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卢作孚 > 上篇(1893年—1926年) 第六章 祭石
石二语气突然平和了许多,像坐进茶馆,跟对座的张铁关摆闲龙门阵:“握拳握刀握枪杆子,我前头这十多二十年怕是走错了路!——我这辈子,分明才是个读书人教书匠!我要读完古今中外的书,拿其中的道理开启民智,让大家都成为花匠,将这一片血染的杀场坟场生死场,把我老家大足——动力再大点儿的话,把四川盆地——建设成……就在血染的杀场坟场生死场上,打造一个大花园,还给老百姓,才是革命成功后最要做……”
革命成功,拒不受封,求学误船受挫后,卢魁先离开两河交汇重庆城,回到省城合川会馆那间斗室,靠教授几个学生补习数学,收点学费,维持生计,同时写他的数学书稿。这天清晨,刚趴在小木桌上睡着,门嘭的一声被撞开。
“小卢先生,快走!”胡伯雄双手把着斗室的小门,气喘吁吁:“补习学堂里,好几个先生都被胡文澜的兵抓走了!九眼桥下,天天有无头尸体冒出。”
“补习的书,带来了么?”卢魁先问胡伯雄和他身后的两个少年。
“小卢先生,我们今天不是来补习的!”少年一个个空着手,却面无愧色,齐声说。
“那你们是来做什么的?”
“劝小卢先生快走的!”胡伯雄理直气壮地说。
“快跑!”众少年七嘴八舌响应着,同时七手八脚抢着帮卢魁先收拾行李。
枪声响起,小窗外,督府衙门前,几个青年学生由左向右跑过,一个女学生捂着胸口避向断头台,抱定了那根红漆柱头,探手拽住那一只铁环,不让自己跪倒,前面跑过的几个青年男学生跑回,要抢救这女子,随后追到的一队军人冲上断头台,挺枪向学生们乱刺,学生们站立不稳,纷纷跪下,又强撑起,全都探手拽住那只铁环。士兵乱刺,青年们抱柱而死,死后,像雕塑的群像。
卢魁先一把将小窗推开,小窗在风中咣当撞墙。窗框框住的方孔,像个小小的戏台子。
枪声再起,另一队军人由右向左冲出,为首者弹无虚发,断头台上那一群士兵纷纷倒毙。
“石二!”卢魁先低唤一声,他看出为首者是单臂,左手袖筒空着。
马蹄声起,由左向右,一个军官骑马率大队士兵冲上,乱枪齐发,单臂的石二掩护自己的部下且战且退,退出了小窗视界。对方那军官跃马上了断头台,一脸豪强之气,这人长着络腮胡。
胡伯雄进门时说的是实情。这一年,军阀胡文澜任四川都督,投靠袁世凯,大肆捕杀革命党人……
断头台前,黑糊糊一群人涌上去,却是一群叫花子,听得为首者湖北口音,众叫花子哄闹着掏青年学生的荷包,全都无什么钱财。于是,叫花子开始剥去刚死的青年学生与士兵的衣服,裹住自己赤裸的身体,一个个不伦不类,像活宝,互相指着对方嬉笑。胡文澜军那个络腮胡子军官率士兵追击石二的队伍,挑菜挑粪的农民、挑担子的担担面小贩,被士兵撞翻……
卢魁先泪滴桌上,一叹:“老百姓是冤大头……”
“搞不好,你自己要冤枉掉了大头!”胡伯雄说。
外面枪声响得像炒豆似的更加密集,众少年草草收拾完行李,塞在卢魁先怀中,接二连三跑出门,踩得旧楼梯咚咚乱响。又听得有一人咚咚走了回来,是胡伯雄。
“小卢先生,你还是走吧。胡伯雄求求你了!”说完,他突然跪下,卢魁先见他如此重情,抱他起身,说:“放心吧,我会珍惜自己的。”
卢魁先强把胡伯雄推出门,将少年们收拾的行李扔回床上,坐回桌前,他强令自己镇静下来,关上窗,挡住外面声响,继续写他的《解析几何》书稿……
直到书稿上画的同心圆看上去像一只外壳剥落的烧饼,卢魁先才发现天色已暗。他点起一支烛,门缝下,声起,有巴掌大的纸片塞入。卢魁先全无情绪看此时送来的信件之类,他随手拾起纸片,凑到烛光下一读,愣了。
四组字,似密码:
速走
东门
子时二刻
12
卢魁先对着窗玻璃中的自己,纳闷着:“速走——东门”,好解。这“子时二刻——12”,是什么意思?中国的子时二刻,就是西人的半夜12点正,观这人行文,简练至极,怎么会冒出这等废话?再者,前面是汉字,最后突然换了阿拉伯数字,又是为何?
“12……12!”卢魁先揣摩着纸片上的“密码”,突然像子夜时天空划过一道闪电,卢魁先眼前一亮,耳边炸响,他再不敢迟疑,一把抓起早晨扔在床上的行李包袱,夺门而去。
卢魁先避开大街,只钻小巷,一路疾速行走,来到东门,正好听得守城巡更的梆子打响“子时二刻”。
东门上,巡逻队明火执仗而过。火把冲天燃着,城头一个个刚用刨光了的白木打造的木笼子,笼子里一颗颗新砍下的首级,火光下圆瞪着眼珠。卢魁先知道,那是参加辛亥革命的同志们的首级。
卢魁先避向城下暗角,忽然,一只手从背后紧紧抓住他。他猛地想挣开,扭过头去,可是,他本不是以力胜人之人,更兼那一只手像一把铁钳,五指夹紧他瘦削的肩膀,令他半点不能动弹。片刻之后,那只手突然松开,又闪电般迅速地反过掌来捂住他差点低叫出声的嘴巴,然后稍稍一加力,让他转过身去。卢魁先看不清潜伏在暗角的人,却见城门洞涌出的夜风吹起他右臂的袖筒,像一只风标,向夜空中扬起。
“石二?”卢魁先发音不清。
那只捂嘴的手松开了,那人点点头。
“果然是你!”卢魁先道。
“你果然如约而至!”石二左肩上斜挎着九子连枪。
“石二亲自登门,叫我走,我才走的!”
“你再不走,明朝登门来叫你的,就是胡文澜!”
“这么快,这么狠?”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这么高的城墙,怎么走?
“嘘!”
城头,巡逻队的火把又亮了回来。
火光刚逝,石二伸独臂拽紧卢魁先,沿城墙根溜开去,来到拐角处,松开臂,向攀城的常青藤中一阵摸索,臂抽出来时,手头已经拽了一挂绳梯。卢魁先抬眼望去,绳梯是从城头悬挂下来的。
“你我之前,已有几个同志由此攀城而出——是胡军巡城队中我们的一个同志从城头放下来的,这同志半个时辰前被捕,万一受刑不过——”石二面色严峻,急道,“快上!”
……
东门外城墙拐角,这里没设绳梯,只挂了一根粗绳,卢魁先与石二,两个人影,三条手臂,相帮着,艰难地攀绳向城下滑去。巡逻队再至,二人坚持不住,一松手,相拥着跌进护城河。
双臂健全的卢魁先死死抱住只有独臂的石二,落下时,他的身体垫在下面。
火光在城头亮起,照亮护城河。火光去后,河中冒泡,出现两颗人头。死里逃生,卢魁先冲石二天真地一笑。石二却绷着脸。卢魁先意识到还在危险中,收敛了笑。随着石二机警的目光,卢魁先看到——城上,另一队巡逻兵又向这边过来。
二人潜游到护城河边草丛中。听得城头枪栓拉响,石二本能地取过背上的九子连枪,将枪夹在胳膊下,用仅有的一只手吃力地一拉枪栓,枪中冒出一股水来。石二恨恨地望着枪口发愣。城头的子弹打在护城河面,溅起的水珠似箭,刺得卢魁先脸上生痛。
巡逻队远去,二人上岸。卢魁先看着石二的独臂,说:“这枪,我替你扛着吧。”
石二白一眼卢魁先,摇头道:“小卢先生,你哪里是当丘八扛长枪的命?你这辈子,分明才是个读书人,教书匠!”
石二一把夺过长枪。
卢魁先冲着护城河水中自己的倒影,心头说:“卢魁先,你这辈子,当真是个读书人,教书匠?”
“我这人,当丘八的命,有枪也扛不成喽!”石二将枪塞进护城河堤石缝中,用石块掩严缝口。见卢魁先困惑,说:“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靠这枪杆子——努力。”
“革命倘若成功,你我同志作何努力?”
“憨!革命尚未成功呢,谁有闲工夫想革命成功后的事?”
“同志,革命成功后的事,不该先想想?”
“还是先把自家这条命活出来再想吧我的卢同志!”石二推着卢魁先走向西去的路,“哎,你怎么知道那纸条上的12,就是我石二?”
“胡文澜复辟以来,石二这个名字,早已被打了红叉,贴满省城街头,悬赏银两可与聘我卢魁先出任夔关监督的年薪相比。你怕落下真名,万一……”
“是的。我当时正带人掩护一批革命学生从督府衙门前过,分不出身来叫你,就写了那纸条派手下塞进门缝给你,又怕万一落到胡军手头,反误了你性命,仓促之间,想到你教我的阿拉伯数字,就用12作了签名!”出城脱险后,石二话多,“我就猜到我的小卢先生能猜到这点!”
“真是用心良苦,石二!”卢魁先也有多少话想说,“我当时就想,石二你都亲自来叫我了,肯定真到了非走不可的时候!”
