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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汴京秋凉,不及幽居心凉

  最忠诚与最善变,不过人心

  往事只堪哀,对景难排。秋风庭院藓侵阶。一任珠帘闲不卷,终日谁来???金剑已沉埋,壮气蒿莱。晚凉天净月华开。想得玉楼瑶殿影,空照秦淮!

  ——浪淘沙

  词中居然有“剑”,这在婉约缠绵的李煜词中,初见时令人万分惊艳。然而,这金剑却“已沉埋”,有壮气,却被掩埋在蒿莱里。读罢,让人感觉奔跑途中一脚踩空,满腔豪气提不上来,便因窒息而战栗不止。

  另有人说“金剑”二字应为“金锁”,“金锁已沉埋,壮气蒿莱”是从刘禹锡《西塞山怀古》诗中化出。刘诗曰:“王濬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黯然收。千寻铁锁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头。”石头城金陵本是“王气”聚集之地,但也正是在这里,王濬降了西晋,李煜失了南唐。南唐纵有金剑,大将林仁肇已死,李煜倚重的另一名将领刘澄已降,只有宫中舞姬还能舞剑,却不能御敌。

  告别金陵时正值秋日,万里无云、天空如洗。朦胧中,参差宫殿、雕栏玉砌,连同笙歌美酒、才子佳人,都成为十里秦淮河中的美好倒影。

  秦淮河热闹依旧,却已不再是李煜的秦淮河了。他随凯旋的宋军顺水行船,抵达了曾日夜眺望的汴京。昔日望远,是挂念着在京城为人质的弟弟从善。如今距离渐渐近了,他却盼着远远逃离。

  流水不会因他的悲伤而逆行,一路北上,下舟登车,队伍抵达了汴京。繁华的街道两旁都是欢呼的百姓,他们为得胜的军队鼓掌呐喊。李煜站在喜盈盈的人群里,黯然神伤。

  不再有富丽堂皇的宫殿,他在偌大的汴京城里,只拥有一座受人监视的院落,垂头丧气地停驻于此,就像鸟儿折了双翼。他曾穿着一身明黄衣衫,端坐在大殿内,接受文武百官的朝贺,清秀的脸上是如江南暖风一般和煦的笑容,但山呼万岁的喧闹,还是衬托出了他的贵族气度。

  几番寒暑,宋朝的使者闯入国门,进了宫门。黄袍换了紫衫,他态度谦恭地迎来送往,而对方只不过是北宋一名使臣。这时的李煜还没有想到,等待他的将是更深的屈辱。降宋以后,他连迎来送往的自由都失去了。史册记载,李煜在汴京的居所门口,“一老卒守门”,以约束他的行为,让他不得随意与他人接触。

  再没有人陪他对弈,没有人与他诗词唱和。李煜一个人,望江南、上西楼,看寂寞梧桐,观弯月如钩。深深的院落锁住清秋,却锁不住一颗思恋故国的心。

  寂寞的时光悠悠而逝,又到秋天,却仿佛已经过去了一个漫长的世纪。在寂寥时节,往事桩桩件件涌上心头,催生了这曲缠绵与悲壮交杂的《浪淘沙》。

  秋风飒飒,庭院深深。因为很久无人来访,苔藓肆无忌惮地蔓延,显得愈发茂盛。昔日,刘禹锡的居所里也曾遍布苔藓,“苔痕上阶绿”,十分可喜,与李煜所见,可谓景相似情相异。刘禹锡虽称自己的居所为“陋室”,但“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可以调素琴,阅金经。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志同道合的好友相会于此,何等快乐。

  可是,这所软禁着亡国之君的汴京小院里,却一片萧索。词人懒坐屋中,连珠帘都懒得卷起。“终日谁来?”等人来,盼人来,却情知无人来。

  或许,他也曾高卷珠帘,伫立门前,等着故人来访。但门前永远是那个守门老兵的身影,偶尔两三人影掠过,不过是好奇窥探的路人。

  他是在盼着胞弟从善来访吗?

  从善入宋后,李煜每到重阳怯登高。现在他们同处一城,又逢重阳迫近,兄弟能否一起登上高楼,凭吊故国?李煜盼望能见到从善,即使那熟悉的面孔会勾起他对年少岁月和旧时宫廷生活的追忆,他还是盼着重逢。

  但从善没有来。宋王朝对从善一向待遇优渥,即使在宋太宗赵光义对降王大开杀戒时,他也没有受到波及,连他的两个儿子,都有了北宋的官职。越是被施以更多恩泽,从善越不敢以这些利益为代价,不敢违背宋帝的命令私见李煜,即使那是他的兄长。何况,对这位怯懦的兄长让自己代他入宋为人质的前嫌,从善未必能够释怀。

  他是在盼着旧臣张洎前来吗?

  南唐被围时,大臣张洎反对投降,为了鼓励李煜,他发誓“若城破,臣当先死”,并派人向各地送蜡丸求救。城破后,张洎却没有自杀,不是因为畏惧,他想方设法来到李煜身边,希望能照顾前途难卜的君王。

  有时候,活着比死了更难。

  张洎如果选择死于国难,至少会留个好名声,可他选择了活着,屈辱地陪着他的君王一同北上。明德楼下,赵匡胤大声斥责张洎。张洎梗着脖子说:“各为其主,今能一死,尽为臣之份了。”那时李煜甚至忘记了自己的安危,时刻担心着张洎。他在那一刻坚定地相信,张洎是难得的忠臣,定会陪伴在自己身边。

  可是后来,赵匡胤邀张洎到北宋为高官,表示欣赏他的风骨和忠心,希望张洎对他可以像对李煜一样忠心。亡国的苦难、死亡的恐惧都不曾软化张洎的铮铮铁骨,软语抚慰和真心敬重却让张洎臣服了。

  在翘首盼人来的日子里,不知李煜是否想起过孟尝君。

  孟尝君是战国四公子之一,门下曾有三千食客。他落难时,怕受连累的食客纷纷逃散,只有冯谖一人留下,并帮他东山再起。孟尝君自认为无愧于门下诸人,痛恨他们漠然的态度,便对冯谖说:假如再见到旧人,定要奚落羞辱一番。

  冯谖略一思忖,劝说道:“富贵多士,贫贱寡友,事之固然也。”

  贫贱中的李煜,久不见故人,又没有如冯谖一样的智者来开导,久而久之,苦闷难抑。当徐铉来访时,他大喜过望,撤去全部戒心,只想和故人说几句知心话。言多必失,身处险境的李煜本该把这句话奉为至理,但激动之余,他竟然口不择言。

  徐铉是陪李煜北上的南唐大臣之一,以能言善辩著称。在金陵明德楼下,赵匡胤声色俱厉地训斥徐铉不劝李煜早日投降,徐铉没有争辩,只说:“臣为江南大臣,国亡罪当死,不当问其他。”忠君爱国之心感天动地,本可流芳青史,但徐铉最终还是没能抗拒北宋给予的权势诱惑。徐铉本来不敢去探望李煜,作为南唐旧臣,他难免心中有愧,但宋太宗不仅囚困了李煜的人,还想洞察他的心思,于是命徐铉前去打探。

  李煜实在孤单了太久。他见到徐铉时,不等对方行礼就匆忙跑下台阶相迎,全然不顾礼节,或许是因为他自知再无昔日特权。他还拉着徐铉的手,想并排而坐,但徐铉坚持垂手侍立在侧,就像以前在南唐宫廷中一样。这相似的场景,让李煜失了分寸,根本不问徐铉所来目的,便挽着他痛哭流涕,直言后悔当初错杀了忠臣。

  李煜对徐铉十分放心。他还记得北上途中,徐铉写过一首《过江》诗:别路知何极,离肠有所思。

  登舻望城远,摇橹过江迟。

  断岸烟中失,长天水际垂。

  此心非橘柚,不为两乡移。

  天真如李煜,竟一时忘记了最忠诚不过人心,最善变也不过人心。徐铉曾以“此心非橘柚,不为两乡移”表白心志,李煜就相信了,记住了。他并没有想到,徐铉离开这个小院后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李煜说过的话全部上报给宋太宗。

  错杀忠臣的悔意惹恼了宋君,赵光义本来就对李煜疑心重重,由此开始动了杀心。宋太宗后来以牵机药毒杀了李煜,背叛他的旧臣徐铉可谓刽子手之一。亲手送上毒酒的赵廷美,既是宋太宗的弟弟,也算李煜的朋友。

  宋军攻打南唐时,赵廷美曾奉旨前去劳军,他在金陵结识了投降的李煜。赵廷美平时也喜欢写诗作文,两人偶尔谈起诗道,十分投缘。李煜到达汴京后,每逢入宫或参加宴会,少不了与赵廷美相见,聊起诗词种种,仍怨天短难以尽兴。

  978年七夕,是李煜四十一岁的生日。宋太宗命人把牵机药放在酒中,派人唤来赵廷美,哄骗他带美酒去给李煜祝寿。毫不知情的赵廷美高兴而去,李煜连声道谢,在对方离去后饮下了毒酒。很快,他腹中绞痛,全身抽搐,咽气时身体扭曲如一张弯弓。

