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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绞刑

  孟子玉拿定主意,这一回,自己要抢先一步,抢在卢作孚之前,为民生公司铺平道路。更要抢在举人之前,让众人知道,大足举人胜过合川举人一筹。第二天一大早,孟子玉雄心勃勃,独自沿江东下。他这不辞而别,竟成永别。

  绞索似已经套在脖子上了,而且一天比一天勒得更紧。绞架不在头上,却在卢作孚脚下。不是粗实的直杠杠木架,却是一脉九曲十八弯清凉柔和的水流。正是这水流——负载着他的小轮船、养活了他的小公司的嘉陵江,此时开始了对他的绞杀。这绞杀不是来自人力,却是来自天地间那股更难以抗拒、难以躲避的巨大的力量。

  民生公司为新辟的嘉陵江航线设置在江边的水位标尺架高耸出水面,看在人眼里,真像绞刑架。洪水季节,青滩那块巨礁像一柄鬼头刀,民生轮还能凭全船人生死与俱的决心和信力、勇气和先见避开它。可是,从去年冬天开始的多年不遇的枯水,却要绞杀这只刚下水没几个月的小船。

  随同卢作孚一起漫步江边的孟子玉与举人望着卢作孚。听到他嘀咕了一句话:“我想再募股,买第二条船。”

  “第一艘船刚上路,你却迫不及待,又想第二条船。”

  卢作孚摇摇头:“我担心,过不了枯水期的关口。今年水位比往年落得早。这水位再落,将无法行船……”

  “水枯,江面上别家轮船都封航,这种时候,你为何再买个船?”孟子玉说。

  “我想加订吃水更浅的小轮一只。”

  “加船虽能确保眼下每天有船往返,可枯水期一到,你却要一停就是两个船!”举人说,“长达五个月哇!”

  “正为这五个月,我才更要加订一艘小轮——危机越大,商机也就越大。”卢作孚望着江心露出的鱼背石,若有所思。

  孟子玉一直不动声色地看着卢作孚。卢作孚身上似乎有一种死地做活、绝处求生的特长。大足刑场脱险,川江困局中新创公司……如今这天杀的枯水,在他眼里,似乎也能变成一条生路……

  孟子玉顺着卢作孚的视线望去,从水天一色的东流水中,似乎窥出了一点名堂。见合川举人依旧困惑地望着卢作孚,孟子玉暗自好笑,动了童心:“石生啊石生,你虽然肯为你这学生向我下跪,可是,对他的所知,你却远不如我。从当童生、秀才起,我没赢过你一回。就连上一回你在我面前下跪,明眼人一看也知,跪者是你,赢家还是你!这一回,天赐良机,我有一个找回面子的机会。”

  孟子玉拿定主意,这一回,自己要抢先一步,抢在卢作孚之前,为民生公司铺平道路。更要抢在举人之前,让众人知道,大足举人胜过合川举人一筹。

  第二天一大早,孟子玉雄心勃勃,独自沿江东下。

  他这不辞而别,竟成永别。

  “老师,这次怎么有兴致到万县来看学生?”几天后,万县江边官道上,一个穿西服的年轻人陪着孟子玉前行,他是孟子玉的学生周成。

  江上风清,送来长声吆吆川江号子。孟子玉心情甚好,望着远处一艘轮船的滚滚黑烟,笑道:“老师我最近成了民生公司的股东,这次要考察川江航业。我看出我们总经理——心生出嘉陵,下长江,问路下游各埠,首先是涪陵方向之意,我索性走得更远,直达你这万县!”

  “学生这才得见老师。”周成正陪同孟子玉一路查看码头来往船运。

  “万县这一方水面,本公司轮船开到,还是有生意可做的嘛!”

  “老师真把轮船开了来,学生也随喜入上一股。”

  “好哇!”

  师生正笑谈,突闻江上汽笛啸叫,川江号子戛然而止。孟子玉转头望去,江面上一只外国轮船喷着黑烟满速前进,一路将摆渡的、打渔的木船一一撞翻。

  这条外轮是“万流轮”,在江边被马少侠率领的万县驻军扣押,船帮及民众义愤围攻。

  万流轮上,英国船长叼着烟斗出现在船头,高傲地用英语说着什么,与民众的国语碰撞着,谁也听不懂谁。

  孟子玉分开众人,走上前去,振振有词,以目击证人身份,痛斥英国船长。

  英国船长不屑地摇头,意思是——你说的,我根本听不懂。

  周成上前,将孟子玉的话,同声译成英语,酣畅流利。

  英国船长知道遇上对手,沉下脸去。他钻进驾驶舱,有意将汽笛拉得很长,压倒所有人声。

  “今年何年,今日何日?”

  “民十五,公历1926年,9月5日。”

  “真正国耻!”孟子玉与周成在“太白岩”石崖下一家夜摊上饮酒,望着夜色中的大江,孟子玉怒道。

  “今夜,李太白慷慨诗酒危崖下,学生敬先生一盅!”周成举起杯。

  “今夜此时,你敬我做啥?”孟子玉不举杯。

  “白日先生身教,教学生明白,日后如何对付敢羞辱我同胞百姓的洋人!”

  “我这一盅酒,却打算遥敬另一人。”孟子玉这才端起杯来。

  “先生敬谁?”

  “合川举人的那个学生。本公司总经理。”

  “今夜为何敬他?”

  “十多年前,我在大足龙水湖畔救他一条命。如今,他却在这川江上为我指一条道!”

  “什么道?”

  “草创之初,他说——看起来,我们有一切理由不办新的轮船公司,特别是一个中国轮船公司,却找不到一条理由要办它!——这话,我听后,心头一直在问,那你卢作孚心底一定有一个非要办这家中国轮船公司的理由,白天英国佬万流轮那一撞,算把老夫撞明白了!”

  “先生请讲,学生愿听!”

  “卢作孚心底有一条理由,就这一条理由,盖过一切不办新的轮船公司的理由,所以,他一定要办一个新的轮船公司,特别是一个中国轮船公司!”

  “这条理由,他说了么?”

  “自从当了总经理之后,他总是做,不大说。似乎只想着把这实业做实了。今天白日遭遇,我才明白了他心头的理由,他是要为我国人……但我知道,他做实业,一定有我们一帮股东商人赚钱以外的一个理由!”孟子玉清清嗓子,正要朝下讲,眼前突然被什么强光柱晃了一下,这强光迅速扫向周围,照亮附近民众。

  这一夜,所有万县人都感到异样,望着光柱,这光柱来自大江。

  谁也没看清,夜色中的大江上,分别由下游与上游方向急驶来打着英国旗的两只炮艇,探照灯照亮江面,迅疾地转向万县县城。

  江上,两只炮艇眼看会合,两盏探照灯光在夜空中交叉成一个巨大的十字,飞晃着,形成一把巨大的剪刀,将这座依崖傍水锦绣似的山城绞成光怪陆离的无数碎片。

  一声炮响。孟子玉本能地站了起来,向光柱照亮处的一块石崖奔去。

  一声巨响,一枚炮弹落在附近。

  强光柱扫向他方,周成本能地望去,等到光柱再次扫回时,他发现,刚才孟子玉立身处,已不见人影。周成赶上石崖,孟子玉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周成泣不成声:“先生,你话还没说完呢!你还没向学生说出那个——理由!”

