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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卢作孚 > 上篇(1893年—1926年) 第八章 抬轿

第八章 抬轿

  卢魁先这门婚事,最终起决定作用的,还是蒙秀贞的那一句话——“只要人好”。这句话,后来被卢、蒙两家亲人和挚友传为美谈。至今合川人说起,还啧啧称道。后来,卢魁先与蒙秀贞有了自己的子女。对孩子们的婚姻大事,夫妻俩也从不包办,更不苛求“门当户对”,而总是尊重孩子自己的选择。只是建议子女以对方的人品性格为重,还是蒙秀贞为自己定下婚姻大事的那四个字——“只要人好”。

  当天,胡伯雄执意要马上回省城家去,向老母亲报个平安。卢志林与卢魁先执意要送他一程。三个劫后余生的青年信步来到无字碑前,僻静处,默默相对,恍若隔世。嘉陵江苍苍茫茫,默默流淌。从大祸临头那一刻起,一直保持镇静且寡言少语的卢魁先,突然感从中来,大放悲声,三人抱头痛哭。胡伯雄毕竟年少,先笑了:“我们三个活出来了,笑都笑不赢,哭个啥哟?”

  他伸出左手,望手心那一个“死”字:“昨夜要是两位哥哥都像我,这阵子我们三人早应了这个字,我们三颗人头,已装进木笼,挂上那边城头。多亏了卢大哥死也不放弃生的希望……”

  卢志林伸出左手,望那“生”字:“多亏了二弟一篇奇文。”

  卢魁先摊开左手,望昨夜写下的那一个字:“多亏了……”

  话音未落,又下泪,泪水模糊了那一个“民”字。

  胡伯雄逗笑地望着三只并在一起的手,连读卢志林与卢魁先手心的字:“多亏了‘生民’!”

  卢魁先顺着胡伯雄的视线,看两个并排的字,看出异样,眼睛一亮。

  胡伯雄也发现了:“咦,昨夜这两个字,今朝摇身一变。”

  卢魁先:“变什么了?”

  胡伯雄:“变成小卢先生你省城合川会馆那张白木桌子上写下的那两个字了。”

  卢志林:“我二弟在白木桌子上写的哪两个字?”

  胡伯雄望着卢魁先与卢志林并排摊开的两只手心,说:“你自己读。”

  卢志林:“民——生。”

  原来,他与卢魁先的站位,与昨夜比,左右颠倒了一下,于是,“生——民”变成了“民——生”。

  卢魁先:“昨夜算是死过一回,全靠合川万千生民,才看到今天的太阳,昨夜死牢中我就许下过一个心愿,只要这一回能逃出死牢,我这个教书匠,就从民智、民力、民德根本处做起,这辈子只实实在在做这一件事。”

  “哪件事?”

  卢魁先不答。卢志林看二弟,见他刚刚摊开的左手已握成拳,将昨夜死牢写下的那一字,死死地攥在手心。二弟心意,大哥当下明白了几分。

  早在初到省城时,卢魁先便在合川会馆小窗前白木桌上写下“民不聊生”四字,革命后,又从四字中读出两极的“民生”二字,后来确立“启迪民智”志愿,终归不离一个此时攥在手心的一个“民”字。可是,那还只是随常人生中立下的志愿。对这一字,直到死牢一夜死里逃生,才有了刻骨铭心的认知。立志一生为生民的卢魁先,竟在鬼头刀架在脖子上的最后一刻,得生民之救,起死回生。本欲“启迪民智”的他,竟被生民启迪了自己的智慧。生民生民,此生得之于民。得生于民之人,怎敢不一生贡献于民生?倘若生民得民生,则自己也得生。倘若民不聊生,自己面前便是死路一条,便是苟活,也生不如死。

  古人云,“除死无大事”。

  生死问题,活得无聊时,谁都会想,谁都会讲。可是,直到了死到临头,谁还有工夫去想去讲?

  说来虽万般,合理还归一。这生生死死的真理,偏偏要在生死关头才能证得。

  二十三岁这年,机缘所致,卢魁先便在死牢中证得了一字。出牢后,这一字现攥在手心中。他不回答大哥的话,是因为这答案不可说,不可说!只能做,只能用一生来做。说出来的是话,做出来的才是事,才是这一生的真正答卷。卢魁先在避开大哥的目光,走向水边,摊开手心,像儿时在杨柳渡放下一只小纸船那样,将手轻轻放在水中。微波荡漾,手心的一团墨,浸润开去,像一只通体黑色的小金鱼,浮游开去。

  这一字从手心上洗净,卢魁先却将它记下在心底。从此,卢魁先——卢作孚便对这一字,生死以之。千里嘉陵,万里长江而滔滔大海,无论何时,无论何地,不敢淡忘,不敢抛弃……

  胡伯雄走了。十年后,再回合川,卢作孚聘请胡伯雄担任合川县民生电水厂厂长。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话不假。越明年,一桩大喜,降临卢家。

  那已是公历1917年的事了,日子偏偏是头一年卢魁先三人无罪开释的那一天早晨。

  这天,顾东盛见本县青年才俊逃脱死劫,格外高兴,便又问了一句长者见青年常问的话:“卢思,今年二十三吧?”

  卢魁先:“是。”

  举人:“老大不小,都该娶媳妇了吧。”

  乐大年与蒙七哥站在一堆,二人借势取笑,指着卢魁先:“该啦!”

  乐大年刚说完这话,便想起省城合川会馆门外担担面摊前,自己多年前曾拍着胸膛对卢魁先承诺,要为他做媒说成一门好婚事。乐大年当下心头一动。

  过了些日子,新任合川县立中学校长杨鹤皋,邀请卢魁先到该校任监学并兼任数学教师。

  “这个卢思,常与亲友谈论社会改良之道,认为应推广教育,以开民智。振兴实业,以苏民困,并立志竭尽一己之力为社会人群服务。”——是年出任合川知县的郑东琴多年后回忆时还对卢监学赞赏不已。

  乐大年却放不下心头那一桩好事。这天,他进了县立中学,来到教室窗外。监学卢魁先正在辅导学生作文。

  “卢先生,你叫我们作文,又不出作文题,这篇文章,我们怎么作啊?”听得学生蒙红参问道。他是蒙七哥的儿子。

  “蒙红参,先生不命题,你就自己把心头想的写下来,不就是一篇作文了么?”

