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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腰斩咸阳

  一

  在另外的囚室里,冯去疾、冯劫已被单独监禁。赵高指使狱吏轮番对他们进行严刑审讯,要他们承认莫须有的罪名。这两位刚直的臣子宁死不肯自诬,破口大骂。狱吏将此情况报告给赵高,赵高对二世说:逆臣拒不认罪,还在狱中辱骂皇帝。二世大怒,下令将二大臣枭首。

  临刑那天,冯去疾、冯劫被禁锢在囚车中,押往咸阳城西的刑场。二人面不改色,神情自若。百姓们有的交头接耳,大多数人都茫然地望着这支行刑的队伍走过。他们在猜测着朝廷中发生的事情,也关注着似乎很快就会到来的战乱。

  李斯是在狱中得知二人被杀的消息的。他悲痛万分,心如刀绞。在他的心目中,冯去疾不失为一代良相,冯劫则为本朝名将,可与蒙氏兄弟和王翦父子相并列。如今良相惨死,名将冤逝,朝堂空矣!

  李斯也禁不住想到自己。难道二臣的今天就是自己的明天?李斯始终不相信会这样死去,他认定自己对国家有功,二世皇帝不过是一时被人蒙蔽,总有一天会翻然醒悟。使他不解的是:为什么这么多天来赵高不提审他,他究竟在打着什么鬼主意?

  李斯的担心并非多余。这些天来,赵高暂时放开李斯,实际上是另有图谋。他在挖空心思地搜集着李斯的"罪状",以便在"按律行事"的旗号下"名正言顺"地将李斯置于死地。

  赵高的注意力集中在三川郡守李由身上。他准备先拿李由开刀,然后再及李斯,是所谓"以子联父"。

  

  赵高派出的人秘密潜入了三川郡,他们四处打听,广泛搜集,不遗余力。

  三川郡自打章邯军平灭了吴广的队伍以后表面上比较平静,但吴广的余部和被打散的兵卒并未偃旗息鼓。他们袭扰官府,劫富济贫,并对杀害义军将士的刽子手们进行报复。

  

  章邯和吴广军在曹阳的对峙历经两三个月之久。此间虽有小战,但两军并未全面交锋。激战的展开是在田臧假托陈胜之命取得了军权,杀死了吴广,分兵迎击秦军之后。那些战斗激烈而残酷,因士气受挫战斗力大大减弱的农民起义军敌不过人多势众的章邯秦军,遭到了惨痛的失败。分裂夺权的田臧阵亡了,成千上万的义军将士血洒战场,更有很多人被俘。最惨的是这些义军俘虏。他们被秦军官兵任意凌辱,遭枭首剜心者有之,断肢劓鼻者有之,有的则被成排地绑在树上,割碎而死。三川郡的郡兵们也参与了这场血腥的屠杀,他们甚至比章邯秦军还凶恶十倍,因为他们遭受过义军的打击,对义军怀有刻骨的仇恨。

  吴广余部和逃散兵士或目睹或耳闻了这一幕幕惨景,惨死者中有他们的同伴和亲朋。他们把泪水咽到肚里,把仇恨记在心里,一伺章邯军移攻他处之后便开始寻机报复。他们放火烧毁了官员的宅院,把捉来的郡兵以牙还牙地绑在树上割碎杀死。郡主李由也遭到多次袭击。他不得不百倍地加强了防范,夜里不敢出门,枕戈而眠。

  赵高派出的密探对上述这一切都了解得一清二楚。但他们形诸文字后呈报给赵高的却是面目全非的"事实"。他们向赵高禀报:三川郡群盗虽灭,但余盗未尽,且有死灰复燃之势,原因是李由养虎贻患,不仅不积极主动地剿捕盗贼,反而帮助盗贼,为他们提供藏匿之便。恰好那时三川仓粮食被抢,密探们如获至宝,将这事件列为李由"通盗"、"资盗"的证据。

  身为郡守的李由太麻痹了,他对密探们的这些行动竟一无所知。他还给家中捎信回去,告知他的父母三川郡战事已息,请父母不必牵挂。然而,就在这时,一张巨大的网正在急速地收拢。

