……”

  “不不,”升旗笑道,“你不必现在就说出来,这楼少说也要到明后年才能建成,你我不妨先把猜测的颜色写下来,存在你的《川江民生实业公司档案》抽屉底层,到时候再翻出来看,也不失为一段趣事。”

  “打赌?”

  “田仲真愿赌,升旗倒也乐意奉陪。”

  “那就……”田仲目送老板出门,见他带上门后,低声,但一字一句毫不含糊地说,“赌一坛你我家乡三河寡妇清家酿的清酒!”

  “最好!”

  这天回家后,升旗与田仲将一张打字纸撕成两半,为保险起见,二人即便私下记录,也从不用日文。田仲在上面写了三个汉字,升旗只写了一个字,二人将纸揉成团,抛入了《川江民生实业公司档案》抽屉底层。想了想,他又拾起来,将两个小纸团放入一盒抽空了的老刀牌香烟盒中,“怕年辰久了,混在裹樟脑球的纸团中给忘了。那样的话,学生就喝不到老师您的‘寡妇清’清酒了!”田仲似乎对赢这一场赌颇有把握。

  升旗连声冷笑。

  川江边的人,多年来看惯战争,后来又看惯了江上轮船竞争,直到这一年,才算懂,为何商业竞争到了激烈处,称为“商战”。

  千里川江上,战火四起,烽烟滚滚,重庆商务专科学校“川江航运史及其现状”课的教室内,却一片宁静。这节钟,学生们一进教室,便看到黑板上,已贴了卢作孚的不同时期的照片。这照片,全是泰升旗教授所拍,包括当初在民生轮上初识卢作孚时,拍下的卢作孚与何北衡,后来在小三峡中拍下的率领青年学生们冬泳冲浪的卢作孚……

  其下写着“民国二十三年初川江现存主要轮船公司”名字:英国——太古

  美国——捷江

  日本——日清

  升旗在居中的位置板书:中国——民生

  写罢,他转身,面对满座学生,打开讲义。

  泰升旗教授开讲:“我们继续讨论川江航运现状。今天讲第四个专题——民国二十三年的重庆民生公司。”听得学生议论纷纷。教授谦和地说,“同学们对泰升旗这一讲,有何意见,请自由发表。”

  学生回答:“今天民生公司的总经理要来学校演讲。”

  泰升旗教授用教鞭引导学生看黑板上卢作孚的照片:“哦,今天老师正想为卢先生开专讲。他讲什么题目?”

  学生:“比武力更厉害的占据!”

  “哦。几时?”

  “九时正。”

  泰升旗教授一看手表:“哟,那不是到了么?同学们还呆在升旗老师的教室中做啥呢?”

  “《新生周报》的主编杜重远先生,最近发表一篇文章,骂日本人是在大耍大变活人的把戏……”学校大讲堂,卢作孚正在演讲。泰升旗教授站在听讲的学生圈外。青年们全都被卢作孚说得怒起,卢作孚看在眼里,扬起一份《新生周报》:“我看了这篇文章,很沉痛地给他写了一封信,请他不要骂日本人。因为今天的世界上是在耍大变活人的把戏,不止日本。日本人的成功,就因他把戏耍得好而成功的。如果中国人也能耍这套把戏,中国人也会成功。要是不会耍,只好让别人来。与其骂日本人耍把戏,不如回来骂中国人不会耍把戏。”

  学生问:“卢先生,你说,我们学生如何抵制日货?”

  卢作孚说:“提倡国货!”

  学生又问:“学生如何提倡国货?”

  “提倡制造国货!请大家留意,这才是现代中国的根本问题,亦是中国学生的根本问题。学生到底应学什么呢?便应学如何制造国货。这国货范围之广,不仅是重庆市场可以买的若干吃的、穿的、用的东西,乃包有一切物质为国内所需的,乃至于别国所需的一切东西。”

  来到学生听众身后的泰升旗教授对身边的田仲低声道:“若是中国把持朝政的军阀们把这话听进去,那才是比武力还可怕的抗拒。”

  教授瞄着台上的卢作孚心想,作孚兄,敝国近卫君不听我的,东条君不听我的,贵国蒋中正君肯听你的么?

  升旗发现,中国学生们居然都肯听卢作孚的演讲。跟着又发现,中国商人也肯听。这天,升旗与田仲饭后散步路过重庆商会大门口,听得卢作孚正在演讲,声气都说嘶了:“日本用武力占据了东北三省,使全国人惊心动魄,倒还不是可怕的事情。最可怕的是它的棉纱,已经占据了扬子江……全国每年需铁四万吨,本国只有一个六合沟厂可以供给三万吨,然而日本的商业舰队来了,比什么驱逐舰或驱逐机还要厉害,六合沟会被驱逐于一切的市场以外,日本的生铁,会将全国占据。这些生铁说不定正来自我国东三省。”

  头顶上哗然有声,升旗拽着田仲,轻捷地朝商会大门外街边一纵,一幅新写就的楹联从高处坠下。

  “登高一呼,直唤四百兆同胞共兴商战;纵目环顾,好凭数千年创局力挽利权。”升旗读出,一叹,“好联!”

  “一本道。看来这盘棋还有得下!”升旗若有所思,问道,“卢作孚指示其业务部门,凡重庆中国国货介绍所在上海装运的国货,运费一律给予优惠。打的多少折?”

  “九五折。”

  “他的国货打九五折,我的国货打八折。他的国货打到七折六折对折,我的国货也白送。”

  “可是他们中国学生、商人、国人,现在抵制日货。”

  “这棋下到这一步,局面算是两分吧。你去约一下爱德华大班,说我升旗请他喝茶,”升旗说着,笑了,“茶钱他付。”

  “原话?”

  “原话。”

  “这个抠门的英国佬,他肯?”田仲说,“万流轮失手,他那国内舆论一片哗然,他正窝火呢!”

  “所以他才肯见我。他不会忘了,万流轮失手之前,我碰巧在万流轮他的密室中向他作的那一番警告。”

  “这一回,老师想对他说……”

  升旗嘴上未答,心头有数。这一回合,升旗想寻卢作孚捉对儿厮杀。他判断棋局,此前是一国对一国,我国动用一国经济之国力,中国动员一国国人之心力,算是打个平手吧。升旗想,我要学他中国战国时张仪苏秦合纵连横之计,联合列强四国在川江上之实力与他一家公司对弈。

  这天,在英国太古公司会议室召开川江四大外资轮船公司首脑联席会议。与会者是:日本日清公司代表吉野、美国捷江经理,以及东道主英国太古公司与怡和洋行代表爱德华。

  “过去一年中,英国怡和洋行亏损4.5万英镑,而航业的后起之秀民生公司,却赢利达16万元之多。”爱德华大班在读英文版《航业周报》,放下报纸,对与会众人:“我赞同这样的高见——你我四大家,必须尽快拿出对策,以自由竞争经济手段,围剿这家中国公司。”这位自鸣钟收藏家的会议室中照样摆满各式中国宫廷制造的仿西洋自鸣钟,此时到点,乐声齐鸣。

  由重庆到上海,一路传回民生总公司来的消息越来越不妙。卢作孚分明看到一张大网正在整条扬子江上撒下,似要将他的民生公司所有来往于这条江上的轮船一网打尽。多年你死我活的商战中的培养出来的本能,还让他察觉到,这张表面上由来自不同方向力量提拎着的大网,背后是由一只手在操纵——否则,本来相互制约相互矛盾的各方力量这一回怎么会如此惊人一致地使出力来?对民生形成了简直是一个十面埋伏的包围圈,一场赶尽杀绝的大“围剿”。卢作孚判断局面:“四强一定开了联席会议,可是,最初是谁出的这个主意?”

  ——那个英国人爱德华?他是算计精明,可是他自高自大,惯于颐指气使,不大会想到联合别人。再说,他不过是民生公司的手下败将,最近连元气都还没恢复过来。

  ——那个日本人吉野?他也是自己的手下败将,他倒是有足够的气势来提倡联合,可是,他缺乏足够的耐心去实施这场围剿。

  ——至于美国捷江公司的老板,可以不作考虑。他经营不佳,自身难保……

  那么,这件事,如果真有一只手在背后操纵,会是何方神圣呢?

  自1926年闯荡川江以来,卢作孚头一回感到如此巨大的威胁,头一回感到民生公司是如此的孤独无助。经过无数个不眠之夜后,卢作孚作了一个决定:我也召开联席会议,索性把这一切,都毫无保留地告诉本公司全体股东与船岸全体职工。

  “虽然重庆上游只剩下民生公司一家公司,但重庆下游仍竞争激烈,连一向主张维持运费的太古、怡和等公司,自本月起,亦争先放低运费了,致令棉纱一件,从上海到重庆仅收国币二元,海带一担仅收国币二毛半,还不够船上的燃料及转口费用。”这天,在重庆朝天门的囤船上,卢作孚在民生公司会议上发言,一开头就直达主题,“完全靠这一条航线的业务来撑持全局的轮船公司,收入自然远不敷支出。如何能够撑持全局?”