  “可是,没题目,算啥作文啊?”

  “这样吧,我们师生分工,你们只管把自己想说的话,恰如其分地写下来,完了交给先生作数,题目由先生我替你们加。”

  “哪有这样的先生?哪见过这样的作文课啊?”一个学生哇哇叫道。他叫李果果,名副其实,脑壳也跟刚摘下的李子果果一样光光生生。

  “是啊!你卢思也不怕误人子弟!”乐大年站在窗外想道。

  “富有天才的好文章,就是一个人说自己想说的话,恰如其分地写出来,必须自己有想说的话,自己在深刻的体会和感动,然后才能写得出很深刻、很生动的作文!”见学生还在纳闷,卢魁先解释道。想到去年死牢中一夜写下的那篇作文,乐大年暗自点头。

  学生们埋头作文,卢魁先偶抬头,见窗外有人冲他招手,竟是乐大年,他走到窗前。乐大年兴冲冲地向卢魁先道出自己谋划的“好事”。

  “嘘,我正上课呢!”卢魁先转身回到讲台,再不看乐大年一眼。乐大年气得扭头便走。

  不久,乐大年拿着一份从省城送到合川的《群报》,来见举人:“举人您说,这卢氏二雄,哥哥一篇文章发表《群报》,险些误了自家性命。刚出死牢没几天,弟弟又在《群报》写文章,哪一篇发表出来都吓得省城的人一大跳——真是活得不爱了!”

  乐大年说的是卢魁先出狱后经卢志林介绍,曾到成都《群报》任记者的那一段事。

  举人连头也不抬,盯着《群报》:“我还就爱这卢思——魁先娃,不畏强暴,劫后余生,还敢提一杆笔为民请命,为国分忧!”

  乐大年今天偏不想说卢魁先好话,他打好主意要让举人顺着他的思路,相劝卢魁先,做成这一桩好事:“卢魁先这人,就该赶紧找个好人家,成个家!可是,他人是回了合川县立中学,却一边教书,一边还在给省城报纸投文章,哪里像个成家子弟……”

  举人还是头都不抬,悠悠拿起案头一部线装书,顾自翻看着,摇头晃脑念出:“教育为救国不二之法门……中国各省,必需设置教育厅……要尽快让教育有完全独立之精神,不受外界之逼拶,及为其他政潮所牵引,以尽教育之能事,得在亚洲大陆放一异彩,致国富强,毋落人后。”

  乐大年弯了腰,低头看清乐大年手头线装书的封面,是《千字文》。诧异地问:“举人老爷的《千字文》,写这个?晚生发蒙也读过的哇,该是——天地玄黄……”

  “天地玄黄,我看天地间呼啦啦似大厦将倾,昏惨惨似油灯将尽,宇宙只怕当真要洪荒喽!”

  乐大年绕到举人身后,一看,旧版本的《千字文》页面上,原先的“天地玄黄,日月洪荒……”上面贴满大大小小的剪报,全是《群报》等省城各家报纸上剪下来的。署名全是:卢思。

  举人悠悠念出另一篇剪报:“民国元年,本人在成都的一家汤圆店中,知道汤圆四个钱一个……”

  乐大年乐了:“就是督府衙门对门子的那家汤圆店!我跟他同桌吃的!这些鸡毛蒜皮也值得他往报纸上写?”

  举人悠悠念出:“……记得宣统元年,则为四个钱五个,今年则为二十四个钱五个,由此可见,过去……”

  这篇剪报的题目是《十年中成都物价之变迁》。

  “晚生也为举人念一篇。去年,他魁先娃不过与合川县一个棹知事作对。如今,翅膀硬了,当记者了,他敢跟千人公民大会作对。”乐大年取过先掷在案头的《群报》,说:“他卢魁先对召开公民大会反对四川省长戴勘的做法提出疑义,说‘公民大会纵上千人出席,笔者以为,却未必能代表公民全体的赞成与否。仅试举袁世凯帝制自为时的所谓讨论,其自讨自论;赞成者,自赞自成;表决者,自表自决;请愿者,自请自愿……今诸君与袁氏地位不同,所图不同,却为何做法与袁氏如此相似也?此种轻易使用公民大会,草草作出决议以代表民意的做法,实为知者所不取。’”

  “好文字!直指时弊,便韩愈也不过尔尔!”举人道。

  “举人老爷还夸他!如今是民国年间,这公民,可是跟洪宪年的县知事一般地得罪不起啊!”

  举人拿起剪刀,便将文章剪下,朝他那本《千字文》上贴去:“大清早地你跑我合川举人府上,便为这事?”

  乐大年:“他卢魁先已是死过两回的人了,大难不死,当有后福。晚生想对他说一说终身大事。”

  举人一听,来了情绪:“哦?说哪家的姑娘?”

  “久长街蒙家。”

  举人扔了《千字文》:“你敢?”

  “我——有何不敢?”

  “久长街蒙家的门槛都叫媒人踩断了!那蒙七哥有句口头禅,合川城中,无人不知——哪个敢来说我妹子,我把他脚杆打断!”

  “我的举人老爷哟,您饱读经书,也上这个当?”

  “我上什么当了?”

  “蒙七哥为人最是厚道,最是成人之美,这话是合川城里相中了他家蒙小妹的人,编派了来吓唬别人,要叫别的人家不敢上蒙家说媒,好让自己得逞!就像有些人家的大人,看到猪蹄脚端上饭桌,先对娃娃说,吃不得哟,猪蹄子像个叉叉,吃了往后把媳妇叉脱!”

  乐大年说罢,又故作气壮如牛之势道:“我乐大年,为朋友,敢两肋插刀!合川城中,也是无人不知!”

  举人赞许地对乐大年点头说:“你敢,他敢么?”

