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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屏居"笃学的青州时期

  (一)"屏居"青州而非诸城

  据《宋史》本传云赵挺之得以膺任宰相之一,是与独相蔡京的力荐有关。及至蔡、赵二人一度成了徽宗的左右手,对于蔡京的奸佞之举,赵挺之不但没有助纣为虐,还曾"屡陈其奸恶",使蔡京的所作所为受到一定抑制。但最终赵挺之还是败在了善于结党营私的蔡京手中,在其连被罢带病卒八天之后,蔡京竟对赵家及其亲旧兴大狱治罪约三、四个月之久,惟因查无实据,不得不于大观元年七月具狱,此后,挺之遗郭氏与其三个儿子、儿媳、女儿(未出嫁的话)等所有家眷,就有相将离京回乡的可能,但赵家彻底离开汴京当在大观元年冬末或二年初春。对于此事,李清照只云:"后屏居乡里十年"②,没有明确言及"屏居"之地与起止时间。后不少沦者想当然地认为赵明诚偕李清照回到了其原籍密州诸城,并因此出现了一些掌故。这些掌故一无真实可言而亟待驳难:其一,四印斋刻《漱玉词》附录诸城王志修《易安居士画像题词》注:"石高五尺,玲珑透豁,上有云巢二隶书,其下小摩崖刻辛卯九月德父易安同记,现置敝居仍园竹中。""辛卯"是政和元年(1111 年),此时赵、李屏居于赵挺之所置青州私第(证据下详),其物何以置于诸城王志修"仍园竹中"?显系附会。

  其二,四印斋刻《漱玉词》前附《易安居上三十一岁之照》及明诚题词:"清丽其词,端庄其品,归去来兮,真堪偕隐。政和甲午新秋德甫题干归来堂。"王鹏跋云:"易安居士照,藏诸城某氏,诸城古东武,明诚乡里也,王竹吾(志修)舍人以摹本见赠,属刘君炳堂重就是帧,竹吾云:其家蓄奇石一面,上有明诚、易安题字,诸城赵李遗迹,盖仅此云。"看来这位王志修不仅是在搞牵强附会,他既是始作伪者,又是以讹传讹者。王鹏运轻信此辈,致使讹误在更大范围内流传,后世据王本所刊载的所谓"易安居士三十一岁之照",像主竟是一个满脸皱纹的大锛儿头,这副尊容实在无法与清照的名字连系在一起。笔者每逢看到这帧"小照",心里总是很不舒服,很为易安俊俏的面容被损伤而抱屈。今天看来,此"照"及所谓明诚题词之伪迹并不难识破。一则画中衣饰不类宋人,且彼时把画像称作"照",亦很令人费解;二则甲午系政和四年(1114 年),此时有充分根据说明明诚夫妇在青州而不在诸城。"归来堂"系赵、李在青州的书房而绝不在诸城。对"归来堂"的来历,在本书第二章第五节的"归来堂中读书乐"中已作了考索,从而可以断定所谓"政和甲午新秋德甫题于归来堂",及"归来堂旧址,乾隆间同邑李氏改名易安园,今亦荒芜矣"①云云,均为伪造。

  其三,1957 年第3 期《文学研究》曾刊登所谓《诸城县署所藏之清照小像》及题跋云:"像旧藏诸城县署楼中,贮以竹筒,今为邑人裴君玉樵所得,按易安嫁赵明诚,明诚诸城人而家于青,此图在诸城固宜。画笔古雅,其为当时真本可知",又云:"此像系作者在刘半农先生语音乐律研究室旧藏照片中找得",此类煞有介事的说法,同样是不可信的,笔者在欢迎原作者的② 《后序》。

  ① 王志修《易安居士画像题词》注。

  自我否定之说①的同时,又以下述两方面的资料,进一步证实赵、李屏居青州之说:一是,李清照《后序》有云:"归来堂起书库大橱"、"青州故第尚锁书册什物用屋十余间,金人陷青州,凡所谓十余屋者,已皆为煨烬矣。"由此可见"归来堂"在青州而不在诸城。

