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卢作孚 > 上篇(1893年—1926年) 第十章 新政
旬月之内,再入铁牢,都是犯在四川军人手中。第一次只是谋琴害命,这一次,代英知道,自己所犯的罪名,真正是要命的。手把铁窗,恽代英后悔还有话未对卢作孚说尽。其实恽代英由上海办完那一桩“要事”后,坚持要返回泸州一趟,还有更深的考虑。他是受同志们派遣,要与卢作孚共同研讨他们开创的川南新局面失败原因,寻找新的救国之路。
公历1920年7月2日,川军第2军军长刘湘在重庆通电就任川军总司令兼省长,整编清点川军进行,实行“就防筹饷”,从此“防区制”在川省合法固定了下来。
10月,军阀连年混战,四川出现新格局。川军将滇黔军逐出四川境内。12月30日,川军刘湘第2军第9师师长杨森兼任四川泸永镇守使、永宁道尹,集军民财权于一身,进驻川南富庶地区泸州,实际上第9师辖区成为四川防区制中的主要割据势力之一。
泸州城南门,成排的民居被推倒拉垮,一眼望去,废墟中只露出一栋老房子。
这房子古式的门框当中,安放一张太师椅,一个老人端坐,双手抱定一块匾“梁氏祖宅”,堵在门口,直勾勾望着扑面而来的尘土瓦砾。
烟尘散去,几个被老人堵在门外的士兵露出脸来:“老人家,杨师长有令,办新政,修公路……”
老人将匾靠定怀中,腾出双手来,伸出九指。
士兵说:“是啊,杨师长给了您这多安家费,您就搬迁了吧!”
老人愤懑地将九根指头伸到士兵眼前。他身后,老屋内,老伴抱着小孙子,哭得死去活来。
士兵面面相觑。
“你们还在这里磨蹭什么?”一个冷冷的声音响起,正是骑在高头大马上的杨森。
几个年轻士兵吓坏了,只有指向那老人。
杨森问:“老人家——安家费,搬新房,您还有什么不满意?”
老人端坐不动,只将九指张开,伸到杨森眼前。
“九?”杨森遥指:“此乃我四川有史以来第一条马路!泸县南门外,到山岩脑。还请老人家挪动挪动,为一方繁荣,相助我这泸县新政……”
“蛮干将军!”老人九指堵住杨森,迸发大吼。
老伴见老人发威,也哭喊起来:“九代人啊,我生是这屋的人,死是这屋的鬼!”
杨森强行克制,马鞭一挥:“老人家腿脚不方便,弟兄们——扶老携幼,帮他搬家!”
门外,数十人拖着重达数千斤的碾石,碾压那一大片搬迁后的民宅。杨森与副官双骑驰去,杨森马鞭甩得响亮,指点着初见形状的公路毛坯,颇志得意满。
废墟中围聚的百姓议论纷纷:“民房拆完,看这蛮干将军还要怎么蛮干?”
人群中,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子盯着杨森背影。
“民房早拆尽,问将军何日才滚?”是夜,泸州杨森府内,杨森用马鞭指着桌上新送到的一份私家小报《师贤周刊》,念着上面的一副对联。
副官:“这个叫梁师贤的,吃了豹子胆,公然私印小报,讥讽新政,煽动民众!”
杨森不紧不慢念出下联:“马路已捶平,看督理哪天开车?”
“我去封了它!”
副官快马驰出。路过杨森窗前时,听得窗内一声响鞭,副官赶紧勒马,见杨森端起紫砂壶喝了一口:“这一联,对得如何?”
“顽劣之极!师长新政,泸县民众,翘首以盼我四川境内第一条马路!这梁师贤,竟敢舞文弄墨跳出来挡横……”
杨森马鞭一抽桌子:“我是问你他对子对得如何,你给我扯这么多空龙门阵?去!”
“是,我这就去封了它?”
“去马房!”
“是,卑职这就去马房为师长带马,陪师长去封了这梁师贤的嘴!”
“本师长命你去扫马房!拣马粪!”
“拣马粪?”
“你不是爱拍马屁么?我让你拍个够!”
副官吓得下马,跑进屋来:“师长,说实话……我怕师长就不止是命卑职去拣马粪了。”
“本师长只要实话!”
“说实话,这对子,对得绝妙。”
“妙在何处?”
“妙在——这上联的‘滚’,与下联的‘开车’,一语双关。”
“如何双关?”
“字面上——似在骂师长强拆民宅,快快滚蛋、车身走人。”
“唔。字面下藏着的……?”
“师长若真要封他的嘴,他立马可以满嘴跑舌头,换个说法。”
“什么说法?”
“——我梁师贤这一联,上联这一个滚字,说的可不是滚蛋之滚,是车轮滚滚之滚也!下联这开车,不是走人,是……我就是巴望马路早日碾平,杨师长杨督理早日开车飞驰在这条马路上。”
杨森一脸霸气:“走,我要他梁师贤拿话来说!”
“师贤写这对子,不过是表示——巴望马路早日开通,车轮滚滚,好让我泸县新政如这马路一样通畅,得遂泸县民众心愿!”望着连夜问上门来的杨森,梁师贤振振有词,他犟着颈子,望着杨森,等待这位“蛮干将军”的下文。他的身后,孔夫子牌位前,有一横匾“师贤私塾”,看来是位读书人、教书匠。
隔着堂屋中八仙桌而坐的杨森一进门碰了这颗硬钉子却全然不动声色。他发现八仙桌上,这位书生的娘子先前刚送上桌的那两盏热茶,没来由地晃来荡去,泼出不少在桌面上。细看时,是整个桌面在晃荡,心中暗自好笑,他想都不想就猜到这桌面颤抖的原动力来自对桌而坐的这位梁师贤先生。杨森与读书人打交道非止一次两次,颇知他们在自己这样一个将军面前最爱显示的长处与最难掩饰的短处。
此时的梁师贤,最憎恨的是自己的双腿不争气,老在裤管中打着摆子——我梁师贤一点都不怕军阀,我的两条腿为啥要怕军阀?
盖碗中泼出的茶水顺着桌面径直流过,淌下桌沿,浸过灰布长衫,打湿了他的双膝,他赶紧将双腿从自己面前的桌腿前挪开些,同时偷眼看看杨森有无察觉。
谁知杨森根本不看他,反倒转身眯着眼望副官:“乍见先生对子,杨森怒极。见先生本人,杨森反倒欣喜!”
梁师贤愣了:“为什么?”
“梁先生直话直说,杨森才知自己所办这泸县新政在民众心中究竟作何反应?杨森想办新政,竟忽略了本地民众接受新政尚需过程。杨森我是操之过急啊!”
“昔日,师贤只闻说‘蛮干将军’之名,今日亲见,才知师长,无论面子里子,都为泸县一方民众着想!”梁师贤与杨森周旋,他一把抓过桌上几份《师贤周刊》,作势要撕,“惭愧!惭愧得紧!”
“如此一副巧对,一把撕了,先生不嫌可惜?”杨森按住他的手,回头对副官:“从我名下,送五百大洋,资助《师贤周刊》!”
副官一愣:“是!”
杨森大包大揽地张开双臂从梁师贤桌上将报纸全都揽过,塞到副官怀中,道:“传令,我师各部,并吁请泸县各界,订阅《师贤周刊》,以开放眼界,了解民情,增加共识!”
梁师贤急忙抱拳:“师贤出言不逊,反受师长如此抬爱!”
杨森眯着眼睛笑道:“不瞒梁先生,我这泸县新政,不过是为他日四川新政打下的垫脚石!”
“依师贤愚见,建设四川实行新政,还当以伐心为上,这得人心者,得泸县、得四川,得……”梁师贤有所忌讳地打住。
杨森大笑:“先生还怕说么?我替先生把话说尽——得天下!”
梁师贤被杨森霸气所镇:“是,是,得人心者得天下。”
杨森突然打住笑声,逼视梁师贤:“先生高见——这乱世中之人心,当用何法、从何处得之?”
梁师贤答不上来:“这个……”
杨森冷眼相看,悄声对副官:“此子不过寻常教书匠一个,多少有点骨气、才气而已。我这一问,岂是他能……”
果然,梁师贤抬头望着杨森:“师长这一问,岂是师贤能答得上来?”
杨森振振有词:“一切政治改革,应自教育入手,而以教育统治人心,为根本准则。”
梁师贤抬眼,这一回是真佩服:“师长此言,一针见血!”
“这话却非杨森能说!”
“那是谁说的?”
“与先生一样,一个读书人。”
“能说出这话,可知当真与师贤大不一样!师贤不能!误师长空跑一趟……”
杨森开怀大笑,拎起马鞭:“哪里哪里,正要感激先生,叫杨森不虚此行!告辞!”
杨森与副官双骑驰过毛坯公路。当真开工铺一条公路,杨森才晓得比挖一条同样长的战壕要难百倍。编制一个连的壮丁,合力拉着重达十吨以上的石碾子压路面,压了多少趟还没压平路基。
副官说:“这梁师贤,不过寻常,明明叫师长白跑一趟,师长怎么说——‘不虚此行’?”
“不虚此行啊!这寻常之人,叫我想起一个不寻常的人!”杨森道。
“谁?”
“六年前,江安县,万言书……”
“卢思?”
杨森快马加鞭:“舍他其谁!”
杨森“新政”,让梁师贤有了新职业——体育运动会的裁判。梁师贤站在川南师范学校“新政”以来新修剪过的体育场沙坑前,吹了一声小喇叭(其作用相当于当代奥运会哨子)后,高声宣布跳高比赛规则:“跃过横杆,而杆不坠地者为胜!”
运动员队伍中,便有人飞跑跃起,却碰翻了横杆。这该是泸县人见过的第一个田径运动会,支撑横杆的两根竖柱做得各有海碗的碗口粗,像足球球门的支架似的,还上了厚厚的红漆。
一阵哄笑声。此人一头沙从沙坑中爬出。
主席台上,杨森也看着,摇头哂笑。忽见另一人,足蹬多耳麻草鞋,身穿一百单八颗密门纽扣夜行衣,背上居然苏秦似的背了龙泉宝剑,他从运动员中蹿出,起跑后并未像前面那位那样直奔横杆,而是冲向支撑横杆的一根竖杆,借前冲惯性脚尖在竖杆上连连轻点,将身体冲到最高处,腾空跃过横杆。
有记者按下快门。
众人一阵喝彩:“马少侠!”
同时,运动场中,显然是主办者请来的川剧班子为之卖力奏乐,却是二胡与川剧锣鼓为主,奏的曲子却是《打神》。
裁判梁师贤吹着喇叭上前,压过奏乐声,他拼命摆手,否定这一成绩。
马少侠不服,又有观众帮着起哄,与梁师贤争吵起来。
梁师贤带着马少侠来到主席台。
梁师贤:“将军,这现代运动中跳高之一项,乃较量人之腾空跳跃之能量,可是他,用的却是国术中飞檐走壁一路轻功!”
马少侠:“先讲断,后不乱。你这裁判一开始便当众说好了的——跃过横杆,而杆不坠地者为胜!”
梁师贤犟着颈子:“这是泸县第一届新式运动会,你当是七剑十三侠论剑比武大会?”
杨森哂笑着冲马少侠摇头。
川剧班子显然倾向于马少侠,又奏起《拷红》。
马少侠义愤要走。
杨森胸有成竹:“壮士!”
马少侠站下。
杨森:“可愿在我军中当兵吃粮?我那侦察连连长,非壮士莫属!”
马少侠意外惊喜。杨森以目示意,亲兵过来,将马少侠带下。杨森望着混乱、哄闹、充满活力,又近乎荒唐滑稽的运动会,苦笑:“民众愚昧,人心浮躁,我这川南新政,当如何办下去?”杨森突然抬头,责问副官,“我叫你找的人呢?”
副官疑惑地问:“哪个人?”
杨森说:“上书进谏于我——一切政治改革,应自教育入手,而以教育统治人心……”
副官说:“六年前,他从江安出夔门,去了大上海,莫非师长,命卑职去上海找这个卢思?”
梁师贤听到这话,想起什么:“卢思?——卢思在此!”
杨森说:“卢思何在?”
梁师贤却从怀中掏出一卷报纸送上:“碰巧师贤怀里正揣着个——卢思。”
杨森打开,全是《川报》。
梁师贤说:“短短一两年,《川报》竟成省城最抢手的报纸。正是这个卢思主笔!”
杨森一眼看中头版一篇题目:《西藏往事的谈话》。
梁师贤说:“本文向民众呼吁,英吉利国利用印度为跳板入侵西藏,收买个别喇嘛与贵族,妄图趁机吞并我国西藏。”
杨森一目十行读毕,大声读出最后的句子:“我国民众,应同心协力,以抵御外侮!”