  炮声隆隆,四川省省长、国民革命军第20军军长杨森早已听惯。可是眼前,他的20军却进不能进,退不能退。杨森将马鞭猛地扔在案头,马鞭像一根长蛇,扭曲着,挣扎着。“国耻啊!”憋了好半天,杨森才叹出一口气。

  “军座,英吉利国万流轮,我们是放,还是不放?”副官长马少侠从杨森的省长办公室落地窗后望着黑黝黝像长蛇般的江面。

  杨森颓然坐下,叹道:“此四川军人之奇耻大辱……”

  多年来,合川举人有个习惯,去嘉陵江边等报纸。从前是去杨柳渡,等宝老船的渡船到,等卢麻布挑了麻布下船,带回荣昌城里学堂老师看过的旧报纸,一年等到一回。如今是去合川城门外码头,等民生轮到,等宝锭带回重庆的报纸,隔天等到一回。多年来,合川举人最烦看到的就是峡口江面冒出那一股冲天而起的滚滚黑烟,最烦听到的就是那一声汽笛,这几个月来,他变得喜欢起这一声汽笛与这一股黑烟了。

  这天黄昏,合川举人等到的是多日不见人影的大足举人的学生周成和他随身带来的一张报纸。

  报纸说:英商太古公司万流轮在万县撞沉木船数只,导致数十人死亡。万县驻军扣押万流轮,1926年9月5日,英军从宜昌和重庆调来军舰两艘,炮轰万县,无辜百姓死伤千余人……制造了著名的“万县惨案”。

  周成说:“吾师孟子玉死于惨案。”

  蒙淑仪在院中绣花,中秋快到了,她绣的是花好月圆。膝边儿女们,大的在读书,小的在描字。隔窗可见,卢作孚在书房中写什么文件。

  举人猛地推门而入。

  蒙淑仪迎上:“举人老爷。”

  举人用手头一张报纸掩着脸,埋头向卢作孚书房走去。蒙淑仪隔窗望去,只见举人进丈夫书房后,双手举起报纸,堵在丈夫眼前。报纸堵得太近,丈夫不得不撑直双臂,把住报纸两端,退后半步才看清。丈夫的脸扭曲变形,悲喊失声:“子玉先生!”

  向晚,风冷。举人与卢作孚来到无字碑前,拿拐棍猛地拄在桨冢边新垒的孟子玉的衣冠冢前,一声喊:“子玉子玉,我石不遇的老冤家哇!你就忍了吧,你我就听夫子一句话,行个恕道吧!”

  “夫子讲恕,前面还有一字。”卢作孚冷冷地顶了举人一句。

  “一个什么字?”

  “忠。”

  “与恕何关?”

  “直面万县惨案,我若只行一个恕字,便是不忠。于孟子玉先生不忠,于死难国人不忠,于国不忠!”

  “那要怎样才忠?”

  “为国为民为孟子玉,报仇雪耻!”

  “知恩图报,有仇必报,这是我石不遇的德性,你也……”

  卢作孚不语。

  “你是说——是中国人,都这德性?”举人再问。

  卢作孚不答,却反问:“老师,二十年前宝老船,二十年后孟子玉,这旧恨新仇,国恨家仇,该如何报?”

  “甲午国耻,至今未报。今日国耻,雪上加霜。哪年哪月才得报仇雪耻?”举人一拐棍拄不稳,差点摔倒,幸得卢作孚扶住。

  卢作孚低下头:“先生今日这一问,也让学生无一言可对!”

  “我本不该对你苦苦相逼,问这样难答的话。”举人一叹,“我这有生之年……”

  “不遇先生,有生之年,卢作孚一定让你亲眼看到!”面对举人那双渴望得到肯定答案的眼睛,卢作孚真想说出这句话,可是,光说,做不到,又有啥用?他只默默地从举人手中要过那张报纸,转身离去。

  举人望着卢作孚背影,似又看到了儿时失语的那个魁先娃。举人鼻子一酸,颇有悔意。他转过身,望着孟子玉的墓碑,不哭反笑,不跪,反倒打个盘脚坐下了。不念悼词,反倒摆开了闲龙门阵:“老冤家,孟生哇,叫我猜猜你的心事?那天你不辞而别,你孟生是想抢我石不遇的先!你一辈子没赢过我一回合,这一回,你想赢我,挣回你那死要的面子!这回好了吧,你真抢了先,抢在石生之先去了丰都鬼城。老冤家啊,刚才我那学生卢作孚在你墓前说了几句硬话,你别记在心上。我丑话在先,卢作孚他日后真能为你报仇为国雪耻,你就含笑九泉吧。他若拼尽全力也不能做到,你独自饮恨黄土之下,奉至圣先师之教,且行恕道吧!你是明白人,你晓得的,这报仇雪耻,谈何容易?小河大河,这几十年来,洋船撞翻多少木船,害死多少国人,哪一回报过仇雪过耻?万县的杨森,蛮干将军,一个军的枪兵,川省省长,他都拿肇事的万流轮、开炮的英吉利炮船无可奈何。重庆的刘湘,也有一个军的枪兵,四川善后督办,他也不能如何。偌大一个中国政府……面对这样的事,不也是一直在行‘恕道’?你我又怎能拿如此沉重的一桩事对眼前这个不过三十出头,正苦苦支撑一艘小船、一家小公司的卢作孚苦苦相逼?好啦,不打搅你长眠。临别之际,我也不给你诵什么《祭十二郎》了,辈分不对,莫让人觉得我石生欺你先死、不能说话反驳,就占你便宜!我只取韩愈祭侄最后一句,这壶残酒,你我同饮吧!”举人起身,绕墓三匝,将壶中残酒尽洒在孟子玉衣冠冢上,一路念叨着:“呜呼!言有穷而情不可终,汝其知也邪?其不知也邪?呜呼哀哉,尚飨……”

  “万县惨案”的报纸就摆放在国民革命军第21军军长、四川善后督办刘湘的办公桌上。

  “何年何月,才能整肃我川江,统一我川江?”刘湘道。

  “川江上那点儿生意,全被洋轮公司‘八国联军’吞光,华轮如何行走得通?华轮一日行走不通,川江便永远是洋轮的一统天下。”刘湘幕府何北衡道。

  刘湘走向阳台,双手推开落地窗,一叹:“噫吁嘻,川江之难,难于上青天!”

  “甫澄兄欲统一四川,必先统一川江,然川江问题,经此万县惨案后,恐怕会越来越复杂越来越严峻!”

  “必得一可靠之人,助一臂之力,这千里川江,才是我刘湘一统天下!”

  “这个人,甫澄兄心中可有中意之选?”

  “要是现成有这么个人,我还犯得着如此焦虑?”

  “北衡心中倒是有一人。”

  “谁?”

  “卢作孚。”

  “卢作孚?北衡可知此人与那杨森——交情不浅?”

  “十二年前,杨森偏安江安,此人当时还是江安中学的一名教书匠,便向杨森上过万言书——”

  刘湘回过头来:“唔?”

  “五年前,杨森割据泸州,此人以教育起兴,一年之内,为杨森所谓‘建设新川南’搞出轰轰烈烈一番新气象!”

  “说下去!”

  “两年前,杨森入主省城,此人大兴成都通俗教育馆,数月之内,将杨森所谓‘建设新四川’做在实处,实实在在开创了一个新局面!”

  “自古巴蜀出奇才,青狮白象锁大江。莫非还真给本朝刘湘留住了一个?”刘湘是思虑缜密之人,一沉吟:“只是……”

  何北衡看出刘湘担心所在:“杨森?”

