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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卢作孚 > 中篇(1926年—1935年) 第十章 杀价

第十章 杀价

  不等翻译译出,爱德华急不可耐地用中国话叫道:“用你们中国话说,这叫活抢人!”卢作孚说:“商业合同,讲究两厢情愿,这是国际通行的惯例。活抢人,是海盗行为,讲法治的中国人从来不干。若是爱德华先生不情愿签这份合同,我们告辞。”

  英国人、日本人撤出了万流轮打捞现场,柴盘子只剩下那一片如滚水开锅时情形的水面,若是不知内情的船只路过,根本不知道水面下有一只千吨级的沉船。

  爱德华临走时说了一句话:“大英帝国捞不出来的东西,谁捞得出来?”

  就在这天,借着暮色,卢作孚、李人与张干霆一行人来到岸边,片刻后,宝锭和一个轻装潜水员随后潜下水去。不久,轻装潜水员冒出水面来,向张干霆汇报水下情况。张干霆在图纸上加上一个数据。记完,望着水中的气泡:“宝锭呢,他先下去的,为什么还不冒出水来?”

  卢作孚对这位自幼在水上长大的伙伴毫不担心,只是一笑:“水性是好,德性不改,一下水,就忘了出水。”

  这时才见水面冒出大泡,宝锭冒出水来:“船底划破一长条口子!”

  “多长?”张干霆提高了声音问。

  宝锭张口就想说,见张工手头那张精密的万流轮打捞图,再不敢乱说了,一扭头,长吸一口气,再次潜下水底。

  “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一节?”张工自责道,“这么重的铁船沉下这么多乱礁尖石的水底,当然可能发生这样的情况!”

  “严重么?”卢作孚神色凝重地问张工。

  “不知道。”张工一丝不苟,“要知道船沉时裂口有多长,才知道。”

  “有我五个半宝锭这么长。从船头,到船肚皮。”宝锭先冒出头来,冲张工叫道。

  “你多长?”张工不习惯这样的丈量统计,望一眼宝锭。

  “这还不摆在明处的么,五尺男儿一个!”宝锭大咧咧地走上岸来露出全身。

  “9.1公尺。”潜水员上来了,报道。

  这一回,卢作孚没再问张工“严重么”,光看张工凝重的脸色就知道了。

  “得抓紧!”沉吟半天,张工才开口,“沉船陷入江底,裂口处若与乱礁尖石相嵌合,再加上每日沉积江底的泥沙,时间一长,会凝固为一个整体,那时,打捞难度就更大了。”

  卢作孚摇头:“张工,我完全同意你的意见,可是,我们没法抓紧,现在这艘船,法律上其所有权还属于英国人。”

  “我们就不能尽快下手?”

  “这桩事,先动者,输面子、赔洋钱。”卢作孚稳住神说。

  “如果我们再往下撑,一直撑到英国人撑不住的时候,才下手买船,还能不能打捞起来?”

  张工不答,却转头望着宝锭与潜水员:“锅炉房里堆满了煤炭?”

  “张工你是神人,你啷个晓得的耶?”宝锭叫道。

  “你先说,有没有?”

  “有。真是堆满了!”

  “有多少?”

  “我爸留下的那条木船来装的话,要装十船二十船!”

  “200吨上下?”张工看一眼面前的图纸上一个数据。

  “没那么多,应该在150吨上下。”潜水员很专业。

  “应该是这个数。”张工道。

  “神人,你到底是怎么知道的,你的眼睛能分水看清江底?”宝锭急了。

  “从你手头领受这项工程时,我查过万流轮这一趟水在始发港宜昌的上煤数量,就是200吨,我忘了扣除这当中的损耗量。扣除后,应该是150吨。”张工不答宝锭的话,却转头对卢作孚说。

  有如此心细又负责的工程师来主持打捞,这事先已有了三分希望。卢作孚暗自点头,问:“撑下去,还有办法打捞出水么?”

  张干霆说得具体:“先清除锅炉房存煤与船底到时候可能会大量增加的泥沙,再将船体上半部烟囱、客舱房、餐厅全部通过水下作业拆卸清除,以减轻船身自重,工程量可能会大大增加!”

  卢作孚心头掂量一下:“我认。”

  张干霆一丝不苟地在图纸上再加上几个数据,将图纸卷好,放进随身携带的图纸筒,这才抬起头来:“只要总经理认,可以一试。”

  李人有些兴奋:“下一步,我们……”

  卢作孚:“下一步,英国人会怎么走?”

  李人:“英国人还能怎么走?他们不是放弃这艘船了么?”

  “英国人放弃的是这艘船的打捞计划,并没放弃这艘船的所有权、打捞权。”

  李人:“你说,打捞权一事上,下一步英国人会怎么走?”

  “以英国太古公司大班爱德华这些年在川江上敲骨吸髓那点德性,他会拍卖这沉船。”

  张干霆望着水下:“恨不得现在就下手。”

  “现在捞起来,等于帮爱德华大班打工。”

  “卢经理想撑到什么价位才出手?”张干霆心头还在掂量着不杀价先打捞与杀价后再打捞两者,哪一个对民生公司更有利。

  卢作孚伸出五指。

  张干霆:“就这数?”

  “我给英国大班的就是这屈指可数之数。”

  张干霆想了想:“为这个数,撑,值得。”

  李人:“到底要撑到何处撑到何时?”

  卢作孚见李人依旧不改五四那年的热血青年性格,心头感动,一笑:撑到水穷处,撑到云起时。我说的是列强山穷水尽处,我民生风云崛起时。

  李人:“作孚真的认定,我们的复仇计划,必须等待万流轮所属太古公司掌门人先出手?”

  “因为我们要实现的不光是复仇计划。”

  “这一回合,作孚又在打主意要双赢?”

  “还是那句话,先动者,输面子、赔洋钱。后动者,双赢!”

  “哪……双赢?”

  “先,斩获昔日川江老大家的旗舰!再……”卢作孚一笑,不再往下说。

  李人故意退后一步,望着卢作孚笑道:“作孚,你这一身霸气,五步之内,已经不容他人旁立。”

  水巷子深处那间屋里,泰升旗教授面对棋盘,一人打着古谱《当湖十局》,心头在揣测着,下一步,白棋当落子何处。田仲进来,将一张新出的《新蜀报》放在教授面前:果然不出老师所料,英国人打算拍卖沉船。预告启事见报了!

  泰升旗教授头也不抬,读着古谱:“下一步,他会怎么走?”

  “爱德华船都沉了,还能怎么走?”

  “我说的是卢作孚。”

  “他一直对沉船很关注,却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他带着他旗下的技术专家跑柴盘子实地勘察都不只一回,却绝不让外界任何人知道他的行踪,天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这还不简单,他想瞒的其实只有一个人——爱德华,这样做对他下一手出牌极其有利!”

  “我们呢?就冷眼旁观。”

  “不,把这消息透露给爱德华。”

  田仲转身出门,泰升旗教授叫住他:“你不用透露自己的身份,只在电话上告诉他——有个叫卢作孚的中国人,对他的万流轮兴趣十足。”

  田仲困惑地站下。泰升旗教授解释道:“爱德华会觉得他那沉船——奇货可居。”

  “那,下一步,他会怎么走?”

  “奇货可居,英国人当然拗高价。兴趣十足,而中国人为这艘船涂抹了浓厚的感情色彩,自然不惜血本,咬牙收买。”

  “老师想——坐山观虎斗?”

  “巴掌大点事,什么虎斗?我想看看……”

  田仲聪明地接嘴:“这个中国人怎么借这条英国船为同胞报仇。”

  “田中君,田中君,你几时见过这个中国人爬上一棵树只摘一个桃的?他看上万流轮,岂止为同胞报仇?莫忘了,他真正想做的事一统川江。化零为整,兼并民营轮船、军营轮船这两步棋他已完成,第三步,他最想的是小鱼吃大鱼,兼并洋轮。万流轮,正是撞到他枪口上的第一条大鱼!我呢,我也想看看他这条小鱼怎么吃得下这条大鱼。”

  “可这偏偏是一艘英国人都宣布放弃的沉船!”

  “可卢作孚偏偏是一个永不言放弃的中国人。弄不好,他在这条江上辛辛苦苦打造出来的民生船队,他本本分分在公司树立的那点威信,在社会挣得的那点信誉,会全栽在英国人的这条沉船上。该死不该死,船过柴盘子!兵败柴盘子,十年之内,难得东山再起……”

  “老师,我们打支那,还要再等十年?”

  “田中君,先打你的电话去吧。”

  次日,田仲拿着新到的《新蜀报》:“爱德华喊价了,十五万,高了点吧?”

  升旗正打着《当湖十局》棋谱,向右下角投下一黑子,头也不抬,说:“试应手。”

  “十五万不是他的底牌?”

  “他自己心头都无底。以这位英国大班的性格,巴不得一拍就是五十万!可是他又怕一艘深葬在柴盘子那样水底的沉船无人问津!”

  “据说不少商家跃跃欲试……”

  “听谁说?”

  “爱德华新闻发布会上说的……”

  升旗哑然失笑:“这一向,我们去柴盘子钓鱼,你见对岸沉船现场,有过多少商家。”

  田仲:“就民生公司一家。”

  升旗:“去吧。到了拍卖现场,肯定会有‘不少商家’,而且——‘跃跃欲试’。只怕……”

  田仲:“只怕什么?”

  升旗埋头照谱向左上角落下一白子,自语道:“这试应手,最怕的是——对手不应。”

  田仲:“老师是说,卢作孚不去跟人抢先竞拍?”

  “他不怕别人抢先竞拍。”

  民生公司办公室,卢作孚与他的同人也在说同一艘船。

  李果果:“小卢先生,晚了,会不会被别人抢了先?爱德华大班昨天在新闻发布会上说:想买万流轮的人,不止一家!”

  卢作孚:“爱德华大班再早还说过——日本人英国人捞不出水的东西,谁捞得出水?”

  李果果:“你给我个底价,万一有人与我们竞拍起来,我好心头有数。”

  卢作孚大笑,照旧伸出五指。

  李果果:“五……万?”

  卢作孚果决地摇头。

  李人:“这个数你都不肯出,难道还能压价压到五……”

  卢作孚肯定地点头。

  李果果:“能行?”

  卢作孚义愤地说:“中国的白银几亿几亿两地流到东洋人西洋人手头,百十年来,你还见少了?这回跟爱德华做生意,能省的,我一两也不多给!”

  万流轮打捞权拍卖会场,此时尚无人来,只有爱德华大班与秘书并排枯坐。

  爱德华大班:“待会儿卢作孚来了,最低,会压到什么价?”