  赵高自打掌握了李由的"证据"以后,又开始在李斯身上作文章,试图用"事实"印证其子"通盗",其父也必"通盗"。经多方打听,他得知了一点蛛丝马迹:李由曾派人送信来家。这信是何内容?现在哪里?这个问题很快成为赵高的关注点,并以突然袭击的方式派人对李斯的家进行了搜查。

  昔日的丞相府混乱起来。冯夫人是个软弱而没主见的人,自李斯被抓走后已病卧在床,如今又遭抄家,病情更加重了几分。她无法阻止这无理的搜查,更不知如何向来人进行解释,只是在病榻上呻吟不已。他的儿子、女儿们也都惊慌失措。有人违心地向来人陪着笑脸,有人则暗中垂泪。只有莹女还算镇定,她质问来人为何无故搜查丞相宅第,挺身与他们辩理。

  来人起初并不知道莹女是何许人也,经询问才知是李斯的妾室,来自原楚国故地。于是,他们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回去后向赵高作了禀报。

  善于罗织罪名的赵高又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着手设置新的圈套。

  这天,莹女与一婢女提着食盒来到狱中探视,狱卒竟破例地没在一旁监视,故意给他们提供方便。莹女见李斯头发蓬乱,身体羸弱,不禁泪如雨下。她安慰李斯万勿过于抑郁,多多保重身体,蔽日浮云终会散去,不白之冤总能昭雪。并告知李斯,家中一切尚好,请他不要牵挂。她闭口未谈搜查之事,对冯夫人的病情也讳莫如深。

  李斯摇头道:"我已入狱多日,未被审讯,也无人过问。我担心这不是好事,很可能是奸佞之人正在编造罪状,一旦其谋划已毕,我将大难临头。"

  莹女道:"夫君万勿胡乱猜想,事情或许不会那么严重,一旦皇帝得知此事,会主持公道的。"

  "皇帝?"李斯痛苦地一笑,"皇帝陛下是无暇顾及的,他有他的事。可叹我李斯辛勤一生,从无二心,却被无端猜疑,任意涂抹!"

  李斯的眼中噙着悲愤的泪水,莹女再也止不住悲痛,低声啜泣起来。

  这一幕都被赵高安置在隔壁囚室的心腹偷听到了。待莹女刚刚走出囚室,便有两个如狼似虎的狱卒将莹女抓了起来,囚禁于他室。

  就在这天下午,李斯第一次被带出囚室,接受审讯。李斯迈出大门的一刹那,感到像是来到了一个久违了的世界:晴朗的天空,温暖的阳光,空气也竟如此清新!他甚至忘记了即将进行的提审,贪婪地陶醉在这崭新的天地中。

  但是,狱卒却没有容许李斯在外面久留,他们把他带到一间比囚室洁净了许多的屋子里。这屋子正面是一张桌案,两旁有狱卒数人各执一根刑棍,杀气腾腾。李斯惊魂未定,赵高从侧室内走了出来,端坐在那张桌案的后面。

  "李斯,你可知罪?"赵高厉声问。

  李斯好久没见过赵高了。以往的印象是:轻声慢语,笑脸常开。今天却完全改变了模样:怒目圆睁,满面杀气。李斯已经完全不认识这张面孔了,他意识到,昔日那个谦恭有礼的赵高已经死了。

  "我无罪。"李斯无畏地回答。

  "无罪?我问你:你儿子李由暗中’通盗’、’资盗’的事你可知道?你与他是否有书信联络?你们父子间有何勾结?速速招来!"

  李斯听到这一连串的发问,如同遭到一阵阵的重击,头轰轰然。他暗想,赵高好狠毒,这不是分明要将我父子问成谋反罪吗?依刑律,此罪属十恶不赦,处理十分严厉,或枭首,或车裂,或腰斩,还要灭其宗族。我决不能任其诬陷,受此不白之冤!

  这样想着,李斯理直气壮地回答:"所言’通盗’、’资盗’之事,我一概不知,想必是郎中令弄错了吧!"