  二是,史称"挺之自密州徒居青州"②、"明年(崇宁五年)春,(挺之)数乞归青州私第"③。赵挺之本是密州诸城人,何时徒居青州,史无明载,但据笔者推断,赵家的徒居当与彼时的朝政、人事背景有关。赵挺之和苏轼政见不同,赵行新法,苏循旧制。苏在赵的原籍密州任州官约二年,与当地许多人交往颇深,而赵挺之与苏轼之间则几近不共戴天。苏轼被列为元祐奸党遭遇很惨,此咎虽然不能由赵挺之一人承担,但他的政敌苏轼恰恰是自己父老乡亲的"父母官",他本人很可能因此而感到难见桑梓,从而或于熙宁年间,或稍后迁居他乡;再者,青州风土极佳,其云门之山体势非凡;第三,为赵挺之所服膺的新党人物吕惠卿等人,朝廷曾有任其知青之诏,这些事当可表明,青州的人事状况可能对赵挺之家眷的居住有某种方便之处。④所以,从史事、人情等诸多方面看,赵明诚、李清照夫妇的屏居之地应是青州而非诸城。

  (二)"虽处忧患困穷而志不屈"

  "虽处忧患困穷而志不屈",这是李清照在其《后序》中,形容她和丈夫屏居青州时期精神面貌和生活状况的话。此话有着很强的现实针对性,试想,作为出身相门的"贵家子弟",一下子变成乡间的平民百姓,如果没有一定的志节是很难适应的。所谓"忧患困穷"的内涵之一,当是指蔡京对赵家的报复。挺之罢卒以后,蔡京更加有恃无恐,其长子蔡攸和次子蔡绦的权势越来越大,而口碑甚好又有真才实学的赵家"三诚",却长期受到株连和压抑,得不到施展才能的机会,官职被废黜约五、六年。这期间,存诚和思诚一点动静都没有,而明诚的名字和事迹是借其《金石录》,特别是其妻的有关记叙流播的:每获一书,即同共勘校,整集签题;得书画彝鼎,亦摩玩舒卷,指摘疵病,夜尽一烛为率。故能纸札精致,字画完整,冠诸收书家。余性偶强记,每饭罢,坐归来堂烹茶,指堆积书史,言某事在某书某卷第几叶第几行,以中否角胜负,为饮茶先后。中,即举杯大笑,至茶倾覆怀中,反不得饮而起。甘心老是乡矣!故虽处忧患困穷,而志不屈??遇书史百家,字不刓缺,本不讹谬者,辄市之,储作副本。自来家传《周易》、《左氏传》,故两家者流,文字最备。于是几案罗列,枕席枕藉,意会心谋,目往神授,乐在声色狗马之上。①① 黄盛璋《李清照事迹考辨》三:"其实画中陈设,显然是明清时代式样,并不是什么当时真本,由于明诚原籍诸城,所以遗迹遗像纷纷出于此地,今既知屏居乡里为青州而非诸城,就可肯定它们都是假的了。"② 《宋宰辅编年录》卷一二。