  刘湘点头:“半年前,杨森自湖北宜昌回川,盘踞万县,召集旧部,成立四川讨贼联军总部,开办万县讲武堂。杨森已成我劲敌,北衡既知这个卢作孚已投在杨森幕府,为何还向我引荐?”

  何北衡笑着摇头:“数月前,此人由上海购得一只轮船,前往下江接船,路经万县,杨森盛情挽留其在帐下任职,许以万县市政佐办官位,却被此人以‘所办实业刚开张,不忍辜负众股东信任’为由婉谢。”

  “哦?”

  “不久,此人接那小轮船返回,泊万县,杨森再次挽留,此人再次婉言谢绝。虽然谢绝了杨森的聘任,但是在轮船泊万县之夜,卢作孚还是为杨森草拟了万县城市建设规划,却偏偏不当面呈交,而在轮船驶离万县前寄出。”

  “有点儿意思!”刘湘道,“你要建新政,我帮你。我要走我的路,又不叫你留下我。既不负江湖义气,又成全自家心志。有意思!不过,他一个教书匠,就算懂点政治,到这川江上,能帮我刘湘做啥事?”刘湘察觉何北衡之笑有深意焉,“先前你说,此人购回一只轮船?”

  “正是!”

  “他要轮船做什么?”

  “行走川江。”

  “这一来,上了我的路!……就一艘轮船?”

  “眼下,就一艘。但已在此前无人问津的嘉陵江航运业上,开辟了一条新航线。”

  “凭一艘船,与英美日德列强在川江上一决高下,他敢?”

  “甫澄兄说中了——他还真敢。”

  刘湘拍拍腰间佩枪,悠悠地问:“北衡,我刘湘耍枪杆子,武艺如何?”

  “雄霸巴蜀!——日后一统四川者,非公莫属。”

  刘湘拔出何北衡胸前佩戴的钢笔:“若让我耍这笔杆子,又当如何?”

  何北衡正考虑如何对答,刘湘大笑:“北衡莫想奉承话了。这点自知之明,刘湘还有!”

  “甫澄兄是说,卢作孚……”

  “隔行如隔山!他卢作孚这种时候敢趟川江这趟浑水,我刘湘佩服!——他是不是逞一时匹夫之勇?……卢作孚或能以教育在政治改革上统治人心,至于他能不能以一个轮船在客、货航业中一统川江……”

  遥遥一声汽笛。

  “四川人,说不得。”何北衡笑了,“一声汽笛,卢作孚来也。”

  刘湘循声望去——阳台下,两江交汇处,悬挂英国旗的“万流轮”正好驶过,缓缓地,另一只小轮船反向从万流轮后露出头来,船上有“民生”二字,是民生轮由合川驶抵重庆。

  万流轮示威似的拉响汽笛。朝天门一带江面本来是轮船集散中心,满江大轮船,尽悬万国旗,拉起响亮的汽笛,一片交响。只有小小的民生轮,悬挂中国旗,拉响抗争式的汽笛。

  刘湘看得兴起,何北衡将望远镜端到他眼前。民生轮正驶入旋转的清水浑水。

  刘湘神情微妙:“诡异——天意?玄机——生机?商机——战机?”

  何北衡伸手将望远镜轻轻一拨。让刘湘从望远镜中看见——船上客舱边有一人,着麻布服,打着盏“民生”灯笼,正搀扶一位老年乘客。

  刘湘推开望远镜,望着何北衡:“卢作孚的服务员,不错嘛!”

  察觉何北衡眼中笑意异样,他顿时明白过来:“卢作孚?”

  何北衡不紧不慢地说:“日后必一统四川的甫澄兄,对日后或将借助其人一统川江的这个卢作孚,第一印象如何?”

  “平平常常。”刘湘将望远镜塞还给何北衡,斜望着那一挂灯笼晃悠悠地过了跳板,上了岸,弯弯拐拐,沿那一坡石梯坎,没入重庆城。

  1926年枯水季节,卢作孚查实从重庆至涪陵客货运输航业的状况,毅然作出决定。

  1927年1月,民生轮出小河,走大河,首航涪陵,开通重庆至涪陵段新航线,冲出重围,战胜枯水绞杀……

  “卢作孚从嘉陵江进了长江。”刘湘站在阳台上,望远镜穿破朝天门两江交汇处晨雾,见民生轮船拉响汽笛驶向下游。

  “他把这艘船,从上海开回重庆,从长江开进嘉陵江,到今日止,不过半年。”身后,何北衡说,“甫澄兄此时对此人印象如何?”

  望远镜移动一下,对准立身船头的布衣卢作孚:“平常中,似有些不平常。”

  “甫澄兄作何打算?”

  刘湘放下望远镜:“学杨森。我是立志真要统一四川——也叫卢作孚来办教育。”

  “那这川江上一统霸业……”

  刘湘一扬手,指着川江上。民生轮正被逆流而上万流轮巨大船身遮挡了:“这洋船……”

  “英国太古公司万流轮。”

  “吨位?”

  “1197吨。”

  “他卢作孚的船?”

  “70.6吨。”

  “这洋船买成多少银子?”

  “60万两。”

  “卢作孚的船?”

  “24500两。”

  “这川江上,日后就算有他的戏,此时也才敲响开场锣鼓……”

  何北衡面有难色:“卢作孚刚开始办实业,你再叫他回过头去搞教育……?”

  刘湘正色说道:“他不是口口声声‘教育救国’么!”

  几天后,刘湘所办“军事政治研究所”讲堂中,卢作孚双手将一张报纸用图钉按定在黑板上。

  满堂千名川军中下级军官瞪着这张报纸上的数月前《万县惨案》肇事的万流轮照片。

  紧接着,卢作孚在黑板上钉死一张张自1840年以来中国签订的一个个不平等条约的报纸资料,每张照片上,都有一艘洋船。

  “我叫卢作孚,从今天起担任你们的政治教官。我们这堂课就从第一张照片上这条万流轮的掌故讲起,今后,我每堂课为各位讲一条行走我中国领海、内河的外国船的掌故,最后一堂课,讲这条中国船。”

  卢作孚一转身,在黑板上钉下最后一张轮船照片,这一张是《申报》——是儿时卢作孚在举人手头见过的那一幅甲午海战后弹痕累累的定远舰照片。

  这一年,刘湘开办军事政治研究所,第一期学员1000余人,调训直属部队中自连长到团长的所有中下级干部,为期6周。史载:刘湘特聘卢作孚任政治教官,他的课——“深得学员欢迎”。

  1927年,川军千名青年军官结业时,刘湘在重庆川东粤菜馆大摆宴席。

  军官、士绅纷纷按照桌面上的姓名牌入席,某人坐下,侍者便将某人的牌撤下。

  宾客已经坐满长长一列西餐桌的左右两侧,只有主位左侧的最高客席空着,放着姓名牌“卢作孚”。

  “我的团营连排长们,说起这位政治教官,一个个都伸大拇指哇!叫他们这么一说,我倒真想见见此公。”刘湘站在屏风后面,瞄着桌面上“卢作孚”的姓名牌,“他几时到?”

  何北衡刚从门外进来,扬一扬手头一封卢作孚的信:“卢作孚向甫澄兄告假。”

  “理由?”