“莫看我的小卢先生平时憨憨的,紧要关头,脑瓜好用着啦!”刚刚一同越过一道生死之墙,二人的距离一下子变得很近。
石二干练地甩干脸上水珠,卢魁先受到感染,也学着甩干脸上的水珠,可是,他发现,脸上的水珠越甩越多——下雨了。
连日长路,大雨不住。
这天向晚,不见人家,连幺店子(供行人歇脚打尖的小店)都寻不到一处,满眼不是雨幕便是一座接一座的荒石山。也不知走到何方地界,两人拉扯着钻进一处石崖底下。
“你我头顶上的苍天,有点像腐朽的旧中国!”夜里,石二被雷鸣炸醒,愤懑道。
卢魁先也学他样怒瞪苍天:“黑暗的旧世界!简直容不得你我这样的新青年!”
虽然是革命,又正经历生死考验,但二人毕竟都才十八九的年纪,便不知不觉进入半认真半玩笑的状态,有点像新青年演文明戏。
闪电劈到眼前,石二斩钉截铁:“他容不得我,我还容不得他!”
“退后一步自然宽。”卢魁先见石二真动肝火,哑然失笑,他抱住石二退向崖壁,突然二人一个踉跄,一齐向后仰倒,一屁股坐地,再看时,外面的世界忽然变成一个方框中的景象——原来,二人跌进了崖壁上的一个石窟。窟如室,显然人工打造,甚至还有石台石柱,只是黑咕隆咚,只能凭摸索,啥也看不清。一个闪电照亮窟内,二人看去,忽然指着对方的身后同时乐了,异口同声说出一句话:“你看你像不像你背后的那位?”
听得对方的话与自己的话完全一样,二人诧异地各自回头,这一看,乐呵呵笑开了。石二背后,是一尊怒目金刚。卢魁先背后,则是一尊慈眉善目的罗汉。二人没了睡意,索性手牵着手沿石壁一路摸索过去,居然曲径通幽,随着一道道闪电,二人在一个个瞬间发现一段段石壁,都有绝不雷同的石刻造像。
“妈呀!”卢魁先不失童心,夸张地叫唤。
“什么事,吓得你叫妈?”
“她真像我妈!”
石二回头,闪电中看清了卢魁先面前的石像,说:“哦,原来这个妇女同胞,在喂鸡。”
“我妈喂鸡也这模样!眯缝着眼,看鸡吃食。”
“这个老汉,像是在送儿子出远门。”
“想起我爸。”
二人像走入一处世人罕见的迷宫,恍若梦中……
凭借闪电,石二还在摸索着向石壁尽处搜寻。
“找什么呢?石二郎?”
“找——真刀真枪敢拼敢杀手持金刚降魔杵的四大天王!”
“见了爸,见了妈,今夜这石窟就是你我的家。”卢魁先一笑。
“你啊,总是一团和气!”石二熄灭了无名怒火。二人惬意地相靠睡下,外面风雨交加,他们却真像回到了家。
鸡鸣唤醒睡梦,石二睁开眼睛,傻了。他推一推身边的卢魁先,卢魁先睁开眼睛,傻了。走出石窟,二人像走进童话世界。这是山脚下的一湾石崖,围出大户人家宅院那么大一湾,石壁上处处是石刻,有卧佛,有千手观音,也有老百姓喜爱的孝经故事……
“这是哪儿啊?”卢魁先说。
“转了半天,到家了!”
“家?”
“我老家,大足!”石二说,“当娃娃时,我爸带我上山采磨刀石,路过。”
石二没说错,这正是始建于唐初永徽和乾封年间,后来在人类文明遗产名录上有名的“大足石刻”。
此时雨过天晴,晨晖作七彩,远望有宝塔。芳草鲜花,古木参天。古佛安详地望着世界。卢魁先置身其间,将眼下的艰难危险全忘了似的,脱口而出:“石二,革命倘若成功,我知道我该作何努力了。”
“唔?”石二正在掏出随身带的军用地图,想找出下一步的出路。
“这地方,像什么?”
“革命同志藏身一夜的避难所。”
“非也!非若是也。”
“非若是?是什么?”
卢魁先寻词儿,他望着莲花座上菩萨,栩栩如生。一对燕子掠过,喳喳鸟语,风过处,他陶醉地一笑,闻着幽幽花香,抬眼望,对面秃壁,硝烟弹洞中,一束野花,在阳光下探头怒放。
“花园!”卢魁先有了词,“你我革命同志的老祖宗,留下了多少好东西。革命倘若成功,我要查清这儿的典故,研究老祖宗哪朝哪代始建此处,学学老祖宗是怎么建的,光秃秃的一湾石头都能让它变成活生生画图,老家合川县,嘉陵江一百八十里水路到重庆府,江边多少好风景!钓鱼城、明月沱、小三峡、北温泉,革命成功,我要学这几位老祖宗,在嘉陵江边选一块地方,先把自己的老家建设起来。”
“就你?”
“非也。我一个人当然不成。你不是说,我这辈子分明才是个读书人教书匠么,我要先留美,再回国,读完古今中外的书,当老师,教会大家都成为园丁,把我老家合川、把四川盆地——建设成花园一样!”
“这话听来,有点像你著的那部未出版的书——《应用数题新解》。”
“新解。难道不该为革命成功后的中国百姓求个可以应用于实际的新解?”卢魁先指石刻的鸡及周围的石刻:“你看这只鸡,昨晚闪电下只看见是只落汤鸡,太阳一出来,再看,连羽毛、羽毛下的绒毛都刻得如此逼真。你再看——这个妇女,这位老爸爸,眼睛里,除了爱,还是爱。爱自家饲养的小动物,爱自家的宝贝儿子。你再看,这个当儿子的,眼睛里,除了孝心,还是孝心。儿子要出远门,爸爸妈妈舍不得他哩!”看着眼前的石刻图像,卢魁先忽然想到,再过半把个月,自己就要满二十岁的生日哩,要是那时自己能好生生回到家中,妈妈一定将灶架上的盐巴砣砣在锅里多转上几圈……望着亡命天涯的生死伙伴,卢魁先没提生日的事,“当初,向这一湾无情的石头最先举起雕刻刀的那个人,简直是无情世界最有情的艺术家,他也雕刻真刀真枪敢拼敢杀的手持金刚降魔杵的四大天王,可是,他的真心,却是要让人间的丑和恶全被消灭,只留下善和美。石二郎,辛亥年起,你我一路走过来,看到了太多的丑与恶,拼出了太多的血与火……”
石二原本开朗的脸色渐渐变得阴狠,卢魁先顾自说着:“花团锦簇的一个锦官城,活生生拼杀成了一处断头台!”
石二盯着卢魁先背影,梦游似的逼上前来。同时,一个持枪的士兵的长长的影子,伴随着他的脚步,也向卢魁先逼近。
“就在血染的杀场坟场生死场上,打造一个大花园,还给老百姓,才是革命成功后最要做……”卢魁先心神往之,没在意石二的动静,突然,石二猛地一扑,左臂死死捂住卢魁先的嘴。
卢魁先正在抒情,他强挣着:“唔,唔!”
石二强有力的身体挡在卢魁先身前,掩护着卢魁先,默默架着他退后,直退到吉祥卧的石佛边,这才松开捂在卢魁先嘴上的那只手。
“你拿我当胡文澜啊?我是卢魁先!”卢魁先愤懑地嘀咕着。
“你啊,当真只是个读书人、教书匠!”石二闷吼着,以目示意,卢魁先跟着望石湾湾当中的那一片旷地。
旷地上,映出一个持枪士兵长长的影子。这影子还在增多,向卢魁先逼近……
“一个,两个,三个……”石二放眼望去,颇有经验地判断:“总有一个团,骑白马那个定是胡军团长。”
卢魁先随之仰头望去,石湾后山脊上,阳光映照下,那骑马的“团长”脸庞不大光生,原来长着一脸络腮胡子。
恐惧顿时笼罩着石像阴影下的石二与卢魁先。石二压低声问:“想活么?”
卢魁先强力克制着恐惧,点头。
石二说:“你我还没逃出胡文澜的势力范围,还要逃。我先出去,你数满一百,再跟上。”
“为什么不是我先出去?”
“外面——危险!”
“你只有一条手臂,正是为了外面危险,才该我卢魁先先出去!”
“你说,真要遇上真刀真枪的危险,你——我,谁先冲上前去对付更有把握些?”
卢魁先憨笑。
“小卢先生,读书人,教书匠,活出命来,革命成功,当个你要当的打造花园的石匠花匠,你啊,你哪里是当丘八扛长枪的命?”石二推开卢魁先,起身走出,“开始数,数到一百,再起身。”
卢魁先老实地开始数:“一,二,三……”
石二突然转身, 叮嘱道:“出去之后,你不认我,我不认你。无论谁先遇险——遇难,另一个人,都不得乱来。你和我,必须有一个活下去。知道为什么?”
“……”
“为先死的报仇!”
卢魁先认真地点头,数满一百,走出石湾。
乃一声山水绿,摆渡的木船摇向湖心。船上,分别坐着一男一女,男的粗犷,仗一根扁担。女的秀气,背个小包袱。各自扭头望着湖水,看似偶然同舟,并不相识。船尾的石二忍不住总向女子打望。同在船尾,却装作不识的卢魁先见石二状,心头暗骂:“出生入死的关头,老毛病还不改!”
按石二的规矩,本来卢魁先不当与石二同船的,可是,船老板推船离岸前发现了远远站在岸边的卢魁先,长声吆喝道:“那位客人,你是要过对岸去?收渡了!你当眼前是太平盛世啊,今天龙水湖就这一班渡!”
