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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抑马扬班"

  在刘知几的纪传史评论中,尤其瞩目于《史记》、《汉书》两部名著,其议论不厌其详,时寄赞扬之情,常有规过之语。考察他对这两部史学巨制的基本态度,有一种抑马扬班轻通史而重断代史的思想倾向。现就这种看法陈述如次。刘氏明言:逮《史》、《汉》继作,踵武相承。王充著书,既甲班而乙马;张辅持论,又劣固而优迁。然此二书,虽互有修短,递闻得失,而大抵同风,可为连类。

  这是刘知几本人发表的对马、班的基本立场。显然这个表白并不存在抑谁扬谁的问题。

  在理论原则上,刘知几主张兼采各家之长,反对"以彼所长,而攻此之短;持此之是,而述彼之非"的片面观点,亦反对"谈经者恶闻服、杜之嗤,论史者憎言班、马之失"的盲目观点。他主张史家要博览群书,采摭群言,不能"专治周、孔之章句,直守迁、固之纪传",要在"博闻旧事"的过程中"多识其物"。同时,要克服"情有所偏",即"忘私",达到"兼善"的目的。这些观点是相当可取的。

  在实践上,刘知几对《史记》、《汉书》的评价都很高。他动辄"五经"、"三史"连称,除《左传》作为经书受到刘氏高度赞扬外,史书就是《史》、《汉》了。比如,他推《尚书》、《春秋》为叙事祖法,举马、班二家为史体宗法。《叙事》篇有云:昔圣人之述作也,上自《尧典》,下终获麟,是为属词比事之言,疏通知远之旨。??谅以师范亿载,规模万古,为述者之冠冕,实后来之龟镜。

  既而马迁《史记》,班固《汉书》,继圣而作,抑其次也。故世之学者,皆先曰《五经》,次云《三史》,经史之目,于此分焉。

  ① 《史通·鉴识》。

  对待《史》、《汉》的评价可说是无以复加了。这个评价自然不能高过五经,这是容易理解的。

  他对《史记》的赞扬散见于《史通》的诸多篇章中,如《辨职》篇把司马迁与左丘明并列,称赞其"编次勒成,郁为不朽",盛赞史迁之才。在《杂说》下篇,把《左传》、《史记》誉为"君子之史",并把司马迁与扬雄并论,称道"载笔立言,名流今古。如马迁《史记》,能成一家;扬雄《太玄》,可传千载。"在《直书》篇赞扬"马迁之述汉非"的直书精神,在《采撰》篇称赞史迁"博采",在《六家》、《二体》篇称赞司马迁创例之功,等等。

  当然,他对《史记》的批评也十分严格,声言"史公著书,是非多谬",准备对自班、马已降的史书来个总清算,"莫不因其旧义,普加厘革",其中尤对司马迁创例的纪传史诸体进行了至为苛刻的批评。

  知几对《汉书》颇多赞美之辞,说它"究西都之首未,穷刘氏之废兴,包举一代,撰成一书。言皆精练,事甚该密,故学者寻讨,易为其功。"①肯定班固有"俊识通才"②,亦尚博采,撰《汉书》采《史记》及《新序》、《说苑》、《七略》之辞,"此并当代雅言,事无邪僻,故能取信一时,擅名千古。"③他的"赞"颇得知几的赞赏:"辞惟温雅,理多惬当。其尤美者,有典诸之风,翩翩奕奕,良可咏也。"④至于批评的话也委实不少。比如说:"班氏著志,牴牾者多。在于五行,芜累尤甚。"⑤因设专篇,"条其错谬"。

  综上所述,似可这样说,刘知几在主观上并没有"抑马扬班",他对两家的态度还是较为公正的。

  然而,在客观上说,刘知几又确实存在着"抑马扬班"的倾向,这是无法否认的。当然,他虽然存在"抑马扬班"的倾向,还是一个没有清醒自觉的认识问题。也就是说,他在主观上希望公正地对待班、马,但是能否做到公正地对待班、马,这是两回事。我们的评论的依据主要地不是根据他怎么说,而是根据他对两家的评论的科学程度。

  人们往往把"抑扬"二字理解为主观上怀有某些偏向,即知几说的"情有所偏",因而在史评工作中带着有色眼镜,"任情褒贬"。一般说来,这种"心术"不正的史家固然代有其人,但终究是极少数的。知几多次谈及史之功用在"劝善惩恶",这就是"褒贬",因而也自有抑扬。他说:昔仲尼裁经,义在褒贬,明如日月,持用不刊。而史传所书,贵乎博录而已。至于本事之外,时寄抑扬,此乃得失禀于片言,是非由于一句,谈何容易,可不慎欤!