  秘书摇头。

  爱德华见有人来,便不再说话,只伸出五根手指,向秘书示意。

  ……

  一小时后,拍卖开始。拍卖师喊声起:“十五万!”

  会场中,买家不少,各居一隅,远远地坐着。各报记者到场的比买家更多。黎丽力对同来采访的一位男记者说:看来,万流轮的新闻价值比经济价值更高。

  这天的拍卖会,虽是舶来的西方拍卖形式,却也不失中国特色,每人面前一碗盖碗茶,一身短打的一个精干的茶房不时为人续水。英国太古公司爱德华大班与秘书坐在一边。爱德华心痛地说:“六十万两,四分之一的价就卖了。”

  秘书:“便宜这帮中国人了。”

  拍卖师喊出第二遍:“十五万!”

  爱德华用眼角余光斜瞄着坐在末排角落的李果果与文静。

  爱德华:“他怎么没来?”

  秘书:“谁?”

  爱德华:“卢作孚。”

  秘书:“大班今天,就为了等他来?”

  爱德华:“不为等他,我为啥把圈子扯这么圆、台子搭这么高?”

  秘书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爱德华:“可是,我这里圈子扯圆了,台子搭高了,他——却不来。只派了两个跟班儿,嘴上无毛的小青年……”

  第三遍“十五万”喊出后,见场内依旧全无动静,拍卖师喊出:“十万!”

  黎力丽对众记者议论:“怪事年年有,民国特别多。只听说拍卖,地皮啊、古董啊,是买主抬价,越叫越高,今天却无一买主,卖家越叫越低!反正我是头回见着。”

  场内那几堆买主仍无反应。

  “果然在我小卢先生预料之中!”李果果与文静相视一笑,抬眼望着拍卖师。

  秘书对爱德华摇头:“卢作孚不是对我们的万流轮志在必得么?”

  爱德华:“从他们中国人所谓的‘万县惨案’那天起,他打了我这艘船多年的主意!”

  秘书:“可是,机会真来了,他人却不来。”

  爱德华想出了门道:“明白了。拿中国孙子兵法上的话说,这叫出其不意。拿英国上流社会牌桌上的话说,这叫不按常规出牌。”

  秘书:“一个合川小县城麻布小贩的儿子,会打桥牌?”

  爱德华:“生意场上的牌,他全都无师自通!”

  秘书被全场异样的寂静弄得不安:“大班您,下一手打什么牌?”

  爱德华:“你若是牌手,牌场上面对对手,下一手牌打出之前,你最想知道什么?”

  秘书显然是牌场老手,脱口而出:“他手头握着的牌。”

  爱德华诡异地一笑,揭开面前的盖碗,发现茶水没了,抬眼望一下会场后面那个拎长嘴茶壶的茶房。

  坐在会场后面的李果果与文静一直默默旁观,此时,李果果有些急了,将标价板放在膝上,提笔要写。

  文静制止:“卢先生打过招呼,一两银子,也不多出。”

  “知道。”

  “知道,你还急着写!”

  李果果看着会场:“来了好几起人呢,全都不明身份,恐怕都大有来头,我真怕,有人抢先。”

  “是啊,卢先生的小鱼吃大鱼,兼并洋轮、一统川江的计划,就从这万流轮开头!”

  “更要紧的是小卢先生心头压了多年的向万流轮寻仇的全盘计划,万一有人抢了我们的先,不就全都打了水漂漂了?”李果果说完,急不可耐地写下一个“5”字,接着写一连串的“0”……

  碰巧茶房前来续水,茶壶倒背在身后,杂耍式地从长嘴中泻出一股开水,飞越头顶,直冲李果果、文静面前空茶盏,冲得杯底的茶叶上下翻滚,茶水冒出盏沿,却绝不溢出一滴上桌面。李果果看得瞠目结舌,文静心细,伸手捂住李果果写下的题板。就听得拍卖师喊出第三遍“十万”,环顾全场,仍无人问津。他悄悄瞥一眼这边的爱德华。爱德华若无其事,手从面前拿开,让出面前盖碗,让来到跟前的茶房续水。这一回,茶房改了一泻而下的方式,却是有板有眼地让那一长股水分五次泻下,同样滴水不漏。爱德华看似漫不经心,默数着续水的次数。数到五,茶房便做了收式。他刚一收壶嘴,爱德华茶碗正好见满。爱德华抬眼,目光越过茶房身影,遥望着正在写题板的李果果,令人不易察觉地冷冷一笑。这才抬头,对正朝这边巴望着的拍卖师回望一眼,大咧咧地伸出五指。揭开盖碗,畅快地饮茶。

  拍卖师会意,喊出:“五万!”

  像一声发令枪响起,此前沉默的各买家蠢蠢欲动,开始向标板上写字……

  秘书说:“原价六十万两白银的十二分之一了,再往下,有人要下手了。”

  爱德华看也不看其他买主,只盯着闹忙忙会场最后排的民生公司代表李果果、文静。

  拍卖师喊出第二遍“五万”。

  李果果一看会场来了动态,急了,本能地要举手头的牌子,一数清后面的“0”,又收回。

  拍卖师喊出第三遍“五万”。

  无人问津。拍卖师一脸茫然,偷眼望爱德华。爱德华一脸震惊,直盯着李果果。

  “果果,这么沉不住气!”文静说。李果果握标板的手哆嗦着,却被文静紧紧地捏住手腕。

  黎丽力与众记者议论:“若是跌破五万还没人买,太古还肯卖么?”

  男记者说:“怎么这么多买家前来,刚才喊十万还闹忙着写标板,现在却没一块板举起来?”

  黎丽力说:“今天这拍卖会,搞得太——莫名堂。”

  男记者似乎窥出什么:“我看是,搞得大有名堂。”

  黎丽力聪明,目光一闪,开始埋头写稿。

  次日,报童从冲雾重庆街头喊出的卖报声恰恰就是这一句:“看报,看《新蜀报》!莫名堂的拍卖会——其实大有名堂!”

  读罢报纸,爱德华猛地将这份报纸扔在太古公司大班办公室案头:“真没名堂!”

  说罢,爱德华望着对座的升旗,想看他的反应。可是升旗只顾扭头四望,饶有兴致地参观着摆满各式清代宫廷收藏的座钟。侍者送来刚煮的咖啡。爱德华提起咖啡壶正要向升旗杯中倒,又停下,冲升旗嚷嚷:“造价的十二分之一啊——五万,是我的底牌!”

  升旗抬手摸了一下刚从金色座钟打开的两扇金门中冒出头来的招财童子的脸蛋:“你可摸清了卢作孚的底牌?”

  爱德华苦笑着,向升旗杯中,分五次倒下咖啡。

  升旗问:“五?”

  爱德华说:“应该是。”

  升旗望着杯中四溢的咖啡,乐了:“本教授追随这位民生公司经理的足迹,亦步亦趋,至今八年矣。水深啊!”

  “有多深?”

  “这一回买卖万流轮,恐怕爱德华大班还没摸到他的十分之一。”

  爱德华捉摸着:难道他的底牌不是五万,是五……我的上帝,卢作孚的底牌,竟敢是我万流轮造价的一百二十分之一!

  升旗笑望着爱德华:“以我对这位中国商人个性的了解,多出一两,他也不买。”

  爱德华说:“哦!”

  升旗说:“以我对大班您这位英国商人个性的了解,哪怕他一两也再不多出,你也会卖。”

  爱德华说:“小鱼吃大鱼?”

  升旗说:“他这条川江上土生土长的小鱼,看来是吃定了你我这些由太平洋大西洋印度洋长途漫游进入川江的大鱼。”

  爱德华说:“我的万流轮,成了你我这一群群西洋东洋大鱼中的头一条?”

  升旗说:“那年在还未沉没的万流轮上的密室中,对大班,升旗……竟不幸言中。”

  四面摆满的座钟先后敲响报时音乐,西洋裸女,中国财神,不约而同夺门而出,笑对爱德华。升旗脸上笑得跟这些西洋钟里钻出的小人一样。

  爱德华怒斥升旗:“异想天开!”

  升旗笑容可掬:“我也是躲在这里瞎猜而已。”

  “向您请教正经事呢!——没名堂的话,少说。”

  “有名堂,没名堂,等着瞧吧。”

  “等多久?”

  “爱德华大班您能等多久,他就能撑多久。直撑到水落石出那一天。”

  “等着瞧吧。英国人可不像你们日本人,别的没有,有的是耐性。”

  升旗一哂,搭下眼皮,咕哝出一句日语:“只听说东方人有耐性,首推中国,次数敝国。”

  爱德华听不懂:“你咕哝哪国语啊?”

  升旗仍用英语:“老僧入定,胡诌一句咒语而已。”

  “还要撑到几时?”拍卖会后,李果果在民生机器厂正检修的民生轮机舱中,对卢作孚说,“小卢先生真的就不怕——撑化了?”

  卢作孚:“糖溶于水,盐溶于水,还没听说沉在江底的铁砣砣会溶化于水的。”

  “把人急的!”

  卢作孚笑望着李果果:“据我所知,生意场中的机会,只有三种:自己找的;对手送的,拿出中国人特有的耐心撑着等到的;由老天爷给的。”

  卢作孚转头,对民生机器厂厂长李人说:“爱德华要下决心,看来还要等些时日。人,你是作家,明天我陪你去看一个地方。”

  “啥地方?”

  卢作孚孩子气地凑近李人耳边:“你知道,在所有的事业中,我最看重的,是……”

  李人也像卢作孚那样,凑近卢作孚耳边,接过话头,吐出两个字。

  卢作孚惊喜地点头:“人生得一知己足矣!走。”

  第二天白天,卢作孚同李人来到北碚运动场。

  场内,分几个方阵,整齐地坐着峡局青年们。分别有“峡防局少年义勇队”、“峡防局青年特务一队”、“峡防局青年特务二队”等标志。李果果与文静似乎都当了队长。李人远远地站在圈外,虽然已经进入商圈,他还是难改作家的习惯,总爱冷眼旁观。

  卢作孚正在对年轻人说话:“当今中国人,尤其是中国青年,忙得不得了的是个人出路。为个人生活和个人地位找出路,不惜用尽个人的能力找亲戚、找朋友、找地方、找……一切帮助。结果呢?我们只看见许多找出路取地位的,少有看见取得地位以后为社会找出路的。因为每个中国人都只提出个人出路问题,不把中国当问题,所以中国大成问题。”

  青年们开始有所触动:“有何办法呢,卢先生?”