所以卢魁先只好也上了这条船。
老练的石二早已看出同舟男女是一路的,也跟自己和小卢先生一样,假装不识。他暗自哂笑:“这二人一个坐船头一个坐船尾,却眉目传情,秋波暗送。肯定是给大户人家扛活的长工,日久生情,顺手拐走了人家小老婆。”
卢魁先悄声对石二说:“过了湖,就快到我们老家了。”
石二绷着脸,作不识状。
卢魁先也便绷上脸,作老练状。可是此时,石二忽然变脸——船将拢岸,船老板将双桨顺在舱中,提起带铁钩的篙竿,走向船头,这时,岸上一个兵,从老树后走出,随后,一个接一个的兵走出,除背枪的外,另有赤膊背鬼头刀的行刑队,操军棍的执法队,分八字排列,有兵喊道:“张铁关张团长到!”
岸边高坎上,有人立马站定,一脸络腮胡子。
石二失声道:“张铁关?”
卢魁先悄声问:“谁?”
“胡文澜军第一营营长。”
卢魁先看一眼石二,问:“你认识他?不,要紧的是,他认识你?”
“我与他的部队肩并肩在省城包围过赵尔丰,到重庆阻截过前来增援成都的清将端方,不过,我二人从未见过面。”
“说出这段战场的战友情,他——会不会念旧?”
“一转眼,升团长,你说他的花翎顶戴,拿谁的血染红?”
“他会不会认出你来?”卢魁先担心地盯着石二的右袖筒,他发现石二先前上船时还在风中飘荡的空空的右袖筒,此时稳稳当当地揣在裤包里,袖筒中似乎跟健全人一样生着一只胳膊。石二冲着发愣的卢魁先,一挤眼睛。卢魁先纳闷,这石二从军才一年半载,怎么反应如此敏捷,小小一个渡船上,他上哪儿找到这么一只假臂,转眼间安装好了,一般人不在意,还看不大出他本来缺了右臂!正这么想时,就见湖风吹过,张铁关惬意地揭了军帽。卢魁先想起断头台前的骑马军官,低叫:“是他——在成都他就追杀过你!”
石二哼道:“冤家路窄!”
他抓船中泥水抹了脸,低沉对卢魁先说:“上路前,我的话,你可记住了?”
卢魁先点头。
“记死了!记不住就该死。”石二低吼道。话音刚落,船已靠岸,石二正想照计划先走,没想到,卢魁先猛地站起,抢在他前面,用左肩护住石二右臂,二人并肩走向张铁关。
张铁关也盯上了卢魁先,卢魁先强令自己镇静,下船,上前,这时他才发现,张铁关盯上的是他身后那个秀气艳丽的女子。卢魁先听得身后石二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渡船中女子却被张铁关吓得一哆嗦,小包袱落到地下,她本能地扑向操扁担的男子怀中。一阵叮叮当当金玉碰撞的声响,在湖上的迷雾中传了好远,这声响又被张铁关的开怀大笑声压倒。
中国的历史上没少过三堂会审,戏台子上更是常见,只是民国二年大足县衙门里的这三堂会审,没人见过。
正面,坐着胡文澜军队的张铁关;左侧,坐着地方官;右侧,是一位乡绅。两厢分站持军棍的士兵与持板子的衙役。
渡船上的一男一女被推翻跪地,女子一个踉跄,背上包袱抛出,金项圈玉手镯滚满大堂。金玉之光,闪耀在张铁关眼中。他向左望一眼,地方官向他堆出一副副笑脸。他心头有数了,这位好办,唯他这手拥重兵的张团长马首是瞻。张铁关再向右侧望一眼那乡绅,乡绅不动声色,大柱的阴影中,一时还看不清他的脸色。张铁关立即收敛了金玉光芒、桃李艳色中狂乱的目光,心想,今天这活路,怕还得先依着三堂会审的古例慢慢来。他坐正了,一拍惊堂木,一声断喝:“一个豹眼虬髯,一个艳若桃李,凑成一对儿,必非良善之辈!”
女子:“小女子与这位男子从不相识。”
男子:“我上了渡船才碰上这位小姐。”
张铁关此时心情好得来像眼前的湖光山色。说出话来笑呵呵的,听来像似戏台子上川剧戏腔:“好哇好哇,一百年修得同船渡,二百年修得同乡住,三百年修得同床铺!这四百年——修得哪怕是谋杀亲夫,也要私奔了去,结一对恩爱夫妇!”
堂下,一大堆百姓被押,候审,卢魁先与石二也在其中。二人之间,隔着几个人。百姓中有人窃窃私语:“这长官杀人如麻,想不到还是个川剧票友。”
堂上,男子绷紧了脸不语。女子却满脸堆笑,递上句话:“团长,小女子是上了渡船才碰上这汉子,顶多是您说的,一百年修得同船渡。”
张铁关:“你二位修到第一层了,快了快了!”
女子羞得低头,却本能地偷看男子一眼。张铁关看在眼里,却故作不知,依旧川剧腔:“我说错了么?你这女子望他一眼,耶,看上去,像是修到了二层、三层。岂止,怕是第四层——谋杀亲夫,偷情私奔!”
女子:“不,不!”
张铁关:“二位当真上了渡船才相识?”
女子和男子齐声说:“从前全不相识不相识,全不相识!”
张铁关道:“不相识,就好办。各了各!来呀,给我各打四十军棍——哦,大板!”
二人被拖翻,张铁关部下的军棍与衙门里衙役的大板一齐招呼。
听得堂上女子哀叫,石二低骂:“欺负妇女,什么本事!”心想,只是那男的此时切莫也像我,动这怜香惜玉之情,那可就要露馅了。刚这么想时,就见堂上,男子见女子吃打不过,军棍下强撑起身,动情地扑向女子,护住她的身体。
石二见了,心头却生赞叹,大堂上下,只这位还像个男人!
卢魁先也被这对男女之间的情义所打动,他望一眼石二那显眼的单臂,再望望堂上动了杀气的张铁关,他悄悄挪动身形到石二身边,挡在石二身前。石二早看出卢魁先用意,他伸左手拍拍自己右袖筒,意思让卢魁先放心。他望一眼堂上张铁关,再冲卢魁先摇头,意思让卢魁先别过来。卢魁先还在向石二这边挤,石二压低声,似重复堂上受审者的话,其实是再次警示卢魁先:“你我不相识,不相识,全不相识!”
堂上,张铁关放声大笑:“好一个不相识,全不相识!却为何本团长板子打在女子身上,男子的身体要凑上前来挡着护着?”
“有理,团长办案,言之有理!”地方官带头,大堂上众人响应,戏台子下给角儿捧场似的大笑。张铁关颇受用,却有意无意向右侧的乡绅望一眼。堂下卢魁先早已关注到堂上这三堂会审的格局,此时越加发现居中张铁关断案时的异样,这年头杀人如儿戏的这位胡军团长,怎么看上去像有些畏忌那乡绅?
再看时,那乡绅仍老僧入定似的一动不动端坐柱头阴影后,仍看不出其真面目。
张铁关指着地上的女子叫道:“来啊,给我着力再打!”
男子失声叫道:“不,别打了!”
张铁关说:“我自打她,与你何干?”
男子询问地看女子一眼,女子点头:“我的哥,我俩认了吧,反正也瞒不过这位团长的好眼力。”
男子趴在地上,强抬起脖子,对张铁关:“我和她,是私奔。”
张铁关只望着女子:“私奔何方,为投奔革命?”
男子:“为逃命。”
女子分辩:“这位团长,我和他真的只是为情私奔……却并未谋杀亲夫,您不信派人去查,我家就在龙水湖对岸北塔下,亲夫至今健在……”
张铁关:“人是贱虫,不打不招!”
既然这对男女已经招供主审官问的“为情私奔”,这位主审官却为何还要动大刑?他到底要人家招什么?就招出“谋杀亲夫”,又与他这位带兵的团长有何干系?卢魁先早看出这个胡军团长没安好心,但他为何非要这样做,一时还看不清。
乱棍之下,女子和男子先后昏倒,二人手指被强拖到“供状”上按下指印。张铁关身后那位军中师爷模样的人从早备下的一大束斩标中熟练地抽出两支,问:“团座,这一对的,又写什么?”
张铁关脱口而出:“雌雄大盗!”
卢魁先无意中发现,堂上右侧柱头阴影后,那乡绅身形一动。张铁关在乎这一动,抬手制止正要插斩标的师爷,扭头看定乡绅。只听得乡绅一声压抑的长叹,身形重新坐稳了。张铁关这才松了一口气。辛亥年那场革命之后,各地军阀复辟,各方控制范围犬牙交错,变化不一,各方势力,此消彼长,拥重兵者一时对大局也把持不定,乱局中,我对你存着笼络之心,你对我抱有忌惮之意,像今日在大足县衙门上演的这一台“三堂会审”,在民国二年的川省并不少见。大堂中军棍、板子齐挥,刑场上鬼头刀、步枪并用,当时刑具、武器的混用都颇能见出这三堂会审的十三滥似的特色。
张铁关见那乡绅未发话,他手一挥,男子女子被士兵与衙役从地上强拖着跪起,用粗绳子反绑了,师爷上前,向二人后颈处分插上斩标,正要拖出。
男子醒来,说:“长官,求一件事!”
张铁关:“讲!”
男子:“我和她,活着没能成一家亲,只求死在一起。”
张铁关乐了,望着同审的左右道:“我也没闲心为您二位准备两处刑场哇!”
县官笑,乡绅矜持。
女子醒来,说:“军爷,求一件事。”
张铁关:“讲!”
女子:“我与他,生不同衾,只求死能同穴!”