  那天,他难得兴致勃勃,开心地卷起门前珠帘,把好友迎入室内。在人生最后的时刻,他与好友欢喜对谈,然后痛苦孤寂地死去。珠帘无人放下,夜来风起,玉珠相互碰撞,哗哗作响,犹如哭泣。

  爱与解脱,都无法彻底

  昨夜风兼雨,帘帏飒飒秋声。烛残漏断频欹枕,起坐不能平。??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醉乡路稳宜频到,此外不堪行。

  ——乌夜啼

  来到汴京后的无数个夜晚,李煜辗转难眠,在痛苦的回忆、尴尬的现实和迷惘的未来中乱了分寸。对身处厄境但无力反抗的人来说,路只有两条,要么索性认命,换一份今朝有酒今朝醉的虚伪洒脱,要么沉溺于持续的痛苦,堕入逃不出的深渊。

  李煜无法像同样归降北宋的吴越王似的,在这繁华的汴京城里做个富贵闲人,连昔日最能诱惑他的书画诗词都没了治愈的魔法。悔不当初的恨,彻骨的寒意,像条贪婪的毒虫,啃噬着他的神经。

  又一个夜晚,囚居中的李煜被亡国之痛侵袭。窗外风雨大作,寒气透过帘帏逼入室内,人在内室深处,犹觉遍体生寒。李煜闭着眼睛,试图把这肃杀的秋屏蔽在视线以外,但飒飒风声入窗,又透过几重帘帏,还是传入耳中。

  春花秋月向来如此,拦不住它的流逝,也阻不了它的到来。

  若有亲朋相伴,被秋意牵扯出的伤感或许还能消减几分。但他形单影只,有孤灯映出茕茕孑立的身影,又有残漏声声如泣。

  漏是古代计时仪器。古人在铜壶底上穿孔,在壶中插入箭标,然后注水,水会从壶底滴落。根据滴落的水滴和箭标上的刻度,可判断时间。“漏断”二字,表明壶中水将滴尽,已是后半夜了。

  夜半不眠,看着烛火舞动跳跃,而烛身却渐被耗光,他想起来,南唐的国力就是被这样耗尽的——那时他沉迷于笙歌醉梦,每天的日子绚烂得如同火焰,就这样,焚毁了国力民心、祖宗基业。水从漏中滴落,滴滴答答,仿佛光阴成了骑马前行的少年,马蹄卷起沙尘,待散去时,却见孟浪少年已鬓染白霜。

  白日的喧嚣与浮华被深沉的夜色搁浅,人也随之慢慢沉淀,最易听到自己的心声。悔恨涌上来,在胸腔里翻卷回荡,不眠不休,人也变得格外脆弱。从人间奢华处被抛落到这座北方囚笼,其间多少悔、几多恨,怕是连李煜自己都说不清。

  今昔的翻天逆转不过是两三年间事,却足以将他折磨得形同老朽。往事是梦魇,今朝是囚笼,他逃无可逃,坐立不安。昏黄的烛光里,瘦削的剪影被映在窗纸上,又被窗外雨水浸湿,仿佛苍天伴他一同吞声饮泣。

  冷雨凄风、烛残漏断,纵然想强颜欢笑,也做不到了。他不由感慨,真是命运沉浮难定,人生不过一梦。

  人生如梦,抒发过同样感慨的古人中,苏轼远比李煜有名。

  在赤壁古战场,苏轼遥想公瑾当年的风采,看着如画江山,高歌对千古风流人物的敬仰,最后,一曲豪迈的《念奴娇》,收束于“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的喟叹。彼时,苏轼正处于仕途的低谷,但多年沉浮已成就了他豁达的心胸,故而词中虽有忧愤,但不见心灰意冷之意。他举杯祭奠万古长存的大江明月,是对英雄的祭奠,也是自我的坚守。

  苏轼的人生是波浪式的,起起落落,多数人如此。但李煜的一生却如瀑布,从巅峰直落谷底,再无逆转可能,谁见过逆流的瀑布呢?不能像苏轼一样,在大小间杂的风浪里学会适应、变通和必需的坚守,所以,他只能感叹人生像一场梦,虚幻、缥缈、难定,而无力从困境里挣脱。

  李煜唯一的挣扎,停留在心灵层面。“起坐不能平”四字,状其在室内坐立不安、来回踱步的景况,更是他内心翻江倒海、不得安宁的写照。逆境求生,本来是一种本能,就像野生的鸟儿一旦被擒入笼中,纵使头破血流,也会不停撞击笼子,想要重归蓝天。李煜自然也不想一直沉浸于痛苦,但他缺乏以命相搏的勇气。

  很多时候,生活就如今人徐志摩所言:爱和解脱,都无法彻底。

  懦弱的词人没用任何刚烈的手段来反抗,他的解脱方式,就是饮酒,饮到大醉。

  在中华民族几千年的文明史中,酒和女人一样,常被视为误国之物。商纣王曾建酒池肉林,纵情声色,暴政误国,后来武王伐纣,纣王自焚而死;东晋司马曜酒醉后扬言要废掉张贵人,结果被张贵人杀害;北齐文宣帝高洋本大有作为,但每每酒后杀人,朝廷人心惶惶。古人把美人比作误国祸水,酒更是庸政迷药。

  酒自诞生后,慢慢渗入了中国文人的血液。晋有陶渊明,其诗文几乎篇篇有酒;唐有饮中八仙,如李白、贺知章、张旭等皆位列其中,他们醉后戏君主,脱帽王公前,挥毫泼墨,在一卷史册上留下段段沁着酒香的风流佳话。

  李煜还是国主时,也常常饮酒。那时他年少风流、位高权重,南唐宫中不乏美酒佳酿。醉后的李煜,更肆无忌惮地抛去帝王身份,展露出文人本色。春风正得意,美酒点缀着李煜惬意的生活。后宫中,他与小周后花屋对饮;禁苑里,他握住斟酒美人的纤纤玉手;宴席上,他和冯延巳等文人大臣饮酒赋诗;重阳佳节,他与众兄弟对酒赏菊。

  酒醉后,李煜所做的不过“拈花蕊嗅”之类,尽显才情与风流。他爱酒,却未因酒误国,但是亡国后,他又成了酒鬼。

  北宋刘斧在《翰府名谈》中记载,李煜在幽禁期间“务长夜之饮,内日给酒三石”,宋太祖赵匡胤甚至担心他醉酒而死,禁止再给他供应酒。为此,李煜上表:“不然,何计使之度日?”由此才让赵匡胤改了主意,下令继续供酒。

  无酒则不能度日,并非李煜果真贪杯,而是他要借此麻醉自己。对他来说,想要逃避痛苦,最好的去处莫若醉乡。

  醉乡之说,出自初唐文人王绩的《醉乡记》:“其土旷然无涯,无丘陵阪险;其气和平一揆,无晦朔寒暑;其俗大同,无邑居聚落;其人甚精,无爱憎喜怒。”

  在王绩的描述中,醉乡与世隔绝。那里的风物人情,像极了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阮籍、陶渊明等人都曾游历此间,沉迷忘返,甚至愿意死在这里,葬于醉乡土壤。置身醉乡,可忘忧解愁,无爱憎喜怒,这臆想出来的福地,不正是李煜所追求的吗?

  《醉翁亭记》中,欧阳修曾说:“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无论是阮籍、陶渊明还是李煜,之所以想常留醉乡不愿返,恐怕也不是爱酒使然。在那个世外桃源,他们能躲避令人烦忧的种种世事,随心所欲地自由生活。

  囚居汴京的屈辱,还有不知明日何如的惶惑,都让李煜心惊胆战。醉乡路途平坦,民风淳朴,最能带给他抚慰,难怪他会说“醉乡路稳宜频到”。可是,一句“此处不堪行”又把人从幻想拉回残酷现实,渲染出更深的绝望。

  靠饮酒才能度过漫漫长夜,已十分可怜,而那片醉乡,竟也不是轻易就能抵达的,更是可悲。

  喝再多的酒,终有醒来的时刻。

  对于被幽禁的李煜而言,清醒是可怕的。醉梦中见到的景色越美好,醒来后的失落就越强烈。他不忍一遍遍重温旧日美好被兵戈打碎的往事,于是便想永远沉沦于醉乡,不再出来。在无数与孤灯残漏相伴的夜晚,他饮下一杯又一杯,喝干一壶又一壶。

  但不知他是否意识到,壶里杯中,都是自酿的苦酒。

  江南旧梦难留,念国总如新伤

  闲梦远,南国正芳春。船上管弦江面渌,满城飞絮滚轻尘,忙杀看花人。

  —— 望江梅

  闲梦远,南国正清秋。千里江山寒色远,芦花深处泊孤舟,笛在月明楼。

  —— 望江梅

  现代文人朱自清曾说:“逛南京像逛古董铺子,到处都有些时代侵蚀的痕迹。你可以揣摩,你可以凭吊,可以悠然遐想。”古董铺子南京,便是李煜的金陵。

  937年,苦心经营了二十余年的李昪,终于完成建国宏愿,定都金陵。在这之前,已有吴、东晋、宋、齐、梁、陈六朝先后以金陵为都城。千百年间,六朝开国者皆气吞万里如虎,经了几世,又有子孙把祖宗基业拱手让人。秦淮河沉默地见证着这一切,它缓缓流淌,宠辱不惊。

