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喜欢听火车的声音,虽然我只坐过三次火车,并且第一次坐时,已经二十多岁了。
第一次坐火车,是因为做新宝岛康乐队的第一张唱片。当时我是一个小小而快乐的制作助理。那张唱片的整个制作过程用到了很多火车的元素,可是我竟然连火车都没有坐过,觉得很丢脸。于是母带一完成交出去,我就跑去买了火车票,一个人坐到花莲。
第二次是新乐园的员工旅游。当时我已经是一个不太快乐,凡事都看不顺眼的助理。听到公司的员工旅游,是要去大陆,其实心里是挺不情愿的。那一次行程是从哈尔滨坐火车到中国最北的地方——北极村。火车要坐二十四个小时。那纯粹是为了实现陈升“个人”的一个愿望,也因此,老板的愿望变成了员工的集体行动。他说他小时候打开中国地图时,看到最北边的一个小地方叫做北极村,于是就许下愿望,希望有一天能去一趟。
那一年滚石其他员工的旅游地点是夏威夷。旧历年后,从潮湿而寒冷的台北到夏威夷旅行,听起来是一个很人性的安排,但是我们竟然要去一个据说常常是零下四五十度的地方。
这一趟从哈尔滨出发的火车之旅,我们没有买到软卧,所以睡硬卧。这两者的差别是,软卧是四个人或六个人一个房间,而硬卧是起码一百个人睡在同一节车厢内。当时大陆才刚刚开始迈向现代化,很多东西还是我们不能想象的,再加上我的“不食人间烟火”,嘴里虽然说不出,但是心里却是一堆一堆的苦水!譬如说整节车厢只有一个厕所,所以整节车厢的味道简直——我本来是要说“可想而知”的,但我现在觉得应该说是“无法想象”。
我偷偷带了一条雪白的床单,选了上铺。一进去,把东西收拾好,我便把床单铺好准备就寝。这时大伙却起意叫我把床单捐出来,因为大家觉得睡体横陈的暴露很是尴尬,所以建议我把床单绑在上铺的架子上,像一个布帘子一样,好保留有一点隐私权。 但这只是他们理想的假设,事实其实完全不是这个样子。
在大陆,或起码在我们身处的那列火车上,人们的好奇心完全是跟你的遮掩而升高。白布帘那么一挂,戏就开始上演了。每一个经过的人,都觉得他们有责任一探究竟,于是那块临时的帘子整晚就一掀一合、一掀一合,没完没了。每一个探头进来的人,以他们的视线高度来衡量,到底能看到什么呢?恐怕就是我那张睁大惊恐的眼睛、一张很无辜的脸。
换了三次车,其中在乌鲁木齐还错过了要转的车,只好采取包出租车的方式,一路追赶,到下一个停站的地方上车。长话短说,那次整个车程,我不但没睡上一觉,一路下来,还对当时的我简直只能说是“大开眼界”。
事隔多年,一次拍戏要转景,整个大队要从北京转到浙江的乌镇。剧组安排坐火车到上海,再转两个小时的汽车去水乡乌镇,剧组很多人都鼓动我要坐火车一路玩下去。
基于之前的北极村之旅,实在事出意外,所以我决定放弃两个小时就能到的飞机,再给火车一次机会!吸取前车之鉴,上车的前一天,我完全把这十个小时的车程当成了是去露营。我假设车上什么都没有,于是上车前,先洗脸刷牙上厕所……总之该做的都做了,该带的更没少带。
我们是六点的火车,我大约是五点半到达北京火车站,突然之间我觉得很兴奋,像是跟同学要去旅行!我两手拎着一大堆吃的,身上还背着浴巾和盥洗用品。跟着一堆一堆人挤啊挤的,穿过了一个又一个候车室,几乎还来不及赞叹北京火车站的一切,就已经到了我们的软卧车厢。四个人一间。我突然说不出话来,只能用一句京片子口音来一句——“可高档了”。不用说那整洁的枕头及被子,单是每一个床头上就有一个液晶小电视,每一个人还配有一个耳机。也就是说,一个房间里的四个人可以各选不同的频道来度过这十个小时。