张铁关大笑:“断头鬼全扔乱坟岗,我更没闲工夫为你和他——各挖一处墓穴。”
二人拖着伤腿,已难行走,被架下堂,经过卢魁先身边时,男子猛地挣开,扑向被如狼似虎的兵丁侮辱强架的女子,搀扶着她下了大堂。堂下候审的人群纷纷散开,让出当中宽宽敞敞一条路来,目送这一对赴刑场。片刻后,衙门外旷地,刀光一闪,男子一颗人头滚出好远,女子扑倒在男子尸身上。士兵将女子重新架起跪好。
却久久不见鬼头刀第二次劈下。
张铁关大声道:“此女窃金私奔,另有案底,本团长还须顺藤摸瓜,亲往她家中调查,且收监候审!”
女子抚尸不放,师爷强行率领士兵将女子连同她的小包袱一起押回。路过候审人群时,她口中喃喃:“我的那个哥哟,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
卢魁先默默闭上眼睛。女子嘀咕声远去后,听得有人堵在面前,呼哧呼哧喘着气,睁眼一看,竟是张铁关,死盯着他,道:“怎么着,动了怜香惜玉之情,想上演一出英雄救美?”
卢魁先无语,作茫然状,迎住张铁关目光。
张铁关:“你。”
卢魁先走出人群。
张铁关:“你!”
卢魁先这才看出,张铁关原是指的他身后的石二。卢魁先正想上前一步挡住石二,石二却抢了先,迎住张铁关:“我?”
张铁关:“你。”
石二走出,从卢魁先身边走过时,很自然地将卢魁先挤开,他人站在张铁关面前,反挡住了卢魁先。
张铁关:“你我见过?”
石二“双臂”都插在裤包里,连连摇头。卢魁先担忧地望着石二的背影,见他在这种时候仍不乱方寸,他的左臂,像“右臂”一样插在裤包里,看上去像个双臂健全的人。
可是,张铁关却跟着石二摇头:“见过。我虽记不得你的脸庞,却记得你这条臂膀。”
张铁关伸右手摸索石二左臂,轻轻一拎,将石二左臂从裤包中拎出。张铁关拍拍石二这健壮的左臂,再将自己的右手抬起,伸向石二右手,笑容可掬地说:“同志,咱们握个手!”
石二脸色顿时变了,他刚要动弹,揣在裤包中的“右臂”已经被张铁关猛地拽了出来,啪的一声,有东西从右袖中落地,蹦跳着滚到卢魁先脚尖下才停住。卢魁先看时,是渡船上拴船桨的一根短木桩,这木桩本是活动的,插在船帮上预留的小方孔中。下船前,遭遇张铁关,石二急中生智,拔出这木桩塞进右袖,却到底没能蒙混过关。
张铁关将石二的右袖口死死拽在手中,扯直了,端平了,对自己身后的士兵作瞄准状,说:“给我看清了,这只手若还在,若是握了一管九子快枪,你我项上这颗人头,早就不知去向!”
他回头对石二,征求意见似的:“你说呢,同志?”
石二摇头。
张铁关将石二右袖高举过头顶,作挥刀状:“给我记仔细了,这条臂膀,若是仗着一柄大刀,你我项上这颗人头,早就跟那边那堆人头一样,满地打滚。”
他回头对石二:“唔?”
石二摇头。
卢魁先不动声色地旁观着。
张铁关:“姓甚名谁?”
石二正要开口,张铁关摇头止住:“别跟我报假姓化名。我虽记不得你的姓氏,却记得你的身份。”
石二:“哦?”
张铁关突然变脸:“熊克武旅一团一营一连长!”
卢魁先强令自己不动声色地旁观着,显然,张铁关所说都对。
原本一脸糊涂的石二,也开始变脸,恢复了他冷酷的神色,同样死盯着咫尺之间的张铁关。石二笑了。张铁关随笑。石二再笑,他与张铁关似戏台上两个黑头演对手戏似的,越笑越放肆越张狂。
石二戛然而止,任张铁关一人狂笑。张铁关感觉到这点,收了声,端详着石二。
张铁关:“说了吧,老战友,老同志。姓甚?”
石二平静地:“革命党。”
张铁关点头,师爷在身后连忙取笔记供状。
张铁关:“名谁?”
石二平静地:“革命党。”
张铁做作悲天悯人状,一叹:“革命,革命,张某也曾革命,与你同党。到头来,谁革谁的命?”
石二:“张铁关若说今日事,铁定的,是你革我的命。既提到‘到头来’,铁定的,是我的同党,革你的命,革你们的命。”
他抬起单臂,戟指张铁关及其身后士兵及大堂上众人。卢魁先随之看去,心头一动,他发现大堂上那乡绅不知几时站起身来,走出大柱阴影,关注着这边。也就是在此时,乡绅与卢魁先头一回对视,二人似都注意到了对方。这乡绅端端正正一张国字脸,红光满面,微见发福,卢魁先从来没见过这人,心中却又觉得此人眉宇间有一种东西,与自己这二十年极熟悉的某一个人极其相似,卢魁先正在纳闷,张铁关吼道:“到底姓甚名谁?”
石二:“革命军中,马后一炮。”
张铁关:“马后炮?邹容是马前卒,你是马后炮!你比他来得还歹毒——要我无处可逃?可此时此地,我却要取了你项上头颅,你还有何话说?”
石二:“我自横刀,向天一笑。”
卢魁先默默记下这四句——
革命军中
马后一炮
我自横刀
向天一笑
随口而出的先烈集句,稍作一改,竟成石二郎遗诗。
张铁关:“那就,今日事,今日了?”
石二:“最好。明日事,到头了!”
张铁关:“快写哇!”
他这话已是在呵斥师爷。
师爷:“全写在供状上了。要他画圈么?”
张铁关:“瞎子戴眼镜,多余的圈圈!——斩标!”
师爷熟练地抽出一根斩标,似填写一张清单:“团座,这位,又写什么?”
张铁关正沉吟。
石二一笑:“现成的——‘革命党’。”
说完,以队列式一个向后转,从卢魁先面前走过时,似走过一根木桩。卢魁先情不自禁地跟上。被押民众一同拥出。只见石二迈过一具具无头尸身,站定,又是一个军中标准的向后转,面向枪口。他毕竟不到二十岁,还是玩派的岁数,却拿生命与张铁关一赌最后的胜负。
张铁关:“行刑队——举枪!”
石二仰天一叹:“革命尚未成功。”
张铁关仰天大笑:“同志仍须努力哇——瞄准!”
石二一眼瞄见张铁关身后,被押人群里,卢魁先愤怒欲动。石二焦急,却又不敢暴露地向卢魁先以目示意。
“慢!”张铁关按住行刑队长的枪口,扭回头,视线随石二向身后人群搜寻,眼看落在卢魁先头上。
石二赶紧挪开视线,冲张铁关喝问:“张团长,革命倘若成功,你打算作何努力?”
张铁关回头,说:“砍尽你们革命党砍不尽的人头。”
石二:“你这颗人头上的花翎顶戴,就该换成师长、军长!”
张铁关:“一连长——革命倘若成功……”
石二语气突然平和了许多,像坐进茶馆,跟对座的张铁关摆闲龙门阵:“握拳握刀握枪杆子,我前头这十多二十年怕是走错了路!——我这辈子,分明才是个读书人教书匠!我要读完古今中外的书,拿其中的道理开启民智,让大家都成为花匠,将这一片血染的杀场坟场生死场,把我老家大足——动力再大点儿的话,把四川盆地——建设成……就在血染的杀场坟场生死场上,打造一个大花园,还给老百姓,才是革命成功后最要做……”
一脸冷酷的他,用同样冷酷的声调说出这一番话来,卢魁先听在耳里,却感觉到此前在石窟佛洞中自己说这话时的热情与柔情。
石二复述卢魁先的这段话时,居然一句不差。只改了两个字,卢魁先说出这番话时,说的是“把我老家合川”,石二改作了“把我老家大足”,面对一排黑洞洞的枪口,眼看子弹就要洞穿胸膛,不到二十岁的他,居然镇静如此,居然能为友人想得如此缜密,滴水不漏!
卢魁先一字一句全听懂了。
张铁关不耐烦地说:“说的比唱的还好听,跟春熙路茶馆里说评书似的。”
他随手一挥,枪响。
听得马靴声渐近,卢魁先睁开眼。果然是张铁关,跨过石二的尸身,向这边走来。卢魁先握紧双拳。他一眼看到张铁关身后,死不瞑目的石二,双眼似乎正盯着自己。卢魁先这才发现自己握拳握得手心出汗,迎住石二的“目光”,默默地:石二,兄弟,卢魁先不会让你就这么白白死去的。
卢魁先握紧的双拳松开了。
张铁关一指:“你。”
面前被押的群众闪开,卢魁先被亮了来。
张铁关:“书生,你好哇,你我又见面了。”
张铁关魁梧的身体像一扇铁门板,挡住了石二不闭的眼睛,可是,卢魁先总觉得自己依旧被另一股视线逼视着。他一时辨不出这视线来自张铁关身后行阵中何人,他必须应付张铁关隐含杀气的逼问。
卢魁先:“我没见过长官。”
张铁关:“哦,那就,自报个家门?”
卢魁先正要开口。
张铁关:“不,不,犯不着费心给我说什么假姓化名。手。”
卢魁先伸出双手。
张铁关一把抓过右手,像看手相似的端详着:“这手,不握枪,不握刀……”
回头对士兵说:“记仔细了,这只手,握一管金不换的毛笔,快过九子快枪,狠过鬼头大刀。一篇雄文,敌过十万兵!”
张铁关回头对卢魁先,征求意见似的:“唔?”
卢魁先强令自己保持沉默。
张铁关:“革命军中,宣传策动,这是一把好手啊!”
张铁关将手猛地塞还给卢魁先,盯紧卢魁先:“宣传省城民众抗税保路,你的那篇文章,叫什么名?是用的笔名!”