  "这两封书信你可记得?"赵高随手抖开两封帛书,对身旁一个专记犯人供词的刀笔吏道:"念!"

  小吏遂大声念道:

  父亲大人膝下:儿叩别以来,倏已五月。孺慕之忱,时萦寤寐。窃思远戍边郡,不能晨昏侍奉,子职未尽,心何能安!只因郡中盗发,荥阳被围,未能言归,得事双亲之乐。顷奉严示,跪读之下,已送吴广军粟米千石,使其勿相逼太急。父云:天下苦秦久矣,儿颇有同感。且观风云变幻,以待良机。儿敬尊父命,未敢疏忽,以累堂上之忧。专此上禀。

  接着,小吏又准备读下一段,李斯大叫道:"诬陷!光天化日之下怎可随意编造?"

  赵高阴险地笑了笑,没有吱声。随即一摆手,一小吏走上堂来,赵高向他努了努嘴,说:"那个盗贼亲眷可曾招供?"

  小吏有些语塞,但马上随机应变道:"她……她已供认,其异母弟因犯偷盗罪被处以辱刑,剃去须发,因而不满朝廷,至楚地盗起,便投入吴广军中,曾随队攻打三川郡,现今死活不知。"

  "好!"赵高得意地一笑,道,"将那通盗女囚押上来!"

  话音刚落,两狱吏拖来一个被打得遍体鳞伤的女囚,当李斯的目光落到那女囚身上时,他禁不住失声大叫:"莹女!……"随即,不顾一切地冲上前去,用带着刑具的双手扶住莹女。

  莹女因伤势过重,已气息微微。她终于认出了李斯,热泪滚滚流下。她张着嘴,好半天才吃力地吐出几个字:"夫君……妾去了……"说罢,便闭上了眼睛。

  李斯如遭五雷轰顶,只觉得天昏地暗,颓然跌坐在地上。

  赵高恶狠狠地问:"李斯,你家居盗贼之乡,又纳盗贼亲眷为妾,不仅’资盗’、’通盗’,还与盗贼多有瓜葛,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李斯愤怒到极点,大骂道:"赵高奸贼,你陷害忠臣,草菅人命,必遭报应!"

  赵高狞笑道:"你拒不认罪,可怪不得我了!"

  这时,只见赵高使了个眼色,李斯遂被强行拖进刑讯室,接着便是一阵雨点似的鞭笞。李斯被打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不多时,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李斯醒来时,发现又回到了那间阴暗的囚室。身下是发霉的茅草,有狱中鼠在窜动,像是啮食着伤口上被打烂的皮肉……

  二

  又一个清晨到来了。李斯曾有过如日出东方般的辉煌,而今,他却沉入日暮途穷之中。似乎从峰巅跌入谷底,由阳春进入寒冬。他万万没想到事变来得这么突然,晴空一阵惊雷,便带来铺天盖地的暴风骤雨!

  

  刑伤痛极之时,李斯想到了死。他感到已经走到生命的尽头,死神正张着利爪向他扑来。他恐惧至极,悲伤至极,仿佛一切都已完结,命运甩给他的只有这一个冰冷的选择。

  

  他做过一个恐怖的梦,梦见冯去疾、冯劫提着血淋淋的头颅来见他。他们说,这头颅是被二世皇帝和赵高砍下的,过不了多久他也会身首异处。二人叮嘱李斯,枭首后不要让那头颅丢了,更不要让野狗吃掉。阴界里的无头鬼是最卑贱的鬼,有如人间做苦役的刑徒。二人还宝贝似的将各自的头颅放在胸前,说,头比心重要,人心都是坏的,人的罪恶都由心而发。无心可以,无心可以减少罪恶,但无头断然不行,因为头主思索,头是主宰。

  李斯还梦见了莹女。她穿着一身血红长裙,衬托着一张惨白的脸。她说,这红裙是用自己的血染成的。她深深地思念着李斯,但并不希望李斯来阴界和她相会,阴界太凄苦、太孤独、太可怕,能在梦中相见足矣。

