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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雁门之围

  四年以后,朱有骑马奔驰在家乡黄云镇通向离石离石:今山西吕梁。的土路上,身后是枯黄的野草,被剥光了树皮的白惨惨的树干,父亲的坟墓,还有对于三次远征高丽战争的奇幻记忆。战争的烙铁在他的面容上烙上了成年男子的沧桑,它要比唇上毛匝匝的胡髭和突出的喉结更容易辨认。

  四年前,他在运河边看到了皇上龙舟船队五千只战船在水面上举行的大游行,看到了十几万羽林军肩扛五彩旗、身插孔雀和雄鸡的羽毛沿着运河堤岸顺流而下,那种遮天蔽日、富丽堂皇的景象,给他造成了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令他头晕目眩。这种晕眩一直持续到江都,他在与都尉洒泪相别后的次日,便被王千牛和几名铁甲卫士找到,皇上命他跟随大队赶往江都,他从此随侍在皇上身边,被当作江湖英俊的楷模,“一只土花瓶儿”,四处招摇。而他的父亲则被一纸诏书调到涿郡,为皇上锻造玄铁剑,诏书上还有意提到朱有被任命为散骑大夫的事儿,令老头儿光宗耀祖了一番,也头晕目眩了好几年,最终把命送进了涿郡的皇家兵器炉。朱有用了三个月时间,才在这兵荒马乱的岁月用马车把老头儿的尸骨运回家乡,在太祖、祖父长满乱草的土包旁,堆起一座新的黄土包。

  两把宝剑紧贴在朱有的背上,它们用牛皮和丝绸反复缠绕着,一把非常沉重,一把颇为轻盈。沉重的那把是太祖留下的玄铁剑,它经过祖父中转,传到了父亲手上。父亲在临去涿郡前,把它埋在祖屋的地下,朱有这次给取了出来。它就像父亲断气前给他描述的,重沉沉的,又黑黝黝的黑。轻盈的那把,是好友沈光送给他的礼物,据沈光说,它是高丽国一位王公的佩剑,这把佩剑在它的原主人用手捂住流出的绿肠子瘫软到地上之前,已经被沈光给抢在手中。朱有把它在磨石上磨了几百遍,都没能拭掉上面的血痕。如今背贴着它那有些冰凉的锋刃,令他回想起好友沈光,也回想起他几乎不愿再回想的战争的血腥。

  在皇上的随行队伍中,朱有参加了历史上最为大张旗鼓的一次战争,到江都的第二年,时为大业八年,皇上终于决断,向不事藩礼已久的高丽国发动第一次远征。皇上的一纸诏令集中了全国一百零九万军队,这支空前庞大的军队阵列连绵千里,光出发就用了四十天,路上还有几十万民夫为军队运送谷粮。在海上,有三万艘战船为陆军运输兵甲和攻城器械,并作侧翼支援。但是,“由于前线将领不听我皇上的号令”(这是王公公向朱有提供的标准说法),渡过辽河的九路大军共三十六万人,在敌坚城之下全线崩溃,回到辽西时仅剩下二千七百人。皇上羞愧难当,用铁链把一百多名将军和大臣锁成一串儿,从涿郡到东都一直拖了一千多里,末了大部斩杀在泰皇宫门外的台阶下。

  大业九年,皇上为了对高丽国实施报复,发动了第二次远征。就在这次战争中,朱有结识了志愿报名上战场的勇士沈光,这把高丽王公的佩剑,便是在那次战争中从沈光那儿得到的,不过一开始他们还无缘相识。那一天大隋军向高丽辽东城辽东城:今辽宁辽阳。发起攻击,皇上亲临一线指挥台督战,朱有随侍左右。大隋军用冲梯输送敢死队冲上敌城墙,只见一名死士第一个升到十五丈高的冲梯顶端平台,与城堞的敌军短兵相接,一气砍倒了十几名敌军。敌军又一下涌过来几十人,用长枪同时向那死士猛刺,那死士左挟右闪,却被几十杆长枪合在一起活活推下了平台,直朝地面坠落。观战的数万人同时发出“呀——”的惊呼。谁知那死士还没摔到地面,恰好碰到了冲竿垂下的炮绳,被他一把抓住,双脚倒勾着翻过身,又像猿猴一样灵巧而快速地攀爬到顶端平台,与敌军继续厮杀。观战的数万人又向他报以热烈的喝彩。皇上爱英雄啊,当场派卫士把那死士接下来,带到总指挥台这边儿。皇上亲自询问,那死士自报名叫沈光,外号“肉飞仙”,巧的是他的小名叫“总持”,居然和皇上在佛教中的法名一样。皇上高兴得很,任命他为朝请大夫,赐宝刀良马,令他把“肉飞仙”的技术教给羽林军的选锋们。沈光曾当着皇上的面表演过一招更绝的活儿,但见他口衔绳索,从地面爬到一面大纛的龙头,坐在上面系好绳头,手脚同时放开,透空倒下,落地前双腿略略刮一下旗杆,用一双手掌轻轻着地,然后双手撑在地面上快速地倒行了数十步,直看得人目瞪口呆。不满一旬,羽林军里的几十位选锋,还有顽性大起的朱有,都粗略地学会了这一招,晤,这边左脸上一块疤痕,就是那时一失手被地面石子给“咬”的。沈光后来嫌闷,再次带队上了前线,皇上怕他死于乱阵,又把他从血肉纷飞的沙场找回,永远地留在身边,不久又将他升为折冲郎将,但同僚们还是喜欢叫他“肉飞仙”,或者叫他“肉飞仙将军”。从这时起,朱有便和沈光朝夕相处,沈光常自嘲哥俩儿是皇上的两只花瓶儿:一只“土花瓶儿”,一只“肉花瓶儿”。

  在皇上的亲自督战下,大隋军垒起的攻击性土城比敌方城堞还要高,高丽人遭受到大隋军居高临下的排弩暴风雨一般的连番射击,眼看便要顶不住了,可就在这节骨眼儿上,传来了礼部尚书杨玄感在后方发动叛乱的消息。数日后,兵部侍郎斛斯政神秘逃往高丽,这意味着高丽已知晓了大隋的全部作战机密,更知晓了大隋内部面临的严峻危机。皇上忍痛决断,乘黑夜秘密退军,时为大业九年六月二十八日本书时间记载采用的是中国传统夏历记法。夜二鼓。黑暗里跑着跑着,数十万大军的阵形便互相给搅乱了。第二日清早,朱有在一座小土丘上停住战马稍作休息,回首一看,老天爷呀,身后的平原上人流滚滚,就像洪水一样汹涌而来。

  皇上的运气真是有点不好。可皇上就是跟这个小小的蛮夷顶上了劲儿。在镇压了杨玄感的叛乱、回到京城仅仅数月后,皇上又下令要对高丽发动第三次远征。大业十年二月,在金銮殿上,皇上召集文武百官商讨远征方略,可文武百官全都保持沉默,一连三日无一人开口。皇上气得接连十日拒不上朝。十日后,他干脆自个儿下达了出征的诏令,全国军队第三次向涿郡集中。可路上应征的和逃亡的几乎是擦肩而过,逃亡者们盲目地往回乱跑,有的甚至稀里糊涂跑到了军法处的铡刀跟前,旁边便是还在咕咕冒血的尸体。这景象真是令人忧虑,连皇上也没精打采,只是强撑着。当高丽国王送来了乞降表后,明知他们玩的是“假投降”,但皇上也权且把它当作是“真的”,顺势接受了,并向全国正式宣布“终于取得最后胜利”。

  可现在大隋国内部却被这三次该死的战争给搅乱了。据好说话的王千牛转述的一位大臣的估计,在三次远征动员中,为了躲避征兵和劳役,全国有数百万人逃进了山区或者湖泊,中间有不少人已做了盗贼,一些盗贼团伙竟然发展到了几千人、几万人,甚至十几万人。他们打家劫舍,杀人放火,跟皇上派去剿匪的官军逗圈子,拉大锯。官军和盗贼之间互相砍脑壳、挖心肝,盗贼和盗贼之间也互相割耳朵、削鼻子。总之全国到处都是刀兵、尸体和战场。

  朱有没有随皇上回到长安,他的父亲就在这第三次战争即将结束之际死于涿郡,在这里,父亲积劳成疾,却又心甘情愿。临终前父亲要求儿子永远效忠于皇上,因为只有皇上瞧得起“打铁的”,还赐给了他们家族从未有过的荣耀。

  朱有纵马在荒原踯躅前行,天空中云霞纷乱。一棵光溜溜的树干迎面而来,树叉处赫然挂着一具白森森的人骨。这位苦命人儿是被鸟吃光了肉,还是肉腐烂后被雨水冲刷脱落,才变成这般模样?他如何爬在那个本来属于鸟的位置上,是死后被人戏耍,还是他本来要攀上树梢去摘嫩芽充饥,到了中途……朱有强迫自己不再猜想下去,他伏在马背上,几乎忍不住要呕吐了。

  在高丽战争的征途,在辽东通往涿郡的大路旁,到处都躺着这样的白骨、死尸,有时候远远地看到一群士卒叠坐在一起,一个的头枕在另一个的胳膊上,另一个的头躺在第三个的大腿根儿,仿佛都睡着了。然而近旁老远便闻到一股难以忍受的恶臭,原来他们的身体却正在塌陷和腐烂。

  “你聪明,运气又好,光宗耀祖,跟着皇上吃香喝辣啊,我却差点儿死在了江都和东莱东莱:今山东蓬莱。。”恍惚是一具骷髅,是表哥在愤愤地说,他已干瘦得像具包裹着一层皮囊的骷髅。这是七八天前,他们坐在家乡黄云镇没有叶子和表皮的枯树下,一起讲着古,絮叨着沧桑,身后的街道上长满了一人多深的蒿草。街坊里已经十室九空,稀疏见不着几条人影。近两年,不知从何处传来的瘟疫像火舔干草一般舔干了一个又一个的村庄,瘟疫之后接着又是饥荒,人们吃光了最后一碗粮食,便把未成熟庄稼的茎杆给切碎了,拌进糠菜里煮着吃。接下来又到处剥树皮、挖观音土,一切都啃光后,最后只有呆在家里“望天收”。

