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传记文学 > 识时务的阴谋家:刘邦 > 第二章:楚国战队闪亮登场
爬出篓子的螃蟹
陈胜吴广,以及他们手下的兄弟,可以称为第一批出场的楚国选手。他们的出场,引爆了已经灭亡的列国诸侯的疯狂追捧。一时间,燕赵韩魏齐等多国选手纷纷登台亮相,为刘邦和项羽的对决做了一场完美的热身赛。
陈胜堪称一个伟大的人物,他挥拳一捣,就将大秦帝国这密不透风的铁屋子,生生地捣出一个大窟窿,达到了声传九天、名震八荒的效果。他之所以伟大,是因为他恰好统率着一支建制完好的部队。这支部队是由罪犯、商人和职业逃兵所组成,有如一架设备完善的战车,一下子将陈胜的人生推至最高点。
相比陈胜,其他人等,如刘邦,如项羽的叔叔项梁,如彭越,每个人的能力都远在陈胜之上。但是他们手下只有零零星星的乌合之众,没法跟陈胜手下的这支九百人的正规武装相比。
秦始皇之所以成为时代最狠的人,就是因为他驾驭着秦帝国体制的战车,此车无人可御,于是秦始皇称孤道寡。作为帝王,秦始皇最担心的就是民间暴力集团的势力坐大,不断的徭役与郡县体制的改造,目的就是让民间强悍人士陷入社会关系的博弈之中,无法坐大。
秦始皇的做法很简单,不过是以民御民,以盗御盗。比如,选择楚人刘邦为亭长,去抓捕其他楚国强盗。如果刘邦不答应,他就成为重点打击的目标了。可如果刘邦答应,又会成为豪强的对立面——说过了,正是这种扭曲的人际关系结构,让刘邦承受着巨大的心理压力,最终崩溃了。
心理崩溃,你就是强盗。如果没崩溃,就只能去抓那些已经崩溃的强盗。如此一来,秦始皇以楚御楚,就轻松地让楚国人陷入自相仇恨与残杀之中,自然就没有力量挑战秦始皇了。
这就是秦始皇称雄天下的秘密,也是天下英雄虽多,却拿秦始皇没办法的原因。所有人都陷于相互制约的人际关系中,如同篓子里的螃蟹,再英雄的大螃蟹,也被其他螃蟹钳得死死的,想爬也爬不出去。
但陈胜却爬出去了。
陈胜之所以成为第一只爬到篓子外的螃蟹,是因为他的社会地位很低,却有着超过了他的地位很多的社会组织能力。
当时的情况是,秦廷将这九百名戍卒编成两个战斗单位,每四百五十人为一屯,任命陈胜和吴广为两屯的屯长。陈胜和吴广的上面,还有三名尉官,这三名尉官居于组织的最高端,相当于驾驭这辆迷你战车的人。而陈胜和吴广就好比拉车的马,在组织中的作用与刘邦的亭长一样,起到弹压戍卒反抗的功能。
这个编制组合,是很精美的。理论上来说,陈胜和吴广受组织功能的制约,如果他们不卖力弹压,就会首先遭到打击。可如果他们两个太卖力,又会引起戍卒们的憎恨,半夜里被人偷偷砍上几刀,在所难免。
总之,陈胜吴广,他们所面临的人际关系制约,与刘邦没区别。我们知道刘邦没有能力突破这层桎梏,结果是心理崩溃,撂挑子逃入山里当强盗了。
但是陈胜突破了秦国精心打造的人际关系困局,破篓而出,让他成了历史上独一无二的大螃蟹……不不不,成了独一无二的伟大人物。
最让刘邦钦佩的,是陈胜吴广挣脱桎梏的办法。
实际上,刘邦在逃走之后,就开始有意识地重新编织篓子,神化自己,试图表明自己是只居于篓子之外的螃蟹。而陈胜吴广,却比刘邦更早想到这点,并在实践中运用成功。
有关陈胜吴广起事,《史记》中有标准的文本,后来的史书均照抄不误。大致的过程是,陈胜吴广这支九百人的戍卒队伍,行至大泽乡,道路被水淹没。史书永远也不会告诉你,这些人又不是妇孺老弱,逢山开道,遇水搭桥是他们的本色。道路被水淹没,难道他们不会搭桥造船吗?
但这支队伍还是坚定不移地停了下来,拖延报到日期。然后陈胜吴广先去找了个算卦术士,按术士的指点,用朱砂在帛上写下“陈胜王”三个红字,把帛放在鱼肚子里,戍卒买鱼回来,剖开鱼肚见到朱砂帛,大为惊异。
而后吴广在夜里钻入废庙,学狐狸叫:“大楚兴,陈胜王。”让听到的戍卒们,更加惊恐。
这两个布局完成之后,吴广就去挑衅监督队伍的校尉,让校尉殴打自己,然后反抗,当场格杀校尉,于是拉起起事的战旗。
基本上来说,相关记载就是这些。但只有刘邦最清楚,这一切统统是瞎扯!如果有谁不信,不妨照这个过程重来一遍,你马上就会发现,你不但起不了义,还会被人扭送司法机关,坐牢杀头是必然事耳。
那么,陈胜吴广,他们到底是怎么把事情干成的呢?
很简单,陈胜和吴广,他们早就有一个强有力的核心组织,组织的成员包括了葛婴、周文、周市、吕臣、武臣、田臧、李归、邓说、武平君畔、蔡赐、张贺、召平、庄贾及宋留等。这些人多数是陈胜的手下,少数是吴广的手下。这两支民间秘密社团阴差阳错地在戍卒队伍之中相逢,于是一拍即合,决意联手起事。
当陈胜和吴广被任命为屯长之后,他们乘机把手下的兄弟分配在关键位置,试图控制整个部队,举旗起事。但他们马上就发现,手下兄弟们的执行力太差,推动不了起事的进程。
当时陈胜所能做的,只是将这支部队拖住,借口就是水深路险,无法行动。
然后陈胜通过鱼帛狐火,把戍卒们吓唬住,让他们跟随自己一起造反。从当时的情况来看,这招其实也不灵,虽然戍卒们不读书不识字,又非常愚蠢迷信,但整个事件的人为痕迹太过明显,明眼人一看就清楚。
最终陈胜妥协了,不再提他称王的事,而是以秦公子扶苏及楚国名将项燕的名义起事。虽然这两人已经死了很久,但戍卒们并不知道。到了这一步,起事终于步入了正轨。
叶落而知天下秋
斩木为旗,揭竿而起,陈胜起事,开端顺利得令人惊讶。首战大泽乡,攻城略地莫不降下。再征蕲县,天下为之麋沸蚁动,云彻席卷,方数千里。攻下蕲县之后,葛婴领一队人马向东,而陈胜吴广则取路陈县。
陈县就是春秋年间的陈国,被楚国灭了。当陈胜攻来的时候,队伍已经膨胀到了惊人的程度,居然有战车六七百乘,骑兵一千多人,步兵多达几万人。
陈县隶属颍川郡,与刘邦的泗水郡相邻。但当陈胜打来的时候,颍川的郡守和陈县的县令,恰好都出差了,不在家。陈县主事的是郡丞,这个职位相当于现在的县委秘书长。没奈何,秘书长只好率领县里的常备武装出城迎战,与陈胜战于丽谯,结果郡丞被打死,陈胜义军挺入陈县。
魏国的贵族张耳、陈馀在陈县迎接陈胜,这两人来到,标志着陈胜事业的合法性,已经获得公认。
张耳和陈馀,是当时的高级知识分子,都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他们还为陈胜引荐了一位重量级的文化大佬——孔子的九世孙孔鲋。遇到圣人后裔,陈胜的眼界顿时大开,终于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具有重大的历史意义。
有意思的是,当圣人后裔孔鲋加盟陈胜的楚国战队之时,孔鲋的弟子叔孙通,正在秦廷受到秦二世的亲切接见。与叔孙通一块叫来的,还有三十多名博士、儒生。这些人属于国家的高级智囊,所以受到重视。
当时秦二世问博士儒生们:“楚地的戍卒,攻下蕲县进入陈县,你们怎么看?”