  抑扬也是褒贬。褒贬或抑扬的关键当然要看是否合乎实际,是否真有道理。褒贬是需要的,但任情褒贬却是不可取的。由于种种原因,史家在评史工作中不能把主观认识和客观实际结合起来,因之得出了不恰当的结论,把一些史家史籍抬高了,把另一些史家吏籍压低了。虽非出于偏见而有意为之,客观上也是个抑扬问题,我们说刘知几"抑马扬班"便是指他的史学批评客① 《史通·六家》。

  ② 《史通·史官建置》。

  ③ 《史通·采撰》。

  ④ 《史通·论赞》。

  ⑤ 《史通·五行志错误》。

  ① 《曳通·浮词》。

  观上降低了司马迁及《史记》,抬高了班固及其《汉书》。

  在中国史学史上,有过"马班优劣"的争论,在刘知几之前的代表人物是王充和张辅。知几说"王充著书,则甲班而乙马;张辅持论,又劣固而优迁",便是把两种对立的意见提出来。这里需要说明的是,论"马班优劣",是无可厚非的,这是一种比较研究。古代史家或现代史家见智见仁,发表自己的看法,都是正常的现象。

  王充说过:"班叔皮续太史公书,百篇以上,记事详悉,义浅理备。观读之者以为甲,而太史公乙。子男孟坚为尚书郎,文比叔皮非徒五百里也,乃夫周召鲁卫之谓也。苟可高古,而班氏父子不足纪也。周有郁郁之文者,在百世之未也。汉在百世之后,文论辞说,安得不茂?"②的确,王充是承认了甲班乙马的结论,不管是"观读之者"还是王充自己这样认为。但是,第一,王充在这里是论文,旨在批评一种"好高古而称所闻"的世俗之风,因举马、班作为论证,并非对马、班的全面评价。这种世俗之风认为凡"前人之业,菜果甘甜;后人新造,蜜酪辛苦。"①这当然不合适,全然是崇古思想作怪。王氏以小喻大,举了一个浅显易懂的例子,即"庐宅始成,桑麻才有,居之历岁,子孙相续,桃李梅杏,庵丘蔽野,根茎众多,则华叶繁茂。"②其文亦然,"汉氏治定久矣,土广民众,义兴事起,华叶之言,安得不繁?"③他是讲后来居上,颇有点发展观。他批评俗儒"褒古贬今"、"尊古卑今"的偏见,歌颂汉德之盛,这在当时是有进步意义的。至于说班文一定胜过马文,倒不一定。第二,综合看来,王充并不一定就"甲班而乙马"的,尽管就学术渊源说,王充师事班彪,他对自己的老师或有些偏袒。他曾说:"汉作书者多,司马子长,扬子云,河汉也;其余径渭也。"④又说:"太史公,汉之通人也。"⑤从这些评论中可以看出他对司马迁估价甚高。因为司马迁及其巨著《史记》也正是大汉之盛的表现之一。他对班氏父子,与其说他或许偏袒他的老师,倒不如说他同班固有不少共同见解,其最根本的相同之处,是王充与班固都有"颂汉"的鲜明立场。王充说:汉德鄷广,日光海外也。知者知之,不知者不知汉盛也。汉家著书,多上及殷、周,诸子并作,皆论他事,无褒颂之言,《论衡》有之。又诗颂国名《周颂》,与杜抚固所上《汉颂》,相依类也。

  国无强文,德阁不彰。汉德不休,乱在百代之间,强笔之儒不著载也。

  高祖以来,著书非不讲论。??司马子长纪黄帝以至孝武,扬子云录宣帝以至哀平,陈平仲纪光武,班孟坚颂孝明,汉家功德,颇可观见。今上即命,未有褒载,《论衡》之人,为此毕精,故有齐世宣汉,恢国验符。

  从王、班共同识见而言,他肯定《汉书》也是容易理解的,然肯定《汉② 《论衡·超奇》。

  ① 《论衡·超奇》。

  ② 《论衡·超奇》。

  ③ 《论衡·超奇》。

  ④ 《论衡·案书》。

  ⑤ 《论衡·案书》。

  ① 《论衡·须颂》。

  书》并不意味着就贬低《史记》。

  晋时的张辅曾著《班马优劣论入载《晋书》本传,有云:迁之著书,辞约而事举,叙三千年事唯五十万言,班固叙二百年事乃八十万言,烦省不同,不如迁一也。良史述事,善足以奖劝,恶足以鉴诫,人道之常。中流小事,亦无取焉,而班皆书之,不如二也。毁贬晁错,伤忠臣之道,不如三也。迁既造创,固又因循,难易益不同也。又迁为苏秦、张仪、范难、蔡泽作传,逞辞流离,亦足以明其大才。故述辩士则辞藻华靡,叙实录则隐核名检,此所以迁称良史也。

  这段评论较为全面。而刘知几只驳其论"烦省"一条,一见《杂说上》,一见《烦省》篇。前者说:"案《太史公书》上起黄帝,下尽宗周,年代虽存,事迹殊略。至于战国已下,始有可观。然迁虽叙三千年事,其间详备者,唯汉兴七十余载而已。其省也则如彼,其烦也则如此,求诸折中,未见其宜。