  卢作孚说:“是啊,有何办法呢?今天办事,首先要人办。便要先将人办好了以后,才可以办事。今天以前,人的手艺都是为个人找出路而学的,对于为社会找出路的手艺,一点莫有,所以为社会就要先训练为社会的人。我们常常说,中国人如果能从今天训练出来,中国决不致亡。以占有世界人口五分之一的中国人,不特不亡,还有主宰世界的可能。近年有学者推论过:世界上的实力及支配力,有由欧洲转到美洲,又由美洲转到亚洲的趋势。但中国人以前只为自己而不为社会,所以始终毫无办法。所以有一切不能解决的问题,不是一切问题不能解决,而是人不能解决一切问题!”

  李果果叫道:“我们该怎么办?”

  卢作孚看在眼里,立即转入实在主题:“训练中国人!”

  李果果问:“如何训练呢?”

  卢作孚一扬手头的报刊:“如何训练?例如向民众传布今天的新消息……”他读出报刊新闻:“日本如何向东北下手,如何图扰中国察东……”

  天空,云层上隐隐有飞机声。众青年本能地抬头望去。这一来,卢作孚所说,再无人听。李人冷眼望着卢作孚,要看这位老朋友怎么办。却见卢作孚并不急于维持会场秩序,反倒跟着青年们抬头望去,待大家都回过头来望着他,准备听讲,他还在望天,说:“每天此时,一架飞机,由重庆到成都,从北碚过路,我们何不请这架飞机,天晴时,低飞一匝?头一天,我们便普遍地告诉民众:‘明天请到运动场看飞机,看过后,还有人给你讲飞机。’如此一来,不难促成北碚民众一个开眼界、开心胸的热烈活动。”

  李果果咕哝一声:“异想天开。”

  卢作孚问:“李果果有何不同政见?”

  “小卢先生,飞机从来在北碚天上过路,未必你还有本事喊它踩一脚刹车哟?”

  “什么叫本事?本事就是——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卢作孚说罢,见李果果与众青年还在笑,便道,“这样吧,李果果,北碚禁赌,今天我与你公开赌一回。有两桩事,头一桩是叫飞机路过北碚刹一脚,第二桩是通知北碚民众来看飞机。你先选一桩,剩下一桩算我的。”

  李果果说:“第二桩。”

  卢作孚冷笑:“我就知道你会!北碚气象台今天预报天气,明天天晴。去通知吧,明天此时,到北碚运动场看飞机!”

  李果果说:“万一……”

  “万一明天此时飞机不到,我卢作孚在此地向北碚民众三鞠躬悔过。万一明天此时飞机到了……”

  “我李果果在此地向北碚民众学三声狗叫!”

  卢作孚伸出巴掌,李果果将信将疑地与卢作孚击掌。

  李人凑到卢作孚身边问:“你就这样培训北碚青年?”

  “人兄有何见教?”

  “李人今天倒是大长见识。”

  “明天此时,我还要让我们北碚民众大长见识。”

  第二天清晨,北碚北京路、南京路各街头巷尾响起李果果和众青年的吆喝声:“看飞机去,到运动场看飞机!看完,有人给你讲飞机!看飞机去!”

  这天晴空万里,运动场中,万人仰望:“怎么还没到哇?”

  李果果心头也存着这一问,狐疑地望卢作孚。卢作孚看在眼里,顾自把一幅巨大的图纸卷成一个画轴。李果果凑到卢作孚身边:“小卢先生,此时此刻,我心头很矛盾。”

  “怕飞机来了,你要当众学三声狗叫?”卢作孚顺手叫李果果与文静分别持着巨图卷轴的两端,指挥他们将画轴悬上运动场中两根竖立的高杆。高杆显然是放露天电影用的,本来张挂着银幕。

  李果果也回敬道:“又怕飞机不来了,小卢先生当众三鞠躬,悔过!小卢先生你要悔,现在还来得及。你我不赌了!”

  卢作孚看定李果果:“果果要悔,现在已来不及了!你我赌定了。”

  话音刚落,李果果听得身后隐隐的飞机声。全场民众仰头。李果果望着高天白云,对卢作孚说:“这不算。天天都这么飞的。”

  卢作孚大方地说:“这当然不算。光听声,这算什么——看飞机?”

  飞机声突然加大,李果果扭头再看时,飞机从高空飞下。民众看清了,一片欢呼:“飞机!飞机!天天听到过,今天看到喽……”

  飞机低空绕运动场一匝,李果果对文静:“他当真叫飞机刹了一脚!”

  今天这一航班的机长叫章海峰,此时也从飞机驾驶舱内俯瞰,见运动场上,万人汇聚,颇感动,对助手说了句什么,助手同感而点头。飞行员一转方向,便将原定绕北碚一匝之合同,改为超低空绕三匝。运动场中,众人正遗憾地目送飞机远去,突然见飞机又转了回来。欢呼再起。以作家目光冷眼旁观的李人,此时也受到民众情绪感染,他特别关注卢作孚。连卢作孚都感到意外高兴,对李果果说:“飞机在我们北碚头上,还不止踩一脚刹车!”

  李果果数着飞机绕出的圈数:“踩了三脚刹车。”

  卢作孚与青年们同望天空,开心地说着笑话:“昨天我跟航空公司签的口头合同本来是只踩一脚刹车的。这位飞行师也是的,连踩三脚!”

  卢作孚一挥手,文静与李果果分站悬挂巨图的两根高杆边,一动手,巨图由上而下徐徐打开,是一幅放大的四川地图。卢作孚面对满场民众开讲:“这是一幅普通的四川地图。我们站在地面上,就这么看去,会对四川的真实大小得到错误印象。它那山岭重叠、绵延起伏的地形使它具有比地图所显示出来的更多的土地。同是一平方公里的土地,与中原比,它的面积却要大些。我们只须左边一望缙云山,右边一看嘉陵江,就明白了。从飞机上看,地形本身呈现出一幅巨大的、轮廓清楚的地图,由梯田的田埂自然地形成了等高线。四川有世界上最古老的灌溉系统之一。两千多年以前,李冰就将岷江分成无数的水渠和水沟,把江水送到成都平原的每一块田土里。农民们需要干的工作,只是每年保持这些水渠和水沟畅通,而其余的工作,都由大自然完成了。大家看,这多好啊,我们人的力量完全同等于大自然的力量,我们人与大自然共同生存。一个世纪又一个世纪,这些河道给四十万英亩田土带来了生命之源的水和保持土壤肥沃的养分。平均每英亩的产量超过了九千蒲式耳……从飞机上或从嘉陵江的船上,人们可以看到一条小的窄轨铁路,四川第一条铁路——我们北碚煤矿的北川铁路弯弯曲曲地在山间穿行……更多的铁矿藏已在长江上游的南岸发现,这就提供了建设另一个重要的钢铁工业中心的可能性。”

  李人凑到卢作孚耳边:“我算明白了,为什么在所有的事业中,你最偏爱——北碚。”

  卢作孚默认,望着身边的父老乡亲,真情涌动:“任何开发计划,只有使生民的日子得到改善,才是有意义的。这就是民生。今日之前,我们四川的人民、北碚的乡亲,属于一个非常保守的农民社会。但是接受新的思想时,我们却远不是保守的……我们正在建设这一处处乡村,可以期待,我们北碚、我们四川人民一定能为自己国家的现代化做出更大的贡献,来证明他们自己是配得上大自然给予他们的惊人恩赐的。”

  飞机远去,人群散去,谈笑风生,议论热烈。忽见运动场口,两个力夫,抬着一架滑竿,满身大汗,显是远道而来,与人流反向,挤进场来,从坐滑竿那人罗圈般的体形,卢作孚认出是谁,咕哝道:“罗圈圈?”

  罗圈圈的外孙已挤到卢作孚身边,扯着他衣角说:“卢先生,下回子飞机过北碚,你再喊他刹一脚,我外公说,他还没看到。”

  “去跟外公说,下回子,卢作孚叫飞机开到合川刹一脚!”

  罗圈圈外孙说:“外公说,下回子给我讨媳妇,赶飞机,让合川人全都看傻!”

  “你自己呢?”李人见卢作孚脸色突然间严肃起来。

  “我……”罗圈圈的外孙脸一红。

  “问你话!你外公说给你讨媳妇,赶飞机,让合川人看傻——你的看法呢!”李人听卢作孚的口气,像是拷问疑犯。

  “我当然巴心不得喽!”罗圈圈的外孙没注意到卢作孚的口气与脸色的陡变,笑嘻嘻道。

  “好一个巴心不得!”望着罗圈圈与他外孙远去的背影,好大半天,卢作孚才缓过气来,却对李人说起另一件事:“十年前,我去当时全国有名的模范县南通拜会状元实业家张謇,‘你老人家经营的事业好呀!’我问。‘难呵!’他答。‘为什么?’我又问。‘人才缺乏,人都没有旧道德,人都有我见。’他又答。我当时对状元老人家笑笑,就告辞了。人兄,整整十年后的今天,作孚想起这番问答,依旧耿耿于怀。”

  “哦?”

  “我的意见则与状元不同!在我看来,中国人都没有我见。”卢作孚义愤填膺,“你看刚才这罗圈圈,十几年前他嫁女,便叫全合川人数过他的箱子。今天又赶来为外孙迎亲预约飞机!中国人怎么专爱活给别人看?这算是有我见么?外公如此,也由得他了!可怕的是,外孙又如此,似这般外公外孙祖祖辈辈传下去,中国人到哪朝哪代才有——我见!”

  “五四那年,也不见卢作孚悲情如此!”人一叹。他又在卢作孚脸上看到当年那个热血青年,看到了当年的《川报》主笔。

  “五四时是直面旧习坑害我国人而悲愤!现在,是面对国人死抱旧习不放而悲哀!”

  李人刚才看到向北碚民众热情奔放充满自信地“讲解飞机”的是一个卢作孚,转眼看到的是完全不同的另一个卢作孚。两个卢作孚都是真实的,天赋的作家当然知道:如果把两个卢作孚正反合为一体,那么,关于卢作孚的所有悬念——他为何要在川南、省城办教育?为何要办民生公司?为何要出任峡防局局长?为何要以“令人吃惊的速度”建设北碚乡村?为何要搞国民集团生活实验?为何要一统川江?——全都找到了答案。

  “现在我搞懂了——作孚你为啥非要叫飞机在天上刹一脚了。可我还是搞不懂——怎么你叫它刹一脚,它就干?”

  “我只跟航空公司打了一个电话。”

  “你怎么打的?”

