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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焚书坑儒

  一

  李斯的丞相官邸建筑在一个南高北低的地形上。这是他求神问卜的结果。卜曰:"宇,南方高,北方下,利贾市。"即利于经商。其实,李斯并不想经商,但他和商人一样重利。他"卜宅而居"不是希图"商场"上获利,而是想在"官场"上获利。在他看来,后者之利不知要高于前者多少倍。

  这些年,李斯称得上是大吉大利。他成为总揽百官的丞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谓功成名就,威风八面。最难得的是皇帝对他的信任和器重。他经常受到皇帝的单独召见,得到令人眼热的众多赏赐,而他所兼任的寿陵总管这样的官职,更非皇帝的亲信之臣莫属。

  所有这些成功都是他善于揣摩、迎合皇帝心理的结果。平日里,他十分注意观察皇帝的言谈举止和神情,他能够准确地判断出皇帝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他发现,自从统一天下后,秦始皇的三大喜好越来越突出:一是好大喜功,喜欢别人对他歌功颂德;二是喜好声色,宫宇不辞其奢华,美色不厌其多;三是好求长生之道,向往成神成仙,长生不老。李斯把迎合皇帝的这三大喜好作为自己的行动准则,只要皇帝高兴,他全然不顾民力财力的消耗、国家利益的损害。他明明知道大兴土木、严刑重赋将导致民不聊生,但他不去谏阻,而是唯皇帝之命是从。他已不大看重丞相的职责,他看重的只有自己的爵禄。

  对于这一切,与李斯共事多年的淳于越是看得清楚的。淳于越现在的官职是博士官,为皇帝顾问,并教导太子。

  淳于越很少与李斯叙旧和交谈。但是,当淳于越看到李斯越来越变得嗜利如命、明哲保身,特别是听说他在骊山陵亲自下令杀死了十多个工匠之后,淳于越却觉得再也不能袖手旁观了。于是,找了一个空闲的日子,淳于越登门造访了李斯。

  此时,李斯正在饶有兴趣地在厅堂里观看歌舞。这一队八人的舞伎是秦始皇新近赏赐给他的。这八名舞伎正当妙龄,个个风姿绰约,婀娜秀丽,堪称国色。本来,这些舞伎都是在梁山宫侍奉皇帝的,皇帝念及李斯总管骊山陵营造劳苦功高,特意割爱而赠李斯。

  李斯领受如此重赏可谓受宠若惊。在八名舞伎送达丞相府的当天便马上写了一道谢恩表,感激皇帝的大恩大德。这宛若天仙的一群舞伎使丞相府顿增光彩,也使李斯心旷神怡,仿佛年轻了许多。只要是没有推不开的必须办理的公务,他便厮守着这些美女,饮酒作乐,夜晚则召其同寝,将夫人冯氏和那个未正名的夫人莹女渐渐冷落在一旁。

  淳于越的到来使李斯感到扫兴,但是,碍着老朋友的面子,他还是很不情愿地令舞伎退下,将淳于越迎进厅堂旁边的一间小客厅里。

  "丞相别来无恙否?"因为是在李斯的私邸,淳于越没有按循繁缛的等级礼节,而是像老朋友相见似的这样问道。

  李斯显得也很随和,道:"还好,只是太忙,今日难得消闲,轻松一下。大夫最近忙于何事?"

  淳于越道:"不过碌碌终日而已,毫无作为,不及丞相担大任、办大事,事业有成,在下实在惭愧。"

  "博士之才学人所共知,为朝野所称道,何必过谦?我等既为朝官,自当竭诚效命,只是别太清苦了自己,犬马声色虽不可贪,却不可无,博士以为然否?"

  淳于越笑道:"在下无此雅兴,不及丞相风流倜傥。再说,陛下岂会以美姬赠我?如此恩宠,唯丞相一人而已。"

  李斯有些得意,但他故意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摇头道:"哪里哪里,蒙陛下错爱,斯诚惶诚恐,尚不知如何报答。"

  淳于越道:"陛下有恩于丞相,丞相也有大功于陛下,书同文,车同轨,修驰道,建寿陵,护驾巡游,刻石颂功,如此看来,堪称名相,陛下岂可有功不赏?只是在下愿进一言,望丞相莫怒。"

  李斯一愣,道:"请讲!"

  淳于越道:"窃以为,为臣之要,当以匡谏君王过失为己任,丞相身居宰辅却听之任之,岂非有负天下人厚望?"

  李斯面带不悦:"博士之言太过了吧。"

  也许因为过去的交情使然,淳于越并未在意李斯的不满,继续说道:"先师有言:以天为宗,以德为本。又云: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属守道德礼教,克制自身欲望,方能实现人生的最大价值。为君者克己在乎戒奢省费,体恤民情;为臣者克己在乎克尽职守,直言敢谏。若放纵欲望,不知收敛,则君不君,臣不臣,国不国矣。"

  "危言耸听!"李斯听得不耐烦,怒道:"博士还是不要鼓噪这些腐儒高论吧!我最鄙视的便是孔丘的仁义道德。重功利乃人之天性,儒家却多谈伦理道德,真是自欺欺人!博士受儒学所害何其深也!"

  淳于越听罢李斯的这番话,像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呆愣良久。他怎么也想不通李斯对他所师从的儒学竟是如此不恭!他发现,李斯变了,变得面目全非!或者说,他压根儿便不是儒家的门徒,只不过在此之前他是半遮半掩而今则是无所顾忌罢了!

  淳于越也痛苦地感到,当年他们在一起共同切磋文章,一起被逐逃亡时的旧情已不复存在,他们之间已失去了共同的语言和质朴的情感,等级的森严和私利的侵蚀已经彻底地扭曲了一个人的灵魂!

  淳于越觉得已经无法再和李斯继续这种交谈了。他拱手向李斯告别,愤然离开了丞相府。望着淳于越的背影,李斯冷冷地一笑,心里在说:"迂腐儒生,你敢来教训我?你也配教训我?"

