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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卢作孚 > 中篇(1926年—1935年) 第八章 撑仇

第八章 撑仇

  “1926年9月5日那天起,作孚心底便暗自立下报仇雪恨誓愿。”卢作孚出示1926年9月6日那天的报纸。“为啥子等到今日?”“那时,作孚只能撑!无论国人如何呐喊,无论身边的亲友如何催促,作孚认定,只能撑。撑到自己能雪耻的那一刻!”

  1929年9月18日,太阳刚从小三峡峡口露脸的时辰,北碚新码头上,顾东盛、程静潭、宁平生父子、乐大年、举人一行人,盯着眼前的情景,没有一个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上个月还你死我活、鱼死网破的川军两个军长杨森与刘湘并肩从刚拢岸的民望轮下船,迎面走来。接下来,当他们看清说说笑笑走在刘湘、杨森当中的是卢作孚时,众人不再惊讶——与上个月平息两军战争于剑拔弩张之际、武装登上日本船检查这两桩奇事相比,眼前这实在算不得什么。

  乐大年这一段去省城走了一趟。自从当上民生公司股东,这几年年年有分红,乐大年天性不喜贪,小富即安,唯一的贪性就是“好吃”,还吃得从合川到峡区颇有名气,被顾东盛、程静潭和方圆百里开馆子的人们封赠为“美食家”。乐大年颇自得,自称:八方吃福喜,乐得天天过大年。不知几时,这名头居然传到省城,春熙路一家“夫妻肺片菜馆”新开张,大老远把他请了去,说是“要经你乐大年吃过点头,吃客们才认本菜馆的夫妻肺片是真资格的夫妻肺片!”乐大年何乐而不往之?回来后正赶上今天这事。他发现卢作孚身上正有着一种不易言传的惊人变化,便不即不离,老是从旁观察这位老友。

  刘、杨二人不即不离,均是矜持的神情。身后是佩枪的马副官、万副官。杨森身后,则多了个娇妻。

  这是由江边通峡防局的那条路,两军长刚从北碚码头下船,来到峡防局。

  门口大红横幅:

  欢迎光临

  嘉陵江峡防局与川江航务管理处联欢大会

  李果果与文静担任礼仪,分列门左右,迎上。引导众宾客入内。

  杨森与刘湘依旧一脸矜持,走进门来,眼前一亮。

  铺着雪白桌布的显然是多张桌子拼就的巨大桌子上,摆着两组山花。杨森对女人与花颇留情,一嗅:唔。

  刘湘则看出自己面前这一组花,拼就的是一行字。他读出:“创造公共的理想。”

  杨森也看出来面前这一组花,也拼就一行字,他读出:“变更社会的兴趣。”

  刘湘指着花字“创造公共的理想”对身后卢作孚:“这意思是——”

  “即如航务处的‘谋保护航业,发展川江航运’,峡局的‘救公众急难,造公众幸福’便是。”

  杨森似乎要与刘湘比着来,也指着花字“变更社会的兴趣”,问卢作孚:“这意思是——”

  卢作孚谈笑自若:“如普通的社会兴趣,在一般人来说是有钱修好房子,买好田地,坐大轿子,打大牌,吃花酒,为表现自己……”

  刘湘见卢作孚与杨森说得来劲,故作粗放状:“卢先生,大老远把我请来,吃啥啊?”

  卢作孚一击掌:“开宴!”

  文静导引,峡防局女青年担当的服务员,成长队,从长长的通道走来,至室内亮处,可见,一个个手托托盘,盘中放着一只只蓝花花小碟,碟中是红绿可人、精巧别致的各色小菜。

  刘湘大喜:“打饭来!”

  杨森则将目光从娇妻身上移开,盯上了来到满桌山花前的一个个女青年,悠悠地回敬一句:“这川江两岸的山花,真是秀色可餐哇!”

  刘湘脸一沉,莽声道:“好菜一碟,胜过好花无数!今日小三峡百花争艳,还就差我刘湘偏爱的一朵花。”

  万副官凑趣地问:“什么花?”

  刘湘答:“豆花!”

  乐大年发现,今天笑脸常开的卢作孚,听到刘湘这句话,头一回皱了皱眉。

  刘湘这一嚷,身后万副官本能地将手按在枪把上。

  杨森故作不见,依旧说笑,身后马少侠却同时将手按在枪把上,望着万副官冷笑。

  与会众人紧张,全将目光投向卢作孚。

  卢作孚笑脸相迎,招呼刘湘、杨森入席。

  卢作孚置身于两位军长当中,绝不厚此薄彼。招呼各位嘉宾,谈笑风生。与举人、乐大年相见,亲热如故。但看到刘湘与杨森之间参商状态,本能地双掌紧握,暗自叹一口气。

  灯一闪,胸佩“嘉陵江日报记者”的青年,拍下一张照片。

  这张照片登在1929年9月19日《嘉陵江报》上。当天,刚好被升旗教授买到手,看罢照片,教授接着读报:“现在是要有钱替众人造房子,为众人修花园,能赚钱也是为公众赚得,要是众人有了,自己也在其中,要变更成了此等社会兴趣……”一队力夫挑着砖,杭育杭育从他身边走过,升旗暂停了读报,顺势望去——嘉陵江边那座恶竹丛生的山丘,此时已经成了建筑工地。横幅:“中国西部科学院大楼工地”。工地上,可见卢子英与工程人员身影,似正在研究建筑蓝图。

  教授一叹:“双赢!”

  田仲问:“老师说谁?

  “杨森和刘湘两片寿司,没夹死卢作孚这一片紫菜。军阀重开仗和云阳丸两桩大事,也没难倒他。云阳丸被困第三天夜里,两个军长要开仗……”

  “他马不停蹄赶去了。”

  “那一夜,他在两个军长之间搞了啥名堂,至今我们不得而知。可是,我们知道结果。”

  “仗没打起来。”

  “岂止!杨军长为何要找刘军长开仗?”

  “为军火被截。”

  “卢作孚找杨军长,带去了刘军长给出的停火条件:愿将截获杨军长的武器,折价退还一半给杨军长。相信那一夜,杨军长是接受了这个条件。接下来,卢作孚便开始了他的谈判。”

  “不是两军之间的谈判么?”

  “是两军谈判,实际上主导了这一场谈判的,却不是两军军长,而是他卢作孚。我说主导,首先当然是他将谈判导引向停战求和的大结局。川军20军、21军,渝、合两地及卢作孚的峡区,民众皆大欢喜。可是很少有人知道,这个居中调停的卢作孚,却是这场摆在明处的大结局后面最大的受益者。”

  “此人贪污了?”

  “贪得太大了!谈判第一轮,杨森的谈判代表向卢作孚报出被截军火价值32万元。折半当16万。卢作孚转告刘湘,刘湘同意照付。”

  “哦?”

  “此公一转背,对杨森代表讲,你们购买武器的实价为8万元。外加手续费、运输费2万元,共10万元,折半应是5万元。杨森大吃一惊,不知此公是怎么搞到他秘密购买武器的实际价格的,只得认账。但表示,10万就10万,少一块洋钱不谈!此公说:好,10万就10万,多一块洋钱不给。于是他将刘湘赔偿的16万开成两张支票,一张10万,给了杨森。另一张6万,入了他自己的账。”

  “此人果然巨贪!打着爱国者招牌,到底还是个唯利是图的商人。”

  “我们把这件事捅给刘湘杨森,此人可真成了夹在两个军阀之间的——那一片紫菜。”

  泰升旗教授冷笑:“想知道这6万洋钱现在在何处?”

  “在何处?老师您,连他藏赃之处都查清了?”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教授抬头望着眼前的大楼工地。

  “他把钱藏在工地?”

  “想知道这栋楼怎么能这么快就破土开工吗?”

  “上个月他才打建楼的主意,手头还一块钱都没有!”

  “四川经济界的朋友告诉我,这楼的一期预算是75000元,不得少于74000元。知道这74000元他从哪儿找来的?”

  “不知道。上个月他还困在老师您说的两个军阀、两桩大事当中,来回折腾,焦头烂额,他哪儿有时间去找这么多钱?”

  “田中君,你跟了升旗教授学经济这么多年,怎么连这个账都算不过来?”

  “卢作孚把这60000元全投到这栋楼了?”

  “你说此公,贪,还是不贪?”

  “贪!唔,又不贪。”

  “刘湘截获杨森军火,他却截获刘湘给杨森的军火赔款。”

  “此人太擅长阴谋。”

  “可是他又将此事明明白白地告诉杨森,将截获的60000元一分不少全以杨森的名义捐赠给中国西部科学院,这栋楼,将来建成,将命名为惠宇——杨森字子惠。杨森一听……”

  “自然大喜。”

  泰升旗将手头报纸抛向田仲,报纸上可见标题:“多谢杨军长募捐给科学院大洋房一座”,上面正有杨森欢喜捐赠的新闻图片:“一转身,他同样将此事原原本本告诉刘湘。刘湘一听……”

  “喜出望外。”

  “当然,那是在他的地盘上搞建设兴科学。你说,此人阴还是不阴?”

  “阴!唔,又不阴。”

  “接下来,田中君该问我,他还差14000元啊?”

  “是啊,他上哪儿去弄?”

  “他在两军间斡旋时,两军谈判代表都是他的朋友,他无意中获悉,事前为20军牵线向英国人购买武器与事后向21军告密的都是同一个人,一个外国人——他特聘来为他修筑铁路的总工程师摩根的学生皮蓬。”泰升旗教授道,“于是,卢作孚叫他的弟弟卢子英——就是对面工地上脚手架下腰佩短枪正在看蓝图的那位——径直去找皮蓬,揭穿他两面三刀鬼把戏,皮蓬吓得魂不附体,只好将牵线与告密所得辛苦费6000元全部交出。”

  田仲说:“这一来,皮蓬和他的老师摩根面子丢尽。此人出手真狠。”

  “狠?第二天,卢作孚告诉摩根,他的好赌的学生皮蓬决心改邪归正,从此戒赌,并将最近一场生死豪赌赢得的6000元全部捐赠给自己日后愿为之献身的科学事业,捐赠给中国西部科学院。只是,卢作孚觉得以皮蓬的名义捐赠,不够吨位。摩根高兴万分,自己又增加4000元,凑足10000元,以摩根的名义捐赠。这一来,皮蓬在摩根那儿不遭骂名,摩根在峡区留下美名。你说,此公狠,还是不狠?”

  “他要的70000万,总算凑足了。”

  “还差4000元!”

