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摇曳多姿的诗歌风格

　　陈田曰："《覆瓿》远胜《犁眉》前人已有定论。"③所云基本属实，因此，分析刘基诗歌艺术成就，主要就其前期诗作而论。

　　明人王世贞曰：明兴，立赤帜者二家而已，才情之美无过季迪，声容之壮次及伯温。当是时，孟载、景文、子高辈实为之羽翼。??是二三君子工力深重，风调谐美，不得中行，犹称殆庶翩翩一时之选也。①王世贞所谓"声容之壮"是指刘基的诗歌具有一种夺人的气势。这大致分为两种不同的艺术风格：

　　（一）沉郁凝重

　　这主要是以现实生活为题材，表现诗人忧时痛国，对战乱频仍、重敛伤民等社会现象不满的作品。抒写了诗人悲愤沉郁的情怀。

　　如，他写对战乱的忧患：清时不乐道干戈，鼯鼠其如虎豹何！淮海风云连鼓角，湖山花木怨笙歌。紫微画省② 宋濂：《和刘伯温秋怀韵》，《全明诗》卷四八，上海古籍出版社。

　　③ 刘基：《潜溪图歌为宋景濂赋》云："金华山水天下希，潜溪龙门尤绝奇。??何时上疏乞骸骨，寄声先遣双青凫。"而宋濂《和刘伯温秋怀韵》其四云："我家潜溪曲，正面溪上山。揉桂作阖庐，文杏为重关。新栽二尺松，毳毳杂黄营。白鹤寄书来，问我何当还。移之万仞冈，瘦骨撑孱颜。"④ 《遣兴》，《文集》卷十三。

　　① 《春雨三绝句》，《文集》卷十七。

　　② 《旅兴五十首》其四十，《文集》卷十三。

　　③ 《明诗纪事》卷三。

　　① 朱彝尊：《明诗综》卷二引，清康熙四十四年（1705）刻本。

　　青烟入，细柳空营白骨多。惆怅无人奏丹扆，侧身长望涕滂沱。②这种沉郁凝重风格形成的根本原因是诗人对社会的强烈关注，对社会板荡、百姓流离失所、生灵涂炭的现实的深沉忧患。诗人对人民的仁爱之中充满着同情和悲悯："哀此下民，曷其有极？心之忧矣，如烹如煎。"①这种真挚浓郁的情感比成了诗歌凄怆沉雄的艺术风格。诵读其诗，既能使人潸然泪下，与诗人同悲；又能使人踯躅思奋，与诗人同愤。

　　这些诗歌是当时社会现实的真实写照。程孟阳曰："《感时》诸诗可谓诗史，追配老杜，迈元白矣。"②这并非过誉之辞。诸如《北上感怀》、《感时述事》、《畦桑词》、《买马词》、《神祠曲》、《雨雪曲》、《北风行》、《过东昌有感》、《从军诗五首送高则诚南征》、《渡江遣怀》、《赠周宗道六十四韵》等，都从不同的侧面展现了元末的社会状貌。这类优时伤国之作，往往结构富于变化、意气流转，跌宕多姿。如：北风吹尘沙，雨雪日夜深。三足之乌毛氄飞不远。白昼惨淡成幽阴。青天冥冥不可睹。水有罔象陆有虎。平民避乱入山谷，编蓬作屋无环堵。回看故里尽荆榛，野鸟争食声怒嗔。盗贼官军齐劫掠，去住无所容其身。呜呼！彼苍何日回春阳，北风雨雪断人肠。③诗人先从朔风吹沙、雨雪漫天的恶劣气候入笔。其后"三足之乌毛氄飞不远。"看似突兀，意脉难以挂搭，但诗人暗用了《尚书·尧典》中"厥民隩④，乌兽氄毛"之意，这正叩合了以下平民"编蓬作屋无环堵"的情境。水中罔象、平原猛虎正是"盗贼官军齐劫掠"的黑暗现实的形象比况。对吴天阳春之日的企盼，则既应台了前面寒冬之时，平民饥寒无居的表层意象，又蕴含着诗人期冀清明政治的实现、太平盛世的到来的政治理想。全诗意脉跳荡，结构腾挪踯躅，含蓄自然。以"北风雨雪断人肠"作结，增强了全诗沉著凝重的艺术魅力。