卢魁先心中一紧,镇静下来,摇头。
张铁关:“记不得了?那我再请教,辛亥年四川起义,你的那篇檄文,又叫什么名?”
卢魁先看出张铁关使诈,不动声色,只摇头。
张铁关征求意见似的:“熊克武旅一团一营一连文书?”
卢魁先暗自笑了,果然不出所料,对方是在使诈。他摇头:“我就知道读书教书。生下来就没摸过刀把子枪杆子。这两年,打打杀杀你死我活的事见多了,我想,这辈子也不会摸刀把子枪杆子!”
张铁关:“当真?”
卢魁先点头,显然,他看出,对方在诱他暴露破绽,此时此地,自己少说为妙。
张铁关:“真的。那,我可知道此时此地你肚皮在想什么?”
卢魁先茫然望一眼自己的肚皮:“我都不知道……”
张铁关指着卢魁先肚皮:“你在想——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
卢魁先连连摇头。
张铁关不由分说:“好吧,我这个丘八,退堂。这读书人、教书匠的案子,还请各位来断。”
他果然退后,亮出身后一左一右地方官与乡绅。斩讫那拐骗妇女的粗汉,断完那偷情私奔的女子之案,毙了革命党枭雄,张铁关今日最想做的两桩事业已完成,索性散身一旁,卖个顺水人情,作个民主姿态,把剩下的案子让给三堂会审的另两位。
那位地方官总算有了发言的机会,他心知这位张团座杀完人打完仗拍拍屁股就走人,剩下的事,自己这个父母官还得面对一方乡亲父老。他不想多造杀业,以免有朝一日川省有名的大足龙水刀架在自家脖子上,但又不得不说点什么,可这话一出口,还不能拂逆了张团座!好在他出身刀笔吏,公堂上的语境,再熟悉不过,开口便是:“革命党,多是不读书、专好闹事造反的坏学生!这位书生模样的小青年,若是真读过书教过书的,何不当众给我们背一段诗书?”
地方官背后,张铁关拍手:“好!好玩!”
一时间,整个刑场上的人全把目光投向卢魁先。那位乡绅,从张铁关身后走出,盯住卢魁先。卢魁先这才认出,先前总觉得自己被另一股视线逼视着,原来正是此人。卢魁先抬起头,直面地方官:“好。只不知,要我背哪一篇诗或文?”
地方官显然不识诗书,一脸窘迫。
卢魁先:“请命题!”
地方官毕竟老练,左顾右盼,望见张铁关身右那位乡绅,立即摆脱困境,一声笑出:“举人老爷,他这案子,可算犯在您老手头啦!生死场上这一道考题,大足一县,除了你举人老爷,还有谁敢出?”
卢魁先一听,明白过来——乍见时,总觉得此人与自己极熟悉的某人有极相似之处,身处刑场,一时想不起是哪一位,原来是自己在合川老家的举人老师石不遇。眼前这大足举人,竟与合川举人颇有神似之处。卢魁先心头一震,原来革命遭遇复辟的乱世年代,三堂会审的县衙门之内,居然还有这么一位读书人!生死局面中对方阵营出现新的角色,卢魁先立即将此态势作了新的判定。卢魁先一改面对张铁关与地方官的姿态,主动上前,向大足举人行学生之礼:“先生好。”
“姓孟。”举人冷森森一句抵上来。
大足举人孟子玉坐上本县衙门大堂,厕身这不伦不类的三堂会审,实在是出于无奈。孟子玉不是没审过案,当秀才时,村里乡上百姓们有事难得上县城见官,往往便纠缠着到他府上,孟子玉总能引经据典一番,当下断得争执双方心服口服。孟子玉断案,抱定一个宗旨,其实是至圣先师现成的训示——子曰:“听讼,吾犹人也,必也使无讼乎?”外加孔子学生曾子《大学》中的一句:“大畏民志,此谓知本。”就凭这两句,孟子玉总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息事宁人,保一方祥和清平气象。可是今日县衙大堂上,胡军这位满脸络腮胡子的团长,一上来便杀气腾腾,转眼间血雨腥风!其间,事关那一对偷情男女生死之时,孟子玉确曾想参一言,刚启齿,忽然想到,这话一出口,就像水泼下地,收不回来的。若能保得下来那对男女之命,自然万幸。可是看居中这位团长,本来口口声声到本县专为追杀革命党,今日第一案审的却是龙水湖边码头上偶遇的一对私奔男女,团长必有所图,且志在必得!孟子玉为人,最是知趣,他岂不知这团长为自己堂上设座,请自己参加三堂会审,是对自己有所忌惮?孟子玉知道得更加清楚的却是,这些军阀对地方士绅有所忌惮,是出于一时无奈。自己若此时出语挡横,逼急了,这些军阀最擅长的本事就是肆无忌惮。搞不好,会误了自己身家性命。孟子玉饱读经书,对本家那位亚圣“杀身成仁”的古训,十分信服,孟子玉不是贪生怕死之人,孟子玉最怕的是,误了自己龙水湖四方百里一言九鼎的一世美名。因此孟子玉当时就把嘴巴闭拢,连唾沫星子都不溅出一滴。此时,一案二案早经那团长断了,要“收监候审”的那女子也已收监,要就地正法的革命党也已断命刑场,此时那团长已经闪身一边,喝茶抽烟去了,面前这学生的性命,分明全交到自己手中。蜜蜂隔着四十里地,能嗅出菜花香,孟子玉坐在大堂柱头后面,早闻到候审人堆中书香。就是这学生。莫看他装作出门做生意模样,他分明才是个读书人!一身清气,分明才是浊世中一股清流。两眼聪慧且执著,分明是传承孔孟书香一块好料!今日县衙前,不知多少人对那偷情女子惨遭毒打生出怜香惜玉之情,唯有孟子玉,对这学生怜人惜才,要伸出援手搭救这学生一条性命。可是,他怎么一开口,说出话来,竟是合川口音!外省人,听四川话,千口一腔。就像外国人听中国话,全都一样。可是,四川人,却能轻而易举地听出对方是哪一府哪一县的口音。何况大足人,要听出隔壁子的合川口音?何况孟子玉本身就是合川人——合川城东四十里孟家湾人?
孟子玉心头顿时火起。孟子玉最爱读书人。孟子玉最恨合川读书人。是以面对这青年恭敬的问询,却用“姓孟”二字硬生生地抵了回去。
见这位举人突然变脸,卢魁先一愣,这位举人先前端坐大堂上,见张铁关审那对偷情男女,便似有过出手相救之意。此时见审到自己身上,更闪身而出,走上前台,其意不言自明。却为何一开口说出话来,竟似有拒人千里之外之意?此时不能把什么都想清,必须马上应答,卢魁先脱口而出,恭敬中更加真挚之情:“孟先生好。”
“唔。”孟子玉依旧沉着一张脸。
“请先生命题。”卢魁先冷静应答。他发现对面张铁关虽在喝茶说笑,却不时将冷森森的目光投向这边。卢魁先默默告诫自己,面对刀斧加身之祸,唯有冷静,或能寻得一线生机。
“我孟子玉这一命题,若是要你背的这篇书太冷僻,你会怨我出题太偏,更会怨我断案不公。便唐宋八大家,如何?”
卢魁先有意模仿石举人的书呆子状:“学生遵命。只是,这唐宋八大家,数百年前,汪洋恣肆,论文,何止千篇?论字,何止万言?”
孟子玉:“言之有理。”
卢魁先:“因此,还请先生指定一家。”
孟子玉:“这么大的口气?——这可是性命攸关的事情!”
孟子玉望一眼刑场的横七八竖的尸体,默默摇头。我孟子玉是恨合川读书人,可是却只恨那一个合川读书人,终不能为了对那一人之怨恨,误了眼前如此年轻的一个合川读书人性命,便说:“哪一家,还是你自选吧。”
一直强令自己保持冷静的卢魁先,当下听出孟子玉语气缓和了些。他打起精神,要领下这一题,为自己谋求一条生路,便微笑望着孟子玉,静听他的下文。
孟子玉看这青年学生先前刀斧丛中,眼见人头一颗接一颗滚落脚跟前,虽震惊,却能面不改色。此时,面对自己陡然变脸,这学生仍能处变不惊。孟子玉心中那一段惜才之情又萌动了起来,便把话说得更缓更慢,好让这学生有个考虑选择的时间:“这苏老泉、苏东坡、一路倒数上去,欧阳修、柳宗元、韩愈……”
卢魁先:“韩愈!”
孟子玉:“韩文好哇!然则,仅《古文观止》便选了二十四篇,你选哪一篇?”
“此情此境……”
“此时此地——”孟子玉目光随着卢魁先环视刑场,“你便背诵一篇韩愈祭文如何?”
“请孟先生命题。”
“《柳子厚墓志铭》《祭鳄鱼文》,还有……”
卢魁先眼睛一亮:“《祭十二郎》!”
孟子玉一愣:“《祭十二郎》?”
张铁关立身孟子玉身后,闷声道:“唔?”
卢魁先:“是。”
孟子玉:“此悲之至也!”
卢魁先望着遍野横尸:“悲从中来。”
孟子玉:“此痛之极也!”
卢魁先:“痛不欲生。”
孟子玉审视卢魁先:“韩愈便是祭文,亦多浩荡昂藏之作,《祭鳄鱼文》更见诙谐机趣,今日里,你——却为何独选《祭十二郎》?”