梁师贤问:“不知彼卢思,可是此卢思?”
杨森乐了,也学着梁师贤酸味儿,指着这篇文章署名“卢思”二字:“彼此彼此,同是一个不变之卢思也!六年前在江安,此卢思上万言书于我,言必称‘教育’,今日看来,此人心中所图,岂‘教育’二字可囊括?”
副官问:“师长看来,此人今日所图是……”
杨森说:“天下人心!”
当晚,副官从杨森手头接过一封书信,收信人:卢思。
副官快马驰出,路过杨森窗前时,听得一声响鞭,副官赶紧勒马于窗前。
杨森说:“我叫你停了?”
副官说:“可是……您那马鞭?”
杨森说:“我是叫你快马加鞭!这种人,我若慢一步,万一叫熊克武、刘湘、邓锡侯他们笼络了去……”
副官心领神会地说:“师长,此行,我还带了他。”
另一匹马上前,出现在窗口,马上,是马少侠,已换了杨森军军装。那一柄剑却依旧背在背上。
杨森一挥鞭,二人驰去。
杨森望着案头《川报》,道:“卢思,我倒真想看看,你口口声声之‘救国教育’,如何统治这纷纷扰扰老朽古旧之中国人心!老大中国啊……”
杨森端起紫砂壶喝了一口,将下一句话强咽进肚里:谁来做中国老大?
杨森问“老大”是谁,卢魁先也在指“老大”发问,只是二人所说的“老大”,不是同一个“老大”。省城合川会馆居室小窗边那个白木小桌前,卢魁先提笔在一张白纸上写下这段话:“造成今日之老大中国者,则中国老朽之冤业也;制出将来之少年中国者,则中国少年之责任也……我卢思赞同学会的宗旨——本科学的精神,为社会的运动,以创造少年中国。”
这一年,卢魁先加入中国少年学会。先后加入该会的全部112名会员中,有后来成为共产党人的毛泽东、恽代英、邓中夏、赵世炎、张闻天;有先为中共、后为国民党、再后投靠日本的周佛海;有科学、教育、文化界巨匠的朱自清、田汉、许德珩、李人……
小窗外,飘下一片枯叶。
对面督府衙门,又换新牌。
卢魁先独坐窗前,凝神写作。
门外传来声,听得杂役叫道:“老爷,卢老爷。”
“这声音怎么耳熟?”卢魁先将一枚钱塞出去,等着把信塞进来。钱掉地了,叮叮当当原地转圈,杂役极敏捷地扑下地,拾起小钱,举过头,目光炯炯,从钱眼中穿过……隔着门缝,卢魁先越看越困惑,惊喜地问:“罗大爷,你老人家醒过来啦?”
“我是姓罗,还当不成大爷。”杂役将小钱从面前移开,卢魁先看清了,此人腰背像当年罗圈圈一样弯成了罗圈,神情远比罗圈圈迟钝:“我是罗圈圈的儿子,小罗圈。”
卢魁先忽觉悲从中来。这天,卢魁先接到两份大红委任状:一份是督军熊克武礼聘卢思先生为四川省督军署委员。
另一份来自杨森。
当天,卢魁先带着两份委任状回到自己一家人在成都支矶石街临时租住的家中,向蒙淑仪说起这事。
蒙淑仪在院内空地开荒种了菜。她一锄果断地挖下,挖出一颗红艳艳的大萝卜。蒙淑仪问:“你定下了?”
“唔。夫人是不是想问我决定要去哪一家?”
“我猜得到。”
“夫人猜我要去哪一家?”
“离我们现在这个家最远的那一家。”蒙淑仪看一眼卢魁先身后,四弟卢子英在院内石桌上习字,字帖是一本岳飞书《前后出师表》。一岁多的儿子明贤在菜地边嬉耍。
“人说,四川号称魔窟,而魔窟中之群魔,便是军人!此人在川军诸巨头中有‘蛮干将军’之称!”
蒙淑仪担心地望着卢魁先:“那你……”
“人说他脾气之大,拍桌子砸板凳甩马鞭。”
“啊?”
“这还算好的。火发过他就没事了。人说,最可怕的就是碰上他阴恻恻地笑……”
蒙淑仪一手拄了锄头,腾出一只手,拇指食指两根指头拈住卢魁先的衣袖:“那我们不去了。我也是,不怕人拍桌子砸板凳当面发火,最怕人背后阴恻恻地笑。”
卢魁先笑着冲妻子摇头。
“你从来就不爱当官,说好了,我俩分工的,你写了文章卖给报社换钱买米,我种萝卜白菜,我陪他,带着四弟、儿子过自家的日子。”
卢魁先不语。
“这么可怕的魔头,你凭啥还要去帮他?”
“因为他大兵刚进泸县,便喊出两个字,四川魔窟中的群魔军人此前从未如此张扬喊出的两个字。”
“两个什么字?”
“正是革命前卢思天天想喊,革命后卢思日日想做的两个字。““我的夫君耶,你倒是说出来叫为妻听听啊!”
“建设。”
“建设?”
“去年割据川南,此人竟喊出——建设新川南!一年来,我冷眼旁观,想看这位四川军人是光喊,还是喊完就做。”
“这人,喊了,没做?”
卢魁先接过妻子刚拔出的萝卜,把手头的报纸递给她。报纸上,标题醒目:“川南建设川省第一条大马路”。
新闻图片,上百人拉着的巨大的石滚后面,马路已初见规模……
“他还兴办学校。”卢魁先再指下面一张新闻图片,那是在川南师范新操场,马少侠背了龙泉宝剑,腾空跃过横杆的瞬间。
“这一回他来找你?”
“我早料定他会再来找我。”
“为啥?”
“此人心有所图!”
“他一个军人,打你这个教书匠什么主意?”
“他要看我口口声声所谓的教育,是不是真的能统治纷纷扰扰的乱世人心!”
“你能吗?”
“光喊不做,就不晓得能不能?”
蒙淑仪娇憨地将刚挖出的萝卜放在卢魁先筐中:“我晓得他能!”
她又把自家男人改称“他”了。
卢子英被飞燕吸引,正张望,却碰上二哥严厉的目光。卢子英显然有些敬畏二哥,赶紧埋头习字。几十年后他写下:“二哥长我十三岁。我出生时,父亲的麻布小贩生意已经破产。全家生活艰难,无力供我上学,由二哥教我读书。1913年我尚未满8岁时,二哥为避免军阀胡文澜对革命党人的迫害逃到重庆,也把我带在身边。他对我管教很严,晚间必须背诵一篇国文才能睡觉。我经受不了,两月后就独自从重庆私逃回合川父母身边……他到成都工作也把我一同带去……”
“四弟小你十三岁呢!”蒙淑仪碰一下卢魁先,意思是不要对四弟太凶。
卢魁先望着四弟笑笑:“淑仪,我想去,用力在教育上做一次试验。”
蒙淑仪:“魔窟也去?”
“也去!”
“我陪你。”
刚学步的儿子追着飞过的一双燕子跑开,这时回来了,手头拿着妈妈绣的燕子,塞到蒙淑仪手头,指着天上,他追不着的燕子。
卢魁先望着蒙淑仪:“你和我,两个人,你一针针一线线绣鸟儿花儿装点这世界,我就想一桩桩一件件做实验办实事。”
蒙淑仪颖悟地点头,“可是,我……怕。”
“淑仪怕啥?”
“怕这个魔头,冲你冷笑。”
卢魁先一笑:“他是带一师兵马的四川军人,我不过一介布衣,本来一篙杆撑出十八里滩的两条船,可是如今,他喊出‘建设’两个字来,还真做了,我就非去不可!”
“你去哪儿,我不问,反正,我不能让你一人去。”
“依你?”
“你去哪儿,我去哪儿。把我一抬花轿抬到你卢家时,你和我,两个人,当面说好的,你说——这辈子,怎么遇上你?”
卢魁先也动情地:“你说——这辈子,我陪他。”
“你答应带我去了?”
“就像几年前带一家三口到这省城。”
“这回是一家四口去泸州!”
卢魁先抱着儿子拾萝卜,又抱着拾起萝卜的儿子递给蒙淑仪,蒙淑仪正要连儿子带萝卜一块抱过,儿子又萝卜拿脱了手,蒙淑仪又与卢魁先一同抱着儿子,忙着去拾满地乱滚的萝卜,卢子英也加入了进来。院内一片闹忙。
卢魁先在泸县的家,在“皂角巷”。名副其实,一棵皂角树下,就挂着这路牌。
蒙淑仪在院中开荒地栽菜秧,卢子英在一旁做作业。蒙淑仪想叫四弟“做作业要专心”,没叫出声。她发现自己今天种菜都不专心。她挖一锄,抬一下头,眼睛老瞄着堂屋窗内,此时,丈夫正与那个“蛮干将军”隔着八仙桌对坐。听得蛮干将军高声说话:“他熊克武的四川省督军署委员你不干,省议会高薪秘书也不接,卢思先生,却为何愿到我小小泸州来当一个小小的教育科长?”
丈夫的声音却低得多:“我想做点实事。”
蛮干将军一笑:“这教育科长虽小,却不知道先生能不能干得下来?”
窗内,丈夫应答着,声音依旧不高,蒙淑仪听不清,却听出蛮干将军笑得异样,再问丈夫:“你是哪个学校毕业的?”
只见丈夫应了一句,虽听不清,但蒙淑仪能猜到丈夫说的是“我没有进过大学”。丈夫就小学四年学历,谁问他都这样作答。可是,今天丈夫面对的是什么人!这时,就听得那将军笑得更怪。蒙淑仪担心地悄声问卢子英:“四弟,什么叫冷笑?”
卢子英埋头作业,见问,顺手拿起肘边字典,查了一下,读出:“不热情,不温和,含有轻蔑、讥讽意味之笑。”
蒙淑仪一愣,担心地再望窗内,又见蛮干将军似此一笑。她再向丈夫望去,丈夫的脸看不清,听得他的声音还是比蛮干将军低得多,说话也没蛮干将军那么快。
蒙淑仪:“四弟,你听在耳朵里,蛮干将军这样笑,算不算冷笑?”
卢子英歪着耳朵听听,困惑地点头:“他爱冷笑不冷笑,关我们啥事?”
四弟说出话来,总这样直杠杠的,从不晓得个怕!蒙淑仪却更加担心,她扶了锄头,将锄把顶着下巴,歪着头从门框望进去,隔着立正姿势扶着匣子枪把子守卫门外的副官,她发现八仙桌上她先前送进去的那两盏热茶,没来由地晃来荡去,泼出不少在桌面上。细看时,是整个桌面在晃荡,心中更加担心,这张搬进堂屋后自己亲手安放得四平八稳的八仙桌,怎么会平白无故地晃荡成这样?再看时,蛮干将军在太师椅上仰靠着,坐得四平八稳,跷着二郎腿,全身连挨都没挨着八仙桌,一脸的得意,却不蛮横,反倒显出一副和颜悦色的笑脸,望着她的丈夫。那这桌面的抖,肯定来自桌下,蒙淑仪顺着桌腿望下去,丈夫的腿倒像是靠在桌腿旁,可是却怎么也望不见丈夫的腿到底抖没抖。丈夫平日里站有站相,坐有坐相,从来不像有些人那样晃来荡去的打摆子似的抖腿,今天呢?若是丈夫的腿也没抖,这桌面上的盖碗茶就不该抖,若是丈夫的腿在抖,那可……
“啧!”杨森突然低叫一声,膝盖头被烫了,看时,才发现八仙桌上盖碗中泼出的茶水顺着桌面径直流过,淌下桌沿,浸过呢子军裤,想都不想就猜到这桌面颤抖的原动力来自对桌而坐的那位卢思先生。杨森暗自好笑——刚进门,见这位卢思并不像自己想象中那样伟岸修长器宇轩昂,杨森便心存担忧,别碰上个只会写万言书,做不成一桩事,连个大场面都没见过的酸秀才。交谈时,更不见他慷慨陈词滔滔不绝,杨森便想,索性不怒自威摆出一师之长的架势,你们读书人背地里爱骂我们带兵人为军阀,我便索性以军阀形象相见,当场压垮了你,让你自己“滚蛋”、“开车”,我这川南一方教育,再另请高明。从省城请来的这一位,也不过是本县梁师贤一流角色,杨森看也不看对方一眼,想象着对面桌腿下颤抖如梁师贤的那一双腿,杨森半是自得,半是失望,笑望着窗外天空。
蒙淑仪怎么看那笑都是属于四弟刚解释的那种“冷笑”。丈夫虽然身处魔窟四川多年,但与这样闻名的魔头对桌而坐还是头一回,还要不断应对一句紧似一句的逼问!万一真把丈夫吓着了?蒙淑仪连劝丈夫的回家的念头都有了。省城那边李幼椿的院子空着呢,续租就是了。刚拔了萝卜的那块地荒着也是荒着,可以种点莴笋,何苦一头钻进魔窟伴这魔头?
