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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秦始皇陵

  一

  琅琊郡的三个月给秦始皇的印象太深刻了。特别是那虚无缥缈、若隐若现的海上仙山,更向他展示了一个美不胜收的神仙世界。他渴盼再次见到这仙山,更幻想着成为长生不老的仙人,永远享受上天给予的富贵和权威。

  秦始皇心驰神往于那个高居于世界之上的神仙世界。他坚信人可以得到神的护佑,也可以进入仙的境地,而一旦成仙即可长生不老,福寿永存。出于这样一种心态,他把巡游之路视为祭神求仙之路,每到一地必祭祀山川神祇,或召方士寻访神仙和长生不老药。秦始皇平日疑心很大,从不轻信他人之言,但对方士们编造的神奇的谎言却是毫不怀疑。在他看来,方士是神仙的使者,神仙掌管着人世间的一切,主宰着人的吉凶祸福,不可无端怀疑。

  带着对神仙的虔诚和景仰,秦始皇西行来到泗水郡的彭城。因为他听说周朝的一尊巨鼎沉没在泗水中,他要祈祷水神,并将这尊鼎打捞出来。

  鼎是象征王朝权威的礼器,相传是夏禹王用九州进献的青铜铸成,共九尊。九鼎由夏王朝传到殷王朝,由殷王朝再传到周王朝,秦昭王灭掉西周后,九鼎运往秦都,但有一鼎掉进泗水。九鼎缺一使秦王朝缺少了作为王朝的完备的资格,所以,秦始皇决定捞出此鼎,使之像传国玺那样永传后世。

  为了打捞宝鼎,秦始皇传集了水夫千余人,一连打捞数日,但一无所获。民间传闻:宝鼎在水底找到了,但用绳子往上拉时绳子被龙咬断了,即所谓"绝鼎系"。这是件很不吉利的事,秦始皇感到很恼火,怏怏不快地离开彭城。

  接着,秦始皇往西南渡淮水,前往衡山郡和南郡。再泛舟长江,至湘山,祭祀湘君。时逢大风骤起,几不能渡。秦始皇问博士官湘君为何神,博士官回答:听说是尧的女儿、舜的妻子死后葬在这里。秦始皇因求鼎不得,又于江中遇大风,心中懊恼,一气之下令刑徒千人将湘山上的所有树木都砍光,然后又放了一把火,火光映红了湘山。秦始皇也没有了游兴,取道南郡,驰入武关,回到咸阳。

  李斯随秦始皇这一路巡游可谓劳苦功高。他为秦始皇立了三通"功德碑",用石刻的诏书宣传了兼灭六国的正义性及基本政策;用石刻的颂歌歌颂了秦始皇的赫赫功业,在巡行所过之处产生了巨大的威慑和镇服作用。李斯的小篆书体也因此得以广泛的流传,成为统一文字的范本。通过这次巡游,秦始皇对李斯有了更多的了解,他认识到,李斯不仅博学多才,写得一手好字,而且善筹划,懂谋略,通晓治国之道,是治理国家的难得的人才。所以,秦始皇回到咸阳不久,便交给他一个新的使命:让他兼任骊山寿陵总管,统筹监督寿陵营造。

  秦始皇从即位起,便着手进行陵墓的修筑,陵址选定在骊山北麓,北临渭河,南接骊山,至今已修筑三十余年,动用了数十万刑徒和工匠,每年都要调动大量物资,补充大量人力。秦始皇自恃功高,前无古人,他决心建造一座亘绝古今的巨大陵墓,他生前要无比显赫,死后也要富贵长存。

  据设计,墓高要达四十余丈,周围六百步,墓深要至二重泉水,里面要修建设置百官座次的殿堂,藏满各种珍宝奇巧器物,使皇帝的魂灵仍享受人间的一切。

  与地下墓室对应,地上还要修筑大规模的寝殿,分"正寝"与"便殿"。正寝是帝王死后灵魂日常起居饮食的场所,陈置神座、御床、被枕、衣冠及一切宫廷生活用品。寝殿将编制专人,如同侍奉活人一样侍奉,按规定时间整理衣冠、被枕、备具、洗用水,布置妆具,每天按时分四次进奉御膳,每月把正寝内的衣冠抬出来巡游一次,使这宏伟豪华的地下宫殿与地上的宫殿没有差别……