  “你们在运河边看龙舟、三呼万岁,我们却在军头儿的皮鞭下挖河沟。到了晚上,还要加班抬尸体,我们二百人队里死了有七八十,至少有一半是我抬过的。其他队里情况也差不多。你知道抬同伴的尸体抬多了,是什么滋味吗?”表哥哽咽着,他深陷的眼窝里泪水已经流干。表哥说,后来他又被从江都挑走,押解到东莱的造船厂干活儿。为了加速进度,船工们被迫昼夜站在冰凉的水中做工,一点都不敢歇息,大多数人从腰部以下都被泡烂,长出了蛆虫。“看,腰这儿原来是两个大疮口,蛆爬进爬出都不觉得痒。”死的人有十之三四。表哥算命大,没有死,也没有瘫,还乘交船时的松懈和混乱,跟着几百人一道逃了出来。本想回家和妻儿老小相聚,谁知回家后却被邻居引到山后的一个大土包旁边:咳,都在这儿了。他们全都死于瘟疫。“估计我们在水里爬蛆的时候,皇上说不定正在行宫上和美女们饮酒作乐呢。他就把我们当作蛆虫看。”

  这有多不敬!朱有经常看到的皇上,是在山河图和作战图面前长久沉思的皇上,是与朝臣们反复探讨总领万国方略的威武而安详的皇上,即使在闲暇宴乐时,皇上也是那么庄严,顶多赋赋诗,令美女优雅地起舞,皇上偶尔弹弹筝乐助兴而已。然而,对于一个在皮鞭下九死一生、而且在瘟疫中全家死灭的苦人儿,他不能这样说。

  在表哥干扎扎地絮叨着经历时,朱有一直在旁陪着默默地流泪。他无法理解,为何在伟大的皇上治下,会出现这样成片成片的灾难?他听着听着,不时地走神儿,脑海里飘过四年前在大运河边所见到的一幕幕:高入云空的龙舟,遮天蔽日的五彩旗、闪闪发光的铁甲骑兵、黑压压匍匐在地上的人头,还有耳边轰鸣的三呼万岁的声浪……而离那富丽堂皇的大“村戏”只有几里之外,却是皮鞭和死尸,是咳嗬、咳嗬呻吟一般的号子,是像牛马一样用手着地的艰难爬行……他的眼前又浮现出巨型蜈蚣的模糊形象,他想象伐木营在温和慈爱的许都尉走后,由威猛干练的贺将军督阵,为了“加速进度”,必然也会出现这般惨状,他仿佛看见郑五伯那只吊着的胳膊、胡镇恶那只溃烂的耳朵凭空往地下掉,那个鬼祟而又野性的大个儿被军士们倒提着双脚向执法队的铡刀处拖……而这一切,又和自己,和那些高耸如云的巨树有着隐隐的关联。内疚像潮水一阵又一阵地淹没了他的心。

  对面街道中间的蒿草丛里窜出一只野兔,竖着长长的耳朵,才奔跑几步,又倏地钻进了蒿草丛。

  “皇上可能不了解情况,我就听到过他多次下诏令,要减轻百姓的税赋和劳役。都是下面的官吏乱来。”

  “一天两天还可以这么说,但这么多年,死了这么多人,他还不知道,可能吗?他就是把我们当作蛆虫看。我看他是个疯子,皇上就是个疯子,你以为不是?表弟啊你上当了。”

  这太偏激,但也不是没有一点道理,朱有心中藏着的过去不愿多想的一些见闻,被表哥的话一串串勾起,脑海里皇上的伟大形象正在动摇。他想起都尉在运河边对他说的,皇上太性急了,恨不得一代完成三代的事儿。

  “再说,你们这些当官的也有责任,你们只知道讨好皇上,保护自己,为何不向他说出实情?如果说的人多了,也不至于……”

  表哥哪知道内情!“皇上也太傲了,总以为自己是古往今来头号聪明人,听不进别人一点儿忠告。”这是王千牛酒后私下传述的大臣们的话。大业十年二月金銮殿上文武百官那一幕难堪的沉默,他当时在场看到了,至今仍历历在目。皇上啊皇上!

  但表哥说的也对。他虽然官职卑微,只是皇上用来诱惑人们的一只“土花瓶儿”,可他也不能白呆在这个位置上啊。皇上不了解下情,做臣子的有责任讲给他听。即使皇上不愿意听,臣子们也不能不讲啊,总闭着口,总害怕着,不是个长久之计。像许都尉那样做,才叫忠臣孝子。

  他们的谈话被身后一阵吵嚷和儿童的嚎哭声所打断。两人转身,很快弄明了嘈杂的原因,原来是街坊周七要把五岁的儿子卖给一位商人,钱已经收了,再把儿子交给商人带走,儿子却死活不肯,周七挥手狠打,儿子躲闪着朝周七的怀里钻,一边还发出长长的哀嚎。朱有跑上前对那商人道:“既然孩子不愿,就不勉强了,该退你多少钱,我来。”商人还没答话,朱有掏钱的手已被周七按住:“你可千万别乱来,得罪了我老哥儿你担待得起么!人家是在救我儿子,我哪是为了八块钱就把儿子给卖了?实在是养活不起了,老哥儿那里有吃有喝,就缺一个儿子养老,儿啊,跟你的新爹爹走吧,在家里是要把你饿死的。看你傻的,以为爹爹把你当猪娃儿一样卖了?爹爹是在为你谋一条活路……”朱有不忍再看下去,和表兄离开众人向回走。

  “看到周七只有一只胳膊没有?”趟着蒿草,表哥黯然说道,“对,右边的袖管儿是空的。这叫福手,右胳膊被周七自己给活活卸下来了,算免了服劳役、服军役——这人可精了,过日子也很会节省,地窖里藏着好多粮食,都被官府给搜走了……税赋不重?我们这儿的税赋按每个年头是不重,但已经收到二十年以后了!其实皇上对于我们老百姓来说,就像庙里的佛像,谁见过真的啊。老百姓每天见的是官府衙门,他们就跟虎狼一样吃老百姓的肉,喝老百姓的血。”他忽然切磨着牙齿说,“我也想上山去做盗匪。做盗匪好啊,总比被疯皇上、被衙门害死好吧。你知道我最想做的是什么?是把那些用长矛尖硬逼我们下水的军头们给找到,给活活地剐了,挖出他们的心肝来喂狗,估计狗都不会吃!过几日我就要上山了,想不到吧表弟?我要做盗匪了!”但看样子表哥似乎完不成做盗匪的愿望了,这个当年粗壮得像头牛一样的汉子现在被乱世熬成了一具人皮骷髅,他可能没有足够的力气,走到盗匪占据的山头,而会选择某一面山坡的乱草丛,永远静静地、一动不动地爬着。朱有想劝说几句,但总开不了口,因为即使留在家乡黄云镇,又有几天日子可数?

  朱有选择了另一条路,这是慈祥而刚毅的许都尉率先示范的路。这当然不是几席谈话之后的一时冲动。在祖屋的光板床上,朱有度过了好几个不眠的夜晚。他久久地看着透过窗户倾泻在地上的月光,反复回想着皇上和皇后的面容,回想起已经逝去的祖父、妈妈和爹爹的面容。家乡,什么是家乡?家乡就是月光照耀下埋有祖先的土地。天一亮,月光消失,家乡也就消失。人总得渡过玄想的夜晚,去迎接真实的白天。轮到你了,朱有,要把这一切全都告诉皇上:皇上啊,您可不能只听您的官吏的,您得眷顾您的在热锅里挣扎的子民啊。只要您知道了实情,您会眷顾他们的,对不对?万一……万一惹得皇上盛怒怎么办?“土花瓶儿”可是一摔就碎。咳,就只当在战场给杀掉了!皇上毕竟最聪明、最英明,他知道我是最最爱他的,是最最崇敬他的,我和我的家族今日的一切荣耀都是他给的,话从我这个没有一丝儿歪心的土人儿口中说出,他也许会有一点点相信,再发动沈光大哥也说,发动王公公、宇文将军也说(他和许都尉一样好慈善),皇上会听进去一些的,对不对?不管怎样,朱有,你总得这么做,就是死在皇宫外的台阶下,也算是你对皇上的报答。你尽了忠心,然后忍一会儿疼痛,两眼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这就是命。

  三天前的一大清早,朱有骑马辞别了家乡黄云镇。临走前他把五十块开皇五铢开皇五铢:隋代钱币。硬搁在表哥屋里的破桌上。现在他身上的包裹里只剩下二十多元,凭着这点家当到长安去见皇上,费用是远远不够的。不过,他还有一笔厚财,就是背上那把祖传的玄铁剑,这份儿祖传的宝物就应当用在这么关键的时候。他要在前面的武镇上把它给卖个好价钱,一脱手,几倍的路费都有了。它在背上好沉重好沉重,就像金块儿一样沉重。朱有略松缰绳,令胯下的马儿在草丛间慢跑,背上感受到玄铁剑一阵阵沉重的撞击。

  歪脖树下聚着十几个人,有的牵马站立着,有的跨在马背上。当朱有拉马走进那群人时,他的礼貌而热情的招呼,好像撞上了一道道冷漠的墙。人们似乎都不敢或不愿过多地注视他人,对他也是一瞟而过,继续默默地眺望着大街。

  “大官人,到武镇不能打单走哇,”刚才旅馆里店小二漫不经心说的一番话,在朱有心里垒起一片疙瘩,“前面五六十里地有个黑风口,近日有马匪出没,抢东西,割耳朵,可残着呢。武镇的官军?嘿,鹰扬府隋代对中央军队实行府兵制,府兵另立户籍,编为军户,府兵军府称为鹰扬府,长官称鹰扬郎将。倒有支巡逻队,追捕过几次,毛都没捞着,倒是收了咱五六回缉盗钱。天晓得是不是串成一气的!晤,看见没有?路口那棵歪脖树下聚着的,就是结伙儿赶路的。”眼前众人的架势,显示大家都在不同的场合受到过类似的告诫。人们身上虽说都高高低低地带着刀剑、棍棒或弓箭,但感觉却怪怪的,活像一支惊恐不安的杂牌军。

  朱有抬头看了看天色,东边的天空一片胭脂红,西边歪脖树的树盖上边,却还挂着一弯新月,淡得简直像片云。

  远远的,从大街的拐角处走出一骑,不紧不慢地向这边趟过来。高大的白马上坐着一位高大的后生,身穿赭红袍,在朦胧的晨曦中,红得便像雨中的火焰。

  后生走到近旁,轻轻跳下马,略一环顾,对着众人长长地一揖,朗声道:“各位叔伯兄长,有幸和大家搁伙了,拜托!”众人不由得把目光转过去,但见那后生长得英气爽爽,神采飞扬,卧蚕眉下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如一泓清水流转,耀得人人心头暖暖田田,不由得礼貌地冲后生点点头。几名汉子下意识地用手整了整头发。

  那后生背着一张赭色长弓,腰部斜挎着一壶花纹箭,马背上搭着个鼓鼓囊囊的军用大袋子。见众人没有答话,后生神情中露出些许失望,又像理解似地自个儿笑了,这一笑神气清朗,浇得朱有心头似有火焰一飘。

  后生见朱有一副见过世面的官人模样,便主动与他攀谈。两人正说话间,一阵“得、得”的马蹄声传来,又有十余骑从街上向这边走来,这十余骑全都穿着黑衣,头脸被黑头巾包得严严实实,只剩一双眼睛露出来。他们走进人群,不下马,也不说话,就冷冷地站立着。后生向他们长长地作了一揖:“各位叔伯兄长好!”黑衣人中一位领头模样的大汉冷冷地回了一揖,也不说话,依旧眺望着远方。

  一位双手一直笼在袖管里的瘦汉,忽然好像自言自语地道:“再晚了,可就在天黑前赶不到武镇啦。”

  众人神色忧虑地向那些黑衣人看去,见他们并无动静,又都把视线收回,茫然地投向大街。

  后生见众人如此神态,便开口说道:“这儿气氛好紧张啊,路上的危险大家都知道了,既然敢走这条路,就说明不怕嘛,又何必这般模样。我看大伙儿不如凑一块儿合计合计,万一遇到马匪,我们该如何对付?”他拉着缰绳来回踱了几步,步伐飒爽,有一种说不出的韵律。

  领头的黑衣大汉嗡声嗡气地回道:“这后生,怎么开口就不吉利,你怎知这趟水有多深多浅?”