众博士儒生道:“楚地戍卒之举,实为大逆不道,犯上作乱,是公然造反。请陛下不要客气,立即发兵消灭他们。”
秦二世沉下了脸,问叔孙通:“你怎么看?”
叔孙通上前说道:“陛下别听他们瞎说,哪来的什么造反?陛下的时代,是最和谐的时代,怎么会有人造反呢?陈县之事,不过是几个不成气候的小毛贼而已,陛下不必忧虑。”
秦二世龙颜大悦:“众位爱卿,有事奏本无事退朝。”
大家退出来,有人责怪叔孙通:“喂,你怎么胡乱讲话?陈县之事明明就是造反,你怎么说是小毛贼?如果每个人都像你这样欺上瞒下,不说实话,知识分子的风骨何在?国家的希望又何在?”
叔孙通道:“何在你个头,今天我是侥幸逃出虎口呀。”说话间,秦廷的捕吏已经来到,凡是说陈胜造反的博士儒生,统统捉起来治罪杀头。只有叔孙通没有耸人听闻,客观反映情况,受到秦二世的通报表彰,奖励二十匹帛,一套服装,授予博士职位。
叔孙通谢恩之后,就逃出了咸阳,昼伏夜行,风餐露宿,向着陈县孔老师这边逃奔而来。
而在陈县,陈胜主持召开了三老豪杰会议,把当地年纪大的和有影响力的人,全都请来,共商大事。三老豪杰的见识,比之张耳陈馀差得远,搞不大懂陈胜是干什么的,但人家手里有刀,这时候说好听的总不会错。
于是三老豪杰,强烈要求陈胜出任楚王一职:“将军披坚执锐,伐无道,诛暴秦,复立楚国之社稷,功宜为王。”又说:“监临天下诸将,不为王不可,愿将军立为楚王也。”
听了三老豪杰之言,陈胜大喜,再咨询张耳陈馀两人的意见。不想这两人却说:“愿将军毋王,急引兵而西,遣人立六国之后。自为树党,为秦益敌也。敌多则力分,与众则兵强。如此野无交兵,县无守城,诛暴秦,据咸阳以令诸侯。诸侯亡而得立,以德服之,如此则帝业成矣。今独王陈,恐天下解也。”
张耳陈馀这两人的意见,有没有道理呢?
如果陈胜肯听他们的话,就没刘邦项羽混的了。
张耳陈馀不愧是智识之辈,他们的建议,足以让陈胜多活三十年。按两人的说法,就是低调,低调,再低调。深挖洞,广积粮,缓称王。低调的目的是为了高调,低调地扶立六国之后,诸侯都是你陈胜封立的,那么你陈胜的地位,岂不是水涨船高?
但是陈胜的愿望,却是苟富贵,勿相忘,是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他不喜欢低调,他已经低调了一辈子,够了,这次非他娘的高调不可。
于是陈胜称王,国号张楚,意思是张大楚国。
陈胜称王,诸郡县苦秦吏者,皆刑其长吏,杀之以应陈胜。方两千里,莫不响应,家自为怒,人自为斗,各报其怨,而攻其仇,县杀其令丞,郡杀其守尉。总之一句话,天下大乱。
重复一下当时的局势:家自为怒,人自为斗,各报其怨,而攻其仇,县杀其令丞,郡杀其守尉。我们马上就意识到刘邦的智慧。
刘邦此前是泗水亭长,这个职务负有捕盗之责。除了正宗的强盗,秦始皇和秦二世还会创造出各种类型的犯人,如商人,如典给别人家的奴隶,让刘邦去捉。刘邦捉一个,就多一个仇家,捉两个,就多两个仇人。如果他现在没有逃入芒砀山,仍然在兢兢业业地尽职尽责,情形又会怎么样呢?
必然刘邦以前捕捉的那些人,这时候成帮结伙杀来,各报其怨而攻其仇,不把刘邦砍个一百零八瓣,这事不算完。
但现在刘邦已经弃职逃走了,各报其怨而攻其仇这种美差,成了他的了。
危险来到之前,能够及时逃离。赶在船沉之前离开,这个就叫智慧。
那么,刘邦又怎么知道危险行将到来呢?
很简单,他的职业告诉他的。前者,刘邦在做他的亭长之时,每天花天酒地,欠账赖钱,玩得非常开心。但到了这一年,他被迫押解大量罪犯前往骊山,罪犯的数目过多,已经超出了他的押解能力,途中不断发生罪犯逃跑的事情。这时候刘邦就意识到了,现今罪犯如此之多,这世道还能有个好吗?一旦天下大乱,仇家找上门来报仇,自己岂不惨了?
意识到大乱将至,所以刘邦才会及时逃入山中。
见微知著,观叶知秋。少了这个能力,是混不下去的。
刘邦逃入山中,但是沛县的县令,仍然在工作岗位上积极工作。而当各报其怨而攻其仇的时代到来,县令就有点抓瞎了。
县令就想,惨了,我好歹是个县令,恨我的人不知有多少。这时候天下大乱,只怕我的性命难保。
如何才能保住自己的小命呢?
要不,咱也揭竿起义如何?
沛县县令想。
被忽悠死的人
沛县的县令,为保性命决定起义。但是他一个人,这义也没法起,必须要召开领导干部会议,大家一起起义。
参加沛县起义动员会议的,有狱掾曹参,主吏萧何。县令叫他们两个来,大概是视他们为亲信。认为本县往日待他们不薄,他们这时候肯定会回报我。曹参和萧何也认为是应该回报县令的时候了,只不过,他们认为县令往日待他们很薄,一点也不厚。
出现在沛县公堂上的这一幕,却是人类社会最频发的现象。人类的天性,都会高估自己对别人的付出,低估甚至忽略自己对别人的伤害。同样的,人性的弱点,还会低估或是忽略别人为自己的付出,认为是理所应当的。
官员处于利益分配点上,利益这东西,无论怎样分配,总会有人感觉不公,怨气冲天。但分配利益的官员,却不会感受到失意者心里的怨恨,只会认为自己英明神武,群众热烈拥护。就拿沛县县令来说,每一次利益分配,都会引发大面积的不满,最不满的应该就是萧何和曹参。
但这时候就算问萧何曹参,对县令有何不满之处,恐怕他们也说不上来。这些不满与怨恨,都积累于日常工作的小细节之中,细节太多,无从记忆,最终大脑里剩下的只是一种莫名的情绪——屈辱如一团火,熊熊地灼烧着曹参萧何等人的心。
此时天下大乱,人们各报其怨,而攻其仇,曹参和萧何,最想干的事,就是抡起杀猪刀,把县令砍个稀烂。
但曹参和萧何,终究不是亡命之徒,虽然心里恨县令,但杀掉县令这事,他们还做不出来。
他们能做出来的,是借刀杀人。
借刘邦之刀,杀掉县令!
萧何还是当时的优秀领导干部,屡次政绩考核名列榜首。秦朝的御史曾想调萧何去咸阳做京官,但萧何坚决不肯去。萧何算准了,秦朝的统治长不了,留在沛县,只等这一天。
于是曹参和萧何两人,真诚地忽悠道:“县令大人,你现在是秦廷任命的官员,却声称要揭竿而起,造反起义,只怕这事大家根本不信你。到时候你造了半天反,造反派这边不承认,照样杀你。秦廷那边又因为你造反,也会来杀你。结果你反没造明白,落得个大家一起来杀,太划不来了。”
县令问:“那要怎么办,才能让大家相信我呢?”
曹参和萧何心中暗喜,脸上的表情越发真诚:“这事很简单,大人如果要造反,最好是先派人出城,去芒砀山里,把刘季的反政府游击队找到。有了这支反政府武装,大家就会相信你了。”
县令听了后,就说:“你们两个说得有道理,那怎么才能找到芒砀山里的刘季呢?”
