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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卢作孚 > 上篇(1893年—1926年) 第一章 瑞相

第一章 瑞相

  石生、曲生面面相觑。从自己当年发蒙时起,便在塾师启发下看出了中国地图活像一片秋风中飘零的海棠叶,想不到今天自己新办的书院这第一节钟,这个学生便有全新的比喻!二人同时回头看那张中国地图,都愣住了。石生瞄着卢魁先,对曲生低语:“莫看这娃外表文弱,内心却有股子阳刚之气——居然从这片秋海棠中看出一只大鸡公!”

  光绪十九年二月二十八(公历1893年4月14日),西南边鄙一个小县合川县杨柳街一户卢姓人家的茅屋里,生下个男娃娃,他是卢家的二儿子,“魁”字辈,随兄长魁铨,取名魁先(长大后自改名作孚)。这名字过了百多年仍被今天的我们记下。同是这一年里,中国出生的孩子数以百万计,其中另有几个娃娃的名字同样被我们记下:——上海虹口郊区一户宋姓人家中西合璧的宅屋里,1893年1月27日(宋家只记公历)出生的女娃娃,这家人男孩是“子”字辈,女孩是“龄”字辈,她随大姐霭龄,取名庆龄。

  ——北京城里一户梁姓人家古色古香的小四合院里,光绪十九年九月九日重阳节(这家人惯用皇帝年号)生下的男娃娃,“焕”字辈,随兄长焕鼐,取名焕鼎(长大后自改名漱溟)。

  ——还有直到这一年年底十一月十九,公历12月26日(大家用什么纪年,这家人就用什么纪年),湖南省湘潭县韶山冲一户毛姓人家带粮仓的大瓦房中出生的那个男娃娃。卢家、宋家、梁家的那三个娃娃在家中都是老二,只有最后出生的毛家这个娃娃是老大,他开了“泽”字辈的头,取名泽东……

  要是把这四个娃娃日后几十年自己在简历表上亲手用毛笔(三个男娃娃从识字起就用中国的这种书写笔)或钢笔(那个女娃娃从识字起就用西洋的这种书写笔)填写的那几行字逐行逐字抄了来,当作粗粗搓成的四束麻,先把线头子并齐了,就拿这一年为开端,再用编年体的法子将四束麻扭结搓和成一股麻绳,从铺平的膝上拎起,悬在梁上,揣摩老祖宗“结绳记事”的古意,目光从上到下逐年逐月一顺溜下来,看罢,看者恐怕会耸然动容——这根绳上所记之事,简直就是一部囊括了这个民族革命、改良、政治、经济、军事、文化、教育、建设、民情民生的现代通史。

  写史——那是史家的活路,小说家不敢夺人餐具。有人说,史家记下的是“正史”,小说家写下的只不过是“野史”。又有人说,正史野史同是信史。还有人说,“小说被认为是一个民族的秘史”(这话是一个叫巴尔扎克的外国老头说的,他一辈子写下的小说稿纸摞在一起,差不多可以跟中国的太史公用竹片写下的史书比高矮)。小说偏爱的,是史书大脉络大经纬无暇顾及的、可闻可见、可圈可点、可悲可喜、可嗔可怜的那些个细枝末节。一上来要关注的就是主人公出生那一天活灵活现的细节。

  至今被奉为中国文化主流的儒释道,创始于同一年代。倒回去二千五百余年,这三教的祖师爷出生之日,各各都有不同凡响之处可说。就连“敬天命,远鬼神”的孔子,也是“天生异相”(因此才得名“丘”)。宋太祖赵匡胤出生那天,“红光满室,异香扑鼻”。中国翻译界鼻祖鸠摩罗什“尚在胎中,其母便忽然会说几十种语言”……

  魁先娃呱呱坠地这一天,竟没有一个值得说道的细节。不光是他,宋家、梁家、毛家的那三个娃娃,出生之日,全都没有可说的“瑞相”。四个娃娃同这一年出生的数以百万计的别人家的娃娃比,实在看不出有啥异样。不知是当时中国人已过了爱拿瑞相来说事的朝代,还是这一朝代的中国早已乏瑞可陈?

  前一天日落时分,倒是有一只燕子飞来合川城北门外杨柳街卢家,绕屋三匝,一头钻进茅檐下去年的泥巢。燕子,几年后倒确实引发过关乎魁先娃一生的一桩大事,为他后来几十年的生命捎来重要转机,不过,总不能拿这只燕子当瑞相——哪一年阳春时节一到,不见燕子掠过堂屋外北门老城楼,飞到杨柳街,飞入寻常百姓家?

  合川城楼比茅屋更老。夜幕下,不辨背景,活像街口那一处梁柱歪斜的老戏台。将坠未坠的残月下,风过处,花影拂动,有一人用打更梆子打出川剧锣鼓节奏,“锵锵锵啧”登上台来。一路念念有词,倒也应景:待月西厢下

  迎风户半开

  拂墙花影动

  疑是啦——玉人来呀啊……

  此人背上斜插一挂“合川北戍”灯笼,来到城楼当中,灯笼红光下一个亮相,遵照川剧程式自报家门:“某家,姜老城,合川知县郑老爷麾下北门吏也。”

  荒草中一对野雉惊飞,姜老城念白:“唐僖宗末年,宫墙野雉双飞,史官卜为倾国倾城凶兆。越明年,九月八,黄巢贩盐贼一声绝唱:我花开时百花杀,满城尽带黄金甲,两百年大唐亡矣!”姜老城四顾城上无人:“莫非,这两百年大清眼看也要……”

  姜老城夸张地自己捂嘴,将一个“亡”字堵在喉咙,松了手,再打自家一个嘴巴。他向城下吐了口痰,打一哈欠,靠着城楼歪斜的柱头坐下,作铺床就寝科,一声清唱:“好丫头,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鸳帐……”没唱完,他便发出鼾声。

  城已多年不见兵临城下的局面,姜老城早就养成了天亮前巡至城楼再睡上一觉的习惯。本城野语有之,说人生的好滋味:回笼觉,二房妻,合川肉片清炖鸡……

  五更寒,天色最暗。姜老城毕竟老兵,人虽耷拉了脑壳大睡,两个耳朵却支着没睡,听得隐隐脚步声向城下潜行。他身形不动,只微微睁开双眼,活像伺鼠老猫,突然跃起,一声暴喝,却依旧不改戏腔:“来者何人?”

  城下那人刚钻进城门洞口,赶紧退出,仰头应声:“呃……”

  姜老城不容那人答话:“我把你这不分昼夜、勤扒苦挣的卢麻布!”