  李斯被这恶梦吓得大汗淋漓,蜷缩成一团。他觉得好冷,像是赤身裸体于冰窟之中。

  这天早上,李斯粒米未进。眼前总是晃动着那可怕的梦影。

  两个狱卒走进了囚室。他们拿来笔墨和竹简,让李斯写认罪书,限令他两日内必须完成。他们说这是上面的指令。若是到时不能写成,上面怪罪下来,咎由自取。

  李斯接过竹简,感慨万端。他对这竹简并不陌生,在竹简上,他写过名传天下的《 谏逐客书》,用雄辩的道理和优美的文字打动了秦始皇,使其收回了成命,扭转了秦廷用人方略的偏差;在竹简上,他陈述过统一天下的大计,使秦始皇抓住了万世难逢的时机,挥戈东向,先弱后强,逐次并灭六国;在竹简上,他进献了中央集权的国策,使初定天下的秦王朝建立起大一统的政治格局;在竹简上,他还向二世提出"督责之术",严刑峻法于天下……

  今天,他又展开了竹简,却是要以囚徒的身份认罪服罪,两相对比,他怎不悲愤难已,百感交集!

  他拿起了笔,复又放下;放下了,又拿起来。翻滚的心潮终于化作这样一篇文章:

  臣为丞相,治理国家,已历三十余年。先王之时,秦贫弱狭小,地不过千里,兵仅数十万。臣竭尽微薄之才,谨慎奉行法令:派遣谋士携重金游说诸侯,暗中加强兵备,整饬朝政,赏功罚过,终于扫平六国,俘其国君,一统天下,尊秦为天子,一罪也;开拓疆土,北伐匈奴,南定百越,以张强秦,二罪也;尊重大臣,盛其爵禄,借以巩固君臣关系,三罪也;立社稷,修宗庙,以示皇帝英明,四罪也;统一度、量、衡,公布天下,以明秦之建树,五罪也;车同轨,治交通,巡游全国,以显示君王之志得意满,六罪也;缓刑薄赋,收拾民心,使万民拥戴君王,至死不忘,七罪也。像臣这样的人,罪足以处死,幸蒙皇帝不弃,苟活至今,愿陛下明察!

  李斯"认罪书"上所列这七条"罪状"实则正话反说,句句都在自扬他的功劳和忠诚,名为"认罪",实为表功;一半是哀怨,一半是乞求。李斯不像冯去疾、冯劫那样刚烈无畏,视死如归,他怕死,怕丢掉他历尽千辛万苦得到的荣华富贵,怕失去他视若生命的爵禄权力。如同他不遗余力地争名争利一样,不将努力用到极限,他是决不甘心这样死去的。他觉得冯去疾、冯劫对自己的生命和功名太不珍重,他们的死,壮则壮矣,勇则勇矣,但缺少全力的奋争,终究是一件永难弥补的憾事。

  李斯在决定作最后争取的时候仍寄希望于二世皇帝,他执著地认为,二世皇帝是受人蒙蔽,做了糊涂事。他期待着录其功、释其罪,正视听、申正义,允许他重返相位,再效全力。

  任何一个希望的升起都会像朝阳初上那样放射出灿烂的光芒,此刻,李斯的心情便是如此。他仿佛觉得身上的刑伤已经好转,疼痛已经减轻,精神也好了许多,如同一片干涸龟裂的土地上飘洒下一场湿润的春雨。

  李斯将这奏简小心翼翼地卷起,外面捆上一根麻绳,如同包裹着一个小生命。他强作笑脸将这奏简交给面目可憎的狱卒,拜托他妥为呈送,甚至用力支撑着遍体刑伤的身子向狱卒行了个大礼。狱卒好生奇怪:难道这罪囚已认罪伏法,如若不然,何以这样谦卑?但是,丞相入狱,断无生还之理,自古已然,认不认罪不是一样要被处死吗?何喜之有?

  李斯呈上奏简以后,便开始了焦灼的等待。他忽而信心十足,忽而又心灰意冷;忽而觉得大有希望,忽而又感到前途渺茫。他心里很乱,只嫌时间过得太慢,巴不得马上就会得到皇帝的批复,雾散天开。

  然而,李斯的奏疏并未送到二世皇帝手中,这中间还有一个赵高,这是一个不可逾越的障碍!