  秦始皇对"死后世界"的安排可谓煞费苦心。秦始皇太怕死了,他挖空心思想摆脱死亡的魔影,一方面不惜一切地寻找长生不死的仙丹妙药,另一方面为自己的魂灵进行安置,以期死后犹生。

  

  三十多年来,寿陵总管已更换了几个,这次,秦始皇让李斯担此重任是希望能够加快建陵速度,且保证修建得好上加好。

  李斯既领重任,受宠若惊。他向秦始皇表示,一定不负圣望,为寿陵建造贡献犬马之劳。

  李斯兼任新职的消息迅速传遍宫廷,朝臣们争相向他祝贺,祝愿他为大秦王朝再建奇功,有人甚至献媚巴结,以期能够得到关照和提携。然而这天,李斯却在自己家中接待了一个令他难堪的不速之客,此人便是他的老朋友尉缭。

  尉缭是在一个阴晦的日子来见李斯的。落座之后,尉缭开门见山地问:"近闻李兄荣任新职,可得意否?"

  李斯道:"蒙陛下信任,斯深感负荷之重,恐力所不及,还望廷尉多多帮助。"

  尉缭笑道:"兄乐于此事?"

  李斯道:"为臣之要,在乎谨遵圣命,效力而已,何谈乐与不乐?"

  尉缭道:"恕我直言:陛下自从大定天下,渐渐失去了往日的作风。他视百姓为草芥,动辄滥杀无辜。他亲小人,远君子,致使一些热衷于严刑酷罚的狱吏大受宠幸,而真正的良臣贤士却渐被疏远。上卿姚贾不过是摇唇鼓舌之徒,其弟姚奢更是阿谀献媚之辈,但这样的人却青云直上,仕途得意,照此下去,秦廷岂不要忠奸不辨,是非不清?……"

  李斯闻听,吓得脸色蜡黄,赶忙阻止道:"廷尉万万不可这样讲,要被灭族的!"

  尉缭哈哈大笑,道:"李兄看来是胆子越来越小了!是官做大了,地位高了吧?富贵功名不过身外之物,生不俱来,死不俱去,何必为功名利禄所累?难怪说官者,管也,不仅是管别人,管属下,自己也把自己管起来,被名缰利索束缚得不敢越雷池一步。事实即是如此,怎不可讲?"

  李斯一下子噤了声。他胆怯地看了看窗外,窗外无人走动;又谨慎地瞅了瞅房门,房门也紧掩着,这才稍稍平静下来,小声地对尉缭说,"廷尉万勿介意,我这是为你好……"

  

  尉缭道:"无妨!无妨!我这廷尉虽然有人看得很重,我却视若鸿毛。当初我本不愿在秦为官,是秦王执意将我留下的。我们是私下交谈,并非诽谤朝政,李兄莫虑!"说到这里,尉缭忽然记起了什么,问:"李兄还记得当初陛下为秦王时我和你说过的话吗?"

  李斯摇摇头,说:"斯不记得了。"

  尉缭道:"我说过,秦王少恩而有虎狼之心,设使秦王得志于天下,天下皆为虏矣。如今秦王既为天下之主,果然是穷奢极欲,鱼肉百姓!他不顾民力,不恤民情,大兴土木,大造宫室,数十万百姓被驱赶役使,不胜其苦。六国宫室极尽奢华,耗费巨大,其他离宫别馆、亭台楼阁更是雄伟嵯峨,弥山跨谷,成群连片,富丽堂皇。关中有宫三百,关外已有四百,东西八百里,宫殿相望属,如此修建无休,百姓怎堪其苦?我真担心,照此下去,秦祚将不永矣!"