蒙淑仪将锄把靠在短墙上,去灶房提了烧开着的一壶水,进了堂屋。却见丈夫坐得四平八稳,双腿根本没挨着桌腿。
今天这八仙桌到底为啥平白无故打摆子?蒙淑仪想不通,又不便弯腰去看桌下。她出身有教养的家庭,嫁了丈夫后更是受到诗书礼乐的熏陶。
二嫂一走,院里一下子冷清了。卢子英将手头捧着正在背诵的《出师表》放一边,一个人坐在皂角树下数皂角。卢子英皂角数到一百,懒得再数,便唤了一声:“蹦蹦!”
随二哥二嫂离开父母出门几年了,卢子英觉得,二哥就像爸爸那么严厉,二嫂却像妈妈,更像个温和可亲的姐姐。在这家中,二哥二嫂不在身边时,卢子英还有个可以说话的小伙伴,就是小狗“蹦蹦”。
蒙淑仪正琢磨着堂屋这八仙桌为啥老“打摆子”,突然,桌子猛地向上一蹦,紧接着,旧桌下蹦出一条小狗,从蒙淑仪脚边蹿过,冲出门去,在家中,就四弟能唤得动这小家伙。蹦蹦一走,蒙淑仪再看桌面,不抖不晃了,蒙淑仪抿嘴一笑,原来先前闹得八仙桌打摆子的是它——它钻在桌下,独自在桌腿上磨皮擦痒。
茶也续过了,丈夫也一切如常,本来蒙淑仪该提壶出门了,可是她脚下却迈不动。笑过之后,一双眼睛悠悠地瞄上了丈夫。蒙淑仪一进屋,听得清蛮干将军步步紧逼一句盯一句发问,听得清丈夫不紧不慢一句接一句应答。可是,他们说的啥,蒙淑仪却一句都没往心头去。闺中,蒙淑仪没见过几个男人。既嫁,蒙淑仪追随丈夫,从合川进省城,没少见过有头有脸有个性有风度有本事的男人,见得越多,蒙淑仪的一双眼睛,越是离不开自家的男人。初嫁时,还只是二八少女混沌恍惚中感觉这个男人“人好”,自己也就“只要人好”。今日再看,自家男人与这么个孔武剽悍的蛮干将军对话,非但见不出一丝一毫惧恻卑微,反而于不威不怒间,显见得十分男人!真男人自带一股子气息,即便不发力,也能逼人,再三逼人!自家男人此时平常应对着,竟逼得对座的佩剑将军不得不挖空心思一句接一句想出话来逼问于他,才显得自己没落下风。手头提着水壶,蒙淑仪心头那一份自豪,怎么也掩饰不住,便愣在堂屋当中,再也不想抬腿离去。窃喜今生有靠,把洞房中望着男人身后燃得滋滋有声的那一对红烛时,脱口而出的那一句话,反反复复在心底念叨了无数回……
杨森一扭头见这女子站在堂屋当中,续了茶也不离去,便定睛打量。先前刚落座,这女子进屋倒茶,杨森还只是觉得眼前一亮。杨森对女子——美女,有着本能的敏感,从戎以来,骨子里更是信奉“自古美女爱英雄”这话。可是此时再看这女子,非但具有了东方美女的外貌,而且双眸中毫不掩饰地流露出一段痴情,痴得来竟连旁座的这么一位大将军在她眼中都视若无物。杨森面带微笑,无声一叹——自家身边仕女如云,不乏东方美女型的,更不乏知书识礼的淑女,可是,她们到底是爱自己是乱世中一位英雄,还是爱自己能在乱世中拥兵自重、称雄一方,抑或是爱自己能颐指气使、要钱有钱要势有势?再反观自己那一个“美女爱英雄”的信条,杨森不由得扭回头,将剑光一般冷峻锐利的目光直逼八仙桌对座那一个男人。此人一介布衣,身无长物,既不高谈阔论,也不急于表现胸中深藏的宏图大志,只平平实实地回答自己提出的每一句问话,答辞中却总留有三分余地,诸如“不知能不能做成”,“我需要实验一段时间”之类。可是,此人竟能如此成功地征服八仙桌边这一位美女,这便已成明证——此人是一个地地道道深藏不露的“乱世英雄”。杨森不由得对此人青眼相待。这么一看时,杨森多年来养就的一上场面一见人面便要将对手震慑而让自家占尽上风的军人习惯不知不觉收敛了几分。杨森被人呼为“蛮干将军”非止一年两年,他自己也从不作一句辩驳,他知道这或许有利于他在魔窟中行走。其实,杨森若真是只知一味蛮干的下三滥兵痞,还能混到今天?杨森内心与当今称雄四川、同被称作“军阀”的那几位拥重兵的同人一样,有着极冷静精明的算计与思路。可是今日与这位初来乍到自家地盘的这个男人隔桌对坐,杨森忽然发现自己虽费尽心力,却不过像腰后悬的那柄短剑,虽锋利无敌,一出鞘便能晃人眼球,一出手更能见血封喉,可遇上这样的对手,却无计可施。倒是这位对手,让他想起了军界的一句行话——“重剑无锋”。
丈夫对答如流目不斜视没朝这边望一眼,蒙淑仪却觉得斜刺里那将军飘过来的目光刺人,她红了脸点头一笑,退出堂屋,心头还在反反复复念叨着那一句话……
“我在背功课,你偏来捣蛋!”四弟向小狗屁股上一巴掌,“蹦蹦”作委屈状溜向皂角树下惬意地继续它的磨皮擦痒。“臣亮言,先帝创业未半,中道崩殂……”四弟重又捧起《古文观止》,望天背诵。
四弟勇武胆大,其实,内心却有着他二哥的那种缜密心思。他此时明明是见自己出了堂屋,故意将“蹦蹦”哄走,似乎是说,是“蹦蹦”来影响了他,不是他要找“蹦蹦”淘气。四弟小孩子家一个,他的个性,蒙淑仪早就知道几分。今日,蒙淑仪沉浸在自家的泉涌般的心潮中……
“二嫂,你念叨着个啥呢?”四弟停了背书,突然问道。
蒙淑仪吓了一跳,这才听见自己念念有词,走出堂屋后,把洞房中望着男人身后燃得滋滋有声的那一对红烛时脱口而出的那一句话念出了声——“这辈子,我陪他……”
“小孩子家,大人的事莫乱问!”蒙淑仪红了脸啐了一口。
“蛮干将军还在蛮问我二哥呢!”
蒙淑仪听得堂屋内一番问答过后,传出将军的笑。
“四弟,这不算冷笑了吧?”蒙淑仪问。
“这一回,是热笑。”四弟假老练地答。
“热笑?”
“就是不是冷笑的笑。”
杨森笑望着卢魁先,心底有一股热流涌动。多年来,杨森每下一城,每占一地,收剑入鞘,每与读书人接谈对话。算起来,所见的读书人虽形形色色,归纳起来,不出三种:第一种是守候门外的副官式的,自甘受笼络,入幕吃一份军饷,久之而成马屁精,惧直谏,少建言。
第二种是到泸县碰上的梁师贤式的,敢整事,多冷讽,可是,心大胆不够大。与杨森一对面,藏桌下的双腿便不能自制,抖得来桌面之大放不稳一盏盖碗茶。
第三种是真不怕死,敢挡马,敢当众直指自己的鼻子怒斥“军阀”,声色俱厉,可是杨森却一眼看穿,这一种人在自己面前还是强提起一口气,要靠高声厉色来占用自己对枪杆子的惧恻。
今日所见此人,竟不在这三种之列!
杨森由得意而失意,同时却发现,失望后冷冰冰的心底却涌动出一股热望。此人真不在三种人之列,那才是自己踏破铁鞋苦寻多年的那一个读书人。蒙淑仪一锄一锄地开荒地,自己都觉得奇怪,刚才进堂屋一趟出来,心里头怎么像啥事也没发生似的,用丈夫写文章时顺便教给自己的一句文绉绉的话来形容——心如止水。这时,又听笑声起。
“臣不胜惶恐之至,临表涕零,不知所云。”卢子英《出师表》背完一通,见蒙淑仪望堂屋内笑声,以为蒙淑仪还要问这算什么笑,便不问自答,“这不是冷笑,这叫开怀大笑。两个人都说欢喜了,才会面对面开怀大笑。”
“隆中对!”——听卢魁先侃侃而谈,杨森油然想起《三国演义》中的那个典故。
民国十年,公历1921年,《川报》主笔卢魁先在泸县皂角巷家中与川军刘湘第2军第9师师长杨森一席对,给杨森留下何种印象,可由后者多年后的回忆录中窥见:“当时,我和颜悦色的问:‘你是哪个学校毕业的?’卢魁先坦白的答道:‘我没有进过大学。’我有点不大相信。我再问他:‘那么你怎么教得了中学的数学?’他说,‘我曾经在成都一个补习学校读过几天。’我问,‘你现在的程度怎么样?’他还是老老实实的回答:‘教中学吗,勉强还可以对付得过去。’……”
杨森还忆及卢魁先所上的那一份万言书,甚至一字不差记得原话:“一切政治改革,应自教育入手,而以教育统治人心,为根本准则。(卢魁先)并建议应设一专门机构,延揽人才,谓‘事得人而举,无人才即不能发生力量’。这些说法,深获我心,我一望而知,他的建议很有价值……”
“那时正好教育科有一名科员缺,我问他,你可否屈就?他谦逊的说:‘愿予一试’。作为施展他生平抱负的起点。这是我和民生公司创办人,日后的中国航业巨子卢魁先关系的开始。”
从末句看,这至少是杨森十余年后的回忆。至于泸县这一席对,杨森一开场便是按照他蛮干将军的习惯那样“笑”,还是“和颜悦色”,无从考证究诘,杨森回忆这一段时,卢魁先既已成为“中国航业巨子”而与杨森有了多年的合作与朋友关系,或许杨森在写回忆录时措辞上有所收敛也未可知。
“此人谙练有识,劲气内敛。”这是杨森对卢魁先本人的印象。
此后不久,杨森即特聘卢魁先出任泸州永宁道尹公署教育科长。这是卢魁先平生第一次当官。
“自己在1920年以前,还是一个只说不做的人;如做教师,只能在讲堂上说,而且照着教科书向着学生说;当新闻记者,还是说,而且是只能在报纸上去说。第一次给我做的机会,还是杨军长,是在泸县任教育科长那时候,才用力在教育上学做的实验。”这是卢魁先对自己与杨森一席对话及后来发生的事情的回忆。
卢魁先与杨森一席对后,常年冷清的川南师范学校的礼堂,很快变得热闹起来,连檐下筑巢的燕子都弃家而去。头一回热闹是兼任四川泸永镇守使、永宁道尹杨森主持的欢迎道尹公署教育科卢科长。接下来,便是卢科长主持的欢迎一个接一个由北京、由广州特聘来的老师。这天,礼堂门口,空空的燕巢下,卢科长又带着学生在准备欢迎会,他已在一条长长的横幅上写下“隆重欢迎”,最后写下被欢迎者的名字。
“二哥,左边一个竖心,右边一个军,这字读啥?”卢子英问道。今天他的学堂里没课,卢魁先把他带在身边。
“恽!”卢魁先写完这名字,提着笔,指挥学生将横幅悬上会场。
“百家姓上少见!”卢子英说,“姓这个姓的人也不是等闲之辈吧?二哥请的这位恽先生到底长什么样?”
听得江边汽笛声,学生们都跑了。
“不会自己看看去?”卢魁先一个人把横幅挂上礼堂大门。卢子英早已撵着师范学生们的后脚跑向码头。
泸县临长江。卢子英跑到码头边,只见石阶两边,有士兵荷枪实弹,列队站岗,戒备森严。
“这姓恽的不是来川南师范当先生的么,怎么来头跟一个师长军长似的?”
“快到了!”杨森的副官遥指下游江口刚冒出头的滚滚黑烟,对早就守候码头上的杨森夫人说。杨森夫人连连点头,她那按旧式发型盘在脑后的一头秀发在江风中上下晃动。
“恽先生,五四时期写下《武昌学生团宣言书》的那个恽先生?……”不断跑来的学生已经涌满码头,遥望黑烟滚滚而近,一路议论。
“北京爱国学生之运动,乃我中华民国未死尽之正气……”卢子英听出学生们是在背诵这个姓恽的人写的文章。
“当然是他!……宣城师范锐意革新教育的恽先生?……天下哪还有第二个先生?……卢科长怎么就能把恽先生大老远的从宣城、从重庆请到我们小小的川南师范来?……”
“因为他是卢科长!”听得人群中最后一句回答,卢子英挺起胸脯——因为他是卢科长的四弟。
“恽先生连省长、军长都敢当面指着鼻子痛骂,他凭啥买咱小小川南道尹公署教育科卢科长的面子?”