  如卢作孚所预料地,与会者陷入苦思长考。窗外,江上有一只悬挂英国旗的轮船驶过。水浪让船上的卢作孚和与会者有些颠簸。这时,岸上,出现一个民生公司职工的身影,穿民生服,一脸油污,拎着个扳手,向这囤船走来,卢作孚看这人,像宝锭。

  这天,川江航运史教授泰升旗教授在重庆商务专科学校教室黑板正中最上端写着这样一行字:“长江上几大轮船公司目前竞争状况及各自的对策”,以下,分栏写着:英国太古、怡和

  美国捷江

  日本日清

  中国民生

  四栏上轮船公司名字均外加方框。

  一个学生已上了讲台,正拿白粉笔在“英国太古”栏下写下:“不惜血本,滥放运价。”他换了红笔,将写下的字行画成一个炮弹状,然后划一红线,将这颗“炮弹”引向“中国民生”方框。学生写完,望一眼一旁组织学生讨论的泰升旗教授,教授只默默地回望学生一眼,不作肯定,也不否定,学生知道,这是教授一贯主张的学风——问题有是否之争,学术却必须自由。学生放下粉笔,走下台去。另一学生紧接着上台,在“美国捷江”栏下写下:“利用浅水船,争夺枯水期渝宜航线。”他照样换了红笔,将写下的字行画成一个炮弹状,然后划一红线,将这颗“炮弹”引向“中国民生”方框。

  教授不得不佩服自己的学生的观察力,发生在窗下这条大江上的现状确实如学生所述评。教授相信,卢作孚的民字轮上船长们一定会赞同他的学生们的判断。比如此时,按教授掌握的时间表,“民望号”应该刚从宜昌码头拔锚欲行,这时,悬美国旗的捷江公司轮船“宜昌号”超越向前。教授连两船相错时,美国船长与中国船长侧目相视的两张脸什么样都能想见。

  黑板上,已有学生持红粉笔将一个“炮弹”抛向“中国民生”方框栏。这是将“日本日清”栏作为炮弹,第三个学生在炮弹框中写下的是“非法竞争,不择手段”。泰升旗教授在一旁摇头,显然是不屑于这种竞争。教授望着已经被学生写满各种答案的黑板上英国太古、美国捷江、日本日清三个“炮弹”,只有“中国民生”栏下,是一片空白。

  朝天门那只囤船上,窗外有悬挂日本旗的船过,舱口大幅广告牌上面用浅显的大白话写明:“从重庆到宜昌,白坐船,白吃饭,分文不取。”卢作孚一眼看过去,舱内,日本水手正将刚点上的烟枪塞给中国乘客,那乘客接过枪来,歪了身子,冲舱外长长地喷出一口。穿制服的船长居然也下到舱内,亲手将一把把印有樱花的日本雨伞送给一个中国娃娃。卢作孚一皱眉,他想起了上小学时,白碗豆打到学校来的白得的那一把东洋伞,卢作孚至今记得那一天是光绪二十七年,就在那天,重庆南岸王家沱正式割让为日本租界……船过后,卢作孚看清了,正是云阳丸,那船长拿起一把东洋伞要送给下一个中国客人,抬脸一笑,不是吉野是谁?这个日本船长,几时起学乖了?

  囤船被云阳丸经过时的水浪颠簸,卢作孚身体摇晃,他不敢让遐想走得太远,迅速回到眼前如何解脱困局,他一脸冷峻。此时,会议室外,有沉重的脚步声响起,宝锭上了囤船,紧跟着,岸上出现三五个民生职工。

  商务专科学校的川江航运历史与现状课之所以每节钟爆满,在于授课教授一贯坚持以纯学术研讨的态度与学生交流,今天这节钟,教授讲到的正是当前无论民生公司、还是关注民生公司的各界人等都在思考的命题,教授问:“同学们各有独到的见解,或可预测一下这场起自民国二十一年,至今愈演愈烈的中外轮船川江大竞争的最终结局否?”

  一学生说:“今年之内,川江上,至少两家轮船公司必倒无疑!”

  泰升旗教授饶有兴致地:“哪两家?”

  教室里的学生七嘴八舌数着外国的两家轮船公司:“捷江和太古……太古和日清……日清和捷江……”

  有一个学生站起:“中国民生轮船公司总经理卢作孚自己说的,光凭爱国热情,无法赢得与列强的残酷经济竞争。”

  泰升旗教授问:“依你所见?”

  学生回答说:“美国捷江与中国民生。”

  泰升旗教授追问:“理由?”

  学生说:“列强中,捷江最弱。”

  泰升旗教授再问:“民生呢?”

  学生说:“本来最强,可是,我怕年轻的民生经不起老牌帝国主义列强的四面围剿。民生已经负伤累累。”

  泰升旗教授说:“商业学的学术讨论,请不要滥用比喻。”

  学生纠正道:“我说的是——负债累累。”

  泰升旗教授说:“请用数字与事实论证自己的观点。数字上,请再准确些。”

  学生说:“一百万!在有史以来川江乃至长江上的这一场最大规模、最惨烈的商业世界大战中,在由一家中国公司向美英日各国列强单挑的这一轮竞争中,卢作孚要是不能在近期之内筹足一百万,他的民生必倒无疑。”

  教授:“民生公司缺的,光是钱么?”

  众学生:“民生要面对的挑战太多了,全是要命的!”

  升旗早就拿定主意,这一回要与卢作孚“捉对儿厮杀”,却没想到,自己上这节课时,对手卢作孚也正在不远处完全同步地讲着同样的主题。若把这一天重庆商务专科学校教室与民生公司囤船上的话题串在一起,听起来会有点意思——囤船上,卢作孚讲着:“有人认为这一年必倒两个公司!”他且不急着说,只是在面前白纸上写下“一桩惨淡经营的事业”,再在题目下写下“捷江、民……”写到一半,停了下来,没写出那个“生”字,却打下一个大大的问号。没人说话,卢作孚打破沉寂:“诸位,如果我们拿不出切实有力的对策,民生必将是其中一个。而且很可能是在这场商界恶战中倒下的第一个。这一桩我们大家共同惨淡经营了八年的事业,就将在今年之内结束。”众股东一时无言,卢作孚正说着,忽然愣住。盯着众股东身后。众股东本来正盯着自己的总经理,听他的下文,此时便也跟着他转身望去。不知几时,囤船镶铁框的四面窗口,堵满了人的脸……再望大门口,双扇推开的大门外,堵满了人……从人脸与人身上方的空隙望去,岸上黑压压地站满了人。全是民生公司职工……这群人开始涌动,宝锭、灯笼大副、李人、张干霆等人走进了会议室。

  宝锭叫了一声:“卢总经理。”

  卢作孚一愣。几十年来,卢作孚头一回听到宝锭用如此严肃的开场白对自己讲话。

  宝锭还是像儿时那样会唱川江号子却不会说话,但今天说得很冲动,他说一句,众职工便认真点头,显然宝锭是职工选定来向公司领导层说话的代表。窗外,一只悬挂英国旗的轮船驶过,汽笛响起,机器轰鸣,压过宝锭的声气。英国船长从驾驶舱中探出头来,好奇地望着民生公司的囤船会议室,可是,什么也听不清。如果他进了会议室,会看到民生公司众股东一个个听得耸然动容。民生公司总经理眼中已涌出泪来。

  这天的会议记录是文静担任的,保持了她做此项工作时的一贯风格,准确、完整、详尽,甚至包括发言者的动作与表情。其实宝锭只讲了几句话。每句话都是用“复数人称”——“我们”开的头。过程中,民生公司总经理也只讲了几句话,每句话也都是用“复数人称”——“我们”开的头。

  《会议记录》:

  宝锭(民生轮轮机长,事前未列入与会者名单,是自行进入会场):“这个月起,我们少领一半薪水。我们保证干好轮机工作。今年子起,我们不要年终双薪。我们保证干好双份工作。”

  卢作孚:“我们民生公司一艘船几十个职工现在的薪水加起来不到英国、日本轮船上三四个高级职员的薪水。大家还愿意与公司一道,勒紧裤带,共度难关,我这个总经理带头减薪。”

  宝锭:“只要公司用得着的地方,总经理你打一声招呼,门前(合川土话,“门前”就是“面前”、“外面”的意思)就是火坑,我们也肯往下跳!大家派我说的话,我全说了(民生轮轮机长退出会场,全体同来的职工退出会场)。”

  卢作孚(望着职工们背影,悲泪):“一群努力的朋友,无时不在惊涛骇浪中,挣扎、前进、悬心吊胆,绝未容有瞬息之苟安。民生公司这几年中间,乃结合成功了五百余股东,千余职工,相互依赖到投身可到老死,投资可留给儿孙。这种观念愈到后来愈明了,信赖愈到后来愈坚强。公司的基础不是在百余万资本上,几桩事业上,几十只轮船上,乃在这种精神上。”

  1935年11月1日,卢作孚把这段话完整地引入了他的署名文章《民生公司十周年纪念日》,刊载在《新世界》上,只改了一个字,把“民生公司这几年中间”改成了“民生公司这十年中间”。

  纪念民生公司十年,卢作孚惜墨如金,写了公司同人、友人,没提及家人、夫人。七十多年后,2009年,一位在广州的叫李代文的老民生却还记得卢作孚的夫人。写信说:“卢夫人蒙淑仪女士贤惠慈祥,助人为乐,三十年代,她在街边见一流落街头的贫民妇女彭彰权,带着幼子刘隆应,饥寒交迫站在屋檐下避雨,其状甚惨,于是带回家中给以饭菜,为长久计,又买了缝纫机教其裁剪缝补度日,当时民生亦有困难职工,遂招收部分家属成立‘民生家属工业社’,利用三峡布厂之产品,为民生职工加工麻制服、茶房服、水手服,解决不少问题。当时蒙淑仪任社长,我是小学生,称他为卢伯母……刘隆应是我在兼善学校、在吴淞商船学校的同学,在内战混乱中,为了照顾母亲彭彰权,1948年冬辍学回到重庆(他是独子),工作勤奋努力,办事效率高,能力强,在溉栏溪教中学(即14中),入了党,后调沙坪坝、重庆市市立第八中学当校长,评为先进模范,‘文革’一来,突说他是走资派,受到批斗,刘的内脏受了重伤,刘母哭着去看也不准许,后来隆应病势加重,转为肝癌而死……”

  升旗冷眼旁观这场商战。

  隔天,助教向教授报告道:“卢作孚把万流轮捞上来之后,一天不耽搁,就用拖头拖回了他在对面江北青草坝的民生机器厂。”

  “他在这艘船上的文章还刚做了个开头呢!”升旗以本行资深学者的权威口吻预测道,“很快就会看到,在这场川江航业大战中,首先披挂上阵的英国商船,要遭重创了。”

  “老师怎么看出来的?”