  世人却不像秦淮河,能经历几世修炼,培养出看花开花落、云卷云舒的从容气度。但凡经过金陵的骚人墨客,多会睹物怀古,留下诗文歌赋,发千古幽思,不断丰富着和金陵有关的念想。

  在李煜的生命中,金陵是特殊的,他人生的大半都在这里度过。南唐山河蔓延三千里,在他眼中不过浓缩成一方金陵城内的景致。以往隔着一堵红色宫墙,他看不清这座城,如今隔着从汴京到金陵的千里万里,故国的轮廓竟然那么清晰。

  他有心凭吊,便赋诗词,两首《望江梅》抒发的就是对金陵的怀念。亡国前,李煜的作品多擅长白描,亡国后则偏重一泻千里式的情绪表达,像《望江梅》这样通篇以工笔描摹故国细节的词,并不多见。

  金陵城是诸多朝代的缩影,是历史兴衰的物证。文人屡屡借此地抒情,仅李白一人创作的有关金陵的诗就超过五十首,其中最著名的是《登金陵凤凰台》,“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两句,晕染出无限凄清苦味。当李白们站在金陵城内,会以旁观者的身份追思历史,审视兴亡,作品或沉郁,或惋惜,或哀叹,或讽刺。

  李煜并非一个旁观者,他眼中的风景,自与那些旁观者不同。

  审视和评价自己是一件困难的事情。审视金陵,便是审视南唐,便是审视自己昔日的作为与不作为,这对李煜来说是残酷的。每逢想到金陵,想到南国,怀念与忧愁便在心中一泻千里。

  想再回南国,只能在梦里。李煜言“闲梦远”,无丝毫悠闲之意,实在是因为他终日无事可做、无聊之极。倘若身处君位时,能有这么多闲暇时间,定是一种享受,他就能尽兴赋词谱曲、参禅赏花,而不必担心忽有一日,会被耿直的大臣斥为昏君。但在汴京院落,“闲”却像一剂致命毒药,束缚了他的身体,却让思维更加活跃。思绪越飘越远,甚至到达了久别的江南,并困于南国温柔乡里。

  梦终究会醒,但世间还有比美梦消逝更残酷的事,就是还未入梦,就知道眼前一切都是虚幻。李煜就承受着这样的折磨,因“远”难归,即使在梦里,他也知道,今生今世,双足再也踏不上江南的土地了。

  入梦时痛,醒来还痛,却又屡屡探身梦乡,梦回江南,如饮鸩止渴。

  两首《望江梅》一写江南春色,一写江南秋意。

  江南锦绣之乡,芳春绵长,不像北方苦寒地的春天那样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没等人凝眉注目地感受到一抹温柔,就消失无踪了。李煜梦到的江南之春,其最温柔最华美的风景,莫过于穿城而过的十里秦淮河。秦淮河终年不冻,画舫穿行,如流动的繁星。船上人曼舞轻歌,被碧水载着,悠悠荡荡漂向游人如织的堤岸。

  秦淮河水碧而绿,如翠如玉,好像凝聚着六朝的金粉,串联着李煜的厚重记忆。江上丝竹管弦呕哑不停,城内杨柳春风皆有柔情。柳絮飞起,杨花又落,整座城市都被拥抱在这片绵软中。百花争妍斗美,游人摩肩接踵,踏起的烟尘与飞絮共舞,把个金陵城烘托得更加热闹。花太多,景太美,令人目不暇接,简直“忙杀看花人”!

  与春的温暖与艳丽相比,金陵的秋抖擞出三分清爽。在李煜的梦中,千里江山被秋色笼罩,不见熙熙攘攘的纷乱,只有停泊在芦花深处的一叶孤舟。正如宋君赐下的小院,何尝不是繁华汴京城中一叶孤独的小舟?从被众人相拥到无人问津,其后的寂寞,只有李煜自己能懂。明月升起,小楼上传来熟悉的笛音,这一切,显得亲切又遥远。

  春的繁华和秋的寂寥,各有情韵,相互交织,便是李煜梦中的南国风光。他对这梦境的记忆如此清晰,分明是未入梦时就已在心中展开了回忆的画卷。或者是因为在无形无迹的秘密监视下,他不敢明言牵挂,只能借梦境怀念故国,谁能控制自己的梦境呢?又或者,他只是在现实回忆中陷落太深,以至于不知道自己是在梦里,还是在清醒的现实里。如庄周梦蝶,现实和梦乡纠葛缠绕,真真假假、虚虚实实,难辨难言。

  李煜无法以一个局外人的身份,以淡漠的口吻诉说江南春秋。每一艘画舫,每一簇飞絮,每一朵春花,每一片落叶,都是烙印在他心里的江南印象、故国回忆。词中虽不见他的身影,但有“闲梦远”三字领起,便知读者循着文字痕迹踏出的每一步,都是他魂牵梦萦的风景。

  几乎在同一时期,李煜还写过两首《望江南》。相比之下,《望江南》的情感更加浓烈,寥寥数语即可见从大喜到大悲的转变。

  多少恨,昨夜梦魂中。还似旧时游上苑,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

  多少泪,断脸复横颐。心事莫将和泪说,凤笙休向泪时吹,肠断更无疑。

  与《望江梅》两首均为梦中景致不同,《望江南》一写梦境,一写现实,梦以“恨”开头,现实以“泪”总领。梦中,他自然是又回江南,如旧时每次出行一样,龙车凤辇、侍者如云。追随者如众星拱月簇拥着年轻风流的国主,那时的李煜,真可谓春风得意,马蹄疾飞,他一日看尽南唐花月春风。

  可是,现实中他的景况又如何呢?

  入宋后,李煜曾给旧时宫女庆奴写信,信中称“此中日夕,只以眼泪洗面”。如此沉重的哀伤和悔恨,只怕秦淮河上往来不息的大小船只都载不动。“多少泪”,这是盼,盼早日心暖泪痕干,“多少恨”这是叹,叹伤心至死方休。不知经历过多少次长痛与短痛,他才终于绝望,明白自己对江南的思念根本无处亦无法消解,由此发出“肠断更无疑”的叹息。

  思念总发生在想要忘却之时。他越想摆脱旧时回忆,江南风光就把他抓得越紧,他反手想留下一捧故国湿润的泥土,梦中熟悉的南国景色却陡然变作细沙,从指间迅速溜走。

  梦是留不住的,断肠之痛却总如新伤。

  被幽禁,被冷落,被遗忘,这样的现实让李煜备受煎熬。但现实的残酷远不止如此。入宋后,李煜在多首作品中忆及南国。无论是回忆中还是梦里,南国似乎从未改变,仍如鼎盛时期那样繁华,车如流水马如龙。

  但事实上,南唐已经变了。

  南唐境内的反抗已渐渐停歇,学子们开始参加宋朝的科举,李煜提倡修建的佛寺和教坊被大量削减——现实的南国,不再是李煜梦中的模样。对于他旧时的子民而言,“南唐”国号已不存在,李氏家族统治的四十年,成了一段短暂的历史,且会在时光流逝中泛黄、褪色,最终被大多数人遗忘。

  或许,李煜是知道这些改变的,只不过,他已无法用双臂拥抱南国湿润的空气,只好把昔日见到的每一寸风景,留在梦里,留在回忆里。最后的南唐印象,在最后一位南唐国主的心里。他愿意与大多数人背道而驰,成为最后记着这个国家、这段历史的人。

  剪不断的,不只是离愁

  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

  ——相见欢

  阅读李煜亡国后的诗词,很容易发现,他大多数时候都是一个人。或在珠帘后闲坐,或凭栏远眺,或夜挑灯花,或倾听残漏。在这些寂寞时刻,偶尔有风声雨声,偶尔有笙歌阵阵,总有一些因素,激荡起寂寞河流里的涟漪,不至于寂寞到绝望。

  但这首《相见欢》不同,无论意象的选择,还是感情的抒发,都是沉默的、死寂的,让人无法确定这究竟是爆发的前奏,还是灭亡的预兆。

  这一次,李煜仍是一个人。尽管他早知“独自莫凭栏”,却又忍不住饮鸩止渴,希望登高远眺的刹那,能暂时躲进对南唐的回忆里,忘掉冰冷残酷的现实。明月如钩,他独上西楼,踽踽登攀的身影,竟也有了些老迈的迹象。他虽无言,但并不是无话可说,而是,无人可与他共语。

  天上的一弯明月同样孤单,洒下清冷的光辉,似乎在诉说寂寞。月光照在高墙上,地上留下浅浅墙影。高墙把院内院外分成两个世界,墙外是自由的天地,墙内是囚徒的牢笼。墙高难越,触不到一点自由,连清秋也被锁在院里,就像被困于其中的人一样。

  人寂寞,月寂寞,梧桐也寂寞。想必院中树木当不只一种,但李煜唯独以梧桐入词,和它的寓意相关。古典诗文里,梧桐常被用来寄托离别或悼亡之情,尤其秋日落叶的梧桐,更是承载着千古忧思。温庭筠以“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写女子长夜不眠的相思苦,贺铸以“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悼念亡妻,李清照以“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倾诉国破家亡的恨事。