  李斯越听越害怕,几次摆手阻止尉缭不要再讲,尉缭却当作没看见,继续说道:"陛下好大喜功,建宫殿也唯高唯大,似乎不如此,不足以显示皇帝的威严。新近开始兴建的阿房宫仅前殿便要东西五百步,南北五十丈,上坐万人,下可建五丈旗。前殿四周还要修阁道,向南直抵终南山,向北跨过渭水,与咸阳宫相连。殿门要用磁石制作,以防私带兵器入宫……如此浩大的工程古来未有,空前绝世,陛下只想到张扬自己的权威,极尽自己享乐,却全然不顾百姓死活。如今六国方灭,百姓久经战乱,极须休养生息,陛下却不知爱惜人力,这不是要把一个新建的王朝推向绝路吗?"

  "不……不要再讲了,要杀头的!"李斯的额头上布满了豆粒大的汗珠,身上也已是汗涔涔的,说话也有些口吃了。

  "无妨,无妨!事实如此,又非编造,何人不知,哪个不晓?"尉缭示意李斯不必惊慌,又接着说,"骊山寿陵,陛下已营造三十余年。三十年来,有多少建陵人死于陵地?又有多少财力无端消耗?李兄既为丞相,想必不会不知。如今李兄不仅不去劝说陛下,反而即将总管建陵之事,这岂不是助长奢侈之风吗?古之忠臣多以匡正君王为己任,李兄既为丞相,不去谏阻陛下为非,反而……"

  

  "缭兄,不必再说了。"李斯难堪至极,叹着气,低头不语。

  尉缭的激动情绪稍稍镇定下来,道:"好了,我不说了。我知道这番话没有多少用处,但即将离别,还是说出来为好,以后再想说也无机会了。"

  "怎么,缭兄欲往何处?何谈离别?"

  尉缭道:"我本非官场中人,幼习兵法,从师于鬼谷子先生,隐居山林多年,为秦王求贤纳士所感召,方出山入秦,为秦王献谋建策。如今六国既灭,秦王已非当年之秦王,在下也无须再留秦宫了。我将重返山中,隐居山林,研读先师兵法,远避尘世喧嚣。"

  李斯大惊道:"廷尉正当有为之时,万不可离去。山林多寂寞,怎如富贵终生?"

  "富贵终生?"尉缭不屑地一笑,"都道是长保富贵,可古往今来,’长保’者能有几人?人生无定,富贵如云,今日钟鸣鼎食,明朝便可能资财尽散;今日高官厚禄,明朝便可能官去财空,甚至因官丧命。此种事例史不绝书,不胜枚举。可叹世人不记前车之覆,唯知追名逐利,独不虑亡身之祸,岂不惜哉!"

  李斯并不赞同尉缭的这番说教。他有他的追求。但是,他又不想与尉缭争辩,他不愿使这最后一次交谈蒙上阴影。

  尉缭自知难以说服李斯,也不再强求。末了,他怀着惜别之情语重心长地对李斯说:"李兄,我要走了,后会有期!临别赠兄一言,累于功名,将致祸患,望好自为之!"说罢,拱手告别,悠然离去。

  李斯呆愣地站在门口,望着尉缭远去。耳畔,尉缭的声音似乎还在响着,他身上猛地觉得冷飕飕的,不禁打了个寒战。

  二

  咸阳宫仍然是饮宴无度,歌舞不绝。秦始皇每天都陶醉其中,自诩为人间神仙。林立的宫室,他随意前往;众多的美女,他随时召幸。他觉得自己是天下之主,完全有资格享受这一切,他不愿意让每一寸光阴白白地流逝,他要让生命的每一天浸泡在人生的美酒之中。

  当然,秦始皇也有忙的时候。他常常要亲自处理各种奏章文书,每日以竹、木简一石为标准,不尽此数决不休息。他这样做是对大臣们不放心,唯恐大臣误事。他正当盛年,精力充沛,酒色之好正可缓解亲阅奏章的疲劳,得到难以言喻的愉悦。