  “这一回合与卢作孚较量,爱德华下盘不稳。”

  “何以见得?”

  “万流轮肇事的万县惨案这一段历史给国人留下的难以磨灭的印象,只怕会被卢作孚利用。”升旗道,“不信你就看看卢作孚怎么出招,你也学学他的商战招数!”

  当太古、怡和与民生的商战在川江上刚刚开打,卢作孚便在川江上游渝叙线上,约同各华资轮船公司、各爱国民众团体,发起召开了“收回内河航权大会”,由民生公司董事长顾东盛出任主席。大会宣言:“中国人坐中国船,中国人的货要中国船运”。

  不久,英国商船川北轮由重庆满载油料抵叙府,叙府码头搬运工人出于爱国激情拒绝装卸,川北轮只得返回泸县,泸县码头工人给了它完全相同的待遇。

  “又被老师您言中了。英国佬果然被卢作孚照着站立不稳的下盘一腿踹去,踹得没了脾气,这个卢作孚!”这天饭后,升旗与田仲从水巷子出门,由打铜街一路人朝后仰走下坡,来到望龙门时,正好看到川北轮原船原载驶回重庆望龙门码头,田仲由衷地佩服老师。

  “分明一场商战,活生生被他打成了反对帝国主义列强的爱国之战。他居然能在千万民众雪亮的眼睛注视下,把他的本意掩盖得不露痕迹、天衣无缝!”升旗不无赞叹,“再看几步吧,以他的棋风,这才只是布局。”

  “在这场反帝斗争中,民生公司经常通过航业公会从幕后推动宣传和组织工作。民生公司经理邓华益曾组织‘华轮联合办事处’,敦请商会劝告商家,不要把货物交外国船运输。”老民生中有人写下这样的回忆录。

  “下一刀,卢作孚会砍向哪一个敌手?”爬上打铜街陡坡时,助教问。助教发现教授让身体前倾爬坡上坎时,目不旁视,面带微笑,似在与什么人面对面交流。良久,才听得教授说:“作孚兄,我要是你,一定会趁手红,打灯笼?”

  “为什么不呢?”

  “那会是对谁?”

  教授转过头来,盯上了助教。助教最怕教授这样似笑非笑却又平平淡淡地盯上自己,忙道:“我?”

  “我。”教授应道。

  “对我们?”

  “田中君,麻烦你跑一趟,这会儿云阳丸该靠朝天门了,转告吉野一声,就说我说的,当年卢作孚为他吉野设下的‘水牢’,现在又设好在他面前了。这一回,所有日清的轮船都在他卢作孚的囚禁名单当中。”教授道,“满洲九一八,上海一·二八,我们给卢作孚提供的动员全体国人一致排外、保护他的公司的理由,比英国人提供的还要充足十倍!”

  升旗教授确实做到了与卢作孚的思路同步。可是,接下来,对手走出一步棋来,却令升旗大感意外。

  隔天,民贵轮驾驶舱中,新聘的二副姬成刚,一个精干的穿着民生制服的中年人,接到一份解聘书。他高声抗议:“刚决定用我才几天,凭什么又不用了?”

  民贵轮船上经理杜随恩说:“这是公司的决定。”

  姬成刚:“民生公司是谁,作这样的决定?”

  杜随恩一愣,考虑着如何作答。驾驶舱门口有人应答:“是我。”卢作孚走进,指姬成刚手头的解聘书:“这是本经理的亲笔签字。”

  姬成刚问:“凭什么?就凭你一个人的好恶?”

  卢作孚沉稳地摇头,挪开身形,露出身后——船头贴的一张文告——九一八事变之后,民生公司全体职工通过的《爱国公约》:“读!”

  姬成刚读出:“民生公司岸上各事务部分及水上各轮趸船永远不用日本食品、货品。不售予日本任何材料及食品。不运日货。不用日本职工。”姬成刚抬眼望卢作孚:“我是中国人。”

  卢作孚冷笑,手指向下指定公约第三部分一行字:“读。”

  “不用九一八事变后尚为日轮服务的……”姬成刚读不下去。

  卢作孚高声读完全句:“中国人。”

  姬成刚心头虚,九一八后,他还不止为一条日轮服过务。姬成刚倒不是亲日,可是,日轮有意把招聘他这样的民生公司轮船上原来的骨干人员的工资提高得远远超过民生公司,姬成刚挡不住这个诱惑。此时,他虽然理亏,却有意夸大动作掩饰着,他脱下民生制服,猛地向甲板上一扔:“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姬成刚正要下船,听得卢作孚低沉地一声吼:“站住。”

  姬成刚站下。

  卢作孚说:“捡起来!”

  姬成刚低头捡起制服。卢作孚接过,一只手拎着制服,来到舷边,手一松,制服落下江去。

  目送姬成刚下船后,卢作孚一挥手,召集船上经理与大副等人到餐厅开会,语重心长地嘱咐道:“这一趟,沿途小码头不要停……”

  民贵轮本来停靠在民生公司新在大河一侧设置的码头囤船旁。从前,只有小河一侧有一个“千厮门码头”,近年增多了码头。此时,民贵轮开始上客,升旗与田仲是这趟水最先上船的乘客。

  “读来听听!”升旗刚过跳板,就对田仲说。

  “中国货不装日本船!”助教读出民生囤船上的标语。

  “这边还有。”

  “中国人不坐日本船!”助教一扭头,读出囤船另一侧的标语,“写的跟春节时他们爱挂的对联似的。”

  “春联是中国人贺喜,这标语却是叫日本人报丧!”升旗望着囤船上早就等候着的成堆的中国乘客,道,“所以,吉野的船只能空舱往返。所以,这船上这么多中国人,宁肯坐等几天,也不肯踏上每天驶到码头跟前、殷勤得像歌舞会拉客人似的招徕乘客与货主的任何一艘日清公司轮船!”

  升旗与田仲上了轮船:“日本轮船的比重占93%,我们才占7%,爱国的朋友们,你对航业就怎样扶持?怎样促进?”

  这个卢作孚,手头一柄太极剑,重剑无锋,所向处,不见滴血,却剑剑直指我日本航业要害!升旗越来越看重这个对手。

  田仲说:“不用问,接下来他该对付美国人了。他一定还会故伎重演。”

  升旗说:“对付美国人,还用这一招,不合适吧?我若是卢作孚,出招之前,会先算计美国人在国人川人中的民愤,民愤若是不足,用出招来,能量便不足。”

  田仲说:“可是捷江公司是长江上外国商船主力军,这两年正是与他民生竞争的主要对手。”

  升旗说:“打这场商战,他不会只用一招。休忘了,他骨子里是个商人。”

  这时,餐厅中,卢作孚望着舷窗外另一艘囤船上泊靠的捷江轮,还在嘱咐民贵轮的经理与大副:“盯上它,它开出之前,我们先开。沿途小码头不停的用意,就是既要与它捷江轮同班,又要在每一站大码头都能抢先它一步,具体说,至少半个钟点,也就是足够我下客、上客的时间。而最后直抵上海的时间也比他早!”

  “为啥不再早些呢,以我民贵轮的设计时速,若小站不靠,能抢先半天时间赶在捷江轮前到大站!”年轻的灯笼大副道。

  “那就没意义了。你想,抢先的时间如果不是半个钟点,而是半天,不等于把半天客流蓄积的空当白白让给了后来的捷江?”船上经理道。

  卢作孚笑了。他本不想讲出来的话,杜随恩把话讲白了。

  “光是我民贵不够吧?捷江轮光是跑上海的船就还有宜昌轮,其春轮。”

  “民风轮、永年轮那边,你这边开船后,我就过去布置……我民风轮对付美宜昌,我永年对付美其春。”卢作孚道。

  “一对一捉对儿厮杀!卢先生就是我们的大元帅。”灯笼大副想起,为对付美国捷江这个1932年到1934年间民生公司在长江上的主要竞争对手。卢作孚早就打造了这几条快速优秀的轮船。见卢作孚望着自己笑,灯笼大副脸一红,虽然已经当上民贵这样好的船的大副,但每逢站在卢先生面前,他总觉得自己像当初考茶房时那样,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孩子。

  “客运抢到手,凭我民生的牌子,这有几分把握。”杜经理说,“可是,货运呢?早出它半个小时也不够用啊?”

  “货运和客运各有各的特点不同。我与美捷江之间的货物竞争,要体现在除了时间外的另一些方面。首先便是货件保护上,一定要好过捷江,使客商乐于向我托运。”

  “还有,卢先生几年前就布下的一粒子,大川通报关行,对我民生的货运太起作用了。”

  听得船上经理管自己叫卢先生,卢作孚心头一热。这些年公司做大,同人们越来越多叫他“卢先生”而不称“总经理”,当中透露着一种亲敬之情,尤其在这共度难关的当口,卢作孚更感到欣慰。

  “捷江公司会不会也靠压低水脚,大杀运价来跟我们抢货运?”灯笼大副想起一件事。

  “压水脚,太古、怡和会做,日清会做,他捷江也会做,却不敢做。”

  “为啥?”

  “以他现在的经济状况,他压不起。”卢作孚笑道。不过,一提到这事,卢作孚并不高兴,反倒忧心忡忡地,“同行间靠压水脚来打的商战,其实是恶性竞争,除了两败俱伤,再无半点好处。”

  “我民生怎么办?”