  站在西楼俯瞰的李煜,也被秋日梧桐吸引,愁情骤起。

  《相见欢》的上阕,缺月、梧桐、深院、清秋,渲染出凄凉意境,下阕“离愁”二字,直言所要表达的情愫。有些愁绪是可以抛却的,如唐代雍陶言“心中得胜暂抛愁,醉卧凉风拂簟秋”,如宋代刘子翚言“梁园歌舞足风流,美酒如刀割断愁”,又如元代刘秉忠言“一曲清歌一杯酒,为君洗去古今愁”。但李煜的离愁,却剪不断,理不清,萦绕于脑海,根植于心底。

  李煜对离愁的表达,某种程度上可以反映出其女性化的性格。“剪不断,理还乱”六字,极易使人联想到古代女子做女红时把丝线错乱缠绕的情形,男子少有这样的生活体验,但李煜却准确地捕捉到了那种细腻的感觉。

  “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的幼时经历,让李煜性格中多了阴柔绵软,少了杀伐决断的阳刚气魄。

  论起“长于妇人之手”的男子,《红楼梦》里的贾宝玉必然名列其中。他和李煜一样,都具有偏于女性化的气质。贾宝玉对胭脂女红格外迷恋,他看到凤姐的陪嫁丫鬟平儿正在梳妆,便上前搭话。一番长篇大论虽嫌啰唆,但可见他对脂粉黛钗的研究之深。

  那市卖的胭脂都不干净,颜色也薄,这是上好的胭脂拧出汗子来,淘澄净了渣滓,配了花露蒸叠成的。只用细簪子挑一点儿抹在手心里,用一点水化开抹在唇上,手心里就够打颊腮了。

  李煜词中对女子妆容的细致描摹也表现出这种倾向。此外,李煜对香料也非常挑剔,除了命匠人精制上好香料,还自制“帐中香”,再设置主香宫女,定时定点在宫中抛洒香粉香屑。

  这两人都天真率性,向往自由,只不过,贾宝玉的女性化气质更像是对男权社会的反叛,因此他身上体现出强烈的反叛精神。但李煜不同,这种气质对他性格的影响,除细腻、善感以外,很大程度上表现为懦弱、犹豫和缺少血性,金陵城破前的荒唐一幕即是证明。

  974年,是李煜登基的第十三个年头。在前十三年中一向沉醉于诗词歌舞的李煜,不得不开始把更多的精力投入到政治上。因为北宋的步步紧逼,他终于意识到战争已经不可避免。他继续派人向北宋纳贡,既是怀着一丝求和的希望,同时也是试图拖延北宋进攻的时间。在大臣的建议下,他下令囤积粮草、修建工事,仓惶备战。

  为了鼓舞士气,李煜还做了最坏的打算。他慷慨激昂地说,自己将与南唐共存亡,倘若城破,他会和族人自焚赴死,以身殉国。

  这誓言看似慷慨凛然,掷地有声,但在赵匡胤听来,却像个笑话。《江南野史》记载,赵匡胤听侍从转述了这番话,哈哈大笑,笑罢高声道:“此措大儿语尔!徒有其口,必无其志。渠能如是,孙皓、叔宝不为降虏矣。”

  “措大”是古人对落魄读书人的称呼,有蔑视意味。赵匡胤之所以这么说,分明是看不起李煜,认为他的殉国誓言不过是酸秀才的空话。历史证明,赵匡胤是了解李煜的,他果然没有赴死的勇气。

  可悲的是,南唐子民却不了解他们的君主。

  国主要以身殉国,这让净德院的八十多位女尼甚为感动。净德院是李煜下令修建的,在内修行的女尼都曾是宫中女子。国事岌岌可危,她们纷纷表示,如果城破也将自焚,追随君王,不做亡国奴。李煜感念她们的拳拳爱国心,于是约定,金陵城破之日,宫中将举火为号,自焚殉国。

  宋军攻破金陵外围工事以后,听着震天的杀声,李煜赴死的勇气仿佛一下子被抽空了,他只是下令焚书,然后带着亲信、族人出城投降,以求苟活。可怜净德院的女尼,把焚书的火光当成自焚的信号,于是点燃了早就备下的柴草,在烈火中彰显出南唐子民的骨气。

  关键时刻,李煜竟不及几个女子勇敢果断。

  看穿李煜性格懦弱、缺乏决断的,不仅赵匡胤一人。李煜出城投降后,宋军主帅曹彬特意准许他回去收拾金银细软。手下谋士担心李煜回城后会自杀,到时恐无人能负此重责,但曹彬回答道:“煜素无断,今已降,必不能自引决,可亡虑也。”

  若李煜有足够的血性和气概,或许早在登基之初,就不会写下谦卑的表章,以示讨好;或许他会努力联合江南诸国抗宋,未必能胜,但也未必会败,也可能就避免了兄弟分离、国破家亡的下场。然而,他舍不得夜夜笙歌的安逸生活,于是满足于苟且偷安;他不敢赴死,就只能屈辱地活着。

  南唐子民,并非都像他们的国主一样懦弱可欺。国破后,宋军在南唐土地上饮酒取乐,招来教坊乐师,命其奏乐。乐师感于亡国之痛,不肯屈从,最后被处死。宋人曾极曾有诗凭吊:城破辕门宴赏频,伶伦执乐泪沾巾。

  骈头就戮缘家国,愧死南归结绶人。

  伶人尚知亡国恨,有以死报国的骨气。而身为君主的李煜,却选择了残喘度过余生,他心中怎能无愧?舍不得死,又活不自在,诸般过往缠绕心头,他理不清,剪不断,只被越缠越紧,最终不是死于窒息,就是发出一声绝望的呼号。李煜词中,“人生愁恨何能免”“往事不堪回首月明中”“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其中哪一句,不是饱含血泪的呼号!

  《相见欢》中的“离愁”二字,着实不足以表达他心里的全部滋味。夹杂其中的情绪太多,多到他自己也理不清数量;附着其上的分量太重,沉重到他日渐消瘦的身体已负担不起。酸甜苦辣咸,皆是人间滋味,分别品尝各有妙趣,但交杂在一起,别是一番滋味,让人苦不堪言。

  潦倒催老年华

  风回小院庭芜绿,柳眼春相续。凭阑半日独无言,依旧竹声新月似当年。??笙歌未散尊前在,池面冰初解。烛明香暗画楼深,满鬓清霜残雪思难任。

  ——虞美人

  车如流水马如龙的情境,已成如烟过往。李煜的汴京小院里,不见人踪只有风过。可见自然风物浑不似那般势利。早春时,春风又到汴京,吹开了北宋禁苑里的樱花,也不忘吹绿狭窄小院中的嫩草,本来沉睡的柳芽,也睁开惺忪睡眼,装饰枝梢,点染春意。

  这一切仿佛发生在瞬间,春风神奇地令这个寂静得将要被人遗忘的院落也重新焕发出生机和希望。生命复苏,难道不是一件令人感动的事情吗?春色入眼,连绵不绝,令人心潮澎湃。

  李煜低落的心情却没有因此振奋。从日出到日上中天,他都孤独地倚靠在栏杆旁,无人可以交谈,似乎也无话可说,姿势没有变化,甚至连紧锁的眉头也没有片刻舒展。他就像旖旎春景中一尊不合时宜的石雕,木讷无趣。

  但风还是吹进了他的心里,平静无澜的表象下,实则暗流汹涌。之所以会痛苦,是因为他身在北宋,心却在南唐。

  三国时,徐庶被曹操哄骗进曹营,一言不发,终其一生也没有为曹操献策。一则是因为他视刘备为主,誓死追随,二则是恼怒曹操派人模仿他的母亲的字迹来设计哄骗,累得徐母自尽身亡。一代名士,暮暮朝朝身在曹营心在汉,可悲而又可敬。

  李煜的痛苦和无奈,比起徐庶更多几重。同样身陷敌手,徐庶是曹操器重的高士,因此才不择手段地请来;但李煜只是宋人的俘虏,败军之将尚不足以言勇,何况亡国之君。他当时在汴京的处境,由《十国春秋》中的一个故事可见边角。

  宋太宗赵光义曾带李煜到藏书的崇文苑,他假意关切地道:“闻卿在江南好读书,此简策多卿旧物,归朝来颇读书否?”宋军攻入金陵前,李煜曾嘱咐保仪黄氏,一旦城破,就把宫中藏书付之一炬,可见他多不愿看到凝聚着心血的藏书落到敌人之手。宋太宗明知这段旧事,却偏偏提起,无异于以利刃戳刺对方心窝。但李煜除了叩首谢恩,不敢表达丝毫不悦。

  祸从口出,这道理他懂,所以才千忍万忍,只求安稳度过余生。但人的情绪就像春雪融化、冬雨成冰一样,并不完全由人掌控。忍无可忍时,李煜的浓愁就赋作含怨带恨的诗词。但在宋君淫威的震慑下,他寄托在《虞美人》中的情感仍是含蓄的,隐晦的。

  此时他的生活已大不如前,但仍偶尔有歌舞之娱,“笙歌未散尊罍在”可视为佐证。不过,另有学者认为“笙歌”句其实是李煜的回忆,他的痛苦无以言表,只有当思绪被春风牵引回南唐时,才能得到暂时解脱。依稀间,笙歌美酒、如玉佳人又出现在眼前。想起在金陵时,每逢冰雪消融的初春,他都会早早命人备下迎春的宴席。席间佳人笑靥如花,君臣文采风流,歌声、笑声、羯鼓声响成一片。盎然春意仿佛都变成了跳动的音符,为生命华章增色添彩。