  “姜大哥,我都看不清你,你怎么就认出我来?”被称作“卢麻布”的这人,姓卢名茂林。

  “年复一年,哪个早晨,头一个来犯我城门者,不是你卢麻布?”姜老城趴在城垛子上探出头去,背上的灯笼光正好照见城下那人肩膀上一根黄杨扁担,两头是满担的叠得整整齐齐的荣昌麻布——川人说的“夏布”,脚上着一双江边泥泞中走过的草鞋。姜老城问:“这一趟,有哪样新鲜龙门阵?”

  “卢麻布就会跑隆昌,挑麻布,到合川,摆得来哪样龙门阵?”风过,卢茂林将手揣进怀中,摸着一物,笑了:“姜大哥,新鲜的有了!”

  姜老城正要离开城头,又回头,大红灯笼再次将卢茂林笼罩在光圈中,只见他一脸红光,正仰指向城垛处一个木支架,上有一个木滑轮,轮上有绳,悬一只空竹篮,是旧时城头与城下不必打开城门便能交流信件的工具。姜老城将竹篮放下,卢茂林从怀中掏出那物,拳握着,放在篮中。姜老城吊上竹篮,看定篮中那物,叫道:“乱党造的新式炸弹?却原来不是炸弹,是鸡蛋!叫我这大红灯笼,晃得红彤彤的!”

  “姜大哥虽没生过娃娃,总不会不晓得红蛋?”

  “你卢麻布生娃娃了!找钱的,还是赔钱的?”

  “晓得他找得来钱不哟?”

  “找得来!你卢麻布,荣昌合川来回跑了无数趟,贩麻布,从不短尺少寸,这辈子没找到几文钱,德却积下无数,该当发在贵子身上!”

  “当真?”

  “今日是光绪十九年二月二十八,姜某这话,应在光绪四十九年二月二十八!”姜老城偷眼望一下城下一脸欢喜的卢茂林,捧红蛋一笑:“吃人嘴软,好话一碗!”

  晨钟响起,东边城楼有人敲响梆子长喊:“东方既白,四门大开!”姜老城忙在城垛上磕破蛋壳,塞进嘴里。急急下城,脚下没忘了川剧鼓点,只是改作了急行上阵的节拍。

  北门开处,卢茂林踩着城头落下的一片片红蛋壳,挑着麻布担,钻进城门洞,心里头老嘀咕着一句话:“只望我家二娃子后头几十年莫学他屋老汉这一辈子……”

  隔年,光绪二十年(公历1894年)二月二十八。卢魁先走得路了。他足蹬多耳麻草鞋,鞋头上缀着一对用碎花布绣成的虎虎有生气的老虎。踩在大得出奇的阴丹士林蓝色扁平花瓣上,一脚下去,花瓣上踏出一个深深的脚窝。这大得出奇的花瓣上,却是大床上铺的床单上印花。床上摆满了各式小玩意儿:玩具小关刀、袖珍毛笔……卢茂林家中,正在给周岁的儿子办“抓周”。

  一群人,围在卢魁先身后的门口,挑起门帘,屏住呼吸旁观娃娃将有何表现。卢魁先不在乎大人对自己作何看法,他一抬脚,迈过那柄比足下的草鞋长不了多少的彩绘关刀。

  门口,一个鼻头红圆如樱桃的女子说:“他不耍关刀,长大不习武。”

  “樱桃幺娘,那才好耶,他们说的,富不驾船,穷不习武。”卢魁先的母亲卢李氏笑应道,她面容清秀,说话随和,衣着贫寒,却浆洗得清爽。她膝边,已有一个几岁的儿子牵着她的衣襟,到哪儿都紧跟着。那是卢魁先的长兄卢魁铨(后改名卢志林)。

  说话间,卢魁先站下了,一弯腰,右手抓起那杆袖珍毛笔,左手翻开那本发蒙读物《诗经》。

  卢李氏欣喜叫道:“他爱读书,长大了……”

  樱桃幺娘接过话来:“耶,你卢家要出举人!”

  “非也!光凭周岁娃娃抓一杆笔翻一册书,就敢断他是举人?”就听得身后有人发话。

  樱桃幺娘奉承道:“就是,我们合川就出了你老一个举人!”

  说话人正是住在杨柳街的合川举人石直行,自号不遇先生。

  正说着,卢魁先那边,手一松,笔掉下地。顺势一抬手,抓起了床头巴掌大的玩具算盘,算珠哗哗作响,他笑了,一阵乱晃,响声大作。

  卢李氏身边一个瘦女子叫道:“耶,你们家魁先,要学他爹,做生意。”此时窗外朝阳升起,在一对纸糊的金银元宝上反射出金光银光,晃了卢魁先的眼。他一手一个,抓了起来。瘦女子道:“还兴发大财!”

  “瘦筋筋幺娘,看你说的!”卢李氏喜滋滋道。川人管最小的姑妈叫幺娘,孩子这么叫,大人也跟着叫。一家人这么叫,一条街的人也跟着叫,杨柳街不了一户人家,“幺娘”自然不止一个,为避免混淆,人们便从幺娘们的体形、相貌、性情上加以区别,比如屋里这两个“幺娘”,此外又有“兔儿幺娘”、“哭幺娘”、“笑罗汉幺娘”……

  卢李氏望着举人,说:“他啥都抓了,抓啥丢啥。”

  举人戴上眼镜,透过圆圆厚厚两块水晶,望着娃娃:“他啥都抓了?说明他将来啥事都干得。”

  “那他抓啥丢啥?”

  “说明他抓得起,丢得下。”举人抓起小算盘,连同满床纸糊的金银元宝,“生意做得大,金银蓄不下。”

  “举人老爷,什么叫生意做得大,金银蓄不下?”

  “百万富翁,腰无分文!”

  床上,卢魁先随手抓起了摆在床单上大花瓣当中的那一顶纸糊的清代七品县官帽,顺手朝头顶上一扣,又揭下官帽,抛向窗外,望着官帽盘旋飞出,他拍手欢叫。

  卢李氏认真地望着举人:“举人老爷,娃娃这是……”

  举人脱口而出:“官至一品,他也敢当,可就是办完案做完事,挂印走人,不惜官帽。古语有之——‘好而不恃,为而不有’是也!”

  众人听得有理,随着举人摇头晃脑:“是也是也。”

  “非也!非若是也!周岁抓周,只可随喜,岂可全信!”举人一声断喝。

  千里嘉陵,一入合川境,喜遇两江,涪江与渠江。这杨柳街卢茂林家窗下不远处,便是嘉、渠二江成一人字合流之处。

  今日江上,扁舟摆渡,桨声轻轻。船舱中,坐满过河人,船老板宝老船站在船尾,双手划两柄雕龙纹的龙头桨,桨柄竟是黄铜铸就,日光下闪亮如金,这种划法,当地人叫它“双飞燕”。他背上,长条条阴丹蓝布成十字捆绑,背着个与卢魁先同岁的娃娃,娃娃双手在他两耳边比划,那节拍,正合上他一下下桨声。船拢岸,赶渡的依次下船,其中有一人挑一担麻布,抬头朝这间茅屋望一眼。

  “他爸!”卢李氏转身出了门,迎住卢茂林:“看你这头汗喽!不是说的明天才回来吗?”