  “先打破眼前四强从四面向我们撒下的这张大网,再说。”其实,此时卢作孚已经在盘算一个计划,只待时机一到,便要将这条江上这场压水脚的恶战一举了断。

  几天后,结束川江航业竞争短期考察的泰升旗教授回到商务专科学校,重新开课。教室黑板上,原先的几家外国轮船公司方框依旧,“中国民生”方框下,新辟一栏,写着“反四强围剿的对策”。学生用粉笔写下:“中国人不坐外国船。”

  第二个学生写下:“中国货不交外国轮。”

  “可以举一二实例加以说明么?”升旗教授从旁提醒。

  第一个学生已经回到座位上,站起,说:“例子太现成了,昨天,中国银行襄理张禹九从上海到重庆,不搭民字号轮船,偏偏坐的是日清公司当阳丸,刚拢岸踩上朝天门码头地皮,就遭到市民围攻。本人也在当中,当场质问于他。闹了他一个下不来台。当场认错,还认缴罚金三千大洋!”

  “哦,这个例子很新鲜。”升旗点头道。

  第二个学生面对黑板还没走下讲台,回过头来对教授说:“猪鬃大王古耕虞,把他的在美国都是最响亮的‘红色老虎’品牌的川省产出口猪鬃主动交给民生公司,不管英国太古、日本日清把水脚压到多低,他也不为所动。”

  “唔,这个例子很实在。”升旗点头道。

  教室末排坐着的助教一直关注着教授的反应。见教授在讨论中兴致越来越高,一开始助教还暗自佩服自己的老师,哪怕听到的话再不顺耳,在学生面前他也总是能做到不露痕迹。可是渐渐地,助教发现教授兴趣盎然甚至欢喜快活竟似发自其内心。这就让助教搞不懂了。助教完全知道自己的老师骨子里是一个狂热的爱国者,可是,他怎么会一进入学术领域就换了个人?难道对学术探讨的快乐真的能让他忘了自己的国籍与使命?助教心头悬了个大大的疑团,心想一定要找个合适的场合,向教授请教个明白。

  这时,一个学生站起发言:“凭商场诚信与爱国旗帜,卢作孚成功争取到中国民营银行家陈光甫、周作民等人联手支持,在上海发行民生公司债券100万元。这在中国金融史、航业史上,都是开先河的……这是值得我们搞川江航运研究的人注意的。”

  升旗沉思着,赞许地点头。

  “有一桩事情值得外国航商所特别注意者,现有一中国人的组织,侵入了外国人所经营的企业。”爱德华的会议室中,捷江公司经理正读着英文版的《航业周报》:“目前该组织固定资产达到3,328,804元,职工人数增为1845人,船舶已增至数十艘,以之运输全部往来川江的货运,亦已足用,勿须仰赖外轮。”

  吉野也瞄着面前的这份《航业周报》:“这个组织的目的,毫无疑义地在于排斥异己,垄断一切,凡是从事大规模航业者,均应看到这是一个恶劣的征兆!”

  “这个八足中国动物的触角,现已伸展,扩张到渝宜航线甚至更向长江下游!”这天黄昏,卢作孚家中,卢作孚的儿子也在读报纸中文版的同一份《航业周报》,报纸是卢作孚带回家来的。八仙饭桌前,卢作孚居中,左右是放学后做作业的儿子们。卢作孚听到儿子读报,脸色冷峻:“到底是谁写的?”

  儿子说:“福——来——格。”

  “这个福来格?”

  “爸您认识?”

  “从来没听说过……”卢作孚正自语,见两个儿子望着自己,他立即恢复常态,他从不在妻儿面前流露自己在公司遭遇的困境,便笑指着报纸,“知道‘这个八足中国动物’是谁么?”

  儿子们望着爸爸,你一言我一语:“我爸爸只有两只手两条腿,四肢。”

  “我爸爸加上我,才八只手足。”

  “加上我,十二只手足。”

  屋外空地,开辟成菜园,女儿们将刚摘下的新鲜菜放在毛弟捧着的竹筲箕中,毛弟捧着满篮青油油的菜向厨房去。卢作孚笑了。他本正在写本公司年度报告,刚写下“民生公司1845名职工齐心协力……”,此时索性放下手头的工作,问儿子:“再加上1845人的呢?”

  “我儿子又在考你儿子!”卢作孚的母亲说。她正在厨房,与蒙淑仪一起做饭。

  “我儿子经不住你儿子的考!”蒙淑仪“哗”的一声,将生菜倒下了炒锅,卢作孚的母亲开始炒菜。婆媳俩配合得很默契。

  两个儿子,一个心算,一个笔算,先后抢答出:“72180只手足。”

  卢作孚瞄着那张报纸,笑了:“八足?你福来格把我民生的手足算少了,本公司有——72180只手足。”

  女儿和毛弟端着空筲箕跑了过来:“爸爸,我也要做算术题!”

  卢作孚笑指着面前桌子:“一张桌子四只角,问,切去一只,还剩几只?”

  毛弟答得最快:“三只!”

  儿女们望着毛弟一笑,同时抢答出:五只。

  卢作孚作不懂状:“切去一只,应该是三只啊。我们毛弟好像没错。你们怎么反多出一只。这一只脚,哪儿来的?”

  儿子用手在桌面上作刀切状,指出是五只角。

  卢作孚夸奖地摸儿女们的头。

  毛弟说:“啊,我错了。”

  哥哥姐姐们作老练状:“毛弟,这不是四减一等于三的问题。你啊,长大了,就懂了。”

  卢作孚却又生出新问题:“有没有另一种可能,毛弟说的就是对的?”

  卢作孚的母亲拿着抹布上前,将桌面上的书本报纸全收开,腾出桌面,蒙淑仪端着饭菜上桌。顿时桌上热气腾腾。婆媳俩仍旧顾自摆着她们的龙门阵,似乎没看见桌边几个大老爷们儿一样。

  蒙淑仪说:“你儿子也是的,好好一桌子,切去一只角,我饭菜朝哪放?”

  卢母说:“你儿子也是的,我儿子说切,他们还真要切了!”

  几个孩子顾自做着父亲布置的题:“有无可能,切去一只,只剩下三只角?——不可能!”

  卢作孚得意地起身,此时桌上摆满饭菜,已经无法比划桌面,他便悬空在饭菜上比划着一个对角线。

  毛弟在爸爸的启发下拿起那张报纸折了个对角线:“真的只剩下三只角。我答对了!”

  婆媳二人正走开,去取碗筷,蒙淑仪偶回头看到儿子对父亲的情状,悄悄碰一下婆婆,说:“我儿子又遭你儿子糊弄了。”

  卢作孚的母亲笑着说:“只要我儿子不糊弄你,就好!”

  无人在意时,卢作孚悄悄埋头看一眼放在膝上的那份报纸。

  大门推开,顾东盛脸色与卢作孚一样隐含忧虑,手头也拿着那份《航业周刊》。

  “东翁!”卢作孚把顾东盛迎进书房。没有家人在场,卢作孚再不掩饰自己的担忧,“难怪东翁叫我把这报纸带回家好生看看。这一刀,神不知,鬼不觉,飘飘然就过来了……”

  “像是没用什么劲,连风声都不挟带一丝一缕,却是想挑起川江、长江上帝国主义列强太古、怡和、日清、捷江四大公司对我中国民生的仇恨与嫉妒……”

  “他是想纠集四大公司更加紧密结盟,围剿我民生!”

  顾东盛赞同卢作孚见解:“一针见血。”

  “这个福来格,必置我于死命而后快!”

  “这个福来格,到底是谁呢?头一回在这张报纸上露脸。”

  “出手却如此老辣!”卢作孚道,“东翁是重庆商界宿将,都不知道?”

  顾东盛沉思着摇头。

  “他这手段,倒使作孚联想起另一起新近发生在我长江流域的另一起商战。”

  “日本商船结成舰队,向我内地大规模贩运日货,怂恿日商倾销日货?”

  “正是。还联想到更早更远的一件事。”

  “哦?”

  卢作孚指着墙上贴着的那张去东北时叫李果果抄回的满蒙资源调查表。

  顾东盛:“作孚是说……”

  卢作孚:“现在还不敢判定。不过,我老觉得,这报纸、商战与满蒙资源馆的幕后策划者、设计者,像是同一个人!前前后后出手三回,这手段,却是同一路数。”

  “有道理。”

  “大胆猜测,莫看这位幕后人物化名‘福来格’,像是欧美人名——其手段却更像日本人所为!霸气充满,却又静到极致,时辰拿捏得精确之至,轻易绝不出手,一出手……”

  “就想取我性命!四大公司,这一回,真会更加紧密地纠结在一起,展开下一轮更要命的围剿吧?”

  “肯定会——我民生正成为列强在这条江上的唯一劲敌!”

  顾东盛忧心忡忡地说:“上一轮围剿,四大公司虽同时出手,但毕竟还是各自为战,对我民生打的是车轮战,如今四双手八大锤一齐上阵!”

  “民生这条小鱼,从小河下水,游入大河,从川江游入长江,这才几年?东翁,你我心头最有数。这一回的围剿战一开火,本来已经压到不能再低的水脚,再压下去,几等于零!双方这样绞杀下去,其惨烈与沉重,将是川江商战中史无前例的!”

  “作孚你想想,能不能由民生向四大公司提出‘大打关’?”

  “东翁所想,也正是作孚所想。只是,眼下这局面,由我民生向四大公司提出此事,作孚担心,对手根本不会接受大打关!”卢作孚将报纸抖得“哗哗”直响,“尤其是读到这份报纸之后,恐怕四大公司的头头脑脑们正聚在一起谋划如何一口吞了这八足怪物呢!”

  “依作孚之见……”

  “东翁,”卢作孚迎住顾东盛信赖的目光,“我此时若有什么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现成良策,早捧到东翁与民生众股东与同事面前了。”

  顾东盛见卢作孚动了真情,默默点头。

  “东翁,为今之计,作孚有一个本能的感觉……”

  “作孚有话尽管讲。”

  “撑。”

  “撑?”