  后生听了,微笑着摇了摇头,不再言语。

  黑衣大汉看了看街上,又看了看众人,然后对其它黑衣人说道:“怎么样?”他的弟兄点了点头。黑衣大汉发狠似地一拉缰绳:“那就走吧!”率先驱马钻出歪脖树的树盖,其余十余骑鱼贯式地跟着走了。众人口中嗫嚅着,犹豫着,都上了马,稀稀拉拉地赶了上去。

  沿途庄稼地里长满了齐腰深的蒿草,远处依稀竖着十几处草庐,却不见有炊烟飘出,无边的荒草一直蔓延到草庐墙边,把草庐围得严严实实,似乎正想从窗户爬进屋里。

  显然没有人来剥这儿的树皮。树盖的枝缝间露出惨淡的太阳那没精打采的光芒。几只老鸦在树杈上“呱呱”地叫着,又嘎地飞下,和几只同伴汇合,它们的爪下,赫然是一堆干枯的白骨,一只老鸦用长喙在骨缝里叨了叨,又昂头“呱呱”地惨叫几声,飞向另一堆白骨,另一只老鸦在后边紧随而来。

  马队驰入一座长满了枞树的山岗,在枝蔓丛中穿行了一阵,又一个接一个地钻了出来。突然,身后林子里噗地一响,未等众人回头,一个巨大的黑影从人们头顶掠过,在一位散发的汉子头上一点,那汉子顿时发出一声惨叫,咕咚摔下马来。黑影嗖地冲上天空,变成一个黑点在天上盘旋,却是一只饿鹰!

  众人纷纷下马赶过来,只见那汉子双手拼命地捂住头,半躺在地上摇晃着,口中“啊、啊”地惨叫个不停。从他的双手缝隙处露出白生生的肉花,鲜血不断渗出,顺着脸直朝下流。原来他的头皮被饿鹰抓走了一块。

  一位老者掏出黑乎乎的药,接过朱有递过的一块蓝布,为汉子草草包扎。

  后生在马上看着这一幕,一言不发地纵马赶在队伍的最前。从山坡上看去,那只饿鹰依旧在不远处的天空中盘旋,忽而高翔,忽而低飞。朱有和几位行者走了过来,只见后生左手拿着赭色檀木弓,右手拈着一支花纹箭,眉宇间腾起一道闪电,紧紧地盯着远处天空中的饿鹰。

  领头的黑衣大汉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

  那鹰果然自负其力,心有不甘地向马队低低地俯冲过来,忽然又狡猾地折冲高翔。就在它转身的一瞬,后生已弯弓搭箭,“噗”的一声重响,一道黑点破空而上,就在它即将和另一道黑点重叠之时,两个都不见了。

  后生收回视线,顽皮地一笑。远处很快传来一声轻微得几乎听不清的声响。“射中了!射中了!”一个汉子欢呼着驱马奔过去,不一会儿便手举着一只黑拉拉的鸟赶回来,传给众人看。那只鹰好大两片翅膀,花纹箭直透它的颈项,露出蓝亮的箭头。

  “真是神箭啊!”“看不出呢,公子肯定不是寻常人!”“神了,神了,这么神,还是第一次见!”众人赞许连连,连领头的黑衣大汉也露出了微笑,对后生多看了几眼。后生肩搭长弓,只是浃着浅笑,并不言语。

  被鹰抓掉头皮的散发汉用脚尖踩着死鹰的脑袋,碾了又碾,口里喃喃地咒骂着,一不小心,又牵动了头皮的伤口,疼得吱牙咧嘴地乱叫,众人呵呵大笑。

  那位捡鹰汉又把鹰抢在手中,笑嘻嘻地问后生:“公子的猎物公子要不要?”

  “谁捡到的,当然就是谁的!”后生故意地一摇头。

  捡鹰汉高兴地叫喊:“公子好大方!”他得意地把死鹰高高地举起,“好美餐,够吃三天的了!”

  那懂医的老者踱过来说:“这畜生你还敢吃么,这几年你知道它吃过多少腐尸和人肉,现在已经刁得连野鸡野兔都不香啦!它刚才为啥袭击咱们?吃惯了人肉胆子馋得很呢。它的肉说不定都是人肉给长的,你吃它,不就和吃人肉一样了?”

  汉子恶心地把死鹰噗地扔到老远的乱草丛里,一跃上马,骂骂咧咧地说:“这老疙瘩,你不说便是了,谁要你多嘴?”

  众人在呵呵大笑中纵马驰骋,两旁的乱草像波浪一般起伏不定。

  太阳将到头顶,约莫午时,马队来到了一片山岗前,大家停下歇息,喂饱了马,然后拿出干粮和水壶边吃边喝,有的背靠着树,眼睛半闭着聊天。

  不知何时,周围忽然传来扑扑的步响,有人啊的叫了一声,大家急忙起身回头,这才发现有几十张弓闪着蓝亮的箭头对准了自己,另有一百多人手执长矛和戒刀,眼睛恶狠狠地盯着众人。他们全骑在高高的马上,马蹄都用布包着,那扑扑的声响便来自布与地面重重的磨擦。

  马匪竟用这种难以察觉的方式出现在开阔地带!

  “全都给我识相点儿,”一位矮胖的大胡子在马上喝道,“把兵器都给我扔了,不然就乱箭穿心!”

  朱有脑袋嗡的一响,右手下意识地去摸背上的玄铁剑。失去了它,便失去了到长安面见圣上的资财,失去了完成神圣使命的机会。如何是好?他在心里紧张地思索着,满怀着恐惧和犹豫,向刚刚正和他讲着古的后生看去,后生有意盯了一眼他的背包,然后重重地使了一个眼色。

  眼看马匪越逼越近,朱有正待有所动作,忽见几丈之外那领头的黑衣大汉借着一丛荆棘的掩护,悄悄地抽刀在手;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早上那位双手笼袖的瘦汉突然从他背后抡刀上前,喀嚓一声,竟把黑衣大汉握刀的右手从膀臂处砍掉在地上,霎时红光一闪,彪出长长一串鲜血。大汉在地下拼命地翻滚着,发出凄厉的惨叫,他剩余的同伴慌得全都扔掉刀剑,跪倒在地。那瘦汉原来竟是马匪事先安下的探子!

  见马匪们注意力集中在黑衣人一边,后生低喝一声:“还不快跑?!”朱有一窜而起,猫入草丛,又从草丛中窜出,脚尖点地只几下,即奔到他的白马旁。他跟“肉飞仙”学了不少御马术,平时系马只打活结儿,现在只一扯便将缰绳拉开,翻身上马,双腿一夹窜出几丈之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得众人目瞪口呆,待马匪的箭纷纷射过去,只落在朱有座骑屁股后面老远的地上。

  马匪的骑术个个都好生了得,怎能容忍有人在会家子面前“卖弄”?只听得一阵怒喝,早有三五骑窜了过去,向着在平原上已缩成一个小黑块的朱有猛追,后面又有十几个一丝不挂的猛汉挥刀纵马跟去。

  没有人注意到,在这短短的瞬间工夫,后生已经走到他的座骑旁,取下了他那只鼓鼓囊囊的大袋子,取下了背上的赭色檀木弓。

  嗖——站在后生几丈之外的一名马匪应弦而倒,箭头没入了他的咽喉!

  嗖——正在用戒刀叼取懂医老者的钱袋子的独眼龙扑通一声从马上摔到地下,哼都没来得及哼一声!

  嗖——远远地有意站在一棵树后指挥众人的匪首大胡子双手捂着眼睛,滚下了马鞍!

  从这时起,一个又一个的马匪发出了长嚎和哭叫,一匹又一匹失去主人的马炸了营似地盲目乱奔。余下的马匪要么勒马向后退却,要么惊慌地跳下马,利用小树和草丛做掩护,向飞箭射来的方向闪进。

  乘这阵混乱,马队的行者全都四处躲藏起来。

  当马匪们发现敌方只有一人时,他们的胆子壮了起来。在躲到荆棘后面一会儿低沉哀嚎、一会儿高声咒骂的大胡子匪首指挥下,一百多号马匪有的在草丛边躬腰爬行,有的从一棵树后蹦跳到另一棵树后,有的远远地凭借马身作掩护,向那穿着一身火焰的后生步步逼近。

  后生左手紧扣弓弦,上搭一枚花纹箭,右手拖着那只军用大袋——那大袋里赫然露出一簇一簇的箭羽——半退着向不远处的一座小山丘走去。他的步伐缓慢,身体半躬着,像一头持重的豹子,有一种说不出的凶猛和灵巧。而他的浅笑,本是那么清朗,对于后面紧随而来的马匪们来说,却怪异得十分可怕,一旦他们直接面对着他浅笑的眼神,没有人敢再挪动半步。那些从草丛里飞出的冷箭,都被他用弓背轻轻地、像拨蚊虫一样给拨开。

  后生走上山坡,竟大拉拉地坐在地上,把袋子里的花纹箭取出七八簇堆在身旁,然后把弓箭拉成半满,对准山下。这山顶光秃秃的,十几丈以内没有草丛和树木。一时间,所有的马匪都没了动静。

  这时,大胡子嘶厉的吼叫从更近的地方传来:“给老子一起冲啊,一起冲啊,他不就一张弓嘛,让老子看看,谁的头夹在胯里了?二骡子、马保儿,你奶奶的窝在哪儿?”