  秦始皇身边,还有一个滑稽可笑的侏儒优旃足可使他乐而忘忧。这侏儒身材矮小得出奇,面貌也丑得出奇,但说起话来却常常引人发笑,对于秦始皇的一日生活有着绝妙的调节作用。秦始皇很喜欢他,如同喜爱一个小动物,有些话即便有讽谏之嫌,秦始皇也不怪罪他。那天,秦始皇对群臣说,准备扩建禁苑,西起雍、陈仓,东至函谷关,面积广阔,东西千里。群臣觉得耗费太大,却不敢有异词。这时优旃对秦始皇说:"这样大的苑囿实在是好得很!若是多放养些凶禽猛兽,再有强盗从东方来袭扰,让麋鹿群出动就可以将他们顶跑了!"说着,还作出了一个麋鹿顶人的动作,惹得秦始皇哈哈大笑。

  秦始皇难得有这样的笑声。他平日总是板着脸,大概是不这样不足以显示他的威严。不过,有时候也有例外。这天,当他听到寿陵总管李斯的一席谈话之后,脸上便是"晴空如洗",加之侏儒优旃在一旁见缝插针地逗笑,秦始皇更觉开心。

  李斯是来向秦始皇奏报寿陵建造的情况的。在此之前,他已利用三天时间到骊山寿陵建造工地巡视了一番,听取了某些主管小吏的禀报,在此基础上,又经认真思索,产生了一些新的设想。

  李斯神采飞扬地说道:"寰宇之中,以天为大;人世之间,陛下为大;陵墓之属也应以骊山陵大。陛下无论在人间仙界都应高高在上,统驭万方。臣以为,陵冢应再加高六丈,至五十丈;周围再开扩百步,至七百步,陵坑再深挖一重水,至三重泉水。"

  "可。"秦始皇道,"地下有九泉,凿至三泉,可谓深矣。只是若有泉水涌出,如之奈何?"

  "可熔化铜汁浇灌堵塞,定会坚固无比。"

  侏儒优旃拍着手道:"这回又要收缴天下兵器了,我特爱看熔化兵器,前些时候熔化兵器铸造的那十二尊大铜人,我还不到他的膝盖高,真好玩!"

  秦始皇佯怒地瞪了他一眼:"你算什么?常人骑马,你得骑犬!"

  "对,我骑犬,我骑犬,汪!汪!"

  李斯又接着禀报:"待墓坑挖掘完毕,可以水银环流为江河,用机械使其灌输流动;铸造金雀银雁陈列其间,如翱翔海上;用珍珠宝石制作日月星辰,以象天空。再用产于伊水的四足鱼膏作灯烛,长明不熄,使这一地下世界辉煌无比!"

  "好极!"秦始皇十分满意。

  "好极!好极!"优旃又上前凑趣,"上有星空,下有银河,鸟雀飞翔,灯烛长明,好一个去处!"

  秦始皇笑道:"那是仙居之所,你怎配去!"

  "对,对,我不配,我该死!我给陛下翻个跟斗!"说着,优旃连翻了几个跟斗,又招来一阵笑声。

  李斯的建议得到秦始皇的许诺后,自知工程又增加了难度,工期更加紧张,所以又奏请秦始皇征调了十万人去骊山,使寿陵工地役工刑徒达七十二万。新征调的十万人中,有一些是咸阳及京畿弋阳、芷阳、废丘、池阳等地的贫民,大多数是刑徒。他们来自原六国故地,是作为亡国之民和囚犯来到这里的。他们被迫屈服于新王朝的淫威,从事最繁重的苦役。

  为加强管理,加快营造进度,李斯频频来往于咸阳和骊山之间。他现在是身兼双职,既要履行丞相的职责,处理日常国政,又要总管寿陵营造,忙得不亦乐乎。但他却乐此不疲。他认定这是在做一件很有意义的事,足可与车同轨、书同文一样固国安邦,名传千古。李斯太注重自己的功名,只要有利于功名利禄的事他都愿意去做。建大陵可以成大名,更重要的是可以进一步博得皇帝的好感,可以巩固自己的地位。他并不在意尉缭对他说过的"勿为功名所累"的那些话,在他看来,人生就是要争取名利、巩固名利,无名无利,岂不白在世上走一遭?至于耗费财力、民力,他更是置于脑后,天下之财就是为皇帝所用的,天下之人就是为皇帝所役使的,有何不可?