  何北衡读信中一句:“所办实业刚开张……”

  “他拒绝杨森挽留,也是这个理由。”刘湘盯着长桌上唯一还竖着的姓名牌,“卢作孚,你这是在向我传话——你对万县杨森与对重庆刘湘是一视同人啊。”

  日后,史家对当日事竟有异曲同工之论定,《卢作孚年谱》称:“本年初,重庆四川善后督办公署军事政治研究所第一期学员结业,刘湘在重庆川东粤菜馆宴请教官。入席的时候,一长列西餐桌,刘湘坐在主位,一左一右两个位置最高的客席分别是卢作孚和刘航琛。卢作孚有事回北碚没有赴宴,因此刘湘左首的位子便空着。这件事和拒绝杨森聘任两件事说明,为了事业,卢作孚需要与四川地方军阀周旋,但是又与之保持了相当的距离。”

  毕业宴席上,何北衡对刘湘:“要不,把他的牌撤了。这首席宾座另换一个人。”

  刘湘:“不,原封不动。”

  “首座空着,恐怕……”

  “怕于我刘湘的面子不大好看?”

  何北衡望着热闹的席面周围的记者:“这席面,可就是主人家的面子。”

  “那我就把面子给足他卢作孚!”

  “甫澄兄是借这席面,向卢作孚捎去一句话?”

  “刘湘对他卢作孚——虚位以待!”

  辞谢宴请,卢作孚正走向一处小而又小,就是在刘湘的军用地图上,也需举着放大镜才能看清楚名称的地方。

  卢作孚穿草鞋的脚踏着野草丛生的江边路,沿嘉陵江小三峡行走,后面跟着卢子英,兄弟俩站在刻着“北碚”二字的江边巨石上。

  “二哥,这碚字什么意思?”

  “碚,地面大的石头。我查过《康熙字典》。”

  卢子英在自己手绘的地跨江北、巴县、璧山、合川四县的“嘉陵江小三峡地图”上标下这个地名“北碚乡”。

  卢作孚跺一脚那巨石:“地面大的石头,才好做基石。”

  卢子英望着附近的比杨柳街更见贫寒的北碚乡场:“这荒村野店的,二哥想在此地搞一座高楼?”

  “你二哥想在此地搞一个试验,做下一件事。”

  “什么事?”

  “上下五千年,中国人还没做过的事。”

  “快说给我听!”

  “事还未实行,我说你肯信?”

  不知是有缘,还是巧合,刘湘也正想到辖区周边的一处地方,恰恰是卢氏兄弟所到之处。

  此时,川东粤菜馆内,酒过三巡,一片说笑,刘湘那双眼睛却看出了异样——左侧空着的“卢作孚”首座以下,坐着川军第28军的师长陈书农,不说不笑,正怒瞪着桌子对面。桌子对面,坐着自己的21军的师长王芳舟。两人隔桌怒目相视,有剑拔弩张之势。

  刘湘一声咳嗽,全场顿时安静:“有件事,今天我要说。诸位知道,嘉陵江小三峡地跨江北、巴县、璧山、合川四县,自古盗匪出没,危害商旅。今逢我国民革命军第21军进驻重庆,为统率辖区各县团防武装,特组织川东南团务总监部——任命我部师长王陵基为总监。”

  王陵基站起敬礼:“属下遵命!”

  刘湘:“至于这嘉陵江地区江巴壁合4县特组峡防局局长一职嘛……”

  陈书农立刻站起:“陈书农大胆毛遂自荐!”

  王芳舟说:“陈师长都能毛遂自荐,王某更是当仁不让!”

  二人同时将目光转向刘湘。

  刘湘不看二人,只盯着面前闪光的酒杯:“这峡防局长,该谁来当,我心里有数!”

  刘湘将酒杯向众人举起。众人纷纷举杯。

  刘湘瞄一眼一左一右的陈书农和王芳舟。二人仍怒视对方。

  刘湘率先一饮而尽,待众人干杯后,才说:“这峡防局局长一职,且让它空着。但我要说明白的是,这个人选不在今日在座诸君之中。”

  陈书农和王芳舟同时望着刘湘。

  “二位为一把交椅争来斗去,让哪一位坐上去,另一位心头都不会服气。与其如此,不如二位谁也不坐。”

  刘湘说完,一转身,不再看陈书农和王芳舟,却对众人:“刘湘这个决定,各位服不服气?”

  众人事不关己,自然无人抗辩。

  陈书农撇过头气愤地从侍者手头夺过一瓶酒,就着酒瓶就干。

  “陈师长似乎心头有不平之气?”刘湘见状,悠悠笑道,他将空杯举起,让身后侍者斟个满杯。

  陈书农不是刘湘直辖部下,但是,自己师的防区紧挨刘军,也不想太过得罪这位正炙手可热的新上任的四川善后督办,何况刘湘端到面前的是葡萄美酒夜光杯,陈书农便放下酒瓶:“书农不敢!”

  刘湘又转向隔桌愤愤不平的王芳舟:“那么,刘湘这杯酒就敬王师长?”

  王芳舟也赶紧说:“属下不敢。”

  “我这杯酒,既已满上,终不成放下不喝吧?”刘湘大笑,“既是二位都不需我来敬这一杯酒,便请二位回敬我一杯如何?”刘湘突然打住,看定陈书农和王芳舟。

  陈书农一震:“属下敬军座!”

  王芳舟也赶紧举杯。

  见二人甘拜下风,一转眼,刘湘换了一副老友间耍赖的模样,憨态可掬地说:“坐,坐。刘湘这点酒量,怎抵挡得住二位左右夹攻?这样吧,我蠢长二位几岁,便倚老卖个喘,我呢,就这一杯,二位各三杯,人尽其才,物尽其用,大家各自坐稳了屁股下这把交椅,如何?”

  陈书农和王芳舟早听出话外之音,不敢再多话,当下正襟危坐,任由刘湘命侍者斟酒,连干三杯。

  刘湘待二人喝完,也举杯一饮而尽,席间又是一片欢声笑语。

  此时,刚刚引起川东粤菜馆为之明争暗斗的这一方土地上,卢氏兄弟将一块干饼,掰作两半,边吃边斗话说笑。卢作孚干哽得难受,却说:“妈妈这干饼,越做越好吃。”

  “能比粤菜好吃?”

  “重庆那边正上菜呢,四弟何不赶去?”

  “二哥不去,四弟敢去?在黄埔,校长请代英哥吃粤菜,他都想带了我去。”

  “你们校长还请你代英哥吃粤菜?”

  “那是当初,后来,校长和代英哥好像翻脸了。”

  “为什么?”

  “代英哥说,任何一个高级长官想引导军队走到反革命的路上去,我们军队中的同志都应当拿出党纪来制裁他——蒋校长知道代英哥这话是说的他。”

  “你们校长就……”

  “校长说代英哥是——黄埔四凶。”

  “黄埔四凶?”

  “邓演达、高语罕、张治中,第一个就是代英哥!”

  卢作孚一块干饼再也咽不下去:“若被你们校长排在四凶之首,代英的处境可真是凶险之极……”

  “二哥,你对刘湘、杨森都……不即不离,若即若离,保持等距离,不也……”卢子英没把“凶险”二字说出口。

  “刘军长杨军长提兵是向敌军开战。我是提兵——向自然开战,向社会开战。对四川军人,我是……”

  卢子英望着江上:“君子群而不党?”

  说话间,二人上了岸边小舟,卢作孚有些生疏地摇桨,划向江中。对岸那块刻着“磨儿沱”的石头,下书警示船工的民谣:“得活不得活,且看磨儿沱,土匪起砣砣。”

  江上风清,把二人的对话声送出老远。

  “不党就不党,不去就不去,干吗还费半夜功夫给刘湘写那么封长信,说得那么委婉?”