  赵高慢腾腾地打开了那奏简。阅过之后,脸色大变,大怒道:"这哪里是认罪书,这不是表功吗?他既为囚犯,安敢上疏?"

  赵高将奏简扔在一旁,怒目而视恭立一旁、惶然失措的狱吏,喝问:"李斯写此疏时你可知道?"

  "不知。"狱吏怯生生地说。

  "罪囚如此胆大妄为你竟不知,难道只有明火执仗地犯上作乱你才知道吗?"

  "这……"狱吏汗流浃背,浑身颤抖。

  "来人,将这渎职恶吏笞五十,处辱刑!"

  "请大人饶恕,小人愿将功补过!"狱吏乞求着,不住地叩头。

  "晚了。"赵高冷冷地说,"刑后再观后效,若不思悔改,定斩不赦!"

  狱吏被重重地挨了五十鞭子。行刑者原为狱吏手下,他们借机发泄私怨,打得很重。笞刑已毕,被连拉带拖施以辱刑。他的很高很美的发髻被打开了,又被快刀剃了个精光,那口好胡须也剃得一根未剩,形同受了宫刑的不长胡须的阉人。秦地男子以蓄须、蓄发、梳髻为美,狱吏受此污辱,比受鞭笞还难受,他觉得没脸活在世上,触柱身亡。

  狱吏的死使狱中的气氛紧张起来。继任的新狱吏吸取前车之鉴,加强了对囚犯的看管,狱卒昼夜在李斯的囚室外踱来踱去,李斯稍有差池,便会招来一顿训斥或毒打。李斯不敢打听上疏情况,心中的负担越来越重了。

  对李斯严加看管的同时,严酷的刑讯也在进行着,他几乎每天都要被提审,每次审讯都要严刑相逼。他的身上不知挨了多少刑棍皮鞭,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多处伤口溃烂化脓,整天流着脓水。李斯的身体越来越弱了,他经常发烧,咳嗽不止,夜里难以入睡。他终于无法应付这一次接一次的审讯,违心地承认了通盗谋反之罪。

  就在李斯绝望的时候,有一天,囚室内来了一个陌生人,此人自称是专管纠察刑案的御史,叫陈且,说是李斯的上疏二世皇帝已阅过,暗中派他来查实此案。

  李斯闻听,如遇救星,感激涕零,向着咸阳宫的方向叩拜不止,口中连呼:"皇帝圣明!皇帝万岁!"

  陈且道:"丞相之冤,陛下已知,请丞相详述原委,在下愿代为转达!"

  李斯哽咽了,激动不已地说:"御史若能代我申明冤情,斯就是死也甘心了!"接着,他把如何受害、如何入狱,以及赵高排斥大臣、构陷忠良的事说了一遍,恳请陈且代为禀报二世,明忠奸,辨是非,整饬朝纲,重振帝业。

  陈且不住地点头,深表同情,又问:"听说令郎李由在三川郡资盗、通盗,可有此事?"

  李斯摇头道:"我入朝为官已历三十余年。一直忠心奉主,并以此教导吾子。以我丞相之家,备受隆恩,怎会与盗贼合污,反对朝廷?"

  "既如此,丞相为何招供?"

  "一言难尽。酷刑相逼,痛苦不堪,违心自诬,不过是为避皮肉之苦。"

  "丞相是否准备听凭处置?"

  李斯愤然道:"断然不能!我拟再次启奏陛下,请陛下明断!御史若能代为转达,斯终生难忘!"

  陈且想了想,说:"丞相冤情,小臣甚感不平,自当效力,你写吧!"

  于是,李斯又书写了一份奏疏,交给了陈且,茫茫黑夜中似又见到一线光明。

  三

  那个叫陈且的御史与李斯告别后并未前往咸阳宫,而是悄悄进入了贵族区内一座新建成的大宅。

  在一个宽敞明亮的厅堂内,赵高在等着他。

  "此行如何?"一见面,赵高便迫不及待地问。

  陈且喜滋滋地说:"郎中令真是料事如神,李斯聪明一世,竟未认出我这个假御史,还说要好好报答我呢。"

  "他说了些什么?是否与口供相同?"