  远远的,从荆棘丛和树边闪出七八条身影,半爬着冲了上来,口中嘶嘶地吼叫着。后生浅浅一笑,拉弓满月,崩地射出,顺手又搭上一箭,再作瞄准。顷刻之间,倒下了三四条人影,其余的转身便跑,有一位身子已经隐进了荆棘丛,就在这时,一枚箭穿入荆棘丛,他又扑通给摔了出来。

  后生纵声长笑,笑声朗朗,震得树枝和草丛瑟瑟颤栗。

  忽然,有一骑从原野向这边飞驰而来,身后紧跟着十几道烟尘。原来是朱有见他的马的力气不如后面追赶的马匪的,便兜了个大圈,跑回原地。后生坐在地上,高高举起长弓大声吆喝朱有上山,那虎啸一般的叫声吓得马匪个个面无人色,竟不敢出面阻拦,当朱有一跃冲上山头,连追兵都受了同伴们的恐惧感染,无人敢追上山来。

  朱有和后生汇合了,但大胡子匪首的尖厉吼叫很快又从更近的地方发出。这次不管他用了什么脏话和威胁,再没有一个马匪愿意斗胆一试了。大胡子的尖叫越来越频繁,充满了绝望。

  后生精心地从箭袋抽出一支羽箭,搭上弓弦,对准尖叫声来处的一棵大树,用力将弓拉至最满,崩的一放,一道闪电直奔而去,噗地没入大树的躯干。大胡子的尖叫嘎然而止!

  哈哈哈哈——后生又一次纵声大笑,在大笑的余声中他猛喝道:“大伙全上啊,一个不要留!”山后霎时涌出数十条汉子,其中有朱有、捡鹰汉以及一干黑衣人,大家纵声高呼:“杀呀,杀呀,一个不要留!”后生一跃而起,手执长弓,带领众人浩浩荡荡地向山下杀来。

  马匪们发出了鬼怪之极的尖锐哭喊,像一群兔子回身死跑,一转眼奔得无踪无影。从草丛里,人们先是拖出三两个逃跑时慌得从马上摔下的青皮儿,把他们绑了,留待送官。后来又拖出一个显是吓疯了的瘦小子,他四肢圈成一团,口边挂着一串白沫,后生看了,目光中顿时露出怜悯之色,把头转向远方阳光下的草地。

  捡鹰汉这当口又跑到射穿了树干和大胡子胸膛的那枚羽箭旁去看热闹,瞅了半晌,又跑到几丈之外,向一名背着长弓的黑衣人要了支羽箭,转身跑回原地,用黑衣人的羽箭和后生的羽箭比了比,忽然大呼小叫起来:“这根羽箭咋这么长?长了一半不止,还这么粗,也粗了一半不止!嘿,还第一次见!你们快来看!”众人赶过去一看,不禁啧啧惊叹。

  捡鹰汉又过来要看后生的长弓,后生笑吟吟地摘下给了他。“难怪,难怪!”捡鹰汉又大叫起来,“不是这么长的弓,怎射得穿树啊!真是!”在他的招呼下,那名黑衣人又取下自己的长弓和后生的作比,结果发现,后生的长弓也要比黑衣人的长一半有多!

  “哎呀,我们碰到了神射手啦!”有人高叫道,“真是开眼界啊!公子,你家是不是军队上的?你叫什么名字?”

  后生微笑着不答话,有些不好意思地走开了。

  有人牵来了后生的大白马,后生谢过了,精心整理起军用大袋和行装。他忽然感到身后有些动静,回头一看,只见几十位行者在懂医老者的带领下,齐刷刷地跪在后生身后:“多谢英雄搭救,敢问英雄高姓大名?”

  后生慌忙上前,一一扶起众人,说道:“不敢当,不敢当。我叫李世民。”

  不远处的空地上,朱有正在一层一层地打开他的包裹。

  李世民纵马驰骋在武镇到宁武的驿道上,背负着沉重的玄铁剑,感受到一阵阵神秘的黑黝黝的撞击。

  赶走马匪之后,在山脚的草地上,朱有把玄铁剑郑重地放在李世民的手上:“公子,这把宝剑名叫玄铁剑,是几百年传下的宝物,最适合于你。我带着它,连自身都保护不了。望公子用它保卫国家,保护黎民百姓。”

  李世民抽鞘出刃,亮出剑锋黑夜一样的色泽。“公子,把它磨了再磨,仍然是这般黑,它不能剁木,不能击石,但削铁如泥。”朱有说。

  “我记得大业九年,皇上颁布诏书说,雕阴雕阴:今陕西米脂。郡某乡民朱家奉献祖传的玄铁锻造术,为西汉以来中华所从未有。皇上还特命朱家幼子朱有为散骑大夫,号召天下万民仿效他对皇上的挚爱忠诚——不知此剑是否和朱家有关?”李世民轻轻用手指掠过剑刃,仿佛要唤醒它潜伏了几百年的杀气。

  “这事我倒没听说过,”朱有故作漠然道,“我沈家也没有姓朱的亲戚。此剑的来历我虽然不能告诉你,但上苍作证,它绝对清白。玄铁剑入公子之手,正得到了它最合适的主人。且请公子爱惜。”

  李世民见朱有似有隐情,也不多问,坦然地说:“好。我收下了。但这么金贵的宝物,岂有白得之理。我这里有金条八根,折算值一千伍百两,可惜少了些。”

  “公子,我本真诚相送,你出钱我不会收!”朱有连连摇头,“好吧,既然公子坚持,我谨取一根,纪念咱们的友情,也证明这玄铁剑是公子买下的。”

  “凡物有所值,若付出太少,即是轻视它的价值。”李世民断然拒绝,“我身上带钱不够,这剑市价至少五千,承蒙沈先生美意相送,我难道不知。如若你不收下这全部八根金条,世民就不敢接下这旷世宝物。烦请沈先生收回。”

  朱有把金条接下,包好,用搭袋裹在腰间,他的眼里含着热泪,强忍着不让落下。不远的山腰处,众行人正在为领头的黑衣人的简易坟墓填土。

  朱有拱手向李世民揖了两揖:“我要通过武镇、信州,转历山,入蓝田,祈愿今生与公子还有相会之日。”说话间,泪水已噗噗往下掉。

  李世民躬身还了两揖,柔声道:“沈先生何必如此悲观。今次我要到宁武办理急务。数年之内我必往长安,到时我会让人去蓝田找你。记住,我叫李世民。”

  高大的白马胸膛像风箱一般粗重地呼吸着。李世民身子前俯,抚了抚马的耳朵,轻轻道:“马儿啊,追吧,追上前面那朵黄云,我会好好犒赏你!”那白马似乎听懂了,四蹄加劲,风驰电掣地狂奔。

  李世民感觉已和骏马轻轻地浮起在原野的水面,远处树木像被大风吹弯了腰,向后纷纷倾倒。天空中大块大块的浓云赶集一样移动着。

  在耳傍呼呼的万籁声中,他忽然听到了一阵轻轻的哭泣,又好似遥远地方传来的轻啸。“这是什么声音如此古怪?”他略略放松缰绳,减慢马儿奔跑的速度,那声音倏地消失了。当他再次策马奔腾,又有非常轻微但清晰可辩的哭泣声传出。看来这是真实的。

  他顺手摸了一把马背,摸到了一手泠泠汗水,霎时脑海中闪出了两个字:“战场”。这马儿飞快得像战场上的冲刺,莫非背上的玄铁剑因而产生了错觉,以为闻到了战场的气息,为即将饮血欢快得哭泣,或者在饮血之前为人类盲目的厮杀而悲鸣?

  剑在哭泣!这等奇异的事儿过往只存在于讲古之中。妈妈,那位会舞双剑、又会把书法写的像剑一样飞舞的妈妈,曾说过祖父在郊原战场致命对决之前,夜晚时分,曾听见他的龙泉宝剑在床头轻轻地吟啸。这是真事呢,妈妈说。第二日它在战场上的表现就不用说了,反正这一战让祖父荣升为“八柱国家在北魏至北周过渡期,有八位“柱国大将军”当政,时称“八柱国家”。柱国大将军系府兵制最高军衔。”,和舅爷周武帝周武帝:宇文邕,字罗突,鲜卑族,北周皇帝,在位时很有作为,年三十五病逝。的爹爹宇文泰大人同列。想不到这神奇的历史传奇又在玄铁剑身上得到复苏,不知它预示着什么?

  李世民想了又想,忽然勒住白马跳下,把玄铁剑连带剑鞘从背上取出,端端正正地插在马鞍上,然后撮土为香,对着玄铁剑拜了两拜,口中虔敬地说道:“神剑啊神剑,我知道你渴望出鞘,你可知道你这一次出鞘碰到了什么年头?这儿还不是杀场。你放心吧,在这乱世大有你的用武之地,你定会享尽天底下最大的喝彩!但我也希望你,切不要饮无辜之人的血,切不可制造冤魂!果若如此,我预先敬拜,呜呼尚飨!”

  祈祷完毕,他重新背好玄铁剑,翻身上马向远方驰去。他的耳傍再也没有听见那奇怪的声响。

  宁武城高陡的城墙上像秋演一样插满了五彩旗,在暮色中猎猎飘扬。当李世民骑马通过斑驳的城门进入城内时,夕阳已落下,天空上暗云朵朵,就像块展开的土花布。街道的砖石凸凹不平,满街都是扛着刀枪、行色匆匆的军人。经过几次问路,李世民很快找到了屯卫将军府,他把父亲李渊的书信递上,门房进去不久,便出来喊道:“云将军有请李公子!”

  屯卫将军云定兴从虎皮交椅上爬了几下才爬起身来,肥胖的脸上每一条皱纹都挤着笑意:“欢迎啊欢迎,我的李公子,快快请坐!”他用圆滚滚的手拉着李世民,把他送到客椅的位置。

  李世民恭敬地作了一揖:“云伯伯好,家父要我向云伯伯问安,祝您身体安泰!”

  “好,好,快坐下,坐下,”云定兴笑眯眯地把李世民按在客椅上,“多谢老李的问候。几年不见,想不到你都长得这么高大,越发英俊,活脱脱的一名壮士,又一个上柱国,没说的!你这么高的时候(他用双手比划了一下),我还抱过你撒尿呢,记不得了吧,哈哈!”