“因为卢科长是……”
“立正,敬礼!”卢子英正想听清因为自己的二哥是什么样的人物,才能让这个姓恽的买他的面子,却被杨森的副官一声口令打断。卢子英不喜欢这个副官,整天追在杨森身后,跟屁虫似的。不过这时,重庆上行的轮船已到,卢子英被裹在学生的热流中涌向囤船。
石阶两旁侍立的列队士兵齐向轮船敬礼。轮船上下来的却是杨森。杨森乍见这么多学生,以为是来欢迎自己的,可是学生们全从他的身边跑过,涌上囤船,一路高声叫喊着:“恽先生,恽先生!”迎向穿国服戴礼帽颇有风度的乘客,迎向穿西装颇有派头的乘客,乘客全都摇头。
卢子英人小,挤不上去,便站在台阶上,听得被冷落在石阶上的杨森问副官:“学生娃欢迎谁呢?”
副官答:“您请的那个卢思到学校时,学生娃才这么欢迎过。”
杨森问:“像这样欢天喜地,学生还能欢迎谁呢?”
卢子英和杨森一起望向轮船,乘客全都下船,学生们涌上船去。
轮船空空,船舱外只剩下刚拴完船缆正在脱下粗布手套的一个老水手。
“恽先生没来!闹了半天,空欢喜一场!……早就听说他过重庆时被好几个学堂拽住不放,他哪儿走得到小小的川南师范?……”卢子英随着学生们重新进了川南师范学校大门,一路听学生们嘀咕着。
“他被重庆人截流了。”一抬眼,见大门边老黄角树下站着二哥,卢子英走了过去,对二哥说。
“谁?”
“姓恽的!”
“先前还叫人家恽先生,怎么一改口成了——姓恽的?”卢魁先听四弟话说得直杠杠的,笑了。他喜欢四弟身上与生俱来的那一股子虎气,却小心翼翼地看护着,莫叫虎气演变成盛气凌人的傲气,所以有意沉下脸,嗔道。
“说话不算数,算个啥——先生?换了我,就不给这姓恽的当学生!”
“刚才你说——他被‘截流’了?”卢魁先不想跟四弟斗嘴,改口问道。
“你的学生说的,说——自古大河上游的人,能截下流的流,说的是水。如今,下游重庆的人,截了我上游泸县的流,说的是人——姓恽的!”
卢魁先不置可否一笑。
“这种人,不值得我二哥站在大门口干等!”
“谁说你二哥——干等了?”
“蛮干将军从重庆回来了,那个轮船上,穿国服戴礼帽、穿西装拄文明棍的先生们全下船走空了,哪儿还有个——恽先生?下班船要等到半月后了!”
不见二哥吭声,卢子英扭头望身后,二哥一双眼睛,从开始到现在,一直瞄着校门外。
“二哥就这么相信——这个姓恽的这班船一定会到?”
“这个——姓恽的……”二哥悠悠地学着四弟的口吻,“自己说的,这班船到!”
“他言而无信!”
“言而无信的人,你二哥会费这么大的事儿请他来么?”
卢子英见二哥眼中一亮,他顺势回过头望去,学生们进校后,守门的工友刚关上的大校门外,一个穿长衫挑着行李的青年走近。他抬眼望着“川南师范学校”的校牌望了好久,又从怀中取出眼镜来戴上,这才读出“川南师范学校”,他到家似的,孩子气地一笑,就要进门。
“你找谁?”工友问。
青年一口湖北话:“哦,我是受聘来的教员。”
工友:“来教书的先生?”
青年:“就说是——先生吧。”
工友上下打量青年:“说是先生,天下哪有挑行李、穿草鞋的先生?说是苦力,天下又哪有穿长衫、戴眼镜的苦力?”
“是恽先生吧?”卢子英听得身后二哥一声响亮的招呼,二哥已经迎到校门口。
“是卢先生吧?”恽先生再次戴上眼镜看去。
“他就是我们的教育科卢科长。”工友说。
恽先生学着工友口吻:“说是科长,天下哪有穿麻布、蹬草鞋的科长?说是学生,天下又哪有如此好勇又稳健的学生?”
卢魁先憨憨地摸摸头。恽先生一看他的浅发小平头发型,乐了。他揭下自己的草帽,这一回,轮到卢魁先乐了,二人发型居然完全相同。
二人互相打量,相视而笑。
卢魁先:“我二人有一处一模一样!”
恽先生:“头!”
卢魁先一语双关:“若不是这一处一模一样,怎么会湖北、川南走到一起来!”
见二哥与这个“恽先生”一见面就跟多年老朋友似的,卢子英心头纳闷。据他所知,二哥与此人从来没见过一面啊!
卢子英迎了上去,站在二哥身前,打量着眼前的这个“恽先生”。
恽先生再次戴上眼镜,俯身,像先前盯着校牌那样,盯着卢子英看,忽然笑了:“你是卢先生的小弟弟?”
“你怎么知道?”
“你这张小脸告诉我的,”恽先生说,“长得跟你哥一模一样。”
“你也……长得跟我二哥一模一样。”卢子英今天头一回笑了,连自己都没想明白怎么会脱口而出这样一句话。隔着一对厚得似泸州老窖酒瓶底似的玻璃镜片,卢子英看到了一双眼睛。跟着二哥出门三年了,卢子英没少见过大世面大人物,文的有省议会的邹议长,武的有督军衙门的熊克武、川南道的杨师长……卢子英早学会了,见再非凡的人物,都能像二哥那样不诧不惊。可是眼前这一位“人物”,却与此前见过的所有人物全不一样。穿着打扮全不一样,这“姓恽的”平凡到了极处。最不一样的是他眼镜后的这一双眼睛,平常地笑着,却让卢子英当下感到一股不平常。大人物们也曾这么俯下身拍着卢子英的脑袋对卢子英笑过,可是,卢子英总觉得那一双双笑眼后面要么是埋伏着笑之外的太多的东西,要么是啥东西都没有。
“我怎么会长得——跟你二哥一模一样?”这位“姓恽的”问。
“本来不一样的!”
“哦?”
“你戴眼镜!”
“你二哥不戴眼镜。”
“你看校牌子、看我,都要走近了盯着看!”
“你二哥一眼能望出十里百里!”“姓恽的”好像与卢子英自来有缘,竟把他二哥抛在一边,与他说得闹热,“那,四弟,我跟你二哥该是长得全不一样……”
“眼睛!”
“眼睛怎么啦?”
“你眼睛里有东西。”卢子英说。
“哦?”恽先生湖北口音与卢子英川音应对着,抑扬顿挫,分外有趣,“哪样东西?”
“我二哥眼睛里也有东西。”
“哦?”恽先生高声了些。
“我二哥和你眼睛里的东西都是一样的东西。”
“哦!”恽先生抬起头来,望着卢子英身后的卢魁先的眼睛。二人隔着卢子英的脑袋,默默对视,良久,忽然相对一笑,又将目光投向卢子英。二人同时看清了对方眼睛中的神情,是对这位小弟弟眼光能识人的赞叹。
“你这兄弟,若是拿枪杆子击碎魔窟,定是一把好手!”恽先生一叹。
“我这兄弟,若是把这魔窟建设成花园一样,才是一把好手!”卢魁先一叹。
“我二哥和你眼睛里的东西都是摆在明处的东西,一点儿也不打埋伏!”卢子英顾自说着自己的观感,“三年来,除了我二哥的眼睛外,我头一回看到这样一双眼睛。”
“那你也该叫我一声哥!”
“代英哥!”
1921年,卢魁先专程由泸县下重庆,通过少年中国学会七创始人之一者陈愚生推荐,特聘恽代英出任川南师范学堂教务主任,到校当晚,卢魁先作为道尹公署教育科长主持欢迎会并讲话。卢魁先为川南师范先后聘请到校任校长、教员的还有少年中国学会会员王德熙等人,史家称:“‘新川南、新教育、新风尚’的新局面由此开创。”
次日清晨,卢魁先与恽代英同行,巡视校园。听得教室中传出老师领读声:“校园里的桃花开了……”二人同时惬意地一抽鼻子,嗅到校园里处处花香。二人站下,同时察觉到什么。
恽代英:“不对啊!”
卢魁先:“该是校园里的菊花开了。”
二人一笑,走向“川南师范附属幼稚班”教室。
卢魁先说:“代英,我觉得我们教授儿童,课本知识不应与实际事物相违背。不应照本宣科。”
恽代英爽快地答道:“同意。死读书,读死书,读书死!这正是旧式教育的最应革除的!”
卢魁先点点头,说:“同意。我们可以用暗示的方法,让学生对于这个世界上的事物本身有明了的观察,对于事物所含意义有明了的认识与思想。我们不宜仅使儿童认识书本,而不让其观察事物!”
恽代英赞同地说:“也就是说,亦不宜仅由教师始终讲授,而不让儿童自由思想也。”
二人站下,相互默默点头,同时感觉到对方眼睛里有一种东西,与自己相同,与众不同。
卢魁先长吸一口菊香,说:“同意。比如这堂课,既然校园里的菊花开了,我们何不顺应时宜,改讲——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他抬起头,望着校园外青山,正有大片金菊开放。
恽代英随之望去,脱口而出:“更该讲授——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时百花杀!”
卢魁先听出恽代英语气中的孤愤与果决。二人并肩在校园漫步,并未站下,甚至没有抬头对望一眼,但显然都对对方有了新的了解。共事头一天,二人在通向“川南师范附属幼稚班”教室的小路上,同时见出,对方对这个世界的看法,在与自己大同之中,存在着微殊。
卢魁先打破沉默,说:“我觉得教学上,可用暗示、联想之法,让孩子自己主动地认识这个世界。”
恽代英点头道:“这才叫——启迪民智。”
二人来到教室外,隔窗观望。
该班老师梁师贤还在执著地领读:“美丽的春天来了……”
卢魁先与恽代英同时发现一个剃了光头、只在脑顶门蓄了一小撮毛发的孩子,嘴里念着“美丽的春天来了……”,同时却在课桌下擦着火柴,点着一张废纸,在玩火。
下课钟声响起。孩子一分心,火苗突然跃起,烧痛了孩子的手。他吓得一扔,教室内顿时火光一片。坐在他左右的两个顽童趁火打闹,把刚要落地的火纸掀向半空,顿时教室中学童们惊叫一片。火焰灼焦了那孩子头顶上的那一撮顶毛。
梁师贤冲过去,迅速抓过废纸,扔向门外空地,怒斥道:“你这一撮顶毛——想惹火烧头烧光了它!”
卢魁先却平和地走过去,握住“一撮顶毛”被火灼痛的手,带他走向废纸跟前,说:“拾起来。”
孩子捂着灼伤的手,根本不敢伸出。
卢魁先问:“刚才你点火玩火,现在为啥不敢近火?”
孩子哭着,挣开,生怕近火,叫道:“痛!”
卢魁先又问:“下一回,你还敢玩火么?”
孩子摇头喊:“痛!痛!”
卢魁先对梁师贤道:“梁先生,我们要教稚儿知识,比如,不可玩火。稚儿玩火,手为火灼,后此再玩,必知恐惧,且一生不忘。不知梁先生从这件事上,看到什么可用于教育的启发没有?换言之,我们当教师的,应以何种方法,使稚童对某一知识有甚深印象,终生不忘呢?其中之一,就是使稚童感甚深之痛苦。”
恽代英默默旁观,点头,显然,他更感兴趣的是卢魁先其人。
当晚,恽代英在灯下给友人的信中谈到川南师范学堂给他的印象:“校内气象颇好……同事更多可称述,比我在宣城师范学校担任教务主任时的同事中一部分狂士名士,公然认做教员是为自己的,确有希望点。”
听得寂静的校园中传来一个人的脚步声,恽代英推开窗前那盏灯,望去,见那条清晨漫步过的小道上,仍在巡视教室的卢魁先的背影,他一笑,在信上写下:“此地教育科长卢思,人更可注意,真可谓济济多贤。”
入秋,川南师范院墙外青山,漫山野菊,竟比校园里的更香。恽代英真的约卢魁先上了山。二人一路谈着,卢魁先说:“国中万事,希望若绝。寻求希望,必于教育事业。”
“卢思兄往自己肩上放的担子可不轻!这哪像一个教育科长说的话?”
“你说到底是人在挑这副担子,还是担子在挑这个人呢?”