  “我赶今天。”卢茂林从麻布堆上拿起一只拨浪鼓,冲屋内摇着:“嘿!魁先娃娃,你过生,爸爸从隆昌城头给你备了礼信!”

  “卢麻布,你给我备的礼信耶!”举人一撩长衫,迈过齐膝高的门槛,伸手便向卢茂林索取。

  卢茂林不慌不忙,从麻布卷中抽出一卷东西,举人一把接过,绕开卢麻布的担子,到院坝阳光下打开便看,却是一卷发黄的《申报》。

  樱桃幺娘问:“纸篇篇,哪样看头?”

  “举人不出门,便知天下事——靠的就是这纸篇篇!”卢茂林走南闯北,比这群街坊有见识,凑上前问道,“这两年,天下又生出哪样事?”

  撬猪匠也从屋里头跑出,道:“对嘛,有哪样龙门阵,摆来听听。”他姓丁名旺旺,人称“旺撬猪”。举人看完一张报纸,顺手塞在丁旺旺怀中。

  “举人老爷耶,快摆两句!”剃头匠凑过来,他姓白,名仁财,人称“白剃头”。举人看完下一张报纸,顺手塞在白剃头怀中。白剃头、旺撬猪各捧一张报纸,大眼瞪小眼。这一卷报纸是照日期先后叠放的,举人一篇篇看下来。若谁要开口动问,他便把看过的报纸塞到谁手头。众人耐不住这份寂寞,说:“往回子,这些纸篇篇一到手,举人话就多!今天咋回事,一句龙门阵也摆不出来!”

  卢茂林见举人眉头越锁越紧,便问:“天下有事?”

  “正多事之秋!”

  “哪样事?”

  举人举《申报》向着天上的日头,将油印得模糊的字样看清了,说:“日——”

  白剃头随望日头,晃得耀眼:“日?”

  举人一脸涨得通红,一句话竟还是憋出那一个字:“日……”

  旺撬猪粗声道:“到底日个哪样?”

  举人盯着报纸:“日……本人。”

  旺撬猪岔开喉咙笑:“日——本人,本人有哪样日法?”

  举人鼓起水晶玻璃后的一对眼珠,瞪着这群汉子道:“日本人铁壳子兵船向我大清北洋舰队打炮了!”

  卢茂林摇着拨浪鼓,一脚刚踏上高门槛,一脚还在门外,强扭过头,问:“大清还炮么?”

  举人摇头。

  卢茂林担子也不撂下,人就回到举人面前说:“倭寇打炮,大清凭啥不还炮!”

  举人翻过手头这张报纸,双手平端着,递给卢茂林,像臣子把一份奏折捧向皇上,待卢茂林腾出扶担子的手接稳了,举人双手空空,向卢茂林面前一摊——这是卢茂林带回来的这卷报纸中的最后一张,再无下文……

  外头边世界炮声隆隆,万里波涛,千里嘉陵照旧流经杨柳渡,杨柳渡照常风平浪静,杨柳年年抽芽飘絮,杨柳街娃娃们岁岁长个头。看看到了光绪二十二年(公历1896年)二月二十八。又见杂花生树,群燕乱飞,卢魁先穿虎头草鞋,脚板翻翻,埋头钻过茫茫柳烟,追着声声燕叫,沿家门口石阶向杨柳渡跑下来。

  渡船正由彼岸划来。船头,一个娃娃,才学走路没几天,便学划船,小手连桨都把不住,却非要学划“双飞燕”。赤脚十根脚趾像蒲扇扇骨般张开,在船头上站得很稳。

  船头,两筐麻布横一根扁担,坐着卢茂林。听得自家娃娃欢叫,他露出笑容,耍戏法似的,手向胸前一抹,手头亮出一把糖关刀。卢茂林人刚下船,有人撩起长衫抢到卢魁先前面,伸出手来,却是举人。卢茂林赶紧从怀中掏出一大卷发黄的报纸送上,道:“举人老爷,我屋魁先娃满岁那天,听你读过一回报。就听到一句‘日本人’。你快摆给听听,大清国这两年又出了哪样事?”

  举人看过头一张报纸,揪成纸团团,像朝灶孔里头塞点燃的引火纸一般塞到卢茂林怀中。

  同船渡过,正要过河这边来撬猪的丁旺旺和正要过河对门去剃头的白仁财眼巴巴地望着举人,却再也不敢问话。

  宝老船跳上沙岸,莽声吼道:“我的举人老爷,管它是龙门阵不是龙门阵,你倒是摆出来哇!”

  举人面门照旧朝着卢茂林,圆框框水晶后的一对眼珠却滞缓地滚向宝老船一边,滚到眼角,无处再滚,便仰头定定地瞪住那一轮暖融融红日,将满把的报纸向天一撒,这才一声“嘿嘿”,冒出一句话:“开拓万里之波涛,宣布国威于四方!”

  正在渡船边玩耍的卢魁先与宝锭,一声欢叫,冲过来抢那春燕一般漫天飞扬的报纸。

  卢茂林见举人嘿嘿,自己也笑了:“嘿嘿,这才叫句话!——哪个说的?”

  宝老船也笑了:“嘿嘿,这种话,不是我大清国皇帝,哪个敢说?”

  “嘿嘿!”举人却盯着飞扬在天的报纸:“皇帝倒是皇帝,只不是我大清国的。”

  宝老船大声道:“舍我大清国,哪国敢称皇帝!”

  举人答:“日本国,天皇!”

  “管你天皇地皇,敢闯我渠江涪江嘉陵江,先得拜我宝老船的码头!”宝老船冷笑一声,腿一抬,跃上渡口那块礁石上。石上刻着“杨柳渡”三字,石形像一只卧虎,塌下的腰眼上,人工打出一个深坑,坑里深埋一根铁铸旗柱,拔地而起,高数丈。铁柱根部,铸一行字,年辰久远,铁锈斑驳,已难辨认,不过,杨柳街的人不看都晓得,铸字是埋下这根旗杆的年号。这年号是南宋某皇帝的,不好记,好记的是,就是这一年,由杨柳渡沿嘉陵江东去,船行撑不到几篙竿就到那一座叫钓鱼城的城池中,轰出一炮,将兵临城下的蒙古大汗蒙哥轰死。

  钓鱼城至今还在。城建在合川嘉陵江南岸钓鱼山上,占地2.5平方公里。钓鱼山上,有一块巨石,平平坦坦,相传上古有一巨神,为解决这一方百姓吃饭问题,安坐石上,甩长竿,放长线,钓这山下嘉陵江中大鱼,以此因缘,这座山便得名钓鱼山。