  班氏《汉书》全取《史记》,仍去其《日者》、《仓公》等传,以为其事烦芜,不足编次故也。若使马迁易地而处,撰成《汉书》,将恐多言费辞,有逾班氏,安得以此而定其优劣邪?"后者云:"然则自古论史之烦省者,咸以左氏为得,史公为次,孟坚为甚。自魏、晋已还,年祚转促,而为其国史亦不减班书。此则后来逾烦,其失弥甚者矣。余以为近史芜累,诚则有诸,亦犹古今不同,势使之然也。??夫论史之烦省者,但当要其事有妄载,苦干棒芜,言有阙书,伤于简略,斯则可矣。必量世事之厚薄,限篇第以多少,理则不然。"仅凭烦省定优劣是非常片面的,知几驳得有理。前段文字较武断,道理阐述得并不充分,来了个假使,更无说服力。后段文字讲了颇透彻的道理,却又与其向来主张"以简要为主"相牴牾。"量世事之厚薄,限篇第以多少",是非常实事求是的意见,如果只从烦省定优劣,就抓不住根本。

  至于张辅所谈其它意见,包括"迁既造创,固又因循,难易益不同"这很深刻的一条,知几便默而不言了。可见,他虽坚持《史》、《汉》"互有修短"的观点,还是有其倾向性的。

  我们并不斤斤于知几对马、班有多少批评又有多少赞扬,他是位史学批评家,他的任务是"商榷史篇"以"辨其指归,殚其体统"。我们也并不反对他在《史》、《汉》或曰马、班二者之间有不同的评价。我们关心的是,他对马、班或《史》、《汉》的评价是否符合实际,这种评价又说明了什么。

  从整体上来看,刘知几的评论,过高的评价了《汉书》,过低的评价了《史记》,过高或过低都有违于历史实际。为什么这样说呢?这里提出三条理由。

  第一条,关于纪传史源流的评论。历史的真实情况是,司马迁创例于前,是为源;班固因袭在后,是为流。知几也承认此点。但是,通过他的论证,反而把司马迁忽略了,且把班汉提到纪传史之祖的地位,遂使源流倒置。

  第二条,关于纪传史诸体的评论。其基本格调是纠谬规过,锋芒所向,直指司马迁。诸如本纪、列传等,肯定班固的作法。实际上也有违于历史实际。以上两点,后面还要详述。

  第三条,关于对《史》、《汉》两家的评论。刘知几推重《汉书》,贬抑《史记》的倾向性十分明显。

  无可讳言,知几对《史记》及纪传体通史多所责备。他说:寻《史记》疆字辽阔,年月遇长,而分以纪传,散以书表。每论家国一政,而胡越相悬;叙君臣一时,而参商是隔。此其为体之失者也。兼其所载,多聚旧记,时采杂言,故使览之者事罕异闻,而语饶重出。此撰录之烦者也。

  况《通史》以降,芜累尤深,遂使学者宁习本书,而怠窥新录。且撰次无几,而残缺遂多,可谓劳而无功,述者所宜深诫也。

  这是知几对纪传体通史的概括批评。前面批评《史记》为体之失和撰录之烦,后面批评《通史·》以降之书芜累、残缺。显然,知几对《史记》的批评有欠公正。历史地看问题,知几对《史记》家的批评和对《汉书》家的表扬不无根据。在知几之前,除《史记》外,还未出现第二部成功的通史之作,而"非芜即缺"的《通史》,不但没有为通史家增辉,反而成为"述者所宜深诫"的教训。浦起龙在《史通通释》里讨论过《通史》失败的主要原因是学者企图规模《史记》,但"无其笔力",是有一定道理的。自然不光是缺乏笔力,也缺乏学识。但刘知儿因《通史》而罪及史迁,抛弃纪传体通史,"欲令作史者于纪传家以断代为正",①这就贬低了《史记》及纪传体通史的历史意义。《汉书》以后,断代成风,"自尔迄今,无改斯道",确是实情。究其原因,并非由于《汉书》较《史记》高明,而是有着深刻的社会背景。其最根本的原因是同中国封建社会朝代变更政权转移有关,断代史的兴盛正是这种社会现实的反映。当然还有史学本身的原因。因之,知几推重《汉书》及断代史是不足怪的。章学诚曾说:"迁书不可为定法,固书因迁之体而为一成之义例,遂为后世不桃之宗焉。三代以下,史才不世出,而谨守绳墨,待其人而后行,势之不得不然也。"②这便是从历史编纂学的角度论证断代成风的原因。然而一旦断代成风,便把"纪表志传,同于科举之程式,官府之簿书",史学便被"拘守成法"的框框套着无法发展了。刘知几看不到这种史学危机,却看重了《汉书》及断代史,贬低了《史记》及通史,这种总结性的历史评论工作并不能给史学发展指明正确的道路。其"抑马扬班"最根本的失误是抛弃了《史记》的主题和灵魂--通古今之变③,而仅仅从历史编纂学角度比优劣,把史书体例局限在一种固定不变的框框之中。这样就不可能得出正确的结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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