“卢思兄,前几年,我的路,走得跟你完全一样。”
“这几年呢?”
“我读了些书。”恽代英将一本英文版的书放在卢魁先手头。
卢魁先看着封面,他英文不够用,辨认着:“家庭、私有……”
恽代英说:“《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
翻开书页,是作者照片。
卢魁先问:“恩格斯?”
恽代英凑上前道:“这一位,没像你我一样,剪短发,留小平头?他这颗头脑里所思所想的,跟你我也有些不相同。”
卢魁先憨憨地摸自己的头脑,说:“有哪些不一样?”
恽代英答:“读后,我这头脑里的想法也与你不一样了。”
卢魁先诧异地问:“哦?”
恽代英说:“不良的教育、不良的道德,全是不良的经济制度所构成,全是因经济压迫所致。”
卢魁先点头:“同意。”
恽代英说:“世界的全部的改造,才是问题的根本解决。”
卢魁先点头:“同意。我正是想从国民素质开始改造,这才投向教育。”
恽代英摇头:“不!只有彻底改造经济制度,才能改造罪恶的旧社会。”
上山路上,卢魁先的四弟卢子英与儿子卢明贤远远地看着他们的背影。
卢魁先微微摇头:“你是说,教育救国走不通?”
恽代英望山下——苍茫雾色中的城市与村落,说:“在这不合理的环境中,想在某一局部凭靠某一个人的势力范围去成就我们个人的什么理想事业,绝对不可能。”
“那该靠什么?”
“革命!”
“辛亥年,你我不是同时革过一场命么?”
“当时你是同盟会员。”
“当时你也曾投稿《群报》,”卢魁先背诵那篇稿子中的文字,“欢呼亚洲第一场打掉皇冠的伟大革命!”
恽代英说:“我是写过。”
“后来呢?四川,斩首一个赵尔丰,来了一个胡文澜。中国,打倒一个宣统皇帝,复辟一个洪宪皇帝!我认识的第一位湖北朋友,是一个逃到成都的难民。辛亥年保路运动,他还搭救过我。后来沦落成了叫花子,叫花头子。从民国初年到今民国十年,这十年来,非但没有建设民生,简直是民不聊生!”
“同意!辛亥革命,破坏得不彻底,所以有民国十年之今日。然其所以破坏不能彻底的,在于破坏的条件先不具备。”
“同意!”
“破坏之后,更没有人能有很精密勇猛的建设功夫,这是你我的前车之鉴!”
“同意!代英,我读过你在《时事新报》的文章。”
“《革命的价值》。”
“我认为,革命的真正价值就在建设,在以民为本,建设民生。”
“同意。可是,当政治活动乃至流血斗争为简捷有力的改造手段时,甚至是显见其为改造社会的独一无二的、不可逃避的手段时,卢思兄又有何道理不赞成采用之呢?”
“政治问题不是可以大刀阔斧解决的。因为政治上主要的是建设问题,是建设秩序问题。分析起来,都是一点一滴的问题,合无数一点一滴以成一桩事业的系统,合无数事业以成一个地方的系统,最后乃成一个国家的系统!”
“妈妈,爸爸和恽叔叔打架!”卢明贤指着二人说,他刚学会说话,还表达得不太清楚。
“那叫吵架,不叫打架。”蒙淑仪说。
“那叫争论,不叫吵架。”卢子英说,“二嫂,两个人眼睛里有一模一样的东西,为啥一开腔说出来的话全不一样?”
“你反对革命?”恽代英高声,让卢子英根本无法听清蒙淑仪的回答。
“算好,贤弟还没指愚兄为——反革命!”二哥的声音也不示弱。
“哼!”
“你挨个去问问,但凡上一回革过命的百姓,谁还愿跟你去再革一回命?”
“早问过了,但凡做牛做马的劳工劳农,哪一个不想革命翻身?——因为上一回的革命,是不足月便小产的革命!”
“中国百姓为革命流的血,吃的苦还少么?”
“依你?”
“我主张以踏踏实实的教育与建设工作来积累物质和文化资源,达到改造社会的目的。”
“中国饱受帝国主义掠夺,此时搞建设,缺乏基础!”
“同意。”
“我何尝不想通过教育与建设来改善民生?”
“就为这,代英才不远千里,到我川南师范来。”
“和你一样,我也正在探索一条路。”恽代英说得艰难,“中国很难避免流血革命,但不同于此前的……”
“我知道恽代英们的革命绝不同于此前中国的任何一场革命。可是……”
“我就等着你卢思兄的这个——可是!”
“可是,如果把革命作为一桩完整的事业,便不能把破坏与建设截成两段。”
“不同意——不破坏这魔窟,怎么建设?”
“不同意——必须以建设的力量,作为破坏的前锋。建设到何处,才破坏到何处。”
“快破坏,才好建设!”
“必要好的建设,然后有快的破坏!”
“要在一年前,卢思兄这样说,我举双手同意。”
“今日呢?”
“你从不空谈,能指今日中国现实,举一个实在的例子么?”
“岂止一个?”卢魁先指大江上的黑烟滚滚由远而近的轮船,“例一:河下有一只引擎强大的新动力的轮船,老旧的木船就揽不到客与货。”
“同意。”
“山下有一个好的学校。”
“确实是一所好学校!”恽代英随卢魁先望去。
“坏的私塾、旧的学堂,便招不起学生。”
“真是的。所以我们川南师范把分校都办到这忠山脚下来了!”
“二例足证——破坏的实力是建设,绝不是你的流血革命!”
“绝不同意!”
“他们吵过架要打架了!”明贤说。
“我们怎么办?”蒙淑仪显然对卢魁先与恽代英之间这类争吵司空见惯,笑问儿子。
明贤摇头。
“遇上爸爸和恽叔叔吵凶了,这个世界上啊,只有一个人有办法。”
“哪个人?”明贤四寻。
“我们明贤啊!”蒙淑仪指着儿子。
“爸爸,恽叔叔!”卢魁先与恽代英正争得面红耳赤,忽然听得身后有声,卢明贤一头钻到两个当中,左顾右盼,一张脸笑得灿烂。两人绷着脸指着对方,忽然同时忍俊不禁而大笑。明贤一只食指挂在卢魁先食指上,开始蹦跳,跳得不尽兴,又将另一只手的食指挂在恽代英食指上,蹦蹦跳跳登上忠山。
多年后,卢魁先的儿子回忆说:“我很小的时候,在泸州,那时候我才两三岁吧,我自己是没有印象了,这个事情父亲后来常常跟我谈起也跟其他朋友谈起,就是带着我上忠山。他用手指头食指挂着我的食指跳上跳下,就走路啊,边走,遇到石级就跳,父亲觉得是很有意思的事情,那个时候父亲跟恽代英他们在一起的,恽代英就是那个时候很喜欢我,一家人那种生活在父亲一生当中也是最愉快的一个阶段。”
卢子英早登上山头。蒙淑仪婚后虽听从丈夫的建议放了小脚,但脚力仍不如大足,她最后才到。她抬手轻轻地抹平盘在脑后的一头秀发,从提篮里拿出泸州特产的三角豆腐干和一瓶泸州老窖,放在桌上。恽代英抓一块豆腐干塞进明贤口中,自己迫不及待地也咬了一口,惬意地唔一声:“嫂子好手艺!”
卢魁先想着先前的话题:“治大国若烹小鲜。”
他开了酒,倒满一杯,推到恽代英面前。他一生不嗜烟酒,但陪友人时,却愿意友人喝得开心。
酒瓶刚打开,恽代英便嗅到香气:“当真是泸州老窖,滋味好长!”
卢魁先说:“若是需要,我愿今生今世作一枚酒曲子,通过教育,将中国酿成这样一杯醇香的美酒。”
恽代英说:“若是需要,我愿做普罗米修斯,从天上偷来火种,烧尽人间魔窟,放国人到光明中去,奉献生命,在所不惜。”
卢子英大嚼着豆腐干,被恽代英话语中的杀伐绝决之气震得一愣。
恽代英说:“上山你我一路争论,有一问,我一直想问你。”
卢魁先好奇道:“问什么?”
恽代英望一眼卢子英,显然怕自己的话刺激了这位小兄弟,便凑近卢魁先耳边,低声问出一句话。
越是耳语,越令少年人好奇,卢子英竖起耳朵想听,川南师范的下课钟声早不敲晚不敲偏偏这时敲响,害得卢子英一个字也没听清,却看清了,二哥听了恽代英凑在耳边这一问,倒抽一口冷气,脸色陡变,猛扭头,与恽代英一同向山下望去。卢子英见两个哥的两双眼睛里,再次出现了他们头一回在川南师范大校门见面时出现过的那种一模一样的东西。上山路上吵得不可开交的两个哥,此后再无一句话。卢子英便也好奇地随之望去,他实在看不出——山下到底有什么东西能让二哥与代英哥这样敢作敢当有定力的人物如此担惊受怕、大眼望小眼、连二嫂亲手做的三角豆腐干也不再吃一口?
山下,钟声还没敲罢,少男少女们便从各自的教室中涌出,操场上顿时一片闹热……
钟声响过,卢子英只听清两个哥哥说的一句话:“不倒翁。”
不倒翁是幼稚班的玩具,空闲时,二哥也曾告诉过卢子英这泥塑的老翁总能不倒的力学原理,还把着手教自己做过一尊,可是,这跟山下的这个学堂有啥关系,卢子英想不出来,也懒得再想。
这天的川南师范操场上的“泸州民众体育运动大会”比去年举行的运动会闹热十倍不止。
杨森来了,他没下操场,却走向操场旁临时搭建的一个挂着“剪发棚”招牌的小棚。他没带指挥刀,却操起一把剪刀,大笑道:“哈哈哈哈,我这可就开剪了啊。”杨森揭去军帽,亮出职业军人的小平头,走进小棚。就见棚内两张凳子上,一左一右,袅袅婷婷,并排坐着两个女子,背对着棚口。两人都是一头秀发,旧式发型,盘在脑后。两人面前,都悬着一面专用的理发镜子。镜中映出这两位秀女,似都在强自镇静,却控制不住浑身的哆嗦。杨森见了,更加得意,只拿剪刀向空咔嚓一声,却不急于下剪刀,他回头挑战式地望一眼跟着来到棚口的卢魁先,冷冷一笑,故意迈着出操时的军人步伐,走向左边那个女子。卢魁先迎住杨森的目光,还以一笑,也操起一把剪刀,走进棚中,走向右边那个女子。
川南师范大操场,已修剪一新。梁师贤裁判站在沙坑前,跳高横杆,升到了新的高度,右前方,斜刺里见一般迅疾,掠过一个身影,人到杆前,上身直耸耸向上腾空,近杆的右腿伸直了,向上划过横杆,紧接着,左腿也如法炮制,梁师贤眼睛一眨的工夫,这人已经坠入横杆那边的沙坑,人还没起身,头便扭向梁师贤,等着他裁判。
“这一跳……”梁师贤沉吟着。
“这一跳,我可没像从前那样碰着竖杆!”沙坑里的人是马少侠。
“是,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本裁判从来没见过有人用此法跨越横杆啊……”梁师贤只好求助地叫道,“总裁判!”
“这一跳,我看见了,应判有效!”佩着运动会“总裁判长”标记的恽代英应声来到沙坑前。
“可是,哪有这样跳法的?左右腿一上一下,像把剪刀!”
“你算说准了,这种跳法,就叫剪式跳高法!”马少侠从沙坑中站起,拍去满头的沙砾,隔杆冲梁师贤吼道。
“可是……”
“别可是了,梁裁判,这位跳高运动员说的是事实。国际田径赛,早已采用这种跳高法。”恽代英笑着对梁师贤说。
“可是,他一个川军杨师长属下的军人,怎么懂得此法?”梁师贤发问。
“恽先生前些日子教我的!”马少侠道。
“此法,国际上认,中国认么?”梁师贤道。
“国际上的好东西,中国为何不认?”恽代英笑问。
“中国认,川省认么?川省认,川南师范认么?”梁师贤接着说。
“中国认,宣城师范认,我这一路过来,川东师范认,重庆师范认,川南师范想必也该……”恽代英见梁裁判又犟直了颈子,便不与他抗争,只笑眯眯地建言。
“可是,他这一跳,高达……”梁师贤望着竖杆,他还不习惯公尺计量,一时读不出竖杆上标定的横杆高度。
“一点六六公尺。”恽代英凑近竖杆,眼镜几乎抵到杆上,读出高度。
“训练本届运动会裁判时,卢科长教过我,外国一点六六公尺等于中国……”梁师贤紧张地换算着。
“五尺!”马少侠说,“卢科长训练你们裁判时,我们运动员也旁听了!”