  “零头。小数点后,忽略不计。”

  泰升旗教授正色道:“最大一笔洋钱,正在这零头。”

  田仲:“哦?”

  “刘湘请卢作孚找杨森那一夜,给了他2000元舆马费,重庆商会也给了2000元,他原单照收。却在此时拿出,凑足了74000元的零头。”

  “这是个什么人啦?”

  “这正是我最想搞懂的——在中国,委屈谦退的人,我见多了。此公为何总能委屈而求全、求得全胜?为何总能双赢,越做越大……”

  工地上一声呐喊,工人们正将一根大梁用劲吊起,一片闹忙。不知几时,卢作孚的身形出现在工人当中。

  “中国人爱说眼见为实,今日升旗亲眼一见,仍不敢相信自己所见是实——这年头,居然还有这么一个中国人,率领一群人,在向一栋科学院大楼上架房梁!”升旗一叹。

  这天清晨,刘湘与何北衡站在阳台上望着晨雾中的轮船。二人所站之处,正是半年前刘湘聘任卢作孚为航务处处长之处。刘湘一叹:“我不准,他还是走了。”

  何北衡:“当初受任,他便有言在先。”

  刘湘:“约期半年,半年期满,即办移交。”

  “不过,虽只干了半年,上任时承诺的三桩事,他桩桩办成!”何北衡递上卢作孚亲笔写给刘湘的辞职书:“他说有一桩大事他未办成。”

  刘湘:“什么事?”

  何北衡:“一统川江。此前,他曾多次吁请川江上所有中国轮船公司联合成一个整体,其中包括运用行政手段,又多次失败。”

  刘湘问:“败因?”

  何北衡望着开始繁忙起来的川江上来往的轮船:“川江人,各顾各。谁听他的?”

  刘湘:“武装检查云阳丸时,他自己说的——国人凝固得像块磐石嘛!”

  何北衡:“没有云阳丸这个理由后,又散成了一盘沙。川江上各中国轮船公司又成了列强餐桌上一碗鱼肉。走之前,他说,没能一统川江,是他在任留下的唯一遗憾。”

  刘湘:“挂印而去,古风犹存?我怎么看着跟戏台子上演的关云长啊什么人似的?”

  何北衡:“听说,抓周时,他一把抓起那顶纸糊的官帽,就扣在头顶上,还没戴热,又一把揭下,抛向窗外,望着官帽盘旋飞向杨柳渡下嘉陵江中,他拍手欢叫!”

  刘湘冷笑:“这周岁看七十,还当真了!”

  何北衡说:“卢作孚母亲不明儿子此举当作何解,问邻居一位前清举人,举人当场断为——官至一品二品,他也敢当,可就是办完案做完事,挂印走人,不惜官帽。古语有之——‘好而不恃,为而不有’是也!”

  刘湘冷笑连声:“哟嗬嗬,越说越神了!哪天,我刘湘也学他卢作孚试试!”

  刘湘揭下头上军帽,作势便要抛向江中。

  何北衡:“甫公不可!”

  刘湘:“他卢作孚可,刘湘为何就不可?”

  何北衡:“甫公心头比北衡明白!”

  汽笛三响,三只小炮艇成“品”字阵拐过两江交汇处,驶过阳台下,鸣笛敬礼。刘湘本能地将军帽重新扣在硕壮的光头上,回礼。礼毕,刘湘仍追问何北衡:“走得如此之急,他去哪里?”

  何北衡:“满洲。”

  “日本人想一口吞掉的地方,他赶着要去?他这一走,我这川江谁来管?”

  何北衡苦笑。刘湘突然明白过来:“他上任之前提出的最后一个条件是——”

  何北衡:“请何北衡先生出任川江航务管理处副处长。”

  刘湘笑指江上驶去的轮船:“卢作孚啊,半年前,我刘湘就入了你的套了!”他转对何北衡:“他卢作孚既然请君入瓮,我刘湘也只好委屈你了!”

  当天,四川善后督办刘湘任命何北衡继任川江航务管理处处长。

  多年后,卢作孚的孙女回忆祖父:“卢作孚这一生呢,起码当过十一次官,也辞过十一次官,每一次当官,任务完成,目标达到,他就辞去了,另外呢,还拒过六次官,再有两次是与官位擦肩而过……”

  日暮川江,最能让人想起老家。升旗在家中窗口望着大江,什么时候,老家三河能有这样壮观的河?由着这个思绪,他想起卢作孚,便问田仲:“卢作孚去满洲,为何目的?”

  “他说带着问题出去,求得办法回来——搞他的乡村建设、民生公司。”

  “今日之满洲,是谁家之天下?”

  “差不多是我们的了。”

  “我只怕他带去的问题,真有他的国家那么大——那样的话,他求得回来的办法,就怕是将对我的国家在川江、在中国、尤其是在未来几年中大大不利的办法了。”

  “可是,这样做,对商人的他,有什么利益呢?”田仲问。

  “爱国的旗号能打到多大,旗下的这位中国商人就能把他的商号做到多大!这些年来,他一路双赢,还不够说明问题么?”

  这一年,卢作孚与蒙淑仪有过一个最小的女儿,十几天后就因病夭折。冷铁撞击硬石,暮霭中,小路旁,卢作孚挥舞锄头在刨地。荒江边新添一座小小孤坟。卢作孚把小女儿安葬在自己每天上班必经的江边石梯坎路旁。从坟边走过时,便摘一把江边的小花放在坟前。有天晚上,蒙淑仪待孩子们都睡了,拿这事问丈夫。丈夫答道:“淑仪,我是舍不得啊!她才刚刚来到这个世界上,十来天,连这个世界花儿朵儿都没看到一回……就走了,连一声爸爸妈妈都来不及喊出来……就走了。”第二天,1930年3月8日,天空阴暗。卢作孚率民生公司、北碚峡防局考察团,赴华东、东北考察。这时的国内,军阀混战,津浦,平汉两线被梗断。卢作孚取道川江,出夔门,去上海,走的是十六年前去寻孙中山、求救国真理的老路。

  1930年6月20日,卢作孚考察团结束在上海的考察。

  次日,田仲写下跟踪报告:“今晨,卢作孚坐大连轮赴青岛。”

  大连轮三等舱,舱中早已被中国乘客摆满铺席,卢作孚一行刚把行李放下,又被人挤到过道上去。

  卢作孚放下行李便带着李果果去看俄国人的轮船。来到二等舱,见陈设待遇远远高过统舱。其中住着外国人与中国富人。“天堂地狱,还在哪里去寻求,只在一个船中,隔一屋舱板而已。”

  是夜,卢作孚失眠。趴在被迫铺在过道边的铺席上,就着昏灯,写下日记:六月二十一星期六天雨

  好友恽代英主张阶级争斗。争斗我不敢苟同,但我很叹息当今中国阶级之彰明昭著而森严,恐怕首先要在这轮船上来找了。只要几块钱和十几块钱的差异,便把它显然划分出来!这是我们经营航业的人应该留意的一点。

  到了大连海边,卢作孚指着码头与船舶,向一个中国职员询问。

  这职员麻木摇头,一问三不知。

  这天,田仲写下的跟踪报告是:“老师,今天,卢作孚好像对大连码头颇感兴趣……”

  接下来,卢作孚去了大连埠头事务所,拿相同的问题问一个日本职员。日本职员头头是道地指点着码头,向卢作孚讲述着。

  1930年6月27日卢作孚日记:“我们听了日本职员这一段谈话,不禁有深切的感想。第一是日本人的经营,以满铁会社为中心,取得东三省的无限利益,其规模是何等伟大,前进是何等锋锐!第二是中国机关的职员,只知道自己的职务,或连职务亦不知道,绝不知道事业上当前的问题,问题中各种的情况;而这一位日本人能够把码头上的一切事项,详举无遗,是何等留心问题留心事实!中国人何以一切都不留心?”

  1930年6月27日田仲助教写下的报告是:“卢作孚由埠头直接雇汽车去了我国创办的满蒙资源馆——这可是老师您得意的一笔啊!多年前您刚到支那便开始筹划!……馆内,凡满蒙所产之动植矿物,通通被我们搜集来陈列;凡满蒙各种出产之数量,通通被我们调查清楚,列表统计,画图说明,陈列起了;凡满蒙之交通,矿产区域,形势,都被我们测勘清楚,做成模型,陈列起了。可是,这个卢作孚,此前他参观我国各地,义愤填膺,对随从大发感慨,这一回,从入口到出口,他紧闭着嘴,没说一句话。学生实在看不出他有何观感。田仲判断,一定有什么东西,让他看了,动魄惊心!他一个陈列室也未放过,甚至一件陈列物都不忽略,全过程中,却只对他的随从,那个好像在北碚便追随于他,在围困云阳丸时曾扛着枪杆子在朝天站码头上站岗的光头青年说了三个字。当时,他站下了。是站在满蒙资源馆的东北物产调查表前,示意随从把这张表抄下来。是何用意,田仲暂时还没摸清。他身后那个长着一颗硕大无朋光头的随从也摸着大头搞不清。”

  田仲所言是实。他没看清也没听清的卢作孚在满蒙资源馆内言行,被卢作孚自己记在了当天的日记中。是:——卢作孚站在那张表前,示意李果果把这张表抄下来。李果果摸着光头,困惑地望着卢作孚:“小卢先生,这表,有啥名堂?”

  就是在这时,卢作孚对李果果说出了田仲隔远了无法听清的那“三个字”——“微生物!”

  李果果听得一清二楚,却没听懂:“微生物?日本人的这个中国资源馆里,大豆高粱金银矿,人参貂皮乌拉草,满蒙地下埋的,地上出的,一样不少,还就没有小卢先生你说的这东西!”

  卢作孚不答,转身就走。田仲追随其后发现,后来卢作孚参观了工业博物馆……后来,回上海,几天后,买船票搭英国人的万流轮。此行田仲跟踪报告的结束语是这样的:“学生想,再考察下去没价值,为避免跟踪太久会暴露,便另船回川。”

  1930年8月21日,卢作孚结束考察乘万流轮自上海返重庆,这是卢作孚最后一次坐上万流轮。

  “现踩在你我脚下的这条轮船,四年前,在万县撞沉我川江多条木船,导致数十人死亡。杨军长万县驻军扣押此轮船当夜,英军军舰两艘,炮轰万县,当时笼统统计并见报的是‘死伤千余中国人’,事后查实,是死604人,伤残398人,被毁民房千多间。”

  李果果抬头看时,一愣,他从未见过卢作孚这张脸:“小卢先生,万流轮为什么这样做?”