  “四弟可知这南岸姓啥、江北又姓啥?”见卢子英望望两岸摇头,卢作孚道:“此姓陈,彼姓王。”

  “两岸两大姓?”

  “此岸21军王师长,彼岸28军陈师长。一江之隔,两军天下。偏偏你二哥要做的两件事,一件是民生公司,离不开这条江。另一件就是先前说的试验,离不开两岸这片土。”

  “所以只好与刘军长邓军长杨军长……”

  卢作孚腾出一只划双飞燕的手来,指尖向下,顺着江心漩涡方向,划了一个圈。

  卢子英:“来往周旋?”

  “民初以来,四川人做点事,就这么难。厮杀割据,四川军人的大梦,几时才醒?”

  “二哥退出省城民众通俗教育馆时,曾说,纷乱的政治不可凭依,四川不一统,绝难做成一桩正事。”

  卢作孚一叹:“却又正因为这纷乱的政治,我辈要做的正事太多。”

  “二哥是说,身处魔窟,不去凭依这些魔头,凭依谁呢?”

  “要么你就什么事也不要做。”埋头望着桨片划出的一串串小漩涡,似在自言自语,“看来,我还真得去当个官了……”

  卢子英一抬头,叫道:“二哥当心!”

  “四弟放心,二哥知道官场险恶——”

  “二哥误会了,我是叫你当心对岸……”卢子英以目示意,盯着江中倒影——一群持枪带刀的土匪。

  对岸传来苍劲的声音:“江那边姓啥,老夫无论。江这边,只一个姓,姓程!”

  遥见对岸土匪中,匪首站上高岗:“二位尽管放马过来,我一生劫富济贫。二位布衣草鞋,吃糠咽菜,荒郊野外,分食干饼一块,我程老江怎忍横加伤害?”匪首句句还押着韵。突然打住,用了高腔嗓门:“儿郎们,打道回府。”

  对岸土匪身影果然退下。

  卢作孚道:“这声音,哪儿听过?”

  “人生地不熟,这么生疏的荒村野江,二哥哪来的熟人?”

  卢作孚摇摇头,似要驱散自己的遐想。

  多日之后,一个夜晚,何北衡袖中揣着一封刚收到的书信,来见刘湘。

  刘湘正襟危坐,正在练字,写的是杜工部由成都诸葛丞相祠堂柏树起兴的那一首七律。刘湘不写前三联,径直写尾联:“出师未捷身先……”

  何北衡站在刘湘身后,无声一叹——常闻刘湘说,夙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精忠报国之心,见他抄写这首杜诗,也非一回。可是,每一回,他都只写这最后两句。忠则忠矣,不亦过悲乎?何北衡使劲摇头,驱走心头盘旋的不祥之兆。

  刘湘写出下一个字,一滴墨从毫尖落在宣纸上,将这一字浸染得识不出来,何北衡知道那是一个什么字,何北衡所不知道的是这个字十年后才会应在刘湘身上。

  “北衡坐。向使当年刘备三顾而未得诸葛丞相,这一统蜀国的局面,恐怕难能吧?”刘湘抬起头来,“民国民国,此国民风不古啊。方今川省,上哪去三顾诸葛?”

  何北衡尽快把话引入正题:“那天结业典礼,甫澄兄温一盏美酒,摆平豪强霸道两师长——妙极!”

  刘湘颇有几分得意:“军长是做什么吃的,第一就是——摆平师长。那杨森前年败走省城,就因为没摆平他的第一师师长王瓒绪!”

  何北衡:“不过,峡防局局长,军座心中当真有现成之人?”

  “嗯。”

  “谁?”

  “北衡心中早有人选!”

  “哦?”

  刘湘狡黠逗趣一笑,望着何北衡袖口中插着的那封书信,不紧不慢地说:“便是今日江津、巴县、璧山、合川四县士绅联名上书推荐出任峡防局局长之人。”

  “什么事能瞒过甫澄兄这双眼睛?”何北衡一笑承认,递上书信,“不过,甫澄兄放着就近的两个师长不用,却为何选中卢作孚?”

  刘湘望着阳台下江面上一个正向江边移动的光点:“两位师长在我宴席上争得面红耳赤,不就是贪这峡防局局长是个肥缺?你说——他卢作孚会不会也贪在这肥缺上?”

  “不会。”

  “何以见得?”

  “当年卢作孚在成都办通俗教育馆,那王瓒绪不是还查过他的账吗?结果好多办馆资金,还是卢作孚用自己的钱填补上去的,足见此人不贪。”

  “连这样的细节北衡都访察到了?”

  “去年出任民生公司总经理,腰无分文,董事会给他一份干股,他从来不要。仅凭每月三十块薪水养活一家老小。”

  刘湘目光闪烁:“照北衡这么说来,他卢作孚是不会当峡防局局长这么个官喽?”

  “这话得先问他本人。辛亥首义第二年,熊克武委任夔关监督,没先问过他本人,被他当场辞官。”

  “那是民初的事吧?”

  “甫澄兄的意思是……民十六之今年,不用先问他本人,他也会当场受官?”

  刘湘自信地一笑。

  “北衡不明白这其中道理。”

  “就凭北衡袖中这封江津、巴县、璧山、合川四县士绅向四川善后督办甫澄兄推荐卢作孚出任峡防局局长的联名信。”刘湘显然早知有此信,“平白无故,四县士绅会联名推荐这个人?”

  “甫澄兄是说……四县士绅联名推荐,正合卢作孚本人的意思?”

  刘湘高深莫测地摇头。

  “那,甫澄兄是说……四县士绅联名信,正是出自此人奔走周旋谋划?”

  刘湘仰天大笑。

  何北衡:“若真如此,此公可绝非等闲之辈!”

  “他若是等闲之辈,我刘湘哪有耐心与他慢慢周旋?”

  “等闲之辈,但知循规蹈矩,苟合性命于乱世。必得非常之大人,才行得非常之大事!”何北衡只觉此是利于刘湘利于地方利于士绅百姓、符合自己毕生心愿之事,且先促成之,便顺势接过刘湘的话说,“甫澄兄打算何时请卢作孚赴任?”

  “不急,我还要再摸摸他的底。此人不贪利不贪名。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名往。你说,这个世界上还真有他这种完人吗?”

  何北衡沉吟:“这……”

  “如果刘湘判断无误的话——这峡防局局长正是此人主动谋求之官位。北衡识人,请放眼刘湘辖区,可还有第二人,能有此能耐,愿谋某官,便能这么快促成四县士绅写下此信送达我面前?出手之快、下手之猛、手腕之高!且在看似不经意,全然不露痕迹间,悄然达到目的。岂止是手腕?那四县士绅中也是藏龙卧虎,各怀城府丘壑,但一说起推荐此人,竟异口同声!这事便是我刘湘来做,光凭耍手腕也休想做成。”刘湘道,“而此四县小三峡,看似无人问津不毛之地,你再细看!”