  “我只跟航空公司老板说了一句话。”

  “作孚一句什么话,就能叫这个世界上把固定航班时间看得最要紧的飞机在北碚天上刹一脚,绕三圈?”李人心头困惑,“给他们补贴燃料费?”

  “我哪儿有那个钱?”

  “人家航空公司也要算成本,怎么肯就为你卢作孚一句话多花费?”

  “那得看说的是一句什么话!”

  “什么话,那么管钱?别再卖关子了!”

  “——贵公司想不想多几个人赶飞机?想的话,先多叫几个人看看飞机!”

  “从来没见过你这样的商人!”李人心中一叹,卢作孚啊,难怪你在商战中,总能双赢。兵书曰:知己知彼。商谚说:在商言商。知己知彼者,为的是百战不殆。在商言商者,言的是一个利字。在商而能知己知彼,图的是每一轮商战都能胜利。商战胜利,即为赢利。若以此而论,自己的这位朋友,确实是一个商圈高手。可是,这位朋友却总能双赢。双赢者,商战双方皆得赢利。这就需要不仅商言商,不仅知己知彼,还需要在知道己方与彼方各自利益所在后,找到一条能沟通双方利益的捷径。这谈何容易!商圈有限,一个利字,就像摆在桌子当中的一碗米饭,你吃了,我就没得吃。我吃多了,你就只能少吃。我消你长,发展到你死我活,这才有了所谓生死搏杀与战场等无差别的严酷商战。可是,自己的这位朋友,偏偏能在本质就是夺利的商战中,在几乎可以形容为“敌我双方”的商战双方之间,搭起一座快捷可行的桥梁,让冷眼相向、森严对峙的双方同时跨过一道深壑,到达各自要去的彼岸。这样的“商人”,实在罕见。眼前这不过是一桩小事,可是,就这一桩请飞机在北碚天上刹一脚绕三圈的小事,就从卢作孚这一句话中,李人以作家独具的眼力,看出了卢作孚在川江上的一仗接一仗的商战中为何总能双赢。李人脱口而出:“双赢?”

  “双赢?对了,我赌赢了!”卢作孚不失天真憨朴,四面寻找,叫道:“李果果!”

  “汪!汪!”突然他身后响起狗叫声。

  卢作孚回头一看,李果果正拿起他刚用过的传声筒冲着满场人群学狗叫。有人回过头来,诧异地望着李果果。文静冲着李果果刮脸皮。

  “果果,别出洋相了!”

  李果果来到卢作孚身边,夸张地说:“男子汉大大夫,赢得起,输得起!”

  “果果啊,叫几声了?”

  “两声。”李果果说着,举起传声筒,还要再叫。

  卢作孚半开玩笑半当真地说:“这一叫留着吧。万一哪天,强盗打进我家乡,管你学狗还是做人,你再把这一声大叫出来,说不定还能叫醒几个家乡人!”

  这天之后,北碚民众对飞机产生浓厚兴趣,后来还兴建北碚滑翔站。到了抗战的时候,1944年6月22日,美国副总统华莱士专程访问北碚,登红楼用餐,观看了北碚滑翔站的滑翔机飞行表演。这座小城的老人,到了下一个千年,被问起这事时,仍津津乐道。

  这天夜里,卢作孚邀李人留在北碚住下。

  晚饭后,二人散步。

  街边一处舞台川剧锣鼓响起……一个老生登台,卢作孚身影出现在舞台上“出将”“入相”的一侧门中,目光透过台上老生背影,搜寻着台下观众中,想找到自己的亲人。

  老生像模像样地到戏台正中,按戏剧程式,正冠,捋髯,亮相,唱道:“老汉我今年八十八……”

  “我都还没满六十!”只见台下观众中,一位老太太站起身,指着老生朗声笑道:“他倒赶在我前头,先有八十八了!”

  “妈!”卢作孚低叫道。

  老太太正是卢作孚的母亲。

  卢作孚挨个数着台下家人,介绍给李人:“妈妈、淑仪、晚春、清秋、明达、毛弟……怎么不见明贤!”

  台上,老生听得台下笑声一片,一紧张,捋髯时用力过猛,将白胡子套带掉在地,拾起时偶一回头看幕后。

  卢作孚叫道:“明贤,原来你在台上!”

  明贤连连对爸爸摆手:“爸爸,叫不得,正演戏呢!”

  明贤戴上胡子套,重新回头,再从刚才那一段念起:“老汉我今年八十八……”

  李人这才扭头看清台侧戏牌子上写着:北碚兼善中学学生剧团献演《打渔杀家》。

  第二天下了雨,晚晴,嘉陵江边挂起一道七彩的是虹,横跨小三峡两岸。

  卢家案头上,并排铺开三张白纸,两边两张,一大一小两个儿子的手,握彩笔,这个画下一座小桥,颜色涂抹得比江上那道虹更艳。那个画下一个凉亭。居中一张白纸,父亲的手,握彩笔,画下一栋房子。

  屋外空地,开辟成菜园。卢作孚的女儿们将刚摘下的新鲜菜放在毛弟捧着的竹筲箕中。毛弟看着筲箕中的瓜菜堆得像一座小山堵在自己眼前,乐得直笑。向厨房去。

  卢母与蒙淑仪正在做饭,锅碗勺盆交响曲,生趣盎然。婆媳俩望着窗前三个男子汉,有一句无一句地笑说着。

  卢母说:“你儿子在画房子。”

  蒙淑仪将菜倒下锅,提着锅铲凑上前看一眼,回来,继续炒菜,说:“你儿子也在画房子。”

  卢母说:“怕不是给我们自己屋修的房子。”

  蒙淑仪说:“起码占几百亩地!”

  卢母说:“少说也得花几千几万银子!”

  蒙淑仪说:“你儿子心子起得大。”

  卢母说:“你儿子心子起得也不小。”

  窗前,那张老式的大书桌上,卢作孚与两个儿子画的都是生活小区的彩图,虽有老到与稚拙之分,但全都画得认真。卢作孚左顾右盼,看看两个儿子的画,取其所长,激发灵感,在自己的彩图上又浓墨重彩添上一笔。

  卢母对蒙淑仪说:“瞧,你儿子多得意!”

  蒙淑仪对婆婆说:“瞧,你儿子更得意!”

  卢作孚不无得意地摸着两个儿子的头:“要当卢作孚的儿子,还真得努把力!”

  婆媳二人端来饭菜、摆上碗筷,卢作孚与两个儿子同时对她俩亲热地叫道:“妈!”

  “你啊,在你妈面前,跟明贤明达在他们妈妈面前一个样,永远是个孩子。”蒙淑仪趁婆婆转身,咬着卢作孚耳朵说道。卢作孚心头一阵熨帖,暖意升腾,暂时忘掉了即将面对的冷酷局面——是啊,这桌上放着的刚和儿子一同画下的彩图,明天摆到公司股东大会的会议桌上,不知要面对什么样的冷脸孔?

  第二天,1933年3月2日,召开民生公司朝会时,卢作孚就把刚画成的彩图半卷着放在面前桌面上,讲着:“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我举两桩事体,说明这一个道理。第一桩:公司在下游的轮船经常被扣打兵差,我们给国民政府,甚至给蒋介石去电,得到解决。第二桩,上一年,四川境内兵差费,许多人都以为收不到了,经过公司多次‘扭倒闹’,结果现在已经收到了大半——五万。”

  程股东:“全靠卢经理找当兵的‘扭倒闹’!”

  李股东点头。卢作孚欣慰一笑,双手一抻,“哗”地打开自己面前半卷的彩图,众股东定睛看清了,是“民生公司职工宿舍设计彩图”,其中显然采纳了两个儿子的构想,有小桥,还有凉亭。

  “这样的宿舍,重庆城、省城也没见过哪家公司给自己的职工盖过!”连见多识广的顾东盛都叫出了声。

  卢作孚说:“民生公司的事业要想弄好,责任全在职工身上。动力也全在职工身上。为此,我提出:公司用所收得的上一年兵差费,为民生公司职工建民生新村宿舍。”

  程股东、李股东苦口婆心地离座上前劝说卢作孚:“给工人建房子,又不是建豪宅造别墅……”

  卢作孚见股东们阻力太大,却不争辩,只悄悄将面前的彩图重新卷上,他在等待重新当众打开此图的机缘……

  六天后,卢作孚来到太古公司会议室。

  宽大的谈判桌上,摆着一式两份合同。墨水瓶中,插着英式鹅毛笔。另有中国毛笔与砚盘。一看便是主人郑重布置的。

  爱德华大班不说话,却向桌子对面正中端坐的卢作孚伸出5个手指。

  翻译说:“爱德华大班说,他拗了一年,拗的就是这个价。”

  卢作孚一笑,点头。

  爱德华大班将中英文对照的万流轮合同推到卢作孚桌前,从墨水瓶中抽出鹅毛笔,礼貌地递给卢作孚,笑望着。

  卢作孚平静地接过笔,却不看爱德华大班,摇着头告诉英方翻译:“卢作孚的名字好签,但这合同上的数字却不能让卢作孚满意。”

  爱德华说:“NO,太古公司在万流轮打捞权一事上,不接受讨价还价。”

  话虽这么说,大班心头却揣摩着——桌子对面这位谈判对手的底牌,到底是多少?你既然对我的五根手指报出的价点过头,却为何又摇头?

  这天,大班是头一回跟卢作孚在商场上正式交手。不过,对这位对手,他早有耳闻。

  大班突然想拿眼前谈判桌上的困惑去请教一个人——升旗教授,想问他:“我拗价,他杀价,最后结局教授认为将会如何?”

  大班不知道,对教授来说,今日大班与卢作孚拗价杀价的结局早无悬念。教授关心的是下一个悬念——“卢作孚按照他自己预定的价码杀价成功、拿到万流轮打捞权后,这艘深埋在柴盘子水底的船,他捞不捞得上来?”出于对这一个悬念的浓厚兴趣,当大班用狐疑的目光打量谈判桌对面的卢作孚时,教授正在柴盘子对岸用同样狐疑的目光打量江心那一片永远像开了锅似的沉船水域。

  太古公司谈判桌前,价格谈判仍在进行,卢作孚微笑着给对方递上一句话:“爱德华先生说得对,万流轮是条好船。”

  爱德华乐得接过这句话:“这就对了。”

  卢作孚话锋一转:“这么好的船,贵公司为何不自己打捞?”

  爱德华猝不及防:“这是我们大英帝国自己的事情,不劳卢先生操心。”

  “同意。”卢作孚不动声色,“贵公司自己不打捞,却为何转卖给民生公司?”

  爱德华心头一虚,脸上更强硬:“我只是公开拍卖,是卢先生自己问上门来的吧?”