  陈且收敛了笑容,说:"李斯出尔反尔,根本不承认自己有罪,竟再次上疏鸣冤!"说着,从袖中取出李斯的奏疏,递给赵高。

  赵高连看也没看就将奏疏扔在一旁,咬牙切齿地说:"李斯如此顽固不化,我倒要看看他究竟是怎样一副钢筋铁骨!"

  陈且在一旁附和道:"郎中令说得对,李斯再硬还能硬过刑杖?依小人看来,莫如尽快把他处死,免得夜长梦多!"

  赵高何尝不愿让李斯速死?但却不能在罪名未成立时匆匆动手,这样,不仅难服群臣,就是二世皇帝那里也无法交待。赵高又是以善治刑律名传朝中的,若是不明不白地杀死一位丞相,他岂不是要名声大坏吗?

  赵高打定主意让李斯在刑杖下屈服,对李斯的逼供日甚一日。他几乎用尽了所有的刑具,把李斯打得死去活来。起初李斯还对陈且抱有幻想,指望陈且来解救他,后来才明白自己受了骗。他绝望了,不再更改口供,承认自己确实犯有通盗谋反罪,并在狱卒的逼迫下写了认罪书。

  胡亥自打将李斯的案子交给赵高审理后,一直没有过问。他对赵高很放心,他也无暇顾及此事,他不愿为这点小事耗费自己的时间,他关心的是及时行乐,抓紧匆匆易逝的每一天。

  然而,正当赵高准备了结李斯案件的时候,二世却忽然心血来潮,派人来到了咸阳狱。赵高闻讯,吓得非同小可,他生怕李斯再次翻供,给案件的审理带来预想不到的麻烦。赵高虽已架空二世,自掌大权,但二世仍然是皇帝,掌握着生杀予夺之大权,谁能担保天上没有雷霆?赵高暗怨二世没有事先和他打招呼,深悔自己粗心大意,消息闭塞,导致今天的猝不及防。

  值得庆幸的是,事情的发展不像赵高担心的那么严重。二世的使者见到李斯后,李斯根本没有推翻自己的口供,一口咬定自己确属有罪。李斯是被骗怕了、被打怕了,误以为二世的使者还是赵高的密探,吐露真情只能再度遭受毒打。

  李斯可悲地失去了一次向二世申辩的机会,尽管这机会未必能够给他带来命运的转机。

  赵高得到详情,心里像是一块石头落了地。他吸取了以往的教训,不敢再疏忽耽搁,在使者离开咸阳狱以后,马上带着李斯的认罪书去见二世。

  这天,二世正在六英宫中,秦二世有个"宏愿",他要在一年内住遍八百里关中的三百离宫,饱览各宫之胜,遍幸各宫娇娃。他预计每日一宫,日日换新居,天天餐美色。他现在所居的六英宫是秦昭王所建。秦昭王在位五十六年,较有政绩,留下过许多值得记取的治国佳话和深刻教训。其中有一件应看作是他的一大失误:在他继位第七年的时候,他在六英宫中接见了一位赵国的使者,与其进行了长时间的、毫无戒备的谈话。后来他才知道,此使者原来是赵国国君赵武灵王装扮的,赵武灵王此行的目的是刺探秦国虚实,了解秦昭王其人,制定从北面迂回攻秦的计划。秦昭王深悔自己疏忽,马上加强了对赵国的防范,后因赵武灵王死于宫廷政变,秦国才未受到赵国的攻击。

  此事之后,秦昭王令史官记录在册,以此警示子孙,切勿安而忘危。

  二世胡亥住进六英宫后却全然不像他的先王那样注重国家安危。他感兴趣的是充实在宫中专供皇帝临幸的美女,还有以宫名命名的具有独特风味的陈年佳酿。

  二世早已把派人去咸阳狱的事放在脑后,直至使者前来向他禀报时他才忽然记起,他没有过多地追问,只是说,既然李斯已经认罪,那就按律令处置吧。他说得很轻松,全然不似处置一位久在相位的重臣。

  赵高到六英宫时几乎是与二世的使者脚前脚后。赵高装作郑重其事的样子将所谓案情经过作了详细禀报,并呈上有李斯签名画押的"认罪书",请二世过目。

  二世阅毕,对赵高甚为感激,说:"郎中令为国除害,忠心可嘉,这次要不是你,我几乎被李斯出卖!"