“……”卢魁先被问得头一次不知如何作答。
“唔?”大足举人却句句紧逼,“看你胸中郁结一愤懑难散之气,眼中流露一股伤悲欲祭之情……”孟子玉说着,突然打住,目光从卢魁先脸上,导引似的向眼前刑场游移,盯住了那个刚倒毙的右袖空空的革命党人尸身。
好厉害的角色!卢魁先暗自倒抽一口冷气。眼前这位大足举人,居然于不动声色之间,早就觑破自己与石二刻意隐瞒的关系。得亏这双明察秋毫的眼睛不是生在那个胡军团长脸上。卢魁先打量张铁关,张铁关正揭了帽子,摸着光头,饶有兴趣却听不大懂。卢魁先迅速重新判断对方,发现孟子玉说这话时声音明显压低,只容卢魁先听见,这位举人是在防谁呢?此时此地,当然是防张铁关。他防张铁关,当然是帮我。我岂可再防范于他?卢魁先避开张铁关的目光,向孟子玉微微一点头,默认其判断是正确的。卢魁先早已看出这位大足举人有与自己的老师合川举人一样的秉性,老一辈读书人的共性——喜欢坚持自己对人事的判断,更喜欢得到他人的认同。卢魁先心知,此时此地若是再要向孟子玉隐瞒自己与石二的关系,眼前刚出现的一线生机就将彻底堵死。
卢魁先点头,动作虽小,孟子玉却看得分明。此情此境,这青年敢向自己坦白承认与刚被处决的“革命党”的关系,足见其天性憨厚老实,而他那双眼中更流露出对自己的信任。孟子玉不由得心头一热。这一热,乃古道热肠之热也!孟子玉发现自己在如此冷酷的世道中内心还幸存着这古道热肠,生出一丝自慰,由自慰而自得,由自得而自信,由自信而暗下决心,今日便有危及身家性命之险,也要出手搭救这青年一把!
“似此,你还是拿定主意要当场背诵《祭十二郎》?”孟子玉看似随意地一问,卢魁先一听全明白其中深意。好一个“似此”,大足举人语言功底绝不在合川举人之下。就这两字,当着张铁关与刑场全体人众之面,大足举人不动声色便向卢魁先传达明白了他内心的担忧——此时此地此情此境,你若背诵韩愈此文,是有暴露自己与倒在刑场上这个“革命党”之间同志关系的风险的!
这位前辈心思之缜密,虑事之全面。卢魁先不得不重新思考自己的选题,是不是一时冲动,意气用事?这一静下来,卢魁先又想起一件事,五年前自己赴省求学,肩上那挑担子的一头,确实装了韩昌黎文集,其中《祭十二郎文》到了省城后,也曾诵读过,可是,自从投身革命,哪还有时间读古文?今日生死场上,自己认了考题要背的这么长一篇祭文,当真能背诵得下来么?心头一紧,卢魁先连开篇第一句都想不起来了,若不能赶紧排开杂念,平静心态,岂不是当场送了自家性命?
今日刑场,头一回出现片刻的宁静,像狂风过后的龙水湖。
孟子玉默默肃立一边,眯缝着眼睛,似在养神,其实却暗暗窥视着面前的青年。后生啊,考你背书之前,我孟子玉对你的考试早已开始——你是另选一篇书来背,先保住你一条小命呢?抑或冒着掉脑袋的危险,偏要背这一篇来祭奠你的革命同志?若是前者,我还救得你一命,若是后者,万一出了差错,休怪我孟子玉撒手不管!
“撒手!”众人身后,突然一声叫唤,回头看时,只见刚才被押下“收监候审”的那秀气女子,不知几时挣脱束缚,发疯般飞跑向刑场。
“小贱人!”张铁关将手头盖碗茶猛地掷地,转眼间已拔枪在手,对准女子。
那女子一个踉跄,陡然站定。
“敢再向前一步,你这偷情的相好,就是你的下场!”张铁关一脚踏在那断头汉子尸身上,汉子被斩断的颈项中,冒出一股尚未冷却的鲜血,溅了他一脸,他也不去擦拭。
那女子默默地听完张铁关的话,居然冲张铁关嫣然一笑。
“这就对了,要听话。”张铁关右手食指从扳机圈中退出,手心一空,枪口自然下坠向地,他顺势将枪插回套中,接下来却更加吃惊——女子居然笑容可掬,正对着他,三寸金莲在绣花裤筒中微微起伏,人便像神话中踏波而行的莲花仙子,缓缓悠悠地向张铁关逼近。
孟子玉扭过头去,目光一路追随这女子。这哪里像刚陪过杀场的弱女子?分明是川戏台子上莺莺小姐月夜里幽会张生。
女子娇喘吁吁来到张铁关面前,张铁关手头的枪口重新抬了起来,认准女子那一对天生就能勾了男人魂魄的奶子,笑道:“再上前,你这对宝贝可就要堵住我枪口了。”
“那就拜托军爷成全。”女子笑盈盈地像在跟张铁关摆闲龙门阵,她的胸衣在先前撕扯中早已破裂,此时她一颠一颠地晃荡着,一任洁白如雪的酥胸暴露着。她索性拿奶头堵住张铁关枪头。见张铁关呆若木鸡,女子抿嘴一笑:“军爷,你不是要叫我与这偷情的相好同一下场么?小贱人这厢等着您下手呢。”
她笑望着张铁关。张铁关此时哪还有心情扣那扳机?可是,此时不开枪,往后哪还有脸再带这一团兵上阵打仗?正进退两难间,女子硬生生跪在张铁关脚下,伸双臂抱住张铁关踏在无头汉子胸口上的那条腿。
“还以为今日亲眼得见一贞烈女子,谁料想不过是一朵水性杨花!”孟子玉低叹。
“起来说话!”张铁关这下找到了下台的梯坎。
“军爷,求您一件事。”
“讲!”
“还是那件事。”
“哪件事,本团座差点记性!”
“我与他那件事,”女子像哄着婴儿睡觉一般,轻拍张铁关脚下的无头汉子,甜蜜蜜地笑着,“我与我的哥,发不同青心同热,生不同衾,但求死同穴!”
说罢,奋力将张铁关那条腿推开,扑倒在无头汉子身上,抚尸大哭:“我的哥,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
“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孟子玉耸然动容,无声一叹。这一叹,同时也从卢魁先心头叹出。连一个弱女子都敢在生死场上,以性命殉自己的所爱,我堂堂男子,还怕什么!
“年月日,季父愈闻汝丧之七日,乃能衔哀诚,使建中远具时羞之奠,告汝十二郎之灵!”孟子玉耳边响起诵书声。
“你!”孟子玉猛回头,望着眼前青年学生,这样要坏事,当真背诵《祭十二郎》!
“呜呼!”那青年直面孟子玉,对其劝阻听而不闻视而不见,顾自朗声背诵,“孰谓汝遽去吾而殁乎!吾与汝俱少年,以为虽暂相别,终当久相与处……”
这学生哪里是在背书?分明是置眼前生死于度外祭奠先死同志!孟子玉再要阻拦,已来不及,孟子玉担心地觑一眼那边张铁关,为这学生捏了一把汗。
“所谓天者诚难测而神者诚难明矣!所谓理者不可推而寿者不可知矣!”
抑扬顿挫,浩荡千里!从来听学生背诵古文,未见有人能将一篇古文背得来似这般见真情得真谛的!孟子玉心一横,他已将这学生相中,连舍命将其从胡军刀下救下再将其收下作自家传人的心都有。孔子的弟子曾子收孔子的孙子子思为弟子,子思……而到我本家祖先之孟子,于是《论语》而《大学》而《中庸》而《孟子》,成就至圣亚圣一脉相传至今之名教道统!今日我孟子玉也收下这学生作关门弟子,让这道统不致在我辈手上断裂。这么好的学生,如今打着灯笼也找不着哇。这么好的学生,怎么就不出在我大足,偏偏出在合川?孟子玉心中正连连赞叹,突然一惊,差点失声叫出:“且慢!”
这么好的学生,既然出在合川,还能出自何人?