曹参萧何道:“当然是派杀狗匠樊哙去找了,前一段时间,樊哙去过芒砀山,听说是去找刘季侃大山。对了,单只是让樊哙一个人去不行,樊哙他没身份啊,建议派夏侯婴以县府代表的身份,和樊哙一道去吧。”
于是县令作出决定,派杀狗匠樊哙、原司御夏侯婴出城,去把刘邦找回来。
但等樊哙和夏侯婴走后,县令一下子醒过神来了,也许是有人提醒了他。在这沛县之地,他最大的敌人就是刘邦。以前他是县令负责政务,刘邦是亭长负责治安,但刘邦总是无端挑衅,找他的麻烦。比如说,吕雉事件,县令对吕雉是觊觎良久,必欲得手的,却不想反倒被刘邦把吕雉娶走了。这叫什么?这叫夺妻之恨!
县令之所以要造反,只是为了防止被人砍。而最想砍县令脑袋的人,无疑就是刘邦。可现在曹参和萧何居然建议他把刘邦请来,这不是建议老鼠把猫请回家来吗?
发现上当,县令怒不可遏,立即派人去杀曹参萧何。可是曹参萧何是当地人,早就有人通风报信,于是两人匆忙逃出县城,正遇上满脸幸福匆匆赶来的刘邦、樊哙及夏侯婴。
曹参萧何把情形向刘邦一说,刘邦也傻了眼。哎,挺好的计划嘛,这个破县令怎么就这么快醒过神来了呢?是哪个浑蛋告诉他的?
可眼下这事怎么办?攻城根本不可能,手下兄弟太少。难不成大家再回芒砀山,继续当强盗去?
《史记·高祖本纪》称,这时候,刘邦写了一封信,射入城中。信上说:“乡亲们,乡亲们哪,你们现在帮助县令守城,这可是极危险的事啊。很快诸侯的部队就会从四面八方杀来,到时候打破城池,血屠沛县,你们为县令殉葬,多不值得啊。为什么大家不快点杀掉县令,让我刘邦进去呢?我进城之后,保证大家不会再遭到诸侯的攻击,更不会遭到屠杀,不知乡亲们以为然否?”
书上说,城里的父老乡亲,看了这封信后,就抄起拖布笤帚,把县令杀掉,迎接刘邦进了城。
这个说法很诡异,因为杀人这种事,非普通百姓所能为。更何况既然有人杀了县令,这个人总得有个名字吧?为什么史书上没有提到杀手的姓名呢?
猜测起来,刘邦射书信入城,根本不可能达到让百姓杀县令的目的。首先当时识字的人就不多,其次读到这封信的人,很难想象他恰好有一呼百应的影响力。这封信或者是劝说百姓偷开城门,又或是通知自己的同伙开门,总之这封信最可能的目的是开门,而不是杀人。
城门打开,刘邦进入,这时候县令就非死不可了。但由于这个县令并无什么说得出来的劣迹,杀掉他也不是光彩的事,所以连杀手都不肯承认是自己干的。最终大家都把这事往外推,推来推去,就推到了沛县人民群众身上。
历史就是这样,一旦遇到脏事,大家都不肯承担责任,总是往人民群众身上推。
雷同的博弈格局
刘邦终于回到了沛县。
和县令明争暗斗了这么长时间,刘邦先是赢了第一局,夺得了美人吕雉为妻,于情战中力挫县令,却输掉了第二局,被迫逃入深山。现在他又赢得了第三局,杀掉县令,主治沛县。
正因为有第一局的赢,才导致了第二局的输。但正因为有第二局的输,才有了第三局的赢。可知人类社会的规则,就是输中有赢,赢中藏输,赢后就会输,输后才会赢。
这件事情,印证着人类社会博弈的极高智慧,正如老子所说:“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现在我们有了刘邦的成功案例,可以和老子的思想,对照着解析一下这条规律。
“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的意思是说,人类社会的博弈法则,是没有尽头,没有结果的。在任何一个阶段性结果之后,都有一个反向的变局。
刘邦的人生奋斗,是没有结果的——最终结果就是他死掉!但在他死之前,走到任何一步,都不是最终结果。相反,在这一步之后,肯定会有一个相反的变局。比如说,在第一轮中他与县令争夺吕雉,县令惨败。于是双方的博弈进入第二阶段,在这个阶段,刘邦惊讶地发现,他需要押送数量超过他控制能力的罪犯远赴骊山。这个无法胜任的工作,最终导致了他宣告人生失败,逃入山中。这是第二阶段的结果,县令完胜。
但,正因为刘邦失败入山,所以他才从为秦国卖命的楚奸,转型为反政府组织。现在他再借时局大变杀回来,其行为就有了充足的道义资源。
以有道,伐无道。有道就是失败者,因为你失败了,所以只剩下道义。无道就是胜利者,在对手眼里,胜利者无疑是罪大恶极、罪该万死的。
发现这个规律之后,刘邦忽然发现自己变得谦虚起来。大家要求他出任沛县领导人,出任沛县县令,但刘邦坚辞不就。他很担心,在这一步后面,会不会有个结果相反的变局,无端送了他的老命。但此时的沛县,刘邦是无人可以取代的,所以双方争执的结果,是达成一个妥协的方案,刘邦不担任沛县的县令,而是接受父老赠送的沛公之称号。
沛公这个称号,真是太神奇了。他非官非民,亦官亦民,没有责任,却有权力。
这时候的刘邦,你说他是官吧,他只是沛公——意思是沛县最具声望的人士。可你说他是民吧,他却有权加封自己兄弟。刘邦出任沛公第一件事,就是赐封因为他坐牢一年,挨数百大板的夏侯婴为七大夫。
七大夫、五大夫,都是当时的爵位。对刘公这个不合法的沛公而言,是否有权力私自授爵,是很可疑的。但这个爵位是一定要授的,否则夏侯婴心理可能会不平衡。
请注意刘邦私授的这个名头,只是爵位而非官职。这表明刘邦当时是很小心、很低调的。爵位可以是他的私家爵位,但官职却不是。只授爵而不授官职,一旦事情失败了,刘邦至少还有的解释。这个细节足证刘邦思维之缜密。
请注意刘邦与陈胜的区别,面对时代大潮,刘邦所做的是低调,低调,由任时代大潮把自己推到波峰浪尖。他选择的是被动策略,所谓不拒绝,不负责。而陈胜则是不顾反对意见,硬要爬到波峰浪尖上去。
这是因为陈胜的人生经验恰好与刘邦相反,如果不是这股子狠劲,陈胜也不会成为最先爬出篓子的螃蟹。他和刘邦各自依凭自己的人生经验,形成了自己固有的行为模式。但最终,谁才能在时代大潮之中胜出,这取决于人类社会的基本博弈规律,而非哪个人的主观意愿。
刘邦成了沛县反政府军首脑,就立即祭祀黄帝和蚩尤,杀牲歃血,衅鼓旗,旗子用红色——所谓赤帝子之说,就是来自这里的红旗。然后再派萧何、曹参和樊哙分头募集兵员,征集粮草,轰轰烈烈地大干了起来。
与此同时,同样的社会博弈态势,在吴县也出现了。
在江东吴地,也有一个类似刘邦的人,他就是项羽的叔叔项梁。项氏叔侄,是楚国名将项燕的后人,是最有资格承接楚国项家衣钵的。秦始皇灭了楚国之后,并没有立即着手清算项氏族人,但项家有着好勇斗狠的门风,结果项梁因为犯罪,在栎阳蹲了大牢。后来多方拉关系,才被放了出来。
后来,项梁又不知何故杀了人,就带着侄子项羽,逃到了吴地。《史记·项羽本纪》中说,项羽不喜欢读书,练剑也没个长性,要求学兵法,但兵法也学得马马虎虎,总之他干什么都没个长性,坚持以一瓶子不满,半瓶子乱晃为自己的人生目标。但他终究是出身将门世家,家传的军事技术,马马虎虎学上一点,就可以混日子了。
在吴地,项梁形成了较高的威信,吴中地区的贤士大夫,都非常推崇他。每逢重大徭役——这是所有人都不愿意去,最难组织的社会性工作——以及殡葬事务,都由项梁来负责。实际上,项梁相当于吴县的刘邦加萧何。
当吴地的项梁,与沛县的刘邦萧何,处于同样的社会位置上时,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他们有可能面对着同样的对手,同样的麻烦。
也就是说,沛县的刘邦和萧何,因为在县令长年的压制之下而心怀杀机。同样的情形,在吴县也有很大可能——事实上,吴县竟然重演了沛县事件,整体事件的重合,是因为两地的人际博弈结构雷同。更令人别扭的是,沛县县令所犯下的错误,在吴地的郡守身上也同样出现了。
当时的情形是这样,陈胜举旗,天下响应,杀官宰吏,各报私仇。秦廷对天下的控制,已经彻底丧失。吴地的郡守殷通,意识到仇家随时会找上门,就决定抢先一步,率先起义。起别人的义,让别人无义可起!