  李斯以一方主宰的身份出现在建陵工地上。他看到那么多人都在自己的管辖下服服帖帖地劳作,听到那么多敬畏的、恭维的话语,顿觉地位陡增,身价百倍。他向这卑贱的人群发号施令,大声训斥和处罚他们,甚至将他们处死。在这个特殊的环境中,他变得暴戾而残忍。他曾经亲自下令将十个怠工的刑徒砍断了双腿,处死了二十个有不满情绪的刑徒。至于处以刖刑、劓刑者更是无法计数。

  这天,一小吏将一个头发斑白的老刑徒带到李斯面前,小吏禀道:"这老朽消极怠工,自残右手,请大人处置!"

  李斯看到,那刑徒约六十岁上下,一头花白头发像一堆乱麻,脸上刺着字,汗水泥污和从口鼻中流出的血混在一起,三分像人,七分像鬼。他身穿的赭衣已撕成碎片,几不遮体,那只断臂鲜血淋漓,惨不忍睹。

  "你自残怠工,可知罪否?"李斯厉声问。

  那刑徒瞟了李斯一眼,一声不吭,也不跪,像是自知必死,故不再乞求。

  忽然,李斯觉得有些面熟:"你叫什么名字?"

  那刑徒闷声闷气地回答:"刑徒无名。"

  "熊缺!"李斯忽然认出了那人,大声唤道。

  刑徒猛地一愣,惊愕地望了望李斯,旋即又深深地低下头,默然无语。

  小吏随之禀报,此人来自楚国故地,听说还当过郡守,楚亡后,没身为刑徒,在骊山陵已做苦役三年。

  李斯曾在楚亡后见过熊缺一面,想不到又在这里见到了他,真是冤家路窄。李斯感到这是上天对熊缺的报应,也是对自己的补偿。当年他在上蔡为了求得熊缺怜悯,曾将指血滴洒在郡衙那高高的门槛上,今天,已成刑徒的郡守自残右臂这难道不是报应吗?想到这里,李斯更加认识到权力的重要。

  处于今天的地位,李斯要杀死熊缺易如反掌。但强烈的、残酷的报复心却使他不准备轻易处死熊缺,他要让熊缺继续受罪,他要他付出更大的代价。他平静地吩咐小吏,把熊缺带下去强迫他干最重的活,胆敢怠慢,以荆条笞之。

  

  李斯的话音刚落,熊缺猛地冲上前来,大呼:"杀死我吧!"李斯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住了,他本能地后退了两步,随后慌慌张张地抽出佩剑,向熊缺刺去。

  熊缺像一捆乱柴似的倒下去了,李斯手中的那柄沾满了鲜血的佩剑也"咣"地一声掉在地上。

  这一夜,李斯通宵未眠。不知怎的,他心跳得厉害,是惊恐?是不安?是胆怯?他自己也说不清。他无法使自己的情绪安定下来,骊山陵那血的一幕总是在他眼前闪现,殷红的鲜血布满了他的视野。李斯这是第一次亲手杀人。过去他曾进行过很多谋划,使秦军大量地斩杀了六国兵卒,换回了一个个胜利,但那是在战场上,他充当的不过是一个幕后出谋划策的角色。现在则不同,他是亲手将利剑刺进仇人胸膛的。他曾经由此产生了大仇终报的畅快,但这畅快却很快又转变为心理上的重负和自责。他在想,熊缺落到这步田地已经得到了惩处,我何必要杀死他呢?我这样做岂不是太过分了吗?此事一经传出去,世人是否会认为我度量狭窄、不能容人?