  刘湘瞄一眼墙上辖区挂图上那一条嘉陵江,道:“峡区所辖,位于重庆合川之间,跨江北、巴县、璧山、合川四县,面积达一百平方公里,挟本市去省城‘东大路’之咽喉,控川省出川之第二大黄金水道,陆路水路,谁要是当上这峡防局局长,哪一条不在其挟控之下?时下驻防合川、武胜、铜梁、大足数县的邓锡侯28军陈书农师与驻防巴县、江北、璧山的我刘湘21军王芳舟师,两位师长,哪个不想掌控这小三峡峡防局局长?——道理便在这里。这峡防局局长若委任非人,更有一个要命之处——小三峡中土局局匪出没,当局长便要剿匪安民,要剿匪你便要准他用兵,他是政府委任、拥有合法兵权、可率团防用兵作战之人啊!”

  望着地图前正纵横捭阖、指点江山的刘湘背影,何北衡不禁倒抽一口冷气——我的甫澄兄啊,你当真是川省川军中第一枭雄——奸雄——英雄!

  “因此,我刘湘不得不小心再小心!”刘湘并不知道何北衡此时的心思,他转过身来,“北衡,信上那几句是怎么说的?”

  何北衡打开联名信:“江北士绅王序九,合川士绅……谨向两军建议,请双方不必争夺,让一位既孚众望,又有才干的第三者卢作孚出来负责。”

  “那么,原峡防局胡南先局长,士绅们对他作何安排?”

  “原局长胡南先以其‘年事已高,精力不济’辞职可也。”何北衡读出信中原话。

  “巧啦!”刘湘向桌上一指,“北衡此信带到之前,副官刚送来胡南先一信。我还没来得及拆看。便请北衡一读。”

  “真是巧了!”何北衡刚拆信,便笑了,“正是峡防局胡南先局长的辞职信。”

  “把大意说来听听。”

  “这位胡局长遭数位士绅指控——船捐年收巨万,疑有中饱。士绅们要求撤了他。他本人呢,曾两次出任峡防局局长,治理小三峡匪患颇有政绩,他不愿因一己的去留,中断了峡区治匪这一利于峡区百姓的大事。所以恳请甫公……”

  “他不是辞职么,怎么,还想向我求情得以留用?”

  “他是向甫公求情,却非为己之留用,他相中一人,向甫公力荐,以其自代。”

  “谁?”

  何北衡一笑,将胡南先辞职信递上。

  “卢作孚?”刘湘低声读信,“巧啊,天底下有这么巧的事!这边呢,四县士绅联名推荐此公出任此局长!这边呢,原局长胡南先遭‘数位士绅’指控贪污中饱而提出辞职。刚听到这一节,我还在想,这‘四县士绅’与‘数位士绅’是不是同一群人或同一党人?那样的话,这遇巧可就有点儿蹊跷。”

  “那样的话,这当中一定大有名堂。”

  “那样想的话,我刘湘可真是小心眼。”刘湘坦然地摇头,“听到这位请辞职的胡局长也在推荐此人,这一巧,巧得可不易。这不是一群人一党人受某一人指使所能做到的。”

  “是啊,推荐此公为局长,须得推荐者本人以不当局长为代价。谁肯干这赔光血本的买卖?”何北衡望着胡局长的辞职信。

  “今日一封推荐信、一封辞职信,异口同声,推荐此公,只有两种可能,要么这位卢作孚是操纵局面之奇才,总能把方方面面之人玩得团团转,这样的话,他便是天纵之才。要么他是天意选中的扭转局面之大材,他要行之事、要任之官,总有上天为之摆平,这样的话,他便是天使之才。无论天纵还是天使,这样的大材我刘湘幕府都不能听任外流,所以,这峡防局局长一职看来是……”

  “非他卢作孚莫属!”何北衡暗喜,不由得抢过话来。忽然,他发现刘湘正眯缝着双眼,意味深长地笑望着自己,他有些后悔自己犯了急性子。

  “看来,北衡心头也是想推荐此公?”

  果然被刘湘这双眼睛看出自己的心思,何北衡想,这也不是什么私事,犯不着遮遮掩掩的,索性把话挑明了:“正是。”

  “最巧的便在这里,四县士绅、辞职局长,还有我的北衡兄,全都力荐此人,足见此人在众人中口碑之实、名头之响、根基之深、羽翼之丰!”刘湘笑道,“北衡兄,我没说错吧?”

  “这话听来,也就是说,甫澄兄对这位卢作孚还是有些看不透吃不准?”

  “他放着四万银子的官不当,却主动谋求四县之间小三峡中这么个峡防局局长。”刘湘沉吟道,“这个卢作孚啊,初看——平常,再看——平常中,似有些不平常,三看——所有不平常,复归于平平常常……北衡,我要辛苦你一趟。”

  “去会会此人?好。我择日便去。”

  “四川人,说不得!这不,此人的船接你来了!”刘湘一指阳台下江边,原来那个移动光点——是亮着灯、正在泊靠码头的民生轮。

  何北衡去后,刘湘凭栏俯瞰,再也不是先前那副面孔,冷峻地望着泊靠的民生轮:“卢作孚,我刘湘倒要看看,你真是啥都不贪,还是只不贪蝇头小利的一个巨贪?”

  次日天未大亮,汽笛搅拢晨雾,民生轮出小河向大河下游驶去。

  客舱中,一个将礼帽扣在脸上的、穿长衫、戴墨镜的乘客靠在椅子上睡着了,一个服务员走过去,将船边挡风的帘布拉拢,免得吹凉了乘客。服务员转身为别的乘客送上开水,戴礼帽的乘客用一根指头挑开礼帽,睁开眼睛,打量着,这服务员是卢作孚。隔着墨镜看去,跟隔着望远镜看到的印象差不多——这张脸,平平常常。接着,乘客瞄着昨夜上船的何北衡走向卢作孚,与之结识攀谈,二人并肩走向船头。何北衡问话不断,卢作孚对答如流……

  乘客默默地打量着卢作孚的背影,他是刘湘,史家都未漏记四川善后督办、川军领军人物微服登上民生公司轮船考察这一笔。刘湘望着客舱内一张宣传画,读出画上八个字的广告语,一笑——若是我刘湘能将整个川军治理得像卢作孚的这艘船,还怕不能“安全迅速”地一统川省?还怕不能把这天府之国也治理得“舒适清洁”?

  “咔嚓”,相机快门声响起。

  渝涪航线一路上的风景被拍成了许多张黑白照片。拍照的是一个50岁上下的儒雅平和的中年乘客,他是四川大学经济政治学教授、重庆商务专科学校川江航运史教研室主任泰升旗教授。

  身后,一个大学生模样的人,是他的助手田仲。

  泰升旗的取景框由江边的风景随意移回到民生轮船头,对准卢作孚的身影,按下快门——卢作孚正与何北衡激烈辩论……

  卢作孚回过头来,显然是在讲述客舱内的情况,何北衡也跟着回过头来,戴礼帽的客人已将礼帽重新扣在脸上,似又睡着了。

  有缘之人,往往一遇即合。民生轮由涪陵回转重庆后,何北衡已与卢作孚成了朋友。分手时二人似有许多话还未说完,何北衡最后一个下船,下船后便直奔刘湘府。

  “搅了甫澄兄的好瞌睡!”何北衡见刘湘穿着睡衣进了客厅,忙笑着道歉,“不过呢,奉兄之令,我想我还是连夜登门复命!”

  “辛苦北衡了。”刘湘揉揉睡眼,真像是刚睡醒的样子,“怎么样,这个卢作孚?”

  何北衡:“贪!”

  刘湘:“贪什么?”