  云定兴是皇上长兄、废太子杨勇的岳父,本来是无量的荣耀,转眼间杨勇被废、后来又在当今皇上登极后被立即处死,变成了无量的恐惧。在斩草除根的阴影下,他能够活到今日可不容易,所以他总是笑着,表面上他整日乐呵呵的,但每一条笑纹里都藏着对危险的担忧。好在他有个很大的优点:出手大方。他的家族要属于大隋最富的家族之一,他却能毫不吝啬地与皇上的亲信们分享财富,据说权臣宇文述一次就收到他奉送的夜明珠十颗,珊瑚树三株,金佛一樽,舞女若干。有宇文述的照应,他的脑袋差不多可以稳稳地长在脖子上了。宇文述为人也很仗义,还帮他合计,经皇上默许,把寄养在他府上的八个外孙绕个弯儿给处理掉了,赢得龙颜大悦,这才授予他正式官职。他本来不需要做官便可以安享荣华,但众所周知,不做官不正规。皇上御驾亲征高丽,乃任命他为屯卫将军协守边疆,官儿虽不大,可职位重要,它代表着他最需要的东西——信任,只有皇上高度信任的人,皇上才会让他单独带兵。可惜原来一个赫赫有名的美男子,多年来被无边的恐惧和算计窝塌成一个臃肿得变了形的大胖子,文不能研习兵书,武不能射箭执刃,让他带兵可真是勉为其难的了。现在,他正面临着军旅生涯中最大的一次考验,如若处理不好啊,左也玩儿完,右也玩儿完!

  十几天前,宁武镇的乡民在汾河边捞起一段漂浮的木头,上面奇怪地捆着一卷黄绢,经戌边军官辨认,那竟是皇上的诏书,上面写的是:皇上在雁门关雁门关:在今山西代县境内。被突厥始毕可汗率数十万骑兵团团围住,危在旦夕,勒令各地募兵前来救援,十万火急!!!消息很快通过驿站快马、长城烽火和飞鹰捎信传遍各地,太原、河东河东:今山西永济。、东都、江都一带纷纷发兵勤王,日夜兼程向雁门开进。李世民父亲、山西河东抚慰大使李渊率数万义勇从太原取道阳曲,向设在崞县的勤王军大本营报到。皇上次子、齐王杨?齐王杨?:杨广与皇后萧氏所生的第二个儿子。在那里坐镇指挥,总令各路军马解围。屯卫将军云定兴已在今日接到齐王的军令,应在两日内由宁武取道阳明堡,向馒头峰一带的突厥主力发动首波攻击,大军随后跟进。面对强大的突厥数十万骑兵,凭着万余兵力做全军先锋,率先与敌短兵相接,将意味着什么,是非常清楚的。但军令如山倒啊!这可把不通军事的云定兴将军给愁的,脑袋横着、竖着都不对劲儿。就在这当口儿,世民侄儿来了,到底是将门之后,应募入伍也要首选第一线,显然是要独立于父亲,创立军功,图个日后的锦绣前程,壮哉!人言“将门出良将”,虽然世民侄儿年轻,但兵家世学不会很浅,这下多少有个依靠了。

  “好啊,世民侄儿,有你这个名将世家子来帮忙,我就放心了,这行军作战之事,要靠你。”云定兴的感叹和嘱托是真诚的,但他毕竟是官场老人,在世民侄儿面前,他打着哈哈,把内心深深的恐惧和惊惶给掩饰住。

  令将军奇怪的是,那个十六岁的后生,那个没有大规模战场经验的雏儿,在听说要做先锋向突厥数十万骑兵发动进攻,并被将军盛情邀请他襄助军机后,竟是那般平静,步伐沉稳、若有所思地踱来踱去。将军老练地观察到:这平静是压抑出来的平静,在年轻人深沉明亮的眼睛里,有电火劈里啪啦地闪烁着。

  两天以后,在老君峰顶,军旗猎猎,临时搭成的行军帐篷被西风吹出几纹波浪,帐篷四面敞开,用木杆支着,在阳光下形成了一小片阴凉地,风从空隙处阵阵透过。

  篷下阴凉地摊开着一幅军事地图,屯卫将军云定兴半跪在上面划来划去,旁边簇拥着的几名军官应和着、议论着,李世民神色严峻地站立在一旁,一会儿俯身看看地图,一回儿向对面观察。老君峰前隔着几座山丘,是一片十几里的小平原,原上本有一些军垦土地,现已荒弃,长满了肥厚的野草,在秋风中荡摇不定。平原尽头同样是一片山峰,重重峰峦中最大的像顶帽子,人称帽子峰。在丛山脚下,布满了突厥人数不清的弧形帐篷,像一朵朵小磨菇,一直绵延到山的深处。在丛山那一边看不见的地方,就是雁门关隘和它的数十个卫城,皇上和朝廷大臣们正被突厥的骑兵围困在那里,忧心如焚,危在旦夕。

  回望身后,山脚下一队队步兵正在向山上爬;在一条弯弯曲曲的小道上,辎重营艰难地用独轮车推着粮包;远处的山凹里,骑兵们正在给战马喂着草料,那些战马看起来约有上千匹。

  几名军官拿出了几套进攻方案,比如凌晨时分乘敌不意全面出击,比如先派出一千人试攻,引诱突厥仰攻,我凭高临下反击,比如夜间派敢死队前去偷营等等,云定兴都沉重地摇头否定,末了他招呼李世民:“来、来,世民侄儿,依你之见,我军应该如何?”

  李世民靠近两步,直接坐在地图旁的草地上,把双腿舒展地伸开,然后用手指了指对面山脚:“将军请看,那边山脚下突厥的帐篷有上千个,应该是突厥的主力,如果我们冲过去,”他用手指了指山下的小平原,又在地图上勾了一个圈儿,“敌人就要把我们全部歼灭在这里,和宰头小羊一样轻巧。”

  云定兴不断地点头:“是啊,是啊。”

  “至于诱敌来攻,不失为一个好主意,”李世民又朝身前身后的山地指了指,“因为可以在山地上抵消突厥铁骑的威力。但我方兵力远远不足以给敌造成严重打击。始毕可汗如果发现我们只有这么万把人,派个数万人下马登山,再另派一支军抄我们的后路,将把我们像老鹰捉小鸡一样给吃了。”

  “是啊,是啊。”云定兴更加焦灼了。

  “兵法曰:实则虚之,虚则实之。”说到这里,李世民的语调缓慢到近乎一字一吐,“始毕敢发动全国兵力围攻我大隋天子,一定是以为我大隋仓促之间来不及救援。当我救援很快到来,他定会感到非常震惊。我军应该在白天把这数十里山地的峰峦一个一个给插满旗帜,到了夜晚就不断地敲击战鼓,始毕将会误以为我勤王军正一队一队地开过来,震撼恐惧之下,定会驱动骑兵像风云一样卷走。这样,我雁门之围很快就解开了,然后我军再纵轻骑乘势追击,必定可以有所斩获。”

  “妙计,真是妙计啊。”云定兴以拳击掌,“对,就这么办!世民侄儿,我果真没有看错你,我也不想多说了,就照你所说的这么办!”

  李世民笑了,站起身来,又开始像老虎一样丈量着脚下的土地。

  从雁门郡城看勾注山一带,重峦叠幛上,总有云霞在山顶高飞。两道主峰左右相对,形状就像一扇门。在秋天阴冷的阳光下,一群群飞雁结队成“人”字形,从一座山飞到另一座,又从另一座飞还,来回地在云霞之下嬉戏着。现在,如果单向上观赏着云霞和飞雁,一点都想象不到,山下有两国军队正由各自的君王挂帅,进行着生死存亡的厮杀。

  在雁门郡城的城墙根儿,一队队分辫散发、矮壮结实的突厥士卒正竖着云梯往城墙上爬,城上的大隋军用滚木往下砸,放射排弩,扔出一具具火把,或者在城牒与敌人刀来枪往。在大隋军的拼死反击下,突厥人像浪一样退潮,顷刻又像浪一样涌上来……

  两军阵前的喊杀声震得皇上身后的窗棂一阵阵颤动。皇上带着凝重的神色端庄地坐在栏杆后的交椅上观战,即使在突厥人爬到最高点、处于浪潮顶峰时,他的身子都一动不动,口中一直不发一语。作为一国之主,他从不向左右斜视,从不在身子没有转过之前向任何方向伸颈张望,但他凭直觉便可以感受到,他的安详庄严的帝王风姿,让周围的大臣和将军们心里宁静踏实不少,至少心神没有被惊惶不安所控制。

  在突厥人的进攻又一次被击退后,皇上起身,由周围大臣和将军们侍卫着回到室内,然后所有人退出,让皇上在这简陋的卧室内独处。皇上侧躺在军床上,舒展着几已僵硬的身子,这才有机会“唉”地长长出一口气,心中的烦闷和苍凉自不待说。

  永远有神秘的骚动,在血脉里喧嚣地奔流,催动着皇上不羁的魂魄,使他永远处于不安定的状态,寻找着更大的光荣和刺激。三征高丽的惨痛失败,代表着光荣和刺激的落空,代表着人生的巨大失落,使皇上陷入了无限的羞愧之中。原来皇上并非是一个超越万古的、最伟大的帝王,历史通过高丽人,把他从高高的云空给打下了凡尘。可以想见,那些被皇上带着、请他们参观辉煌胜利的蛮夷国王和使节们,又在肚子里怎样地窃笑着。本年春节,皇上在长安再一次大宴各国使节,突厥、新罗、、毕大辞、诃咄、传越、乌那曷、波腊、吐火罗、俱虑建、忽论、沛汗、龟兹、疏勒、于阗、安国、曹国、何国、穆国、毕、衣密、失范延、伽折、契丹等国都遣使朝贡,皇上设鱼龙漫延之乐让大家观赏,还向他们颁赐了大量的玉帛。但是,从各国使节的眼神里,再也看不见以前的钦服和灿烂,只有黯淡和狐疑。蛮夷们是朴实的,他们的眼睛便是心灵的镜子。他们眼睛里的光泽证明,皇上那个“圣人可汗”的光荣称号,在他们的心中,正在摇摇欲坠。不,不能这样,要扳回来,要重新回到荣耀的高峰,中华浩浩无穷的财富和人力,应该足以让智力最卓越的帝皇纵情驰骋其意志,施展其才能。三征高丽的挫折何足道哉,稍稍喘息一下,然后再来。黄帝五十二战,成汤二十七征,方才德施诸侯,令行天下。卢芳小盗,汉高祖尚且亲征。隗嚣乱世余火,光武帝还要登陇望蜀,指挥铲除。自古伟大的帝业,无不先劳而后逸,用煌煌武力铲除一切丑类,然后万世才能安享太平。这帝业总得由一代君王来完成。难道轮到了我,意志就会软弱么?