  

  淳于越刚走,李斯又召舞伎前来,继续作乐,他要尽兴而止,彻底清除淳于越带来的不悦。他把儒家的"克己复礼"之论看得一钱不值。他感到无须克制只需要放纵,尽情享受这来之不易的富贵荣华!

  当晚,李斯特地挑选了一位叫福儿的最美的舞伎侍寝,并召见了久违的莹女前来同寝。莹女先是不愿意,以为有失伦理,无奈李斯执意相召,莹女只得听从,当夜,一龙二凤,极尽云雨之欢。

  这一夜,冯夫人翻来覆去地难以成眠。她与李斯为结发夫妻,从来都是相敬如宾,但这几年来,她却尝够了被冷落的滋味儿。李斯平日不大和冯夫人交谈,却是经常独自一人在一密室里求神问卜,求福、求利、求保佑。冯夫人经常做恶梦,她担心所有这一切会得而复失。

  第二天早晨,李斯是冯夫人派婢女唤醒的。她告诉李斯:若去郊游,该起身了。

  也许是随同秦始皇作了一段长途巡游的缘故,李斯也喜欢上了出游。他学会了讲究排场,每次出游都要大队车马随从,以显示丞相的威风。今天这次出游是两天前定好的,但李斯因迷恋美人歌舞,竟淡忘了。今经冯夫人提醒一骨碌从床榻上爬起来,赶紧吩咐下人,速作准备。

  李斯一行是在早膳后上路的。他乘坐的是一乘六马车,前有鼓吹仪仗,后面是足足有十多辆车子的车队,冯夫人、莹女、福儿各乘一车,丞相官署的亲信僚属也乘车随行。一路上,浩浩荡荡、威风凛凛,热闹非常,引来了众多的百姓站在路旁围观,在他们看来,这是除了皇帝以外的最大的一支出行车队。

  李斯的车队是从咸阳南城区出城的,这里是居民聚居区和手工业作坊区,著名的商业区"咸阳市"也在这里。李斯之所以要从这里出城是因为此处繁华热闹,不仅有经营生产工具、生活器具、装饰品、陶器等各种商品的市场,而且有众多的行人。李斯希望有更多的人景仰他的富贵,当他看到人们伫立在路旁注目观看和啧啧赞叹时,心中充满了自豪和喜悦。

  然而,李斯却没有想到,他的车马之盛也进入了另一个人的视野,这个人便是他敬之、畏之、忠之、媚之的一国之君秦始皇。

  秦始皇是在咸阳西门外的一座小山丘上看到他的。这天,他想到位于咸阳西面百里外的梁山宫去。当他在小山上歇息的时候忽见远处车轮滚滚,尘土飞扬,便问随行的丞相王绾:"这是何人的车马?"

  王绾定睛一看,道:"此乃李丞相之车马也。"

  王绾虽与李斯同为丞相,但李斯居左,比王绾为高。特别是秦始皇长途巡游时李斯刻石颂德,立了大功,又总管骊山营造,威信大增,已压过了王绾,王绾心里很不是滋味儿,所以,便借机对秦始皇说:"李丞相蒙陛下厚爱,已今非昔比,屋宇富丽堂堂,像座宫殿,美女成群结队势比王宫,饮甘策肥,前呼后拥,威风至极,他的出游车队都要比得上陛下的车驾了!陛下今去梁山宫尚轻装简从,李丞相出外郊游竟是车马成队,照此下去,李丞相眼中还能有谁?"

  秦始皇知道王绾与李斯有隙,他猜得出王绾这一番话的用意,所以,他并未放在心上,但心里仍然有些不大愉快,以致影响了去梁山宫的兴致。

  随同秦始皇去梁山宫的有一小宦官,叫烛显的,平日曾得到过李斯的许多关照,今见皇帝不悦,唯恐不利于李斯,便偷偷地将此事告诉了他,李斯得知后,大吃一惊,这才意识到自己是锋芒太露、过于张扬了。

  李斯并不担心秦始皇会治罪于他,因为他为秦始皇的统一事业立过大功,但是,他也不能不给自己敲起了警钟:伴君如伴虎,切不可功高压主!

  出于自我保护的需要,李斯机敏而适时地减损了自己的车骑,出行时不再前呼后拥,车骑成队,对朝臣特别是对王绾等人不再是趾高气扬,盛气凌人,对皇帝更是唯唯诺诺,诚惶诚恐,不敢越雷池一步,把自己的言行举止控制在绝对安全的范围内。

  李斯表面上对王绾等人敬重有加,内心却是愤恨不已。他恨王绾嫉妒心太重,趁火打劫,背后插刀,准备寻找机会给王绾以有力的反击。

  不知怎的,当李斯对王绾恨得咬牙切齿的时候也奇怪地想到了淳于越。那天淳于越突然来访说了一些很不中听的话,竟与王绾的谗言异曲同工,在语言上似乎同出一人之口,这难道是巧合吗?是否淳于越与王绾暗中勾结,已有预谋?那天,因对淳于越有失礼遇,淳于越是愤然离去的,他会不会怀恨在心,进行报复?

  一连串的问号扰得李斯心绪不宁。这种无法解开的疑团渐渐变成了深深的猜忌,继而又化作升腾的怒火,他恨恨地低语:"王绾匹夫,淳于越腐儒,你们等着吧,总有一天会让你们得到报应!"

  二

  李斯适时减损车骑,收敛锋芒,可谓明智之举。但这样一来,却又引起了疑心太重的秦王政的新的怀疑:李丞相为何如此警觉,难道有人将那天的事泄露了出去?