  漫无边际的胡思乱想使李斯一连好几天心事重重,郁郁寡欢,直到数日之后,他才得以解脱。他这样原谅了自己:人生追求的是一个"利"字,这"利"字要用汗水写成,有时也必须蘸着血水去写!

  李斯又一如既往地出现在寿陵工地了。他努力地忘记往事,把全部身心投入到陵墓的营造上来。因为最主要、最费力的工程是墓坑的挖掘,所以,此处也成了李斯经常巡视的地方。他将年轻力壮的刑徒集中到这里,进行了周密而有效的分工,挖掘的、运土的,各负其责,繁忙而有序,工程进展很快。这天傍晚,在幽深的坑底忽然传来一个使李斯振奋不已的消息:墓坑已穿三泉,即深至第三层地下水脉!

  李斯急令燃起火把,借着火光朝坑下望去,果见有地下水流出,而挖掘墓坑的刑徒一个个都成了泥人。为了不致于使渗漏的地下水将墓坑淹灌,他令人连夜进行堵漏,当这一切都进行完毕,李斯便将一份报捷的奏疏呈到秦始皇面前。

  奏疏写道:

  "臣所将隶徒七十二万人治骊山者,已深已极,凿之不入,烧之不燃,叩之空空,如下天状,乞请就此而止。"

  秦始皇见到奏报,欣喜异常,当即批复道:"旁行三百步乃止!"

  意思是说,既然深度已够,再往下无法挖掘,那就再进行扩大。李斯领命,赶紧进行布置,骊山陵又笼罩在一片紧张繁忙的气氛中。

  三

  在秦始皇的心目中,阿房宫和骊山陵这两个建筑是一个密不可分的整体,阿房宫是阳间世界,骊山陵是阴间世界。生前他要在阿房宫当皇帝,死后要在骊山陵的地下宫殿成神成仙。这两大工程相隔八十里,中间用阁道相连接,这样,两个世界之间便有了一条通道。秦始皇的想法是:待他阳寿已尽离开阿房宫时,就顺着这条通道直抵地下宫殿,在"仙化"的状态中继续他做帝王的生涯。

  秦始皇想得太美妙了,他对自己身后事安排也太周密了。然而,这两个大工程的开工却使新王朝背上了沉重的负担,被强征来服役的百姓和刑徒更是不堪其苦。渭水北面的山岭有一个大石场,这里每天都是锤钎声不断,成千上万的的苦役在这里开采石头,以供阿房宫、骊山陵的建筑之需。阿房宫大型宫殿和骊山陵那深至三层地下水的巨大墓坑以及地面上下三重城墙,都需要大量石条、石块。这些石头是通过渭水岸边甘泉口渡口运到工地的,渭水上的运石船往来穿梭,风雨无阻。伴随着运石船横绝渭水的波涛声。一首低沉哀怨的歌谣在阵阵响起:

  甘泉口啊,甘泉口,石船至此水断流。

  千人呼唤万人应,御陵石材大如山。

  肩上大山复何重,建陵人啊苦无边!

  这是血与泪的倾诉,这是怒与恨的抗争!随着工程的日益进展,这种怨怒和仇恨也在积淀和凝聚,它像运行奔突的地下火,必将冲出地面,猛烈喷发!

  对于这一切,身为骊山陵总管的李斯一无所知。他不屑于去听取那些道听途说的传闻,也不情愿去观察、思索役工刑徒们那或隐或现的不满情绪。他和秦始皇一样,是权力的崇拜者,他迷信刑罚万能,认定严刑酷法的高压手段足可使国家得到治理。他在秦始皇主持下,参与制定了秦王朝的法律,规定了维护等级特权的同罪异罚、大施诛连的连坐连缘及盗贼从重、数罪并罚等原则,制定了死、肉、徒、笞、辱、迁、收、废、谇等多种刑罚。死刑有腰斩、枭首、弃市、车裂、磔、囊朴、凿颠,抽胁、镬烹等;肉刑有宫、刖、劓、黥等;徒刑有罚做苦役的城旦舂、没身为奴隶的隶臣妾等;笞刑用竹棍和木棍责打。名目繁多,残酷至极。李斯十分欣赏这堪称完备的王朝法律,以为唯其如此,方可使百姓俯首贴耳,任其摆布,方能杜绝反抗之源。