  乐大年知道举人指的是卢魁先,笑道:“他卢魁先刀斧丛中面不改色敢与棹知事捉对厮杀,娶个女子成一桩好事,有何不敢?只是,如今他一眼看出去,满世界都是愚民,就等着他去——启迪民智!我就想……”乐大年奉承地提酒壶,为举人斟满:“只有请您老启迪那个终身大事都不懂之愚民之民智!”

  举人哪经得起这样奉承:“你算是求对人了!”

  “他就是不近女色。”

  举人一饮而尽:“他是汉子不是?”

  乐大年答:“是。”

  举人问:“是真汉子不是?”

  乐大年:“合川城第一真汉子!”

  举人:“这不就得了!”

  乐大年:“您老意思是……”

  举人:“上下五千年,你见过么——哪有真汉子不爱好江山美女子的?”

  乐大年:“是也,是也。”

  举人:“所以,快叫他和那女子见面哇!”

  乐大年:“难。”

  举人:“这有何难哉?”

  乐大年:“那女子,非等闲女子。父母早亡,哥哥护雏似的护着。年方二八,养在深闺人皆识,合川城中,就他卢思没工夫去识得。蒙小妹寻常不出房门半步。我去,还隔着帘子说话。就他去,还怕不被她七哥拒敌于家门之外!”

  举人面有难色:“男女授受不亲,夫子千年前设下一道关防,倒还真挡了他魁先娃子的路!”

  “可这男女大事,须也傻等不得哇!”

  “拿他卢魁先的话,决立即行!”举人放下酒杯,叫一声:“纸笔侍候!”

  举人写下三张小纸,揉成团,从案头杂乱堆放的吃过的丸壳捡出三对,将三个小纸团塞进去,分别合上壳,递给乐大年,说:“我这里有三个锦囊妙计。你只管依计行事,一切包在我身上!”

  乐大年惊喜过望:“真的?”

  “你手头这三个锦囊妙计,便如你面前这一个合川举人一样,货真价实,如假包换!你今日便打开头一个。”

  “大年做媒?”乐大年煞有介事地打开一看,“我当是哪样妙计呢?还装锦囊!我乐大年就是想说成这个媒,才来求您。”

  举人喝得舌头有些硬了,说:“此事啊,你乐大年若是不做这个媒,休谈!”

  乐大年想想道:“举人老爷是命晚生我先去蒙家把这事挑明了再说?”

  举人刚才还混沌的眼中,此时光芒咄咄逼人:“是也!”

  “妙极!”

  举人抚须大笑。

  乐大年:“想不到,我们合川举人不光文章魁首,这人情事故,男女情爱的事儿,也如此精通!”

  举人:“后生,你还嫩点儿。但知举人,不知举人娘子!”

  “举人娘子?”

  “同治年,这合川城里,谁不知道举人石不遇如何将满城百里挑一的美女子诓到手的!十指纤纤……”

  “可我怎么没见过?”

  举人双眼发直,瞪着窗外茫茫天空:“孟子玉,你这冤家,若不是你与我捉对儿厮杀!”

  乐大年见举人已显醉态,赶紧将三个“锦囊”揣入怀中,告辞:“晚生我依计行事去也!”

  乐大年走后,举人举起酒壶,壶底已干。他索性倒提酒壶,仰了头,让残酒一滴滴落入嘴中,咕哝着:“十指纤纤嫩笋,三寸窄窄金莲,皮肤洁白如冰雪,白里透红,红里透嫩,嫩中泛水!娘子,那年子,你也年方二八啊……”

  举人发怀古之幽思,痴情而快意,思念而感伤,手抖,酒对不准唇,滴在他那张老脸上,酒珠儿竟带下泪珠儿来……

  “举人老爷,我依计而行,说过媒了!”隔天,乐大年一进书院老师办公室的门便嚷嚷。

  “唔。”举人正在那屋里剪上回乐大年带来的报纸。

  “可是,蒙七哥他不说是也,也不说非也。”

  “唔?”

  “您老唔啊唔的,下一步,我该怎么办啊?”

  “我给你的锦囊好像不止一个!”举人埋头朝《千字文》上贴刚剪下的卢思文章。

  “小妹做主?”乐大年赶紧从怀中掏出第二个“锦囊”,一读,叫声更高了,“我的合川举人耶,这算个啥锦囊妙计?头一个是——大年做媒,第二个是——小妹做主!你说蒙家小妹,闺中淑女,这婚姻大事,你叫人家自己怎么做主?人家父母早去,兄长当父,这事摆明了该是她兄长做主!”

  “我且问你,”举人哪里禁得住被人当面这样喝问,将《千字文》向案头一抛,“她兄长为何不为她做主?”

  “你问我,我问谁去?”乐大年也急了。

  “问她兄长啊!”

  “我一个做媒的,能这样问么?”

  “你既承当做媒,就当问清这门亲事究竟由谁做主!”

  “唔?”被举人当面这么一呛,乐大年似乎有些明白了。

  “你少跟我唔啊唔的!”举人得理不饶人,“兄长不敢为小妹做主,那是心疼过早没了父母的小妹,怕做错了主,误了小妹终身!所以——”

  “这门亲事……”乐大年重新拾起先前被弃在桌上的“锦囊”,“难怪您老要说——小妹做主。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蒙家小妹连卢魁先的面都没见过,您老叫蒙小妹如何为自家的婚事做主?”

  “若是见过面呢?”举人脱口而出,一句话抵了回来。

  看样子,这举人竟似成竹在胸。乐大年忙应道:“若是见过面,我敢打保票,蒙小妹那样的慧眼,保准会相中我魁先兄弟。可是——”

  “可是什么?”

  “还是那话,闺中淑女,你叫她怎么跟魁先见面?”乐大年又将第二个锦囊扔回桌上。

  “我给你的锦囊好像不止两个!”举人瞄一眼桌上,不紧不慢地说。

  “小轿相人,大轿抬人。”乐大年忙着掏出第三个“锦囊”,不读还罢,读罢上面的两句话八个字,眼前更见一团雾水,“大轿抬人——这还好解,说的是大花轿抬了新娘子蒙小妹人,迎进新郎倌卢魁先的洞房。”

  “好聪明!”举人冷冷道,“你恐怕又要后缀一句‘可是’吧?”