  卢作孚痛心地说:“果果啊,我叫你把问题提到国家那样大,你老是做不到。所以你才什么都搞不懂,一开口就是‘为什么’!果果可记得万县惨案发生当年,就在前前后后那几个月里,这条江上,你我的国家发生了什么样的大事情?”卢作孚却等不得李果果回答,道:“北伐。广东国民革命军在长江流域节节获胜,打击了谁的势力?”

  “列强的势力。”

  “尤其是英帝国主义的势力!”

  “我明白了,所以他们才强行干涉,利用商轮在这条江上挑衅闹事!”

  “这就说到点子上了!”

  李果果明白过来,卢作孚记下这些数字,并非因为他对数字天生有惊人的记忆力,而是中国船工、居民、士兵的一条条人命,令他刻骨铭心。

  船猛地一晃,李果果站立不稳,卢作孚连忙将他紧紧抱住。万流轮正闯险滩。李果果盯着险恶的江岸上一块礁石,叫道:“柴盘子!”

  万流轮正对着这块礁石冲去。将到,忽然转舵,险象环生。礁石在卢作孚眼前飞晃而过,卢作孚看清了,礁石上,刻着警示船工的民谣:“该死不该死,船过柴盘子!”

  “此仇真能报么?”李果果突兀地问出一句。

  “肯定!”

  “几时?”

  被李果果这一问,卢作孚沉默了——卢作孚自己也没想到,几年之后,他今日在万流轮前无言以对的这一问,便得到解答。而为他提供报仇机会,让他得以一雪国耻的,竟是“万流轮”自身。

  田仲回家后,升旗对田仲没跟上万流轮大不以为然:“田中君啊,你该继续跟!他这一趟水,在上海等候好几天,偏偏选中万流轮,有深意焉……这是他卢作孚的一块心病!中国人讲究‘快意恩仇’,你既知他卢作孚没有私仇,当知他与万流轮结下的是国仇,既是国仇,他的复仇心理,比谁都强悍。同时,他又最懂既报国仇,又做大自己的双赢之道。只不过他这人,自有他的游戏规则,他讲究的,恐怕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吧?”升旗正遐想着,窗外传来一声汽笛,万流轮进了朝天门港口。

  田仲问:“都说日本武士报复心世界最强,难道这个中国商人的报复心会更强?就为了一个公司同人?”

  “错。封锁日清轮时,我从旁观察过此人。一泡痰吐到脸上,他可以全然不问,但是收拾吉野,出手之狠。他只怕是为了他二十年前追随孙逸仙干同盟会时便认定的——民权,他的国家的国民权利,当然也包括他这个中国商人打着为国人争取民权的旗号做生意赚大钱的权利。因此我才敢说,哪怕再等十年,他也会向这条英国旗的轮船——寻仇!”升旗望着窗外,似乎看到万流轮,“孙子曰,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田中君,你听好了。从现在起,我们就必须下大工夫了解这个对手性格的方方面面……”

  “老师您不是判定他就是一个打着爱国旗号做大生意赚大钱的商人么?”

  “至少到现在为止我是这样判断的。不过,我不能不防万一……因为我要为之做好一切准备的后面将发生的那件事太大了!”

  “您是说——我国向中国大打出手……”

  “正是。等到我国向中国大打出手的时候,万一我对中国实业界的卢作孚这样的人物判断有误,万一他不止是个商人,万一他真是个敢舍了一切家当甚至拼将性命去爱他的国家、保卫他的国家的人,那可就太危险了。”

  “这种可能,有多大呢?”

  “万分之一……哦,田中君,你先把行囊放下吧,我是不是话说得太多了?”

  “这几天话说得太多,把声气都说嘶了。”1930年9月4日,刚回重庆的卢作孚便在民生公司演讲。会场中,多是民生同人,有人呆望着卢作孚,显得麻木。卢作孚见状,提高声调:“此次考察,几个人一同出去鬼混了五个月十三天,带回来的东西只有一样——”他出示李果果抄下的东北特产表。

  看着表,众人议论变得激烈起来:“日本人,太厉害了!简直让我们中国人……”

  “动魄惊心!”卢作孚接过话头,“凡满蒙所产之动植矿物,通通被他们搜集来陈列起了;凡满蒙各种出产之数量,通通被他们调查清楚,列表统计,画图说明,陈列起了;凡满蒙之交通,矿产区域,形势,都被他们测勘清楚,做成模型,陈列起了。在满蒙资源馆中,我们边走,边看,边想:东三省的宝藏,竟已被日本人尽量搜括到这几间屋子里,视为他之所有了。是日本人都知道,都起经营之念,中国东北的这点家当,日本人比我们还搞得清楚。我们的家务事,却叫日本人先做了去!中国人怎样办?”卢作孚声音嘶哑,“在工业博物馆里,凡属机械工业的机器零件,模型,说明,都有陈列。必须使人看清楚机器之转动和使用的,更用电力发动。展品上标明日本一个个大学与企业的品牌。于此,我们见着日本是如何以实际的事务刺激日本的人民!其学校,其实业团体,又是如何联络,帮助此等社会教育的机关!中国情形又怎样呢?我们愈看愈……”

  卢作孚哽住。

  全场听众鸦雀无声。

  李果果见抄回来的表产生如此震撼效果,悄声说:“小卢先生,李果果这才明白了,你为啥叫我抄这张表。可就是还不明白,你为什么这叫——微生物?”

  “微生物的力量不可抵挡!”

  顾东盛望着卢作孚手头的表,摇头一叹:“惭愧啊!”

  “这一趟,我们带回来的心情也只有一样——惭愧。”卢作孚面带愧色,坦诚地对全体股东、职工和听众低下头。

  “那么只是惭愧又说什么呢?只好把惭愧暂时收折起来,不说我们的事,而介绍我们所看见的,德、日两国人办的几桩事情,与各位听罢。世界上的民族,不单德国人最强,中国人也是最强的。勤与俭是国人的特长,外人是不能与我们竞争的。但是德国的商业、科学进步迅速,而中国还是一塌糊涂,与德国相比真有天壤之别。”卢作孚在九江轮船公司的经理与水手面前抬起头来,东北考察回来后的日子里,卢作孚登上川江上别的华资公司的轮船演讲,“……欧战后的德国,打得破碎无余,可是到现在,不满十年,德国的情形是怎样呢?拿商业来说,从前在上海的德国颜料厂,有几十家,到现在呢?只一家了。并不是其他的都停歇,是把其他的都联合成一家独营了。其次如钢铁、化学药品,”卢作孚望着头顶上的灯泡,“乃至于电灯泡子,全国都联合成一家了。他们在中国的市场,已完全恢复。民生公司的民生、民用两轮船,九江公司这条九江轮船,完全用的德国电灯泡子!”

  九江公司经理邓华益颇有触动。

  “福全”是一艘老派的中国轮船,船头照旧张贴着老式对联:财源茂盛通四海

  生意兴隆达三江

  对联也许是去年春节的,已老旧,被江风吹得哗哗直响。

  领江台上,船长一推车钟。机舱中,轮机工听得钟声响起,遵命加速。卢作孚早已登船,正在行进中的轮船上演讲,见此,即兴加了一段:“德国新发明的汽船的机器舱里不用司机,一切开关都在领江台上,进退快慢,机器自会动作起来。德国受了那样大创之后,进步这样之速,中华民国有了十九年,还是一塌糊涂!两相比较,真有天渊之别哩!”卢作孚望一眼福全轮职工中的穿中式长衫的福川公司连雅各经理,“你我在这条江上跑船的,要想生意兴隆——通四海,有无可能?”

  连雅各经理使劲摇头。

  卢作孚在通江轮上的演讲是这样的:“对比德国、俄国、日本这三个侵略国家,我认为,德国已成过去,俄国尚有所未知,日本则方进取未已,为东北最可顾虑的问题,十分紧迫。我们就再说日本人吧,我问日本驻渝领事,他说重庆只有九户日本人。可是,重庆人谁也知道,日本是东亚一个小而强的国家。大连有个日人经营的埠头事务所,有码头五个,去年一年,进出口的轮船有五千余只,日商占二千余只。南满铁路一年赚的钱到两万万。重庆一家轮船公司,比如贵公司,比如我民生公司,至多不过两三只船,一家公司一只轮船的最普遍,至大的船,载重不到五百吨,资本自然也就有限。至于营业方面,很多公司只图赚得到钱,丝毫未替顾客着想,这样一来,与经营有方,服务到堂的日本轮船竞争,譬如以空拳与枪炮搏战,可有胜利可言?你我在这条江上跑船的,要想财源茂盛——达三江,可有前途?”

  通江公司经理(佚名)不动声色。

  刘湘与何北衡乘炮艇夜巡川江。

  探照灯光柱所向,二人顺着刚驶过的通江轮,放眼望去,两江交汇处,不只一艘中国轮船,与或停或驶的悬着外国旗的洋船比,全都显得很小。

  何北衡手头拿着一本峡防局刊印赠阅的卢作孚所著《东北游记》:“卢作孚说,他今生一定要一统川江。”

  刘湘手头也拿着这本书:“东北回来后,他好像火烧火燎般的急!昨天送书来,声音都嘶了,还不停地讲。”

  何北衡:“他这人办事,从来决立即行。不过,这一趟回来,他是比从前还急了!”

  刘湘望着满面上探照灯划出的那根光柱画下的一晃即逝的“一”字:古往今来,这条江上,多少英雄夸统一?可后笑者……

  何北衡:“东北跑一圈回来,他回到民生公司经理位置上,他正在弥补他在川江航务管理处任内的遗憾。”

  刘湘:“在我川江航务当大处长,连云阳丸都让他三分!如今回去当三条船的小经理,他要统一,谁听他的?”

  “是啊,在商言商,商场规矩可不像官场——一声号令!”

  “这个卢作孚,我真搞他不懂。他从来懂得在官厅和军人扶持下做成他的事,所谓枪杆子与洋钱结合论!这一回为何非要只用他的民生公司去做这桩事?”

  “他这人,好像对古今官商胡雪岩、宋子文者,不大以为然!”

  “为什么?”