于是郡守殷通把项梁找来,说:“本官作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立即举旗响应起义,推翻暴秦,现任命你和桓楚二人,为起义军将领,你意下如何?”
项梁说:“郡守大人,你说的那个桓楚呀,他不是落草为寇的反政府武装头子吗?但他躲藏得太隐蔽,一般人找不到他。不过我的侄子项羽,他很会找人,要不要叫项羽来问问?”
殷通大喜,就说:“快叫项羽来,我当面向他交代任务。”
于是项梁出来,一会儿又带项羽进来,郡守殷通正要交代工作,不提防项羽突然拔剑,照殷通狂砍乱劈。史书上没有记载殷通在这时候的反应,他也许被项羽一剑就砍死了。但如果还没死,他肯定会诧异地大叫:“喂,喂喂,那个谁,项羽,你为啥砍我呀?我殷通待你们叔侄二人不薄呀!”
如果项羽当时回应,肯定会说:“不薄才怪!你只记得对别人的小恩小惠,却忘了长期以来的压制和伤害。你对别人的小恩小惠,别人转身就忘掉。但你对别人的伤害,却如毒火一样,熊熊燃烧在别人心里,永世不熄。连这点人性的规律都不知道,自己把仇家请上门,你死得活该。”
总之,刘邦和项梁,他们在起事时所面对的同样人际博弈态势,构成了此后中国人主要的生存模式。任何时代的人,只要把这个模式套上去,保准不会有差错。
楚国战队大彩排
刘邦和项梁双双起事,是历史上的大事件,却是当时的小事。
在当时,与刘项同等规模的事件计有:
楚人秦嘉、董泄、朱鸡石、郑布、丁疾等纷纷起兵于郯郡,诸楚合师,包围了郯城。
楚地的东阳少年起事,杀县令,立陈婴为长,统两万之众。
楚人英布,本来在骊山服苦役,被他逃到了长江为盗,趁这时机说服鄱阳县令吴芮,率八千人响应起事。
楚人郦商,起于高阳,手下有数千人。
楚人景驹,起于留县。
早年间沛县的黑道老大,刘邦曾追随过的大哥王陵,也挑在这节骨眼上凑热闹,聚党数千人占据了南阳。
单看当时起事的楚国战队,项梁手下有八千江东子弟,还能在里边排上号,刘邦的实力,排都排不上。
除此之外,还有诸侯列国战队,也纷纷出场亮相:
山东有田儋其人,与其堂弟田荣、田横在狄县起兵,宣布齐国复国。
韩国的贵族后裔张良,在楚地起事,不好宣布韩国复国,所以韩国虽然有选手出场,但旗号没有亮出来。
六国选手,只有赵国是真的死绝了,但后来张耳和陈馀却填补了这一空白,他们跟随陈胜的部将武臣,攻入赵国旧都邯郸,张耳陈馀劝说武臣立为赵王,武臣喜而受之,于是赵国也算是复国了。
而后武臣派部将韩广挺进燕地,韩广占领燕地之后,自立燕王,宣布燕国复国。
陈胜的部将周市攻入魏地,找到了魏国旧贵族魏咎,于是魏咎咸鱼翻身,出任魏王一职,宣布魏国复国。
如果秦始皇看到这情形,肯定会叹息道,辛辛苦苦二十年,一夜回到解放前。只不过戍卒叫,大泽起,楚人一怒,六国原地满血复活。这国际形势发展得有点太快。
看到这情形,秦二世坐不住了,不得不出来管一管。可怎么个管法呢?秦二世也没个主意,幸好这时候有少府章邯,越众而出。少府这个职位,是管理山泽海税的,不过是工商局局长而已。但当时的官员,都是多面手,章邯很想秀秀自己的军事才干,就建议将骊山的劳役奴隶释放,编入军队之中,由他率领去干掉陈胜。二世大喜,就允许了。
章邯率秦师出函谷关,与陈胜的西征军统帅周文大打出手。这是当时顶顶离奇的战役,是秦国的工商局局长,大战楚国的气象局局长。
周文是参加过大战役的老兵,他早年在春申君黄歇的府中打过杂,后来春申君全家被杀,他就逃入军队之中躲藏。他曾在项燕的部队之中担任视日官,就是观察太阳运动规律,为领导层提供决策依据。不知道他当时都提供了什么依据,反正项燕是战死了。
和章邯主动要求出战一样,周文也是主动要求承担西征军统帅。
盖因陈胜称王之后,就决定派出四路大军,分四个方向攻杀,扩展地盘势力。却不慎激活了诸侯列国战队。当时的四路军马分别是:
武臣任北路军统帅,由张耳陈馀铺佐,攻入邯郸。
吴广为假王,出任西北军统帅,去攻打洛阳。
宋留为将军,领一队人马向西南,定南阳入武关。
葛婴为将军,率师攻东南,兵指九江,打回老家。
等到四路大军出发的时候,陈胜突然发现自己被兄弟们涮了,顿时大怒。
仔细看看,这四路大军,都是绕着咸阳走。傻子都知道秦军主力集结在咸阳方向,所以大家都向远处攻击,跑得越远越好。
当时陈胜很生气,杀机起心间。这时候东南路军葛婴攻到东城,立了个叫襄疆的人做楚王,然后才听说陈胜已经自立为楚王了,就急忙杀掉襄疆。但陈胜理也不理,立即下令杀掉了葛婴。
葛婴之死,拉开了大泽乡老兄弟死亡的序幕。也吓坏了老兄弟周文,他不敢再留在陈胜身边了,就主动请缨,自愿统西路军,去攻打咸阳。
就这样,楚国的老视日官周文,与秦国的少府相遇在战场之上,双方交手,周文这边就立即崩盘哗啦了,周文战败自刎,退出比赛。
章邯率领的是骊山奴隶军,竟然轻取周文,于是人们知道了陈胜这边的战斗力,其实是很差很差的。他真的不该太早称王,搞得名气远超过实力,这是职场上的大忌,无一例外会死得极惨。
虽然战斗力差,但历史的聚光灯,却毫无选择地打在陈胜脸上。这时候刘邦率领手下千来号人马,准备出征。
现在来看看刘邦及其团队:
萧何:出战前为县衙主吏,主管考勤考核。
曹参:出战前为县衙狱椽,就是个监狱长。
周勃:他一专多能,以前曾编织蚕箔为生,兼职在葬礼上吹箫奏哀乐。
夏侯婴:曾任县衙司御,就是替领导开小车的司机。
樊哙:杀狗的屠夫,沛县的狗见到他就没命似的逃。
任敖:监狱的狱卒,因为保护吕后,打伤胥吏而立功。
卢绾:他好像没什么像样的社会职务,是刘邦的宾客。
周绁:他应该是长期跟随在刘邦身边的小兄弟,本事不大,名气也没有,所以刘邦以他为家臣,具体工作就是负责刘邦的人身安全。
现在请大家列队,往前走两步,走两步……无论他们怎么走,设想这伙乌合之众,要夺取大秦天下,在当时是需要巨大的想象力的。
即使现在我们也无法理解,这些人,与六国的贵族相比,强在哪里?与陈胜的手下相比,强在哪里?与项羽的团队相比,又强在哪里?