由于我们是所谓的“主创人员”(意指制作组里的上层阶级),所以我们是睡四人一间的软卧。我跟导演、灯光摄影指导住在一起。
一切就绪,我们出发去硬卧探视其他的工作人员。当时我满脑子还是七年前从哈尔滨坐到北极村的惨痛画面。
但是当我经过一节节的硬卧车厢时,才发现每一节车厢都相当得干净,而且厕所还附有卫生纸。服务员也很亲切,长得更是不错。而且还有餐车,很像欧洲老电影里的那种感觉。硬卧是六个人一间房,差别只是没有电视。大陆的改变真不少。
时值下午六七点光景,大家把食物通通摆将开来。于是我们就着窗外快暗的天光,听着火车前进的声音,吃着烤鸭,你一句我一句地往上海前进。房间地上摆着一箱箱的啤酒和白干。黄磊问我: “你知道为什么坐长途火车的人喜欢喝酒吗?”“因为喝醉了,走路摇摇晃晃的,没人会看得出来。”
一路上,他们跟我说起他们小时候坐火车的经验。妈妈带着姐姐和弟弟回湖南过旧历年,要坐三十多个小时的火车。而且只有硬座。为了省钱,妈妈只买了两张坐票。很多人都是这样,于是整节车厢几乎爆了。甚至因为姐姐想上厕所,但是排了很久都排不到,忍不住哭了。平时温柔的妈妈也烦躁地跟旅客吵起来。但是当火车进站,姐弟两个人趴在车窗上看到外公外婆、舅舅们、表姐表弟们带着期待的眼神站在月台上时,一路上的辛苦便都忘却了。他们说当时一点也不觉得苦,因为没有得比较。不过现在想起来却觉得幸福得不得了。这让我想起《贝多芬传》的最后一句话,罗曼罗兰说:“用痛苦换来欢乐。”是的,想想我富裕的童年,能记得的都是一些物质上的满足,而那一个昂贵的玩具长什么样子,我都不记得了……
他们问我大陆什么最令我无法忍受,我回答:“厕所。”干不干净已经是另一回事了,我不明白的是厕所何以没有门。一溜的一个个坑就是他们如厕的地方,也不需马桶。我想这个痛苦应该换不来什么欢乐吧!不!连这个他们都有的说。他们说以前小时候多好玩,大伙一起上大号,于是连上厕所时都能交流。还譬如上学前上大号,对面总能碰上一个老头叼着根烟,烟灰也不弹,总是长长的一截烟灰,边看报纸边把前一天肠子里累积的东西清一清。然后头也不抬地,每天都问同一个问题:“小朋友,上几年级啦?”“三年级。”然后老头上完后便把手上看完的报纸用力揉一揉,确定纸变软后,往身后一抹,当成卫生纸,完成人生大事。
而剩下的纸,还会问你要不要。然后换下一个老头进来,同样的画面,同样的那一句“小朋友,几年级啦”……我常在想,也许就是这样的生活环境,使他们总有一种黑色幽默的本领。
火车一路开着,我不停地告诉自己再混个十分钟就要去睡了,但是总有听不完的笑话和话题,留住我过了不知道多少个十分钟。
我还是选了上铺,虽然他们一直说下铺好,方便。但是我无法忍受别人上床之前,脚要经过我的头部然后跨上去。当一切就绪,我撩开窗帘,窗外的景象只是完全漆黑的夜加上几道飞过的路灯。但是从那寂寥的灯光中,我看到了很多温暖的故事和他人的童年与亲情。
寂静的夜里,规律如电子合成器发出的火车声音伴随着我,我心里想:不会再有了,我亲爱的朋友们!那些童年记忆即将永远地随着你们消失。我们的下一代能记得的,将会是完全的不同。
而我又何其有幸,在一趟趟奇妙的旅程中,分享了你们刻骨铭心的生命经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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