  其实,钓鱼山真正令人称奇之处,乃在它是“天下形胜之地”。当真应了兵书所说,易守难攻,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云云。史载:南宋末年,四川安抚制置史兼重庆知府余始筑钓鱼城。1258年,蒙哥挟西征欧亚非四十国的余威,分兵三路侵宋。蒙哥亲率一路军,于次年2月兵临合川钓鱼城。蒙哥东征西讨,所向披靡,然而在钓鱼城下,却不能越雷池半步。7月,蒙哥被城上火炮击伤,后逝于温泉寺。钓鱼城保卫战长逾36年,写下了中外战争史上罕见的以弱胜强的战例。当时欢呼胜利的,不止是南宋军民。欧洲人竟将钓鱼城誉为“东方麦加城”、“上帝折鞭处”。

  中国人尚谈风水。谈风水之人,有两种。一种是从一个娃娃出生之地谈起,甚至娃娃未出生之前,便为其父母择宅基,并预见这娃娃将来一生会如此如此,这般这般,百年后,人们回头一看,果然所谈非虚。一种是从一个人盖棺论定后谈起,追根溯源说到此人出生之地,说:“你看嘛,此人出生地风水如此如此,难怪他这一辈子这般这般!”这种人所谈,当然更是一句都不虚。不过大家却认定:第一种人谈风水,是专业,真资格的“风水先生”。第二种人,是业余,拿风水来谈谈而已。这种谈法,就跟当孔丘成了“至圣先师”、赵匡胤当了宋太祖之后,再来说“天生异相”、“出生之日,红光满室,异香扑鼻”一样,谈得来津津有味,听得来索然寡味。

  1893年出生的这四个娃娃,出生时未见有人谈瑞相。百年后,当他们成为一代伟人、国母、国学大师、大实业家之后,坊间却有不少人,津津乐道于他们家的“风水”:“韶山冲附近,从前就出过皇帝”,连外国人写毛泽东传记,都要将这些话录于书中。这么谈风水的人最后结论:“你看,毛泽东果然后来当了国家元首,敢令秦皇汉武、唐宗宋祖、成吉思汗稍逊风骚!”

  “海南岛文昌县,黎山为靠背,面向大海万顷碧波,后背可靠,前程万里,前明名臣海瑞出在此地,民国国母祖上风水实在了得!”后来,说到宋庆龄,人们也爱说到宋家祖籍故里风水。

  风水风水,当真是风生水起,虚实难定?

  尽管如此,却无人把合川杨柳街出生的这个娃娃,与他家附近“沿嘉陵江东去,船行撑不到几篙竿就到”的钓鱼城攀上关系,拿来谈他卢家“风水”。其实,再过几十年,当卢魁先长大成人,更名卢作孚,策划主持的那一次举世闻名的“宜昌大撤退”,与“钓鱼城之役”之间,还真有太多的可比之处。

  不过眼下卢魁先才几岁。

  这一天,宝老船一跃而上的这一块卧虎石,石上的这根旗杆便是当初杨柳渡岸船帮与百姓合力铸就,旗杆上扬起一杆“宋”字大旗,为由杨柳渡出发的嘉陵江、渠江、涪江三大船帮壮行。三大船帮百条木船是为了给死守钓鱼城的军民送去米粮、火药。这天,宝老船跃上礁石后,双脚八字叉开,站定铁柱下,双手操起捆绑在旗杆下的一面旗,解开了,捧在手头,正要升旗,见举人使劲摇头。旺撬猪替举人说出他懒得说出口的话:“举人老爷要说的是——非若是也!”

  白剃头不甘寂寞,凑上前,接道:“举人老爷要说的是——宝老船,舵把子大爷,今天你犯不着升起你这杆‘州帮王爷会’大旗,搅得来满江推船人望见旗子一窝蜂跟着你呜吼呐喊!”

  那面旗从宝老船手头飘出,他急得嗷嗷叫:“举人,往回子报纸到手,你摇头晃脑从头读到尾,今天,你为啥一个字不吐?”

  举人站下,歪了头,听那面旗飘出的声响,冒出句话来:“呼啦啦……”

  宝老船一愣:“呼啦啦?这面旗飘起的声响,有啥好学的?”

  举人早已埋头走开,一路念叨:“呼啦啦……”

  江风吹过,将报纸飞扬上天。识字的人走了,剩下的人虽识不得字,却都晓得报纸上印的不是好消息。欢喜的是杨柳渡的娃娃,刚落地的报纸,便被他们抢在手头,经那笨拙或灵巧的一双双小手折来叠去,转眼间化为鹏鸟、燕雀、丁丁猫(四川方言中对蜻蜓的称呼),又飞回天上。于是,西部这一处乡村晚到的消息,被折叠成不成句逗的片言只语,高者飘扬头顶,低者坠落江中,水陆空全方位包围了杨柳渡。

  卢茂林眯缝着眼睛,望天,勉强读出一只纸折蜻蜓半边翅膀上的几个字:“那丁丁猫翅膀上写的哪样字,二万万两?”

  白仁财:“哪样东西二万万两?”

  卢茂林盯住丁丁猫另一只翅膀:“白……银。”

  白仁财一听,张大了嘴:“白仁财祖宗三代剃人头,没挣到二两银子。”

  丁旺旺笑咧了:“丁旺旺再撬八辈子猪卵子,撬不来二万万!”

  举人沿江岸走开。那只纸丁丁猫似乎安了心不叫举人偏安一隅,从半空中斜插了下来,在举人眼角掠过,扑向江中。一双穿虎头草鞋的娃娃的脚从他身后跑上前,是卢茂林家的魁先娃。纸蜻蜓刚来得及点一下水,便被魁先娃拽在手中,他将这丁丁猫拆开,抻平成一张原样的报纸,双手绷着两边,读起报纸来。读着读着,嘿嘿地笑了。举人诧异——真是深藏不露,小小杨柳街居然除了举人石不遇之外,还藏有这一个能让这种叫报纸的东西派上正用的人!举人蹑手蹑脚来到娃娃身后,要看看这娃娃读到哪一条消息,居然笑得如此开心!一看之下,大失所望,这娃娃将报纸头下脚上颠倒拿了,他笑,分明是冲着正朝对岸摇去的渡船笑。这娃娃将报纸叠一次,抬一次头,望一眼江上渡船,再叠,嘻的一声笑出,指着叠成的东西说:“船。”

  娃娃双手捧着,把“船”放入嘉陵江中。举人哑然失笑,看到船底印的一幅中国地图,突出一行字:“二万万两”。举人知道这行字读全了是“赔偿白银二万万两”,他也不管娃娃正在兴头上,一瓢冷水当头浇过去:“你这纸船,只配给倭寇国送去二万万!”