  决不允许在他的身边存在如此胆大妄为的人。他决定穷追不舍,查个水落石出。

  秦始皇把这件事交给了丞相王绾,王绾很高兴处理此事,因为若能把替李斯报信的人找出来,不仅可以削弱李斯的力量,还可使李斯处于十分尴尬甚至是危险的境地。比如,他可以借此机会参奏李斯在皇帝身边安插耳目,监视皇帝行踪,欲谋不轨。此罪状若成立,李斯不仅难保爵位,人头落地也未可知。

  出自这种不可告人的目的,王绾在处理此事时表现得极为凶狠。他令人把那天随皇帝一起去梁山宫的人一个不漏地进行审问,并以严刑相逼。王绾依稀听说小宦官烛显敬仰李斯,便将烛显列为主要怀疑对象。先是严厉审讯,后又以金钱引诱,但这个烛显却是极重义气的,硬是不肯开口,其他被审讯的人也是一问三不知。王绾未达目的,恼羞成怒,经禀奏皇帝,将这些人都杀死了。

  李斯得知消息,不免捏了一把汗。设使王绾得手,说不定会带来难以预料的结果!他因此更恨王绾,将这笔血债深深记在心中。

  李斯从这件事上汲取了教训,秦始皇更是百倍地提高了警惕。此后,不管到哪里,他都是秘密行动,三百离宫,他今天住这,明天住那,随同他的人都是经过严密挑选的亲信,即便是朝廷重臣也难以知道他的确切居所,处理国政及君臣接受使命一律在咸阳宫举行。

  秦始皇这样做完全是出自安全的考虑。他现在对任何人都不是绝对相信,这是因为接二连三的暗杀事件把他吓怕了。

  在秦始皇即位的第二十个年头(公元前226),曾发生了荆轲以献图为名入宫行刺的事,使他险些丧命。秦灭六国后又发生了高渐离行刺事件。这高渐离是荆轲的好友,曾击筑与荆轲的慷慨悲歌相和,为荆轲送行。荆轲被杀后,高渐离逃离燕国国都蓟城,流落到一个叫宋子的地方为人佣作,后因善击筑名扬于当地。秦始皇得知了召入宫中,有人告知了高渐离的来历,秦始皇爱其才,不忍将他杀死,便弄瞎了他的眼睛,仍让他在宫中击筑。高渐离暗中在筑内装上铅,伺机报仇。这天,他在击筑时蹭到秦王政面前,举筑砸去,但没有砸准,高渐离的暗杀行动遂告失败。

  秦始皇二十九年(公元前218年),秦始皇又遭到第三次暗杀。这是在他泰山封禅的第二年,秦始皇再次向东巡游,至阳武博浪沙,被韩国贵族张良收买的力士以铁锥击之,不料未打中秦始皇所乘之车,秦始皇遭狙击后下令大索天下,但张良早已逃之夭夭。

  "博浪沙遇盗"的第二年,秦始皇又遇第四次暗杀。其年,秦始皇率武士四人,身着便服夜出巡游于咸阳城中,在咸阳附近的蓝池遇到刺客,秦始皇幸而脱险,刺客被武士击毙。

  秦始皇屡遭暗杀使他惶惶不安,草木皆兵,所以,将秘泄宫中事的烛显等人全部杀死并不为奇,只可叹小宦官烛显,年纪轻轻便遭横祸,实令人惋惜。

  李斯对烛显当然更多几分感激之情。他悄悄地派人前往烛显家乡,送给其父母一些钱财,以为抚恤,又在其家乡为烛显建墓,这样,李斯的心里才觉得宽慰多了。

  此事刚刚办理完毕,忽然宫中有人前来,说:"陛下有召,请丞相入宫!"

  李斯不敢怠慢,匆匆前往宫中。

  咸阳宫内,大陈酒宴,一派喜庆景象。原来,率众三十万北逐匈奴的蒙恬派人捎来消息,蒙恬军打退了匈奴,收复了河南及榆中地七百余里,渡过了黄河进抵高阙,匈奴不敢南下牧马,士不敢弯弓报怨。与此同时,又接率卒戍守南部国土的御史禄来报,沟通湘江和桂江支流漓江的灵渠战时起到了重要作用,如今又便利了交通,南土得到了开垦,安宁无事。平日,秦始皇最担心的就是这一南一北的安宁,今接捷报,欣喜异常。此时又恰逢他的四十七岁生日,所以决定好好庆贺一番。

  这次庆贺活动是秦始皇今天早上突然决定的,当即便命令手下人准备酒食,待一切就序,这才派人去请朝官入宫。秦始皇这样做同样是为了安全。他怕声张得太早,夜长梦多,突然袭击可使欲谋不轨者无暇准备。

  李斯是第一个进宫的,接着,众朝臣及博士官们纷纷前来,咸阳宫顿时热闹起来。秦廷中共有博士官七十余人,负责整理古籍,充当皇帝顾问、皇子之师,礼遇甚厚。其下还有学生二千余人,称为诸生。

  宴会开始后,李斯及君臣首先举酒,祝贺北逐匈奴南开五岭的辉煌胜利,并祝圣寿万年。李斯乘机进献"固边良策":其一是将从匈奴手中夺回的河套以北的阴山一带大片国土,重新设置九原郡;其二是戍守南土,还可征调一些人去,以加强戍边开发的力量。

  李斯的这两个建议都得到秦始皇的赞同。因为这一南一北的安定大大有利于中央集权的巩固。至于人力,秦始皇并不吝惜,国中现有二千万人口,难道还怕驱使无人吗?

  李斯这两个建议其实早有酝酿,只是未能得机进献,今日喜逢南北同传捷报,李斯的建议可谓正是时候。一时间,他成了宴会的中心,秦始皇单独与他同饮三巨觥,令朝臣们为之眼热。

  这时,掌管封奏、令赞文书的仆射周青臣也上前凑热闹,举酒颂扬道:"昔时秦国之地不足千里,仰赖陛下神圣明哲,平定天下,安抚了海内,赶走了蛮夷,凡日月所照之处无不称臣顺服。如今,当年诸侯王的土地皆已改置成郡县,每个人都安居乐业,不必为战乱忧愁,如此伟大功业足可流传万世,自上古以来无人赶得上陛下的威德!"

  秦始皇就爱听颂扬话,顿时心花怒放,也举觥对周青臣说:"仆射忠心辅佐,也是劳苦功高,来,我们同干此觥!"