  于是,皇上又要出发,又要上路了。皇上一上路,大运河就要喧嚣,波浪连天,整个大隋国黎民百姓和山川草木都要随着皇上的心灵一道骚动不安。这一次御驾指向北方。经过缜密研究,皇上精心选取了出巡并慑服东突厥,作为恢复荣光、重塑霸业的第一步。在万国中,皇上对东突厥恩遇最厚,当年老启民可汗由大隋一手扶植起来,他感恩戴德到这种地步,甚至要求让突厥族人改穿华夏服饰。东突厥是万国中紧排大隋之后的第二强国,如果令它慑服,出面领头拥戴皇上,对于万国来说是有相当说服力的,它可以证明远征高丽的失败,并没有减少“圣人可汗”的威势。当然,除了这种荣耀和影响的考虑,皇上巡视东突厥,还有一个更有实质意义的设想,就是说服始毕可汗派兵助我大隋远征高丽,突厥的骑兵战斗力极强,而耗费很低,只需逐水草扎营即可。由突厥铁骑襄助,是发起对高丽第四次远征最可行的方案。皇上早已计划好,将用真诚、荣华和巨额赏赐让始毕可汗舍不得拒绝皇上的提议。如果始毕可汗还是不买帐,朝廷将加速在东—西突厥之间和东突厥内部“分而治之”的部署,那将是毫不客气的连续动作。本次出巡,可谓先礼后兵,软硬兼施,有虚有实。

  记得大业四年,皇上第一次北巡启民可汗牙帐,在长孙晟长孙晟:隋代名将,官至右骁卫将军,为隋文帝击破突厥立下汗马功劳。将军的讽喻下,为表达对“圣人可汗”的至诚崇敬,启民可汗亲自拔佩刀割草,为皇上整饰行宫,又发动全境牧民一齐出动,开出一条长三千里、广百步的御道。皇上乘坐将作大匠宇文恺制作的观风行殿,率甲士五十万,中有骑兵十万,沿着御道浩浩荡荡地前进,直抵启民可汗牙帐。那观风行殿上面为木制宫殿,可以拆卸和拼装,殿内可容数百人;下面设有带轮的机械,可以在地上灵活、迅速地移动。百官则乘坐“行城”,行城周围二千步,四面有板,蒙上布,饰以丹青,有楼橹。行殿和行城连接,外围铁骑,固若金汤。突厥百姓远远地望见,警以为神,每望御营,十里之外便屈膝低首,不敢乘马。在巡视突厥国的日子里,“圣人可汗”享受到了人间最大的骄傲,那简直比同一百名各国美女做爱都要舒坦。不知这次,继启民可汗之后,始毕可汗将用什么规格来接待皇上呢?

  本年八月五日,皇上率队出巡塞北,在边境一带等待着始毕可汗做盛大的迎接。八月十日,皇上突然接到义成公主派人送来的绝密消息。义成公主系宗室女,开皇十九年嫁与东突厥之启民可汗为可敦(皇后),启民可汗死后,依突厥之蒸婚祖俗,义成公主又下嫁给启民可汗的儿子始毕可汗做可敦。义成公主捎信说,始毕可汗将整个突厥国的牧民全部武装起来,组成了数十万骑兵,密谋袭击皇上乘舆,将皇上俘虏或者杀害,现在突厥铁骑正在行进途中!皇上和文武百官大惊失色,急忙向边防要塞雁门靠拢,八月十二日,皇上驰入雁门郡城。第二天清晨,始毕可汗就率突厥铁骑数十万赶到,将雁门郡城里的皇上、后妃、文武百官,还有郡城及其附近地区的十几万大隋军围成铁桶一般。皇上和文武百官猝不及防,乃令大隋军撤民房修筑工事以作防御,另造弩楼车箱兽圈作纵深阻击阵地。由于突厥人有备而来,大隋军屡战不利,十几日内,雁门一带四十一座城,被突厥接连攻破三十九座,只剩下包围圈内的雁门郡城和包围圈外的崞县城还在大隋军手中,在崞县城,齐王杨?率后军依险固守。

  雁门郡城内有兵民十五万,粮食仅可支持数旬,在这种危情下,左翊卫大将军宇文述秘密建议皇上率数千骑溃围,尽早脱身。皇上表示赞成:“朕堂堂中华之主,岂可落入胡虏之手,兵刃锋镝将士们不畏惧,难道朕会畏惧么。”但是丞相苏威坚决不同意:“守城是我之所长,轻骑奔逐是敌之所长。陛下为万乘之主,岂可轻易冒险,以我所短就敌所长,一朝狼狈,后悔莫及!”在包括其他随驾大臣们的劝说下,皇上决定:公开向将士们宣布今后不再发动对高丽的远征,重赏鼓励将士们死守;在雁门关外的汾河上漂流诏书,勒令天下兵马赶至雁门关勤王;另派侍卫中可靠的胡人化装成突厥人混出去,送信给义成公主,让她想方设法令始毕可汗退兵。这些措施宣布后,皇上还亲自在围城内巡视,与前线将士交谈,皇上当众宣布:“大家努力击贼吧,只要这次把胡虏赶走,你们每一个人都不愁富贵,朕将令大臣们把你们的每一件功劳都记下,到时候论功行赏,绝不差失!”在皇上激励下,全军上下奋发踊跃,昼夜拒战,死伤甚众,将数十万敌军坚决地阻止在坚城之下。但是,直到今日,突厥人仍然没有撤围迹象,反而加紧攻城。雁门郡城与外界联络被完全切断,不知全国各地勤王军来了多少,进至何处?这一切,怎能不令皇上心急如焚!

  不知过了多久,在皇上半醒半睡之中,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皇上缓缓坐起,整理好衣冠后,沉声道:“进来吧!”

  民部尚书樊子盖推门而入,还在门口便叫道:“启禀皇上,胡虏已经攻上城墙了!”

  “啊,”皇上霍地站起,右手颤抖着指了指,“为、为何不把他打回去?”

  樊子盖报告:“宇文大将军已率骁果骁果:隋代禁军之一,除担任宿卫外,还参加征战。营全面压上了!”

  说话间,只听得一阵阵厮杀声从不远的地方传来。

  皇上忙问:“皇后那边情况怎么样?”

  “很危险!”樊子盖回答,“有很多弓箭落进皇后的房间,死了好几名皇妃和宫女!敌人离那儿已经很近了!”

  “快把皇后和赵王带到这里来,”皇上着急起来,“快去啊,你还楞在这里做什么?”

  不一会儿,在樊子盖和十几位甲士的护卫下,皇后拉着赵王杨杲的小手匆匆走进来。皇上挥挥手,令其他人退出。樊子盖转身掩门时顺眼一看,皇上的头发已经微微散乱,而他竟没有意识到。

  皇后也已看到了这一点。房门掩上后,她上前把皇上的头发匆匆整理好,然后回身坐在床边,满面愁容地看着皇上。她的仪态仍然是那么端庄,秀眉微蹙,丰润的嘴唇紧咬着,仿佛要把对即将来临的危险的忧虑生生地压在喉咙下面。

  皇上把赵王杨杲抱在怀里,慈爱地抚摸着孩子的头。赵王杨杲今年已七岁,乃吕妃所生,吕妃已在数年前病亡,皇上和皇后最怜爱这孩子,平时总是把他带在身旁。

  忽然,几枚羽箭穿透前面一排窗户噗噗飞入,“笃、笃”地钉入房间左边的木壁。接着,又有几枚羽箭向皇上正面飞来,由于力道已尽,中途便下坠,脆声落在皇上脚前数尺之外。赵王紧张地扑在父亲的肩头,被父亲搂得紧紧的,向后挪了几挪。

  “皇上,这里恐怕坚持不住了,”皇后急切地说,“您带着骑兵先走吧,不用管我们母子了!”

  皇上强忍已久的泪水刷地流了下来,他哽咽着说:“现在已经没有机会了。朕堂堂中华君主,岂能摆出狼狈不堪的样子,落入胡虏之手?!朕要死,也要死在这里,像一个帝王死去。可怜我儿……才,才七岁,就,就……朕真后悔,没有看出胡虏的狼子野心……可怜我儿啊……”

  皇上终于控制不住心中的悲情,失声痛哭起来,那嗡嗡的男腔,与皇后嘤嘤的哭泣声交相感应。

  羽箭继续穿窗而入,发出“笃、笃”,“嗖、嗖”或丁当、丁当的声响……

  忽然,一群人推门而入,原来是左翊卫大将军宇文述带着樊子盖、王公公和十几名甲士举着盾牌闯进来了。皇上和皇后连忙止住哭泣,尽力恢复着庄严的威仪,但他们双目的红肿已无法掩饰,襟前也一片湿餝餝的。赵王杨杲惊惶地看着来人。

  宇文述迅速地安排甲士们在皇上前面组成两排人墙,用盾牌将正面射来的羽箭一一挡掉,然后对皇上说:“启禀皇上,我已令人从西门再调八千援军过来,皇上和皇后不必担心!”

  皇上沉声地答慰他:“好,多亏了爱卿和将士们。朕已和皇后决定,无论出现何种情况,朕都不会离开这里!”

  宇文述高声道:“皇上放心!臣等还要下楼指挥战斗!”他转身便带着樊子盖,由两名甲士举着盾牌开路,旋风般闯出门外,随手又把门掩上。很快,从不远的地方传来宇文述宏亮的声音:“弟兄们,皇上发话了,坚持到底,决不离开!援军很快就要来了!要坚决地把敌人打下去!”

  楼上楼下立即传来守城将士们的应和:“万岁!万岁!皇上万岁!保卫皇上!决不后退!”

  皇上听着,又百感交集地淌下了热泪。

  没过多久,在雷鸣般的欢呼声中,援军赶到了,突厥人坚持了几个回合,抵挡不住,便像潮水一般退到城墙根儿,又从城墙根儿退回到城外,在平地上狼奔豕突,杂乱地留下无数架云梯,被大隋军烧毁。

  皇上终于挺过了最艰难的时刻。

  次日一早,大将军宇文述带着樊子盖和几名军官前来报告:“启禀皇上,胡虏们昨天晚上跑啦!”