  后来有合川修史的人考证:“就是在卢魁先拿报纸叠小船的这一瞬间,一个念头,跳进了举人的脑海。这念头,决定了举人后来的择业。这一择业,后来几十年,影响到这一方百姓的素质,而且是‘质变’。”此说未写进《合川县志》,甚至在野史之类中都找不到足以支撑的证据。不过,不必合川,不必杨柳街,放眼望开去,中国万村千县,上下千年,百兆状元、举人、秀才,包括未考取功名却能断文识字的读书人,倒真是由于相同或类似的某一瞬间跳进自家脑海的那一个念头,选择了后来的职业,那一择业,二十五史篇篇可考字字可证,千真万确地从本质上影响了这一国百姓的素质。

  举人霍然转头,大半天不开腔说一句话的他,此时声如洪钟:“茂林兄弟!”

  卢茂林正挑着麻布担子沿石阶向家中去,卢李氏带着大儿子卢志林一头一个托住担子朝上推,听得这一声唤,回过头来。举人喊道:“提把开山斧,吃过晌午饭,随我上山!”

  “做哪样?”

  “到了便知!”

  “举人说了就是。”

  举人身后娃娃正用小手拂了一江春水推那纸船,转过身来,问:“举人伯伯,你喊我爸爸提开山斧,为个啥?”

  举人嘿嘿道:“为了个——你。”

  “为我个啥?”

  举人不再搭理娃娃。这个叫卢魁先的娃娃后来一辈子无数次择业:报社主笔、公司经理、官到峡防局长、交通部常务次长……却只有一个职业一经选择,便一以贯之,终身从事。他一辈子择定的职业,恰恰是举人今日所择的职业。

  举人又对着已到中流的渡船喊道:“白剃头,过了河,还赶这班渡回来,回家提把开山斧。还有宝老船,这一趟过了河,你帮我把对门子卫大木匠接过河这边来,你自己也跟作一路。”

  宝老船和白剃头吼道:“做哪样?”

  “莫问!”

  宝老船和白剃头对视一眼,回应道:“举人说了就是。”

  杨柳渡的人都晓得,合川城,两个人“说了就是”,一个是本县第一人合川县令曾老爷。一个是合川举人石不遇。县大老爷说是,哪个敢说不是,县差一索子捆了下县大牢。举人说是,哪个敢说不是,一县人都说他不是。个中缘由,有老言子为证:“以理服人,谓之仁。以力假仁服人,谓之霸。”

  吃罢晌午饭,各自抹了嘴从屋头走出,举人一看,凡是他喊到名字的,个个手头倒提一把开山斧上了山,居然还多出一个旺撬猪。举人一对眼珠从圆框框水晶后头鼓起,一张国字脸顿时变成马脸:“旺撬猪,你转身去看下子,你身后还有人没得?”

  旺撬猪冷不防打个寒战,顿时像被巫婆整得来鬼魂附体似的,恍兮惚兮,转过身去,从黑森森两根大树木子夹缝中望出去,这一眼望出好几里地,上山一根石板大路,了无一人,连出门时撵脚的黄狗都没了踪影。旺撬猪就是不转身也晓得自家身后没得人——听人冷森森说这话,在旺撬猪这辈子里头,已经是第二回了。头一回,旺撬猪还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郎。那天,跟着老撬猪匠头一趟出门学撬猪,也是走在这么个山道口,老撬猪匠也是突然站下,转过身来,也是举人这么副阴阳怪气的神情,说:“丁旺旺,你转过身去看下子,你身后还有人没得?”丁旺旺答一声:“师傅,从早起,我跟到你一路走过来,我身后一个人都没得。”

  老撬猪匠咳了好几口痰才把下面这句话说完:“晓得就好!”

  丁旺旺望一眼老撬猪匠一身破了无人补的衣裳,这才晓得,老撬猪匠说“身后没得人”不只是说的他这身体后面,他想起了老辈人传下的一句怪异的话——人把猪卵子撬了,天就把这人的身后人断了。

  眼看撬猪旺把开山斧在石板路上拖得叮当响下了山,举人生出悔意,他独立山口,当下进入“日三省乎吾身”的状态。呼啦啦,背后一声响,是卫大木匠、卢麻布、宝老船、白剃头们用开山斧放倒一棵大树,举人这才想起今天自己率领众人上山所图之事,心里头冲着消失在山坳坳中的旺撬猪说:“丁旺旺,你须也怨不得我。今日我喊齐众人上山,为一大事因缘。这大事,事关我石不遇今后择定的职业,这职业,为的全是卫大木匠、卢麻布、宝老船、白剃头们身后的人。这样的大事因缘,当然容不得你这时至今日还‘身后无人’之人跻身其间。”

  合川县,古名亵江,取意嘉陵江、涪江二江在城北鸭嘴的汇合之水如衣重叠。是《汉书·地理志》粗心,把亵江误写作垫江,后人以为《汉书》这样的史书,当然不会错。殊不知这一想当然,以谬传谬,就此将亵江误作垫江。

  合川县山水之间,有一座屋宇。这屋宇有来头,要说历史,可上追到前朝,还会引出一位有名有姓人物,有《宋史》与屋前尚存古钟为证。但眼前,早已是断壁残垣。一步跨进正厅,抬头见天,屋瓦早被揭去,盖了猪圈,瓦檩子早被拆空,塞了灶孔。眼前只剩得几根立柱,红漆剥落,摇摇欲坠。举人引着人群来到大门外坝子,抛下新砍的树干,来到老立柱跟前。

  按照举人在杨柳渡所起的念头,要将这屋宇修复原样,派上本来的用场。怪只怪举人的计划中有一个缺项——钱。举人一辈子最瞧不起的东西就是钱,偏偏就是缺钱这一项,难倒了举人。下一个春节,合川城里的人发现,十字街心,乞丐堆堆中,新添了一个合川举人,也是讨小钱,只是不白要,过路人只需向举人脚下铜盘中扔几文,就可以取走举人身后老树上悬挂着的条幅字……

  旦复旦兮,举人觉得自己成了传说中的愚公,每天挖山不止,却不问几时才开得出通衢大路。这事后来的发展居然暗合了愚公的传说,堵得举人寸步难行的“太行王屋大山”居然在一夜之间被搬空,却不是凭上天之力,被举人感动的是一群合川人,夜宴后路过十字街心,先是瞥见老树上悬挂的一笔柳字直追宗元,字字管钱,接下来认出卖字的竟是合川举人。士绅们带着哭声指着举人鼻子义愤声讨:“好你个石不遇!你如此行径,不是不要你合川举人的脸,是丢我合川一县士绅脸面!你起的这个念头,我等哪一个没有起过!你撑头做起来,我等哪一个敢不闻风响应?”骂过,一个个掏空荷包,当真应了那句老话“倾囊相助”。这群士绅,合川瑞山书院门前石碑上,留有名姓:顾东盛、蒙七哥、程静潭、宁平生……

  这合川办学,非自今日始。早在北宋年间,周敦颐作合州判官六年,这位大师,便在本县开合州理学之宗,其传世专著《养心亭说》亦著于合川。还可以说到更早……今日合川举人要做的,正是老祖宗当年做过的事。

  隔年正月十六,头天把年送走,第二天,瑞山书院小学班开学。

  头天晚上,举人汤圆不吃,秉一枝红烛,提一管狼毫笔,钻进教室,将卖字剩得的最后一张四宝斋宣纸,铺在讲台上。画成一幅画,退一步,问:“曲生,如何?”