  

  在李斯的印象中,这些刑罚之有效和有力显而易见。前两年随皇帝巡游时砍伐湘山树的千百名刑徒便是十分顺从易治,他们的砍伐速度快得惊人。而修骊山陵和阿房宫的七十二万刑徒中,有很多人是被处以宫刑的,他们因被阉割而失去了尊严,宁愿苦役终生而羞于面见世人。如此看来,严刑酷法不是十分必要且威力无边吗?

  然而,使李斯大感意外的是:陶俑制作场发生了骚动,一些工匠和刑徒杀死了监工,砸毁了一些制作好的陶俑后逃跑了!

  这真是大逆不道,无法无天!李斯闻讯,气得非同小可,马上带着几个兵士乘着驷马车火急前往陶俑制作场。

  陶俑制作场在骊山陵东侧。这里陶窑相连,烟气升腾,一个个比真人还高的陶俑在这里烧制完成。有步兵,有弩兵,有骑兵,有车兵,简直是一个多兵种组合的部队。步兵手持剑、钺等兵器,威武雄健;弩兵有跪射、立射等姿势,皆持弩待发;骑兵骑着高头大马,似乎即将冲入敌阵;车兵则站立在驷马战车之上,或持弓,或持矛。这些陶俑身着彩绘,五颜六色,绚丽缤纷,其面目各不相同,有的为"国"字形脸,有的是"甲"字形脸,许多陶俑留着胡须,头发丝丝清晰,栩栩如生。已烧制好的陶俑摆放在一个个大棚内,正在制作的陶俑则依照各道工序依次进行。工匠们有的制作陶胎,有的进行晾晒,有的在陶胎上彩绘上朱、黑、紫等颜色,有的将晾干的陶俑搬到窑中烧制,还有更多的人挖土、和泥、搬运木头。一根根圆木都是从终南山运来的上等红松,按规定规格锯好后分别抬至四个正在挖掘的大坑内,这四个面积很大的大土坑是用来埋放这些陶俑的,圆木则用来作坑顶的棚木。

  按照秦始皇的命令,四个陶俑坑内将要埋下万余陶制人马,按照现实中的战阵进行排列,组成一个巨大的地下军阵。秦始皇在世时指挥千军万马,横扫六合,军威赫赫,死后也要在皇陵之侧部署一支卫戍部队,以保卫他灵魂的安宁。

  秦始皇原本打算等他死时活埋一些兵士在其陵墓之侧,后来想到秦之先君秦穆公曾杀死了一百七十七人殉葬而遭到非议,故决定使用殉葬陶俑而取代人殉。但他要求,这些准备进行"俑葬"的陶俑一定要制作精细,生动形象,用泥土塑出一支秦国部队。这样,大批的工匠便被召集到这里,大批的刑徒便被驱使到这里。他们和骊山陵的刑徒们一样,从事着异常繁重的劳动,终日生活在饥寒交迫之中。

  李斯到达陶俑制作场时正值晌午时分。工匠和刑徒们都按照规定的地点去用午饭了,只有十多个被捆绑着的工匠刑徒跪在正午的阳光下。一个小吏向李斯禀报:这些人在凌晨时分聚众闹事,杀死了一名监工,砸毁了十来个已制成的陶俑,集体逃亡,刚刚派人抓了回来,请李斯严加处置。

  李斯愤怒地扫视着这遍身泥土的一群工匠,问道:"他们为何杀死监工?"

  小吏道:"昨天一个叫晏丙的工匠消极怠工,监工训斥了他,晏丙不服,监工便杀死了他。这些人欲为晏丙报仇,聚众作乱……"

  "难道我们竟不如猪狗吗?难道可以任意宰杀吗?"未等小吏说完,一位被捆绑着的工匠怒目而视道,"事已至此。我等已无意求生,但是非曲直理应说清,让我等死也死个明白!"