  “同意。”接过对手的话,卢作孚又轻描淡写地续上一句:“如此说来,贵公司对我民生公司将万流轮打捞出水的能力毫不怀疑?百分之百信任?”

  爱德华毫不含糊地摇头:“百分之一的可能也没有。”

  “同意。”卢作孚笑容可掬地迎着爱德华:“既然贵公司认定我民生公司百分之百不可能将万流轮打捞起来,又为什么要将沉在水底的船卖给我?”

  爱德华无言以对,这才明白谈判走上了卢作孚的路子——中国成语是怎么形容的“请君入瓮”?——他重新打量着对面这个中国人。

  卢作孚不失时机,突然加快节奏:“既然太古公司与民生公司双方都认为要将万流轮打捞起来是件不可能的事,那太古公司还认为所出的价码公道吗?”

  爱德华乱了方寸:“既然民生公司也没有能力将船打捞起来,你为什么还要来买我的万流轮?”

  卢作孚说:“这是本公司内政,本不劳爱德华先生操心。不过爱德华先生既然动问,我还是可以奉告,因为我们想试一试。”卢作孚伸出五指对爱德华,“我方觉得,用这个价来验证一下自己到底有多大实力,还不算冤枉。”

  爱德华大喜过望:“同意。打造万流轮,我花了六十万,五万卖给你,相当于原价的百分之八点三三三……小数点后无限循环。请签字。”

  翻译显然看出了其中的门道,询问地望着卢作孚手头的五指,用汉语:“卢先生出的价是……”

  卢作孚说:“告诉他。把他的小数点再向前挪一位。”

  翻译告诉爱德华说:“卢先生还的价码是五千。”

  爱德华愣望着卢作孚。

  卢作孚平和地:“相当于原价的百分之零点八三三三……小数点后无限循环。”

  爱德华一急,冲卢作孚,冒出中国话:“不!不!”

  卢作孚不失谈判礼节,对翻译说:“问一问爱德华先生,双方都等了一年,今天这字,签,还是不签?”

  不等翻译译出,爱德华急不可耐地用中国话叫道:“用你们中国话说,这叫活抢人!”

  卢作孚说:“商业合同,讲究两厢情愿,这是国际通行的惯例。活抢人,是海盗行为,讲法治的中国人从来不干。若是爱德华先生不情愿签这份合同,我们告辞。”

  爱德华脸色一变,便将再硬撑几回合的念头当下打消:“你签吧!”

  卢作孚说:“您是甲方,先请。”

  他将手头的鹅毛笔递还给爱德华。

  爱德华粗犷地签下自己的名字,又将合同推回卢作孚面前,将笔递过。

  卢作孚礼貌地一笑,却并不接笔,就这一下,对手的内心节奏再次被打乱,卢作孚却慢条斯理地转过头,拿起谈判桌另一端盘龙雕凤的黑漆木制中式笔架上的毛笔,冲窗外天空一照,信手拈下笔尖一根逸出的狼毫,打开砚盘,用笔尖蜻蜓点水般在墨池中取了墨,在合同上用老练的柳体字一笔不苟写下“卢作孚”。

  李人默默地望着自己的老朋友。卢作孚那张脸上,再也看不到化零为整时与华资船老板、川军经营船只的首领们面对面时的和颜悦色,看不到中国航业界同行出多少价都绝不还价、但求大家双赢的笑貌。李人看到的是辛亥年的那个同盟会员、是五四那年的《川报》主笔,是民国十五年读到“万县惨案”那张报纸的那个中国人,是下令武装登轮检查云阳丸的川江航运管理处处长,是在一统川江空前绝后的商战中面对列强毫不示弱、敢于问鼎的民生公司总经理。作家李人知道,这张脸,将会出现于自己大波大澜的作品中。

  1933年3月8日,民生公司总经理卢作孚与英国太古公司正式签署合同,以5000元收买万流轮。史载,这是民生公司在长江上收购的第一艘外国轮船。

  当天,从英国大班的谈判桌前退下,出得门后,卢作孚与李人、张干霆、李果果、文静一行立即横穿朝天门沙嘴,拐向那一坡弯弯拐拐的再熟悉不过的石梯坎,下到了小河边千厮门民生公司专用码头,早就在机舱中脖子都犟酸了巴望着岸边的宝锭一见卢作孚领头一队人群情激昂大步走来,便冲机舱中另一台奔驰发动机前坐守的小徒儿一声嗷叫:“成喽,开船!”

  破浪前行的民生轮驾驶舱中,李人问道:“作孚你说不怕别人抢先,还真就没人抢你的。”

  “捞不起来的沉船,等于废铁一砣,换了人兄,肯抢?”

  李人指卢作孚手头那份刚签下的合同:“这是今天,打捞权到手,我也敢说这话!我的问题是:一年前你为何敢放手,任随别人抢先?”

  卢作孚向老友故作高深地一笑:“因为啊,作孚一年前早知道!”

  李人说:“一年前?谁也不可能知道。”

  卢作孚说:“可能。”

  李人说:“你怎么知道的,别卖关子,快说!”

  “人写小说不也要设置悬念逗读者么?其实,这不过是一道中学水平的应用数题,解题的条件一年前早摆在人面前,你我机会均等。”

  “什么条件?”

  “一年前,李厂长与张工程师去柴盘子!在沉船现场,见到谁了?”

  “鬼影都没一个,就我和张工两个人。”

  “日本人、英国人宣告打捞‘百分之百没有可能’之后,那么多个日日夜夜,张工,还有你和我,无数回守在柴盘子,搜索枯肠,绞尽脑汁,谋求将沉船打捞出水的法子,你见过谁了?”

  李人说:“明白了!其他人,无论国人洋人,无一前往柴盘子这个主战场论证万流轮能否打捞出水,所以,拍卖现场,便不会有人真的要买。所以,你才敢夸下海口:多一两银子也不买!”

  “恭喜。人,我的大文人,你成长为大商人了!”

  李人说:“作孚正是根据这已知条件,求出题解:真敢买万流轮的,只我一家——民生公司。”

  卢作孚点头。

  李人说:“这也算是不惑之年的卢作孚,在生意场新出版的一本《应用数题新解》吧?”

  “算是吧。”

  李人说:“当初上海订第一艘船,几万的价,你三千块订下来,我在巴黎刚听朋友说了,还不大敢信实——这跟在《川报》书生意气激扬文字的那位主笔对不上号哇!今天亲眼一见,才信实了。”

  卢作孚一笑。

  李人说:“梁启超说,盖为一小国之首相易,为一大公司之总理难。这场商战中,我看你真像个大将军,胸中自有百万甲兵。”

  卢作孚苦笑伸出五指:“其实我们账上银子,也就只剩五千两。”

  李人说:“上一年,四川境内兵差费,你不是扭到闹,闹到蒋介石那里去,收回了五万么?”

  “那五万,要拿来给我职工修民生新村住房,一两也不能动。”

  “一年前,李厂长问小卢先生,莫非你想后发制人?”李果果说,“当时小卢先生说,正是。我料定,这桩事,先动者,输面子、赔洋钱。后动者,双赢!”

  “可是,还有一道更难的应用数题……”卢作孚说了半句话,没再说,他拧起眉……

  张干霆也拧起眉望着江中,他知道卢总经理说的题是什么。

  一声汽笛。船入柴盘子水域。一个冷静的声音在卢作孚身后响起:“该死不该死,船过柴盘子。”

  卢作孚回头看去,是一直站在阴影中的张干霆,这才开口,却不是对谁说话,只是读出岸边那块怪石上记刻下的这句话。

  ……

  隔岸,一叶扁舟,一个披蓑衣的渔翁在用十字渔网打鱼。

  田仲从岸上跑到渔翁身后,说:“这水底沉船打捞权的归属,果然不出老师所料!”

  “果然不出我之所料的还不止这个。”升旗不紧不慢地提起渔网,网中有鳞光闪耀。

  “老师您还料到了什么?”

  “这一场价,杀得如何?”

  “再精彩不过了!简直可以写入川江商战史。”

  “这一个中国人呢?”

  “再精明强悍不过了!田仲跟老师专攻商业课题这多年,头一回见识。”

  “这个中国人真正叫我感到威胁,是在日清的云阳轮被他困住那件事上。当时我就审问,他到底是个狂热的支那民族主义者、像他们的国父那样舍生忘死的爱国者呢,抑或仅仅是一个高喊爱国口号赚钱的商人?他如果是后者,不值一提。万一他是前者……”升旗一顿,“接下来,他去了我满洲里,把我博物馆的底子摸得一清二楚,回来时,又专门坐上了万流轮。我感到这威胁更大了!”

  “当时老师就说,从现在起,我们就必须下大工夫了解这个对手性格的方方面面……您还叫我去听他从东北回来后的演讲。”

  “这个国家的哲人们早就告诉我们判断人事真相的秘诀——听其言,观其行。云阳轮俯首称臣,中国人昂首欢呼。最大的赢家是谁?是他。自那以后,川江上谁不知道卢作孚这个名字。东北回来演讲爱国,中国人群情激昂,排日浪潮高涨,最大的赢家又是谁?还是他。自那以后,他正式开始他的一统川江。几年内,一条小鱼活生生吃成川江上最大的鱼。我明白了过来,明白他为啥甘愿‘把声气都说嘶了’,还要大讲爱国。”

  “学生明白了。”

  “你若再把眼前这沉在水底的一艘英国船,与当年被他困在‘水牢’中的那条日本云阳轮作一番联想,你会更明白。这是他行棋的一贯风格。爱国家、保民权、利民生、雪国耻、报国仇,一阵响彻川江的高呼为自己鸣锣开道之后,他的财路便畅通无阻。这才叫财源茂盛通吃川江!你看这回,区区五千就把英商太古旗舰的打捞权买下,我要是爱德华大班,也会痛得揪心。可我是升旗太郎。刚才一听你报回来的这个消息,我眼前一亮。”升旗抬眼望江对岸,“卢作孚,你不是那个敢舍了一切家当甚至拼将性命去爱国家保卫国家的人,你不过就是一个天才的中国商人。”

  “老师好像有些失望?”

  “失望,为什么我要失望呢?我国一旦真正对中国动手,来自中国实业界的一大威胁解除了,我该高兴啊!”升旗一笑,结束了谈话。

  确认自己多年来对卢作孚的判断无误,确认卢作孚实实在在就是一个商人之后,升旗感到心中涌出一股实实在在的失望。可那是心底深藏的一个隐秘,怎么能让如此年轻的助手一眼看穿呢?升旗瞄着对岸打捞现场,及时换了话题:“再优秀的中国人,也学不会像我们日本人,肯用这么多时间和心血来慢慢了解我们的敌人,然后一步一步占领和治理他们!只看到五千元赚得六十万两,卢作孚他忘了这艘船自重近千吨!”