  “伯衡想来,或许与他从商阅历有关。或许,出自他与生俱来的平民意识。”

  “倒也是,他的公司就叫——民生。”

  “这回去大连,他专程去访了周善培!这周老爷子,可是川江上办轮船公司的第一个官商!那是在光绪三十四年……”何北衡道,“卢作孚这一趟去大连见周善培,说的事,正是统一。”

  卢作孚那天确曾拜访过周善培。在周家,前清四川省劝业道周善培说:“民国以来,袁世凯有了第一个好的机会,蒋介石有了第二个好的机会。都把中国弄不好,真可惜了。”

  卢作孚深以为然,点头。二人是忘年交,颇亲切。

  周善培:“进步不一定要统一,能够像四川那样不统一而在经营地方上比赛着努力,比统一还要来得活跃些。”

  “统一有两种方式:一种是用武力一部分一部分地打下去。这个方式已经有十九年的证明不成功了。还有一个方式,就是各经营各的地方,一桩事一桩事地逐渐联合起来,最后便一切统一。这正是今后须得采用的方式。”

  周善培说:“说得好,说得好。”

  卢作孚说:“是,我回去就做。”

  周善培问:“作孚打算怎么做起?”

  “化零为整。”

  ……

  熟读兵书,精通战场三十六计的刘湘从何北衡嘴里听到卢作孚在即将发起的一统川江大战中的战略方针,颇感意外:“化零为整?我只听说过化整为零。”

  “敢问甫澄兄在哪儿听的?”何北衡目光在探照灯光下一闪。

  “这……”果然不出何北衡所料,刘湘被这一问问得吞吞吐吐。

  “化整为零,我也听说了。”何北衡故意给刘湘递上一句话。

  “北衡你又是在哪儿听的?”刘湘神秘地问,“共?”

  “毛。”何北衡神秘地答。

  二人相视大笑,当时共产党军队在一个叫毛泽东的人的指挥下,化整为零打游击反围剿,川军军界对此早有所闻。

  “已知毛——化整为零,且看卢——化零为整。”刘湘知道自己的这位朋友卢作孚是个爱把世事当作应用数题来作新解的天才,便学着卢作孚的口气,一笑道,“就不知,他怎么个化法?”

  “此时,这条江上那些个零零碎碎的中国轮船公司老板正在临江饭店请他吃饭。”何北衡一指岸坎上一处吊脚楼。

  “请他去化他们的零为整?”

  “只怕是。”

  “怎么这些零零碎碎的轮船公司老板们一下子也急起来了?”

  “卢作孚去东北这一趟,回来便上他们的船演讲游说,看来没白讲!”

  “算起实力来,他也不过是这条江上的一个‘零’,其他的那些个‘零’,凭啥非要叫他来化他们为‘整’?”

  “临江饭店”是朝天门码头的一家吊脚楼小饭店。这样的小饭店,在朝天门坡坡坎坎上不止一家。这天,卢作孚与川江华资轮船公司诸位老板一同进了这家饭店。

  卢作孚问:“大家都要我帮忙?”

  连雅各:“你民生不帮忙,我福川在川江上无办法!”

  邓华益:“我九江也全无办法!”

  卢作孚:“‘无办法’加‘无办法’,得的结果还是‘无办法’!”

  另几位华资轮船公司经理也说:“无办法,无办法。”

  卢作孚:“再加‘无办法’乘‘无办法’——‘无办法’的平方,得的结果仍是‘无办法’。”

  众经理:“所以才请你卢先生吃豆花!”

  卢作孚乐了,桌上白晃晃豆花被筷子夹起,蘸上红彤彤的辣椒,卢作孚辣得满头大汗:“吃人嘴软。今天这账我来付!”

  连雅各:“豆花你尽管吃!我只要你帮忙!”

  卢作孚说:“我倒是有个办法。”

  众经理忙说:“快讲快讲!”

  “化零为整。”

  邓华益颇有见地,以朋友戏谑的口吻道出对卢作孚的敬佩:“四年前,民十五吧,我等都被困川江危机,唯有卢先生避实就虚,抢占小河航线,如今你民生又闯进大河,向满了座的席面上,敢跟洋人大轮船抢饭碗。今年,民十九,川江上危机更甚,你又抓住了什么商机……”

  卢作孚肯定地:“化零为整。”

  “倒是听说……”邓华益本来想讲毛泽东对付蒋介石所用的游击战法,一看饭馆里人多耳杂,改了口,“……古兵法上有化整为零之计,这化零为整,计将安出?”

  卢作孚:“第一就航业本身而言,联合成整个的,若干轮船公司只有一个公司,开支则显经济。何条航线需何种轮,需轮若干,何种轮需要何种修理,添置何种设备。由重庆到宜昌、到上海,大小问题的发生,我们都能自己解决。”

  众经理中,有强硬者,叫冯大鹏,盯住卢作孚:“由你,卢经理的民生公司来垄断?”

  卢作孚:“这不是谋垄断,是为一统,谋联合。”

  冯大鹏:“化零为整?说白了,是大鱼吃小鱼吧?”

  卢作孚:“管它大鱼吃小鱼,小鱼吃大鱼,或是小鱼吃小鱼,只要大家能联合起来,就是好办法!”

  冯大鹏:“要害处是——你卢经理和我冯经理、在座十几位经理,谁来吃,谁被吃?”

  几个小公司经理傻了眼,盯着卢作孚。

  冯大鹏更得意:“敢问卢经理,谁吃谁?谁来做大鱼——吃小鱼?谁又来做小鱼——被吃?谁谁谁又来做这满桌的豆花和帽儿头干饭,谁又来独吃!”

  这一来剑拔弩张,气氛紧张起来。

  卢作孚豆花饭照吃:“依冯经理呢?”

  “这事到这地步,须由不得冯某。这大鱼还不是明摆在眼前的么?”冯大鹏盯紧卢作孚,引得众经理也盯紧卢作孚。

  卢作孚坦然地说:“我民生公司不够大。”

  冯大鹏:“你民生公司现在如今眼目下是不够大。只三个船。可是,你比我们只有一个两个船的都大。尤其是你民生公司的舵把子大爷——心子起得比天还大。你民生便拿这三个船,挨个挨个地吃我们的一个两个船,这一桌吃下来,你民生肚皮越吃越大,当然大鱼!你吃完了,我们全成了钻进大鱼肚皮的小鱼骨渣!帽儿头干饭下豆花!”

  他胃口好,说完,把桌上的豆花全倒进自己的大海碗中,大叫一声:“再来一碗帽儿头。”

  堂倌送上饭后,他和着豆花全倒进肚中。

  见对方越说越横,且蛊惑了好几个骑墙派的经理,卢作孚收敛了笑,还以颜色:“冯经理意思,我们这一条条小鱼先自相互拱、相互吃,趟着浑水,相互争这一点蝇头小利,争得头破血流,众败俱伤,最后等着帝国主义列强渔翁得利,一个个来收拾我们,然后我民生的三条,你冯经理的两条船,他郑经理、年经理的船,全都挂上日本旗、英国旗、美国旗,钻进日清、太古、捷江洋轮公司的大肚皮,就不是小鱼了?”

  原先听冯大鹏说得来劲,也开始附和的几个小轮船公司经理,听这话,明白过来,反对冯大鹏道:“冯兄,别打岔。卢先生,接着讲。”

  邓华益坚定地说:“邓某便是倒闭破产,也绝不愿做洋人大肚皮中的小鱼骨渣!作孚兄,你先前的话有道理——第一就航业本身而言,联合成整个的。”

  江上突突地想起陈旧的引擎声,一条不知是在座哪位经理的小轮船摇摇晃晃驶近。在座者都是行家,轮船上简陋陈旧之况,不望便知——这便是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初川江华资航业之缩影。卢作孚待船过稍胸,道:“第二,就整个航业而言,公司利益更显安全。一只轮船发生问题,尚有他轮可以代替。一条航线发生问题,尚有他线可以行驶,且没有了尔虞我诈,疯狂竞争。第三是有利于社会,有利于乘客。我们可以为船上添设无线设备,沿途可供新闻消息。有急救商品,有阅览的图书,有洗澡的设施和电风扇,更别说意外事故的紧急救援了。”

  邓华益:“这才是办法!”

  连雅各:“说具体点,卢先生拿什么办法来收我们的轮船?”

  众经理:“卖了船,并入你民生公司后,我的船员与职工吃什么?”

  卢作孚迎住众经理的目光:“这正是作孚做这事之前,想得最多的事。”

  冯大鹏:“想出办法了,卢经理?”

  卢作孚坦诚地保持沉默。

  冯大鹏:“若是卢经理拿不出主意,冯某这里倒是有一个馊主意。卢经理的民生若真要吃我们,请先连船带人一个莫剩一口全吃,您吃过去了,再要开销船员,是您民生的事,省得船员缠上我这当经理的——扭到码头闹!”

  邓华益仗义地:“馊主意!这转让买卖现成轮船,谁不知道,最难的就是人员调整、安排,冯兄却非要卢先生一口全吃,你这也太强人所难了吧。”

  冯大鹏:“反正请卢经理拿出个办法来!否则,冯某虽是一条小鱼,谁也休想一口吞吃!”

  卢作孚苦涩地望着冯大鹏。

  众皆沉默,听得遥遥一声川江号子,远窗,正有木船艰难闯滩。近处,又响起一声有气无力的汽笛,似有轮船泊靠朝天门。

  冯大鹏:“卢兄,不是冯某刁难你!贵公司不是大号‘民生’么?若不能给川江上船民指一条生路,你这一统川江,统的什么名堂!”

  邓华益、连雅各一左一右劝慰卢作孚:“卢先生,他这一时气话,你莫往心头去。”

  卢作孚似乎失语,痴痴地望着。众经理这才看出,卢作孚所望,不是眼前冯大鹏,是冯大鹏身后的窗口外的朝天门码头。

  ——饭店的吊脚楼下,一声疲软的汽笛,刚泊靠的那只华资轮船,船上下来的船员,一个个筋疲力尽。卢作孚被其中一个貌似宝锭的船员吸引,码头上,有一对衣衫破旧的母子迎上前去,这船员冲妻儿摇摇头,一家三口登上石阶,消失在饭店的吊脚楼下。

  卢作孚回头,发现邓华益、连雅各正关切地望着自己,便说:“冯经理说的虽是气话,却字字在理。”卢作孚悲情地望着轮船中吐出的一个个船员,码头上守候的一堆堆妻儿老小:“卢作孚若拿不出办法,就绝不空喊联合行业、一统川江。”

  邓华益:“作孚兄,看来我邓华益没认错人。”

  卢作孚坦诚地说:“可是卢作孚还真不晓得各位认我卢作孚哪一点?”