  现在,初春所代表的希望与勃勃生机不再是李煜生命的主旋律。他的生活里,只有“烛明香暗画楼深”的冰冷晦暗。

  已经入夜,烛光闪烁不定,熏香即将燃尽。夜色深沉,一片寂静,现实的一切提醒着想要逃避的李煜:这里已不是南唐后宫。

  据记载,“李后主宫中未尝点烛,每至夜则悬大宝珠,光照一室如日中”,可谓极尽奢华。除此以外,仅在李煜和小周后的寝殿里,焚香用具就多达几十种,香料也都是特制而成。其中的一种香料,取不同重量的丁香、檀香、麝香、甲香等,细细研成粉末,再以梨汁调匀,用文火烘干,经数道复杂工序才能完成。

  如此还不够,人工香料不及自然中的花香清新,于是李煜令人在宫殿里广植花苗,甚至命花匠想方设法,在宫殿墙壁、柱子、房梁上也种满花卉,并将宫殿命名为“锦洞天”。

  在充斥着各种香味的南唐后宫,李煜如醉如仙,恍然不知人间几何。然俱往昔,如今所居之地,不但没有“锦洞天”的一分奢华,他甚至窘迫到连日常开销也一度捉襟见肘。

  《续资治通鉴长编》记载:李煜出城投降时,见到了宋军主帅曹彬。曹彬不仅对李煜待之以礼,还善意提醒他:“你到了汴京之后,俸禄并不多。我劝你还是回宫多带些金银,以备日后之需。不然等我下令封存了宫中府库,把金银财宝清点入册后,一丝一毫都不能妄动了。”后来,曹彬还派了士兵帮李煜搬运东西。但李煜正沉浸在亡国之痛里,他从曹彬话中捕捉到的信息,便是北宋皇帝不会杀他。魂不守舍中,他只是仓促潦草收拾,显然辜负了曹彬的一片苦心。

  曹彬的预料果然应验。北宋朝廷所给的俸禄,无异于施舍,根本不够他的日常支出。不得已,习惯了奢侈生活的李煜只好几次三番上表,请求北宋皇帝多多关照。贵为帝王时,他必然做梦也不会想到,有朝一日必须为五斗米折腰。但为了在这烛明香暗的画楼深处活得更舒服也更体面,他丢弃尊严,如同一个卑微的乞丐。

  这一刻,哪还见半分帝王的风发意气?生机勃勃的春日里,只见垂垂老矣的词人,两相对照,徒增伤感。

  初春是美的,昂扬的,充满激情的,却被李煜赏出了凄凉况味,并非全是老之将至使然。唐代有文学家韩愈,在近花甲之年,还以两首《早春呈水部张十八员外》把初春之美写得有滋有味。

  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

  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

  莫道官忙身老大,即无年少逐春心。

  凭君先到江头看,柳色如今深未深?

  年过五旬的韩愈,游兴不亚于少年,这与他当时的境况有很大关系。因平乱有功,韩愈被封为吏部侍郎,攀上了仕途顶峰,这才有“年少逐春心”。年不到四十岁的李煜,每日被国恨家仇折磨,忍受着屈辱与恐惧,其心情怎能与在人生坦途上行进的韩愈相比呢?他寻春无心情,甚至早生华发,都是愁绪所致。

  李白有诗云:“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不知明镜里,何处得秋霜。”杜甫也有“艰难困苦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的名句,白居易在其诗作《叹发落》中也说:“多病多愁心自知,行年未老发先衰。”不只有岁月能将青丝化作白发,潦倒的生活和沉重的心事,依然催老年华。

  不知何时,清霜残雪已染白李煜的鬓角。他本值壮年,但沈腰潘鬓,朝朝暮暮消磨无事。昔日风流帝王,今朝穷愁老态,真是世事翻转,人生无定。

  从来心愿与身违

  转烛飘蓬一梦归,欲寻陈迹怅人非,天教心愿与身违。??待月池台空逝水,荫花楼阁谩斜晖,登临不惜更沾衣。

  ——浣溪沙

  如果说李煜曾对自己的人生做过总结,那么,这首《浣溪沙》大概就是他的全部心曲了。天教心愿与身违的无奈,是对无常生命的啼血控诉。如转烛,似飘蓬,必是一段难以言说的身世。

  “转烛”最早见于杜甫的古诗《佳人》,中有“世情恶衰歇,万事随转烛”两句,道破世事艰辛。未曾识干戈的李煜曾在祖父膝下承欢、和父亲诗词唱和,与大周后携手种梅,与小周后画堂幽会。更多时候,他尽情展示出绝代风华,即使兵戎迫近,也不肯从偏安迷梦中醒来。然而,一朝烽火起,国门破,这个经历了半生浮华,被江南暖风湿雨哺育出的江南贵公子,就像杜甫笔下在战争中失去父兄的佳人,自此以后零落无依,才知人间苦难的滋味。

  蓬草和蜡烛一样,都不能主宰自己的命运。蓬叶形似柳叶,花色洁白,一旦过了生长季就会迅速枯萎,且与根部断开,遇风飞旋。亡国后被幽禁在汴京的李煜,根在江南,人在北地。他还不及飞蓬幸运,蓬草至少会待花开枯萎后才与根断绝,李煜却是壮年时就因战争迅速憔悴,就像一株正在花期的植物,受尽风雨摧残,又被连根拔起,移植到另一方土壤生存。

  李煜的一生,从浮华到幻灭,从欢乐到悲伤,就如风中烛光,风中飘蓬,命不由他定,由风定。

  无论做“转烛”,还是成“飘蓬”,都非李煜所愿。回忆过去的种种,惊觉他人生中竟无多少如意事。感怀身世之余,惆怅和苦闷达到极致,一句“天教心愿与身违”,把所有不如意归结为天公不作美,而这,不过是李煜的自我安慰,也是他的又一次逃避。

  能令李煜埋怨命运不公的,幼子仲宣的早夭乃是其一。仲宣聪敏强记,三岁时就能一字不差地背诵《孝经》,这本是当时书生们准备科举考试所学的典籍,他小小年纪就已熟记,足见其天资聪慧。除此以外,他熟悉全部繁缛的宫廷礼仪,和大臣相见时应对有度。

  按照宫内规矩,皇子出生后应该由专门的宫人照顾,但大周后爱子心切,一直把他留在身边,亲自教导。961年,大周后病重,不得以只好让仲宣住在别处。他在佛像前玩耍时,一只猫蹿上悬挂在宫殿墙顶的琉璃灯盏,灯坠地发出巨响,仲宣受到惊吓而生了病。几日后,他竟就此夭折,当时只有四岁。

  大周后得知仲宣的死讯,病情加重,很快也辞世。

  年轻时便遭遇丧子、丧妻之痛,这对生活一向平顺的李煜来说,是无法弥补的憾事,只能徒劳埋怨天公不作美。至于几年以后的亡国,更是李煜不愿见到的。

  在登基之初,李煜也曾想过要当一个好皇帝。大臣张佖曾劝他要以汉文帝为榜样,休养生息,励精图治。在这份奏章上,李煜批示:“朕必善初而思终,卿无今直而后佞。”然后,张佖被提拔为监察御史。

  可惜他的治国热情一闪而逝,反而终日流连于诗词书画、歌舞音乐、美酒爱情。耿直的大臣纷纷劝谏,李煜最初尚能一笑而过;后来,内史舍人潘佑和户部侍郎李平劝得多了,话说得重了,又有奸人从中挑拨,李煜竟将潘、李二人先下狱后诛杀。

  大将林仁肇为挽救南唐王朝,向李煜献策先发制人,由他带兵偷袭北宋。为了保护李煜,他甚至道:“若担心势不能敌,于国不利,可在我起兵之日,将我眷属拘捕下狱,然后再向宋朝廷上表,指控我窃兵叛乱。事成,国家或可受益;事败,我甘愿受杀身灭族之祸。”胆小怕事的李煜犹豫再三,没有接受他的建议;后来北宋使出反间计,李煜反而果断地毒杀了林仁肇。

  另有《钓矶立谈》,记载着这样一桩事:

  后主天性喜学问,尝命两省丞郎给谏、词掖集贤、勤政殿学士,分夕于光政殿,赐之对坐,与相剧谈,至夜分乃罢。其论国事,每以富民为务,好生戒杀,本其天性,承蹙国之后,群臣又皆寻常充位之人,议论率不如旨尝。一日叹曰:“周公、仲尼忽去人远,吾道芜骞,其谁与明?”乃著为《杂说》数千万言,曰:“特垂此空文,庶几百世之下,有以知吾心耳。”

  原来,李煜也常和大臣讨论富国强民之策。但每当臣子的意见与他相左,他从不自我反省,而是责怪大臣们不理解他。他自比上古明君,感慨当今世上没有如周公、孔子一样的贤者,所以无人理解他的为君之道。他还把自己的治国见解记录下来,盼着百世后能有人理解。

  根本不需百世,金陵城破的一刻,李煜所谓的“道”,已成为笑柄。百世后若有人读到其“数千万言”,恐怕也只能长叹一声。

  李煜自毁长城,又不肯听讽纳谏,亡国是人祸,怨不得天。

  或许,性格已决定他本就不是南唐国主的上上人选。弘冀若没有病逝,从善若更为年长,或许,南唐都不会那么轻易就土崩瓦解。他既没有治国之才,又无领军之勇,除了仁厚,似乎不见其他任何可助其成为优秀政治家的品格。由此,后人更在百世之后,觉得《浣溪沙》中“天教心愿与身违”一句,其实也暗含了李煜不愿为君之心。

  李煜是否真的不想做皇帝?这是个无人可以解答的谜题。倘若他果真厌倦庙堂,大可做个顺水人情,把皇位拱手让给野心勃勃的从善。事实上,他可能只是不想把有限的时间和精力,耗费在枯燥的治国理政上。光政殿内的臣子对答,远不如瑶光殿里的琵琶曲更能静心,勤政殿的权力博弈,更不及禁苑寻春的一分乐趣,李煜享受着皇位赋予他的种种特权,丰富着各种生命体验,却不想履行君王的义务,在国破家亡后,也归咎于天。

  李煜笃信佛教,应知佛曰:

  “人生有七苦:生,老,病,死,别离,怨憎,求不得。”

  由此来说,“心愿与身违”本就是人生常态,所求越多,失望的机会便越多。就如李煜,要逸乐还要江山,要美人还要华年,倘桩桩件件都如他所愿,需得天公多少垂怜?