  “可是,”乐大年果然问出,“合川举人,这前一句四字——小轿相人——作何解?”

  “附耳过来!”

  乐大年见举人得意,索性奉承他个够,便学了戏台子上莽张飞得令出征前听军师面授机宜状,附耳过去。举人颇受用,很是体会到了诸葛亮运筹帷幄的那番心境。

  乐大年听举人“如此如此这般这般”的嘱咐着,不禁拍案高叫:“妙计妙计,当真是孔明妙计安天下!野语有之,郎才女貌——今日这小轿一抬出蒙家门,我乐大年敢打保票,我魁先兄弟的这桩好事成矣!”

  “起轿!”久长街头,有几年没这样闹热过了。这天,一声喊,花轿抬起。唢呐冲天,喜气洋洋。迎新队伍迎面走来,走了一条通街,观者夹道,合川城万民空巷,一年中难得几回这样闹热。

  卢魁先站在街口,一左一右是举人与乐大年。二人耳提面命,对卢魁先谆谆教诲。

  举人:“看到了吧?魁先娃!”

  乐大年:“从今往后,这事你得记在心底,魁先兄弟。”

  举人:“那年考清华赶脱船,自己哭着给我说的:凡事傻等不得。”

  乐大年:“这终身大事,更是要决定即行!”

  卢魁先望着前面迎新队伍,咕哝一句:“抬的谁啊?”

  迎亲队伍此时走近,围观者拥挤,将新郎礼帽挤掉,露出一头油光的西式发型。

  卢魁先乐了:“宁可行!”

  举人:“是啊,你在瑞山书院的小同学,如今都娶妻啦!”

  乐大年:“你也老大不小啦!”

  宁可行来到三人面前,他披红挂彩,外罩一件中式的婚礼锦袍,里边又穿西装结领带。

  乐大年嘀咕一声:“宁可行当真是中学为体,西学为用?”

  花轿抬到,堵在三人面前。

  宁可行在众人欢呼声中,打起轿帘,扶起新娘。

  新娘一脚踏出轿门,竟是一只大脚。

  举人望去,不由觉得大煞风景,失声叫道:“天足!”

  卢魁先:“如今时兴天足。”

  举人:“煞风景,这宁可行当真煞风景,我说他闹得满城风雨娶个媳妇必非等闲女子,居然天足!”

  举人学夫子状,戟指宁可行背影,对卢魁先与乐大年说:“小子可鼓而攻之也!”

  举人一跺脚,拄着拐棍离去。

  这时就见久长街对面,蒙家门开了,奔出蒙红参,挤入抢鞭炮的孩子堆。随后走出蒙七哥,厚道却不失身份地站在门框下望着抬礼箱的人流。听见人群在数着数字,他也本能地跟着数。

  卢魁先被夹道围观的人群吸引,人群正在数着数,数得最带劲的,恰恰是他班上的几个学生,李果果声气最大:“一,二,三……”

  一条通街,无人指挥,却异口同声,所以数数声越来越大:“四,五,六……”

  闺房中,蒙秀贞正在做绣活,听得外面数数声成了一股整齐的声浪,蒙秀贞放下活,出了门,躲在蒙七哥背后:“哥,人们数啥呢?”

  “数啥?礼箱啊,礼盒啊。”

  “礼箱礼盒有啥可数的?七哥,怎么你也数?”

  “不数清楚了,到时候,我要嫁我妹子,我知道该备若干口箱子若干口盒子?”

  蒙秀贞在背后红了脸啐七哥一口,跑回屋去。

  蒙秀贞后来听卢魁先说,这天她在闺房中对七哥这一问,卢魁先也正好在街上问过乐大年,蒙秀贞掩着嘴笑了好久。

  街头,人群正数着:“光是铺的就十套。”

  李果果声音更高:“盖的又是十套。”

  卢魁先:“铺十套盖十套这么多铺的盖的他女儿结个婚用得完么?”

  学生觉得先生好玩:“这十套铺的十套盖的又不是拿来铺拿来盖的!”他们接着数:“十一,十二……上身穿的十套,下身穿的十套,上身下身笼起穿的裙子袍子各十套,还有……”

  卢魁先:“一年一套,一辈子就算一百年,穿得完么?合川城中,这是哪一位啊,嫁女这么操心?”

  李果果一指:“那就是新姑娘的爹。”

  众人恭敬地招呼:“罗老爷!”

  罗老爷远远地走在街当中,昂首挺胸风光地向众人拱手道谢。

  抬箱的队伍从久长街拐角全走出,没了后续。众人遗憾地:“才三十抬哇。”

  李果果晃动着硕大无朋的光脑袋带领众学生喊道:“罗老爷,上一回,王家嫁女,数了三十五抬!”

  众人责备地嚷嚷:“罗老爷,你怎么输给他王家了?”

  罗老爷道歉似的冲众人拱手打抱拳,从容淡定一笑,回头望身后街拐角。突然,唢呐再起,学生娃们为之一振,又喊:“三十一、三十二……”

  卢魁先:“这数着嫁奁箱子,给我数出一道应用数题来了!”

  乐大年赶紧打住:“应用数题此时休谈!回到今日主题!”

  卢魁先调皮地避开乐大年逼视的目光,故意对学生:“李果果,破了上回王家嫁女的纪录没有?”

  “破了破了!三十六……”

  抬箱队伍终于全部从拐角走出。学生像吸足了一口气似的,最后喊出:“四十!”

  众人欢呼:“罗老爷,赢过王家人喽!”