  “打碎牙,和血吞。走出门,照旧亮晃晃一张笑脸。叫四大公司觑不到我民生底牌。面对四面铁壁围剿,眼下我民生只能摆出这样的架势,就像小河里摆渡船——一根篙竿撑到底。”

  “你这一根篙竿,撑到几时?”

  “东翁看来,似这等撑法,四大公司能撑多长?”卢作孚却突然把话题转到对手方面。

  “太古、怡和、日清,虽资本雄厚,但与我这样硬撑,只怕也撑不了多久。”

  “光是撑,还不能让局面尽快改观。”

  “除了撑,作孚还另有计策?”

  “吃!”话说到这个份上,卢作孚索性将心底正盘算的计谋和盘托出。

  “吃?”顾东盛何等人物,一听这话,眼前一亮,“先吃谁?”

  “东翁善弈,若盘面上有数群敌子,当先吃谁?”

  “自然是最弱的。”

  “四公司中,谁最弱?”

  “自然是美捷江!”话听到这个份上,顾东盛心头豁然开朗,“从民二十一年这场围剿开始以来,我民生虽一路苦撑,可是,作孚你手头这一根长篙竿,却从未向来自四面的八大锤平均使力。那样的话,且休提还手,连招架的功夫也不够。对付太古、怡和、日清,你用的是一套,对付捷江,你用的是另一套!”

  “正是东翁所说!”卢作孚兴奋起来,“东翁出任主席,发起召开了‘收回内河航权大会’,靠国人爱国激情、靠古耕虞这样的同道朋友鼎力相助,我民生有效地遏制了英商日商的第一次大围剿。与此同时,我这边已经调民贵、民风、永年诸轮与捷江宜昌、其春诸轮捉对儿厮杀开了!”

  卢作孚不动声色地从书桌抽屉中取出一个笔记本,翻开,递到顾东盛面前。

  “有人认为这一年必倒两个公司。如果我们拿不出切实有力的对策,民生必将是其中一个。”顾东盛接过笔记本,读出,“这不是那年在朝天门囤船上召开民生公司股东会议的会议记录么?后来众员工全涌到会场表态说——只要公司用得着的地方,总经理你打一声招呼,门前就是火坑,我们也肯往下跳!”

  “正是。那天员工们这席话,卢作孚听了如五雷轰顶。身为总经理,大家越是信我,越是敢随我跳火坑,我越是警醒自己,卢作孚啊,你可不敢带着大家往火坑里跳!”

  “结果害得自己夜夜睡不着!”顾东盛望着卢作孚这一段熬红了的眼睛。

  “只有撑,才能吃掉对手。只有吃掉对手,才能撑到最后胜利。我就想,先吃谁呢?正好,我不是刚对员工说过——有人认为这一年必倒两个公司么?有人认为这两家公司一是民生二是捷江。是他捷江张牙舞爪先杀上门来,要置我民生于死地。这叫做——来而不往非礼也!”卢作孚道,“东翁一定听说捷江总办童季达最近正在抛售捷江股票。”

  “听说了。作孚认定这是一个信号?”

  “是。其实早在1929年世界经济大不景气时,捷江便已陷入困局,连工资都发不出来。捷江经理霍蒂向万国储蓄会借高利贷款,到期连本带利无法归还,又拆东墙补西墙,向其手下买办、大车、船主借钱。”

  “作孚真是知己知彼。”顾东盛道,“还有人说,他的太太成了他的最大债主。”

  卢作孚一笑。

  “看来作孚早就瞄上捷江了?却一直不动声色。”

  “既然有人认为这一年必倒两个公司,民生很可能是第一个。我就由人这么说去。”

  “将计就计,出其不意。撑到时机,攻其不备!”

  “英商日商还以为我民生在欲倒不倒必倒之间苦撑呢,其实我民贵、民风早已将美商的宜昌、其春轮收拾得就差一口气便要倒下!”

  “作孚在四壁合围死死支撑时,居然想到不光是一撑到死,却是置之死地而后生。”顾东盛道。

  “如东翁所言,我民生手头这一根长篙竿,哪敢向来自四面的八大锤平均使力?只能各个击破。认准合围的四壁中,哪一面最弱,硬撑一篙,迎头撞上去,撞破一壁,不及其余。”

  “这一来,长江上四打一的局面便会起变化。”

  “就像一栋房,一壁既破,余壁必随之土崩瓦解。那时候……”卢作孚望着顾东盛。

  “提出大打关的时机才算成熟。”

  “是。”卢作孚道,“但卢作孚本能觉得,这一回仍与上一回在万流轮打捞权一事上与英商拗价杀价之争一样。”

  “后发制人?”

  “正是。”卢作孚胸有成竹地说道,“我民生必先行打破四条凶龙在大江上四面合围的一道铁壁,方能迫使对手先提出大打关!”

  这时门“砰”的一声被撞开,进来的是跑得满头大汗的李果果,上气不接下气地道:“日本船又在撞我们!”

  “昨天午时,我公司民主轮在宜昌通过大川通报关行向货舱中加满了货,刚驶出宜昌码头,发现日清公司嘉陵丸也跟着驶出。初未在意。谁知嘉陵丸一路尾随,驶至太洪岗,嘉陵丸突然开快车超船,太洪岗这一段乃宜昌至重庆间有名的险恶狭窄江段,显然嘉陵丸此举是蓄意寻衅。民主轮见状,当即慢车,并避向本来险恶不宜靠近的右岸回水沱,腾出本来狭窄的航道相让。谁知嘉陵丸非但不领情,反倒放弃了超车,只是刚抢出一个船头之后,立即以同样的慢车,逼向右岸回水沱。民主轮只得一让再让,如是者三。所幸民主轮船长海理士驾驶技术乃长江一流,且临危不乱,沉着敏捷,应对有方,这才避过了一场船毁人亡的事故。”这天的调船会上,卢作孚通报了这一突发情况。

  突然,文静又急匆匆进入会场,将一份刚收到的民望轮用船载无线电拍来的电报送到卢作孚手头。半小时前,民望轮又遭太古公司轮船抢道威逼,几乎酿成又一次惨剧。

  本来群情激愤的会场中,顿时像开了锅。众人看到,总经理气得脸色铁青,声气都变了。

  布置完紧急应对之策,散会后,卢作孚一人留在会场,手把窗栏,望着川江。此时,顾东盛来到他身后,望着玻璃窗映出的总经理的脸庞,久久不语。

  “这几年,这条江上鱼死网破一场恶战,对手顶多只是压水脚杀运价之类的恶性竞争。近两天之内,日轮英轮两次撞我,哪家的轮船不是铁轮船,这以铁撞铁,岂是商战中的常规战术。它说明……”

  “说明什么?”

  “日商英商均已乱了方寸。”

  “此前他们不是有板有眼有章法地与我竞争,向我围剿么?却为何突然乱了方寸?”

  “说明他们看出来了,此前他们认定的一年内必倒的两家公司中必先倒的我民生公司,非但不倒,还在不动声色之间,眼看要吃下另一家必倒的公司。”

  “东翁请说下去!”

  “他们恐惧。”

  “恐惧什么?”

  “恐惧一壁既破,余壁必随之土崩瓦解。”

  “所以,日商英商均不顾云阳丸被我困水牢一举擒下、万流轮被我从水底捞出一举斩获的前车之鉴,再次闷头向我撞来。”

  “我见作孚在先前调船会场中,除了义愤,还暗自冷笑,所以我想,作孚一定在这两起险恶的寻衅背后,觑出了什么消息。”

  “若是作孚所料不错的话,三日之内,会有我们等了三年想等到的好时机送上门来。”

  “这么快?”顾东盛正想问,被刚进会议室的李果果打断,李果果说:“汤怀之先生求见小卢先生。”

  李果果见卢作孚飞快地与顾东盛对视一眼,他发现二人目光中有一丝自得的笑意。

  卢作孚与顾东盛都知道,汤怀之是爱德华大班的中文翻译。英国大班偶有不便面告之事,会托汤怀之捎话给民生公司。上回去太古公司面洽买卖“万流轮打捞权”一事,便是汤怀之登门求见卢作孚后约定的。此时,汤怀之再来,卢作孚与顾东盛大约都同时想到了——“汤某,可能是为大打关一事而来。”这一回,顾东盛与卢作孚都失算了。

  “英国大班已派其翻译汤某面见卢作孚,提出单方面与民生达成共识,局部结束长江上压低水脚、滥放运价之恶性竞争。”这天,田仲助教推开书房的门,向升旗教授报告了这个情报。

  “英国大班不会光提出抽象的原则,这个贪财奴,一定有具体的方案吧?”教授道。

  “将由上海至重庆的棉纱水脚每包提高到30元。”

  “这个英伦三岛漂洋过海来我亚洲的老狐狸,见机不对,想拆院墙补房墙?居然招呼都不打一声,便自行退出列强四大公司围剿的阵线!”

  “是。”

  “卢作孚呢?”

  “汤某是三天前见的卢作孚,至今未见民生有任何反应。”

  “他在长考。”

  “这样的好事,换了我,巴心不得,他有啥好长考的?”

  “服务社会,开发产业,便利人群,富强国家,”教授一笑,“这话是谁提出来的?”

  “卢作孚啊。”助教不知教授为何此时说起卢作孚创办民生实业时定下的宗旨。

  “只维持合理的利润——这话,也是他说的吧?”

  “是,他平时对人说得最多,这是他一贯的经营态度。”

  “可是,这一回,当英国大班把这么丰厚的一块奶油蛋糕捧到他嘴边,要和他分而食之,他该吃呢,还是不吃?”

  “老师是说,他若吃了,就是食言自肥。多年来他一直套在头上的那一张便利人群、富强国家的爱国者脸谱就揭开啦!”

  “他若不吃……”

  “他和他的数千职工早就勒紧裤带撑着等着饱吃一餐了!”

  “他吃还是不吃……”

  “换了田中君你呢?”

  “我不知道。”

  “所以,他陷入长考。”

  “换了老师您呢?”