  昔日在暮色中等待月上柳梢时那你侬我侬的情意,已如东流水。斜阳被琼楼玉宇掩映,在花荫上洒下一层金黄的余晖,如梦似幻。李煜畏惧的一切,都成了现实。下阕中“空”“谩”二字,道出说不尽的寂寞、悲凉、迷惘、无奈和追忆。

  这所有愁绪,在登临时更达到了一个顶峰。客居他乡者,往往最惧登山临水。纵使山再高,也无法让登临者窥见故乡风光,极目处,天与地连接一起,极远又似极近,反而更增三分失落;纵使水再深,也无法让临水者御水而行,凭栏望,海天一线,那屏障若隐若现,又添了七分惆怅。

  是谓登山临水,凝眸处,离愁更深。

  可是,客居者又常常忍不住登临,总盼着天涯望断处,就是故乡。别离是愁,思念是毒,明知饮鸩止渴并非良策,却在刻骨牵挂中饮下一壶又一壶。

  亡国前,李煜也曾在黄昏时独倚栏杆,虽然国将不国,日日沉溺于笙歌醉梦里的他,也盼望那一刻永不逝去。那时的他,大抵未曾想到过在异乡登临的万般苦楚。及至后来,心与愿违似乎成了人生的常态,等他再次登临,已在长江的另一边。

  荒废流年,亦被流年辜负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留人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乌夜啼

  年华易逝、好景不常的紧迫感,在李煜词中从不少见。早期作品《子夜歌》中就有“寻春须是先春早,看花莫待花枝老”之句,道出流光容易把人抛的残酷现实,告诫人们要抓住有限时间及时行乐。遗憾的是,这种时不我待的紧迫感,并没有激发出李煜对治国的兴趣。他依然悠闲游荡,把美景收入眼帘,把美人留在身边,把良时攥在手里,唯独把偌大的国家,甩在身后。

  等到他沦为阶下囚,再次抒发人生无常、世事多变的感慨,正值春花凋谢。春归花落是自然规律,李煜看到的落花不是一朵两朵,而是成片凋谢。那一片艳丽的红色,仿佛在瞬间枯萎——这分明是李煜身世的写照。

  李煜在二十五岁时登上帝位,他并没想到手中皇权的有限期只有十四年,并没想到南唐王朝如此短命。当赵匡胤沙场练兵准备征讨时,李煜还在嘲笑宋军搭浮桥过江的想法如同儿戏,谁料短短两年后,赵字旗帜就插上了金陵高耸的城墙。然后他献城投降,连眼泪都来不及擦干,连仓皇都没有藏匿好,就匆匆辞庙,到了赵匡胤治下的汴京。

  “太匆匆”三字,岂止单纯针对落红,还映照出李煜陡变的命运。这三个字构成的紧迫感,几乎拖拽着全词情感的节奏,让人有踉踉跄跄、左冲右突却不得章法的失衡与慌乱感。“朝来寒雨晚来风”,既是林花凋谢之因,对李煜本人而言,又可喻指强大的北宋如狂风暴雨,摧残了李煜的一枕好梦。

  花本无意,人却有情。被摧残而落的花瓣上,隐约有雨滴滚动,晶莹闪烁,折射出雨后天晴的一抹光晕,还有落花虽残犹红的俏丽颜色,就像落红的一颗胭脂泪。花朵不愿离开枝头化作花泥,于是把不甘和留恋,寄托在醉人春风里,但落败已成事实,谁见过凋落的花重返枝头呢?李煜此时,已不再是那个年轻的仿佛还有能力改变一切的青年,继位之初最好的时光,已经被他荒废。

  961年7月,李煜登基,他本名从嘉,继承皇位的瞬间,身着黄袍的他在文武百官的山呼海蹈中走向权力巅峰,就有了一个被寄予无限期望的新名字——李煜。

  南唐自开国起,就有新君登基时改名的传统。南唐烈祖即李煜的祖父原名知诰,坐拥天下时改名“昪”,有明亮之意;元宗即李煜的父亲原名景通,承袭皇位时更名为“璟”,意为玉之光彩。皇位传到李从嘉,承袭祖法,也要改名。

  文臣遍查典籍,最终大臣汤悦从扬雄的《太玄·元告》中择“日以煜乎昼,月以煜乎夜”两句,又从中请出“煜”字,有光明照耀之圣兆,以求新君新政新气象。

  李煜初登帝位时,有过短暂的励精图治的想法。但长期和诗词歌舞打交道的他,很快对无休止的政事感到厌烦。再有官员进谏,他给对方以重赏,却把建议束之高阁,并不实行。在逐渐强大的宋朝的虎视眈眈下,南唐岌岌可危。但是,李煜除了向宋朝皇帝谦卑表示“自出胶痒,心疏利禄,被父兄之荫育,乐日月以优游,思追巢许之余尘,远慕夷齐之高义”,一味示弱,无其他实际作为。

  本应趁着登基之初在臣民面前立威立信的他,错过了最好的机遇。之后,北宋逐一进攻江南诸国时,南唐又错过了与他国结盟的良机,甚至落井下石,奉赵匡胤之命,写信劝说南汉皇帝投降。等北宋军队兵临城下,李煜又火急火燎地给吴越国王写信,请他不要和北宋一起进攻南唐,信中言:“今日无我,明日岂有君?一旦今天子易地封赏,王亦大梁一布衣尔!”此时他终于明白了唇亡齿寒的道理,但南唐在“朝来寒雨晚来风”的政治氛围中,再无逆转的时机,就像在风雨中飘摇陨落的残花,再难重上枝头。

  见落花而感慨自己的身世,最典型的非林黛玉莫属。这位多愁善感的林妹妹,见花谢生感叹,一曲《葬花词》,满是凄凉意,其中“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飘泊难寻觅”几句,虽不及“太匆匆”三字短促紧迫,但身世飘零的意味,显较《相见欢》要为浓烈。

  但这正是李煜的高明处。眼见残红遍地,他的感慨已不仅仅局限于自己的身世。在“几时重”这声绝望呼号后,李煜抛开落花,也从身世际遇中跳脱出来,情感升华为对人生和自然的感悟,结句“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骤添几分豪情与悲壮。

  犹豫和怯懦是李煜在亡国前表现出的典型性格。在亡国后,他虽多了些寄不快于诗词的勇气,偶尔还会触怒宋朝皇帝,多数时候还是表达得相当隐晦。他把个人情怀寄托在惜春悲花中,道出风雨无情,人生无奈。这种“无奈”的剖白,却不同于此前的怯懦,有一丝看透世事的通达。春来春去没人能够阻止,除了怀着一份惋惜接受,还能有什么别的办法?北宋太平宰相晏殊有两句颇为著名的词:“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对光阴难留,好景不常在无奈,实是人类共通的情感。

  李煜已丧国离家,除了通达地认命,他没有安身立命的更好方法。他已错过太多本可与北宋抗衡的机遇,这些机遇也再不会重现,后悔也无济于事,只能长叹:“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凄婉又引人思考,难怪王国维先生评价道:“词至李后主而境界始大,感慨遂深,遂变伶工之词而为士大夫之词。”

  几百年后,女词人李清照读到了李煜的《相见欢》。

  清初韵学家沈谦在《填词杂说》中说道:“男中李后主,女中李易安,极是当行本色。”虽是针对婉约词婉约清丽的本色而言,但也难得的把这两位词中翘楚联系到了一起,使人更容易联想到他们那略略相似的人生。

  他们都曾有过“沉醉不知归路”的少年情怀:一个贵为皇子却不参与国事,心安理得地在金陵城中做个富贵闲人,寄情于诗词、山水之中;一个为名门闺秀却不识女红,在“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年代,张扬着不输男子的才气。

  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约束下,他们却有幸得到了完满的爱情:李煜遇到了娥皇,李清照邂逅了赵明诚,纷纷谱写了琴瑟和谐的佳话。而后,命运陡然逆转,爱侣早逝,他们还没来得及从亡妻、丧夫的悲痛中缓过神来,便又遇国破的时代悲剧,帝王沦为阶下囚,受尽屈辱,孀妇离乡背井,流离失所。

  每忆起意气风光的少年时,越感念后来的遭遇之惨痛,绝世才华化作泣血哀鸣。李煜和易安,都经历了生活的幸与不幸,本就心思细腻、多愁善感,丰富的人生体验又令他们把更多千回百转的心思注入词章。妄加揣测,总感觉他们若能相见,必能引为知音。明戏曲家卓人月也曾感慨:“后主、易安直是词中之妖,恨二李不相遇。”假若二李穿越时空相遇,灼灼才华与郁郁悲痛相互碰撞,不知会在诗词的海洋激荡起何等壮观的浪潮!