“我的天!”梁师贤伸手在自家脑袋上方划一横线,“你这剪刀式一跳,跳过五尺男儿的头顶!”
“我可没敢在裁判您头上动土。”
“你敢!”梁师贤正色说,“本裁判宣布,七号运动员这一跳——有效!”
裁判此话一出,学生乐队立即奏起西洋传来的进行曲,恽代英想笑没敢笑出声,学生们用的依旧是二胡、笛子。打击乐既非定音鼓,也非军鼓,却是向泸县川剧沈家班临时借来的川剧锣鼓。
操场上的竞赛,有声有色。
剪发棚内的角逐,无声无息。虽说无声无息,却似江湖上两大高手在决斗之前,每一步隐含着一触即发的“杀机”。这既是两位持剪刀者与“引颈待戮”般披发呆坐的秀女之间的决斗,更是两位持剪刀者之间的决斗。杨森有意把手中那刚从县城街上剃头铺子中征用来的长剪弄得咔嚓咔嚓直响,他一头钻进棚子后,认准面前这颗人头,虎视眈眈瞪一眼左边那面镜子,见镜中人红唇紧咬,画眉低蹙,杨森绷着脸,正要下剪,无意中瞅见右镜中那个女子,便有意无意拿她与左镜中这女子作比。这一比,杨森的剪刀便久久地悬在了左镜女子的脑后……刀下这个女子,是我自家的女人。杨师长的女人,泸县男人女人无人不赞,用梁师贤的话说是——“百花服牡丹”。可是,当她与右镜那女子并坐时,杨森却暗自一叹——“清水出芙蓉”!你看她不描眉不抹红,却掩不住天生丽质。想那合川一个边鄙小城,凭啥出得这样一个女子?杨森侧目,瞄一眼随后持剪进棚的卢魁先,心想,你卢科长一个读书人,教书匠,凭啥征服了这样一个女人?
杨森怎样想,他的女人并不知道。两个女子都不知道自家的男人此时怎样想。恐惧已经冷森森地像一条蛇沿后背爬上了头顶。两个女子怯生生地对望一眼,同时感觉到身后,各自的丈夫正在逼近,她俩,一个避开丈夫的目光,一个迎住丈夫的目光。
杨森拿着明晃晃的剪刀,夸张地向空中剪得咔嚓连声,他的女人吓得哆嗦,连忙用手护住秀发,咕哝着:“人家长得好好的,你凭啥就剪?”
杨森说:“夫人护发,有一千条理由。杨森剪发,一条理由足矣!”
杨夫人问:“啥理由?”
杨森答:“剪除封建主义,造就新女性!”
杨夫人索性连发带头全都抱住。
杨森大笑:“夫人该不会学那满人入关时——留发不留头吧?”
见右镜中,卢夫人已经打开盘在脑后的头发,将一头秀发披了一肩,杨夫人便也松了护头的双手,嗔斜了眼,瞪着镜中丈夫道:“看你怎么舍得下刀!”
杨森回道:“夫人放心,你丈夫半生玩刀,这一刀下去,怎么也不会比他卢科长这个教书匠差吧?”
卢魁先拿着剪刀,乐呵呵地说:“夫人放宽心,你丈夫这点手艺定当胜过杨夫人的丈夫!”
杨森不服气地说:“你敢如此轻视我的刀下功夫?”
卢魁先道:“若在口头比试,我不敢说。是钢是铁,试了才晓得!”
“你敢与我打赌?”
“杨将军真要赌,在下奉陪。”
“赌什么?”
“卢思若输给将军,甘愿罚去教育科长一年薪水。将军呢?”卢魁先看一眼身后,恽代英与众学生围在了棚门外。
恽代英似乎猜到了一点卢魁先的心思,饶有兴致地旁观着。
卢魁先接着说:“将军若输给卢思,或可为川南师范办点实事?”
杨森点头道:“我认!”
此时,响起欢快幽默的川剧锣鼓与二胡奏乐声,卢魁先与恽代英有意放眼望去——
运动场中,马少侠曾凭国术轻功跃过的横杆,一个青年的身影以标准的跳高运动员动作跃过横杆。
卢魁先用目光悠悠地引导杨森望去,说:“泸永镇守使、永宁道尹杨先生治下这川南师范,上音乐课,至今用的是二胡笛子。”
杨森老江湖,当然知道卢魁先话后有话,矜持道:“唔,二胡笛子,有何不妥?”
卢魁先说:“二胡笛子,于传统中国民乐演奏,可也。但要教学生西洋音乐……”
他故意打住。
杨森说:“二胡笛子,教学生西洋音乐,又有何不妥?”
卢魁先说:“南腔北调各自东西不合节拍。”
杨森说:“要什么才合得上卢科长的节拍?”
卢魁先说:“我在上海,见过洋人的钢琴!”
杨森说:“我就知道你卢科长不赌则罢,一赌必是豪赌。”
卢魁先说:“杨镇守使不敢认账?”
杨森说:“认!”
卢魁先说:“川南师范学生,毕业将教育川南子弟学习现代化之物理、化学、生物各门新学科,实验仪器,至今却没有几件!”
杨森说:“我全认!”
卢魁先说:“大将军一言既出!”
杨森说:“驷马难追!”
卢魁先向恽代英会心一笑:“还请众人作证。”
杨森说:“特邀运动会总裁判长作最终裁定!”
恽代英笑得开心。卢魁先此时与杨森赌的,正是他俩合力支撑的这所学堂里学生最急需的。
卢魁先与杨森以操场上运动员竞赛的认真与激情,几乎同时下刀,双剪有声,两绺秀发同时落地。
蒙淑仪扭头见自己那绺长发,如青蛇,委屈地扭在地上,就听得棚外女生说话:“卢夫人多好的头发,剪了真可惜。”她望一眼镜中卢魁先。卢魁先像知道她的心思似的,趁梳理秀发断头处,凑近夫人耳边小声地问:“心疼啦?”
蒙淑仪回道:“你都不心疼,我心疼有啥用?”
蒙淑仪与杨夫人同时抬眼惊讶地望着面前,一下子都认不出镜中映出的那个女人。二女身后,其实两个男子都不是剪发高手,各显拙笨之态,却又格外认真,竞相献技。群众先是爆笑,后来又被两人的认真吸引,棚外的女生与女性民众则关注着两段镜中转眼间换了新发型的两个新女性。
杨森握惯军刀的手,握发剪毕竟缺乏耐心。卢魁先虽不善此行,却细致,甚至将感情注入剪刀之下。他与蒙淑仪在镜中目光交流,蒙淑仪的脉脉含情的对视,让他剪得更加细心。
两个男人几乎同时剪完。两个女人同时站起。
为何女人爱化妆?因为女人的面容,一化就变。但无论是描眉,还是涂口红,都没有改变发型能让女人变脸。女人发型一变,起变化的还不止是一张脸。有古话为证——牵一发而动全身。
杨夫人先回头,一头短发,引起一阵掌声。
蒙淑仪后回头,一头短发,更见成型,于是引起众人,尤其是女学生与女民众的更热烈的掌声。
就这样,蒙淑仪出嫁几年内,丈夫让她从脚到头,焕然一新,用句时髦话:跟上了时代潮流。
两个男人望着自家女人一回头,都傻了。先前对着镜子一刀一刀剪得专心,不看全貌。这时见到,却像突然间自家面前出现了一个京城省城里来的女学生。
恽代英望望杨森,再望卢魁先,正在准备最后裁定。
杨森粗犷地一挥手:“恽总裁判长,别碍我杨某面子不好说了!你这最后裁定,我来替你说了——杨某一介武夫,握惯军刀的手,握发剪毕竟见拙!与卢科长比,技不如人。我认输!”
卢魁先大喜,也不谦让:“那,杨将军许给众生的……”
杨森说:“钢琴就钢琴!仪器就仪器!卢科长,小卢先生啊,我虽武夫,粗人一个,也还不致于没读过三十六计,你设下激将法,我总不能上了当还蒙在鼓中!”
卢魁先大笑。
杨森说:“不过,你我这场赌博,并不公平。”
卢魁先说:“那是。我便罚一年薪水,能值几个钱?将军这一输——”
杨森说:“不是这意思。你罚一年薪,是帮我省钱。输家是你,赢家是我。你这一胜出,赢的却是川南师范这群学生。你卢思先生胸中这器局……”
杨森说着,异样地笑。
蒙淑仪正望着镜中,想搞明白这个短发女子是不是蒙淑仪。突然听得杨森这一笑,只觉头皮一紧,回头看时,四弟拍着一个篮球跑过,蒙淑仪忙叫住他,凑在耳边问道:“四弟,刚才杨将军那一笑,是冷笑还是热笑?”
卢子英想了想说:“不冷不热的笑。”
棚外,恽代英听得杨森这一问,他心头一紧,连忙对卢魁先以目示意。卢魁先早已劲气内敛:“我卢思不过是一个教书匠,就算指着堪舆图对学生讲到四川讲到中国讲到西洋东洋,也只是纸上谈兵。”
杨森道:“你是为了新师范,新教育,新风尚,说穿了,还是为了我的新川南!我怎能不出一把力!”
卢魁先转头,欣喜地望着棚外堵满的师范校众师生。众人当下明白过来,冲着杨森爆发出一阵热烈掌声,欢呼着:“杨镇守使,杨将军!”
杨森率兵进泸县城时,百姓一脸疑虑。与恽代英同船到泸县码头时学生齐聚却无一人对他鼓掌,今日头一回见青年学生对自己如此热情,便也放声大笑。笑罢,凑近卢魁先,说:“原来合川卢思深藏不露,竟身怀绝技!”
卢魁先憨憨地说:“卢思教书匠一个,有啥——绝技?”
杨森定定地盯着卢魁先,却怎么也看不出他是真憨还是装憨,便说:“竞争或赌博,必一赢一输,能让双方都赢,皆大欢喜,能有几人?”
卢魁先摇头。
杨森道:“所以说,此卢思独具之巴蜀绝技也!”
卢子英听得杨将军说二哥身怀“绝技”,颇感兴趣,过来正想问个究竟,杨森却已走向操场热闹的人群中。只见二哥与恽代英站在棚口,同时望着杨森的背影,卢子英听代英哥说出一句:“不倒翁。”——原来二哥与恽代英那天在山由望着这学堂说的“不倒翁”不是一个泥捏的玩具,是一个大活人。可是,杨师长大马靴叩在操场上走得来咚咚咚的,稳当着呢!谁能让他倒?他怎么又成了“不倒翁”?
此时,蒙淑仪已经带着杨夫人一起,各自佩上“剪发宣传员”标记,向女生与女民众现身说法,宣讲剪发。两个女生进棚,一个笑得像雏菊般亮丽,一个哭成泪人儿,手挽着手,钻进剪发棚。蒙淑仪与杨森夫人则操起丈夫用过的剪刀,咔嚓咔嚓上前。隔壁“放脚棚”,棚口挂着帘子,不许男子张望,棚中正有几个女子放开小脚。再隔壁,“种牛痘棚”,棚中正有几个农夫捞起衣袖种牛痘。
下一周的《师贤周刊》论此:“这一年,卢魁先与恽代英率全体师生民众,将这次运动会办成了自五四以后,川南绝无仅有的一次破除封建意识、倡导新文化、新教育、新风尚的大会。岂止如此,实为自盘古开天地以来,川南乃至中国所未见之运动会也!”
当晚,恽代英在灯下给友人写信:“我现已拟定将此校单纯培养小学教师,同时为社会活动家。以后训育教授,尽可能的范围而改进。再利用军力、官力办第二部,办讲习所,建新校舍,创设各县小学……则川南以改造教育、改造社会或竟闹得成功。”
天边隐隐雷声,杨森马鞭甩得响亮,驰出泸县南门外,向山岩脑去,此行是要视察四川有史以来第一条马路。修建好的这一段马路上,石碾子闲置路边,上写标语“新川南、新教育、新风尚”三行字,让他开心,一时忘了雨云厚积的天气给身体带来的烦躁。“想当初,我的‘新川南’,不过是大话一句,想不到落在他卢思手中,当真成了气候!”
“事得人而举,无人才即不能发生力量。全得了将军您慧眼识人才啊!”杨森身后稍远处,随侍的副官道。再后,跟着贴身保镖装束、背后斜背一柄长剑的马少侠。
杨森一甩马鞭,这一回,是甩向副官面门,副官一震,胯下之马人立而起。
“叫你不要拍马屁!你偏追着我的马屁股拍个不休!把你的副官服脱下来!”杨森对副官吼道,转而面对紧跟副官其后的马少侠,以鞭指自己心窝,再指马少侠心窝道,“教育科长卢思,他这心子头揣的东西,比我杨森如何?”