  街当中,罗老爷遥望四面拱手,意气风发。

  罗老爷的最后一抬礼箱是敞开的,一串串铜钱高高吊在箱架上,晃悠悠最能吸引众人眼球。此时,被推拥得一颠,一串铜钱因为串绳经年突然断了,哗啷啷全落进箱中,众人被这意外弄得兴奋大叫。罗老爷却极敏感地听到了一枚铜钱蹦出箱沿落到街面上的叮当声,顿时忘了自家身份,立即扑下地,跪着爬着在众人裤裆间乱钻,追寻着那一枚叮当转圈的小钱。

  卢魁先一愣,此情此景,在哪儿见过?

  罗老爷钻过一人裤裆,推开一人的脚板,拾到了那一枚小钱。他举钱过头,目光炯炯,从钱眼中穿过,他望到了革命前后在省城合川会馆见过的一个老熟人。二人隔着钱眼,对望良久,“是你?”

  罗老爷这才小心地将钱收进怀中,再扣上荷包扣。他拎着荷包,向一侧耳边,惬意地摇晃,听着其中透露的叮当声。又像让烟似的,将荷包递到卢魁先耳边:“你要不要听听?”

  卢魁先:“我听过了,罗大爷。”

  罗圈圈昂头挺胸:“唔。”

  “您老的腰身,怎么不……”

  罗圈圈把他不便说的话挑明:“不罗圈了!”

  “哪天起——挺直的?”

  罗圈圈上下打量卢魁先,见他依旧穷相,“你这模样,怎么还……”

  卢魁先把他不便说的话挑明:“还这么一副穷相?”

  罗圈圈:“四十年,你罗大爷我啥活路没做过?弯腰驼背、见到有钱人,一张脸笑得稀烂——合川会馆,你看到的。知道我为啥?”

  卢魁先这才想起罗大爷当年那句话:“嫁女?”

  “就为今日!”

  卢魁先张嘴说不出话来——“失语”了。

  “卢魁先,做啥不搭话了?”

  卢魁先声音有些哽滞:“四十年,罗大爷你腰都弯成了罗圈,这一个一个找来的小钱……就为了这一天,嫁女,抬出这四十箱?”

  “啊!”

  “四十年,四十箱,你这到底是为了个啥啊——我的罗大爷!”

  “先前你问我,哪天起,不罗圈了?”

  “唔。”

  “告诉你,魁先娃,小卢先生,就从今天起!你看,今天一走上久长街,我腰杆怎么就一下子直得来伸伸展展,满街的人数我嫁女的箱子,数到他们从前在街上看人嫁女没数到过的数目,再转身来看我时,不是我一张脸笑得稀烂,不是我一个腰杆弯成罗圈,倒是他们一个个变成了罗圈,一张张脸笑得稀烂!”

  说罢,罗大爷拱手,转身追上抬礼箱的队伍,那边的人群,又掀起新的一浪数箱子的声音。

  “好一道有应用价值的数学题!”卢魁先说。

  “自己的应用数题还无解呢!”乐大年嘀咕着。

  “有新解了!”卢魁先顾自说着。

  第二天,县立中学课堂上,监学卢魁先真的停了原课,给学生们上了一堂“应用数学新解”课。他一上讲台就问:“昨天,哪些同学去久长街观过婚礼?”

  同学几乎全部举手。

  卢魁先:“好。你们走出这个课堂,又一脚跨进另一个更大的课堂。”

  “那是久长街。”

  “昨天久长街就是更大的课堂,能教你们学到更多的东西。”

  同学面面相觑:“我们啥也没学到,就数了陪嫁的箱子!”

  卢魁先:“数了多少口?”

  同学齐声:“四十!”

  卢魁先转身在黑板写下两个大字:“四十。”

  卢魁先:“好,今天我们就从昨天大家数出的这个数字,做一道应用数题。”

  同学:“太简单了!”

  卢魁先:“题面简单,要求新解,可不简单。”

  同学:“啊?”

  卢魁先更加一把火:“当今中国,还没一个人,求出这新解!今天,就看在座各位了!”

  学生们惶恐又兴奋:“哇!”

  卢魁先:“先生先公布自己的答案:中国人不是自私自利的。”

  李果果:“先生昨天上课还说——中国人自私自利!”

  “昨天,先生和你们一起去数礼箱,数到四十,改变了自己昨天以前的看法,得出了今天这个新解。”

  “先生怎么得出的?”

  “先生怎么得出的,这不要紧。要紧的是,学生——怎么得出自己的答案。”卢魁先扳下一根手指:“已知:礼箱有……”

  “四十口。”

  卢魁先扳下第二根手指:“已知:这礼箱装的是……”

  “铺的盖的穿的戴的。”

  “已知有四十套铺盖穿戴的。求解:给谁的?”

  “新姑娘哇!”

  “新姑娘有几个?”

  李果果抢答:“新姑娘还能有几个?新郎官就是要讨小娶二奶奶,也要另外换花轿抬人啊!”

  众生起哄:“李果果就想娶二奶奶!”

  李果果将目标转向卢魁先,说:“小卢先生,你讨老婆,抬不抬箱子?”

  别的学生:“小卢先生肯定要讨老婆。讨合川城里最漂亮的老婆!”

  卢魁先闹了个大红脸:“回到我们的应用数题,求解:新姑娘只一个,这么东西,要多少年才穿得完戴得完?”

  “一百年一千年也用不完!”

  卢魁先步步紧逼:“已知:一个人一百年也穿戴不完这些东西。求解:昨天一天就抬出这四十箱,作何用场?”

  众生一愣。卢魁先:“说话啊。这题还不到最难解处呢,就无解啦?”

  李果果被他一激,冒一声:“给我们数的!”

  众生哄笑他。卢魁先:“李果果恰恰答对了!”

  蒙红参:“嫁女就嫁女,为啥主人家抬出四十口箱子叫我们数?”

  卢魁先大喜:“问得好!问下去!”

  蒙红参无话了,抠着头皮。卢魁先:“先生接着你的话问下去——观婚礼就观婚礼,为啥我们要数箱子?”

  同学全都学着蒙红参抠头皮。

  卢魁先:“莫急。让我们一起来回想一下昨天的情景——你们,是从一开始,一直数到四十的么?”

  “不是,数到三十口箱子,队伍走完了!”

  卢魁先一笑:“当时,大家说什么了?”