  周青臣赶忙上前,双手举过头顶,说:"谢陛下酒!恭祝陛下圣寿无疆!"

  这一切,都被已任博士官的淳于越看在眼里,他面露鄙薄之色,向秦始皇进言道:"周仆射当面阿谀,遮掩君过,非忠臣也!"

  秦始皇有些不大高兴:"你是说朕有过错?"

  周青臣也狐假虎威地说:"淳于越,你侮辱诽谤我姑且不论,竟敢冒犯圣上?"

  淳于越并不畏惧,说:"匡正君过,进献治方,乃博士之职,请容臣细禀!"

  "讲!"秦始皇伸出右手的两个手指,往下点了一下。

  淳于越道:"周朝拥有天下一千余年,之所以能够长保帝业,在于分封子弟及功臣,以为枝辅,如今陛下君临海内,子弟却皆为匹夫,万一出现像田常、六卿一类的乱臣,陛下却无辅助,将怎奈何?"

  淳于越提到的这个田常,曾杀死了齐简公,控制了齐国的大权,此后,他的子孙篡夺了齐国的王位,建立了齐国,是所谓"田氏代齐"。"六卿"是指晋国大臣范氏、中行氏、智氏、韩氏、赵氏、魏氏六家。六家矛盾重重,争夺激烈,最后韩氏、赵氏、魏氏三家得胜,建立了韩、赵、魏三国,是所谓"三家分晋"。秦始皇听淳于越提起这些古事,心中一惊,思忖起来。

  这时淳于越又道:"治国应师法古代。不师古而使国家得到治理的,臣未闻之矣,望陛下勿为周仆射的阿谀逢迎而加深过错。"

  在秦王朝刚刚建立之初,秦廷中有过一场是否实行分封制的议论,当时,丞相王绾便是持此论者,因李斯的极力反对而作罢。今天王绾也在场,旧事重提,不仅勾起了他对李斯的愤懑,于是指桑骂槐地说:"分封之仪并非始自今日,只因朝中有人故意作梗,存心坏陛下大业,分封诸王终未实现。如今淳于博士再陈诤言,实为可贵,望陛下体谅臣之愚忠,速行分封!"

  

  秦始皇转向李斯,问:"丞相以为如何?"

  李斯早就主张实行郡县制,不赞成分封,所以对此老调重弹不屑一顾。尽管过去他与淳于越关系较密,但如今二人业以远疏,所以他便不再顾及旧情,旗帜鲜明地说:"世情须随时代变迁而变,制度也应顺乎世情,故而不可将夏、殷、周三代的制度挪用于当世。陛下创立了千古大业,建立了万世功勋,政令由陛下一人决定即可,何必师法古人?郡县制乃陛下亲定,实行以来,其优长显而易见,陛下若罢郡县而重分封这不是向天下人表明郡县制错了吗?这样做陛下的威望何在?此外,若废止刚刚实行的郡县制,必将引起动乱,二臣所言决非安邦之计,而是祸国之论?"

  王绾大怒道:"李丞相休要加罪于人!"

  淳于越见李斯如此盛气凌人,也很气愤,说:"李丞相,我等是研讨国家大计,还是心平气和些为好吧。"

  秦始皇摆手制止道:"卿等不要争了。郡县制已行,朕无意更改,卿等勿言矣,今日是喜庆之日,还是喝酒吧。来,举觥!"

  "请陛下举觥!"众臣应和道,一场争论遂告结束。

  李斯是带着三分醉意回到家中的。此时,莹女已令婢女将卧具准备停当,只待李斯前来。自从那日莹女侍寝之后,李斯觉得莹女虽年过三十,但其肌肤之滑腻、谈笑之温柔决不亚于十几岁的福儿。更重要的是,莹女具有福儿所不具备的成熟美和一往情深的体贴,所以莹女又渐成了李斯的忘忧草、解语花。不过,今天夜晚,李斯却无暇与莹女温存,他心里有事,难以入睡。

  这事得从宴会上那场争论说起。李斯看到,王绾、淳于越泥古不化,鼓吹陈腐之见,不仅仅是想把王朝的车轮拉向倒退,也是存心和他作对。他们所凭恃的是儒家的一套陈词滥调,若就此上书皇帝,焚烧《

  诗 》、 《书》,既可实现思想上的统一,强化中央集权统治,又可公报私仇,一解对王绾的心头之恨。至于淳于越,他虽与他并无积怨,但他与王绾站在了一起,也就顾不得许多了。他挥笔写道:

  丞相斯昧死言。古者天下散乱,莫之能一,是以诸侯并立,语皆道古而害今,饰虚言以乱实,人善其所私学,以非上之所建立。今皇帝并有天下,别黑白而定一尊,而私学乃相与非法教之制,闻令下,则各以其私学议之,入则心非,出则巷议,非主以为名,异趣以为高,率群下以造谤。如此不禁,则主势降乎上,党与成乎下。党与成乎下,禁之便。臣请史官非秦记者皆烧之。非博士官所职,天下敢有藏《

  诗》、《书 》、百家语者,悉诣守、尉皆烧之。有敢偶语《 诗》、《书》者弃市,以古非今者族,吏见知不举者与同罪。令下三十日不烧,黥为城旦。所不去者,医药卜筮种树之书。若欲有学法令,以吏为师。

  在这里,李斯没点名地对王绾、淳于越等儒生进行了强有力的抨击,指出,腐儒们不学当今法令,只是一味地取法虚无缥缈的三代之事,卖弄知识,批评朝廷,惑乱视听,弄得里巷议论纷纷。他们欺骗皇帝博取称誉,组织一群人在下面制造谣言,必须对其严加禁止,把非秦朝的典籍全部烧掉,如有人想学法令,不必学习古代,向当今官吏学习则可。

  李斯在这里说的"以吏为师"是针对王绾、淳于越等人的"以古为师"说的。此语借用于韩非的《五蠹》,文中有这样的话:"明主之国,无书简之文,以法为教;无先王之语,以吏为师。"韩非其人被李斯所害,其文又被李斯所用,真是莫大的悲哀!