  赵高献媚地说:"臣心中只有陛下,臣活着就是为了陛下的安乐。恶人一日不除,臣寝食不安!"

  二世拉着赵高的手,说:"赵卿,你真是朕的知心之臣啊!"

  "陛下,李斯罪状已成,该作何处置?"赵高见二世对此案已确信无疑,终于抛出正题。

  二世道:"赵卿熟知狱事,依律当处何罪?"

  赵高恶狠狠地说:"具五刑、腰斩、灭族!"

  "那就依卿所奏!"二世满口应允。

  赵高又问:"李斯之子李由伙同其父通盗、资盗,罪不容诛。此人在三川郡,仍为郡守,不知是否也应将他抓获归案?"

  "那还用说?赶紧去三川郡把他抓来不就完了?"二世仍然是那样轻松。

  李斯父子的命运就这样荒唐而草率地被确定下来。赵高既得二世圣旨,一面将李斯打入死牢,准备处死;一面派人火速前往三川郡,去抓李由。

  三川郡还是老样子:民不聊生,"盗贼"遍地。"盗贼"是官府对那些起来造反的百姓的诬称。实际上,腐败透顶,鱼肉百姓的秦廷官僚才是天下之大盗,祸国之蟊贼!他们一方面肆意地颠倒着是非曲直,另一方面向"大逆不道"的人们举起了屠刀,意欲除之而后快。

  身为郡守的李由自然是站在官府一边。他并未像赵高诬陷的那样"通盗"、"资盗",却是疯狂地对反秦百姓进行镇压。他残忍地杀死了很多义军士卒,同时又陷入疲于应付、进退维谷的困境。郡中诸城不断受到义军的攻打,而郡中兵马有限,士气低落,多数情况下都是龟缩城中,不敢与义军交战。到了秦二世二年(公元前208年)秋天的时候,李由的日子更不好过了。这时候,项梁义军已渐壮大,拥立了楚怀王之孙心为楚怀王,定都盱眙,自号武信君。项梁先是采纳了谋士张良的建议,占据了韩地,接着又在东阿、濮阳击破章邯军,乘胜攻打定陶,再破秦军。与此同时,项羽、刘邦则率部大败秦军于砀郡之雍丘,并浩浩荡荡地向三川郡杀来。

  郡守李由哪能抵挡住这支队伍的进攻?项羽年轻有为,英勇无比;刘邦老成持重,多谋善断。加之义军正处于大胜之后,士气高涨,一经交战,三川郡兵便被打得落花流水,李由也被杀死在阵中。

  赵高的使者到达三川郡时,李由已成刀下之鬼,使者见三川郡如此危急,不敢耽搁,赶紧潜回咸阳,向赵高报告了这一切。

  赵高并不担心义军会打到咸阳。他只是为未能亲手杀死李由感到遗憾。不过,李由既死,也了却他的一块心病,眼下,只剩尽快处斩李斯的事了。

  八月的一天,李斯被判五刑,在咸阳市腰斩。五刑是黥刑、斩左右趾、笞杀、枭首、菹其骨肉等五种伤残肢体的肉刑,五刑之后,再加腰斩,足见手段之残忍。李斯听到这一宣判后并不感到意外,他早就料到赵高不会轻易放过他。但是,他却无法驱除面临惨死的恐惧。在宣判的那一刻,他昏昏沉沉地像是灵魂已飞出躯体,他恍惚间看到了血淋淋的被斩断的肢体,那零散在地的从腹中流出的五脏,还有那殷红的鲜血。他不敢再想了,瘫坐在囚室的地上,昏死过去。

  李斯醒来时,已被捆绑着连推带拖地押出囚室,押往咸阳市。猛抬头,忽见小儿子李忠也被押解而来,在他后面还跟着他的夫人冯氏、子女、族人,长长地排了一大队,像是被送往屠场的牲畜。

  李斯看到,冯氏病弱不堪几乎不能走路。李斯一阵心酸,不禁联想到自己入狱以后冯氏精神上受到的莫大摧残。再看那些无辜受到牵连的亲族,还有不少是未成年的孩童,更是心如刀绞。他仰天长叹道:"忠臣何罪,遭此惨祸?妇孺无辜,竟被族灭!碌碌终生,从此休矣!"