  邓华益望一眼连雅各,二人会心一笑,显然二人在请卢作孚吃饭并“吃掉我的轮船公司”一事上早有小范围沟通。

  连雅各:“作孚兄就任江巴璧合四县特组峡防局局长后发布的第一道命令是什么,还记得么?”

  卢作孚突然被问,一愣,但仍为顾着对方面子,认真地回忆着:“应该是剿匪方面的吧?”

  连雅各:“为令遵事:照得本局长接任伊始,一切事务俱待整理,所有该部人员一律留供原任,借资熟手。”

  卢作孚惊讶地问:“是这道命令。怎么雅各兄一字不差背得?”

  邓华益接过话来:“正是看上了你作孚兄一贯为人,待人以诚,以人为本,虽在大胆革除旧制而改良建设新制之时,亦从来不忘安顿被革之人!”

  连雅各:“请你吃我,正是看上你绝不白吃,绝不吃空,绝不让一人砸了饭碗!”

  “他没办法,我们有办法。这种时候,他们找我们,我们正好低价买进。”隔天,民生公司会议室,程股东在会上的发言是这样开始的。

  卢作孚:“这样做法,当下得利。只恐于民生公司长远不利。”

  程股东:“卢先生不是要——小鱼吃大鱼——么?”

  “也不是这样吃法。”

  顾东盛总是老成持重:“你的办法?”

  卢作孚:“各公司凡愿出售轮船的,民生公司一律照价收买。凡愿与民生公司合并的公司,不论其负债多少,民生公司一律帮助它偿清债务。”

  程股东:“凭什么!”

  卢作孚隐忍地说:“且请程公听我说完。还有,收买或合并之后,该公司全部船员与职工,一律转入民生公司,安排工作,此次川江中国轮船公司大联合,绝不只顾面子,绝不让一人砸了饭碗。”

  程股东:“凭什么?”

  李股东:“啊,本公司是实业公司,你当是灾荒年辰办粥厂?”

  程、李股东苦劝道:“卢先生,你到底凭什么非要这样做?”

  “就凭本实业公司当取的名字。”

  程股东:“民生?”

  “民生实业股份有限公司。为打破经营困局,抓住航运商机,倡行业联合、搞川江统一,要是连这条江上船民的生计都给人打破了,本实业公司还有何面目叫——民生?”

  程股东:“年年难过年年过,民十九这日子,比民十五你带着我们创办民生时更难,自家门前雪还扫不赢,你还要顾他人瓦上霜?”

  李股东:“在商言商吧,卢先生。”

  顾东盛一直关注,此时也问出相同的话来,但却隐含着相助于卢作孚的心情:“是啊,作孚,今天这会,你还是在商言商吧。”

  卢作孚坦然一笑:“好,今日卢作孚便与民生众股东在商言商!作为商人,我们该把眼光放得像川江那么长远,把问题提得像国家那么广大,才能取得最长远广大的利益。”

  程股东:“国家那么大的问题,肉食者谋之,你我一个个惨淡经营的小商人……”

  李股东:“国家大计,是蒋介石先生考虑的事,卢作孚先生何苦多虑?”

  与会的李果果悄声对担任记录的文静道:“小卢先生今日要过股东这一关,只怕难上加难。”

  文静悄声应道:“未必。我看卢先生是——将军欲以巧胜人,盘马弯弓故不发。”

  此时,又是顾东盛发话,打破太长的沉寂:“作孚是否认定化零为整,兼并、联合,乃川江大势所趋?”

  卢作孚听出这话实际上是在为自己开路,便道:“川江华资航业之大病,在于一盘散沙,满江小鱼。”

  程股东:“这也犯不着我们民生这条小鱼去吃别的小鱼,还要帮人家过难关,解决失业员工。”

  卢作孚任他讲完,还是顺着自己的思路走:“满江小鱼,就该等着列强几条大鱼来吃么?”

  程股东:“那有啥办法,日清、捷江,哪家不是好多条船,鱼大肚皮大,该人家吃小鱼。”

  卢作孚胸有成竹说出一番话来:“程老说到日清、捷江。我就跟着说。日清这条大鱼,怎么长大的?当初,日商大、邮船、湖南、大东四公司,统一联合而为日清公司。再说捷江,也是在1925年由美商柯克司、扬子江、宜昌等公司合并做大的。日商、美商能够统一联合,我华商为何不能?日商美商一条条小鱼合并成一条大鱼,反过来一条接一条吃我中国轮船公司,如果我民生这条小鱼坐视不救,只求自保,终有一天,列强会吃到我们头上!等到成了鱼肉,端上餐桌,等人家围了餐巾,拿起刀叉,一块块切了塞进嘴时,你我再回想今日这一番耽搁,不知是何滋味?”

  顾东盛:“作孚,民十五起,你已经带着我们民生,避实就虚,两条航线三个船,由小河起,走入大河……”

  程股东:“是啊,两江在手,何苦急着搞什么一统川江?还要把问题提得——国家那么大?”

  卢作孚等的就是这话,见问,立即接过话头:“因为卢作孚与各位同人一样,是商人。”

  程股东:“是商人,我们就同舟共济为公司赚取最大财利吧!民生航线,已经两江在手……”

  卢作孚动情地说:“作孚想着三江!”

  程股东抢过话来:“慢着慢着,哪三江?我们吃的,不就是合川而重庆而涪陵小河大河两条江么,卢总经理怎么数出三江来了?”

  卢作孚笑开了:“在商言商哇我的程老!商人最贪图的是什么?”

  程静潭:“有钱可赚,说得斯文些——财源茂盛。”

  “作孚说的正是——财源茂盛,必不可少的‘三江’,”卢作孚道,“你我眼前这条川江,是川省交通唯一黄金通道,若不得一统,身为商人,各位今后凭什么为公司赚取最大财利?”

  顾东盛品味出卢作孚的话,喜形于色,他本是传统学养颇深的学人,性情不失率真之处,本能地起身,冲卢作孚一拜,脱口赞叹道:“好!你我商人,若不能把问题提得像国家那样大,商计即国计,于国家大计中谋公司大利,这辈子便只能蝇营狗苟,做那小河中凭一二小船疲于奔命牟取蝇头小利的小贩小商!”

  卢作孚不失时机,趁势向众股东讲自己在一统川江大势中发展民生公司的计划。

  李果果悄声对文静道:“速记。一字不漏。这是正版的卢氏生意经。”

  文静问:“这一来,讲的全是怎么赚钱?”

  李果果作老练状:“在商言商嘛!”

  顾东盛:“循此新解新思路,顾东盛谬加揣测,作孚你这胸中,只怕不止今日这——三江?”

  卢作孚:“?”

  顾东盛:“此只上联,还有下联呢?”

  程股东来了情绪:“是啊,生意兴隆通四海!”

  卢作孚抬眼望着天棚,白帆布缝就的天棚此时还似一张白纸,卢作孚眼前却浮现出一幅彩绘的图画——不久后,时机成熟,卢作孚当真请人在这天棚上画下了生意兴隆直通五洲四海的民生公司航运图。卢作孚率真地向顾东盛回拜:“知作孚胸中丘壑者,东翁也!”

  此时会场,众股东意见竟已倾向于卢作孚的一统方略。

  李果果一声嘀咕:“我老觉得小卢先生像在变中国戏法似的……”

  此次股东会议后,卢作孚化零为整,“小鱼吃大鱼”,不令人家公司破产,不砸他人饭碗,一力推行一统川江方略,颇得人心。

  今日出版的《卢作孚文集》还辑录了卢作孚记下他当时心情的文章:“民生公司开始整顿上游航线的时候,有两家公司值得感谢。第一是连雅各福川公司,第二是邓华益九江公司,他们的轮船,都全部拿来加入民生公司。”

  这一年,卢作孚的儿子叠了不知最多的是纸船。儿子用不着费心为自己叠的一只接一只新纸船取船号,船号是现成的,爸爸先就取好的,尽管爸爸这些天老没回家,但儿子只消一读当天的报纸就知道——这天的报纸就写着:“……连雅各的福全轮成为民生公司的第4艘轮船,卢作孚总经理主持仪式。”

  这天傍晚,回到水巷子升旗教授住所,田仲在《川江航业商战史大事记》上一笔笔记下:“1931年元旦,九江公司并入民生公司。”

  “早在创办民生之初,他就说:‘看起来,我们有一切理由不办新的轮船公司,特别是一个中国轮船公司,却找不到一条理由要办它!’可是他还是办了——我一直想找到他所说的‘找不到的’那‘一条理由’……”教授望着窗外只闻汽笛不见船影的暮色下的川江,沉思道。

  “现在找到了?”田仲停笔,问。

  “找到了。”

  “能告诉田仲么?”

  “一统川江。”

  “一艘船都还没有、他连插足川江都还不知向哪儿下脚时,就把心子起得这么大?”

  “对你算大。对他的同人算大。对他,只能说是不大不小正合适。田中君该记得,他还爱说另一句话——把问题提得像国家一样大。”升旗说,“别的我不敢预料,至少有一点现在就在肯定,像他这样做下去,再过十年,在这个国家的首富名单中,一定有他卢作孚的名字!”

  1931年开年后,卢作孚的儿女们叠的纸船下水更勤……儿子读着报纸,照抄下一只只船名,写在自己的小纸船上:“九江公司‘九江’、‘合江’两轮更名为‘民治’、‘民安’……还有‘民有’、‘民享’、‘民选’……”

  这些日子,升旗教授也常常站在窗前,听一声声汽笛从江上传来,心头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田仲当然知道老师的心思,一语道出:“眼前这些华资小轮船公司已叫他一网吃尽,卢作孚这下一口,会吃哪条鱼……”

  “化零为整,初衷不改,下一口,此公该吃四川军人名下的军轮了。”

  正在白纸上记录的田仲一愣之后,埋头记下升旗这句话:“民生公司经理卢作孚下一步可能兼并川江军营轮船。”记完,田仲抬头问:“他敢?”

  “川江上弄船赚钱搞航业,你见过这位中国商人,有什么——不敢?”泰升旗心头一酸复一喜。川江上这场商战,已经打了三十年。卢作孚这个中国商人,几乎是最后一个参战的。可是,参战才三年多,这个中国人居然发起了一统川江的大战。最近这段时间,卢作孚“化零为整”的战役,一仗接一仗,一个胜利接着一个胜利。泰升旗一直暗中扶持的日清公司,反倒落了下风。泰升旗心头怎能不酸?可是,眼看到卢作孚果然是一位自己从未见识过的高手,升旗又暗暗欣喜,天生好与人博弈的升旗,这一回,喜逢对手,想到:“川江上这局棋,可有得下!”