  李斯没想到此人竟有如此胆量,很是震惊,他略微停顿了一下,说:"讲吧!"

  那工匠道:"晏丙兄弟得了病,粒米未进,监工却强迫晏丙去劳作,晏丙实在难以支撑未能前往,监工竟将晏丙兄弟拖了出去扔进陶窑里活活烧死了,晏丙兄弟死得好惨啊……"工匠哽咽着,说不下去了,其他工匠也随之哭了起来,呼喊道:"晏丙兄弟死得冤啊……"

  "晏丙?"李斯忽觉这名字好熟,"他真的叫晏丙吗?哪里来的?"

  "他是叫晏丙。来自楚地上蔡。"一工匠回答。

  "上蔡?你认识他?"

  "岂止是认识?我们是同乡,我叫宫强,一起来的。还有他,东野淳。"说着,用手指了指身边的一位工匠。

  

  "宫强?东野淳?上蔡?"李斯觉得头"轰"地一下,逐兔于上蔡东门外的往事,一骨脑儿涌上脑际,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他又仔细地审视着这两个人,寻找着往日的影子,却是如此陌生,仿佛与他们相隔着一道厚厚的墙!

  宫强和东野淳似乎也认出了李斯,他们惊愣着,判断着,思索着。忽然,宫强站起身来,上前道:"大人,你可是李斯吗?你怎么在这里?还记得我们同在上蔡东门外逐兔为乐的情景吗?"

  李斯情不自禁地后退了一步,欲言又止。

  小吏困惑地瞅着李斯,那神情似乎在问:"大人怎会认识这些卑贱的陶俑制作者?这究意是怎么回事?"

  李斯也发现小吏在瞅着他,他注意到小吏的困惑和疑问。就在这同时,李斯思想深处的复杂的矛盾迅速消逝,久别重逢的惊喜化作了冷酷无情的愤怒:"大胆狂徒,信口胡说些什么?"

  小吏也如梦初醒,上前拉住宫强,怒斥:"这是丞相大人,竟敢直呼其名?还不跪下?"说着,将宫强捺倒在地。

  宫强仍挣扎着:"大人,不,李斯,那年我们同相约定:苟富贵,莫相忘。如今你富贵了,难道忘了旧时的友情?"

  "越发胆大包天了,这还了得!"小吏抬腿就是一脚,将宫强踹了个倒仰,东野淳急着上前救助,也被小吏踢倒在地。

  李斯平静地注视着这一切,脸上毫无表情。他已经迅速地抛开了昔时那根本不值得留恋的友情,重新以一个丞相的身份和情感出现在宫强和东野淳面前。他是绝不能与他们相认的,因为等级的鸿沟已难以填平,他必须维护丞相的尊严。一个堂堂丞相怎可与低贱的工匠和罪囚称兄道弟?这不是太降低了自己的身份吗?此外,小吏已对这一幕产生疑问,如果他将此事张扬出去,让群臣知道了往昔的微贱,该作何议论?李斯是绝不愿意牺牲今日的声名换取那廉价的旧情的。他为了今天的富贵已付出了太多,他决不能再付出!

  这样想着,李斯掉过脸去,狠狠地甩过一句:"将这些不轨狂徒立即枭首!"

  话声刚落,小吏及李斯带来的几个兵士一拥而上,将宫强等十来个工匠强行拉走。宫强、东野淳见李斯如此绝情,破口大骂:"李斯,你这见利忘义的小人,你不得好死……"

  

  骂声渐远了,不多时便归于寂静,十来个身首异处的工匠倒在血泊中,在他们身旁,是一个个神气活现的殉葬陶俑……

  这天黄昏的时候,在陶俑制作场不远处的工匠墓地,又堆起了一座不大的新坟,坟头上盖着一块瓦,瓦上刻着这样几个名字:晏丙、宫强、东野淳。他们的籍贯写着同一个地方:楚郡上蔡。

  如血的夕阳中,一位官员在默默地站立着。他是李斯,他在向昨天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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