  李果果:“我喊了一声——上一回,王家嫁女,数了三十五抬!”

  众生:“我们全都冲着街喊,罗老爷,你怎么输给他王家了?”

  卢魁先:“输给王家?罗老爷和王家什么时候比起输赢来了?这输赢,是麻雀牌桌上才有的事。求解:婚礼箱子怎么会变成了麻雀牌?”

  众生愣了:“先生出的题,无解!因为已知条件不足。”

  “那我就再为大家加一个已知条件。从光绪年起,有个合川人,在省城做杂役,他一文一文小钱的便捡,捡了四十年——他挣到了这个数!”卢魁先伸出四根手指。

  众生:“四万?”

  卢魁先摇头。

  众生:“四十万?”

  卢魁先摇头:“四十口箱子。”

  “他是——罗老爷?”

  “正是。同学们说,他这样做,值么?”

  “不值!”

  “昨晚婚宴,他喝多了,太高兴了,回家后倒上床,再也没醒来。请郎中把了脉,说是,他这辈子,搞不好的话,怕是再也醒不过来了。”

  李果果:“昏睡百年。”

  卢魁先:“昏睡过去之前,他拽着刚出嫁的女儿的手,说的最后一句话是:爸爸这辈子,值!”

  多年后,李果果记不得这堂课讲了些啥,却还记得小卢先生讲到此时,动了真情,泪光闪闪。他果果当时问过:“啊?他还说——值?”

  “他说,四十年,一万四千四百天,我见人就弯腰驼背——背都蜷成了罗圈。蜷得来合川人都叫我罗圈圈。可是活到昨天,合川成千上万的人,见了他都叫他罗老爷!所以他才说——值!”见学生一个个听得傻了,卢魁先道,“先生前面提的问题,同学们可以求解了么?——已知:衣裳帽子,是给人穿啊戴的。求解:怎么会变成了抬上街给我们数的东西?”

  众生:“因为罗老爷觉得——昨天值!”

  李果果:“因为罗老爷昨天在合川百姓眼里站得直!”

  卢魁先步步紧逼:“昨天我在铜钱眼里看到了罗老爷的——值。昨天,你们在合川百姓眼里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罗圈圈不是罗圈了,满街人反倒都成了罗圈……我看到满街的人一个个想学罗老爷!”

  卢魁先见学生一步步进入他所期待的状态,按捺住内心欣喜,憨憨地:“学们没看错吧?先生当初从钱眼里看到的罗老爷,是活在钱眼里?”

  李果果:“先生看走眼了!罗老爷昨天这么舍得花钱,他哪是活在钱眼里?”

  “罗老爷不是活在钱眼里,还能活在哪里?”

  “活在合川百姓的眼睛里!”

  卢魁先:“不是活在自家手头的小钱眼里,却是活在合川百姓的眼睛里,那罗老爷他,不算自私自利吧?把自家四十年挣的四十口箱子,全抬上久长街,叫合川百姓有得看,有得数,有得羡慕有得夸奖有得崇拜有得效仿,叫一城人皆大欢喜,这样的人,还能算自私自利么?”

  “不是。”

  “合川城,这样的人,就罗老爷一个?”

  “才不是呢!前头就有一个王老爷。后头还会有赵老爷、钱老爷,”课堂上气氛活跃,学生们争着喊,“赵老爷四百口,钱老爷四千口,孙老爷……”

  李果果得意地站起,学罗老爷昨天走在街头状:“李老爷我四万口!再比,我们小卢先生讨不成媳妇了。”

  “果果,你怎么又扯上我了?”

  “你到学校来,才一口破箱子!”

  哄堂大笑。卢魁先虎着脸:“小卢先生讨媳妇的问题,不劳你操心。”

  蒙红参:“先生你说,最多能比出个什么数来?”

  卢魁先想都不想,再次伸出四个指头。

  “四百万?”

  卢魁先一脸森然:“四万万。”

  “四万万?”

  “同学们,昨天这样的婚礼,在合川多么?”

  “多!”

  “四川呢?中国呢?中国有多少罗圈圈——罗老爷?”

  “四万万!”

  “罗老爷这样的性格,不正是中国人的国民性么?”卢魁先讲得动情,“国人的行动,绝非为自己,而是为社会。社会要数箱子,我便抬出箱子。为了满足社会的要求,我宁可牺牲了自己的自由,宁可牺牲了自己背,弯成罗圈也在所不惜!”

  “国人是活给别人看的!”李果果叫道,“国人有病,病得不轻!”

  卢魁先盯着课堂中一双双瞪大的眼睛:“要医国人的病,就要认准病根,开出良方。”

  偏此时,传来校钟的嗡嗡声,是敲钟人取下敲钟棒碰响了那口黄铜巨钟。

  “这节钟要敲了。”卢魁先遗憾地对众生苦笑。多年后,李果果还记得小卢先生这节钟钟声敲响前的那一笑。从前每节钟下课,小卢先生也会这样笑,笑了就过了,因为还有下一节钟。可是,这节钟这一笑,小卢先生却是真的苦笑。长大后,李果果不知多少回在小卢先生的当众演讲后看到他也笑成这样,李果果才明白,小卢先生心头分明开出了药方,却不晓得人们肯不肯服他的药?这才笑成这样。

  这苦笑,确实伴随了卢作孚一生,直到他生命的最后一天……

  读一部中国史,会看到这苦笑,数千年来无数回浮现在变法维新、改良图强者们的脸上。

  改革国家,必先改革国人。时至今日,中国改革家们的脸上,依旧时不时地浮现出这苦笑……

  县立中学那口黄钟敲响了。

  “哎,人家宁可行花轿抬人都圆了房了,你卢思还在做抬了几口箱子的应用题!”望着讲台上还在沉吟苦思的卢思,乐大年苦笑。无意中看到最后一个从眼前这教室中出来的是蒙红参,乐大年灵机一动,举人第三个“锦囊”中不是写了一句话“花轿抬人”么?“妙计啊——我何不依计而行?”乐大年跟上了放学回家的蒙红参,跟到蒙家大门,刚好撞上蒙七哥。

  “昨日此时,我见蒙七哥站这儿数箱子。”乐大年索性门也不进,开口便与蒙七哥,打开大门说亮话。

  “蒙七哥我岂是数箱子之人?”