这支团队真的没有丝毫优势,真的没有。
但他们有一个最优秀的老板。
刘邦是摆弄人才的第一高手,不知他是否信奉这句话:庸才不过是摆错了位置的人才。但刘邦却最善于将人员组合搭配,让每个追随他的人,都能够最大限度地发挥个人优势。纵然是力能拔山的楚霸王,当你面对一支由庸才组成,但每个人的长处都得到淋漓尽致发挥的团队,也只能悲愤别姬,绝望自刎,真的没有其他法子可想。
现在,这支乌龙战队出发了,第一战胡陵。
这是一支非常务实的团队,他们的目标很简单,就是要打下沛县周边的地区,以此为老巢,再考虑向周边拓展。
激战老领导
刘邦第一战:胡陵。
参加战斗人员:曹参、周勃和樊哙。
先说为什么要选择胡陵,这是因为,刘邦是沛县人,所居处的环境里,以丰邑为中心,围绕着丰邑有四座城:沛县、胡陵、方舆及薛县。丰邑居于战国时的魏楚中间地带,属于典型的争议地区。所以在刘邦的战略规划里,拿下丰邑及周边的四座城,作为他个人事业的根据地,再寻求逐步扩张。而首攻胡陵,是因为胡陵在沛县西北,距离沛县最近,不拿下胡陵,沛县不稳。
大战开始了,监狱长曹参、鼓乐手周勃及杀狗匠樊哙,带着千人的队伍向胡陵发起攻击。刘邦、萧何、夏侯婴等在后面督战,实际上大家都在观摩学习。这毕竟是沛县出师以来第一战,这场仗怎么个打法,大家都懵懂不知,只能边打边学。
可是没想到,由于胡陵与沛县距离太近,两地声息相通,刘邦举事的消息,胡陵早已知道,更知道刘邦的第一个目标就是胡陵,所以提早作了防范。而且,守在胡陵的,正是泗水郡监,史书上没有留下他的姓氏,我们只知道她的名字叫平。他实际上是刘邦的老领导,领导刘邦多年,刘邦一翘尾巴,老领导就知道刘邦要拉什么屎,所以针对刘邦的各种可能性预设了防范。相对于刘邦的实力而言,胡陵堪称固若金汤。曹参、周勃、樊哙冲击了好久,城上却是以逸待劳,感觉这座城拿不下来。
拿不下来怎么办?这可是沛县出师第一仗,无论如何也得闹出点名堂来。但大家都是初次参加战斗,打这场仗真的很吃力,没办法,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了刘邦。
这时候,是考验刘邦战争智慧的关键时刻。他是否有这个能力,带领沛县这群鸡鸣狗盗之徒,闯出个名堂来,就看他现在的判断了。
经过深思熟虑,刘邦作出了一个空前英明的决定——既然胡陵打不下来,那就不打了。
不打了?
大家兴冲冲地来了,难道再灰头土脸地回去?这多没面子呀。
不打胡陵了,也不回去,而是绕过胡陵,去找胡陵后面的方舆。
这一招,绝对是个高招。盖因沛县起事,相邻的胡陵及早有了防备。可是胡陵并没有起事,胡陵后面的方舆,理论上来说应该是没有防范的。
于是大家掉转枪尖,绕过胡陵不打,哗啦啦地奔方舆城冲了过去。
刘邦第二战,方舆。
参加战斗的主力,仍然还是曹参、周勃和樊哙。果然不出刘邦所料,方舆城真的一点防备也没有,被大家轰隆隆地冲入城中,打了一个漂亮的胜仗。
兵不血刃,拿下方舆,这有力地证明了刘邦战略部署的高明。下一个目标,就是丰邑大城了。
刘邦第三战:顺利拿下丰邑。这一仗奏哀乐的乐手周勃表现得最给力,受到全军通报嘉奖。
丰邑是大城,有着极重要的战略价值。如愿攻占,让刘邦很是兴奋。于是刘邦决定,留下杀狗匠樊哙守这座大城,大家再带着部队,出城四下走走,寻找战机。却不想,就在大家还找不准下一个目标的时候,胡陵城门突然大开,老领导泗水郡监平,突然带着部队冲了出来,目标直指丰邑,想夺下这座城。
原来,泗水郡监平,在胡陵城下击退刘邦之后,正在扬扬得意,忽然发现刘邦进入了丰邑,这让老领导大为恼火。刘邦这手太损了,把小城让给对手,自己却趁机夺占大城,这简直是岂有此理。
眼见得老领导统兵杀来,刘邦也慌了神,忙不迭地逃回丰邑,把门紧紧关上,谁叫也不给开。泗水郡监平怒气冲冲,扑上来开始攻城。而刘邦等人开始认真学习守城的技术。学了两天,泗水郡监平打疲了,准备撤军。
发现泗水郡监要撤兵,刘邦大喜,立即调兵遣将,准备衔尾追杀。要追杀,如樊哙这种不要命的杀狗匠,就必须派上用场。可问题是,前者刘邦已经任命樊哙守丰邑,倘若大家一股脑追出去,被老领导泗水郡监来个声东击西,突然冲入丰邑怎么办?
要追杀,还必须要有个足够分量的人物,替大家守住丰邑。谁来承担这项工作合适呢?
刘邦的眼光,落到了一个人身上:沛县上流社会的代表人物,雍齿。
雍齿出身沛县的世族,挺不愿意跟这些杀狗匠鼓乐手混在一起。可是刘邦起事,首要的目的就是要保护沛县不受战火袭扰,所以雍齿身为上流人士,这个时候是不能置身事外的。所以他来是来了,但不可能跟樊哙等人搅和到一起。
所以刘邦就想,雍齿这家伙,带着他冲锋陷阵他不肯,留下他守城有足够的分量,大家又是本乡本土,不可能有什么背叛的事情发生。丰邑这座城,只能让雍齿来守。
于是樊哙和雍齿交换场地,雍齿来守城,樊哙和曹参去追杀撤退中的泗水郡监平。丰邑城下,战事又起,两厢里交兵,打得不可开交。
眼见得曹参、樊哙和周勃等人在战场上威风凛凛,忙个不停。始终躲在刘邦身后的萧何和夏侯婴,有点坐不住了。两人主动提出来,以前在沛县任职的时候,他们和泗水郡监平之间,有着不错的交情。眼下两军对垒,老是这么打来打去的,也不是个事,何不让他们两个过去,找泗水郡监平谈一谈,看看能不能谈出个结果来。
刘邦听了,大喜。应该是从这一刻起,他就确定了新的战略方针。
这个方针就是,战争这种事,就是一边打,一边谈,边打边谈,边谈边打,两手都要抓,都要硬。
这就叫兵法
萧何和夏侯婴去胡陵,找泗水郡监和谈去了。雍齿替大家守护丰邑,刘邦这边信心爆棚,就带着大家向着沛县东北方向的薛县狂奔。
薛县这个地方,是战国时代孟尝君的老家,老早以前是齐国的地盘。但这么多年大家打来争去,地域疆界像发情的蛇一样扭动个不停。扭来扭去,现在的薛地已经归泗水郡了,而且是郡守驻地。泗水的郡守叫壮,在职务上,他是被刘邦杀掉的沛县县令的直属领导。
但是大家对这位老领导没什么兴趣,没人去找他和谈,而是长驱直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占了薛地。
入城之后,大家到处找郡守,却找不到。正在困惑之际,就听城外有人骂阵。大家登上城门一看,顿时乐了,嘿,老领导郡守正带着兵,在城下叫骂呢。
泗水郡的郡守,他有可能是在刘邦攻入城中的时候逃走的,也有可能是当时根本不在城中。不管怎么说,他总算是及时地带着部队赶回来了。
又一位老领导的到来,让刘邦等人又多了次学习的机会。这次的课程,主要是攻防战。
这一次,刘邦率大家亲自守城。等到城下的郡守打累了之后,忽见城门大开,杀狗匠樊哙和监狱长曹参双双杀出。历经血战,此二人现在已经是沙场上的老将了,甫一交手,郡守就招架不住,被曹参、樊哙一通好杀,大败而逃。
史书上说,郡守逃到了戚县,被刘邦的左司马,名字叫得的人追了上来,杀之。
杀掉了郡守,胡陵那边又传来了天大的好消息。萧何和夏侯婴,以其三寸不烂之舌,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竟然把泗水郡监给说得投降了。