马少侠追上,与杨森齐头并进,杨森看见这个去年入伍时还目不识丁的汉子,此时胸袋上,已经别了一支新派钢笔。马少侠说:“将军所图者,四川!卢思所图,中国。”
杨森一震,看一眼马少侠,旋即以极强的自制力,默认道:“那——这个卢思,会像你马少侠,自始至终,鞍前马后,追随我么?”
马少侠:“卢思所图,若还止于川中——他会。”
杨森:“卢思所图,若越出川中,遍及中国,他便——不会?”
马少侠:“肯定不会!”
杨森指马少侠身上保镖服:“把你这一身——脱下来!”
马少侠迅速脱军装。杨森指副官手头副官服:“把你那一身,扔给他!”
副官将军装抛给马少侠。
马少侠刚脱下保镖服,便接到副官服,正愣着,杨森喝道:“穿上!”
杨森已经驰远。积了好多天的一泼雨,突然落下来,新任的马副官赶紧拍马追上。
空山新雨后。明贤两只手的食指分别挂在卢魁先与恽代英食指上,蹦蹦跳跳登上忠山。
卢魁先望着山头:“我们俩都在各自找寻一条路。”
恽代英说:“却要登上同一座山头。”
卢魁先说:“好比各伸出一只手,扶持提携着同一个娃娃。”
“妙喻也!我在左,你在右……”
“我是右派?”
“不对不对,你的作派,是不左不右,走当中。”
“我——中庸?”
“我呢,恨不得一颗炸弹炸碎这不给劳工劳农活路、堵死少年青年出路的旧世界!”
“旧世界?——陪伴你我多年,像一个老妻,就为了她的脚小,便一纸休书休了她?”
……
二人争论放了高声,身后远远跟来的是剪发后一身清爽的蒙淑仪。听到这句以女人作比的话,她抬起头来,见恽代英猛地一挥手,说:“依卢思兄之见,是要一寸一寸地慢慢放开旧世界又臭又长的裹脚布!”
蒙淑仪微微皱眉。
“代英想甩开大步走?上一回你我相约上忠山,你告诉我,你正在探索一条路?”
“是。”
“这一回,你约我上忠山,你已经找到了这条路?”
恽代英点头:“等过了今晚再说吧。”
当晚,回到皂角巷家中,卢魁先在哄孩子睡觉,他想学蒙淑仪哄孩子的本事,做一个称职的父亲,可是他一只手又拿着一本日记,忍不住偶尔要读上几行。
蒙淑仪在做饭,说:“三弟把在杨森补充团当团副的事儿辞掉了。”
卢魁先说:“卢尔勤这么做是对的。”
蒙淑仪说:“三弟捎来些好菜,你去请代英来家吃饭吧!”
卢魁先说:“今夜不行。”
蒙淑仪说:“怎么啦?”
卢魁先说:“他有事。”
蒙淑仪边做饭边随意说着:“他自己说的,民以食为天。什么事还能比吃饭大?”
卢魁先哄着孩子,回道:“恐怕是他这辈子的大事。”
“终身大事?”蒙淑仪看他哄儿子的样子,觉得好玩:“你儿子都满山跑了,他还打着单身。嘿,其实学堂里丁老师对我们代英兄弟挺有意思的!今夜,是不是有女子与代英约会?”
卢魁先触景生情:“代英他,有过女人。二十岁那年,他和老家一个叫沈葆英的女子结婚。”
蒙淑仪说:“哦……你是二十四岁,和老家一个叫蒙秀贞的女子结婚。”
卢魁先说:“沈葆英‘婉柔似室女’,却‘豪爽似男儿’。”
蒙淑仪说:“蒙秀贞赶不上沈葆英。”
“我家淑仪不比谁差。沈葆英‘好读书、通情理、志道德’,婚后支持代英求学求真理。”
“蒙秀贞更赶不上了。”
卢魁先一笑:“代英常常把自己学到的新文化、新思想告诉妻子。夫妻相约:用全力造福社会,造福家庭。”
蒙淑仪指着卢魁先,问:“用全力造福社会——是你。人家代英家那点事,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卢魁先亮出先前正读的那本日记,说:“这上面,一天天都写得清清楚楚。”
蒙淑仪说:“代英他,连日记都给你看?”
卢魁先说:“我也没亏了他,我的日记,也给了他。”
“这才对头。”蒙淑仪刚说完,她想起什么,脸一红,“哎,你不会把我们家那点事,也朝你那本儿上写吧?”
卢魁先笑着说:“我没他那么傻!”
蒙淑仪也笑了:“依我看,你们俩,论傻,有一比。天下最聪明又最傻的两个男人,怎么就在这川南师范学堂碰上了?怎么就叫小女子我碰上了当中的一个?”
卢魁先收了笑容,说:“婚后三年,葆英她,难产死去。沈葆英坟前,代英长跪发誓:葆英,代英今日在你灵前,当着岳父大人起誓,今生今世,不复再娶!此事轰动了恽氏家族。代英的父亲恽爵三力劝儿子——终于独身,恐非良策啊!不久,有人登门做媒。代英当场答复:女子丧夫,须守寡终身,男子丧妻,就可以转眼即忘之,而另结新欢,这是何等的不平等,孔孟之道,于此一事上,是何等的罪过!”
蒙淑仪愣了,说:“代英发了誓,可是,今夜又要办终身大事?”
卢魁先一愣,想了想,明白过来,是蒙淑仪误会了,他便笑了:“今夜代英要办的,恐怕是比男婚女嫁更大的事。”
蒙淑仪也望去:“办啥事啊,比终身大事还大?”
面对发妻天真的目光,卢魁先没直接作答,却道:“一股潜流,岩浆般火热的潜流,在代英心底涌动……”
发妻哄着儿子睡了。这一夜,卢魁先不想睡。
这一夜,恽代英也没睡。小窗内,红烛下,他跟着另一个人举起拳头。
无从考证这一夜的具体时间,可供参考的是两份史料:一份是:林育南填写的“党员登记表”。介绍人一栏写着:“恽代英”。林的入党时间是1922年2月。
一份是:《董必武1961年自述》。上写:“恽代英是在四川入的党。”
由此推断:恽代英入党时间地点,是1922年2月以前,四川。而这一段时间,恽代英正应卢魁先之聘来到川南,他的主要活动地点,正是在他与卢魁先共同推行“新教育”的川南师范学堂。
1921年,晚春时节,卢魁先第二个孩子晚春出生。卢魁先指着季节,为这个女儿取了个小名叫晚春。此后,他与蒙淑仪的女儿,小名都用出生季节。最小的儿子,小名叫毛弟。川人,爱这么叫自己心爱的小儿子。大儿子二儿子,用的都是出生地名。
就在二十八岁的毛泽东走上嘉兴南湖那条木船,发誓要轰轰烈烈将旧世界改天换地的年头,同龄的卢魁先也走进了泸州白塔寺,那是他与恽代英在泸州创办的“通俗讲演所”。
这天,一个广东口音的人在台上激烈地演讲:“请大家认识我,我是一颗炸弹。”
川南师范一群青年学生与泸县民众热烈鼓掌。
接着上台的卢魁先演讲道:“炸弹力量小,不足以完全毁灭对方,你应当是微生物,微生物的力量才特别大,才使人无法抵抗。”
同样赢得热烈鼓掌。
爱跟着二哥与代英哥撵脚的卢子英一时听不大懂,扭头望着恽代英问:“微生物?”
主持人席上,恽代英注视着卢魁先,在纸上写下:“微生物作用太慢。”
卢魁先读到这张纸条,回到主持人席,与恽代英并坐,要过恽代英手头的钢笔,在纸条下方空白处写下:“川南改造教育与社会局面,正是你我微生物营造的。”
卢子英见恽代英望一眼自己,却凑近卢魁先耳边,低声问出一句话。越是耳语,越令少年人好奇。虽然那个广东口音的人开始了更高声的演讲,卢子英竖起耳朵还是听清了。代英哥问的是:“军阀混战,百姓连头都抬不起来,此时搞教育,一时就有百花齐放的美景,能持久么?”
又见二哥听了这一问,倒抽一口冷气,脸色陡变:“这一向,我最担心的就是这件事!”
又见二哥在纸条的更下方处写下:“如果在此军长杨森是不倒翁,此间事本有可望。”
代英哥要过笔来,“如果”二字上画下一个红圈。
二哥一看,一愣:“如果?”
卢子英不知两个哥哥在打什么哑谜,但他到底搞清楚了——“不倒翁”不是玩具,是那个蛮干将军。至于蛮干将军是不是不倒翁,这跟二哥与代英哥要办的事有什么相干,卢子英一时想不清……
“在此军长杨森,教育科长卢思,都可谓好勇过我。只要他们是不倒翁,此间事本有可望。”当晚,恽代英在宿舍灯下给少年中国学会执行部负责人杨钟健的信中写道,此信至今完好保存在《少年中国学会会员通讯录》中。
子夜,泸县南门大开。枪声大作,子弹打在新修公路边闲置的石碾子上,溅起火花。闪光照亮标语,一个个“新”字依次被打得四分五裂。杨森驰出城门,副官马少侠随后,他从马上扭过头去,双枪齐射,弹无虚发。追击者纷纷落马,所穿军服,竟与杨森军同。杨森马鞭甩得响亮,却听得马少侠背后叮的一声……天亮,杨森与马少侠在大江边饮马,马少侠解下背后斜插的长剑,发现一粒子弹将剑鞘与剑身同时洞穿,马少侠便要弃了这剑。
杨森阻止道:“兄弟,这剑赠我杨森如何?”
马少侠一愣:“师长,这剑将断,不能再用!”
“昨夜出城,子弹如蝗虫,全冲我杨森来。若非兄弟挡在身后,杨森此身早成蜂窝。若非此剑挡在兄弟身后,兄弟此身早成蜂窝。”杨森说得哽咽,“因此,杨森想将此剑留下,永不忘昨夜之事!”
马少侠当即下泪。此后半生,鞍前马后,追随杨森,直到改朝换代……
1922年7月,四川爆发川军第1军、第2军之战,第2军杨森部战败退出泸县。追兵出南门从新建成的四川有史以来第一条马路急追到山岩脑方归。杨森退出泸州、重庆后,由万县、达县逃往宜昌,投靠吴佩孚。刘湘带卫队退居四川省大邑县安仁镇老家。
同月,卢魁先被迫辞去泸县永宁道尹公署教育科长一职。
一夜之间,城头变幻大王旗,梁师贤早已见惯不惊。可是,梁师贤自己也不知道,这一夜泸州城头换旗之事,却为何令他如此震惊?天蒙蒙亮,他便梦游似的出了门,路过白塔寺“民众通俗演讲所”门外,见两个士兵刚张贴一张布告,梁师贤停下,念出:“河山锦绣,已成遍地荆榛;齐鲁诗书,突变下流社会。”
路人小声嘀咕道:“这‘突变下流社会’,莫不是说的我们泸县教育科卢科长的新川南、新教育、新风尚的改革试验吧?”
蒙淑仪正与丈夫一路走过,听见路人说到丈夫,心头一惊,站下。
梁师贤嘀咕:“这张挺生,也是第1军赖兴辉军长的得力干将,怎么做事还这么守旧?”
有人说:“今天的泸县,是第1军的天下,第2军的新政,当然要不得了!”
又有人接着念布告:“严禁男女合校,已立者一律取消。严禁女子剪发,已剪者一律重蓄。严禁学生、教员下流演戏,停止轻俗无度各种报章。”
有剪发女子一摸头发,缩了脖子。蒙淑仪拽着丈夫的袖口,退出人群,悄无声息地走开。
回到皂角巷卢家堂屋,卢魁先饿了,大口扒饭,刚端起的碗又放下。
蒙淑仪问:“怎么又不吃不喝了?”
卢魁先看着远去的木板车,陷入沉思,恽代英这一趟出门,去得太久了。
川军第1军第2军开仗前半月,卢魁先送恽代英到码头。
恽代英说:“卢思兄,你从杨师长手头为学堂赢得的一千大洋教育经费,我去上海,一定替学生娃们购回图书和教学仪器。”
“还有……”卢魁先故意不说,却伸出十指,开心地作弹琴状,“叮叮咚咚……”
恽代英点头道:“钢琴!放心。我还会为卢思兄带回琴音一般清亮动人的新消息。”
卢魁先听出他一语双关。
恽代英说:“我有一好友,十月革命后与我一同研究俄国布尔什维克的萧楚女,要和我一同去上海,我希望,回来时能邀请他同来川南师范。”
卢魁先笑道:“我举双手欢迎。”
蒙淑仪带着明贤,站在远处。恽代英四顾无人,放低声说:“卢思兄,我来川南,是受你特聘。这些日子,我已将你引为我肝胆相照的同道。有件事,我不能瞒你。此去上海,不只是买钢琴。我还另有要事须办。还记得我译赠你的那本书?”