  李斯写完这道疏以后,又另用简册写了一连串的名单,淳于越的名字也列入其中。李斯面对"淳于越"三字端详良久,低声自语道:"淳于越,我等友情已尽,你自作自受,休怪我也!"

  李斯将奏疏简册捆好已是深夜,此时,莹女已侧躺在榻上睡着了,那张白皙的脸上还残留着火热的期盼。

  三

  李斯的密奏上呈之后,咸阳宫一片宁静,一如往常。但冯夫人和莹女却发现,这几天,李斯的情绪却十分烦躁和焦虑。他似乎在等待,等待着一个重大决策的实施,但他又没有足够的把握,故而坐立不安,踱来踱去,对于冯夫人和莹女的百般体贴,根本不放在心上。这事情太重大了,成败与否足可关系到他今后的命运和秦国的未来。

  

  第四天,咸阳宫终于派人传来秦始皇的口谕,召李斯进宫议事。李斯不知是吉是凶,忐忑不安地来到咸阳宫。

  秦始皇是在一间侧室内与李斯单独交谈的,没有第三人知道这次密谈的经过,然而,随即公布的"焚书令"却为这次密谈作了最具权威性的披露。

  这个盖着皇帝御玺的诏令实际上是李斯密奏的翻版,称:为了明法令,定一尊,必须禁绝惑乱黔首的异端邪说,私人所藏的各国史籍要一律上缴销毁,只准保留医药、卜筮、种树之书,令下后三十日不交者脸上刺字,发配边疆服劳役;谈论《诗 》 、《书 》诽谤当代者诛灭全族,官吏知而不举者同罪。

  这一诏令的下达,标志着思想文化领域内一场大劫难即将来临。在这之前,虽诸侯纷争,战乱不已,但思想文化却是异常活跃,各种思想流派、学术团体各抒己见,异彩纷呈。仅就学派而论,便有儒家、法家、道家、墨家、名家、阴阳家、纵横家、兵家、农家、杂家等,号称"九流十家",学术思想繁荣昌盛。秦始皇在统一中国之初,也曾从六国的宫廷和民间搜集了大量的古典文献,同时又征聘了七十多位学者,授以博士之官,并召集诸生多人对这些文献进行清理甄别,为我所用。秦始皇曾经说过:"我收天下之书,召文学方术士清理,可用者进行奖励,不中用者尽去之,欲使天下太平。"

  然而,秦始皇不久即发现,这些博士和诸生都是旧时学者,满脑子儒家的克己复礼的说教,还对当今制度说三道四,这样,一向蔑视儒家、推崇法家的秦始皇便不能容忍了。李斯的密奏可以说是和秦始皇的想法不谋而合,所以,考虑再三,经与李斯密商,作出了这个震惊天下并影响到此后历史发展的重大决定。

  焚书令首先在朝臣上朝时宣布。鹤立在排班中的朝臣一时被惊得目瞪口呆,那些藏有私家书的朝臣更是吓得面如土色,惶恐万状。而在这时,李斯却用一双凶狠狡诈的目光扫视着,像是一只猛兽在寻找着自己的猎物。

  这一天,天气特别冷。虽然才是初冬,但渭水岸边已有了冰碴,呼啸的北风肆虐于天地间,树枝上残留的枯叶被刮落到地上,光秃秃的树木变得丑陋而萧条。天是灰色的,太阳黯淡无光,不多时又飞舞起雪花,咸阳城笼罩在肃杀的气氛中。

  达官贵人们都在自家的房屋里东翻西找,将被列为禁书的简册或手提,或肩担,或车拉,像是送瘟神一样送到渭水南岸一个叫做厌槌坡的地方。这里是朝廷指定的焚书场,大量的禁书将在这里销毁。

  焚书令在朝臣中宣布的同时,又露布于咸阳城的大街小巷,咸阳令则通过乡、里等基层组织,遍谕每一户居民。

  新任职的咸阳令是姚贾之弟姚奢,他是新近从琅琊郡郡守的位置上调任为京官的。秦始皇巡游琅琊时,姚奢殷勤备至,很得秦始皇青睐,于是,这个远在边远之郡的郡守摇身一变为国都的最高长官。此职是皇帝眼皮底下的第一地方官,要比琅琊郡郡守重要得多,对此特殊恩赏,姚奢自然是感激涕零,发誓竭尽忠诚,报答皇帝隆恩。

  姚奢几乎把全部精力都用在收缴禁书上了。白天,他亲自率随从到乡、里,与乡中掌管一乡之教化的三老和一里之长里正一起,挨家挨户地搜查,用异常严厉的口吻传达皇帝谕旨,扰得人心惶惶,鸡犬不宁。与此同时,姚奢又被掌管焚书的丞相李斯面授机宜,组织起一支夜间巡逻队,穿行于咸阳城中,以堵截被转移的禁书。

  每天夜晚,阵阵急促的马蹄声和狗的惊吠声、人的嘈杂声交织在一起,合成了这些天来咸阳城的特有的噪音。夜巡兵卒不仅收缴了一车车《 诗 》、《书》简册,而且用木枷铁锁拘捕了许多读书人。被捕者名单是李斯预先拟好并经秦始皇审定的,所以入夜擒拿,无一走漏。禁书简册被拉到厌槌坡,被捕者则押到咸阳狱中。一时间,咸阳城成了座大监狱,五十万居民被推向血腥的恐怖之中。

  这几天,淳于越却出人意料地平静。他预感到在劫难逃,整日呆在家中,整理着书房中的简册。他因多年来研读儒学,书屋中《 诗 》、《 书 》及诸子百家的书简应有尽有。这是他大半生的积存,他视此为生命。若将这些宝贵的简册都交出去烧毁他毋宁去死。这些简册大都属于他的私藏,他已研读多遍,上面批注着自己的一得之见,他有一个夙愿:有朝一日将这些见解整理出来,汇成一册,留给后人。但现在,这个夙愿已无法实现了,他将失去这赖以生存的一切,失去自己的寄托和追求,失去他自己。严酷的现实使他万念俱灰,欲哭无泪,束手无策地等待着灾难的降临。

  

  敲门声。他的心猛地一阵颤抖,然后本能地扑到那一堆简册上,像是保护着一个即将被扑毙的生命。

  "淳于博士,淳于博士在家吗?"