  正坐在交椅上的皇上强忍着兴奋,沉声问道:“是不是我勤王大军赶到了?”

  “皇上神算!正是我勤王大军来了!”宇文述兴高采烈地回答,“刚才游击将军向我报告,说帽子山对面的老君峰一带漫山遍野都是我勤王大军的旗帜,把始毕老贼给吓跑了,后面还有多路兵马源源不断地赶来呢!”

  皇上顿时笑逐颜开,但仍缓缓地说道:“应该派我骑兵追击,斩掉敌人一截尾巴!”

  “是啊,皇上,”宇文述马上答道,“不过只派两千骑兵就够了,防止胡虏又耍什么花招儿,这样万无一失!”

  “好,就这样了。要提醒各营将士保持警觉,不可松懈!”皇上淡淡地说。

  “臣遵旨!”宇文述躬身再拜。

  到了晌午,两千大隋骑兵押着一千余名突厥老弱凯旋。据俘虏们说,始毕可汗的数十万大军昨夜辰时便已解围而去,估计现在离这里至少有几百里地了。

  整个雁门郡城军民陷入了长时间的欢腾中,所有的城墙,所有的山峦,都回荡着欢乐的声响。

  李世民骑马奔驰在草原上,身后是一百多名轻骑,这些精锐的军人,是他从一千多名骑兵部队中挑选出的志愿者,他们的面庞上洋溢着腾腾杀气。

  当大白马开始加速,足略点地、半脱离地面轻飙地飞驰,李世民背上的玄铁剑开始呜呜地轻啸,他感觉几百年的刀光剑影通过这神秘的宝物一阵阵沁入了他的血脉,令他的血脉里充满了轻快和欢畅。

  在一条峡谷,他们追上了数百名突厥骑兵。李世民反手抽出背上的玄铁剑,高高地举过头顶,然后大喝一声,率先杀入敌阵,玄铁剑像黑色的闪电左抡右砍,人影倒处,溅出一串串红光。身后同时传来一片刀剑剁肉的闷响,就像演奏一种特殊的鼓乐,那是轻骑健儿们开始了对入侵者的屠杀。突厥人心无斗志,纷纷扔下装满了衣物、器皿的包裹,拼命纵马逃窜,李世民和健儿们在后紧追不舍。突厥人也够狡诈,眨眼便散开奔逃。李世民选择了约有十几人的较大一股追了下去,在急驰的马上,他把玄铁剑反身插入后背的剑鞘里,取下斜挎在身上的长弓,弯弓搭箭,五六名敌骑应弦而倒。前面地势越来越高,出现了一道小山冈,剩余的敌骑纷纷窜上山冈消失了。李世民左手挟弓,右手拉缰绳,双腿一夹马肚,嗖地冲上冈子,忽然,一枚羽箭迎面飞来,李世民一低身子,羽箭从头顶嗖地掠过!他把缰绳迅速塞进马鞍上的环扣,腾出右手正要伸向箭袋,又听得一声弦响,一道黑影破空而来,他看得真切,右手暴起反腕一抄,顿时手心一烫,把羽箭抓在手中,顺势搭上弓弦,崩的一声,正中射手的咽喉,那射手像个木桩似的整个摔下座骑,他的座骑反而惊惶地向前跑了一段路,又犹豫着停下反顾地上的主人。

  乘这一两个来回,前面的五六名敌骑已跑得老远。李世民勒住马,就地回身打了个旋儿,才发现大队并没有跟上来,而是在原地打扫着战场。他正想纵马下冈,忽然听到右侧隐隐传来兵器相互撞击的声响,顺着声响驱马前行百余丈,他才看清了,在不远的山凹处,一名蓝袍汉人骑兵正在和十几名突厥骑兵刀来剑往地厮杀,那蓝袍汉人挡在山口,显是拦住了突厥骑兵的去路,但见他左驰右突,时进时退,剑落处,敌人哭嚎着摔下马,那些失去了主人的战马惊厥乱跳,搅得突厥骑兵挤在山口不成阵势。地下赫然躺着十几名突厥人的尸体,还有几名伤兵边爬行,边哭喊着。

  李世民迅速驰近,突厥骑兵见对方来了帮手,情急之下,相互冲撞着一拥而上,要硬生生地杀出一条逃生之路。一名大个子抡着长刀呼地斜砍过来,蓝袍汉人在马鞍上轻盈一闪,令长刀抡空,右手的宝剑已从大个子的颈脖平平地削过,大个子的脑袋蠹地飞出,尸体却喷着血泡骑在马上继续向前。未容蓝袍汉人喘息,又一柄长刀闪出一道亮光,狠狠地砍将过来,几乎同时,一匹战马凶猛地撞上前。扑通一声,刚才那具无头尸体这时才摔倒在地上。蓝袍汉人身子暴然前出伸左手抓住刀柄,右手持剑锲入空隙,蠹地将敌骑持刀的手臂给生生地砍下,落在地上,鲜血扑地彪了他一身。敌骑整个人斜摔了下去,他的战马茫然失措地愣在蓝袍汉人的马前,却被后面两匹高头大马给硬行撞开,马上两名突厥甚是古怪,竟穿着金色长袍,看来身份不凡。他们同时纵马猛冲过来,手中的长刀也同时分两路向蓝袍汉人砍来,蓝袍汉人身子一斜,与马身成展翅之势,手中挥剑向一名突厥头上砍去,两名突厥几乎同时横着长刀招架,露出了腰胁下一片空隙。蓝袍汉人看得真切,如猿猴一般纵身长击,挺剑突入一名突厥的腰胁,却咚地撞上了硬物,剑身竟弯成弓月状。蓝袍汉人大惊之下,连忙回抽,另一名突厥的长刀却已经乱砍过来,刀尖划过蓝袍汉人的大腿,蓝袍汉人“啊”的一声,伏在马背上。那突厥正要抡刀再砍,却被一骑闪电般斜突过来,用一柄黑黝黝的剑刃钝钝地刺入胸膛,他在倒下马鞍前,眼睛死鱼般向上翻着,神色里更多的是惊奇而不是恐惧,好像不相信会发生如此古怪的事儿!头一名突厥刚才被蓝袍汉人一剑格入疼得弯了腰,这时抬头正要抡刀,却见伏在马背上的蓝袍汉人暴然挺起,一剑从那突厥的头部斜削到肩上,把他分成了大小不等的两截。

  剩余突厥骑兵掉转马头向回奔逃,一名骑兵机灵地跳下马,躬身抓草,几步便窜上半山腰,绕着山上的树木跳来跳去,拼命地逃窜。在他的身后,李世民已弯弓搭箭,一道黑影闪电般掠上,在那骑兵侧身回望的一刻,竟将那骑兵两只手掌给贯穿,钉在一棵树干上。

  “好啊,神箭啊!真神!”李世民回头,只见那蓝袍汉人从高处驱马下来,在他的身后,所有逃跑的敌骑都已倒在地上,鲜血正咕咕地沁入松软的山地,几匹战马盲目地在山岗上乱窜。

  蓝袍汉人驱马来到李世民的近旁,倒持宝剑一拱手:“谢谢兄弟的救命之恩!兄弟,你的箭真神啊,我平生第一次看到!”

  “大哥过奖了。”李世民朗朗地笑着说,“大哥的剑法才是出神入化,也是我平生第一次看到!”

  “不敢当!”蓝袍汉人笑了,“你就不敢当第一,我怎么敢当第一!”

  两人哈哈大笑,扫视了一圈天空、小山和身后的草原。

  那蓝袍汉人笑过后,又勾身用剑尖拨开一名金袍突厥的上衣,里面露出一层铁甲。蓝袍汉人起身,摇头叹道:“我说呢,原来是铁甲挡住了,还以为是剑砍人多了,用钝了呢!”他信手举剑一亮,剑刃沾满了血迹,已有好几处豁丫。

  李世民笑着说:“我正是沾了剑上的便宜。”说话间把玄铁剑递给蓝袍汉人。

  蓝袍汉人顺手接过,用玄铁剑刃朝自己的剑刃上用力一剁,竟剁出了一道深深的凹痕,不禁惊叹道:“兄弟的剑原来是削铁如泥的希世宝剑,难怪能将铁甲刺透!是不是……玄铁剑?”

  李世民点点头:“正是玄铁剑!”

  蓝袍汉人把玄铁剑平端到胸前,上上下下地给看了个透,又用手指轻轻掠过黑黝黝的剑刃。“以前只是听一些剑客说过,世间有一种玄铁剑锋利无比,可以破万铁。”他口中喃喃道,“后来又听说雕阴朱家在为皇上打造,想不到今日能在此看到,真是一饱眼福啊!”

  他嗤地出剑,作了一招大鹏击空的姿势,又回手划出半弧横削出去,一道黑光由剑柄掠向锋刃,仿佛有一种轻轻的吟啸隐隐响起。他收了剑,看了又看,叹息连连,最后恋恋不舍地把它还给李世民。

  “还没有问大哥高姓大名呢!”

  “我叫高猛,是左骁卫的二百人长!”

  “我叫李世民,刚投勤王军没几天,今日与大哥相见,真是三生有幸——大哥,你的脸上都是血!”

  “彼此彼此,你的脸上也是!”

  李世民笑了,霎时又将笑容收起,关切地问:“高大哥,你腿上的伤势怎么样?”