  ③ 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引《挺之行状》。

  ④ 郭氏率其子女归居青州的方便之处,还在于她的娘家是时亦家于青州。对于明诚、清照"屏居"之地应为青州而非诸城之说,《李清照集校注》第238-239 页考之颇详。

  ① 《后序》。

  在逆境中,能以如此坚毅达观的态度专心致志地投身于学术撰著,这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没有远大的志向和百折不挠的精神,是难以做到的。仅就赵明诚来说,他在学术上的成就,当和他有一个能与其相濡以沫的妻子密不可分。具体说来,这期间其成就大致有下列几项:政和元年(1111 年),大约在明诚偕妻屏居青州的第四个年头,他曾亲至泰山访古碑,得"唐登封纪号文"碑,跋之曰:"右唐登封纪号文,凡两碑,皆高宗自撰并书。其一大字,磨崖刻于山顶,其一字差小,立于山下,然后世颇罕传。政和初,余亲至泰山,得此二碑入录焉。"①政和三年,嘉鱼县碍楚钟,跋之曰:"右楚钟铭,政和三年获于鄂州嘉鱼县以献,字画奇怪,友人王寿卿鲁翁得其墨本见遗。"②政和六年,《金石录》卷一二:"右齐侯槃铭,政和丙申岁安丘县民发地得二器,其一此槃,一此槃也。"(按: ,读作yí,古代盥器,与槃合用,以倒水,持槃承之。)经过多年的亲访广集,至政和七年(公元1117 年),《金石录》③已初具规模。这是一部继欧阳修《集古录》之后,规模更大、更有价值的一部研究金石之学的专著。著录所藏金石拓本,上起三代下及隋唐五代,共二千种,三十卷。前十卷为目录,按时代顺序编排,每一目下注年月和撰书人名;后二十卷以所见钟鼎彝器铭文款识和碑铭墓志石刻文字,加以辨正,共跋尾502篇。考据精审,对两《唐书》多所订正。此系研究古代金石刻必资之书,古人极为推重:"赵君之书,证据见谓精博"④、"大略如欧阳子书(指欧阳修《集古录》),然诠叙益条理,考证益精博";"(明诚)文笔最高,《金石录》"煞做得好"⑤、"惟此书(指《金石录》)跋尾独不然(意谓《金石录》跋尾无'附会之过'),(明诚)好古之通人也"⑥。对于《金石录》是一部什么样的书,虽然从赵明诚到现今常见的工具书中均有所评介,但这些文字不是难以找见,就是过于简略,为了避免读者的翻检之劳而又能对此著有个较全面系统地了解,以下拟征引两篇有代表性的重要序文①。

  一、

  赵明诚《〈金石录〉序》:余自少小,喜从当世学士大夫访问前代金石刻词,以广异闻。后得欧阳文忠公《集古录》,读而贤之。以为是正讹谬,有功于后学甚大。惜其尚有漏落,又无岁月先后之次。思欲广而成书,以传学者。于是益访求藏蓄,凡二十年而后粗备。上自古代,下讫隋唐五季。内自京师,达于四方遐邦绝域夷狄,所传仓史以来古文奇字,大小二篆,分隶行草之书,钟鼎簠簋(按:簠簋,读作fǔguǐ,古代食器),尊敦甗鬲(按:甗鬲,读作yǎnlì,古代炊器)盘杅之铭,词人墨客诗歌、赋颂、碑志、叙① 《金石录》卷二四。

  ② 《金石录》卷一一。

  ③ 关于《金石录》的版本,计有:北京图书馆所藏宋刻本、上海图书馆所藏宋刻残本十卷等多种。此书约于绍兴十三年前后,由清照表进于朝。朱熹撰于绍兴二十六年的《家藏石刻序》谓:"来泉南,又得东武赵氏《金石录》"。

  ④ 洪适《隶释》。

  ⑤ 《朱子语类》卷一三○。

  ⑥ 《文献通考·经籍考》引陈振孙言。

  ① 《金石录》的另一篇重要序文系李清照所写《后序》,对此,《李情照评传》已设专门章节加以评介。记之文章,名卿贤士之功烈行治,至于浮屠老子之说。几古物奇器丰碑巨刻所载,与夫残章断画磨灭而仅存者,略无遗矣。因次其先后为二千卷。余之致力于斯,可谓勤且久矣。非特区区为玩好之具而已也。盖窃尝以谓诗书以后,君臣行事之迹,悉载于史,虽是非褒贬出于秉笔者私意,或失其实。然至其善恶大节有不可诬而又传之既久,理当依据,若夫岁月地理官爵世次,以金石刻考之,其抵牾十常三四。盖史牒出于后人之手,不能无失。而刻词当时所立,可信不疑。则又考其异同,参以他书,为《金石录》三十卷。至于文词之嫩恶,字画之工拙,览者当自得之。皆不复活。呜呼!自三代以来,圣贤遗迹,著千金石者多矣。盖其风雨侵蚀,与夫樵夫牧童,毁伤沦弃之余,幸而存者,止此耳。是金石之固,犹不足恃。然则所谓二千卷者,终归于磨灭,而余之是书有时而或传也。孔子曰:"饱食终日,无所用心,难矣哉!不有博弈者乎?为之,犹贤乎已。"是书之成,其贤于无所用心,岂特博奔之比乎?辄录而传诸后世好古博雅之士,其必有补焉。东武赵明诚序。这篇自序写得何等好啊!读后一则对明诚之为人会有进一步了解,再则更可以理解清照为什么对明诚那么深情和爱重!当然,从这篇序文中隐约可见清照的"笔削"痕迹,亦可见其夫妻的共同志趣和文风的潇洒幽默。是序所征引的《论语·阳货》关于博弃的见解,后来清照所写的《打马赋》中复加隐括,由此可见其志趣之相投和见解之深刻!