  田仲拾卵石打着水漂漂,顺着卵石飞向对岸溅起的一片片水花,他也盯上打捞现场:“卢作孚和爱德华都入了老师您的套,咱们就稳坐钓鱼船,隔岸观火。”

  他拿起望远镜:“卢作孚敢买,就一定相信捞得上来,可是,太平洋公司都捞不上来的船,还没有第二家公司能捞得上来,难道这个创造了三条船对开两条航线、武装登云阳轮检查两个奇迹的卢作孚,又要异想天开创造川江上第三个奇迹?”

  升旗:“买得下来,捞不上来,这柴盘子就是他卢作孚的滑铁卢!”

  田仲:“他拼杀川江这多年,好运气一直伴着他,小鱼吃大鱼吃顺了口,这一回,万流轮这条大鱼的骨头,只怕会卡了他的喉咙……”

  泰升旗教授:“大石头上好像有字,看得清不?”

  田仲:“看得清。卢作孚正站在那块巨石前。”

  一江之隔,两边的人都在关注着同一桩事。

  此岸,卢作孚问正在勘察打捞工程的张干霆:“你要多长时间?”

  张干霆的回答简短:“你给我一百天。”

  卢作孚接着问:“有把握?”

  张干霆说:“谈判时,当着英国大班,你有言在先——我们试一试。”

  卢作孚迎住张干霆的目光:“今天,当着民生公司特聘的工程师,我还是这话。”

  张干霆见卢作孚老实认真的样子,说:“我还用卢经理的话来答复——我不做,你肯信?”

  卢作孚点头:“好,我就看你做。当初,打捞权没到手时,我们来这里勘探,你说要清除船肚皮裂口处泥沙、锅炉房存煤等等,作孚虽是外行,但凭常识想来,这些措施,只能减轻重量,却毫厘不能减轻船体自重。是吧?”

  张干霆点头,他没想到民生公司总经理说到不懂的事,会真的像个小学堂刚发蒙的学生。

  “到底怎么将这条光是自重便重过这块巨礁的庞然大物从这一锅滚水中捞出来,这么多天来,张工你一直在勘察在捉摸,却从没透露过一字一句。”

  张干霆:“我学总经理的办事风格——凡事,不到做成了,不说!”

  张干霆这才打开一直背着的野外作业专用图纸筒,取出一叠图纸与实施方案,四顾无人,慎重地交给卢作孚。卢作孚接过一看,这图纸与方案绘制上便显得很专业。

  设计人一栏,工整地签着名字:张干霆。

  卢作孚读罢图纸,心里头也飞快地运算了一通,这才认真地对张干霆点头:“巧算计,笨活路。”

  张干霆:“正是。”

  “你需要技术工多少?人力工多少?”

  张干霆指下一页图纸。卢作孚读出上面数据,点头。

  “木船多少?”

  张干霆指图纸,卢作孚点头。

  “绞车多少台?”

  张干霆:“有多少,要多少。”

  卢作孚转头望着李人:“李厂长?”

  李人:“民生机器厂能调多少,给多少。”

  张干霆:“几时到?”

  李人却转头望着卢作孚,显然那么多台绞车要运到远在下游的柴盘子,不是件小事。

  卢作孚斩钉截铁地说:“保证在李厂长调集齐了绞车后二十四小时内运到张工的打捞现场。”

  张干霆望着图纸,重新清点所要人力物力,怀疑地抬眼望着卢作孚:“民生公司,有这实力?”

  卢作孚迎住张干霆的目光。

  李人与卢作孚果然实践了自己的诺言。

  这天清晨,张干霆从临时借宿的农家来到打捞现场,刚从江边那块巨石后冒出头来,愣了。

  无数精壮力夫,齐聚荒滩。

  多台绞车,已矗立江边。

  张干霆望着迎面走来的卢作孚和李人。

  卢作孚说:“李厂长把民生机器厂所有能搬运过来的绞车全拉过来了。这一百天中,全归你调动。你要的,还差什么没到?”

  张干霆一指早已设计好的打捞图纸:“八条大木船。”

  像在应答张干霆的话,一声川江号子响起,迎着朝阳,江口出现船影,一艘接一艘,张干霆一一数清,正好八条,结成船阵驶来。

  张干霆一叹:“最后还需要一样东西。”

  “说!”

  张干霆望着荒滩:“偏偏这样东西老天早为我民生公司备下在柴盘子。”

  “哦?”卢作孚随之望去,只见晨光下发亮的满滩鹅卵石,他不明究竟,盯着张干霆。

  张干霆说:“这样东西,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哦?”

  张干霆自有中国老一代工程技术人员的真性情,不无得意地:“取之岸边,还之水中——这一回,且看张干霆干他个——石落水出!”

  “是……水落石出吧?”

  张干霆一字不改:“石落水出。”

  “石落水出?”卢作孚问。

  张干霆学着卢作孚的样子,伸出五指:“卢经理,出这个数,搞一次川江上没人搞过的打捞千吨铁船的试验,你真的肯干么?”

  卢作孚握住张干霆的手,将他五指一根根扳下,令其成拳,说:“行,用这个价来验证一下我们民生到底有多大实力,我干!”

  此后的日子里,与卢作孚、李人、张干霆一同泡在柴盘子水边的还有对岸的升旗教授与他的助教。

  这天晨雾中,那一叶扁舟上,田仲举着望远镜,边观察,边口述着这场面:前天还空荡荡的沉船水域,今天已被八条木船组成的船阵包围:“下手好快。”

  船尾,升旗埋头钓鱼:“是他的性格——决立即行。”

  听得对岸吱嘎有声。

  田仲观察,同步报告道:“一筐接一筐重物被装上木船……每筐又用绳索串联,所有的绳索又套在一根根粗铁链上。一根根铁链的另一头全都集中挂在岸边的一台台绞车的吊钩上……日本打捞公司的人一定对这方法感兴趣。就是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东西?”

  升旗困惑地要过望远镜望去,发现有异:“荒滩上,好像比前天少了些东西。”

  田仲望去:“是少了什么……石头?”

  “鹅卵石,前天还铺满荒滩。”

  “一转眼都跑到哪儿去了?”

  田仲望远镜转向不断被吊上木船的重筐,见对岸,随着一筐筐重物上船,木船吱嘎下沉,说:“莫不是跑到这一个个新编的竹筐中去了?”

  “类似情景,从前见过。”

  田仲意外地说:“老师您在哪儿见过?”

  “中国汉代。有人这么干过。”

  “谁?”

  “有人进贡了一头大象,曹操没见过这样的庞然大物,想称出大象的重量,可是,上哪儿去找能称这么重的秤?曹操家中最聪明的那个儿子曹植不去找秤,却找了条木船,把大象赶上船,船承重便向下沉,曹植便在船帮上刻下下沉的尺度,再把大象赶上岸,又将岸边荒滩上的鹅卵石装筐中抬上船,直到把船重压下沉到载象时相同的尺度,才叫停。再一筐筐分别称出鹅卵石的重量,相加之和,便是大象的重量。”

  “卢作孚想称出万流轮的重量?”

  升旗好奇地望着对岸……

  田仲说:“……唔,把一艘艘船压得要沉,这些木船都是百十吨的载重量哇。”

  升旗说:“八条木船,合起来载重量已过千把吨。万流轮呢?”

  “自重千吨,这是一查图纸资料就明白的。卢作孚想知道万流轮的重量,何必学曹植故事——自己去称?”

  “曹植不过读书人一个,小聪明而已,论器局与计谋,不敢与对岸我们的这位对手同日而语。”

  对岸,随着一筐筐重物上船,木船吱嘎欲沉。

  田仲说:“再压,船要沉的。”

  升旗说:“或许,卢作孚就是要它沉吧?”

  田仲说:“水底下已经有一艘沉船了,还要那么多沉船派啥用场?”

  对岸巨响,一艘木船突然吃重不过,下沉。升旗与田仲愣愣地望着。眼见一艘接一艘木船巨响中下沉,田仲认真地数着数,升旗却于惊愕后恢复常态,隐隐露出笑意。

  “莫非,老师您已经窥出个中机关?”

  此岸,张干霆在打捞方案上记录下一个数据,向卢作孚点头。

  卢作孚望着下沉木船,默默不语。绞车与人力集中向下一艘木船装筐,筐中装满的确实是鹅卵石。

  月亮升起,把柴盘子水域点染成诗人墨客偏爱的寂寞清冷的世界。卢作孚与张干霆却以施工人员才有的专业眼光聚精会神地望着江心。江心太黑,几乎看不见什么。但能听到巨大的水泡声,又一艘木船刚沉下。江面还剩下最后一艘木船。

  张干霆一挥手,轻装潜水员潜下。随后潜下水的,是宝锭。

  张干霆像等了一个世纪之久,终于等到月光映照的水面,轻装潜水员冒出头来。张干霆拿着手电筒,光圈对准图纸,瞄一眼,压低声问江中:“前面七条船,都到位了?”

  潜水员说:“左舷三条,全部到位。”

  张干霆与卢作孚默默点头,仍专注地望着水面:宝锭呢?

  卢作孚一笑,他显然知道宝锭在干什么。等到水面又冒出大串气泡,宝锭出水。张干霆压低声问:“右舷三条,到位了?”

  宝锭说不惯他的专业术语,说:“右边船帮三条,都靠上帮了!”

  “你上来休息。”张干霆转对潜水员:“你再下一趟,看看船尾那条,到位没有。”

  宝锭说:“到了。”

  张干霆问:“你怎么知道?”

  卢作孚笑道:“他查完右舷,又绕到船尾。”

  宝锭一身水,来到张干霆身边:“第七条木船,也靠帮了,我把它拴死在万流轮的尾舵上。”

  张干霆说:“天!宝师傅的肺活量超过潜水员背的氧气箱!”

  宝锭望着卢作孚憨笑。卢作孚望着宝锭笑道:“德性不改,一下水,就忘了出水。”

  张干霆将手电咬在口中,照定图纸,腾出手,来回抽拉着计算尺,精细地算计着。突然一声巨大的吱嘎声,最后一只木船的桅影开始缓缓下沉。宝锭与潜水员闻声而动,同时沉下水去。

  对岸,田仲望着水面上刚消逝的最后一艘木船的桅杆下水,“叫他卢作孚越搅越浑了。我一定要看他个水落石出。”

  升旗恍然似有所悟,说出半句话来,却令田仲更感到一头雾水:“或许是,石落……”

  此岸的卢作孚,关注地望着黑糊糊水面冒出一个巨大的鼓涌。张干霆望着图纸,冷不丁冒出一句:“卢先生放心,民生的五千两银子,我不会拿来打水漂漂。”

  卢作孚问:“石落水出?”