  “从蝇头小利贪起。他那条船,上月收入,159.3元。他那公司,去年电水厂、碾米部,同时开业,他亲自监督,开支极省,省到他的民生公司重庆办事处只在千厮水巷子汇源店租一间房。他锱铢必较、滴水不漏,由是他的公司去年开张头一年,便赚了13568元。”

  “这下他可贪肥了?”

  “是贪肥了——他却把赚的钱全都公开,该留的留,该分的分,由是他公司的众股东缴款一改当初,变得相当踊跃,股额五万,二三月内,完全收足。”

  “他心满意足?”

  “他贪得更大!”

  “他贪了多少?”

  “他将公司贪得的红利分给股东,自己却分文不取!”

  “哦,那——他更贪什么?”

  “贪下一个船!他马不停蹄,加募股额五万,民生轮之后不过半年,他又向上海订购‘民用轮’。”

  “这样一个商人……”

  “商人之贪,可无法与他同日而语。”

  刘湘问:“他一个民生实业公司经理,除了轮船、除了赚钱,除了公司,还能贪什么?”

  何北衡冷冷地说:“地盘。”

  刘湘当下警觉:“谁的地盘?”

  “王师长的地盘。陈师长的地盘。”

  “唔!”

  何北衡将卢子英手绘的那份“嘉陵江小三峡地图”摆上桌面。

  刘湘问:“嘉陵江小三峡——这不都是我的地盘么?”

  何北衡说:“眼下,他贪的,还只是你的这块地盘。”

  刘湘紧接着问:“日后?”

  何北衡悠悠地望着刘湘身后。

  壁上,悬着川军21军重庆防区图。刘湘猛转头望去:“重庆?”

  何北衡将视线转向另一侧壁上的四川地图。刘湘问:“四川?”

  何北衡摇头,视线看定正中的中国地图。刘湘冷笑:“难怪此人不去杨森幕府,连我的首座也不肯俯就。”

  何北衡说:“此人所贪,非常人所贪。”

  刘湘问:“鸟贪食,狗贪骨。读书人贪名,军人贪胜,商人贪财。君子贪义,小人贪利。天上飞的,地下走的,寻遍天下,无一不贪者!这卢作孚,到底贪的是什么东西?”

  “比如此时,他正在你的地盘上一个叫北碚的小村落搞一个试验。”

  “什么试验?”

  “川江上跑轮船办航业是他的第一个试验,现在他开始第二个试验。”

  “到底是什么试验?”

  何北衡:“上下五千年,中国人还没尝试过没体验过的——这是他的原话。”

  “快说给我听!”

  何北衡说:“事还未实行,我说你肯信?——还是他的原话。”

  刘湘:“有名堂,这个卢作孚真有名堂!”

  何北衡察言观色,见刘湘此时已经对卢作孚失去先前的戒心,便凑上前问道:“甫澄兄,那峡防局局长一把交椅?”

  “看来非他莫属!”

  “甫澄兄不怕他贪?”

  “若卢作孚所贪,非刘湘所贪,刘湘何惧之有?”

  “那是。”

  “若卢作孚所贪,正是刘湘所贪,刘湘部下,贪重庆贪四川贪天下者也是有的,还不一个个规规矩矩追随刘湘?天下之大,非所贪最大者之天下,乃力量最大者之天下。枪杆子在手,力最大者说了算,我还怕他贪?”

  何北衡默默听着,对刘湘身上这股雄强豪霸之气心悦诚服:“当前,峡防局局长一职,非卢作孚莫属。日后一统四川者,非甫澄兄莫属!”

  刘湘开怀大笑。

  何北衡说:“我这就去准备委任状。”

  何北衡转身,正走出,听得背后刘湘的声音:“发表卢作孚为峡防局局长之前,我这个四川军人兼地方长官,先会一会他这个读书人兼商人。光是望远镜里见过面,总觉隔得太远……”

  听这话音,何北衡觉得又有点不实在。

  几天后,何北衡高一脚低一脚地踩着江边那一坡石梯坎,体己地对同行的卢作孚说:“这人啦,兵权一大,脾气就大——什么话当说,什么话不当说,请作孚兄看我眼色行事。”

  “作孚领会得。”卢作孚不动声色地应道。

  说话间,何北衡引卢作孚来到刘湘府前。

  “我是军人,你是商人。”卢作孚刚落座,刘湘说,“我怕你!”

  卢作孚默默摇头。

  刘湘:“你怕我?”

  卢作孚默默摇头。

  刘湘:“商人怕军人,因为军人有枪杆;其实,军人也怕商人,因为商人有洋钱。”

  刘湘与卢作孚对坐,何北衡陪坐。经历了五四运动,出自北大的何北衡相中刘湘有“一统川省”之霸气,更有一统之雄强实力,这才入了刘湘幕府。除此之外,何北衡从来没有奢望过能窥穿这样一个“霸主”的心机。今日,何北衡更没料到刘湘会以这样的话来作为与卢作孚初次会谈的开场白。何北衡见卢作孚只是默默听着,这才暗暗松了一口气。还好,来时路上自己先打过招呼。

  刘湘显然是有意拿出行武之人大老粗的派头,对卢作孚说:“商人没有军人保护,便感到有生命危险;而军人没有洋钱也就没有饭吃,同样有生命危险。”

  卢作孚不卑不亢:“卢作孚不怕军人。”

  何北衡心头一紧。今天这一个“商人”一个“军人”相会,最难做的人是我何北衡!我是你刘湘的幕僚,又与你卢作孚新交朋友。我重你刘湘,又敬你作孚,所以夹在你刘、卢二雄当中,我只想让你二人相谈甚欢,可是一上来,你甫澄兄就说什么“生命危险”,你作孚兄又顶回去一个“卢作孚不怕军人”,我何北衡被你二人这不冷不热、机锋暗藏的言谈吓得两边担忧。

  何北衡向卢作孚使一眼色。偏偏卢作孚故作不见,何北衡又不便开口插话,便听得卢作孚看似平静,却软中带硬的一句回话:“军人甫澄先生也不必防我卢作孚。”

  何北衡担心地再转过头望刘湘,觉得今天这场合自己的颈项脑壳连在一起有点像细娃崽儿过年耍的拨浪鼓。

  刘湘老辣,笑道:“如此,甚好。不过,我希望枪杆子与洋钱合作,把市面搞好,彼此有利。对我刘湘这一‘枪杆子与洋钱合作论’,卢先生觉得如何?”

  卢作孚不卑不亢:“相信重庆商人会大表赞同。”

  刘湘:“我的团营连长,对卢先生的授课,大表赞同。”

  卢作孚:“四川的军师旅长,常常这一部分在这里开会,那一部分在那里开会,从没有见全体集合起来开一次会。会议的内容都是秘密的,我不敢妄猜其内容是不是有关四川商人、四川读书人、四川所有人的利益;但如其有关四川人的利益,便可以不守秘密了。”

  这不是摸老虎屁股么?何北衡听了,一身直冒冷汗,脸上却堆满热乎乎的笑,左顾右盼,插科打诨,生怕二人突然谈僵了。何北衡将这两个人撮合在一起,是颇动了一番心机的,是为了一统川江一统川省——这是何北衡今生的宏图大志。眼前客厅中这一个军人一个商人,乍看天壤之别,风马牛不相及,其实细想起来,会发现二人是天生的盟军。何北衡恨不得做木匠掌墨师手头的牛胶,将这二人一劳永逸地粘合在一起,共同实现一统川江川省的霸业。刘湘若失去卢作孚,会失去一统川江的最佳人选。失去川江一统,谈何川省一统?如何与外面世界交通?卢作孚若真惹火了刘湘,他枪杆子在握的人——何北衡不是不知道刘湘半生来与人火拼时的杀伐决断冷酷无情。说不得,我何北衡今日这场合只好做一回垫在你作孚与你甫澄碰撞靠拢时的废轮胎圈。

  先前卢作孚那席话太过耿直,刘湘开始听得不舒服,但强力控制住自己。以卢作孚的机警敏锐,他不可能看不出这一点,可是,他却故作不见。何北衡在桌面下悄悄踩他一脚。卢作孚抽出脚,顾自说道:“今日得见甫澄先生,卢作孚幸甚。有几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

  卢作孚说:“最好有一次全四川的将领,自师长以上或自州长以上的会议,四川各界、各种专门人才都有代表列席。”

  “开会商量什么?”