  淳于越觉得这声音好熟悉,正琢磨着,那人已经进屋,猛抬头,原来是公子扶苏!

  "皇子,是你,你怎么来到这里?"

  "扶苏有要事相商,十万火急,故贸然造访。"

  淳于越闻听,赶忙让扶苏落座,紧紧地关上了门。

  秦始皇的长子公子扶苏刚毅宽厚,诚信待人,在朝臣中威望很高。他不像其他皇子那样浑浑噩噩,纵情声色,而是知书达理,忧国忧民。他从师于本朝名儒淳于越后,二人情意深笃,扶苏对淳于越敬重有加。扶苏是向淳于越报告一个不幸的消息的。他说,方才丞相李斯去了咸阳宫,弹劾丞相王绾诽谤朝政,借古讽今,并主张对七十二个博士进行大搜捕,这消息是扶苏偶然听到的,他让淳于越及早防范,免生意外。

  淳于越听罢,既恐惧又愤恨,骂道:"李斯小人,真是蛇蝎之心,他为虎作伥,为害天下,必得报应!"

  扶苏也气愤不已,他说,他将上书父皇,冒死力谏,使父皇撤回焚书令,使华夏文明免遭浩劫。

  淳于越苦涩地摇了摇头,道:"陛下已受奸人蛊惑,其意已决,恐难变更了。"

  扶苏道:"我既为皇子,不能眼看着国运将危,理应奋起阻止这场惨祸的蔓延,请博士务必小心,我去也!"

  淳于越拉住扶苏,流泪道:"今日劫难恐难逃脱,只盼皇子勤习治道,日后继承帝业,以不负天下人厚望……"

  扶苏的眼睛也湿润了:"博士千万不要这样想,我就去面见父皇,说不定事情会有转机。"

  淳于越仍是摇头,面有凄色。稍顷,淳于越对扶苏道:"老朽有一事相托,不知皇子肯否代劳。"

  "博士请讲!"

  "我有一好友,名伏胜,学富五车,善治《 尚书 》,早年在秦廷为博士,后弃官归田,现隐居济南伏才乡,其人藏书甚丰,若遭洗劫,实在可惜。烦请皇子转告伏胜让其尽速秘藏《 诗 》、《书》,如此可望保留些许,传于后人,使我华夏文化,免遭泯灭。"

  扶苏道:"此事请博士放心,扶苏即派可靠之人前往!"

  淳于越"扑通"一声跪倒地上,泪流满面:"《 诗 》、《书》、百家语乃先人智慧之结晶,若得保留,天下幸甚,华夏幸甚,我亦死无憾矣!请受老朽一拜,天下人也将永记皇子大德!"

  扶苏赶忙将淳于越扶起,道:"我受恩师教诲多年,能不尽力?我还要去面见父皇,望恩师好自为之!"

  扶苏走后,淳于越如同了却了一件心事,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扶苏果然很快派人前往济南,找到了伏胜,转达了淳于越的嘱托。伏胜遂将一些重要简册封藏于夹墙内,躲过了官府的搜查。后来,因战乱伏胜逃亡,汉朝建立后才返归济南,发现秘藏之书已丢失数十篇,仅余下二十九篇,伏胜即以此书执教于齐鲁间,齐鲁学者于是多能识《尚书 》,其弟子张生、欧阳生都成为儒学大师。当然,这是后话。

  扶苏在派亲信前往济南的同时,又到咸阳宫面见了他的父皇秦始皇,呈递了一份奏疏,写道:"如今天下初定,远方百姓尚未归化,焚烧《 诗》、《书 》,必将震惊天下,恐人心离散。儒生诵法儒学,皆国之贤良,若对其绳之以重法,多有不当,恭请父皇明察!"

  秦始皇看过奏疏,沉着脸好半天没有吱声。扶苏偏爱儒学,时常援引儒家经典劝谏秦始皇要戒奢省费,爱惜民力,秦始皇对他久有成见。今见扶苏又来谏阻他焚烧《 诗》、《书》,觉得自己这个儿子总是不和他站在一起,心里很不高兴,说:"你先下殿去吧!容我再作思量!"

  扶苏无可奈何地下殿去了,焚书令却照行不误。渭水南岸的厌槌坡堆放的禁书简册已像座小山,有兵士日夜把守,外人不得近前,待皇帝一声令下,这里将变成一片火海。

  作为此次焚书总指挥的李斯,这些天特别忙。他每天都要听取咸阳令姚奢的禀报,详细过问具体事宜。与此同时,李斯也派出亲信密切监视着一些重点人物的动向,王绾、淳于越便在其中。

  这天,李斯接到密告,说是皇子扶苏去过淳于越的宅第,淳于越将诗书简册都搬到了后院,后院有一个藏食品的地窖,似有秘藏的迹象。李斯闻听,马上吩咐手下人等,火速前往淳于越宅第。手下人问:"淳于博士若阻止收缴,将如何是好?"

  李斯恶狠狠地说:"皇帝有令,谁敢违抗,照令执行!"

  "遵命!"

  望着手下人远去,李斯冷冷地自语道:"淳于越,你多次无礼于我,现在可怨不得我了!"

  却说李斯派出的人刚到淳于越的住宅,便见宅中燃起了大火,众人冲进门去一看,堆放在后院的《 诗》、《书 》简册已被点燃,淳于越头发蓬乱,满身烟黑,发疯似的仰天大呼:"浩劫啊!浩劫啊!……"

  淳于越发现来人,怒目而视道:"你们是何人?"

  众人道:"我等是李丞相派来的,奉命收缴禁书!"

  淳于越一阵冷笑,怒气冲天道:"李丞相?李斯小人!汝等休要提他,他助桀为虐,荼毒文化,辱没祖先,无德无义,苍天不会饶恕他!"