  李人怀疑地望着下沉的最后一艘木船船影:“万流轮自重超过千吨,就算沉下去八条大木船,这浮力……”

  张干霆不答,却回头望着卢作孚:“对此,卢经理是不是也怀疑?”

  卢作孚坦荡地说:“我若怀疑,就不用你。”

  张干霆说:“卢经理用人不疑,张干霆记住了!”

  李人说:“干霆,你这葫芦里,到底装的什么药,你能不能多少透露一二?”

  张干霆说:“我这八个葫芦里,什么药也没装。”

  李人说:“不可能。”

  张干霆说:“空空如也。”

  李人说:“科学说法,没有绝对的空,再空,也有空气。”

  张干霆瞪大眼睛,跟随这位厂长这多天,今天才发现他竟是此行中高人,张干霆肃然起敬:“李厂长,你懂这个?”

  李人:“不懂科学,敢当民生机器厂厂长?”他坦率如孩提地一笑:“其实是当了厂长后自学的一点科学常识。”

  张干霆:“这么说来,你刚才说‘空气’,是随意说的?”

  李人:“信口说来。”

  张干霆望着李人与卢作孚:“不瞒你们,我这八个葫芦中,确实装满空气。”

  李人:“空气比重轻于水,你的八条木船一沉水底,船上的空气岂不都一串接一串全冒出水面来了?”

  张干霆:“我叫这八条木船上的空气全都随船沉得下水底,却一个气泡也不叫它冒出水面来!”

  张干霆从图纸中抽出最下面一份,卢作孚与李人凑上前去,月光下,隐隐约约,看不大清——木船肚皮中,似乎另外设计有密封的巨大舱室。张干霆嘴一努,嘴巴咬着的手电筒对准这份图纸标标题,腾出手来指点着,卢作孚与李人在一晃的光圈中隐约看出,是:“密封……设计图”。

  卢作孚看罢设计图,抬眼望水面,日照下似开锅的水面,月光下幻化为一幅表面高低不平的浮雕作品,天地微妙,当真是鬼斧神工,偏偏在川江上这一场与列强生死决斗的关键一役中,在这一个时辰,这一处江段,自己的这位同人,这位名不见经传的工程师,亮出了独门绝技!卢作孚禁不住一赞:“我的张工!难怪,这满滩的鹅卵石,你把它取尽用竭,才把你这八个宝贝葫芦压沉到水底。原来你预先在它们身上下了这么大的功夫!”

  完全搞懂了张工打捞计划的关键细节后,卢作孚判定,万流轮的“石落水出”只是时间问题,便放下心来,从柴盘子赶回家中。第二天——1933年4月9日,卢作孚去公司主持了民生公司首次股东欢迎大会。当晚回家,便把自己关在书房中,一直伏案写着什么。

  蒙淑仪在门外刺绣,抬头,痴痴地望着一旁的几个宝贝儿子。儿子坐在小板凳上,趴在长板凳前做作业。蒙淑仪听得慨叹唏嘘声,转头望去。见书房中,卢作孚正写东西,不时停下笔,慨叹唏嘘。蒙淑仪停了刺绣,看着丈夫——他在写什么呢,这样动感情?

  就听得儿子问:“妈妈,爸爸怎么了?一会儿高兴,一会儿难过?……他自己说的,男子有泪不轻弹。”

  蒙淑仪问:“我的男子汉,你们做作业,遇上难题,是啥样?”

  儿子说:“难过哇!”

  蒙淑仪说:“爸爸也一样。”

  儿子刚好做成一道题,抬起头笑道:“难题解出来了,我们就开心。”

  蒙淑仪被逗笑:“爸爸也一样。”

  明达说:“可是,今晚爸爸是先高兴再难过的。”

  明贤作老练状:“因为爸爸做的事,总会遇到难题,你刚解一个,又上来一个。”

  毛弟更老练:“所以,爸爸只好一阵笑,一阵难过。”

  蒙淑仪说:“不晓得爸爸在纸上写些啥,这么难?”

  卢作孚在纸上写下的是:“为己?为人?”

  蒙淑仪将一杯水放在书桌上:“难吗?”

  卢作孚一笑:“天天难过天天过。开心地过!”

  蒙淑仪嗔道:“装开心。儿子都看出来了,他还装?”

  “儿子看出什么来了?”

  “听说今天召开了民生公司的首次股东欢迎大会?”

  “你都知道了?”

  蒙淑仪笑笑,做流泪状:“听说有个男子汉大丈夫今天这个了!”

  卢作孚一愣:“是啊,今天我这个男子汉大丈夫是真这个了!”

  妻子明白了,自己听到的,是事实。

  1933年4月9日这天的民生公司首次股东欢迎大会上,卢作孚举着职工宿舍“民生新村”彩图,一张脸笑得灿烂,向众股东们讲解着自己的意图:民生公司之所以能在大多数公司亏损的情况下保持赚钱,是因为民生公司的目的不止于赚钱,它更主要的目的在于帮助社会。希望大家同意我的提议,为民生职工修建宿舍。

  让卢作孚震惊的是,在座居然没有任何人回答。股东们有的漠然、有的冷淡、有的根本就不看卢作孚。终于有人开腔了,是程股东:“我不同意。”

  卢作孚耐下性子:“各位股东,民生公司的问题,要由职工来解决;职工的问题,要由民生公司来解决。”

  李股东说:“卢经理,你为什么要我们拿自己的血汗钱来做与己无关的事?”

  程股东说:“我不能光为人,不为己!”

  卢作孚急切地说:“为己,还是为人?人不是为己的,人是为社会的。”

  程股东说:“社会?现在这社会,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卢作孚说:“如果社会要求的是对的,我们就要遵从它;如果社会要求的是不对的,我们就要努力把它改造过来。我们的预备是每个人可以依赖着事业工作到老,公司要决定住宅区域,无论无家庭的、有家庭的职工,都可以居住。里面要有美丽的花园,简单而艺术的家具,有小学校,有医院,有运动场,有电影院和戏院,有图书馆和博物馆,有极周到的消费品的供给,有极良好的公共秩序和公共习惯。”

  程股东说:“做这样的事情我不觉得有任何意义。”

  卢作孚着急地说道:“民生公司存在的意义是什么?难道不是帮助社会吗?”

  程股东问:“这是你存在的意义,还是民生公司存在的意义?”

  卢作孚说:“职工住好吃好,公司才能凝聚人心。”

  李股东说:“你我又不想坐天下,凝聚民心做个啥用?”

  卢作孚强忍着心头涌起的悲哀,那天在北碚体育场向北碚居民演示完飞机是何物之后,遭遇罗圈圈的滑竿和扶滑竿的罗圈圈的外孙,卢作孚产生过的悲哀,如今越来越频繁地涌起在他的心头:“我们公司不是叫民生么?连自己职工的民生都不搞好,我们怎么解决中国的民生问题?”

  程股东问:“这跟中国的问题什么相干?”

  李股东问:“中国的问题跟我什么相干?”

  “我们不是要将中国建设成花园一样么?我们自家的职工住在吊脚楼上,蜷在窝棚中……”

  股东们见总经理两眼泪水忍不住夺眶而出,觉得诧异。

  卢作孚再也克制不住,放声大哭。哭毕,他再一次默默卷起那张彩图,他拿定主意,此时绝不再坐等机缘,明天就要办成。

  次日,1933年4月10日民生公司第22次股东大会,卢作孚一张脸笑得比这镜子里的还灿烂。这天,股东中有几张新面孔。

  程股东见卢作孚正与张澜握手,接下来又迎住另一位新股东,他看得来劲,对李股东说:“乖乖!他连前清四川省劝业道的周善培都请了来!”

  李股东说:“还有张澜!”

  顾东盛对举人说:“这二位的名头,如雷贯耳!今与我们合川举人同为民生公司股东,共襄盛举……”

  举人正色曰:“非若是也!张、周二位,名列四川‘五老七贤’,岂小小合川一举人可比?”

  卢作孚将悬在正中墙上的民生公司职工宿舍修建彩图打开。程、李股东没看图,却瞄着新来的股东,见新股东显然一个个都眼力不俗,一望便连连点头,连声赞叹。程、李二股东均暗想,看来这事做得。这天的会议,昨日的反对者便不再强力反对。举手表决时,股东中举手者远比昨日多。卢作孚看在眼中,笑逐颜开,最后举起自己的手。

  经卢作孚努力,民生公司第22次股东大会补选张澜、周孝怀、康棣之、张公权、康心如等人为第8届董事。史家论此:“在四川政局混乱的情况下,他们加入民生公司担任董事,对于民生公司的发展是具有一定的意义的。”这天的大会还同时通过了提取公司盈余作职工建筑等费案。

  这段时间,卢作孚心头老是想着两处地方,一是南岸职工宿舍工地,二是下游几百里外的柴盘子。

  这天黄昏,柴盘子江段,川江号子唱起,有木船正在逆流而上,夕阳把纤夫几乎全裸的身体涂抹成黄铜般的雕塑。那块刻着“该死不该死,船过柴盘子”的巨石前,民生公司工程师张干霆依旧定定地盘脚坐着,只是在图纸上勾下一笔。他已经在这块石头前坐了两个月零九天了,按他的计划这是在图纸上勾下最后一笔。

  江边,姜老城荷枪,峡防局士兵装束,警戒着打捞现场。他身边,关怀正拾起一片鹅卵石打水漂。关怀眼尖,发现巨石边晃出一个人影,这人居高临下正站在张干霆身后。关怀取下屁股后挂着的弹弓,拾起一粒小鹅卵石,安弓搭弹,射出。

  这人是田仲。他正向张干霆背后靠拢,刚刚隐约看到图纸上几个字“密封舱”,突然“啪”的一声,有东西在他脚下炸裂,他一看,是一粒江边随手捡到的胡豆大的鹅卵石,正射中一条菜花蛇的头,蛇头炸开了,蛇身扭曲着盘在他脚下。田仲惊异地转头望去,关怀正调皮开心地望着他笑。田仲差点冒出那句骂人的日语,突然看见姜老城正取下枪要上膛,田仲改用地道的重庆话笑骂道:“小崽儿,弹枪好准的眼眼儿!”