于是曹参和周勃急忙赶赴胡陵,接管这座小城池。但是在接管的时候,还是发生了一系列不明原因的战斗。所以曹参和周勃的功劳簿上,又添了一笔。
公元前208年,四十八岁的刘邦从沛县出发,用了两个月的时间,就扫平了沛县周边地区,建立起一个根据地。这让刘邦的人生事业,达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高峰。
总结一下刘邦的处女战。这一轮赛事由四场小战役组成:攻胡陵、攻方舆、战丰邑、战薛地。这四场战事,让刘邦学会了什么叫兵法——但也许,早在沛县出师之前,他就已经研究透彻了。
兵法就是用兵,就是避实就虚。以胡陵、方舆两地来说,胡陵是实,方舆是虚。胡陵有郡监守护难打,方舆却不设防。所以刘邦的战术是,没有设防之地就夺取它,有坚固防线的地方就孤立它。胡陵之所以打不下来却主动投降,就是因为它被孤立了。
所谓的兵法,就是以少数的兵力,呈联结态势扫平虚地,孤立实地。最终让强势的对手,产生弱小的错觉。而让明明居于弱势的己方,形成强大的现实。此后刘邦攻入咸阳,以及与项羽之战,都是采用这永恒不变的战略。
此外,刘邦的战略目标,表现得极为庞大,但实质上的目的只有一个:任何时候也不要让战争在自己的家乡爆发。永远在别人家里打,以赢取富战略价值的道义资源。
以丰邑为中心的四座城,方舆距离最远,刘邦派曹参去守护,然后在城中大肆招兵买马。手下人把新招到的人手制成花名册,报上来让刘邦批阅。
刘邦接过花名册,拿眼睛一扫,不看名姓,单看籍贯。他要找沛县的人,沛县的人乡里乡亲,几辈人相互熟识,轻易不会闹翻脸。这就是刘邦的用人之法,老乡最可靠,但这个老乡,必须是知根知底的。
他发现了有周氏兄弟二人,哥哥周昌,弟弟周苛。此兄弟二人家在沛县,都在郡监手下担任泗水卒史。卒史是当时的官名,工资不低,俸禄少的有一百石,多的有二百石,不清楚这兄弟俩都吃多少。
于是刘邦特批,周昌周苛兄弟,组织上承认他们以前的工作资历,当上卒史那天就算起义了。然后任命哥哥周昌为职志,这个职务是管理旗帜的。弟弟周苛一时之间找不到合适的地方安排,暂时在刘邦帐下为宾客,实际上就是个作战参谋。
沛县这边起义形势一片大好,秦二世发火了,结果卫角首当其冲,被废了。
说起这个卫角来,极是好笑,他是卫国最后一任国君。秦始皇虽然一统天下,却留下了卫国一座小城池,卫国国君卫角,就天天蹲在自己家的宗庙里,他不敢出来,怕人发现,秦始皇也把他给忘了。现在天下大乱,秦二世忽然想起他,担心他也跟着起事添乱,遂将卫角废为平民。
接下来倒霉的,是陈胜和吴广,他们都被自己的兄弟杀掉了。
老兄弟自相残杀
吴广之死,极是莫名其妙。他本非将才,却因为首义之举,被推到了最高处,但是他胜任不了这个职位。当时的情况是,张楚的精兵,尽在他的手下,可是他不知兵机,在荥阳与李斯的儿子李由,打起了阵地战。
吴广之所以打阵地战,是因为他固有的思维模式。他以前做过的最大的官,就是屯长,这个职位就是送到前线当炮灰的。所以吴广的思维,仍然是下层小军官的思维,下层军官的职责,就是坚守阵地与敌军死搏。他完全意识不到自己是全军统帅,要考虑的是全局而非一城一地之得失。
看吴广这个样子,楚将田臧急了,就召开秘密军事会议,说,眼下周文已死,秦军主力说来就来,吴广却沉醉于阵地战的快乐之中,这样下去可不行。吴广不是听人劝的人,想让他听得进别人的意见,只有一个办法:杀了他!
于是田臧杀了吴广,把首级给陈胜送去,述说原委。陈胜大喜——他最担心的就是吴广,两人共同起事,功劳一样大,万一吴广来抢自己的位子,这可怎么得了?于是陈胜派使者给田臧送去一枚大印,任命田臧为上将军,派他去单挑秦将章邯。
可是,就连周文在章邯面前都不堪一击,田臧差周文很远,又怎么可能是章邯的对手?结果敖仓一战,田臧战死,陈胜这边的老兄弟,又少了一个。
还有个老兄弟邓说,替陈胜守在郏县,也被章邯轻松攻破,邓说逃回来,陈胜乘机以军机之罪杀之。
下一个被除名的老兄弟,是已经当上了赵王的武臣。武臣之死,是因为他姐姐惹出来的麻烦。
话说武臣手下,有老兄弟李良其人,军事能力其实也就一般般,他奉赵王武臣之命,去攻打太原,被秦兵阻于石邑,不能前进。不能前进就不前进吧,偏生那秦军的统领,还胡搞乱来,伪造了秦二世的招降书,呼吁李良弃明投暗。这封假招降书,让李良热泪盈眶,自感身价倍增,底气也足了。
然后李良返回邯郸,去见赵王武臣,途中突遇赵王车乘,李良急忙跪下,等车乘扬尘而过,才发现车上坐的是武臣的姐姐。武姐今天喝得有点高,根本懒得理会跪在自己脚下的人。其实武姐自己也不过是个脚底板还没洗干净的乡下土妞。但妞虽土,脑壳里的观念却具权力意识,一旦做了主子,就立即高高在上,耀武扬威,视以前的乡人为蔑如也。
这事让李良倍感愤怒。比较一下吧,你看人家秦二世,对自己多重视,亲自给自己写招降书。再看看赵王武臣,他姐姐竟然这样羞辱自己。自己到底应该跟着谁干,这还用说吗?
愤怒的李良追上武姐,一通狂砍。武姐死前一定很困惑,这人谁呀,有种你再来两杯,砍人算什么本事?
杀了武姐,李良于邯郸城中大开杀戒,赵王武臣被杀,死前连发生了什么事都不清楚。邯郸城中,只有张耳陈馀这两人朋友多,也最有见识,迅速地躲藏起来,逃过了杀身之祸。
武臣也被清除了,下一个死掉的老兄弟,名叫武平君畔,他死得更是离谱。当时在郯县,由陈县人秦嘉、符离人朱鸡石等率一支义军,正在围城。陈胜就派武平君畔去当政委,抓军权,统一领导,统一指挥嘛。可秦嘉却不想瞎统一,就故意说:“这个武平君畔,还是个小娃娃,你再看他起的这怪名字,怎么四个字啊?对了,陈王有密令,让咱们杀了他。”
武平君畔被杀,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死在两条路线的激烈斗争上。
陈胜派武平君畔去,目的是想抓住郯县城下这支武装的军权,可见他已经有很成熟的帝王思维了,因为秦二世也在这么干。
秦二世派了长史司马欣、董翳,到章邯的部队里来当政委,但这兄弟三人却没有相互残杀,而是合作得相当愉快。他们一直合作到了楚汉相争时代,始终在一起,始终没分开,演绎了动乱时代难得的兄弟情怀。毫不夸张地说,这三人才是当时最值得书写的人性闪光点,但因为他们太低调,太幸福,低调的幸福就没有了人生的起伏波澜,反倒引不起人们的注意。
注意到他们章邯老哥仨的,只有陈胜,因为老哥仨密切合作,先杀死了陈胜的老兄弟,柱国房君。然后三兄弟转攻陈县西南的张贺,干掉了张贺,陈胜就无法在陈县立足了。
为了打退秦军,陈胜亲自出马督战。督战的意思,就是派人拿刀按在张贺的脖颈上,拼死上前,打退秦军,如果后退,脑壳就没有了。于是张贺拼老命向章邯兄弟三人冲去,被章邯兄弟三人联手,啪啪啪拍死了。
老兄弟又死了一个,陈胜无比失望,回望陈县城中刚刚开始修建的宫室,陈胜终于意识到,好像称孤道寡这事,不是自己想象的那么容易。他只能战略撤退,丢开刚刚搭建起来的富贵巢、安乐窝,再度踏上逃亡的征途。
当陈胜登车时,替他驾车的老兄弟庄贾,回过头来,仔细地研究着陈王的脖颈,嗯,选择哪个角度下刀好呢?嗯,哪个角度更具诱惑力?