  “我也不知道。”

  “所以,您就眼看着他陷入长考?这一回,连老师您也猜不透卢作孚了?”田仲说完,见升旗不再答话。他能猜出升旗此时的心思——两难啊。段位再高,棋力再强的棋手,面对眼前这样难撑难熬的复杂局面,眼看这样诱人的可吃之子,都不得不为全局胜负作长考。

  教授这一回确实没猜到卢作孚会怎样应对英国大班的提价建议。可是,第二天一早,当他看到助教带回的那张《新蜀报》,读出头版头条消息“民生公司严词拒绝英商太古公司的提高运价建议,坚持维护货运客户利益与长江上整个航业的均衡安定”后,他却一点也不惊诧,反倒越加显得自信:“田中君,果然不出我之所料吧?”

  “老师您,也不能岁数长老了,脸皮也跟着长老吧?”田仲有时候在老师面前会是个童言无忌的小学生。

  “我岁数是长老了,脸皮几时也长老了?”升旗闷声嗔道。

  “就在昨天,自己还承认这一回连你都猜不透卢作孚,今天又说,果然不出我之所料吧?”田仲学着升旗的口吻,像极。

  升旗大笑:“这一回我是没猜透他。可是,这一向呢,我说的是从头一回见他到今日,我对他一向的判断呢?几时出过差错?”

  “你说他是个高举爱国旗帜赚大钱的中国商人。”

  “一个精明到狡诈的大奸商,奸商还不够,简直是奸雄。这一回,岂不更证实了我升旗的这一英明判断?”

  “何以见得?”

  “稍安毋躁!”教授道,“且听我为你学说学说这位卢老兄三天来长考的过程,提高运价到30块,这块大蛋糕,想吃,恐不利,因此不敢。不吃,可惜。在别人会当作鸡肋而不知所措,在他,却终于长考出了一着在当前棋局下唯一可行唯一划算的正着。既然吃了不利,我便不吃。可是不吃可惜,所以我还得对这不利大加利用,连这个建议都不肯白白还给英国大班,我一转过背,把他给卖了个一干二净!川人管这一着叫什么?”

  “开门捡元宝,不要白不要!”

  “比这还刮底的,叫:将就你的骨头熬你的油。这一着,虽未吃着30块的蝇头小利,却一口吃下一个大吉大利。”

  “怎么又大吉大利了?”

  “我正在跟四大公司生死绞杀,对不?”

  “啊。”

  “我瞅准时机,向四大公司中掌着舵把子的英国人反咬一口,先在我对手四强联盟中撕下英国人那张神圣同盟的脸谱,同时,又在我的国人中装点我的爱国脸谱,这一回合下来,对我岂非大吉大利?”升旗道,“不信你去问问那触了霉头的英国大班,这回与卢作孚过招,哪个蚀了哪个赚了?”

  “老师今天特别欢喜。”

  “我能不欢喜么?我以我的知识与判断力之所及,准确无误地判定了这一个中国商人到底是何许人也,当然欢喜。判明此人不过是个以爱国赚大钱的商人,未来我国对中国要干的那桩大事一旦全面开干,在中国经济界便少了个劲敌。我能不欢喜?”升旗语速很快,却突然打住,“可是,田中君看我,是真欢喜的样子么?”

  田仲摇头。田仲早就知道,在本国经济界,升旗太郎是一个无人可比的爱国者。早在学生时代,他就是唯一以经济学博士生毅然放弃学位、加入“黑龙会”,而以“浪人”身份远渡满洲的日本人。他对他的祖国的那份珍爱,他早就用他几十年如一日的生命加以证实,这一点,在本国经济界、军界与秘密间谍圈内,是无人置疑的。田仲知道,老师像珍爱他的故乡三河一样的珍爱满洲里,珍爱川江,像珍爱祖国的一个岛一样珍爱中国。田仲揣测,老师私下还对这个与日本一衣带水的国家一直存着一个心愿——希望在这个国家的经济界实业界一盘散沙的国人中淘到一粒金砂,找到一个与自己同样爱国家爱得胜过生命的人,找到一个无论人格与力量皆堪与自己匹敌的人,当日本对中国有事的那一天到来时,老师想尽平生之学,拉开架势,与这个中国人“好好下一盘棋”。可是,老师原本期待于卢作孚,这才在长达八年的岁月里,始终将卢作孚和他的民生公司作为自己的专攻课题,可是,老师越来越证实其判断——卢作孚不过就是一个精明过人的商人,老师怎么能欢喜得起来?田仲此时摇头,实在是替老师遗憾与惋惜。再看时,升旗已从书房门边消失,角落中,那台英文打字机又开始敲响。

  “川江数百里航线,已为此‘垄断公司’的船队所把持,再过几年,这种排斥异己的进展,在长江上将扩张至更大的区域!而到所有的通商口岸,将不容英吉利、美利坚、日本的任何外轮插足!”霍蒂用英语读着新到的《航业周报》,读罢,抬起不无幽怨的眼睛,望着独立窗前的爱德华大班,嘀咕出一句,“这人给我们敲警钟了。我们只有精诚团结,才能共度难关啊!“立夏这一天,太阳早早的从下游峡口冒出头来,将太古公司会议室照得红彤彤热烘烘的,比这天的太阳到得更早的是前来开联席会议的人。除了英国大班,当初结盟联手向民生宣战的美国捷江公司老板、日本日清公司的代表都在。

  “响亮的警钟!这人是谁?”爱德华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似的接过话来,他看报纸上署名,“福来格?从前没见这报纸有这么个撰稿人。”他突然想起什么,转身对汤怀之道,“福来格,中文意思是……”

  “旗。”

  “哦……”爱德华超长地“哦”了一声,冲窗外一笑。

  “响亮的警钟——遗憾的是敲得太晚了。”霍蒂一叹:“诸位,我捷江想打关。”

  英国大班转过头来,不看美国捷江公司老板,却望着日本日清公司代表吉野,似乎是说:“他要退出神圣同盟,你看这事我们拿着怎么办?”

  “要打关,就是现在!”吉野一句话脱口而出。美国捷江老板说“打关”,令英国大班意外,但日本日清代表说出的这句话,更叫英国大班震惊。

  “为什么?”

  “要打关,要大打关,就是现在,就是今天。”

  “这大打关可不是一件小事,三年来,我们四家公司,谁心头都揣着这句话,可是谁都不愿先开口说出这句话,就等我们的对手民生先说出。今天是怎么了诸位?一个提出打关,另一个还偏偏非得今天!”英国大班感到困惑。

  “我提出打关,是我撑不下去了。”美国老板以美国式的直率作答。

  “我要求非得今天,刻不容缓,十万火急,因为……”吉野一顿,从穿在他身上让人看着像皇军海军的将军服似的那套日本商船船长制服的裤袋中掏出一张纸条,向与会者晃了一晃,“根据我的情报,民生在宜昌大码头仓库中现存有2000吨以上的货件。是大川通报关行宜昌分理处为卢作孚办的货。”

  1934年5月,号称长江上“四大公司”的列强英国怡和公司、太古公司、日本日清公司、美国捷江公司约请卢作孚商谈,主动提议:四大公司与民生公司共同签订协议,沿袭航业界传统行规,采取“大打关”方式,结束长达三年的针对中国民生公司的“滥放运价、争揽货物”的恶性“自由竞争”。

  ——“自协议规定之日,1934年5月15日起,以六个月为期,在长江及各重要支流一律实行大打关。凡参与大打关各公司,一律统一分配货物,统一计算运价,最后按各公司加入航行船舶的吨位比例分摊,以保证长江航运业整体利益。”

  田仲想不通——“三年撑过来了,为何一天也不能再等?”他就把这话拿来问升旗。升旗专心于他的《当湖十局》,他刚向棋盘上落下一粒黑子,此时,他绕到执白棋的那位中国古代棋手当初所坐的一方,左手托着卷成卷儿的这本古谱,瞄一眼,右手拈起一粒白子,长考着,想起田仲刚说过句话,便问:“你刚才是问为什么落这一子?”

  “我问老师的是——三年撑过来了,为何一天也不能再等?”

  “知道什么样的棋才叫好棋么?”

  “不知道!”

  “一子落下,令对手举棋不定的棋,就叫好棋!”

  “我问的不是棋!”

  “可我已经答复了你的问题,”升旗平和地一笑,“我真想让田中君看到——苦撑了三年、偏偏在今天收到大打关建议的卢作孚现在是什么样子。”

  “举棋不定?”田仲还是不大明白老师的意思。

  “升旗敢百分百肯定!”教授道,“要不要再赌一坛你我家乡三河寡妇清家酿的清酒?”

  李果果与文静结伴,兴冲冲地跑进总经理办公室,在第一时间里向总经理与正在办公室内与总经理议事的董事长报告此事。

  “苦撑了三年,终于撑出了头。终于撑到四大公司主动向民生提出大打关——签订城下之盟。”李果果兴奋地说。他与文静都在想象着,听到这个消息后,总经理和董事长会如何欢喜?可是接下来本公司两个掌门人同时说出的一句话,却令两个小青年一头雾水——“撑了三年,为何偏偏选中今天?”

  “今天怎么啦?”

  “昨天何北衡大川通报关行是不是刚在宜昌为公司联络了二千二百吨货件?”卢作孚问李果果。

  “是啊,昨晚刚进仓。”李果果答道。

  卢作孚与顾东盛交换眼色,顾东盛困惑地说:“好快啊!对手一定在宜昌布置了眼线。”

  “更快的是对手的反应!”卢作孚道,“昨天刚认准我有二千吨货,今天这大打关建议与协议书草案就送了过来!”