  关于卢作孚“敢”还是“不敢”的问题,这天黄昏,民生公司会议室,程股东问出同样的话:“他敢?”

  “本公司这个出不起股金的经理,心子起得大啊!”

  李股东一笑,顺手拿起肘边的一份今日刚出的报纸,读道:“《高瞻远瞩,卢作孚一统川江》:民生公司志在整理川江航业,故对于财政上不能维持之川江轮船,往往不惜高价收买,此最足以代表公司总负责人之高瞻远瞩。”

  程股东说:“上一回,邓华益、连雅各他们华资轮船公司敬他信他,这一回,他想贪军阀经营的轮船,就没那么便宜了吧?”他扭头望身后墙上,一张川江航业现状一览图。隐约可见,重庆周边江上,用不同的颜色标有川军各军防区……

  李股东跟着望去:“盘古开天地,这条江上,只听说军人叫商船打兵差,这商人要一口吞吃军船的事,还闻所未闻!”

  此时的卢作孚,正站在“民有”轮船头。他手头同样摊开着一份自制的川江航业现状一览图。其中,重庆周边江上,用不同的颜色标有“川军杨森20军防区”、“川军刘湘21军防区”江段中,多是民生公司的“民”字号轮船在运行。重庆以上,泸州、叙府(宜宾),则为“川军刘文辉24军防区”,此江段再无“民”字轮,却见“南通”“昭通”等几只小轮船模型。24军防区与21军防区交界处,江段上有地名“朱羊溪”。

  这天,民有轮由重庆逆流而上,到了“朱羊溪”。还没拢岸,就听得一声枪响。

  民有轮被岸边驻防的24军士兵拦下。卢作孚苦笑摇头,只好下了民有轮,换船,登上南通轮。

  隔日,南通轮靠上叙府(宜宾)码头,与原本停在码头上的昭通轮融为一体,暗影中只辨其形。卢作孚下船上了岸。他要去见南通轮的船老板。卢作孚早就访察清楚了,知道南通轮的这位船老板,有一个川江上无论华资外资船老板都没有的怪癖——他从来不上自己的船。不知者,以为怪。卢作孚却知道,这一点不怪。因为这位南通船主,有着众多的头衔,有着太多要料理的事,南通轮,不过在是其中之一。卢作孚此行,就是来见这人的,这是卢作孚在这场被他自己称之“化零为整”、被人形容为“小鱼吃大鱼”的战役中,马上要打响的下一仗。这一仗,李股东的看法是:“盘古开天地,这条江上,只听说军人叫商船打兵差,这商人要一口吞吃军船的事,还闻所未闻!”这一仗,用经济学助教田仲的话来说:“民生公司经理卢作孚下一步可能兼并川江军营轮船。”

  卢作孚就是来兼并川江军营轮船的。下了南通轮,他只身一人,径直向叙府清乡司令部走去。一身三峡布衣的他,今天要在这扛枪卫兵把守森严的司令部中,打响自己这一仗的第一枪。

  几年前,叙府清乡司令兼川南税捐总办刘文彩根本没听说过川江上浮出水面的一条叫“民生”的小鱼,直到今年,才听说过这个叫卢作孚的人。打响了一场商战,居然要“一统川江”。听说这个卢作孚,没什么不敢的。今天,刘文彩倒真想见识见识,这个胆大包天,不过一年便从小鱼吃成了大鱼的人,究竟长得是个啥子模样。这么想时,就听得司令部大门外卫兵报:“卢作孚先生到!”

  刘文彩一抬眼,见一个清朗精瘦的汉子,一身布衣,走了进来。吃惯了小鱼,早就吃成大鱼的刘文彩乐了,卢先生,且看你今日怎么吃我刘文彩。一见面,说出话来却是:“欢迎欢迎,还没见面,刘文彩便敬先生三分。”其实,刘文彩说这话,倒也不全是客套,一见卢作孚的面,他心头便存着三分敬畏。

  刘府宽敞古雅的客厅上,精美讲究的盖碗茶具两副对摆。卢作孚与刘文彩分主宾而坐。

  “不敢。”卢作孚谦和一笑。

  “这一见面,文彩要告诉先生三个字——无办法!”卢作孚笑得越是谦和,刘文彩越是对他存着三分戒意。心想,什么新玩意儿——商战?说穿了,还不是像军人开战一样,靠的是真刀真枪玩真资格的!我便索性先来个下马威,兵书上说的——拒敌于千里之外。

  “作孚奉上的办法,还请刘司令三思。”

  “无办法无办法!”

  “刘司令……”

  “卢先生心子也起得太大了。”

  “刘先生若有刘先生的办法,作孚愿意慢慢磋商。”卢作孚忍气吞声。

  “无办法加无办法还是无办法。”

  “刘先生心头总有个办法。”

  “你先生是川江上新冒头的蛟龙,翻江倒海。我刘文彩是堰塘里一条小鱼,吃点虾米。我的办法就是,以泸县为界,断江而治,其下归你,其上归我。”刘文彩双手把定桌子两角,把桌面上的盖碗茶震得直晃动,茶水泼了一桌,“一个桌子四个角,说得脱走得脱。一条大河分几截,你我各吃一截!莫忘了,这泸县以上到叙府,是刘文辉24军防区!”刘文彩一脸森然,瞄着墙上一张四川省军用地图,地图上也用不同颜色标明各军防区。

  卢作孚知其意,望去,说:“刘文辉军长?”

  “唔,”刘文彩毫不含糊地应道,“碰巧文彩是他五哥。”

  “哦?”

  “彩辉彩辉,先有彩,后有辉。”刘文彩不失分寸地戏说着。

  卢作孚还想说什么,刘文彩端起茶碗,这是清朝送客古例,堂下,有女子长声吆吆用挨边滇贵一带的川音唱道:“送客!”

  刘文彩知礼地起身送客。卢作孚起身,像来时那样,依旧面带微笑,向刘文彩辞行,只是临出门前,有意无意地望一眼刘文彩背后。

  目送卢作孚背影消失,刘文彩霍地转身,看清了,卢作孚先前定睛所望的,是那张地图上标明的“刘文辉24军防区”那一片。

  “我就不肯信,你先生就见到我这弟娃,又能把我这刘五哥怎样?”刘文彩笑道,他那川西坝子的口音此时显得更加绵绵长长。心想,百闻不如一见,这位卢先生怎么不像自己那兄弟刘文辉说的那样?

  半辈子阅人无数,刘文彩这一回看走了眼。

  刘文彩知卢作孚甚少,卢作孚知刘文彩,却要多得多。

  卢作孚是要为自己的这一战打响第一枪,可同时也早就想过,万一这第一枪不能一举得胜怎么办。离开刘府,他一路独行。告别刘文彩,他要去见的,正是刘文彩的兄弟。这一路川江号子相伴,此情此景,颇让他想起少年时一人去成都求学的情形。非止一日,到了省城。来到再熟悉不过的督府衙门前,正是黄昏时分。

  督院街依旧,吱嘎的自行车骑过后,突然响起机器声,卢作孚看去,竟是两辆摩托车,时髦青年骑着,招摇过市,速度远超自行车。卢作孚一笑,督院街也有变化。唯有衙门前,那一对石狮子依然故我,圆瞪的眼珠中,映出卢作孚身影,卢作孚走过时,站下,也瞪圆了眼睛,像当年那样,与石狮子对望。自己都觉得好玩,一别省城经年,川江上闯荡,自己容颜已非当年石狮子眼中见出的青年,但胸腔里这颗心子,居然沧桑不老……

  卢作孚初衷不改,却改换了办法,他面对川军24军军长、四川省主席刘文辉时,一笑道:“无办法,作孚才来相求文辉军长。”

  刘文辉绷着脸:“哼!”

  卢作孚委曲求全地说:“卢作孚只想民生的船能上行泸县、叙府,不受阻截,不遭非难,能与文彩先生共同经营上游江段。”

  刘文辉不理卢作孚,转身对副官说:“给我接电话!”

  卢作孚难忍而能忍地笑望着刘文辉的背影。

  “五哥!你纵容底下人办轮船,这事是那样简单能办好的么?”刘文辉吼开了。

  电话中刘文彩:“我也是无办法啊……”

  刘文辉:“无办法加无办法还是无办法!川江上无办法的事,就该交给卢作孚,凑合一个朋友,办成一桩事业!”

  刘文辉重重地放下电话:“土老肥!阴阳五行中他属土,经营大邑万亩庄园,天堂似的,还非要去沾水!”

  卢作孚劝和地笑望刘文辉。

  刘文辉:“时下,外强蜂拥而至,鱼龙混杂,我四川这条江上,还真要一条蛟龙才镇它得住!作孚既敢一力担当……”

  卢作孚:“感激刘军长鼎力相助。”

  连卢作孚都没想到,自己不远千里,奔走游说,事情会这样突然有了转机。接下来,刘文辉一句话,让卢作孚明白了为何能做成这桩大事的原因。

  “得道多助!”刘文辉说。

  “作孚真的想将川江上中国人这一盘散沙凝聚成一块磐石,将这一群鱼虾化作一条蛟龙。”

  “作孚要一统川江,本主席正想一统四川。再者说了,我刘家船,入你卢先生的股,找到个会经营的,这也算双赢吧?”刘文辉闪着精明的眼光,看定卢作孚。

  卢作孚会心一笑,这一刻,他又是一个大气精明的商人模样。

  1931年,卢作孚用高价收购合并的方法,合并了长江上游几乎所有的商轮,之后又把川军将领刘湘、潘文华、范绍增、李家钰、杨森、刘文辉等人直接、间接经营的轮船并入民生公司。不到一年时间,民生公司就合并了重庆上游的福川、九江、通江、协江、锦江、定远、川东、利通等8个轮船公司,接收了11只轮船,使民生公司的轮船增加到14只。

  这天,在民生公司会议室,正要开股东会议。卢作孚站在悬挂地图与贴满照片的墙前。顾东盛发现,当股东们正在指点上川江,盘点一年来归于民字旗号下的轮船时,卢作孚的目光却移向下川江。莫非这位总经理,心中已经瞄向下一处战场?这么想时,就见卢作孚指点地图,俨然临战的大将军:“新合并进民生公司的民治、民福、民安等3只轮船枯水季节不能航行重庆上游,就立即调到重庆下游参加渝宜线航行,民生公司的航线也应由此第一次延展到重庆以下四川省外的宜昌。同时,化零为整,联合川江上游得手后,民生公司应立即对下游的轮船加以处理。联合中国轮船成功后,民生公司应寻找时机,对川江上游下游外国轮船加以……”卢作孚打住。顾东盛等股东专等着下文。卢作孚略一沉吟,选定字眼,道:“处理。”

  顾东盛轻叹道:“好一个——处理。”

  民生公司这段时期,股东仍以“绅商学界最多,军政界次之”。此次会议股东中,有陈书农等。新增了连雅各、邓华益以及刘文彩、刘文辉的代表,他们代表各自的主人,成了民生公司的新股东。

  程股东:“民营轮船、军营轮船都收买了,合并了,你还敢兼并洋船公司?”