  "你敢抗拒圣命,辱骂丞相?"一个小头目说着上前去捉淳于越,淳于越鄙夷地一笑,纵身跳入火中……

  大火在燃烧,"劈劈剥剥"的爆裂声像是儒生们愤怒的诉说。

  几乎与这处大火同时,渭水南岸厌槌坡的简册之山也被点燃。这是一处更大的火场。火光映红了天空,映红了渭水,映红了秦都咸阳。

  咸阳人远远地注视着这大火,他们谁也不说一句话,凝固在脸上的是深深的怨怒。

  在距厌槌坡不远处的一个高坡上,有位衣着邋遢的老者也在注视着这冲天大火。他是公孙鸿,不知何时来到了这里。他一边击打着那种叫做"相"的乐器,一连低唱:

  至悲哉,斯文劫!竹帛霎时化为灰,自料得计,岂知遗恨天下怨!

  至惜哉,国之祸!昏君必用奸者谋!民不可愚,多行不义必自毙!

  ……

  这歌声低沉、愤懑,随着呼呼的寒风,传到很远,很远……

  四

  整整一个月的时间,渭水南岸的厌槌坡都在燃着火,冒着烟。周围的树木被浓烟熏得乌黑,有的已被引燃,成为一株"火树"。受惊的鸟儿飞走了,方圆数里之内见不到行人,只有一辆辆装满禁书简册的车子来来往往,为这场旷古未有的大火添柴加薪。焚书场日夜都有兵士把守,夜深人静时,他们时常听见似人非人的哭泣声。

  李斯的家人们也听到过这种哭声,他们告知了冯夫人和莹女,二人又胆战心惊地告诉了李斯,劝他适可而止,切莫引起天怨人怒。李斯正色道:"事既为之,不可止之,开弓没有回头箭,妇人勿多言!"

  李斯确实是下决心要干到底的。淳于越与书俱焚以死抗争使他看到了儒生们的至死不化。同时又觉察到,因焚书事件已引起了大批儒生的怨怒,在他面前已形成了一个敌对的营垒,必须彻底摧毁这个营垒,如此方能确保自己安全无恙。于是,在厌槌坡的大火熄灭不久,李斯即请姚贾前来,密商对策。

  姚贾自从因力助秦始皇统一天下有功封为上卿以后,又被封为御史大夫。这个官职相当于副丞相,掌管监察百官。其下有二丞,一个叫御史丞,为御史大夫助理,一个叫御史中丞。这一官职十分重要,掌管国籍秘书,接受公卿奏事,弹劾朝官。御史大夫因有御史中丞为其属下,故能成为最高监察官员。

  李斯与姚贾的关系一直很密切。这一方面因为性情相投,经历相仿,一方面二人为正副丞相,在职事上联系较多。姚贾到来后,李斯首先和他谈起了焚书之事,李斯不无恭维地说:"令弟此次受命焚书,功绩斐然,真是个难得的人才,可喜可贺!"

  姚贾道:"吾弟初领要职,尚有力不从心之处,还望丞相多多指点。"

  "那当然。"李斯说,"不过,令弟因主持焚书得罪了人,有人图谋报复,请转告令弟,务多加提防。"

  "何人?丞相可相告否?"

  李斯诡秘地一笑,用手指在空中划了个"王"字,姚贾会意地点点头,道:"真是知人知面难知心,我兄弟对他并无仇怨,怎可如此不义?"

  李斯道:"不要说了。事情紧急,我们还是尽快想个办法才好。"当即,二人你言我语,反复推敲,缜密运筹,直至认为一切妥帖,万无一失,方才作罢。

  第二天,李斯前往咸阳宫,觐见秦始皇。

  此时,秦始皇正和方士卢生津津有味地谈着神仙之事。这卢生名赦,齐人,为秦宫博士,很受宠信。秦始皇见李斯来了,示意让他稍候,仍入迷地继续与卢生交谈。

  秦始皇神情痴迷地问卢生:"难道真的有神仙吗?他们长得何等模样?居住何方?"

  卢生煞有介事地说:"神仙亦称真人,鹤发童颜,双目闪耀如星,不似世人用喉咙呼吸,而是用脚后跟呼吸。他们入水不湿,入火不燃,乘云气,骑日月,游乎四海,与天地共存,居无定所,此时在东海之上,转眼间就会到终南山巅。"

  "终南山?你在终南山见到过?"

  卢生摇头笑道:"微臣不过是打个比方而已。真人飘忽不定,腾云驾雾,岂是凡人所易见到的?前不久微臣奉陛下之命去寻找灵芝仙药,拜访神仙真人,走遍了名山大川也未遇到。看来是有物作祟。方术书中说,外出须远避恶鬼,如此真人就会来访。"

  "恶鬼也是可知不可见,该如何远避?"

  卢生道:"陛下已为一统天下之君,对龙体应倍加珍重,若能隐秘行踪,不让他人知道行止,就可远避恶鬼,见到真人,求得长生不老药。"

  卢生的话使李斯觉得很不是滋味儿。因为前些时候就是因为小宦官烛显向李斯泄露了皇帝行止而被处死,李斯也被迫减损了车骑。李斯瞪了卢生一眼,想说点什么,却未说出口。

  卢生似乎没发现李斯的不满,仍神乎其神地大谈着"真人"。此时,秦始皇已被彻底俘虏了。在他身上,已不见了往日的威严和冷峻,倒像是个拜伏在方士卢生脚下的虔诚的信徒。他用试探的口吻对卢生说:"我对真人羡慕至深,今后就叫真人,不称朕,如何?"

  卢生道:"如此甚好。陛下如此虔诚,定会感动真人,得到长生不老之药,到那时陛下就成了名副其实的真人了。"

  秦始皇很高兴,令人重赏卢生,并让他带上金钱珠宝,再次去寻访真人和长生不老药。卢生受此厚赠,眉开眼笑,乐颠颠地下殿去了。

  卢生的胡言乱语和秦始皇的愚钝不化,使李斯觉得既可气,又可笑,他问秦始皇:"陛下难道真的相信这些鬼话?"