  “这才真是云山雾罩。”

  “东翁,从日货大量涌入,到这篇斥我民生为‘八足怪物’的文章登出。”卢作孚顺手抓过桌面上那份保存的《航业周报》,“我就有个感觉,三年来列强对我民生的恶性围剿,来势是猛,但我民生能上下齐心,与国人万众一心,撑得过来。可是,这文章,和偏偏在今天送到的大打关建议,虽然表面上看来是惊呼、是哀叹、是求和,远远不似前三年大围剿时那样招招要致我于死地,可是,却又都是叫人难以应对的阴狠招数。似乎对手阵营中,有这么一个骨子里阴狠无比,表面上却似太极拳高手那样不动声色的人物出现了,这几着棋,正是由此人物在幕后统一操纵!静到极处的常态,狠得刮底的瞬间出手,静与狠二者,正是我们东边这个岛国滋养出来的武士最要紧的两个特点,由此而形成了一种日本武士既不同于中国的‘士’、也迥异于西欧中古的‘骑士’的独一无二、睥睨天下的那一股子霸气。”

  “作孚认为前后三件事是一人所谋,而这人是日本人?”顾东盛道,“可这篇文章的原文是……”

  “文章的英文版我请宁可行看过了,他说行文老到,绝对不是洋泾浜英语作家们写得出来的。以他在欧美留学的多年磨砺,也还写不出这样的英文文章来。但我还是觉得这个人应该是日本人。”

  “我也有此感觉,”顾东盛举起大打关协议书草案,“可是,摆在明处的,是这个大打关建议,对手可根本没提我在宜昌的什么二千吨货,我民生不应对不行,要应对,这一着棋,又该作何应对呢?”

  卢作孚捧着因失眠而沉重的脑壳,闭上眼睛。顾东盛向两个小青年使个眼色,大家都知道总经理思考时需要安静,便悄悄退向门边。

  “作孚君,这一着棋,须容不得你长考啦。”升旗望着窗外,似在与卢作孚对话。他头也不回,就知道身后助教正在一头雾水,便开导道,“田中君你想想,这一回的大打关,可不比上一回英国大班私下向卢作孚提出的将申渝间棉纱水脚每包提高到30元的建议,那是单方面的、局部结束这条江上靠压低运价进行的恶性竞争。所以卢作孚敢将这建议捅给报社,把英国大班卖了个一干二净,为自己在这条江上赚回一个‘只维持合理的利润,服务社会,开发产业,便利人群,富强国家’的光鲜脸谱。这大打关,乃是长江上帝国主义列强‘四大公司’主动向卢作孚提议,结束长达三年的滥放运价、争揽货物的恶性竞争。业内有利于这条江上的所有同行,对外更是有利于靠这条江实现交通交流的所有中外乘客与货主,你想想,卢作孚他敢一口拒绝么?这一拒绝,岂不是把自己好不容易戴在自己脸皮上的那张光鲜脸谱在爱国的、爱护中国民营实业的国人们面前给毁了个一干二净么?这一拒绝,岂不是叫民生公司内部上上下下所有勒紧裤带支持着他这位总经理的股东、员工们全都失望、绝望了么?因此,无论顾面子还是顾里子,他卢作孚都不敢断然拒绝今天提出的这个大打关建议。”

  “那我就接受!”田仲不知不觉地进了角色。

  “接受?好哇!英国太古大班,美国捷江老板、还有你我的那位同胞吉野船长可就笑啦!——‘自协议规定之日,1934年5月15日起,凡参与大打关各公司,一律统一分配货物,统一计算运价,最后按各公司加入航行船舶的吨位比例分摊,以保证长江航运业整体利益’这话意味着什么?”

  “宜昌刚进仓的二千吨肥肉就得和盘托出,让列强分享?”田仲道,“可是他肯定不干!”

  “大打关啊!他卢作孚敢不干么?那岂不是刚开始停战、实现和谈,一转过背又掏出毛瑟枪来向谈判桌上的对方开火?”

  “难怪他卢作孚要举棋不定。”

  “这可是你自己亲口承认的啊!三河家乡的寡妇清清酒一坛,什么时候送到我这桌上?”升旗快活地转过头来,指着田仲大笑。

  “这坛清酒,我认输。”田仲口服心服,“最叫我想不到的是,老师您上回带我去宜昌探查卢作孚与何北衡的大川通报关行,喝完茶,走到宜昌码头前那一片荒滩上,你叫我派一个人,说是‘绑架跟踪、格杀打捕,全用不着,只要个眼力强的’,还非得要这人落户宜昌做当地的土著居民。当时我问老师用意,老师只说是凭棋手感觉落下的一粒闲子,殊不知,到今天,派上了大用场。卢作孚这二千吨货昨天刚入仓,他的情报就送过来了。我依您的指令昨天刚把情报转给吉野,今天这大打关建议就出台送到了卢作孚总经理办公室的台面上。”

  “田中君莫乱夸,升旗会飘飘然的。实言相告吧,当初命你派人在宜昌,升旗实在只是出自一种感觉。”

  “老师的感觉,一定是经过思考的,上回刚到宜昌,老师就曾对田仲说过,宜昌以下,是长江,宜昌以上,称川江。因此,脚下这块地方,是长江与川江间的咽喉。”

  “实在没思考过。”升旗老实地回想着,老实地摇头。

  “不假思考,当初就落下如此要紧的一子,今天才派上这么重大的用场。”

  “察知他民生的二千吨货,就算派了重大用场?”升旗瞪着田仲,“田中君也忒小看升旗了。”

  “二千吨,还不重?”

  “落这一子,升旗是没思考过。甚至想到,它就是闲子,废子。可是真要派上用场的话,升旗想的却比二千吨重十倍!”

  “十倍?老师您还想到二万吨?”

  “百倍!田中君你怕说啊?”

  “难道还会十万吨,二十万吨?宜昌那一片荒滩,堆满了也堆不下啊?”

  “说不上来,”升旗有些冷,像那天在宜昌荒滩上江风卷着碎纸败叶迎面打来时那样,他竖起衣领,“强为之说吧,还是那句话,一脚踏上那片荒滩,我脑顶门便有一股凉意,算是不祥之感吧?这感觉至今,驱之不去……”

  田仲不想陪升旗说玄学,便换了话题:“老师您八年前才初识卢作孚,可是,从向国家献策,让国货涌入中国与他们的国货比拼起,到在《航业周报》上接连发表文章,再到向四大公司建议提出大打关,你前后不过三次出手。旁观者清,田仲眼里,老师您跟卢作孚这棋下到今天这个份上,真是下出感觉来了。”

  “吉野那边,大打关建议已经送出,我这儿正跟他卢作孚读秒呢,他要再不落子,就只好推枰认输。”

  卢作孚没有长考,连读秒的时间都没有用。顾东盛正领着两个小青年退出总经理办公室,刚要把门悄悄带上,听得卢作孚一声轻唤:“东翁。”顾东盛回过头,推开门,光从门缝中看去,便看出民生公司总经理双眼发亮,凭经验,顾东盛知道,一个重大决策就在刚才自己一转背的瞬间,已经作出。文静也看出这一点,拽着愣在门口观望的李果果,“走!”她想总经理有大事要对董事长说,她与李果果理当回避。

  “文静,果果,你们也来。”收到大打关建议当天,卢作孚同时发出两个指令。

  一个是公开发出的回信:“民生公司接受大打关建议。”

  第二个是一封电报:

  密字二号。此最要紧。自收报之时起,速调以下十三只轮船:民生、民主、民用、民贵、民望、民本……此项工作,务于5月15日零点前完成。

  此致

  渝公司!

  作孚

  5月12日零点

  1934年5月12日,长江各大公司首脑如约齐聚宜昌太古公司。宽大的谈判桌上,摆着一式两份合同。墨水瓶中,插着英式鹅毛笔。另有中国毛笔与砚盘,爱德华大班有意将场面布置得与上回跟卢作孚就万流轮打捞权作拗价杀价谈判时一模一样。

  英国怡和公司代表、太古公司代表爱德华大班、日清公司代表吉野、捷江公司经理霍蒂分别在大打关协议上用英文、日文签字。

  协议书被旁侍的太古秘书小姐从桌子对面推向卢作孚面前。

  卢作孚与分列左右的民生公司常务董事魏文瀚、民生上海分公司经理张澍雨交换眼色,二人点头。

  桌对面,四家代表也同样交换眼色,不无紧张地等待着,见卢作孚点头一笑,将协议书揽到自己面前桌上,秘书小姐赶紧从墨水瓶中抽出那一杆鹅毛笔递到卢作孚手头。

  “不,不!”爱德华一笑迎上,从卢作孚手头接过鹅毛笔,塞回秘书手头,“民生公司的卢总经理不惯用鹅毛笔。”

  他慢条斯理地转过头,拿起谈判桌另一端盘龙雕凤的黑漆木制中式笔架上的毛笔,冲窗外天空一照,信手拈下笔尖一根逸出的狼毫,打开砚盘,用笔尖蜻蜓点水般地在墨池中取了墨,递给卢作孚。这一串动作完全是模仿卢作孚当初在万流轮打捞权那份协议书上签字前的样子,大班今天很轻松幽默,其实他也想在另外几家公司的首脑面前显得自己对卢作孚有特殊的了解。

  他刚转过头来要把毛笔递给卢作孚时,却见协议书民生公司签字栏下,已经签上了卢作孚的名字。再看时,卢作孚手头拿的偏偏是那支鹅毛笔。原来大班刚回头去取毛笔时,卢作孚已经从秘书小姐手头要回那支鹅毛笔,看似那么漫不经心地,便在协议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爱德华见协议上“卢作孚”三字连字体似乎都变了,再也不是上一回一笔不苟的老练的柳体字。爱德华知道,看似不经意的这一细节上,卢作孚不按常规出牌,又占了自己的上风。他也只得来个“打碎牙,和血吞”,笑呵呵地一击掌:“拿酒来!”