  “共同商量四川人的问题。商量迄今为止四川哪些事做错了,明日开始四川哪些事应该做,又该怎么做。商量停止四川各军师旅之间的战争,停止四川军事的发展,实行培养专门人才的计划,分配四川各界事业的经营,分配各种监督的责任于各军师旅长。”

  何北衡默默摇头——你卢作孚怎么今天说出话来这样直杠杠的?身在刘湘幕府,何北衡对川军首领无一不了如指掌。杨森虽是英雄,亦有建设泸州建设四川一统四川之志,可是,较之甫澄,却差着一大截。你卢作孚能与杨森那样的蛮干将军交友,为何却要与甫澄这样的帅才作对?你也不看看刘湘现在的脸色。

  刘湘沉吟良久,开口了:“卢先生倡导的这种会议,川人中,谁能发起?”

  “川人中,有心人便能发起。川军中,有心的将领亦能发起。”

  “川军将领?卢先生心中,或有现成人选?”

  刘湘从最初的抵触、欲怒到此时,已经产生倾听的兴趣。卢作孚早将此看在眼里:“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刘湘心中欢喜,故作困惑。

  卢作孚肯定地说:“甫澄先生若能发起,却是再好不过。”

  刘湘大笑:“就算我刘湘发起这四川会议,上了主席台,第一句话,怎么开场?”

  卢作孚胸有成竹:“第一是促成四川人研究政治问题。”

  刘湘一听,警惕地逼视卢作孚:“政治?”

  卢作孚侃侃而谈:“使川人皆知道政治上完全是关于中国国家或四川地方的问题,其立足点绝不在自己一个人、一家人、一族人、一群人、一公司同人、一军军人的利益上。”

  刘湘听得如此大气的议政,暗想:“果然‘巨贪’!”

  卢作孚说:“四川的政治问题是有正当方法解决的,相互争夺绝不是解决的方法。”

  刘湘问:“如何才是?”

  卢作孚说:“以四川人解决四川的公共问题,绝不是以这一军解决那一军,或那一军解决这一军。”

  刘湘听得耸然动容。

  桌下,何北衡一脚踩在卢作孚脚上。

  这一回,卢作孚也不抽出脚来,振振有词:“换句话说:这是一种事业,纵分若干步骤,横分若干部分,是依赖大家共同经营成功的,而非可以相互争夺成功的。若甫澄先生发起首届四川会议,这‘相互争夺’,正是会上第一个待解决的政治问题,它阻挡了一切政治事业的经营,阻挡了一切政治改革,是需要全体四川军人、四川人首先想法共同解决的!四川军人、四川人的大梦,该醒了!”

  卢作孚说完,刘湘悠悠地用盖碗茶盖子刮着碗边,再无别的声响。卢作孚不慌不忙地等待着他的反应,何北衡置身二人当中,实在难受,索性推开阳台门到室外透口气,听那川江号子与轮船汽笛你长我短此起彼伏,总算胸口舒畅了些。心头却总是放不下,只听得屋内二人一个说川江,一个说川军,同时说川省川人,同时说出一句话——“这川耗子给外界的丑陋形象到了非改不可的时候了!”何北衡知道,“川耗子”是外地人对川人的讥骂,一如讥骂湖北人为“九头鸟”。接着就听得笑声大作,回头望去,刘湘与卢作孚正相视大笑。就这两分钟,究竟二人说了些什么,发生什么转机而致如此融洽,何北衡想不出来,却笑得似比二人还开心。英雄便是英雄,人物便是人物,岂是等闲目光看得出来的?

  何北衡知道,今日之事成了。何北衡料定,日后川军中若有一统川省者,必刘湘也。日后川人中若有一统川江者,非卢作孚莫属。何北衡认定,日后无论一统川江一统川省,非此二人联手不能!

  一年后,刘湘将其今日初见卢作孚之随谈“枪杆子与洋钱合作论”公开发表,果然得到重庆工商界的赞同。

  三年后,卢作孚将其今日初见刘湘的随谈写成文章,题名《四川人的大梦其醒》,公开发表,一时震动四川各界。

  “……当时是军阀割据时代,合川是二十八军邓锡侯防区;盐井溪、草街子、二岩、黄桷镇和水土沱是二十八军师长陈书农势力范围;巴县、江北县和璧山县是二十一军刘湘江的防区,童子鸡家溪、蔡家场、北碚、澄江镇是二十一军师长王方舟的势力范围。两军名为互不侵犯,实则时有冲突,互不相让,都想独占峡区。卢作孚从两军双方进行活动一方面与陈书农拉关系,邀他入股,扶持民生公司;一方面通过四川‘北大系’的何北衡、陈学池等人,奔走于邓锡侯、刘湘之间,促成二十八军和二十一军在北碚地区的谅解。同时陈学池又托地方人士耿布诚、王序九辗转向陈书农、王方舟建议,最好让地方上有信用的第三者出任北碚峡防局长,具体人选就是卢作孚。”关于卢作孚出任峡防局局长,文史专家、《重庆市北碚区志》副编审李萱华七十年后如是说。

  “二哥出任北碚峡防局局长是由于地方人士之推荐,经各方面的赞同。”卢子英追忆道,“二哥欣然接受士绅的建议。但王芳舟又要安插他的亲信王岳生任副局长。王曾做过财政厅长,是搜刮民财的官吏,二哥以其不是搞建设的人而婉言推谢了。”

  这个官,得来之过程,以及得官后防止异己谋官而搅乱大局的细节,未见卢作孚本人提及。

  下面的史实是不争的:

  1927年,卢作孚于胡南先去职之后,就任江巴璧合四县特组峡防局局长。

  1927年,卢作孚从要用枯水绞杀了他的第一艘民生轮的嘉陵江中,找开一条新路,且在江岸上扎下一块地盘,他在岸上水上两条腿走路,同时推进着他的两个试验。

  “本年民生公司因为营业情况甚佳,股本增加为10万元,职工增加为75人。”《卢作孚年谱》如是记载。

  卢作孚后来把民生公司从创办到本年这一段时期,称作——“公司事业经营之第一期”。他写道:“在这艰难缔造的时候,努力的朋友都有牺牲个人的决心。没有说事苦的,也没有说钱少的,同时各方面争来拉人做事,待遇地位都远在这桩小小事业之上,却没有一个人离开这桩事业而去。”未见他记载这一段自己是怎么想的、怎么操劳的。

  就在卢作孚第一次将民生航线拓展到长江上、出任峡防局局长并蓄足劲道要在北碚周边乡村开始他的实验这一年,一个清朗的秋日,他与蒙淑仪的第四个孩子出生。他按季节为小女儿取名“清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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