  被称作“曲生”的这一位,与举人一样,也戴眼镜。举人的眼镜是圆框框水晶,曲生的眼镜却上方下圆玻璃,显得新式,沾些洋气,曲生本来有西学背景,工算学,是以开学之前,举人才大老远去把这位巴县举人聘了来。

  曲生看看举人的画面,再瞄一眼画幅旁一本《万国堪舆图》,点头道:“石生,像极像极。”曲生与举人,求学中举皆同年,是以互称“石生”、“曲生”。

  举人所画,是一幅中国地图,经纬框架,比照外国时兴的现代地图绘制法,黄河长江,却画似实景,一条条支流看去便酷似叶脉,其中在长江上游“重庆”处与长江汇合成一个人字的嘉陵江,连细部都画了出来,一望可见江中波涛滚滚,最不成比例的是,沿嘉陵江而上的一处所在,居然绘出了一栋屋宇,轮廓竟酷似眼前这一栋,其上用柳字写明“瑞山书院”。

  江风过处,被卫大木匠的推刨推得光亮发白的讲台上,有一卷木刨花被风吹得满桌滚动。举人掷笔,腾出手来,伸两根指头,拈起刨花。江边传来一声鸡叫,举人与曲生相视一笑,走下讲台,面对七座四行光亮发白的小课桌,各择了课桌间一行通道,并行着走出教室,举人扔了刨花,二人同时转身,倒退着带上黑漆的双扇大门。二人绕过院坝中那一口铜钟,手把手登上路边石坎,蹲下,望着脚下一条伸向夜幕中的石板小路。

  “一九二九,怀中抄手。”曲生将双手揣入袖中。

  “三九四九,冻死老狗。”举人白一眼曲生,续上一句。

  曲生惯受老同年的调侃,并不在意:“五九六九……”

  举人望着红烛闪耀的新教室,抢过话头子:“沿河插柳!”也许这句老言子应了此时心境,举人来了谈兴,正要大发感慨,曲生揣在左袖中的右肘碰一下他——小路那头,啪嗒啪嗒,静听时,是一个人脚步声。

  路上,亮起一盏铁壳壳汽灯,石生曲生屏住呼吸,像似两个虔诚的和尚,守望在发愿建成的第一座宝刹外,恭候第一个善男子善女人进庙。

  来者是个娃娃,两手像曲生石生,抄在袖中,那一盏汽灯夹在袖缝中。皮衣皮裤,皮面的暖鞋,一身裹得像一只小元宝,原来是士绅宁平生的娃娃宁可行。石生曲生瞪圆四只眼睛送第一个学生直到教室大门,见宁可行舍不得将手抽出袖,只用肘将教室门推开一道窄缝,吱呀一声,侧身钻进教室。

  曲生数出个“一”。

  石生默默拾一粒石子搁在脚尖跟前。

  跟着又亮起一盏木壳壳灯笼,灯光下,一个娃娃棉衣棉裤棉鞋,石生曲生四只眼睛撤回来再送这位一趟,到教室门口,认得是卫大木匠屋娃娃卫小斧,他更省事,非但手不出袖,连身子都不用碰门,顺着前人开的那道窄缝溜将进去。再三再四,后来者皆如法炮制,鱼贯而入。曲生看得嘿嘿直笑,忽听得身边叹息有声,便问:“开门大吉之日,石生为何叹息!”

  “曲生啊,你我创办这书院,只怕出不了一个人才!”

  “石生何出此言?——这三九四九,怀中抄手,你我尚且如此,何苦厚非学生。”

  “曲生吃过抄手否?”

  石生被这没来由一问,愣了。路过的一个娃娃,破旧的棉衣棉裤,拖着倒了跟的棉鞋,以为举人是问他,便站下,怯生生答道:“今早出门前,妈妈才给我包了一碗。”

  举人见有人抢了话头,认出他是白剃头屋的白碗豆,索性就问他:“抄手一物,北方人称馄饨,万县人称包面,唯有合川、巴县叫抄手。你知是何道理?”

  白碗豆摇头。

  “你见你妈抄手咋个包法?”

  白碗豆直摇头。举人索性从抄手讲起:“先将切成四方块的面皮,放了肉或菜心子在里头,再将相对两只角粘起,成三角,再将相对的两只角一拧……”

  “晓得,就像我现在抄起的两只手一样。”

  “聪明!是以叫它‘抄手’!你且抄着你这一双手,去吧!”

  白碗豆抄着手一侧身,赶紧走开。举人望着他侧身钻进教室,那大门依旧只开了当初的那一道缝。曲生跟着起身,推拥着石生向教室去。石生脚下却像生了根,独立路坎纹丝不动,大声道:“李鸿章赴日议和!中日马关条约!割让辽东半岛、台湾全岛!”

  换了旁人,一定以为举人打胡乱说,偏偏曲生,深知自己这个同年,平日里慎言独行,兴头上或气头上胡言乱语,虽一味任性,偏在这任性之时,多年学养、一腔孤愤找到出处,恰似那张旭草书,酒后一任本性,挥发出来,字字皆是文章。于是曲生也就站下,听石生乱说:“前年子,杨柳渡,娃娃们把卢麻布带回一卷报纸,折成鸟儿叠作船儿,漫天飞舞,沿江漂流,那一天,春风杨柳,江上风清,大人们看得来欢天喜地,娃娃们那一颗颗玻璃珠子一般的眼珠子盯紧了纸鸟纸船,唯有我这对眼珠,认得出这些纸上的消息。”

  “石生何不念与乡里人听听?”

  “我只念了三个字:呼啦啦!”

  “如大厦将倾!”曲生续完这话。

  “《红楼梦》一句谶言,应在眼前。”

  “石生就更该向乡人宣读!”

  “我可以念给宝老船、卫大木匠、白剃头们听,但我死后,哪个来念给宝锭、卫小斧、白碗豆们听?”

  “所以……”

  “石生我才生出那一个念头,择下这一个职业——这辈子,就当个老师。”

  “好哇,开学大吉,石生,你我速速登台开讲吧!”

  “讲给谁听?”

  “一路数来,应到生员二十八,开学头一早晨实到二十七,石生还等什么?凭你我一腔热情……”

  “讲给谁听!这瑞山书院,半个时辰前,在我眼里,气象万千,此时看来,不过是铁锅一口,凭你曲生与我一腔热情,煮了一锅滚水,倒下这二十七个抄手而已!”