  李忠今年刚刚十七岁,他是糊里糊涂地被捆绑而来的。他不知道他全家究竟犯了什么罪。见到他父亲被折磨得三分像人、七分像鬼,更是肝肠寸断,泣不成声。

  李斯像是好久没见到爱子了。他本来盼着爱子能够有所成就,继承家业,想不到年纪轻轻也跟着走上刑场,心中充满了歉疚。他不知道该怎样安慰儿子,只是愣愣地看着儿子,希望能在这最后的时刻再次体验一下温馨的父子之情。

  

  突然,李斯从李忠那张孩子的脸上朦胧地看到了另外几张面孔,他们是晏丙、宫强、东野淳。当年,在上蔡东门走犬逐兔时,这三个人也是像李忠这样的年纪,他们天真诚挚,充满朝气。那是怎样难忘的结识啊!热诚的相见,友谊的长谈,欢快的游戏,飘香的野餐……

  这一切似乎很近,近在咫尺;又像是很远,远隔着一个朝代。当年那几位乡友早成了骊山陵的朽骨,他们的阴魂还在那里游荡。李斯感到无颜面与他们相见于地下,是他违背了那个"苟富贵,莫相忘"的约定,是森严的等级疏远了他们的关系,是冷酷的王朝法令将他们置于死地。李斯用自己的双手葬送了这段美好的友情,又在名利的驱动下一步步走向丑恶,走向毁灭!想起这些,李斯惭愧至极,无地自容!

  恍惚间,眼前的晏丙、宫强、东野淳又变幻为韩非,李斯的心中又一阵深深地作痛。李斯与韩非本为同窗好友,只是为了维护一己私利,才将韩非视为不共戴天之敌,终于由嫉恨而仇杀,迫使一代才子饮下了致命的毒酒……

  历历往事如同支支利箭在刺穿着李斯的心,他好难过,好悔恨!他悔不该被名缰利索束缚了自己的脚步,唯利是图地谋求荣华富贵。他苦苦地争夺了一生,奋斗了一生,但到头来还不是赤条条地离开了这人世间?他追求的一切尽管都如愿以偿,但到头来还不是化为乌有?人哪,一辈子争来斗去究竟为了什么?未得到时想得到,得到了又如何?世间都说富贵好,却不知富贵如浮云,云散万事休!

  直到现在,李斯才觉得是彻悟了人生。他不无留恋地对儿子李忠说:"儿啊,还记得为父给你讲过的在上蔡家乡东门外走犬逐兔的趣事吗?若能与你牵黄犬,臂苍鹰,逐兔郊外,尽享平民之乐多好啊!可惜我们再也不会有那样的日子了!"

  李忠泪汪汪地望着他的父亲,禁不住哭出声来。李斯更是悲恨交加,老泪纵横,那队等待处死的家人亲族也爆发出一片哀嚎声。

  行刑的时刻到了。

  赵高下达了行刑的命令。

  刽子手们举起了屠刀。

  残忍的砍杀、飞溅的鲜血、遍地的尸体……

  咸阳市成了一片血海,映照着血一样红的冬日的阳光……

  远处,有位白发老者唱起了《 成相》曲,他是公孙鸿,已老态龙钟,还瘸了条腿。他拄着拐杖,且行且唱,唱着一曲凄凉的挽歌:

  无道君,所以败,奸佞横行忠是害,嗟我名相,独不遇时折贤才!

  观往事,宜自戒,功名利禄皆身外,定不可贪,官去财空何悲哉!

  不知戒,后必再,如蝇逐臭更复来。宜鉴前车,清静无为本长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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