　　这类作品，一般用词质朴，不施丹彩，与另一类游仙访道题材的作品绚丽华靡的风格明显不同，其洗尽铅华的语言风格与伤国忧民的内容，沉郁凝重的意境十分熨贴和谐。

　　（二）雄健奇崛

　　刘基的另一类作品一般具有浓郁的浪漫色彩，体现了雄奇的风格，其数量与成就几可与前者相埒。这些作品或描摹游仙访道的情状，借苍梧飞云、九嶷泪竹以寄托情思，或以题画写景明志，从恍惚之境中洗涤尘缨。虽然一般都创作于仕途多艰、人生失意之时，但值得注意的是，其中一般并无衰飒颓唐的气象，与通常归隐遁迹的诗人们所作的游仙诗歌有所不同。虽然有志意难遂的嗟叹，但全诗的基调往往是昂扬向上的，即便是入明以后咨嗟幽忧之时，以游仙访道为题材的长篇排律还时常声容亢壮，具有前期飞扬恣肆的② 《感兴七首》其二，《文集》卷十六。

　　① 《擢彼乔松》，《文集》卷十二。

　　② 朱彝尊：《明诗综》卷二引。

　　③ 《雨雪曲》，《文集》卷十。

　　④ "隩"通"燠"，意为入室取暖。孔颖达疏曰："隩，室也。民改岁入此室，处以辟风寒。"（见《十三经注疏》）

　　风格。如《雪鹤篇赠詹同文》、《送姚伯渊之清溪河泊所任》等诗即是如此。穆敬甫称誉刘基的诗"如乘风载响"①，大致是指这类诗作。

　　这类作品中游仙访道的题材最为经见。长篇巨制《二鬼》是其代表。另外《送龙门子入仙华山辞》、《钧天乐》、《上云乐》等都以较长的篇制，对"翠葩金叶光相射"①的天空奇瑰景致进行了尽情渲染。铺张扬厉、气象宏伟、词采华赡，兼采了赋体的表现手法。这是元末文坛值得注意的一种现象，在宋濂等人的作品中也具有昂扬的情思、朗丽的基调②。元朝大厦将倾之时，文人们的这种似乎不合时宜的诗情，是颇值玩味的。

　　另外，一些题画诗作，也富有雄奇瑰丽的色彩。如《为董楚芳题山水图》、《为杭州郑善止题蓬莱山图》、《寿山福海图歌》、《画竹歌为道士詹明德赋》、《题界画卧龙山楼阁图》、《中峰永先和尚醉墨图歌》、《为戴起之题猿鸟图》等，其中《题界画卧龙山楼阁图》曰：巍巍乎？大海之西，浙河之东，是日会稽，夏后所封。吞云吐雨隔躔次，阖辟光景调春冬。地平天成五千载，职贡长与中华通。洞天石室神仙宫，香炉紫气腾芙蓉，禹穴窃窕潜蛟龙。玉书金简今无踪，但见苍松翠柏晻暧闭白日，猿狖叫啸生悲风。卧龙何蜿蜒，向之离立如孩童，上有朱甍碧瓦缥缈浮玄穹。流星穿窗月掛户，下视水木光玲珑。??③诗歌显示了诗人阔大的胸襟，和雄奇而又洒脱的创作风格。

　　《犁眉公集》成就不及《覆瓿集》，前人所论堪称定谳。但就艺术风格而言，尤其是晚年的伤怀之作，堪值一论。如：望帝千年魄，声声是泪流。空庭无竹树，省得一春愁。①萋萋芳草掩重门，几树斜阳照断魂。坐爱微风起萍末，月明簷铎语黄昏。②两诗格调都悲婉衰飒。第一首诗人巧妙地以杜鹃无树栖止，即可省却春愁写出，在主人公的庆幸、自慰之中，我们却清晰地感悟到了主人公的郁郁愁情。以"省"愁写浓愁，显示了诗人圆熟的技巧。

　　第二首，诗人以一组典型的物境：芳草、重门、斜阳、微风、萍末、簷铎、黄昏等浑然天地组成了"断魂"情境。用笔简括，意象沉郁。

　　后期诗作的内容题旨一般不足称，但艺术上逐渐臻于老成、圆熟，成就不应过于低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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