英雄失其所依
车夫庄贾袭杀陈胜,也不是无缘无故的。
简单说吧,庄贾是陈胜的司机。陈胜在称王之前,社会地位比庄贾还要低下,但陈胜首义成功,一举跃上人生的巅峰,就挑选了庄贾,做他的司机。
庄贾其人,史书语焉不详,史家避之不谈。但我们可以推敲一下,他是打哪儿冒出来的?
分析一下,当陈胜完成人生转型,从一名低贱的戍卒而称王之后,他会选择什么样的人来做他的司机?
司机这个工作,是很重要、很重要的,直接关系到首长的人身安全,而且对首长的隐私洞若观火、明察秋毫。不是这样的人,陈胜也不会让他当自己的司机,把自己的性命交付给他。
再说庄贾,他的来历有两种可能,一是庄贾原本就是九百戍卒中的一人,二是在大泽举事之后,加入起义洪流中来的。
如果是前者,那么庄贾一定是陈胜的小兄弟,死党兼亲信。陈胜再缺心眼,也不可能用自己不信任的人来当御者。
而如果庄贾是后来加入起义洪流的,他竟然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让陈胜对他的信任超过大泽起事时的生死兄弟,这种可能性基本上可以排除。连大泽乡共同起事的兄弟,都有许多人没有获得信任,他一个外来人,又怎么可能走近陈胜?所以庄贾既然能成为陈胜的御者,只有一种可能:他是最早追随陈胜,并目睹陈胜走上人生巅峰的人。
除了庄贾,至少还有一个人,目睹了陈胜人生的巨变。这个人就是和陈胜一道佣耕的旧友,陈胜那一句传世名言“苟富贵,勿相忘”,很可能就是对他说的。听说陈胜称王之后,这个人就找了来,哐哐哐敲击陈胜的宫门,大叫:“陈胜在家吗?快开门!陈胜开门!”结果被陈胜的宫门令给捆绑后赶走了。
等到陈胜出宫,这位朋友拦路大喊:“陈胜,是我呀,往这边看,你不认识我了?”他大叫陈胜的名字,陈胜无奈,只好装出刚刚认出他的样子,停车请他入宫。入宫之后,这位朋友被富丽堂皇的宫室震惊了,大叫:“哇,陈胜,你现在也抖起来了,哇!瞧不出你小样,居然也有今天!”此后这位客人,逢人就诉说陈胜以前的生活是多么悲惨。他这样做,不是不知道陈胜心里不痛快,可他要的就是让陈胜不痛快!
一块儿玩大的朋友,眼看着陈胜衣朱紫食金玉,心理极度不平衡,所以不停地故意提起陈年旧事,刺激陈胜。他的目的只有一个,给陈胜的幸福生活添点堵,不如此,自己的心理就无法平衡。最后逼得陈胜没办法,不得不宰了他。
这个问题,后来刘邦称帝的时候,也遇到了。虽然你已经走上了人生巅峰,但以前的朋友,由于心理严重失衡,一定会刺激你伤害你,以慰藉自己那颗失衡的心。但是刘邦通过烦琐而隆重的宫廷仪式,顺利地解决了这个问题,而陈胜,他称王时间太短,根本没有机会整合别人的心理。
也就是说,御者庄贾,当他为陈胜驾车的时候,心理也是极度失落失衡的。大家以前都是一个穷酸模样,凭什么你现在扬扬得意,坐在车上?而我却吭哧瘪肚,替你驾车,还要保护你的生命安全,凭什么呀?
庄贾比陈胜那位佣耕的朋友更有心眼,他勉强压制住心里的失落,从未在语言上刺激陈胜,但愤怒之火,却在心里熊熊燃烧。当陈胜败走之后,庄贾的机会终于来临了,他立即杀死陈胜,投奔了秦军。
陈胜之死,令天下英雄大为震恐,顿失所依。
史书上记载了陈胜的许多生活错误,如轻信小人、滥杀无辜、有功不赏、有过不罚、大修宫室、目光短浅等,以印证陈胜过早败亡的必然。但这些问题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天下英雄需要陈胜。
陈胜率先举旗而且成功,让他赢得了天下英雄的景仰,从此他成了天下英雄共同擎奉的战旗,成了领导抗击暴秦的核心。此时四方豪杰,莫不是扛着陈胜的招牌行事,就连跟陈胜顶牛抬杠,都要用陈胜本人的名义。比如郯县秦嘉、朱鸡石等人,他们杀掉陈胜派去的监军政委,却假称陈胜的命令。只有陈胜之名,才能够号令四方,虽然这个号令有点马马虎虎,但别人连这点也做不到。
陈胜,就像是一株参天大树,所有抗秦的暴力武装,都认为自己是这株大树上的一枝。如今陈胜突然被害,抗击暴秦的核心被彻底铲除,这让天下英雄,顿时不知所措。
陈胜死得极为彻底。一般来说,一号首长死了,就轮到二号首长风光了。论及当时的威信,陈胜第一位,吴广毫不相让,位居第二,算得上二号首长。但陈胜分明是早料到这一手,生怕自己死后,轮到吴广摆谱,提前一步把吴广除掉了。俩首长全都没了,让天下英雄,连个念想都不成。
当此之时,陈胜的侍臣吕臣,越众而出,组织了一支青巾裹头的部队,号苍头军,从新阳起兵,直捣陈县,打破城池,杀死庄贾,为陈胜报了仇。
陈胜之死,连累了西南路统帅宋留。他是当时陈胜派出的四路大军之一,先克南阳,再入武关。可等他占领了武关,秦军却抄他后路,重新夺回了南阳。宋留进退失据,就举双手投降了。
秦军把宋留押送咸阳,秦二世乐坏了,立即把宋留车裂。
此时天下英雄,各自为战,互不属统。原来陈胜的部将周市,此前他奉了陈胜之命,进攻原来的魏国领地,攻下来之后,就立了魏国旧贵族魏咎为魏王,他自己担任魏相。这时候他率主力向刘邦的地盘游动,游动到丰邑、沛县之地,派了使者入丰邑,面见守将雍齿说:“你知不知道?丰邑这块地,虽说是你们楚国的,但好久好久以前,魏国曾经建都在这里,所以这里应该是魏国的地盘。如果你雍齿带领丰邑回归魏国,就封你为侯。如果你执迷不悟,那就要打破丰邑,杀你个鸡犬不留,你自己掂量着办吧。”
雍齿出身世族,很体面的人家,只因为天下大乱,刘邦得势,才不得已跟在刘邦后面混,但心里很不情愿。此时周市一拉一打,雍齿就有了充分的理由说服自己,立即率丰邑归了魏国。
随同丰邑一起归了魏国的,还有方舆。
丰邑带着方舆归了魏国,就意味着刘邦刚刚建立起来的根据地崩盘了。刘邦此前付出的所有劳作,就此竹篮打水。更可怕的是,此后小小的沛县,就只能蜷伏于魏国的刀口之下,任人宰割。这就意味着刘邦的全面失败,他没办法跟沛县的父老乡亲们交代。
愤怒的刘邦回师,先来攻打方舆。方舆这座城是不设防的,一打就轻易攻克。曹参在此战中立头等功,刘邦封他为七大夫。
打下方舆之后,再来攻打丰邑,但雍齿的战斗力也不弱,刘邦打了一段时间,发现啃不下这块硬骨头,终于泄气了。
算了,回沛县吧。一打丰邑,就这么收场了。
回沛县,向父老乡亲们投诉雍齿。
从此刘邦恨死了雍齿,怨雍齿与丰邑子弟叛之。这仇,刘邦记了整整一辈子。
纵横帝王师
陈胜虽然死了,但他仍然活在豪杰们的心中。是真的活着,不带掺假的。
首先是他活在赵国,有了陈胜,才有了赵国。只是赵国现在有点惨,赵王武臣的姐姐因为乱摆谱,导致了老兄弟李良大发飙,杀掉了赵王全家。名士张耳和陈馀收拾残部,击退李良。李良就投奔秦将章邯去了。
然后张耳和陈馀召集门客,商议这事咋办,好端端的一个赵王,说没就没了。怎么办呢?宾客建议,张耳陈馀都是魏国人,虽然威信最高,但不宜在赵国称王,再想办法找找赵国的贵族吧。不久找来了个赵歇,于是赵歇就成了赵王。
同样的,陈胜也仍然活在楚国人民心中。当初最不买陈胜账的,是集结在郯县城下的秦嘉、朱鸡石部。这时候又来了个东阳人宁君,他很有威信,就建议另找楚国王室的后裔,越近越好,再立张楚大旗。不久找来个楚国贵族景驹,于是景驹就成为张楚之王。
一个陈胜倒下了,更多的陈胜站起来。新赵王、新楚王再次于地平线涌现,表明了抗秦义师生生不息、奋斗不止的玩命精神。话说景驹升任楚王,就派了使者公孙庆前往齐国,游说楚齐联合,共取天下。
景驹选择齐国,大概是因为齐王田儋,也曾是不买陈胜账的人。当初陈胜命部将周市取齐地,攻至狄县,田儋就把家奴捆起来,押到县衙,说家奴犯上欺主,要求斩之,县令大喜,就跑出来看杀人,不承想刚跑出来,就被田儋杀掉了。然后田氏族人占据狄县,恢复齐国,攻打陈胜部将周市,周市只好撤走。因为田儋和陈胜有过节,所以景驹认为齐国是盟友。
但没想到,田儋虽然不买陈胜的账,却知道齐国之所以恢复,全是陈胜的功业。所以使者公孙庆来到,田儋就愤怒地质问:“喂,你有没有搞错?陈王虽然兵败,但死活犹未可知,你们怎么可以不请示就擅立新王?”