  李股东:“那要承当多大风险?”

  程股东:“光上游还不够,你还想——下游?”

  李股东:“接收下游轮船,那要花多少银子?”

  卢作孚:“我算了一笔账。已经放在各位股东桌前。”

  各位股东看面前的明细账。

  程股东望着一长串数字,叫道:“啊!至少也得超过民生公司资本的五倍。”

  卢作孚:“收买人家的船,无论如何,我总是主张不要惜钱。”

  程股东:“他要多少,你就给他多少。”

  “是。他要多少,我就给他多少。”

  顾东盛:“你把我们的钱给出去,替我们收得回来么?”

  这话乍听是质疑,可是多年与顾东盛同行的卢作孚,马上听出东翁是在帮自己搭台阶,说服众股东。卢作孚不动声色道:“我的意思是在轮船收买以后的利益,至少比没有收买的为多。”

  顾东盛点头。

  接下来,卢作孚显然受到来自股东的更大阻力。

  后来卢作孚写下了自己当时的内心独白:“当时本想对下游轮船加以处理,谁意本公司同事就迟疑起来。因为迟疑的关系,没能决立即行,本来两三个月可以解决的,也拖至数年始解决下去。否则现在川江航运,恐怕更不止如现在的情况。”

  散会后,卢作孚来到朝天门沙嘴,斜阳把他的孤影牵得很长很长。

  “因为建筑成渝铁路,有十万吨材料,我也有新造船只的计划,预算把十万吨材料三年运完。大家以为太危险,仍是迟疑,致新船只未能成功。”七年后,1938年10月31日,卢作孚把1931年“化零为整”一统川江时的这些感受写下来,发表在《嘉陵江报》上,文章题名《我总是希望大家多为国家为公司努力》。其时,他正率民生公司整个船队投身被称作东方敦刻尔克的宜昌大撤退。史家评论:“当年众人的迟疑,令卢作孚痛失良机,给七年后的宜昌抢运造成相当困难。”

  两江交汇处,悬各国旗的轮船来往行驶,汽笛声不时响起。独行的卢作孚没注意到,他自己渐渐被笼罩在一个吱嘎作响从背后逼近的阴影中。

  这时,距卢作孚不过十步之遥的某密室里,有两个人正用英语密谈。这密室虽不大,却摆满了各种清代宫廷的精美座钟,于是,报时的音乐声此起彼落,看来主人是个钟表收藏家。

  “我最搞不懂的是:这一条条大鱼,凭啥俯首帖耳地让他卢作孚这条小鱼吃?就说那个中国船老板连雅各的民福轮吧,吨位273吨,超过民生公司其他3艘轮船的总吨位。却摇头摆尾乖乖地游到他卢作孚大张着的嘴巴里,送给他吃!成为民生公司的第四条船。还放鞭炮,还登报!他卢作孚民生公司‘化零为整’、大规模合并川江轮船公司的序幕就是由此揭开的。”密室的主人,英国太古轮船公司大班爱德华问升旗教授,“中国通,依你看——下一步,卢作孚打算……”

  泰升旗教授:“民营轮到手,军营轮到账,下一步,卢作孚还能打算什么?”

  爱德华:“川江土产的这条小鱼,想吞外国大鱼?”

  泰升旗教授:“他的第一步、第二步都不过是在为此作准备,他最想走的才是这第三步。”

  他有意无意地从这间密室像个菜盘子那样大小的圆圆的铁窗望出去——窗外,天空下,山城的轮廓正缓慢地移动,越来越近,眼看堵满这个小铁窗。

  爱德华:“这个中国人,难道还敢兼并——‘东西方列强’?”

  “大班您算是说准了!”

  “连他们国家的船都还悬挂我们的国旗呢!”

  “您看他是有什么事不敢做的人么?”

  “依你看,这条小鱼,下一步会先吃哪一国的大龙?贵国日清,我国太古,还是美国捷江?”

  泰升旗教授:“英美在他眼中,是——老牌帝国主义,是旧恨。他有他的新仇。”

  “你们日本?”

  “还不光是新仇旧恨什么的,他意识到一种全新的威胁!”

  “何以见得?”

  “他刚去了他们的东北——我们的满洲里一趟。”

  爱德华强硬地摇头:“满洲里不是你们的!”

  泰升旗教授不置可否一笑:“他回来后四处演讲,同时加快了他的‘一统川江’,他是在跟我抢!”

  “抢什么?”

  “抢时间。”

  爱德华警惕地问:“莫非,近期,日本真要对中国要有所动作?”

  泰升旗教授不置可否地一笑。

  爱德华:“教授,依你的判断,下一口,他会吃你我的哪一艘船?”

  泰升旗教授:“您要是他,下一口,最想吃哪条船?——别忘了,中国人讲究快意恩仇,有仇必报。”

  爱德华回敬:“你们日本人有过之而无不及!”

  泰升旗教授开玩笑地吓唬爱德华:“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爱德华作胆小状:“他未必还敢向我的船上扔一颗炸弹?”

  泰升旗教授:“炸弹力量小,不足以完全毁灭对方,我应当是微生物,微生物的力量才特别大,才使人无法抵抗——卢作孚的原话。”

  爱德华:“川江上西洋人东洋人,数你最了解这个中国人,你说明了吧,下一口,他最想吃哪条船?”

  泰升旗教授微笑着推开密室的铁门,爱德华尾随着走出铁门——这密室是在一艘悬英国旗的巨轮上,巨轮的阴影正逼近岸边。

  “四川人说不得!”教授笑望着巨轮阴影正在吞没的岸边独行的一个清瘦的人影。

  “卢作孚?”爱德华认出了这人。

  巨轮靠岸,一声令人心悸的吱嘎声。岸上走着的卢作孚似乎被这声响震动。他不回头,光凭船影便知道,这巨轮的船号是“万流”。这条轮船,对卢作孚来说,早已是刻骨铭心。拿中国人的话来说,十年不晚,可是时光,从万县那件事发生那年算来,已经过去四年……

  1931年6月的一天,川江边旷地,初夏晨光中,刘湘检阅自己的军队,军人的行阵前,旷地上,一大片闪着蓝光的英制轻机关枪。

  这年2月至5月底,就在卢作孚一步步实施其“一统川江”霸业时,刘湘三次呈文,并派代表刘航琛面见蒋介石,陈述“一统四川”计划,获蒋介石赞同。蒋介石给予刘湘英制轻机关枪1200挺,机枪子弹3000万发,批准订制兵船2艘,小艇10艘。

  刘湘雄心勃勃地提起一挺英式轻机关枪,向茫茫大江上瞄准,对身后的何北衡说:“英雄夸统一,笑到最后的,会是何人?”

  对岸一直遥遥传来节奏分明、一下紧似一下的有力的敲击声。

  何北衡有意无意地望去——

  隔着晨雾依稀可见,民生船厂轮廓。

  这天的民生机械厂,巨大的敲击声响彻两江,工人正在拆改刚并入民生公司的“岷江”号轮船。

  晨雾中,吊篮将一人吊在船身上,这人正在将“岷江”号船名重写,他刚把抹去的“岷”字改写成“民”字。卢子英跌跌撞撞地跑来,站在江边一块巨礁前,冲吊篮中的人大声叫喊。这人回过头来,他是卢作孚,他冲卢子英一笑,继续写他的“民”字。写着写着,忽然觉得异样,再回头,看到卢子英泪流满面。他赶紧下了吊篮,退出岷江轮,来到卢子英身边。卢子英大声对卢作孚讲述着老友恽代英的遭遇:1930年5月6日,上海杨树浦路上,恽代英穿着短衣长裤,一副工人打扮,带着一个大包快步来到怡和纱厂门前,警惕地四顾,看看表,他在等待厂内有人出来接头……他深度近视,发现有人走过来,却认不清。他掏出眼镜,想戴上,看看自己这一身装束,与厂门出没的工人一般打扮,便又将眼镜放入怀中。走来的,却是巡捕。……巡捕挨街对行人“抄把子”(搜身),恽代英这才发现。正想避开,被巡捕拦住。巡捕在恽代英身上搜出眼镜,乐了。再一搜,发现恽代英手头大包,装的全是红旗传单。

  卢子英一叹,接着讲述:“巡捕就将代英哥作为共产党嫌疑犯押到巡捕房,毒打逼供。不久,便引渡……后来,押转南京,途中有出身黄埔的国民党军官认出了他,出于钦敬之情却相约不指认。在狱中,代英哥惨遭毒刑也不招认,结果只被判了个‘煽动集会罪’,五年徒刑。代英哥对前往探监的家人说:‘告诉家里人,我争取早点出去,为家事尽力。我们的家,会兴旺起来的。’”

  “你代英哥说的是我们的国家。”卢作孚长长地松一口气,第一次开口,“这才叫不幸中万幸。四弟,你快去订两张船票,我俩明天就去南京!”

  卢子英摇头,卢作孚心头一沉。果然,卢子英说:“谁料想,第二年,也就是今年,共产党方面出了个顾顺章。他们管他叫‘大叛徒’,原是他们的政治局委员,党中央情报保卫机关特科的头儿,他自己被捕,为活命,一转身就将代英哥卖给蒋介石。顾顺章亲笔写下:‘贵党元首蒋介石先生所指“黄埔四凶”之首恽代英一年前上海被捕,现押南京中央监狱。’……据说,校长一听,大喜过望,急令军法司司长王震南赶去中央监狱,验明正身。”

  “验明正身!”卢作孚叫道,“不,蒋公不会做这样的事情!”

  “校长确实这么做了。”

  “恽代英,多么好的人,如果蒋介石他这么做了,他会遭到全国人民的反对!”