石不遇,你好福气。天啦,为何挑女人挑学生都让他石不遇占尽先机!一股恶气涌上胸口,孟子玉再也克制不住,心潮乱涌。想当年,足蹬妈妈亲手打的草鞋,孟子玉走出孟家湾,那天清晨,头一个走进合川城东门,本打算头一个走进瑞山书院门,却不料,有人抢先一步,已经端坐讲堂头一排,便是石不遇。此后经年,二人师出同门,却各擅胜场。石不遇国文考第一,孟子玉必定算学夺魁首。石不遇书法一枝独秀,孟子玉词赋无从可比。一年又一年,在书院时,两个生员便被合川士绅誉为“双峰并峙”。英才惜英才,二人遂成莫逆之交。出师后,二人月月都要上“醉八仙”酒楼,在合川士绅的月会上相聚一次,一上席,二话不说——“门前清”!所谓“门前清”者,不是打麻雀牌,是饮酒。各自将预先摆放在自家座位前桌面上的一瓶茅台老酒喝干,再说二话。同席诸公,大多门前未清,人便不见——滑倒桌下矣。唯有他石不遇与我,面不改色,还能满桌面一瓶接一瓶将诸公未尽之醇醪饮得瓶瓶见底,相顾仰天大笑,我便即席赋诗,你便铺纸命笔,当场写下,人称“双绝”,于是早已守候在旁的合川富豪们争相竞标,换了大锭大锭的银子,足够挡那一桌酒钱。好痛快的朋友,好痛快的拼酒!酒能酣畅朋友,朋友之情却难逃往往紧随“酒”后的那一个“色”字之害。那是后话,你石不遇早在那绝色女子出现在你我二人当中时,便已一而再,再而三,大大伤害我孟子玉的面子……
孟家湾有两道河,从山中涌出,在孟子玉祖宅前作人字交汇成一条大河。两河隔得山里人出门难。最难的是女子,春光明媚,要过河上孟家场进合川城赶个场扯几尺花布缝件新衣都没门——到了河边,只有请碰巧过河的男人背。男女授受不亲,前胸贴后背地那么背着,着实不雅。于是只好叫女子作跪姿,男人向背后反伸双臂,翻起双掌,托起女子小腿,这样硬生生的膝盖头顶着光生生的脊梁骨,接触面积减少到极限。这还是读过书的孟子玉想出来的主意,却解决了女子过河的大问题。更大的问题是一发端阳水,小河成了大河,男人女人都无从过。孟子玉便做主,带乡民进山砍了大树,架起两座桥。这一日两桥同时落成,乡民摆了酒,请来孟子玉和石不遇,同来助兴的还有顾东盛、宁平生。“门前清”之后,便有好事者挑唆,请两个“读了书的人”为两桥命名,还规定“两个桥取一个名”,孟子玉与石不遇当下明白,明摆着士绅乡民要怂恿他二人在两桥前分个高下。孟子玉自谓诗词赋上功底不输于石不遇,当场便领了这考题。谁知这单桥名字好取,双桥同取一名却难。孟子玉虽面带微笑,其实搜索枯肠已尽。忽然眼前一亮,想到那年与石不遇去川西名山峨眉登顶看佛光,在山脚清音阁山门外曾见两道小河,黑龙江与白龙江,也是从山中涌出,也是作人字交汇成一条大河。更巧的是,也架了双桥在两河上,两河水从桥洞下流出,同时冲荡在交汇处的一块形如牛心的巨石上,双桥上有一联,道是“两桥双虹影,万古一牛心”,对仗工稳,更难得的是意境无穷。孟子玉当下有了主意,便要活剥了这对联首二字“双虹”来为孟家湾的双桥命名。话还没出口,听得石不遇不紧不慢说道:“春锁二桥。”村夫乡民不解其意,顾东盛与宁平生却失声叫好!那石不遇是取了唐朝小杜“铜雀春深锁二乔”诗意。同是活剥了来做两桥名字,却比孟子玉胜出一筹。望着石不遇因得逞而红光焕发的那张脸,孟子玉只得涨红了脸将到了嘴边的“双虹”二字咽回肚去。
眼看着自己与石不遇双峰并峙的格局已被打破,从孟家湾回转县城,孟子玉憋足了劲寻找崛起时机要在合川一县独领风骚。时机不用找,自会送上门来。宁平生婚后无子,早有“讨小”之意。只因惧内,而不敢贸然。一时在合川仕林中传为笑谈。这天,在醉八仙酒楼月会上,宁平生却公然提出要请孟子玉与石不遇说媒,娶个能生儿子的小老婆。众人笑说,你讨小,尊夫人岂不拧下你的粑耳朵?
“粑耳朵”是川人俚语,相当于外省人说“怕老婆”。
宁平生答曰,贱内昨晚首肯矣!众人当下举杯朝贺,再笑问,你请人说媒,满席这么多朋友不请,为何偏偏请石、孟二位小兄?宁平生笑答,愚兄想托福,托的便是二位小兄在本县双峰并峙之福!众人笑说,君不闻,单身汉说媒——为自己?于是借酒一阵笑闹。殊不知,下得“醉八仙”,孟子玉与石不遇却将席间酒话当了真,下月,当真为宁平生说成一段婚事。婚礼那天,二人自然坐了上席,好事者自然要请二人临场再比拼一番,命题是:“一县二绝同席,便请即景即情即时即兴为宁平生兄今日庆典撰副对联。”
这“婚联”,乃对联中一大类,孟子玉赶紧在脑海中将古今婚联佳作搜检一番,这自然需要时间,于是面带微笑,对石不遇说:“石生,你我且先门前清如何?”二人便门前清,孟子玉手头一瓶茅台见底,肚里已浮现一联,当真贴题,且对仗工整,风雅有趣,便掷瓶,道:“石生,请命笔!”要依惯例,由自己说出文来叫石不遇写下。石不遇也将手头那一瓶一饮而尽,当真听话,提起笔来,孟子玉心中暗喜,这一回,我定能当着一县士绅找回上一回“春锁二桥”叫你石不遇驳回的面子!哪晓得石不遇根本不等孟子玉说出文来,提笔就写,转眼间两张预先裁好的贴了金的红纸上墨迹淋漓,孟子玉凑上前一读,是:你粑耳朵讨小定然得子
我单身汉说媒却非为己
顾东盛率众士绅哄堂大笑,几十张桌席间,叫好声连成一片,却无人再看孟子玉一眼!连宁平生本人也拿手指指点着石不遇鼻子,且骂且笑:“石不遇啊石不遇,今日我算是服了你这小兄!”
隔年,宁平生果然得一子,取名宁可行。
孟子玉对石不遇总是不服。隔年,时机再现。
这一回还是婚礼,还是再婚,却不是讨小,是北门外杨柳街罗饽饽中年早逝,留下个年轻寡妇,空守着七柱三间大瓦房,便招了本街干剃头营生的叫白仁财的单身汉倒插门。本来不是什么值得张扬的事,还就是为了在街坊邻居面前挣回点面子,便请了读过书的石不遇,还怕势单力薄撑不起场面,又相烦石不遇再请孟子玉,请宁平生,凡是合川城读过书的老少爷,满请!石不遇、孟子玉当时都年轻,身当末世,礼崩乐坏,国人大病如此,一二读书人也奈它不何!停妻再娶的事都见多了,更遑论寡妇再嫁?反正有酒喝有人捧何乐而不为?孟子玉更是心生一念,这一回到你石不遇老家,我定要一举夺回前两回在我老家、在县城丢尽了的面子!宁平生讨小后,果然应了石不遇即兴那一联,已然得子,且是龙凤胎,正是哪个场合人多有酒喝,哪个场合哄闹欢喜便朝哪个场合撵的心情,见请,欣然同行。见石生孟生按惯例正在相对着“门前清”,他迫不及待抢先命题:“一县二绝同席,便请即景即情即时即兴为罗饽饽家寡妇、白剃头今日婚礼撰副对联。”
果然不出我之所料!孟子玉其实见请之时,便已撰下一联,就等当场有人命题再抛出。上一回的教训值得注意,是以这一回孟子玉不容石不遇代笔,他三下五除二喝干那一瓶茅台,自己上前提笔便写,哪晓得,身后悠悠飘出两句词来,正是那冤家对头,听他那咕咚咕咚的声气,嘴巴都舍不得离开茅台瓶口,声气再慢,也比笔头来得快,孟子玉上联刚写就,众人还没看清,背后石不遇的上下联便已抢先送进众人耳中:萝卜拔了坑坑在
将就坑坑栽白菜
“呜呼!”孟子玉气不打一处来,想起当年之事,一桩桩一件件搅得来心潮难平,差点失声长叹,忽听得耳畔呼天抢地一声长喊,才想起自己身处刑场,抬眼看时,那青年学生正朗声背诵韩愈《祭十二郎》:“呜呼,汝病吾不知时,汝殁吾不知日,生不能相养于共居,殁不能抚汝以尽哀,敛不凭其棺,窆不临其穴……”
荒唐!自己命下题来,要决人生死。命题之人脑海中却一篙竿把船撑出老远,净想些陈年谷子烂芝麻!当真荒唐之至!孟子玉从前在书院中教授韩愈这篇祭文,只是体验韩愈祭奠亲人心情,今日在刑场听这学生诵出,孟子玉觉得今日之前的自己根本不懂韩愈,倒是眼前这学生在向他教授韩文真谛。你看他,刀斧丛中,一任胸中真性情流露,全无畏惧。可畏的,正是这样的后生啊。可怕的,却是自己不知何时已经将当年仗义执言、敢为民请命的那点品性丢得一干二净。倒是眼前这学生娃,讲道德有道德,论文章有文章。难得他小小年纪,居然有此修为学养!今日之事,再不犹豫,我孟子玉一定要在那团长的枪口下赎回这学生一条性命。可是,这样难得的学生,只怕正是出自他石不遇门下!
什么“萝卜坑坑”下三滥,什么“春锁二桥”,小菜一碟!全都不在话下。唯有那件事,那个人,唯有她,才令孟子玉刻骨铭心,至今难忘。光绪宣统而民国,至今孟子玉为了她,还是童子单身。石不遇啊石不遇,这一箭之仇,我若不报,今生难得安生。
什么事都可以放下,人命关天,救人要紧。
什么人的命都救得,就是这石不遇学生的命救不得!
孟子玉拿定主意,今日定当救这学生一命。便有一条——万一问清这学生是出自石不遇门下,自己就此撒手不管!且待他背完这篇……
“吾行负神明,而使汝夭,不孝不慈,而不得与汝相养以生,相守以死。一在天之涯,一在地之角,生而影不与吾形相依,死而魂不与吾梦相接。吾实为之,其又何尤!彼苍者天,曷其有极!”苍天茫茫,残阳如血,卢魁先环顾刑场周围的死者与生者,死者横尸遍地,生者命在旦夕。他哪里晓得,当他心力交瘁,强令自己镇静下来,一门心思背诵韩愈祭文,悲悼同志亡魂,拯救自家性命时,面前这位不期而遇、挺身而出要救他性命的大足举人,肚皮里竟九回十八转绕了无数个圈,此时已拿定了万一他是石不遇学生,便弃他性命于不顾的主意。卢魁先目光落于石二身上——石二啊,石二,我今祭汝,痛不欲生:“自今已往,吾其无意于人世矣!”