  “没事。”高猛轻描淡写地说,“已经用布囊压住,回营后擦些创伤药就好了。”但他隐隐咬住的牙关显示那伤势不会很轻。

  两人驱马没走几步,十几名轻骑已迎面赶来,山冈处又陆陆续续露出更多轻骑的身影。在李世民的指挥下,他们收拾战利品,把俘虏们绑在一块儿,连山丘上那位双手被羽箭钉在树干上哭爹喊娘的家伙也被解了下来,没有跑远的马匹也都一一逮回。

  高猛下马,把他所杀死的突厥的耳朵一一割下,装进一条布袋子里,留待回营记作战功。李世民所杀死的那名金袍突厥被他准确地剔除在总数之外。李世民在旁看了,为他的不欺心暗暗地叹息。

  有一位脸长得像马一样的骑兵用力翻开一名金袍突厥的尸体,从他的腰间扯下一条褡裢,伸手探进去,掏出一串玛瑙。马脸骑兵看了看,得意地一笑,又把玛瑙放回褡裢,然后揣在腰间。忽然,一物尖啸而至,蠹地插入马脸的头髻,马脸骑兵慌忙用手一扯,那物深深嵌进了发髻,竟一时扯不下来,但他已知道,他抓着的正是一枚箭的尾羽,脸顿时白了。

  只见李世民踱马过来,严厉而低沉地对马脸骑兵说道:“在我的队伍里,永远不要有这种下作玩艺儿,否则下次射的就不是头髻了——快把东西交到刘伍长那里去!”他的话同他满脸的鲜血一样令人恐怖,马脸骑兵的手颤抖着,从怀里掏出褡裢,又站起身,腿弯直打颤儿,竟一时迈不动脚步。他的发髻上仍然插着羽箭,像一条胡人的小发辫儿,僵硬地垂在那里。

  看到这一幕,众人哄然大笑,高猛的脸上则写满了诧异。众人在前面找到溪水洗了脸,整了整衣冠,这时高猛才发现,李世民原来长得如此秀武飒爽,十丈之外,就可以呼吸到他逼人的英气。

  李世民看到高猛虎眉浓生,下巴刚毅,也是好生喜欢,只是对他惨白的面色里隐藏的忧郁感到奇怪。

  众人骑着马,押着战俘,带着战利品,一路唱着战歌,开回雁门郡城。

  雁门城里里外外都是军人,那些衣饰杂乱但干净些的大都是外来的勤王军,那些衣饰脏乱的大都是保卫雁门的羽林军,人们一簇一簇地聚集着,交谈着,在欢声笑语中,既倾述着危难和沧桑,又满怀着期待和憧憬。在十字路口和高猛分手道别后,李世民好不容易才找到屯卫将军的营盘,把部队交到营佐手里。在一间民房改做的简易指挥所里,云定兴将军告诉他,皇上表扬了云将军的忠诚和英勇,也表扬了全营将士,将会给予大家丰厚的赏赐。他没有提到,他有没有将李世民献疑兵之计的功劳向皇上讲述。李世民对此也没做任何提醒。云定兴将军还告诉李世民,在皇上那里,将军看到了他的父亲山西河东抚慰大使李渊,李渊是随齐王杨?一道前来拜见圣上的。两位老朋友退朝后寒喧了一阵子,将军向李渊好好夸奖了一番“世民侄儿”,说他必将前程远大,有成长为“卫、霍卫、霍:汉武帝时著名将领卫青、霍去病,曾多次率军打败匈奴。”那样的名将的资质,等等。

  按云定兴将军提供的地址,李世民找到了父亲李渊,在父亲的营帐里,他简略地叙述了这一段时间的战斗经历。李渊也转述了云定兴的看法,父子俩一致同意,这老狐狸的夸奖中多少有些客套的成分。李渊虎气腾腾地坐在椅子上,他长着一只又高又大的鼻子,眉毛浓黑,目光清朗有神,面庞的线条十分秀雅。现在,他正笑眯眯地听着儿子兴奋地说着一些事情。

  当李渊听说高猛的大腿受伤却又谈笑自若时,点头赞许道,这人是条汉子,值得一交,下午把珍藏的虎骨膏给送去。

  末了,李世民对父亲说:“爹爹,我想去见皇上。”

  李渊摇了摇头,目光紧盯着门口,嘴里低声说道:“不行!皇上见了你,会对为父的更生几分疑虑。不要忘记我们父子今天的处境,不过是在老虎眼皮下活着,随时都有可能为虎所伤。”

  李世民应道:“好。”他的内心里仍然为不能见到那位浓须,端庄,言语十分深沉,行为却又极为张狂的君王而感到一丝遗憾。

  这时,门外有军佐行礼报告,李渊叫他进来,军佐进屋,递上一份文件,又扭头对李世民道:“原来是二公子来了!”李世民微笑示意。李渊起身用毛笔签好公文,交给军佐,军佐行礼,转身走了出去。

  李渊回到座位,又盯了一眼门口,然后转向李世民,低声说道:“上午我见到了王公公,又送给他了些珍珠和金银,王公公说,这次皇上好危险,箭都射到脚脖边了,皇上抱着小赵王失声痛哭,和皇后眼睛都哭肿了!”

  李世民脱口而出:“这皇上真是个窝囊废!”几乎与说话的同时,他的脑海里蓦地跳出一个声音,那声音仿佛是自己的,也仿佛是古人的——“彼可取而代也!”那是平民项羽见到秦始皇壮丽的御驾时说的一句话。他的眼前浮现出当今皇上的亭亭华仗……

  李渊起身踱到门口悠闲地看了看,再转身回到座位上,严厉地瞪了儿子一眼,道:“你给老子小心点儿,这是要灭族的话啊!”

  好像又想起了什么,李世民会心地笑了。

  李渊又说,他还将一份更厚重的礼物送与左翊卫大将军宇文述,“大将军说,皇上对我这么快带兵赶来勤王感到非常满意,说这位表兄还算个亲戚。”他又盯了一眼大门,“皇上一般是不会轻易赞扬某个人的,看来这样下去,慢慢的机会来了……”

  这时,又有军佐进来报告,民部尚书樊子盖前来拜访。

  父子俩的密谈戛然而止。

  第二天中午过后,勾注峰侧的山路上,李渊和儿子李世民信步前行,观赏着重峦叠幛上的飞霞,身后百余丈外,几名侍从牵着马跟随而来。

  李渊眉目舒展,神情轻松,低声对儿子说:“早朝上,老虎当众表扬了一批人,我大约列在七八名的位置。看来老虎的疑虑消了大半啦,估计不久道路就敞开了,这一带又是突厥,又是盗贼,他毕竟需要可靠的人替他卖命。”

  李世民问父亲:“那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明日上午御驾起程,我的勤王军殿后,要过二日才走。”

  “喔,那我晚上得去见一下高猛大哥。”

  李渊点点头,把视线投向远处的盘山小路,小路一道道环绕着峭壁,像雕龙缠在柱梁上。此时气候突然转暖,一群群大雁从峰顶飞下,在路旁的几棵小树间钻来钻去。

  李渊又问:“上次的钱用完了没有?”

  “用完了,我买了一把古剑。”李世民答道。

  李渊道:“好,明日你再领一笔。”

  李世民的视线随着大雁的身影游移,他忽然兴起,转向父亲说:“爹爹,让我们来比试比试谁射的雁多吧!上次是八十对八十一,我输在鸟被射光了,我好不服哇,这一次大雁是射不完的,不见得还是我输吧!爹爹你看——”他用手一指山下,只见无数只大雁隐隐约约地出没在郡城外的烽火台顶和城墙下的空地之间。

  李渊拉住要回身转向座骑的儿子,“哎,哎,”他摆了摆手,示意儿子继续向前,“这儿大雁虽多,但有老虎在啊,话传出去被老虎知道了,形势可就不妙。”

  李世民遗憾地摇了摇头。

  当天傍晚,在护城墙上,李世民与高猛伏在城牒边,看着远方的暮色。李世民向高猛告别,并要他在适当的时机前往太原做事。“高大哥,凭你的武功和才干,不应该长久做一名二百人长,这太委屈你了!毕竟边疆的机会多一些!”

  “皇上这次答应要厚赏参战的将士,”高猛有些惆怅地说,“我的功劳在营里排第一,光割敌人的耳朵就有二百好几,簿册上都记着了。”他的语调渐渐掺进了一些欢快,这样的欢快对他来说是很少见的,“我希望这次能够让老母高兴,还想给老母换座像样的房子,她老人家住的草庐总是漏雨。”

  “好啊,祝大哥心想事成。”李世民为高猛祝愿,“至于将来,如有缘分,总会相聚的。”他把玄铁剑从后背取下,“大哥,你打仗太猛,得有一把好剑了,这把玄铁剑你用最合适。”他把宝剑郑重地捧向高猛。

  “兄弟,这宝剑太贵重,”高猛忙用双手向外推,“为兄的万万不敢接受。请收回,放好,放好。”

  “大哥,”李世民正色诚恳地说,“你我兄弟虽然才认识不过几日,但咱们是在战场上相会,共同杀敌,说得上是生死战友。大丈夫意气相交,当肝胆相照,以心相许,大哥你何必计较礼物的轻重呢!不是一件宝物,怎能表达你和我生死情谊的份量!再说,大哥你也知道,小弟的长处在于射术,玄铁剑对小弟用处不大。而大哥的剑术天下罕见,正需要这样的宝物,才能把你的剑术酣畅淋漓地展开,为国家建功立业。大哥,小弟一片诚意,请你且莫拒绝。”

  高猛感动地收下了玄铁剑。这时候天色已黑,他的眼泪在黑暗中无声地流淌。他对李世民说:“兄弟的情谊我领了,只不过我心里?惶,我有什么资格般配这样的希世宝物,不如兄弟你前程……”

  “不,大哥,你的武功就是资格,你可要自爱。”李世民的声音从黑暗的风中传来,“这剑的确是人间神物,它每到马儿驰骋时便会发出轻轻的吟啸……大哥,后会有期……”

  天地一片浓黑,又依稀透着一些微茫的光线。反身看去,城内闪烁着数百处亮光……

  在郡城主楼的简易行宫里,聚着十几位大臣和将军,在通明的烛光下,他们的影子在墙上晃来晃去。

  皇上坐在一片烛光中,身上的黄袍和绣龙反射着黯淡的金光。

  民部尚书樊子盖说:“启禀皇上,雁门从此长在突厥铁骑的威胁之下,太原附近也颇多草寇,臣建议朝廷一定要加强山西的防御和剿寇事务。”

  皇上轻蔑地骂道:“这个忘恩负义、养不家的胡虏!”他的语气里有说不出的厌倦,“朕已安排了,就让朕的表兄多辛苦一些了。”

  苏丞相把话题转回到刚才讨论的问题上:“启禀皇上,现在天下盗贼不断地骚扰,我军人马极为疲惫,愿陛下起驾回京,这是关系到江山社稷的大事,请陛下三思。”

  众大臣随声应和。

  烛光下,皇上坐在龙椅上久久不语。众大臣的声音渐渐停了下来,陷入了难堪的沉默。墙上的人影被风吹得晃摇不止。

  “启禀皇上,”左翊卫大将军宇文述上前拜了两拜,说,“这次随行的文武百官的妻儿老小大都在东都,我提议御驾从便道开往东都,在东都停留之后,再从潼关回京,也未尝不可。”宇文述揣测,皇上有那么一点要在东都散散心、消消闷的意思。

  皇上淡淡地说:“准奏。那就这样了。”

  没有人再敢发一言阻拦。千里之外,大运河又开始动荡不安,澎湃喧嚣不已。

  次日一早,御驾南归东都,十几万大军前后簇拥着,滚滚向南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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