  原来,李清照果真“遇到”过李煜。易安居士曾认真研读李煜的词作,某一日,她读到了这首《相见欢》。同样爱极百花的易安并没有把目光停留在对“林花谢了春红”的感伤里,而是掩卷长叹:“亡国之音哀以思。”

  她读懂了那个落魄的帝王、潦倒的文人。

  梦乡是落魄者最好的去处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独自莫凭阑,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浪淘沙

  后人多把《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视为李煜的绝命词,但也有人对此持有异议。北宋蔡绦在《西清诗话》曰:“南唐李后主归朝后,每怀江国,且念嫔妾散落,郁郁不自聊,尝作长短句云‘帘外雨潺潺……’含思凄惋,未几下世。”他认为《浪淘沙》才是李煜绝笔。现代词学家唐圭璋先生亦表示了赞同,称《浪淘沙》“殆后主绝笔,语意惨然。五更梦回,寒雨潺潺,其境之黯淡凄凉可知”。

  李煜词作的前后分期,多可从内容与风格辨出。时光的流逝不仅能使青丝变白发,还会消磨斗志,让过往的一切化尘归土,甚至抚平心灵的创伤。然而,在幽禁岁月里,看晴空红日当头,见皎月爬上树梢,寒来暑往,雁去雁回,从江南烟雨中走出的李煜,却始终无法植根于北方的土壤,对家乡的思念越来越深,痛苦与他如影随形。

  在北国受人监控的岁月里,最初尚能隐忍克制,越往后,他的忍耐渐濒临极限,仿佛突然就生了反骨。原来被表达得隐晦的故国之思,渐渐趋向明朗,连赵光义施加的威慑和压力,也再不能阻挡情感的喷发。他在词中表现出来的痛苦鲜明而强烈,直至哀沉入骨。

  对于“痛苦”的感受,鲁迅先生曾有过令人折服的阐释。他说:“人生最苦痛的是梦醒了无路可走。做梦的人是幸福的;倘没有看出可走的路,最要紧的是不要去惊醒他。”梦中的李煜,可回江南,可坐龙椅,可与兄弟对弈,可拥娥皇入怀,即便他只是在一个缥缈处闲极无聊地游荡,终归逃离了如牢笼一样的汴京。但醒来后,他还是在那座小院里,抬起头,也只能看见汴京的一方天空。

  西方心理学家弗洛伊德把梦解释为“愿望的满足”,还有哲学家尼采说“梦是对白天失去的快乐与美感的补偿”,皆是表达了相似的意思:当愿望无法达成时,便在梦中求得片刻的圆满。古典文学中与梦有关的话题千百年来不绝,无论庄周梦蝶还是黄粱一梦,抑或李白梦游天姥山、陆游“铁马冰河入梦来”,都是因主人公所遇之事不随人意,所以他们才在梦境里勾画理想世界。

  李煜传世词作不过三十余首,与“梦”相关的有十八首,占据半数以上。他前期作品记梦,多写男欢女爱、离愁别绪,如“可奈情怀,欲睡朦胧入梦来”“宴罢又成空,梦迷春雨中”“梦回芳草依依,天远雁声稀”;后期作品里的梦境,则多与故国相关,典型的如“闲梦远,南国正芳春”“多少恨,昨夜梦魂中”,再者,就是因为对故国生活的回望,从而诱发的对人生如梦的感慨,《子夜歌》当属这一类:人生愁恨何能免?销魂独我情何限!故国梦重归,觉来双泪垂。??高楼谁与上?长记秋晴望。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

  后人评李煜词“粗服乱头,不掩国色”,这首《子夜歌》便具有这种本色。词篇起句即论人生,言人生愁恨难免,故而人人有愁,人人有恨,但词人的愁恨却与众不同——亡国之君思念故国之恸,并非每个人都能想象出来。他时刻思念的故国,只有梦中才能重见,梦醒后,除了“双泪垂”,别无他法。这种情感,与《浪淘沙》中“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的精神实质是相通的。

  金陵岁月,他可以欣赏佳人舞点,拈花蕊嗅,踏月游园。宫廷生活奢华而喧闹,娱乐活动更是十分丰富,倘若君王愿意,他大可以从东方刚白尽兴游玩到星月当头。那时候他的梦里偶有伤感,却不过是悲春伤秋、伤时感事的小情怀,以给过分逸乐的帝王生活添一抹暗淡的色彩,毕竟人生有喜有悲、有爱有痛才算圆满。

  但是后来,在“此中日夕,只以眼泪洗面”的囚徒日子里,日日夜夜见到的都是相同的人、相同的庭院,或许院中的花开了又败了,风雨起了又住了,梁燕去了没回来,这些琐碎的变化,不足以缓解他内心的痛。

  梦乡,就成了最好的去处。

  梦里不知身是客,哪怕一晌贪欢也可以令人沉迷,他耽溺其中,不愿醒来。但,哪有不醒的梦呢?创作《浪淘沙》时的李煜,正在梦醒后无处可去的困境里狼狈挣扎。

  这是个春雨飘落的夜晚。淅淅沥沥的雨打在芭蕉树上,打在窗棂上,惊醒了熟睡的李煜,也惊扰了他的美梦。他就这样不情不愿地,被硬生生地从南唐温柔乡中,拉回令人绝望的现实世界。美梦不再,惆怅顿生,似有人晕开一团浓墨,勾勾画画,涂涂抹抹,以至于连鲜丽明亮的春景也只剩黑白两色。

  既是暮春,便是近夏,虽有冷雨叨扰,夜间难免有些许凉意,但还不至于让人畏寒,但词人拥着罗衾,仍觉抵不住五更天的浓浓寒意,实在是因为他心底那一份苦寒始终得不到熨帖。春意已阑珊,这一场雨后,不知又会有多少落红铺地。逝去的春色就像被惊醒的梦,又像被掠夺的故土,追不回,不可追。凄清雨声与阑珊春景,与词人心境恰恰重合,倍增凄苦之意。

  他虽然已醒了,却更想假装自己还在梦中,这样才可以暂时逃避“汴京客”的屈辱身份。把“客”字含义说得直白些,便指在他人的地盘上:“他人”若为友,客为座上宾;“他人”若为敌,客是阶下囚。在李煜词中,满是客居他乡、寄人篱下的凄凉。

  正因身是客,初到汴京,李煜不能不收敛起对自由的渴望,遵守北宋皇帝的命令,不奉旨意不能随便离开所居住的小院,即便门口只有一个年迈的老兵把守,也不敢擅自逾越;正因身是客,所以每逢和曾经跪在他面前的南唐旧臣相见时,对方行礼后,他还要还礼;正因身是客,他不能再以主人身份支配南唐财富,只能求宋太宗给他增加俸禄;正因身是客,无论宋太宗如何羞辱他,李煜都只能叩头谢恩,甚至连小周后被辱,他也只能忍气吞声。

  只有在梦里,他才能逃离这一切,装作现实中的悲惨境遇才是一场梦魇。这虚伪的欢乐和放松,只有短暂一晌,尽欢之后,将是更加难耐的春寒。

  他忘不了,独自凭栏远眺时,无限景色尽收眼底。可南唐的三千里地山河,已经成为北宋广袤国土的一部分,再不是他李氏江山,而他也不能在自己的土地上纵横驰骋了。江山在目,无边无涯,他却只有汴京城中一个被人忽略的角落,且还是慷慨的宋君恩赐的。还记得仓皇辞庙那日,他最后一次仔细打量着生活了半生的龙楼凤阁、玉树琼枝,与随侍的宫娥相对垂泪。分别时易,再见却难,对人是如此,对故土故国亦然。失落感、无力感瞬间滋生,每每让他痛苦不堪,所以词人不止一次告诫自己:“独自莫凭栏!”