公孙庆也是个杠头,当即顶撞道:“你齐国立王,也没向我们请示,我们当然没必要请示你们。”
田儋大怒,立斩公孙庆。于是楚齐联合的事,就成了泡影。
景驹虽然没多大名气,但新楚王旗号大张,再次让义军士气振作。只不过,现在抗击暴秦的领导核心,已经由陈县转移到了景驹这边。陈县那边,陈胜的侍臣吕臣,和秦军展开拉锯战,而刘邦,蜷缩在小小的沛县,终日不得安,就决定去寻找组织,去留县找景驹。
刘邦行在路上,忽见一队人马,不过一百来人,乌泱乌泱而来,双方互相派人联系询问,得知这支游击队的领导人,就是五世相韩的张良张子房。
刘邦与张良,终于相会了。这一年,是秦二世二年,公元前208年。
这一年刘邦四十九岁,张良四十三岁——张良生于公元前250年。
唉,都是奔四望五的年龄了,才找到机会出来混,这要托秦始皇死得太早的福。如果秦始皇再晚死几年,大家只能活活闷死。
刘邦与张良相会,双方都很慎重,相互谈价码,捻斤头。这一谈不要紧,把张良吓了一大跳。
张良发现,刘邦竟然能听懂他的话。
能听懂他的话,好像没什么吧?
不,张良所说的,是《太公兵法》,此书乃君主南面之术。这类型的书,讲的都是与普通人思维不在一个频道上的帝王秘术。简单说来就是,没有帝王素质的人,你跟他讲这个,他会把你扭送精神病院,因为他听不懂。只有潜在的帝王种子选手,才能听明白张良的讲述。
那么,张良又是打哪儿学到这怪东西的呢?
这就是有名的张良纳履的励志传奇了。张良本来姓姬,是韩国贵族之后,他爷爷和他父亲,五世为韩相。张良从小就过着锦衣玉食的幸福生活,仅家僮就有三百多人。但就在他二十岁那年,秦始皇来了,啪啪啪,像拍苍蝇一样把韩国给拍死了。张良悲愤于心,遂散尽家财,从此浪迹天涯。他先到淮阳求师,又东行访传说中的沧海君。沧海君给他引荐了一个大力士,打造了一粒重达一百二十斤的大铁锥,于博浪沙设伏,把大铁锥向秦始皇的巡车投掷了过去,却误中副车。秦始皇大怒,天下大索,从此张良隐姓埋名,逃到下邳躲藏了起来。
有一天,张良闲逛到下邳桥上,忽然前面来了个老头,走到张良前,啪唧一声,把自己脚下的鞋,甩到了桥下,然后说:“喂,小子,懂不懂得礼貌啊?还不快去把我老人家的鞋捡回来!”张良心知有异,就老老实实下桥,捡回鞋子,递给老头。可老头把脚一伸:“你有没有家教啊?给老子把鞋穿上。”张良还是不吭声,跪下来,替老头把鞋穿好。老头满意地道:“嗯,孺子可教,你听好了,五天之后,你在这桥上等我。”
过了五天,张良急忙来到桥上,却发现老头已经等在那里,见了他就大骂:“浑蛋,可恶,不是东西,让我老人家等你,太不像话了,五天以后你再来!”
又等了五天,张良早早地来到,发现老头比他更早,结果又是一通劈头盖脸的臭骂,让他五天之后再来。
又隔了五天,张良大半夜就蹲在桥上,不敢离开。不久就见老头晃悠晃悠地来了,见到他很开心,说:“对嘛,这才像话。”然后老头拿出一本书来,对张良说:“你读了这本书,就可以给帝王当老师了,十年之后天下大乱,十三年之后,你到济北来,谷城山下的黄石,就是我呀。”
老人走了,张良打开书一看,嗯,《太公兵法》。
他就这样得到了这本书。
但据《史记·留侯世家》中记载,这本怪书,“良因异之,常习诵读之”。读熟了之后,张良就在人群里踅摸过来,踅摸过去,遇到人就上前试探几句,看对方能不能听懂自己的话,听得懂的,必是帝王人选。听不懂,那就是普通人。结果张良一路试探过来,居然没人能听得懂他的话。
什么世道,连个有帝王潜质的人都找不到,张良很郁闷。
但他遇到刘邦时,刘邦却听懂了。
于是张良马上就明白了,眼前这个连名字都没有的刘季,他或许是自己值得追随的人。
这样一来,就产生了一个问题,读懂《太公兵法》,可为帝王师,连帝王师都可为,为什么张良自己不做帝王呢?
这是因为,帝王术所授,乃以少御众的心灵技巧。说明白了就是,以少数人甚至一个人凌驾于众人之上的心理技术。这门技术取决于运用者的高情商与高智商,除此之外还必须要有洞悉人心人性的大智慧。
你必须有极高的智商,比别人看得更深更远,才能立于不败之地。你必须有极高的情商,才能够通过只言片语调动别人而不是任别人随意摆布。你必须有洞悉人心人性的大智慧,能够预测未来的变化并提前布局应对。这三者少了一个,也不足以言帝王之术。
帝王的智慧,是不显山不露水的,其表现就在于纵然处于危局,也能够随机应变,化险为夷。比较一下陈胜和刘邦,就会发现,陈胜缺乏足够的眼光,意识不到一旦称王,就会引来四方觊觎,危机重重。他称了王,却让杀手庄贾做车夫,连最起码的识人眼光都没有,结果身死于庄贾之手。反观刘邦,他绝不会遇到陈胜这类麻烦,他天生是给别人添麻烦的人。
这样一分析,我们就明白了,所谓帝王术,与其他任何一门学问都差不多。如果只懂理论而缺乏这方面的素质,就只能当教练,而不能自己上场当运动员。张良就是一个优秀的教练,现在他发现了同样优秀的种子选手刘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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