  “卢魁先他,他就一口箱子。”

  “若论卢魁先这个人呢,原来就听人说过他的好。上一回,亲眼见他活着走出棹知县的死牢,是个好人。”

  “只是,昨日满街合川人数箱子,你蒙七哥……”

  “我这当哥的,不能不为妹子着想。”

  “你家妹子怎么着想?”乐大年终于找到机会,把话引入正题。

  “大年兄,换了你要嫁你家妹子,好去问——妹子,你怎么着想?”

  乐大年意味深长地笑望着蒙七哥身后——闺房竹帘内蒙小妹正在做女工的身影。

  看看到了这年农历中秋,公历十月,白天太阳出得耀眼,想来晚上能看得到圆月。合川县城久长街背街的久长巷蒙家院后门,一段爬满常青藤的老墙上,吱呀一声,一道长年紧闭小门打开,一片发黄的藤叶落下地,蒙七哥冒出头来,生怕被人瞧见,朝周围望望,再回头招呼。墙外守候多时的乐大年赶紧迎了上去。老墙内抬出来一乘青衣小轿,轿帘打得严严实实,两边小方窗也加了帘布,遮得密不透风……

  中秋这天,乐大年在前一路导引,领着那一乘青衣小轿来到半边街。半边街没几间铺面,前面是嘉陵江边,一片空地,有卖担担面的小贩。

  小轿在一间售卖烟酒的杂货店前停了下来。乐大年掀起轿帘,下来的,正是蒙秀贞。乐大年引蒙秀贞钻进杂货店。这时,对门的县立中学校内放午学的钟声响起,乐大年忙将蒙秀贞交给正迎下楼来的老板娘,转身跑出杂货店。蒙秀贞在老板娘引领下,绕过贴着大红“酒”字的土酒缸,上了杂货店二楼,在特地安放在窗前一张高凳上坐定了,她只是红着脸低着头。待老板娘退到身后,她才抬起头来,望着县立中学校门。下课钟声响起,就见乐大年引着一个青年有说有笑地斜穿操场朝校门走来。那青年教师梳大分头,油头粉面,掏出一根香烟,点上,吞云吐雾。

  “头发光光,皮鞋亮亮,是个好新郎。”窗内,老板娘正夸这青年教师。蒙秀贞却闷哼一声,退下高凳,要离开窗口。

  乐大年本来是引着卢魁先到校门口半边街吃担担面的,斜穿操场时,卢魁先看到李果果要与同学打架,赶紧劝开。乐大年顾自前行,半路上碰上县立中学的英语老师周大辉,二人便同路走向校门。乐大年抬头望着杂货铺二楼那窗口,忽见蒙秀卢身影退了下去,乐大年暗叫不好,肯定是蒙小妹误把周大辉认作了卢魁先!他胸腔子里一颗心子差点蹦了出来,赶紧回头冲着校门高叫:“卢魁先,你磨蹭个啥?”

  乐大年再偷眼望那窗口,蒙秀贞又重新出现在窗口。乐大年这才笑了——好聪明的蒙小妹,一听自己喊,就晓得陪在自己身边这个人不是卢魁先。再一想,你既一见到油头粉面的周大辉便不爱看,那你看到卢魁先会产生啥印象我也猜得到几分了。蒙小妹啊,你定是一个慧眼识俊才的奇女子!

  蒙秀贞重又坐回窗口,再向下望,看清了,一个剪平头,身着浅灰色学生装的青年从校门轻快地跑了过来。

  老板娘早被乐大年串通,便凑到蒙小妹身后道:“这位是县立中学最好的先生。”

  蒙秀贞嗔道:“还先生呢,像个学生。学生肯听他的?”

  这是少女蒙秀贞头一回见到卢魁先。在她眼中,卢魁先似乎是直冲着窗口中的她跑来。

  “大年兄今天跑来学校,就为了陪我吃一碗担担面?”一碗担担面吃下,卢魁先肚里饱了,心头还在纳闷,便问。

  “明知故问!早跟你说过了,八月十五,我要让你见人。”

  “人呢?我还没见过人呢!”

  “想见?等着吧!等花轿把人给你抬进屋了,客人走了,进了洞房,你就见到她人了!”

  “那啊,是不是晚了点儿?你知道我见她会怎么看?”

  “合川人看了都说——天仙女下凡似的,你卢魁先不是天上神仙,看了只怕也一样!”

  “那你说八月十五让我见人?”

  “你当是让你见她人啊?”乐大年直笑,“是让你走出学堂来,让她见你这人!”

  “人来啦?”

  “当然来啦,不来怎么见你人?”

  中午的半边街闹热起来,处处是人。卢魁先茫然四顾:“人在哪儿见我?”

  “这就用不着你费心了!”

  “人见过我了?”

  乐大年作势向四周望一圈,其实眼睛瞄着杂货店上那窗口——窗口已不见蒙秀贞身影。乐大年点头:“见过了。”

  “那,她怎么说?”

  “她怎么说我咋个晓得?我只晓得,那天久长街上罗圈圈嫁女,满街人数箱子时,她七哥也跟着数,她在闺房中听见了,说过一句话。”

  “什么话?”

  “只四个字。”乐大年一字一句地说,“只要人好!”

  卢魁先望着江水中自己的影像,一身布衣,便问:“那她见过人了……人好,还是不好?”

  乐大年答:“成不成,在人一句话。”

  卢魁先懒得听乐大年打哑谜,一笑,放碗,转身走开:“我要回学校上课了。”

  乐大年喊:“想吃跑堂?这一回,可不是省城吃担担面。媒人为你跑腿,该你付账!”