  凭栏处,见江山不在,见春去花残。春到尽头百花凋,浩浩流水带走残花,却带不走愁绪。“天上人间”,这是李煜自诉身世之语,道出他与欢乐人生的诀别,是对国破后巨大痛苦与遗憾的集中宣泄。明朝李攀龙用“悲悼万状”四字,道出“天上人间”之语的凄凉绝望。

  在李煜思念故国的词作里,可见多数时候,更让他眷恋的是昔日的繁华和享乐,关乎小日子,少见家国天下,更无黎民苍生,也鲜有对个人过失的反思。《浪淘沙》词中“贪欢”二字,也是过分强调欢娱但少有悔改意味。

  但由此更可见一个真实的李后主,他是千古词帝,却非合格政客。词中声声杜鹃啼血式的哀鸣,不为迎合世人的道德标准,也不为百世后的名声,全部是内心真实想法。梁启超先生曾说,中国韵文所表现的情感多以“含蓄蕴藉”为原则,要含蓄到如弹琴时的弦外之音,如吃橄榄时的回甘味儿,最引人遐思,为人乐道。但李煜词中偶尔突然迸发的强烈感情,显然不属于此类,梁启超先生称之为“奔迸的表情法”,这种情感浓而烈,一烧就烧到“白热度”,不修饰不隐瞒,最终收获了意外的美。

  李煜的故国残梦里,虽然不具有为传统儒家激赏的明君圣主的感人力量,情感却依旧真挚动人,大抵是因为他笔端淌出的每一个字眼,都与其生命分劈不开。尤其到了后期,他不再怕“声闻于外”,不怕招来祸事,只顾把那些饱含血泪的情感呐喊出来,不吐不快。时而,情之所以感人,尤在“真”字。

  作词比做帝王更好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虞美人

  一直设想,倘若未作此词,李煜最后当是怎样的死法;也曾想过,于他而言,怎样的死法才算是最好的。相传,此为李煜的绝命词。七夕日,他在府邸命歌姬演唱,声闻于外,宋太宗勃然大怒,遂赐牵机药毒死了他。

  彼时,离家国沦丧之日已两年有余。当年,宋太祖的铁蹄并未踏破石头城,高筑的城墙仍为最后一道屏障,内中那个小国虽已苟延残喘,但国号仍为南唐。若此时殉国,战死则留一段佳话,即便自尽,也未失了帝王最后的骨气。

  然而,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的李煜,骨子里少了凛冽寒风下生就的壮士情怀,只有似南方阴雨连绵时的不断哀婉,在错杀忠臣林仁肇等之后,城墙仍在,但他心里的最后一道防线却已然坍塌。石头城中一面白幡竖起,李煜可曾想过,那多么像出殡的场景!

  当今人吟诵着这首《虞美人》,或会庆幸李煜选择了苟活,否则又有何人可开宋词之先?然而于李煜来说,虽成了词中帝王,却仍是囹圄困兽,说不清活下来到底是幸运,还是更大的不幸。

  如果能自主选择,李煜或许并不希望绝命之作依“虞美人”词牌写成。

  这一词牌最初是吟咏项羽宠妾虞姬的。才情如李煜,自然知道霸王别姬的故事。项羽被围垓下,四面楚歌,英雄末路,声泪俱下地高唱《垓下歌》:“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项羽唱着霸王歌,虞姬拔剑而舞,遂成绝响。

  因愧对故乡子弟兵,项羽不肯过江回乡,力战而亡。“西楚霸王”英名得全,而虞美人也被后世代代咏唱。项羽虽死,却博得千古英雄美名。连后世婉约词宗李清照亦为其写了一首豪迈大气的悼诗:“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亡国之际,李煜却又是怎样一番表现呢?

  没有勾践忍辱复国的心胸,他本不该降;没有刘禅乐不思蜀的放纵,他本不该降。然而,他降了。在这之后,只能忍受亡国的屈辱,反复咀嚼痛苦与悔恨。累得小周后纵然殉情,也未能像虞姬一样成就一段佳话。

  皓月皎皎当空照,岁月无情催人老。在那个东风又至小楼的夜晚,李煜可曾因他还活着而沮丧,可曾因最初偷生的选择而后悔?

  即便春天繁花似锦,秋日明月当空,李煜也失了欣赏的雅兴。“春花秋月”本是能勾起人们美好联想的事物,然而,世界一切美好的事物,会不会如他的“三千里地山河,四十年来家国”一般,转头便成空?往事历历在目,这“春花秋月”,也终有完结的一天吧!

  昨夜东风又起,想必春的气息已扑面而来,解冻的泥土都散发出了芬芳,然而,总可惜这里不是杂花生树、草长莺飞的江南。小楼上,李煜遥望故国的方向。思念总是发生在想要忘却的时候,故乡的物、故乡的人,全部不经意间爬上心头——昔日的白玉栏杆与雕梁画栋,不知还在否。只怕,曾经熟悉的旧人面容,今生已再难相见,便是侥幸重逢,都已尽是颓色。

  今非昔比,早已换了人间,实难淡然处之,只好把心中一腔愁绪,付诸于浩浩东流、无穷无尽的一江春水。

  “最美丽的诗歌是最绝望的诗歌,有些不朽的篇章是纯粹的眼泪。”在李煜辞世近千年之后,法国人缪塞曾对文学的“不朽”做出这样的注解。这首《虞美人》当得起这样的评价。

  李煜能直言的往事,似乎只有对故国宫殿的怀念,而更深的不甘与屈辱,却不能说。被押进京后,在开封明德门下,他伏在地上,用九个响头换取了“违命侯”的封号,得以不死,亡国之君,那份屈辱怎能言、对谁言?曾经,小周后曾“刬袜下香阶,手提金缕鞋”来幽会与他,而今,曾被拥在怀的美人已被封为“郑国夫人”,为赵光义所霸,他只能装作不知。

  自古以来,为了保护两样东西,好男儿必拼死一战——一为脚下土地,二为怀中女人。李煜二者皆失,生亦何欢!只能在“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的饮鸩止渴中混沌度日,然而那些清醒的日子,就更加难熬了。

  《虞美人》词中连缀的,原本俱是美好意象,勾勒成形,却成了一幅沉郁到极致的画面。贯穿其中的,是李煜这位亡国之君反复咀嚼痛苦后的情思。唐圭璋先生在《李后主评传》说:“他身为国主,富贵繁华到了极点;而身经亡国,繁华消歇,不堪回首,悲哀也到了极点。正因为他一人经过这种极端的悲乐,遂使他在文学上的收成也格外光荣而伟大。在欢乐的词里,我们看见一朵朵美丽之花;在悲哀的词里,我们看见一缕缕的血痕泪痕。”实是一语中的。

  历史不相信眼泪,李煜注定是个失败的君王。

  同是亡国之君,同样是作词比做帝王更好,南朝的陈后主陈叔宝却有迥异的结局。

  陈叔宝有一首《玉树后庭花》,与李煜幽会小周后的《菩萨蛮》相比,所彰显的文采风流毫不逊色。

  丽宇芳林对高阁,新装艳质本倾城;

  映户凝娇乍不进,出帷含态笑相迎。

  妖姬脸似花含露,玉树流光照后庭;

  花开花落不长久,落红满地归寂中!

  据传,这首诗是陈后主为歌妓出身的宠妃所作,流传坊间。自唐朝诗人杜牧在《泊秦淮》赋诗云“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之后,《玉树后庭花》即被视为亡国之音。陈叔宝生活奢侈,日日与嫔妃饮酒作乐,喜谱艳词,他被隋军俘虏后,毫无故国之思,甚至曾作诗建议隋炀帝封禅:“日月光天德,山川壮帝居,太平无以报,愿上东封书。”

  面对灭亡自己国家的敌人,尚能如此大张旗鼓地歌功颂德,实令人不齿,但也正因如此,陈叔宝才能得善终。李煜毕竟不是陈叔宝,一首《虞美人》竟成了他为自己提前写就的墓志铭。听闻《虞美人》之歌,宋太宗派南唐旧臣前去探虚实,旧人面前,李煜的一腔悔恨未做丝毫遮掩。

  一个虽懦弱仍留有棱角的人,宋太宗终归是容不下的。

  不过,历史总是公平的。正因为不像李煜有那么深重的愁思,陈叔宝降隋后,再无艺术成就更高的词作传世。

  李煜被毒死后的第149年,宋太宗的后人宋徽宗赵佶也写了一曲《燕山亭》,他像李煜一样,以词为花为酒为纸钱,凭吊那“别时容易见时难”的无限江山:裁剪冰绡,轻叠数重,淡著胭脂匀注。新样靓妆,艳溢香融,羞杀蕊珠宫女。易得凋零,更多少无情风雨。愁苦。问院落凄凉,几番春暮。??凭寄离恨重重,这双燕,何曾会人言语。天遥地远,万水千山,知他故宫何处。怎不思量,除梦里有时曾去。无据。和梦也新来不做。

  北宋都城是在1127年被金人的铁骑踏破的,宋徽宗和他的儿子钦宗赵恒都被金军俘虏。在被押往金地途中,徽宗见杏花开得灿烂,触景伤怀,做了此词。冷艳的杏花居然让天上的仙女都自愧不如,然而娇美若斯,却在风雨中纷纷凋零,这无异于宋徽宗自身处境的写照。离别之痛、亡国之痛无处寄托,不忍思量,只能梦中重回,但最近,却连梦都没有了。今夕悬殊,触景伤情,与李煜“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的哀愁,实是一般无二。

  宋徽宗书画、音律、填词等无一不通,元代脱脱在其所撰的《宋史》中曾叹曰:“宋徽宗诸事皆能,独不能为君耳!”李煜何尝不是如此?

  不论是宋太祖赵匡胤指挥千军万马踏破金陵城时,还是嘴角挂着得意笑容享受地目睹李煜肉袒出降时,抑或宋太宗赵光义赐下一杯牵机药时,定然都没有想到,一百多年后,其后人的命运,竟会与李煜的人生诡异地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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