  捷江公司经理霍蒂与卢作孚干杯:“利益均沾。”

  卢作孚看似淡然平和地笑着:“利益均沾?”捷江公司经理喝酒时,卢作孚又看似淡然随意地问出一句:“扬子江上,美国捷江现有轮船几个?”

  捷江公司经理脱口而出:“十个。卢总经理意思是……”

  张澍雨凑近卢作孚,耳语:“刚得到的情报,英商太古公司,已趁美国捷江公司遭遇经营危机,抢先将捷江三个轮船买下。”

  卢作孚一惊:“哪三个?”

  张澍雨一一低声数出船名。

  卢作孚一根接一根掰下手指头,沉下脸,低声一叹:“捷江最好的三个船!民生失掉了这三个船,等于中国失掉东三省。”

  捷江公司经理在对面笑望着卢作孚。卢作孚恢复镇静,依旧平和地冲他笑着:“利益均沾。”

  捷江公司经理:“哦,利益均沾。卢经理是要问捷江十个轮船……”

  卢作孚:“七个。”

  捷江公司经理一愣,老练地问:“卢经理商业情报来得这么快?”

  卢作孚一口气背出:“宜安、宜昌、宜兴、宜江、其封、其太、泄滩。”

  捷江公司经理震惊:“对我捷江这点儿家底,卢经理竟比我这当家的记得还熟!”

  “我若为这七个船当家,经营得绝不会比霍蒂经理更生疏!”

  “捷江公司这七个船的家务,不劳卢经理操心。”

  “现在是。卢作孚只是想问七个船的总吨位。”

  “这种时候,卢经理问我轮船有多重?”

  卢作孚一笑:“问鼎。”

  “问鼎,这种地方,哪儿来的鼎?”

  卢作孚见其人汉语虽然还算够用,但对中国历史不谙熟,便竭力用平易的话来讲:“中国春秋战国时,南方的楚王曾经问过中原的周天子,你那宫门外,代表天下的九鼎,到底有多重。”

  “问鼎多重,要做啥?”

  “时候一到,搬它回家。”

  “这么说来,卢先生问捷江船有多重,是打算……”

  “卢作孚只是随口问问……”

  捷江公司经理恼羞欲怒:“贵国春秋战国历史,我不熟。不过我却知道,卢经理在过去几年长江上这场群雄争霸的混战中,对我美国捷江,是蓄谋已久,是想——蛇吞象吧?”

  卢作孚乐了:“还说对中国不熟呢,你这句中国成语用得太到位了。”他转头与张澍雨交换眼色:“对对,蛇吞象,就说是蛇吞象吧!”

  捷江公司经理显然因近来在与民生总经理商战中的连遭败绩,不敢发作。

  爱德华上前,与卢作孚干杯:“为三天后。”

  卢作孚平和地笑着:“为三天后。”

  闪光灯亮起,有人拍下这张照片。

  爱德华趁卢作孚转身之际,瞄着卢作孚身后的窗外——江边,正是当年卢作孚头一次由上海回重庆下船改步行的那一大片荒滩。当年囤船,今已改作民生公司专用囤船。夜色中,隐约可见荒滩上后起的民生公司规模巨大的宜昌货运仓库,乍看一片死一般的静寂。

  吉野来到卢作孚面前,举杯向卢作孚:“为5月15日零点。”

  卢作孚却视若不见,不与他干杯,目光转向他身后的窗外河滩。

  江边,夜色中,民生公司仓库外江面亮起探照灯,将仓库照得雪亮,先前还静寂的仓库,大门顿时敞开,无数民生职工与码头工人井井有条地走进大门,静态顿时变为动态。

  吉野举杯望着卢作孚,感到些异样,正要回头循卢作孚视线望去,卢作孚却开口了:“为5月15日零点。”他不等吉野伸杯子过来与他干杯,顾自将酒饮下,然后意味深长地举起空杯,望着吉野与凑过来的爱德华、捷江公司经理,他看看周围遍布的自鸣钟,一个个都正好指向零点,眼看时针与分针将重合,卢作孚一笑:“告辞。”

  卢作孚与同人转身而去。望着他们背影,吉野、爱德华、捷江公司经理相视一笑。吉野想起长期以来云阳丸空舱过此,乐了:“两千吨!”

  爱德华说:“他在这条江上,船虽多了,但总吨位不大。他心子起得再大,也贪多嚼不烂!”

  捷江公司经理指着桌面上墨迹未干的大打关协议:“可是,今夜他签字却这么爽快。”

  爱德华说:“那是因为再跟你我‘东西方帝国主义列强’死拼硬耗,他也怕两败俱伤!”

  捷江公司经理说:“他真肯把两千吨到嘴的一块肥肉吐出来让给你我?”

  吉野说:“肯不肯他都得吐。三天之内,他撑破他那几条小船的肚皮也吞不下这大块肥肉!”

  捷江公司经理说:“蛇吞象?三天后,他不会悔约吧?”

  吉野说:“他这人,出手无情,变化多端,不过,悔约的事,确实从未干过。”

  爱德华说:“5月15日零点见分晓!”

  卢作孚一行的身影刚好从大厅外消失,满屋自鸣钟吱嘎作响开始预备报时,各个钟箱里的动物、人物全都开了钟门,露出头来,眼巴巴望着几个人,看上去似乎是在期待着什么。江上风清,遥遥送来一声川江号子……

  这一夜,升旗与田仲也没睡。田仲说出了心头的担忧:“大打关的协议,现在怕是签过了,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5月15日零点,大打关开始之时,我怕吉野他们,那二千吨吃不进嘴。”

  “说下去!”升旗鼓励助教。

  “卢作孚会把人到嘴的肥肉抢走,却不是那种把到嘴的肥肉给人的人。”

  “见长啊,我的助教!你的判断,这一回跟我完全一样。从获知卢作孚那么迅速地就接受大打关协议那一刻起,我就有了与你完全相同的担忧。”升旗道。他确实早就思考过,他知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人的本来的性格,人的思维定式,行为定式,真像棋盘上的定式一样,往往会在自觉不自觉、有意无意中主宰其言行。所以,掌握了对手的性格,到了关键时刻,便可以八九不离十地分析预测出对手落子的方向及其后续的手段。这也正是升旗总是在卢作孚其人其性上下工夫研究的原因。

  是夜,民生公司宜昌货运仓库中,有人将一只闹钟一顿,放在门口货箱上。是民生轮上的一个职工,他转身跑向满仓的货物,指挥一组民生轮船职工参与到运货者行列中。他见那边一个汉子正将一箱货放上肩,便上去帮了一把,完了拍拍汉子的肩膀:“伙计,好气力!”

  汉子抬起头来:“宝锭!”

  这职工一脸油污,正是宝锭。宝锭同时看清了汉子:“魁先哥!”

  这汉子果然是卢作孚。脱去刚才谈判时的民生服,他只在肩膀上搭了块麻布,与满仓搬运工一样装束。

  川江上木船惯用的搬运号子始终唱着。

  ……

  仓库,闹钟响起。这一堆货已搬空。

  宝锭向卢作孚扬一扬闹钟,率众扛货走出。

  码头,天刚亮,汽笛响起,满载的民望轮驶出,船长向卢作孚指一指手表,指挥船驶出。

  民福轮紧接着填补了码头上的空位。闹钟再响。是夜,民福轮满载。天亮刚驶出,民用轮又驶来……民字号轮船不断进出……

  晨,荒滩上,卢作孚指挥从仓库扛货出来装船,他停下来,一眼望去,荒滩上满是搬运的民生职工与民工。搬运号子低沉,在耳边轰鸣。码头上民望轮又到了,迎面宝锭提着闹钟再次出现,向卢作孚扬一扬闹钟,表示完全准时,与卢作孚会心一笑。

  三天后,宜昌太古分公司,会议室,爱德华、吉野、捷江公司经理坐在那张谈判桌前,互相盯着。遍布周围的自鸣钟的动物与人物与全都开了钟箱门露出头来,瞪着屋内三人。钟面上,时针与分针眼看重合。吱嘎声起,终于敲响十二下——1934年5月15日零点。

  三人似得到信号,同时站起走出。

  自鸣钟发出各自的鸡叫声,英语报时声,汉语报时声,日语报时声,乐声齐鸣。此时,川江搬运号子却渐弱,终至于悄然无声。

  爱德华一行走过那大片荒滩,来到民生仓库紧闭的大门前。大门被打开。里面漆黑一片。站在门口的爱德华、吉野、捷江公司经理被引入,手电照处,全是空壁。

  探照灯晃过,照到仓库内,空空如也。三人回头望去,码头上,几只民字号轮船拉响汽笛,拖着沉重的驳船,像一只特混编队的舰队,驶出。居中那只船上,卢作孚随船上探照灯光柱,望着空空的仓库,望着荒滩上散去的无数民工,还有那刚赶到的三位外国人。

  探照灯正好晃过捷江公司经理,他说:“怪不得他那么爽快地签字!”

  吉野在探照灯光柱中对驶过的民生轮上的卢作孚举起手来,他模仿三天前卢作孚透过空杯子望他的情状,说:“怪不得三天前我找他干杯,他却透过一只空杯子望着我——好一场宜昌大搬运!”

  爱德华说:“也许,5月12日零点,他就料定三天后的结果。”

  1934年5月15日零点,长江各外国轮船公司与中国民生公司“大打关”协议正式生效,历时三年的中外轮船公司惨酷的“自由竞争”以此收官。后来,有史家作过与英商太古公司大班完全相同的推测——或许,早在5月12日零点,在协议上签下自己的名字时,卢作孚就知道三天后的结果。卢作孚无论如何不可能知道的是——四年后,还是以他为总指挥,还是在这一处荒滩,将实施一场货物吨位当真是十倍、百倍于这一回的大搬运。如果冥冥之中当真有一双手在导演历史的话,那么,在这双手预先编写好的历史剧本中,这几天的大搬运,不过是四年后大搬运之前的一次演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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