  "鬼话?怎说是鬼话?卢生所言乃成仙之道也!"

  李斯笑道:"非也。若云真人可觅,仙药可寻,他们为什么始终未能找到?其妖言惑主,不过是骗取钱财而已。前年随从陛下巡游到琅琊,齐人方士徐市说海上有仙山,山上有仙药,陛下让他带三千童男童女前去寻找,不也是空手而归吗?所谓大风骤起,无法靠近,不过是欺人之谈!陛下焚烧诗书,禁绝异端,怎可还信此妖术?陛下万勿再被其迷惑!"

  秦始皇似有所悟,却又半信半疑。

  李斯又道:"方士不仅妖言惑主,而且与儒生们沆瀣一气,诋毁陛下,陛下可曾知晓?"

  "嗯?"秦始皇听到此处,猛地引起注意,"真有此事?"

  李斯道:"儒生方士,实为一体。他们对陛下当面百般逢迎,投陛下所好,背地里却散布妖言,惑乱天下。他们说,陛下为人刚愎自用,骄傲自大,认为没有人能胜过自己。又专任狱吏,疏远贤良,博士官虽有七十人之多,不过充数而已,从不重用。丞相和众大臣也得不到信任,凡事皆陛下一人决断。他们还说,陛下以刑罚杀戮建立威严,天下人唯恐触犯法律,只知小心行事,得过且过,整日以谎言欺骗,博取陛下喜欢。无人真心尽忠。陛下法律严酷,滥杀无辜,上天已出现恶兆,宫中有侯望星象者三百余人,个个精于此术,却畏惧陛下,不敢直言陛下之过……"

  "一派胡言!"秦始皇气得脸色发青,胡子也抖了起来。

  "他们还有更恶毒的话呢!"李斯火上加油,继续说,"儒生方士对陛下恨之入骨,声称,如此暴君,不可为其求仙药!"

  

  "啊?"秦始皇暴跳如雷,"原来是一帮不逞之徒,快与我捉来,朕要亲自审问!"

  正在这时,上卿、御史大夫姚贾拿着一捆简册入殿,奏道:"禀陛下,这里有一份劾奏,请陛下过目!"

  秦始皇打开一看,原来是劾奏丞相王绾的,王绾笃信儒学方术,与儒生方士来往甚密,侯生、韩众等皆为其好友。焚书令下达之初,王绾即密告侯生等让其速将禁书秘藏。二人深夜藏书,后被发觉,二人畏罪潜逃。奏疏称,二人得以逃脱是因王绾提供了方便。

  秦始皇看罢劾奏,很是气愤,但没有当即表态。李斯和姚贾不便追问,拜辞秦始皇,下殿去了。

  秦始皇没有找王绾前来对质,而是派人去寻侯生、韩众的下落,准备先找他们二人问个究竟。但是,接连找了好几天,竟不见二人踪影。紧接着,卢生也不见了,携巨资和童男童女三千去海上寻找仙山仙药的徐市也一去不归,这样一来,多疑的秦始皇便犯了疑心,怒不可遏地对人说:"朕前些时候收缴天下书籍,不合时用者尽去之,又招方术之士,炼丹求奇药,欲谋求太平,朕平日对他们不薄,多有赏赐,想不到他们竟如此负我!侯生、卢生、韩众皆逃亡,徐市一去不归,岂非心中有鬼?他们还制造流言,诋毁诽谤,真是大逆不道,罪不容诛!"于是,下令在全国进行缉捕,并捉捕咸阳的儒生进行审问。这样,焚书坑灰未冷,儒生们又将大难临头,丞相王绾也处于严密监视之中。

  其实,侯生、韩众的逃亡与王绾根本无关。他们起初也并未逃亡,他们离开咸阳是去华山拜访茅濛去了。茅濛颇知方术,常居山中,传言能乘云驾龙,白日升天。曾有歌谣唱道:"神仙得者茅初成,驾龙上升入泰清,时下玄州戏赤城,继世而往在我盈,帝若学之腊嘉平。"秦始皇听此歌谣后曾问于左右,答曰:此仙人歌谣,劝帝求长生之术也。从此,秦始皇才有了求仙之志。

  侯生和韩众都是信奉仙术之人,故而不辞辛苦访茅濛。谁知,他们离去的消息却被李斯、姚贾得知,并就此作了一篇旨在打击王绾的文章。侯生、韩众在寻访茅濛的途中得知了追捕他们的消息,这才开始了真正的逃亡。

  卢生是在觐见秦始皇的第二天逃亡的,因为他被告知,李斯在秦始皇面前说了不少他的坏话,卢生恐遭不测,一走了之。

  方士们的逃亡对秦始皇的刺激是很大的。李斯又从中挑唆,秦始皇便决定对捉捕到的儒生严加审讯。儒生们受不了严酷的刑讯,纷纷自诬和牵连他人,这样,竟使四百六十余人被捕。秦始皇一气之下,下令将这些人全部坑杀,以极其野蛮残暴的方式又制造了一起骇人听闻的人间惨剧。

  坑儒事件并非只此一次,有一则记载写道,秦始皇还阴险地对儒生进行过一次诱杀:他令人冬天在骊山麓一个叫马谷的地方种了瓜,此处因有温泉,地气上升,至使冬日瓜熟,秦始皇诏令博士儒生前往观看,并进行解释。事前秦始皇安置了机关,待儒生们争议激烈时,机关由上而降,将儒生们全部活埋。这一次,被坑者竟达七百人。

  我们无法断定这个记载的真伪,但秦始皇恨透了儒学和儒生却是确实的。他不想以儒学立国,他推崇的是法家的严刑峻法。

  秦始皇坑杀儒生之后,对丞相王绾进行了处置。但他没有按照李斯的意见坑杀王绾,而是将他发配到岭南。王绾因年事已高,加之忧愤成疾,半路上就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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