  卢魁先老实地回来,掏腰包。

  乐大年已穿过半边街人流,看着老板娘将蒙秀贞从大酒缸后送出来。乐大年眼巴巴地望着蒙秀贞。蒙秀贞面无表情。乐大年将蒙秀贞塞进小轿,打下轿帘时,终于忍不住问:“人好,还是不好?”

  轿夫已经起轿,帘子从乐大年手头落下前,听得轿中轻轻飘出一句话,轿子抬走了,乐大年一脸茫然。

  老板娘凑上,脸上浮现多年前自己嫁人的兴奋之情:“如何?”

  “怎么见了人跟没见人一样,她还那一句话?”乐大年纳闷地说,“还那四字——只要人好。”

  “蒙小妹不把话说明了,卢魁先又怎敢把青衣小轿换成花轿去蒙家大门口抬她?”老板娘也一头雾水。

  中秋月亮早早地就爬上县立中学的校墙。乐大年提着盒月饼来到卢魁先的老师宿舍。卢魁先举头望明月,也不回转身,问:“人好,还是不好?”

  乐大年:“还那句话。她一个字也不肯多说。”

  “只要人好?”卢魁先回头望着月饼,笑了,“只要人好!”

  “这有啥好笑的?”

  卢魁先笑得孩子似的,打开月饼,只管吃。

  “人家见人之前是这一句,见人之后还这四字,说明见不见你这人都一样!”

  卢魁先笑望着乐大年,似乎要诱引他想出点门道:“没见人之前,她说这话,是假设,借用周大辉正在讲授的英语语法——这叫虚拟语气。”

  “虚拟语气?就是说,全是虚的!”

  “见过我这个实实在在的人,她还这四字……”卢魁先打住,笑望乐大年,把话头子留给乐大年。

  乐大年被这笑容一引诱得思路开放了:“让我想想,她见了你这个实实在在的人,还这句话,她就不是虚拟语气了?”

  “而是一句无主句。是一句省略了主语的话。”卢魁先笑道,“这主语是……”

  “我!”乐大年也乐了,“这话补足主语就是——我只要人好!对啊,人家是二八闺秀,这种话,哪能把自己摆在明处?嗨!她真是给了一句实实在在的回话。”

  一想通,乐大年抓起一个月饼,也吃了起来。

  抬过青衣小轿之后,隔年中秋,一乘花轿当真抬到了蒙家大门口。遮得比去年中秋那一抬青衣小轿还严实的花轿进蒙家,抬出新娘子。

  卢魁先这门婚事,最终起决定作用的,还是蒙秀贞的那一句话——“只要人好”。这句话,后来被卢、蒙两家亲人和挚友传为美谈。至今合川人说起,还啧啧称道。后来,卢魁先与蒙秀贞有了自己的子女。对孩子们的婚姻大事,夫妻俩也从不包办,更不苛求“门当户对”,而总是尊重孩子自己的选择。只是建议子女以对方的人品性格为重,还是蒙秀贞为自己定下婚姻大事的那四个字——“只要人好”。几十年后,卢作孚的孙女还说:“祖母的七哥,我们叫他七舅公。我今天都还记得他的模样:个子瘦高,背微驼,很幽默。我们家孩子个子较高,是得了蒙家的遗传,我们都喜欢七舅公……”

  卢魁先和蒙秀贞的婚礼,基本上是沿用的旧风俗。卢家因为清贫,没有钱送聘礼,而蒙家在当地也算一个殷实人家,所以婚礼不能太简陋。于是便由蒙家准备聘礼,“借”给卢家去迎亲——卢魁先的孙女说:“这事,是祖母亲口告诉我的……”

  卢魁先一双手小心翼翼地掀开盖头。盖头的红与红烛的红晃得他满脸通红。

  蒙秀贞坐在新床沿,低头道:“人——又不好看。”

  卢魁先:“名不虚传。”

  “虚传的是什么名儿?”

  “说你是——典型的东方女性。”

  卢魁先不爱说奉承话,哪怕是新婚之夜面对自己的爱人,说这话也并非溢美之词——几十年后,卢魁先的孙女回忆:有个“老民生”曾对我说:“你祖母年轻时很漂亮。那时候,只要听说‘二太太来了’,我们都会放下手上的事情,争先恐后去看。”当时大家称呼祖父的大哥卢志林的夫人叫“大太太”,祖父的夫人叫“二太太”。

  洞房之夜,蒙秀贞听卢魁先夸自己,低下头,羞道:“净盯着人看,没见过似的。”

  “秀贞。”

  “嗯。”

  “我给你改个名字好不好?”

  “名儿是爸爸给我取的。”

  “唔。”

  “是不是听着不顺耳?”

  “唔?”

  “你是不是听到啥不顺耳的、看到啥不顺眼的,就非要改?”

  卢魁先憨笑。

  蒙秀贞:“爱改,你就改吧。人都叫你用花轿抬进屋了。”

  卢魁先脱口而出:“淑仪。”

  蒙秀贞一愣:“叫谁呢?”

  “叫你,淑仪。”

  “原来,你早把人家名字改过了!几时给人家改的?”

  “喜欢上你的时候。”

  “你是不是喜欢什么人,看着不顺,就非要把人改过来?”

  洞房外,那一对鸟儿也许被窗户上卢与蒙的影子吸引,悄悄地飞到窗台上注视着窗户上的人影,犹如在看皮影戏一般。

  卢魁先听着窗外鸟语:“这辈子,怎么遇上你?”

  蒙淑仪望着窗前红烛:“这辈子,我陪他。”

  女人有男人叹为观止的一个特长,她们会在某种微妙的时候,对自家的男人变换称呼,有时称他为“你”,有时称他为“他”,女人在第二人称与第三人称中这种不假思索的转换往往会在男人心中激起一种妙不可言的感觉。

  蒙淑仪结婚时对卢魁先说出的这句话,管了一辈子,直到卢作孚辞世那一天。那一年,蒙淑仪五十一岁,她比丈夫小八岁。此后多年,蒙淑仪谨遵丈夫的遗嘱度日,直到自己离开这个世界。再过了四十七年,二十世纪的最后一年的金秋,儿孙们将她与卢魁先合葬于北碚作孚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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