辛亥年多少人多少事一时间尽皆奔来眼底涌到心头,卢魁先再也支撑不住,喃喃似梦呓,诵完尾声:“呜呼!言有穷而情不可终,汝其知也邪?其不知也邪?呜呼哀哉!尚飨。”
昏鸦数只,盘旋着飞落刑场,见满场站着的活人,躺着的死人,竟无一点人声,感觉异样,又贴着地皮没入湖上暮色中。卢魁先独立场中,似刚从梦中苏醒,环顾四周,才发现在场的人,从张铁关以下所有人等都在盯着他看。湖风吹来,卢魁先觉得背上冷嗖嗖的,原来周身早已冷汗淋漓。记得耳边听到最后一句是“尚飨”二字,祭文应该是背完了。革命以来未曾复诵过一回的祭文,拿来祭奠先死革命同志时,居然能一口气一字不差背完?冥冥之中,当真有一双手在把持支撑?
“合川人?”
“唔。”听得人问,卢魁先脱口而出答道,才发现问话的正是孟子玉。
“合川举人石不遇,是你什么人?”
这位大足孟举人这冷森森的语气,卢魁先熟悉。一上场尊他“先生”时,他一句“姓孟”抵回来,就是这语气。只是这时问出这话,冷漠中比先前更是平添了三分杀气。卢魁先一怔,转过身来,面对孟子玉,证实了这一点。今日刑场,当真是生死转换,倏忽万变。怎么先前还对自己那么友好的一个人,此时忽然变脸?比合川二丑的川剧班子在戏台子上变得还快!他这一问,毫不掩饰下文——石不遇若是与你有什么关系,休怪我今日对你不留情。可是此时此地,若是勉强否认,反倒露拙。不如老老实实,坦诚直言。卢魁先定下神来,说:“合川举人石不遇先生,他是学生我的……”
“他是学生,还是革命党?”孟子玉正全神贯注等待卢魁先答复,要作出舍命救他、还是舍他一条小命不顾的最后决定,冷不防自己背后,莽声莽气有人闷吼。猛回头,才见是张铁关,不知几时他已经来到刑场当中。
“问我?”孟子玉一时回不过神来。
“不问孟生您,我问谁呢?”张铁关一脸憨乎乎的笑,“您是本案的主审,主考官啊!”
孟子玉听出,张铁关称自己为“孟生”,这本是前朝时同学同年间才有的称呼,省了名,只称姓,后缀一个“生”字,图个简明、图个别致又亲热。孟子玉知道,张铁关这样称呼自己,是套近乎,却也并非全无道理。孟子玉此前已经获知,这张铁关确实是光绪年峨眉山下乐山武举人,而且恰恰是在自己在大足中举、石不遇在合川中举那一年,说是同学同年,并不勉强。这张铁关不可小觑,外表是行伍出身,武棒棒一个,其实内心谋算缜密,判断极分明。这种人,用村夫们一句粗话,叫“面带猪相,心头嘹亮”。此时,面对张铁关憨乎乎的一句笑问,孟子玉一愣,冒出一句话:“张生啊,这娃娃憨乎乎直杠杠还没长醒,你看他那样——分明一个读书人!”
话一出口,听在自己耳里,孟子玉暗自摇头,自己也闹不明白,明明已从这青年口中听出其必是石不遇学生无疑,却为何还要冒险救下他一条性命?
“孟生所断极是。”张铁关依旧憨乎乎一脸笑,转头对卢魁先说:“读书人,张生我多有得罪,请了!”他一抬手,身后大足县衙门操鬼头刀的刽子手与他手下扛枪的行刑队闪开一道窄巷,放卢魁先扬长而去。孟子玉只道是张铁关卖了自己天大一个面子,其实张铁关内心里头早已认定刑场中这青年是什么样人——他若真是革命党,肯定会拼命掩饰自己与刚被处决的革命党的关系,可是,背那篇长长的古文时,他是越背越高声,义愤之情,溢于言表,居然置自家性命于不顾。刀都架到脖子上了,我张铁关端坐场外,虎视眈眈,敢如此肆无忌惮行事的,除了傻乎乎的学生,还会有谁。“分明一个读书人”罢了,正好放了他,落得向孟生这种地方上有威望有实力的读书人做个顺水人情。
还是那一汪湖水,好似什么事也没发生一般。乃一声,山青水绿。先前那条渡船从那码头荡出,船中乘客只卢魁先一人,他背对岸边,负手远望茫茫湖面,他感觉到岸边有目光注视着,他问道:“敢问先生,为何出手救我性命?”
孟子玉从刑场尾随卢魁先来到岸边,见问,冷笑不答,反问:“刑场上送了性命的那独臂青年,是你同志?”
“石二郎。”卢魁先报出石二的名字,却巧妙地省略了自己与石二的关系。
“十二郎是韩愈侄儿,我问的不是祭文!”
“他就是石二郎。”卢魁先缓缓转过身来,孟子玉看到他已是泪流满面,便不再问。不料卢魁先反问:“合川不遇先生,是您什么人?”
“你问——合川石不遇,是我什么人?”孟子玉一声冷笑,“先前刑场上有问于你,你还没作答呢,就被那胡军团长抢了话去!”
“不遇先生是我老师。”
“果然!……张之洞任四川提学使,倡导读书,你合川出了石不遇,我大足出了孟子玉!”
“原来先生与我恩师是故交?”
“故交?——老冤家!川汉铁路公司弄成个死局面,就是你合川石不遇,代表合川董事,寻我打官司,这刁钻讼棍,咆哮公堂,居然诬我大足孟子玉‘吞蚀路款’,还……还指着鼻子骂我‘路蠹!’”
“先生,那都是过去的……”卢魁先听出是两个旧时读书人的过去恩怨。
“过去!他让我过不去,我就让他过不去!”孟子玉一顿,突然问出一句,“举人娘子,她还好么?”
“不遇先生的夫人早年病逝,学生我都没见过。”
“呜呼!”孟子玉一声长叹息,“孰谓汝遽去吾而殁乎!吾与汝俱少年,以为虽暂相别,终当久相与处……”
这大足举人,为何此时将我在刑场上刚背过的古文一字不差诵出?卢魁先纳闷,孟子玉却大放悲声:“呜呼,汝病吾不知时,汝殁吾不知日,生不能相养于共居,殁不能抚汝以尽哀,敛不凭其棺,窆不临其穴……”
刚才借韩愈祭文悼自己同志,卢魁先也曾这样动情,此时见大足举人老泪纵横,便知这位也是在借他人酒杯浇自家块垒。
“孟先生认识她?”卢魁先小心翼翼地试问。
“岂止认识?”孟子玉遐想道,“十指纤纤嫩笋,三寸窄窄金莲……聂七妹,那一年,你也年方二八啊。”
“不遇先生的夫人姓聂,孟先生见过?”
“岂止见过!”孟子玉望着湖中自己的倒影,“同治年,合川一县,双峰并峙……又出了一个绝妙女子,一枝独秀……”孟子玉苦笑,吟出一句:“闹得嘉陵成醋海,酸风直送古渝州哇!——呜呼,天啦,既生玉,何生遇?”
孟子玉神情恍惚,语无伦次,卢魁先本不谙男女之情,只大约听出话中有异,又不便再问。
“合川举人,死得更早吧?”卢魁先听得对方恶狠狠一句反问。
“老矣。”
“尚能饭否?”
“能,还能教习!”卢魁先自信地说,其实心头有隐忧,上回在袁汤圆铺子里收到乐大年捎来一封家书,是由不遇先生代笔,此后自己奔波生路,疏于问候,真还不知先生近况如何?卢魁先想起那年先生送别到无字碑前,最后背诵《祭十二郎文》,要自己为他作祭文。
本来要借来祭石不遇的文字,今日却先拿来祭了石二郎。卢魁先黯然神伤。
“老不死的!”孟子玉一句生硬的话抵了过来。
“先生……今日为何救我?”卢魁先见老辈宿怨三言两语无法化解,便把话岔开。
“你之所问,正是我百思不得其解之题!想我孟子玉,从来恩怨分明,不做糊涂事,今天却为何冒死搭救于你?”
“是啊,今日孟先生凭何要救我卢魁先?”残阳如血,水天苍茫,卢魁先问出这话,未见孟子玉回答,那一叶扁舟便飘飘摇摇载着他远去。
孟子玉莫名其妙地“啧”一声,冲着卢魁先背影道:“呔,今日我孟子玉凭啥要冒死救你?——还是我那老冤家的弟子!”
“船要去哪里?”盯着剖开水面的船头,卢魁先问。
“客人要去哪里?”船老板反问。
卢魁先一愣,这才想起,自己先前逃脱刑场,埋头沿旧路来到湖边码头,一纵身就跳上来时搭乘的客船,只想离刑场越远越好,却还没想过,自己下一站要去哪里。
民国二年,旧历二月二十八这一天,龙水湖边刑场上,大足举人不知为何原因最后关头一闪念救了卢魁先。胡军团长放卢魁先一马时,心头却十分嘹亮。刑场脱身的二十岁的卢魁先,此时对自己究竟是何原因获救还有些恍兮惚兮……
一日之内,由梵天净土而入生死场,见贞女烈士屠夫懦夫,见人面忽热忽冷瞬息三变,见魔头笑里藏刀杀机四伏,最终遇贵人相救……出生入死,死里逃生——这一天,没尝到妈妈多转几圈盐巴做出的一锅菜汤,却尝尽了人生况味,难道这就是老天爷送给卢魁先的二十岁的生日礼物?
水面泛起一缕白雾,今早起来所见的那一湾清净美好的所在,此时在何方?当时向石二道出的那一个为未来勾画的画面,此时竟成空中花园。黄昏钟声到客船,这空明的钟声却让卢魁先心头一片空茫——要去哪里?卢魁先的小船背向古刹钟声,越划越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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