  “石生过于悲观。”

  “曲生啊,你以为我在杨柳渡生出的那个念头,就只是教人读书断字的老师,顶多再邀了你来,教人懂点算学?非也!非若是也!”

  “那,又是什么呢?”

  “曲生,你休来明知故问!你我办这学堂,哪个心底不是存了一个天大地大的奢望?”

  曲生默认。

  “可是曲生请看,眼前这两扇门,这一大早晨过去,还只开出一道缝!你我新招的这些生员,竟无一人愿片刻间抽出怀中抄手,推它一把,让自己堂堂正正地进门,让后来人宽宽松松地进门!似此,曲生你敢指望,你我的学生里头,能出一个把顶梁柱,撑得起这呼啦啦将倾的大厦?”

  曲生见石生已将各自心头办学的奢望说破,也一叹道:“当真是奢望!”

  “莫说顶梁柱,看这来头,能出一根两根檩子,承得起三五片瓦,为黎民百姓挡一时半会儿日头风雨——也怕是奢望哟!”

  曲生好歹推拥着石生走到教室门口,正要从袖中抽出手来大推开门,石生低喝道:“住手!今晚放学,这两扇门若依然只容一人出入,书院明朝关门大吉!我才懒得拿身内仅存的这点余热在这口大锅里烧滚了水煮这一锅抄手!几年后,便一个个煮熟了,学会了国文算学,也不过是懒得去拔一毛利天下的一群凡夫俗子!”

  石生抄手袖中,学着生员们样子,侧身钻进门缝。

  门外,曲生仍不甘心地回头望那小路,道:“石生,刚才你我堪堪数到二十七,分明还差着一个。”

  “差不多差不多,有他一个不多,没他一个不少。”说话时人已进了教室门。

  小路上,一盏灯晃悠悠而来。

  “石生,还有后来者。”

  “头天开学,便姗姗来迟者,你还指望他?”举人话虽这么说,人却站下了。隔门缝望着那盏灯。

  那也是个娃娃,他单衣单裤,冻得同样双手揣袖,袖缝中夹着盏小灯笼,臂弯上挎着个竹篮。他来到教室门前,吹了灯。门内门外,石生与曲生索性闪在一边,让出那道缝,只等这最后到场的娃娃抄手侧身进得门后,便开学。这娃娃偏不,他将臂弯上竹篮放下地,袖中抽出双手,站在大门当中,正对那道窄缝,伸直双臂便去够那两道大门。个小臂短,他索性一脚踏上高门槛。举人在门缝咦了一声——今天我倒要看看你这娃娃要做啥!

  这时看到踏上门槛那一只脚,穿的竟是草鞋,沾满白霜与泥水的十根脚趾冻得蜷缩成女子裹脚状,能看出刚走了远道,唯有草鞋尖上,那一只布绣的小老虎,虎虎有生气,昂起头来,冲着举人,虎额上夸张地绣下的那一个“王”字,便像是在冲举人示威。举人看得有趣,只听得呼啦啦一声,堵在面前的两扇大门已被推开,举人被刚从嘉陵江尽头冒出来的一抹红晃得老眼昏花。

  娃娃弯了腰,拾起门外竹篮,抬起另一条腿,双脚站上门槛,这才一眼看清了晨光中大门内森森然肃立着的是举人,他想起出门前妈妈交代的那句话,赶紧抻直双臂,两手指尖勉强够拢两边门框,平衡了身体,作一大字,就要向先生行礼。这一躬还未鞠下去,看见举人摘了圆框框水晶眼镜,撩起长衫襟,使劲擦镜片,再看时,举人圆鼓鼓一对眼珠,已被水雾蒙住。娃娃见举人正冲着自己微微摇头,吓得盯着举人先生等他发话,举人只顾摇头,娃娃看出,举人目光并非盯着他,而是盯着他身后。娃娃回头寻望,这才看到大门外同样肃立着另一位先生,同样的摇着头与大门内的举人先生对视,同样摘了一副半圆半方的眼镜,正掏出手绢使劲地擦镜片上的水雾。娃娃只晓得开学头一天,先生们或会笑脸笑迎,实在想不出自己哪样礼数没到堂,刚推开大门,还未登堂入室,便惹得先生们老泪纵横。他进不是退不是正站在高门槛上彷徨,举人已经闪身站在门侧,让出通道,他才松了口气,双膝一弯,身体弹起,蹦跳着进了教室。四行七座二十八个位置几被先来者占满,他便走向剩下的最后一个末排空位,规规矩矩落座。他这年纪,还读不懂先生们隔着门框隔着他的躯体相对摇头,不是否定,而是赞许,便如喝酒的人喝下一口好酒会苦着脸“啧”那一声。他从袖中抽出抄着的双手大推开门,就跟先到的宁可行、卫小斧、白碗豆们抄着双手侧身溜进那一道门缝一样,纯出天性自然。他放下竹篮,从中依次取出纸笔墨砚与《诗经》,放在桌上,学先到的生员们,静等先生开讲。

  踏上高门槛的那一只虎头让举人想了很久,这虎头草鞋似乎与他前些年在杨柳渡生出那一个“这辈子,就当老师这一角儿”的念头有着某种潜在的关联。举人只觉得体内近年来原已逐年冷却,今天清晨更连余烬都完全熄灭了的那一团火球,竟然随着这个娃娃呼啦啦推开的大门而跳出一颗火星星。这才想起这娃娃是谁家的。卢麻布家这个瘦小羸弱的老二,为何会让自己生出异样的感觉?隔着敞开的大门与曲生对望,举人发现这位同年与自己也有同感。举人真想大声武气向曲生道出这感觉,可是此时,他搜索肚肠,却得不出哪怕一字一句。

  得不出一字一句,心窝里那股暖和劲却越来越强,一抬眼望着高悬讲台当中那幅地图,举人脱口而出:“汝等有谁识得,这是什么物事?”

  “像……一片树叶。”就有学生应道。

  “像一片什么树叶?”举人再问。

  “像一片海棠树叶。”

  举人悲从中来:“此乃中国地图。今日之中国,真像落日秋风无可奈何落去的一片海棠叶……”

  众生纷纷点头。举人发现,末座的卢魁先却使劲摇头,便问:“你说——不像?”

  卢魁先点头。

  “依你,像什么?”

  “大鸡公。”

  众生齐扭头,冲着末座卢魁先哄堂大笑。

  卢魁先平时平和,此时遇上挑战,却昂起头来,说:“就是像一只刚开叫的大鸡公!”