卢魁先答:“《阶级争斗》?”
恽代英点头。
卢魁先感慨道:“今日上海之于今日之中国,好比大战场的一道前线,你书上所说的那种争斗,激烈复杂,就像灶里的火已烧得不能再旺,做大厨的都知道,最怕的就是一口空锅置于大火上。代英此一去,我可不能让你这个大厨做无米之炊。我在后方就如同为大厨帮忙的伙夫,柴米油盐菜,你需要哪样我就尽心尽力支援。”
恽代英感激得热泪盈眶:“代英希望——今生能与卢思兄万里同路!”
卢魁先点头说:“相信我与代英,一时虽不同路,万里终将同归!”
恽代英说:“一言为定。”
卢魁先说:“驷马难追。”
恽代英说:“代我向子英兄弟说一声,这个小兄弟,好勇过我!我看他将来是个当将军的料!”
望着黑烟滚滚,轮船远去,卢魁先心头也迷雾沉沉。
这天,卢魁先终于读到恽代英的信。读罢,却将信紧攥手中,愣愣地望着窗外。
蒙淑仪悄声问:“代英他的……那件事,犯了?”
卢魁先说:“那件事倒没犯。”
蒙淑仪却不知代英他犯了哪桩事,只见丈夫竟很内疚的样子,一直嘀咕着:“哎,都怪我,都怨我!”
恽代英这一趟去上海,须办的“要事”,党与革命的事,确实没有出问题。犯事是犯在卢魁先托他在上海为川南师范学生娃们买的那架钢琴上。押送钢琴回泸州,路过重庆时,被一个军阀将钢琴截下,反诬恽代英犯事,还将他投入黑牢。是卢魁先急派在军界交往颇广的三弟卢尔勤带四弟一同赶往重庆,托重庆城防司令部何成九司令的关系,才将恽代英释放。
刚出牢门,恽代英便对卢子英说:“明天我就把钢琴给你们二哥送回去。”
卢子英赶紧上前拦住:“代英哥哥,你回去不得!”
恽代英诧异地问:“怎么你们就回去得,我就回去不得?”
卢子英答:“二哥说,你跟我们,跟他,不同。”
恽代英想了想,明白过来:“二哥对我,用心良苦。好吧,我听他的。”
秋雾不比冬雾,虽是两江交汇处,日头刚从溉澜溪那座宝塔后冒出头,雾便见散。汽笛拉响,轮船启锚。卢尔勤与卢子英押送东西返泸州。没想到恽代英也上了船。
卢尔勤惊道:“代英兄,你怎么也来了?”
卢子英说:“你怎么不听话!”
恽代英说:“我若是不回泸州,就不配做你二哥的朋友。”
卢子英说:“为什么?是二哥不准你回去的!”
恽代英说:“你二哥可懂得孚信用?”
卢子英说:“二哥最孚信用。从前他叫卢思,你走过后,他说,他前思后想,现在已经认准了自己的路。今后,他要作众人孚,说不定哪一天,他要把名字都改了。”
恽代英一愣,说:“哦?”
卢子英说:“改成——卢作孚。”
恽代英点头:“作众人孚!好名字!好名字!”
后来卢魁先真的把名字改成了“卢作孚”。
卢子英说:“可是二哥他不准你回去,昨天你也答应了我,你不孚信用!”
恽代英说:“二哥把一千块大洋亲手交我手中,我不把钢琴交到他手中,算不算孚信用?”
卢尔勤上前,低沉地说:“代英兄,前面到江津,你还是下船吧。二哥说过,你跟他,不一样。张挺生跟杨森,也不一样,如狼似虎……”
恽代英强硬地说:“我恽代英也说过,这辈子宁肯坐牢,也不愿对百姓、对你二哥这样孚信用的人,做一个不忠不信的人。”
卢作孚见到恽代英,并不高兴:“叫你不回来,你偏要回来!”当时卢作孚在破败的川南师范校园里巡走,见到恽代英,头一句话说的是这个:“我怕张挺生对你下毒手!”
卢作孚不幸言中。恽代英刚回泸县,便遭人诬告,张挺生以“煽动风潮”为名将他强行逮捕。
旬月之内,再入铁牢,都是犯在四川军人手中。第一次只是谋琴害命,这一次,代英知道,自己所犯的罪名,真正是要命的。手把铁窗,恽代英后悔还有话未对卢作孚说尽。其实恽代英由上海办完那一桩“要事”后,坚持要返回泸州一趟,还有更深的考虑。他是受同志们派遣,要与卢作孚共同研讨他们开创的川南新局面失败原因,寻找新的救国之路。
卢作孚一时间苦思不出拯救朋友的良策,卢子英却急着要救出朋友。这天夜里,新月被雨阵浇得湿漉漉的。白塔寺前行道上,看不清对面的行人。“民众通俗演讲所”门外,卢子英目光如闪电,见无人迹,一踮脚,把一张刚贴上的印有恽代英相的“罪行”布告撕下,上写着:“川南师范是罪恶渊薮。所有从前教职员及所创办之新事业都宜连根排除!”
“我先把你连根拔除!”卢子英说得狠劲莽撞,做起来却极周到,他再次张望雨幕中的行道,纵身一跃起,一把撕下标语。然后他奔回家,一脚踏进皂角巷小院,就见窗内,二哥卢作孚正在一笔一划临岳飞的《前出题表》。
卢子英说:“我还以为二哥在写信要救代英哥呢!”
“你代英哥,眼下是刚杀进泸县的张挺生最忌恨的人。我若一笔写歪,一步走错,反会害了代英性命!”二哥埋头临帖。
“二哥你给我讲过的千钧一发——就是千钧重的东西悬在一根头发上。”
“那我就再给你接着讲:越是千钧一发,越要叫自己冷静小心。可别叫千钧重的东西,绷断了那一根头发。”二哥又写下一个字。
卢子英把撕下的一张张布告,生气地扔在卢作孚脚边。卢作孚停了写字,看着地上的布告出神,他屈指,似在数一张布告上的字数。数罢,又接着数布告的张数。全都数过,笑了。蒙淑仪嘀咕着问卢子英:“四弟,他这算什么笑?”
卢子英说:“冷笑。”
蒙淑仪不解:“他怎么也学会这样笑了?”
卢作孚说:“四弟,这布告,一张一百字左右。你揭下十张。多少字?”
“少说一百张。”
“一百张一共有多少字?”
“一百乘以一百,等于一万!”
卢作孚冷笑道:“万言书?他张挺生也是在做告全县民众书啊!”
蒙淑仪若有所悟:“万言书?莫非你想让代英哥和你当年一样,再唱一出死牢里的生民戏?再在狱中写个一千一万字?”
卢作孚:“时过境迁,当年我那一封书,说的是胡伯熊非湖北熊,澄清事实真相,让合川全县民众看明白了,这才死里逃生!”
卢子英:“如今更该澄清事实真相,让泸县全县民众看明白了,代英哥也才能死里逃生。”
卢作孚摇头道:“澄清什么事实真相?说,恽代英就是恽代英,说明白他去前面上海除了买钢琴还另有要事,说清楚他后来回泸县除了送钢琴还另有深意?”
蒙淑仪、卢子英连连摇头。
卢子英急道:“把人急死了。”
卢作孚:“一急,就真要死人。既然时过境迁,我们便应如易经所说,与时俱进。这出戏,我们可要反过来唱。”
“怎么反过来唱戏?”
“代英与你我不一样,张挺生就是想拿他的身份来做文章!一盆污水泼在他身上,你们看,这布告上一行大字——‘煽动风潮’!他是什么用心?什么人才煽动风潮?”
“乱党!他想诬陷代英是乱党!”
“他想明确代英身份,然后好下手置代英于死命!我偏要还他个模糊法!”
“怎么模糊法?”
“我要模糊代英身份,叫他下不了手!代英他什么也不是。他分明就是个教书匠。泸州人谁不知道,他就是川南师范聘来的教师、教务主任、校长。他去上海,就是替学堂买教学仪器,买钢琴,好叫盆地里的学生娃也能像上海学生一样上音乐课——川南师范谁不知道?”
蒙淑仪已经在为卢作孚磨墨,她往砚盘中倒了不少水。卢作孚捏住她的手,道:“夫人,你当我要写什么哇——用得了那么多墨水?”
蒙淑仪答:“万言书啊。合川死牢中,你把大哥和胡伯熊的手都磨酸了!”
“合川死牢中,我要向合川民众说道明白——此胡伯雄非彼湖北熊,当然费墨水!这一回,我要把泸县死牢中的代英兄弟形容成不红不黑,叫他张挺生无罪可定,一百字足矣!——不过,同样需要一夜之间,抄写一百份!”
卢子英:“没问题!出门撕布告时,碰上梁师贤了,他神秘兮兮地跟我说,告诉你二哥,我家里有一台新式的油印机,托人在上海花了一百大洋才买回来的,德国造!印《师贤周刊》用的,一夜能印三百份!”
卢作孚:“梁先生真是有心人。四弟,你这就去他那儿,告诉他,今夜便要有求于他!”
“二哥写的东西呢?”半个时辰后,卢子英急匆匆地跑回皂角巷院中,一进院便叫,“梁先生那边机器摆好了,就等着印呢!”
卢子英进屋才见,二哥还在伏案疾书。“不是说好了只写一百字么,怎么写这么久?”卢子英见写了字的废稿纸扔了一地,和自己先前撕回来的布告混在一起……
“二哥这是怎么了?”卢子英见二哥皱眉苦思,退回来悄声问二嫂,“那年子,在大足,刑场上,他敞开喉咙背书,一篇《祭十二郎》,一个螺丝也不吃,一个字也不错,痛痛快快背完!后来在合川死牢……一万字《告全县民众书》,半夜工夫写成!”
“我猜,”望着案前卢作孚背影,蒙淑仪说,“你二哥他是……怕。”
“怕?我二哥怕过啥了?张铁关的枪口指着他胸口,棹洋渡的斩标抵着他背心,他几时怕过!”
“你二哥他是不怕死。”
“死都不怕,二哥怕啥?”
“你二哥怕的不是自己……死。”蒙淑仪摇头。
卢子英细细一想,明白过来:“他怕代英哥……死?”
蒙淑仪点头:“他这个人啦,横顺都把朋友的命看得比自己的金贵。”
“钢琴者,川南师范学堂教授音乐课之用耳,与二胡比,仅东西乐器之别。恽代英者,川南师范学堂派往上海采购乐器之教师耳,与‘煽动风潮’者比,天壤之别也……”天亮后,第一个走上街头的泸县人读到了贴在门外的这篇一张纸就印成的短文——《告泸县全县民众书》。
“还我钢琴!还我物理实验仪器!还我化学实验仪器!”天亮后,陆续聚积的川南师范师生结队游行请愿。
“我们要上音乐课!我们要上化学课!我们要上物理课……”请愿声越喊越响。
“学生娃,是要上课嘛。上课,是要钢琴啊仪器嘛!这个都给人家夺了?”有民众加入请愿游行。
“购仪器何罪?买钢琴何罪?还我教务主任!还我恽先生!还我恽主任,还我恽校长!还我钢琴!”更多的民众加入游行,为学生们帮腔。
梁师贤夹在人丛中,按捺不住心头的赞叹:“少少许胜多多许,卢思兄啊,比起你在合川死牢中写下的万字文,泸州这一百字,看似平淡无奇,实乃重剑无锋!不露声色,不着痕迹,不争而夺人之心,不战而胜人之兵!”
这一天,川南师范师生以及各界举行大规模游行请愿。泸县学校,四川各地学校,纷纷声援响应,掀起全省空前未有的大学潮,张挺生竟无言以对。
1922年11月18日,恽代英无罪释放。
隔日,卢作孚在迎接恽代英出狱后,到泸县的码头送别恽代英。
恽代英给张挺生留下的一份《致本地长官永宁道尹辞职书》,写道:“……川南师范自去岁受政潮影响,学生学业,既多荒废,学校规则,亦复荡然。代英私念,此际,第一须于最短期间有威信孚著之校长,能到校整饬;第二于规模粗定以后,宜极力求此校不复与政潮发生关系,使以后学校,可以安定入于轨道,不复有无谓之风潮。以代英管见,前教育科长卢思为人勤慎、精细,为学生所信仰。如果能在经费与办事方面,使卢思勿受各方牵制,必能当暂时整饬之任……”
卢作孚离开泸县。隔年去重庆省立第二女子师范学校任教。同事有恽代英与萧楚女。同年,卢作孚次子明达在重庆出生。
人说,卢作孚一管笔,一张嘴,三十岁前,三次救过五条人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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