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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乐土

  婚后不久,传花急着要回宁北,丈人却不肯放他走,虽说党湾与宁北相距不过几十里路,但当时来去都得靠步行,光是来回走一趟,就得花上一整天时间。丈人说:“早知你还要去那边,我就不让祥仁嫁给你了,隔得那么远,连个音信都没法通!”

  传花心里想说:“还是隔得远一些好,不是有人常说:田要近种,囡要远送,近了,日子一长,反显得不亲热了。”却又恐丈人听了生气,话到嘴边又改了口:“这边人多地少,人均顶多也只能分上七、八分地,那边七、八亩都有!塘外还不断会有新的滩涂淤涨出来,到处都可以去开荒,再说离杭城也近,要去城里卖菜,坐船过了钱塘江就到了,只要人勤快,吃得了苦,日子总不会比这边差。”

  丈人说:“我把女儿许配给你,本想让她嫁得近些,往后能多有些照应,可你……”说着就落了泪。

  传花见丈人哭了,也跟着落泪,无奈为着生计也是没法子,只得劝慰道:“往后,我会多回来看你们的。”

  还是他丈母娘想得开些,对老头子道:“嫁夫着主,女儿既已嫁给了他,总也是他的人了,你就随他们去吧!”

  这次含泪告别后,传花再也不敢耽搁,匆匆赶回了宁北。一个多月后,祥仁也一起过来了。为迎接这位新娘子的到来,传花将那间“糖包舍”扩大了一倍,又颇为考究地搭了尊刚到胯部高的缸灶。这缸灶还真名副其实:用破缸作灶的外壳,缸肚内抹上了厚厚的泥灰,破壁处为火门,上面可置一铁锅。传花又别出心裁地在灶上支了个吊罐作汤锅,饭做熟了,汤锅里的水也热了,吃罢饭可作洗碗或洗手脸之用。缸灶不比大灶有烟囱,日久,舍内便到处被熏得墨黑,烧水做饭前须戴上草帽,以防烟炱会随时从舍顶上面掉下来。新开垦出来的土地盐碱度还很高,麦草可以用来改良土质,一般舍不得作柴烧,送进灶肚里去的大多是“浪头草”。所谓的“浪头草”,全是些被潮水送来的芦苇根或水草之类的,通常吃透了水。每次潮汛过后,传花便匆匆跑到堤上,用一种叫“扒掠”的长柄竹器捞上许多这样的“浪头草”,在太阳底下摊晒干了作柴。日子虽艰苦,却也恩爱甜蜜,又因远离了那个难免会有许多矛盾和约束的大家庭,小俩口一时欢快自由得像两匹撒开四蹄任意奔跑的小马驹。

  两人的口粮地土改时都被分在党湾,在宁北,他们还是没有自己的土地,仍种着30垄每垄都有50米长的分种地。东家除了高明炎外,还有个叫李永奎的。这人土改前,也是西片沙地区颇有声望的一个人物,不仅家产较丰,还很有些文墨,待人又和蔼诚恳,跟高明炎一样,都极受传花尊敬和崇拜。夫妻俩一有空暇,便又给人做零工,干些诸如摘棉花、剥络麻之类的活儿。两人的勤快和手脚之麻利渐渐地远近都出了名,身强力壮的传花还创下了一天能掘六亩毛畈地这一令村人们目瞪口呆的纪录。这一带凡要雇用短工的,都无不先想到他们。

  建城北水闸时,传花还赶去抬石头,中午也不歇活,饭都由妻子做好了替他送去。年轻时的祥仁身材高挑,皮肤白嫩,面如满月,梳着两个招人欢喜的小辫,甚是耐看,时有“草荡美女”之誉。一到工地上,即成众人目光焦点,一个个便争相冲着传花嚷道:“草荡美女来了!”

  做丈夫的这时候自是倍感骄傲。唯一遗憾的是结婚几年了,祥仁身上还一直未见怀孕迹象,少不得有人要跟传花开这方面的玩笑。别人急,传花却不急,说:“慢慢来吧。”也不急着寻医吃药。四五年过去了,果然就“慢慢”地有了。

  夫妻俩仗着年轻,身体又好,干活总喜欢拼命。白天忙活,晚上也舍不得早早歇着,趁着月色或星光,又去塘外那片正被逐渐淤涨出来的滩涂上垦荒。他们试着在防洪堤旁一漏斗形的弯角处偷偷围了一小块三角形土地,不料刚下过种,潮水一来,一下子前功尽弃。

  夫妻俩不甘心,又围,又被冲垮,再围,反反复复,中间有一次传花还差点丢了命。那回他正在堤旁掘地,潮水出其不意地突然出现了,直劈进紧挨着那条防洪堤的炮台湾里。传花幸亏急中生智,死命抓住了手里的铁钯,那铁钯齿又紧紧攀住了岸上的一块大石头,才没有被卷走。那块三角地也终于被存留了下来,第一年便收获了好几长箩的花生和绿豆。尝到甜头后的传花便索性唤来了自己的小妹,又另外雇了名短工,四个人一起将那块地又往外扩展了许多,渐渐地,竟有四亩多了!

  夫妻俩秘密地欢喜着,这四亩地既不用缴租,也不必纳税,完全可以享有它对他们所付出的血汗给予的所有回报。这样种了三年左右,直到建立高级社时,尽管心里万般不舍,自知难保的传花还是十分明智主动地把这块地交给了公家。这一上交,又使他深感侥幸——这地要是再继续围下去,自己跟妻子就要够上当中农甚至富农的格了!

  沙地上有一种水草,当地农民又称为“革命草”,据说是日本人侵华时带进来的,其用意几乎跟细菌战一样恶毒。因这草生命力极强,无论湿地还是旱地到处都能长,长不多久便是兴兴盛盛的一大片,能把所有的庄稼都淹没,或者蛇一般密密地盘旋在其脚边,令其渐渐面黄肌瘦弱不禁风。但这草在当时却是猪和牛羊的常用饲料。传花割水草是个好把式,腿一屈,将手里的划刀往前面左右唰——唰——几下划,那草便如田里的稻草般都被齐唰唰地割下来了。这把颇具纪念意义的划刀多年来一直被他十分珍爱地保存着,只可惜在三年前的一场清理中,想必因其锈蚀不堪而被家人丢弃,从此再也未能找到。

  期间,传花还晒过盐。一到盛夏,便是当地晒盐的最好时节。将那白花花的沙泥表层刮下来,在日头下晒干燥了,便堆入一坑,坑里插一截通了节的毛竹,将水不断地往那坑里倒,咸泥水便从毛竹管里流出来,经过一层层事先在那里铺好了的稻草或水草,滤清了的盐卤便流入一只缸里,用一块块的盐板盛了,在烈日下暴晒一两天,盐板上便结下了一层白花花亮晶晶可以直接食用的盐了。这方法当地人称为“蒸馏”。因公家不允许个人晒私盐,便只得暗地里偷偷地晒,晒得的盐多半自食,或做咸菜用,或去东沙走亲戚时,顺便偷偷捎一些过去送人。盐卤留在缸里还可以卖钱,这一带经常会有人过来收购,量多时,传花六只大号七石缸里都被盛得满满的。

  那年传花正在离家两里路远的盐畈上刮白沙泥,忽见邻家一后生匆匆赶来,隔老远就朝他气喘吁吁地喊道:“生了,生了,你老婆给你生下一个大胖儿子了!”传花听到这喊声呆了一呆,随即扔下手里的泥钩和扁担,拔腿就往家里跑,果然还未进门就听见了一阵婴儿的啼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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