  石生、曲生面面相觑。从自己当年发蒙时起,便在塾师启发下看出了中国地图活像一片秋风中飘零的海棠叶,想不到今天自己新办的书院这第一节钟,这个学生便有全新的比喻!二人同时回头看那张中国地图,都愣住了。石生瞄着卢魁先,对曲生低语:“莫看这娃外表文弱,内心却有股子阳刚之气——居然从这片秋海棠中看出一只大鸡公!”

  举人仍旧板着脸,但心里那团既熟悉又陌生的火球此刻灼烧着,让他感到一股按捺不住的躁动。本来认为自己这黄土埋到大腿根的残躯,竟因为这孩子的出现,有了奋力拔腿而出的冲动。有期可望,谓之期望。人生一世,可期之望,有限得很。逸出这上限一分,期望就遥遥无期,便成奢望。早春的寒风吹过,石不遇打一寒噤,中举至今,多年来自己不知承受过多少回期望变成奢望、失望与绝望,就在读到日本人铁壳子兵船向大清船队开炮的第二年,有消息传到合川,“在京举人坐着公家的车子,与数千市民啸聚都察院大门外……有康姓、梁姓二举人写成一万八千字《上今上皇帝书》,反对签订《马关条约》。提出‘拒和·迁都·练兵·变法’……十八省举人响应,一千二百人连署……”合川举人得知此事,当下约了巴县举人曲生、璧山举人夏生,听说夏生、曲生还约了大足举人孟生,也要上京去凑个闹热,还未走出川省地界,消息传来,说是在京举人们期望变成了奢望……

  举人圆框框水晶片后的双眼,竟然无法从卢魁先身上分辨出他到底会带给自己什么?希望乎,奢望乎,失望乎?

  “孺子可教!你我这节钟便对此生大加褒扬,为其他生员树个楷模,如何?”曲生道。

  “不,我自有道理!”石生非但未露出褒扬人的笑脸,反倒抄起桌上那把戒尺,沉了脸走下讲台,来到卢魁先桌前:“你为何最后一个到?”

  “我们屋住在城北杨柳街。”

  “卢麻布是你什么人?”

  “我爸爸。”

  “你想说,你天不亮就起床,从城外赶拢学堂!”

  “唔。”

  “这就是你最后一个到的理由?”

  卢魁先摇头。

  举人令卢魁先伸出手心。举人亮出手头铁戒尺,却没打下,他将戒尺在卢魁先手心画下一横:“此字,汝可识得?”

  “一。”

  “今天我就教你个‘一’字。”

  “是。”

  “联个词我听听。”

  “第一的一。”

  “非也,此倒数第一的一!”卢魁先低头,举人冷笑,“汝还识得个‘一’字?可知清晨合川城门一开,第一进城的,是谁?”

  “我爸爸。”

  “可知今早瑞山书院第一天开课,最后一个到校的是谁?”

  “我。”

  “可知数年后学满毕业,最后一名是谁?”

  卢魁先摇头。

  “便是每早最后一个到校的人。散学!”举人收了戒尺,背手走向讲台,却悄悄用眼角的余光瞄着背后的卢魁先,只见这孩子泪水夺眶而出,用右手抓起毛笔,狠狠地在自己左手心画出一个“一”字,让墨汁顺着稚嫩雪白的手心上一道一道细腻的掌纹溢出……

  姜老城就见红娘牵着自己的衣袖,蹑手蹑脚踩着满地月光,穿过拂墙花影,去西厢,抬眼一看,西厢里歪躺着一个窈窕淑女,却不是莺莺小姐,是自己少年时错脱了、后来嫁给别人的那个女娃娃,姜老城见自己一张脸笑得稀烂,拂开红娘,抢进门,便叫一声:“缨缨,你才在这里藏起!几十年叫我好找!”缨缨眼睛都懒得睁开,只歪着耳朵听,姜老城也闭上眼睛,跟着听,就听得背后有娃娃背书:“窈窕淑女,君子好……”姜老城心头一沉:“却原来缨缨你跟了别人家,早有了娃娃,我姜老城来迟一步,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姜老城睁开眼睛,眼前哪来啥子缨缨,莺莺?连红娘都不晓得跑到哪里去了。定睛看时,天上倒是有一弯残月,自己还是老样子,在城楼上,斜倚门楼,背上歪插那一盏“合川北戍”灯笼。城楼上,荒草越见蓬乱。这才晓得是自己做了个花梦,只是城墙下,确实传来人声。姜老城来到城边,仰天打着哈欠,并不探头下望,依旧不改戏腔:“我把你这不分昼夜、勤扒苦挣的卢麻布!”

  喊罢,姜老城没听见城下“卢麻布”应答,感到异样,这一愣一静,却听得咿咿呀呀读书声飘上城楼:“关关雎鸠,在河之洲……”正是方才梦中听得的那娃娃,他怎么从白马寺跑到我合川城北门下来背书?此时,真是像《庄周梦蝶》那出戏里说的:是我在做梦,还是梦中见我?——姜老城揉着睡眼,从城头探出头来,借肩头灯笼,看清城下,原先卢麻布站处,果然站着个孩子,那一盏小小的灯,映着一张娃娃的脸,正捧着一本书念,灯光太弱,他有一字不识,像个老近视似的,盯着书看,口中琢磨着:“窈窕淑女,君子好……好……”

  姜老城冲楼下大喝一声:“你是何人,今早竟敢抢卢麻布先机?”

  读书声停下,娃娃冲城头喊:“我是我爸爸的二娃子,我叫卢魁先!”

  “当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卢魁先憨憨一笑,埋头读他的书。他将灯凑近先前看不清的那个字,灯里短烛头已尽,“扑”的一声灭了。他失望地揉着疲倦的眼睛。睁眼时,他忽然发现眼前渐渐亮堂起来,红彤彤的光笼罩书本,他便朗声读出那行书:“好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突然,他打住了:“咦?”他觉得奇怪,今天怎么太阳出得这么早?望东方,太阳还没出来。他仰头寻光源,才见一盏大红灯笼,正顺着城门上的木滑轮上的悬绳吱嘎有声地向他头顶下缒。这时,就听得有人喊:“东方既白,四门大开!”就见城头,姜老城背上没了灯笼的身影,黑糊糊的,已经退去。接着,北门内有下门杠的声音,城门大开,露出姜老城一张笑眯了的脸。

  旦复旦兮,在书院读书那几年,卢魁先总是头一个进合川城。有一天,姜老城打开城门,对刚钻进城门洞的卢魁先作了如下点评:“魁先娃,魁先娃,最先进城总是你娃!刘邦项羽早留下一句话——先进城者为王!魁先娃天天先进城,后头几年,只怕要在瑞山书院夺个魁首!”

  姜老城有幸言中。姜老城无从预见——这个每天凌晨从他把守的城墙下头一个钻进城门洞的娃娃,再后头几十年,在中国航运史、世界航运史、世界战争史上,在中国现代史上,夺下多少个魁首,创下多少个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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