  夜幕降临时,田仲才回到对岸的小船上。心头依旧悬疑,举望远镜观察时,口中还在念叨:“密封舱?是密封万流轮上的舱,还是另外在什么地方装密封舱?”

  星光下的柴盘子似乎很平静。只是隐隐传来杭育杭育的力夫扛抬声。这一夜,卢作孚也赶到了柴盘子。与张干霆、李人注视着眼前——大片荒滩上,无数力夫劳作着。多台绞车,已经将沉下江底的一根根铁索绷紧。张干霆最后一次核对图纸上的数据,迎住卢作孚的目光,肯定地点头。

  卢作孚点头:“张工,听你的,这里你是总指挥。”

  张干霆起身,举手,向打捞现场绞车操作者下令,顿时响起吱嘎吱嘎的绞车绞动声。同时,潜水员一齐下水。

  星光映照水下,只有潜水员才能看见,无数条木船紧紧地被绑在万流轮上,随着吱嘎的绞车声,由岸边绞车连接下来的绞索一一绷直,一筐筐鹅卵石被拖离木船,翻倒江中……卸去重负的木船像无数个欲飞向空中的巨大的氢气球,立即把绑在万流轮各承重关键部位的绳索与铁链向着各自所取的斜上方扯得直直的……这时,能看清,木船底另有铁链连接着万流轮……不止一个潜水员再将竹筐上的铁链解开,拽着铁链,潜向万流轮……只有一个不穿潜水服潜下水中的,干得最欢,当然是宝锭。

  水底世界,蓝色月光渐渐幻化成橙色……一连串局部的操作,形成一个令人眼花缭乱、扑朔迷离的片段……

  昨夜便随民生公司轮船来到这里的《新蜀报》记者黎丽力与各报记者一起在江边守望了一夜,此时,被这橙红晃花了眼睛,她背过身,挡住太阳,在稿纸上速记下一行字:“晨曦已映照柴盘子水下的那只沉没一年多的铁轮船,今天已经是1933年5月19日,卢作孚和他民生旗下的干将们到底能否在今天这个日子里向英国人宣告——贵国太古公司的旗舰已经被我彻底斩获呢?再过几分钟本报记者便能亲眼见证……”

  “所有的绞车同时开动……”《四川日报》记者写下。

  《商务日报》记者攀上了江岸那块巨石,高举起照相机对准江面冒气泡最集中处,那姿态,远看去像个当先抢占制高点的士兵,要向正扑上山头的敌军扫射。

  “平静的水域,冒出一个气泡,继而一串又一串,最后鼓起一个巨涌,原先竖满木船桅影的地方,今日迎着晨曦戳出一根铁桅杆。”黎丽力用她那抒情色彩颇浓的女记者手笔记下眼前情景。

  对岸,田仲移开望远镜,他怎么也无法相信自己所见是真,低叫道:“老师,当真是您说的……”

  “石落水出。”升旗应道。眼看着沉船出水,渐渐看清其整体轮廓,船头,“万流号”船名,在朝晖中闪着水淋淋的金光,升旗心头一叹,是赞叹,也是悲叹。

  《商务日报》记者终于守望到了这一瞬间,他按下快门。

  李人正要欢呼,一推身边的卢作孚,没人了。只见卢作孚默默向巨石上走去,走到张干霆身后。

  张干霆默默地将所有图纸一张张卷好,就像正常干完一天工作后下班一样。卢作孚默默地看他干完,才开口:“干霆,好一个石落水出。”

  张干霆望着图纸,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早算到了。”

  卢作孚说:“算不到的是,这么快。”

  张干霆埋头卷图纸:“也算到了——我要民工多少、木船多少,民生公司给多少,来得这么快。没想到——民生公司的技术设备储备,这么足。”

  卢作孚点头。

  张干霆进一步感叹说:“想不到——民生公司的技术人才储备,这么足!”

  卢作孚点头。

  张干霆:“最叫我想不到的是——你为请我,专程跑一趟上海。你给我这个小学文凭都拿不出一张的轮机工开出的年薪,是太古公司请来打捞万流轮的太平洋海轮打捞株式会社总工程师铃木井的一倍!”

  “你还我的是这条价值超过60万两白银的轮船!”卢作孚本来还想说——“我不也是小学文凭都拿不出一张总经理?”话到嘴边,没说,他怕张工拿他们两人的工资来作比,那不知要差出多少倍。

  张干霆说:“你我都赢了,这也算——你最讲究的双赢吧?”

  “在商言商,这一笔生意,我又赚了。”

  张干霆感慨地说:“赚得最多的,是我张干霆。能追随先生在生意场中不动刀枪、凭真本事与列强拼杀,实现先生一统川江的霸业,能追随先生不留血、凭真性情、真功夫向造下万县惨案的洋人复仇——张干霆今生有幸。”

  他平时埋头专业,从不多话,今天突然激动,多说了些,不习惯地捂了嘴,望着卢作孚:“哦,我今天怎么这么多话?”

  卢作孚注意到一向称自己为“总经理”的张干霆,改口称“卢先生”了,这本是公司里老民生们对他的称呼,那帮老同事老朋友觉得称“总经理”太过生份。卢作孚也颇感动:“这种日子,张工就多说几句话,也不算奢侈。”

  他望着五月阳光下一身灿烂的万流轮:“它本是对手舰队中的旗舰!”

  张干霆说:“这一回被我民生活生生擒获!”

  “3月9号开工时,你说——给我100天。”

  张干霆说:“今天是5月19号。”

  “满打满算,70天。”

  张干霆说:“省下30天,还给卢经理。”

  卢作孚问:“为什么?”

  张干霆说:“因为卢经理下一步还有事做。”

  卢作孚暗自吃惊,这张工当真是内秀之人,自己内心至今还深藏未露的关于万流轮的后续手段及全盘计划,竟被他不动声色,一语道破。

  万流轮打捞出水,是卢作孚民生公司在川江上继“三条船两条航线”后创下的又一大奇迹。与这个国家被称为“奇迹”的所有历史事件一样,打捞万流轮,同样被蒙上奇幻色彩,其中谜团,难得破解。或许是为了商业保密等原因,万流轮究竟是怎么打捞出水的,没留下专业技术资料,只有亲友与“老民生”职工的回忆。关于木船与鹅卵石是否能打捞起千吨沉船,至今仍引起卢作孚研究史家、传记作家与沉船打捞工程专家的质疑。但是,1933年5月19日,重庆至万县川江段、柴盘子水域,沉没的英国太古公司万流轮被卢作孚民生公司打捞出水,却是不争的史实。当年,除各报报道外,另有来自伦敦的消息灵通人士透露一则消息:万流轮让帝国在中国川江上丢尽了面子,因此,对太古轮船公司直接相关人员作了严厉撤查。

  这只是万流轮出水后的反应,大英帝国当时无论如何没料到后来的事态发展。就如英国专栏作家史密斯·泰勒后来所写:“当英国人惊叹、中国人欢呼万流轮出水一事时,无论英国人中国人——除卢作孚一人之外——任何人都没料到,这才只是卢作孚自编自导自任主演的中国版的《王子复仇记》的序幕,他像莎士比亚一样,把令人眼花缭乱、耸然动容、肃然起敬的高潮放在了最后。他与莎士比亚都是戏剧界的大师,二人间唯一区别在于,后者只在舞台上编导戏剧,前者在现实中。”

  “张工真神了,能将深埋水底的万流轮看穿,也能将卢作孚深埋心底的那段心事看穿!”卢作孚赞赏地望着张干霆。明人面前不说暗话,而且,自己早已盘算好的以这艘船为支撑点的后续手段与全盘计划,同样要借重这位土生土长的船舶工程师。“不错,生擒之后,我还要对其劝降,令其归顺!令这艘船成为我为国人雪国耻、向洋人讨血债的下一轮川江商战中,我民生帐下的一员急先锋。”卢作孚转头对李人说:“人兄,下一步,该你了!”

  李人说:“图纸。”

  卢作孚问:“你怎么知道我也画了图纸?”

  李人一笑:“今早你到场,比往常多背了个图纸筒。不过,以我对作孚的了解,这图纸应该是从七十天前与太古公司大班签订买船合同起,开始画的。”

  张干霆正将卷好的打捞图纸塞进图纸筒,细心地盖上盖。卢作孚笑着将背上的图纸筒取下,拧开盖,将一卷图纸交给李人——又一个能一眼洞察自己心事的同人。

  李人打开图纸,是“万流轮大修改造图”,一目了然,原先的万流轮轮廓上,大大加长、加宽了一截。

  李人说:“果然不出我之所料——作孚你还要改造加长万流轮?”

  浑身水淋淋,刚攀上巨石的宝锭也一指浮出水面的万流轮:“魁先哥,它都像一座山了,你还要它多大?”

  李人看着图纸,每个数据,卢作孚都写得很精确。

  宝锭吐着舌头说:“那不成了我们川江上最大的船了?”

  “我们民生公司在川江上就要有这样一艘旗舰!”

  宝锭说:“魁先哥,民生旗舰总不该还叫英国字号哇!你给取一个。”

  卢作孚胸有成竹:“等到我们宝锭兄弟亲手把这船开回万县那一天,中国人、英国人,川江上中外人等,都会记住它的新字号!”

  宝锭望着还在上浮,浑身流水,发出一阵阵怪异的巨响的万流轮,惊讶地问:“英国船,我宝锭来开?”

  “英国船变成中国船,你宝锭不开,谁开?”

  宝锭傻帽了:“总经理,这个工,你几时派定我的?”

  “几时派定的?”伴着渐近的川江号子,卢作孚眼前涌现出七年前万县那一日那一夜,万流轮将中国木船撞翻,英国军舰如喷火的怪兽,604个中国人死于炮火下,看得最清的只有孟子玉先生一张面孔,这面孔永远是二十年前大足龙水湖畔搭救自己性命时的那个模样……卢作孚涌出泪水,一字一句地说:“民国十五年九月五日那一夜派定的。”

  逆流而上的木船,已闯进柴盘子。船尾领唱的船老大把川江号子吼得令人毛骨悚然!这样吼出的号子,卢作孚自幼便听过。于是,眼前闪现出三十年前嘉陵江大郎滩前那一幕——赤阳丸炮艇尾部一扭,船尾涌浪正对木船。木船被撞得四分五裂,吱嘎声令人心悸。宝老船与宝锭坠江。漩涡中,蓦地伸出一柄雕刻了龙纹的龙头木浆,托起宝锭……号子喊到了耳边,卢作孚不得不高声对宝锭叫道:“这个工,光绪二十七年派定给你宝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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