  多年后,卢子英回忆二哥,还记得1931年初夏兄弟间的这段对话。

  恽代英之死,另有史料记载:1931年4月29日南京雨花台,恽代英高唱《国际歌》。王震南叫他跪下,恽代英说,共产党人是从来不下跪的。恽代英直面枪口,留下一句话:“蒋介石走袁世凯的老路,屠杀爱国青年,献媚于帝国主义,较袁世凯有过之无不及,必将自食其果!”

  有说:行刑者枪口颤抖,瞄不准这个像个学生一样的戴深度眼镜的“共产党大官”,王震南换上另一行刑者。此人姓朱,射杀了恽代英。

  恽代英、瞿秋白和当时的毛泽东、周恩来、邓小平,被史家称作“早期共产党人”。早期共产党人共有一个无人可及的鲜明特点:甘愿为自己的国家、自己的国人、自己的主义献出自己的生命。并因此感到无上荣光,无上幸福。所以,恽、瞿等人之死,被称作“就义”。

  这天青草坝江边,听到四弟带来的消息,卢作孚大张了嘴,又似童年失声状。卢子英从怀中掏出一张纸,捧上:代英哥狱中遗诗,他的同志辗转带出,找到我,叫“捎给恽代英生前最看重的朋友”。卢作孚望着诗句,一字一句读着,却读不出声。诗曰:浪迹江湖数旧游

  故人生死各千秋

  已拼忧患寻常事

  留得豪情作楚囚

  这一年,对卢作孚,对国人,都是多事之秋。当“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的歌声在嘉陵江边唱响时,江岸上的卢作孚家,传来响亮的儿啼声,生机勃勃,打破了悲痛的氛围。卢作孚抱起自己最小的儿子,对他说:“毛弟,小毛弟,这种时候,你来到这个世界,爸爸妈妈疼你。”

  “九一八”事件后,刘湘与何北衡明白了,为何早在此前两年,卢作孚要辞去正干得上路的川江航务管理处处长一职,迫不及待地率民生人去“东北考察”,为何考察回来立即将东北所见写成《东北游记》小册子,以赠阅的方式,送给他们。顾东盛、程静潭、宝锭、邓华益、连雅各们明白了为何考察归来,明明“这几天话说得太多,把声气都说嘶了”,卢作孚还要从民生公司到川江各华资轮船公司船上声嘶力竭地演讲,为何每回演讲都要出示从日本人的“满蒙资源馆”抄回来的那张表格。这一年后来的日子里,卢作孚却不再多话,只埋头于已经开始的“一统川江”的事情,并同时在江上与岸上——以北碚为中心的小三峡峡区——干着他的建设事业。延续个体生命的同时,为集团生命的延续——卢作孚称由他开创的国人共同生活的实验为“集团生活”——而奋争。这年的9月23日,卢作孚在北碚成立了“东北问题研究会”。

  五月的第二天,正在苦思首先该向哪一条外国轮船下手的卢作孚,从民生公司总经理办公室的窗口,听到街头一声童谣,当时,他怎么也没想到,苦寻多年的机会从天而降,送到了自己面前的办公桌上。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该死不该死,船过柴盘子”,窗外街上,有孩子唱道。一声接一声,唱的孩子越来越多。卢作孚一时有些恍惚,怎么前年坐万流轮路经柴盘子在那块巨礁上所见的本来是警醒过往船工的民谚,会被今天重庆的小崽儿们这么唱起?还越唱越成调,越唱越来劲?

  接下来,听得孩子们一声唱:“看报,看报!看万流轮沉没柴盘子!1932年5月1日,英国太古公司万流轮在重庆与万县之间柴盘子触礁沉没。”

  李果果跑进屋,手头一份还带着油墨味的报纸飞到空中:“这下子,孟子玉们的仇算是报了!”

  “这下子,孟子玉们的仇就算是报了?”卢作孚质疑地盯着李果果。

  “啊!万流轮在万县害了这么国人性命,可是,它自己也没逃过几年,没逃出几里地,就在万县上来不远的柴盘子,陷入万劫不复之地狱。这叫苍天有眼!”

  “李果果还要说——天助我也吧?”卢作孚不以为然地摇着头。

  这时,桌上的电话响了。

  “天道好还,天助我也!”是合川举人从合川打来的,“千吨万流沉江底,多年沉冤得昭雪。一报还一报。天道好还。”

  “人道呢?”卢作孚问。

  “天作之功,人何必再多事?你还想做什么?”

  卢作孚坦诚地摇摇头。此时,他还没想好,自己还能做什么。但至少有一点,无论是李果果的“苍天有眼”,还是举人的“天道好还”,卢作孚听了都不入耳。偌大一桩国仇,怎么就靠一次偶然的沉船事件便算报了?举人与李果果,一老一少,算是能代表在报仇一事上的国人心态。而且,谁都没意识到,自己这种心态其实是一种多年来形成的国民心态,极度的自卑,骨子里的怯懦,无能去实现一雪国耻的志愿,便将偶然事件当作必然,来不来就提着大自然的那一方天空,把它人格化,让天空与自己的人格呼应,只要一出现对自己有利的迹象,便欢叫“天助我也、苍天有眼”,这一回,于报仇有利,便叫“天道好还”!

  人呢?就算天有正道,可是,事在人为。国人啊,你们为自己的同胞的奇耻大辱、血海深仇,做了些什么?万流轮肇始万县惨案时,是一艘凶船。自沉于柴盘子时,不过是一艘商船。怎么能拿一艘商船偶遇的沉船事故来作为宣泄国仇的通道呢?

  卢作孚可以当面呛得李果果无话,但实在不想对举人说“非也”,几十年,他与孟子玉这辈人就这么过来了,孟子玉死后,举人老了一头,如今越老越急躁固执,还能把他们怎样?

  举人老没听见卢作孚说话,便又说了:“莫再异想天开了!万流轮既沉水底,你还能让它浮出江面?”

  “是啊,万流轮既沉水底,我卢作孚还能让他浮出江面?”卢作孚被举人这话一激,他忽然觉得眼前一亮,一个此前从来没想到过的复仇计划,从他心底跳将出来——只有依计实行,才能真正让孟子玉、让宝老船深埋在无字碑下的冤魂得见天日!

  天时到了,可是,还需要等待一个人的行动,在这个人动手之前,卢作孚必须显得对万流轮沉没这桩事若无其事,似乎全然没放在心上……

  “你怎么又哑巴了?”

  卢作孚还是没说。他要是说出来,会把举人气得当场跳起来——卢作孚需要等待的那个人,竟是爱德华大班。可是卢作孚本能地感觉到,自己的复仇计划,必须等待万流轮所属太古公司的掌门人先出手!

  1932年6月,爱德华亲临柴盘子“万流轮”打捞现场,在那儿几乎泡了整整一周。

  “不惜一切代价,把它给我打捞起来,我打造它,花了60万两白银!”爱德华望着江面,一个穿重装潜水服的潜水员跃入激流。

  “万流轮全长206英尺……”太平洋海轮打捞株式会社总工程师铃木井疑虑重重地望着水底冒出的一串串水泡。

  “再大的海轮你们不是也打捞起来了?”爱德华问。

  “那是在宽广的太平洋水域上。这中国川江……”铃木井忧心忡忡地望那块巨石,“该死不该死,船过柴盘子”。

  “万流轮,全长206英尺,燃煤蒸汽机动力,主机2776匹马力,载重1197吨,总造价60万两白银。”就在爱德华动手打捞万流轮的同一个月里,卢作孚准备对万流轮出手。这天清晨,当爱德华在柴盘子冲着太平洋海轮打捞株式会社总工程师发狠时,卢作孚也在青草坝民生机器厂向李人施压。

  李人听完卢作孚说万流轮规模,一抬脚作踢球状,颇在行,或者出国曾操练过,他吐吐舌头:“庞然怪物,甲板上可以踢足球!”

  “就是这个怪物制造了万县惨案!”

  “作孚要我归国就任你的民生机器厂厂长,就为它?”

  “天赐良机!”

  “作孚还想着——报仇?”

  “1926年9月5日那天起,作孚心底便暗自立下报仇雪恨誓愿。”卢作孚出示1926年9月6日那天的报纸。

  “为啥子等到今日?”

  “那时,作孚只能撑!无论国人如何呐喊,无论身边的亲友如何催促,作孚认定,只能撑。撑到自己能雪耻的那一刻!”

  “现在时机成熟,你打算怎么做?”

  “还是一个字,撑!”

  “撑?”

  “当年立誓时,我说的撑就像是急流险滩中闯滩的船上的舵手,两手掌控着一船性命与希望,就算无路也要闯出一条路来。今日之撑,就是这艘船已经闯出险滩,进入宽敞浩荡河道,好不容易撑出了生路,人说,我们该怎么做?”

  “鸣响汽笛,吐气扬眉!”

  “对,小卢先生说的一个撑字,就是由手与掌两个字组成,全凭小卢先生一手掌握!”跟随卢作孚的李果果插话说。

  “不过,还得再撑一段时间。”卢作孚望着江上。

  “还要撑多久?”

  “这桩事,我与爱德华,谁先动,谁被动。反之也成立,谁后动,谁主动。”

  “此话怎讲?”李人问,“莫非作孚想后发制人?”

  “正是。我料定这桩事后发者制人,先发者制于人!先动者,输面子、赔洋钱。后动者,双赢!”

  “主笔《川报》时,作孚是个冲锋陷阵所向披靡的斗士。人出国这才几年啊……”李人对卢作孚刮目相看,“这趟回来一看,作孚已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大将军。羽扇纶巾谈笑间,强虏灰飞烟灭啊!”

  “大将军不敢当,”朋友面前,卢作孚依旧爱脸红,“不过,这一回合与川江上洋船老板过招,作孚倒真是想学一招——将军欲以巧胜人,盘马弯弓故不发。”江上,悬外国旗的轮船驶过。汽笛声刚落,卢作孚道:“民生要一统川江,联合民营、军营轮船后,当然要对洋轮加以处理,这天赐良机送到面前,我想,这第三步,就自此船起!”

  “作孚想的,原来不止是报一桩血仇,居然还想到了,仇报过了,同时把我民生做大?”

  “为什么不?”

  “这一趟回国,便不断听人向我耳边灌风,说川江上新出头的卢作孚自幼便善于双赢,在川江这几年打得来春秋战国似的华资、列强问鼎争霸的商战中,年年有斩获,仗仗皆双赢!今日眼见,果然为实。”李人望着卢作孚。

  李果果却还在犯傻望着江面:“万流轮像一砣顽石,既沉水底,你还能让他水落石出、浮现江面?”

  “为什么不?”卢作孚说,“就看谁能撑到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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