  二、

  刘跂《〈金石录〉后序》:东武赵明诚德父,家多前代金石刻,效欧阳公《集古》所论,以考书传诸家同异,订其得失,著《金石录》三十卷,别白抵牾,实事求是,其言斤斤,甚可观也。昔文籍既繁,竹素纸札,转相誊写,弥久不能无误。近世用墨板模印,便于流布,而一有所失,更无别本是正。然则誊写模印,其为利害之数略等。又前世载笔之士,所闻所见,与其所传,不能无同异,亦或意有轩轾,情流事迁,则遁离失实,后学欲窥其罅,搜抉证验,用力多,见功寡,此雠校之士,抱椠杯铅,所以汲汲也。昔人欲刊定经典及医方,或谓经典同异,未有所伤,非若医方能致寿夭,陶弘景亟称之,以为知言。彼哉卑陋,一至于此。或讥邢邵不善雠书,邵曰:误书思之更是一适。且别本是正,犹未敢曰可,而欲以思得之,其讹有如此者。惟金石刻出于当时所作,身与事接,不容伪妄,皎皎可信,前人勤渠郑重,以遗来世,惟恐不远,固非所以为夸。而好古之士,忘寝废食而求,常恨不广,亦岂专以为玩哉?余登太山,观秦相斯所刻,退而按史迁所记,大凡百四十有六字,而差失者九字,以此积之,诸书浩博,其失胡可胜言!而信书之人,守其所见,知其违戾,犹勿能深考,猥曰是碑之误, 其殆来之思乎?若乃庸夫野人之所述,其言不雅驯,则望而知之,直差失耳。今德父之藏既甚富,又选择多善,而探讨去取, 雅有思致,具书诚有补于学者。亟索余文为序,窃获附姓名于篇末,有可喜者,于是乎书。政和七年九月十日,河间刘跂序。

  是序文风、文笔皆佳。对所序之书《金石录》的评价中肯可信,所云"其言厅斤",即谓其精细明白,询为褒美得体之语。从内容看,是序与前引明诚自序衔接甚密。刘以其所观泰山碑刻,又亲自与史迁之书对照的事实进一步阐发了"身与事接"的金石碑刻比史书确凿可靠的观点。看来刘不愧为赵的知音。俗云千金易得,知音难觅,刘、赵何以深知如此?原来刘跂是元祐辅臣刘挚之子。刘挚即前文所引《宋宰辅编年录》卷十二所云:"挺之身为元祐大臣所荐,故力庇元祐奸党,盖指挺之尝为故相刘挚援引也。"由此可见,刘、赵两家不仅是一般意义上的世交和通家之谊,更是经过北宋末年新旧党争洗礼的真朋友。想来,被王安石擢用的刘挚,最初当因赵挺之希行新法而予援引。不久刘有所变化,遂因其废弃新法而被罢,直至被哲宗远贬新州而卒。赵挺之变法的立场既没有什么大的摇摆,也没有因自己始终信奉新法而对废弃新法的刘挚落井下石。刘跂与明诚之间的情谊,可否作为挺之的这种良好品格的见证?当然,晚辈的关系不一定完全取决于其前人的奸恶。明诚不但一直是一个宽客大度的好人,更是一个"忘寝废食"的"好古之士"。对于这样的人刘跂的心许是不言而喻的,但他在评价这位好友的这一重要撰著时,仅以"别白抵牾,实事求是,其言斤斤,甚可观也??今德父之藏既甚富,又选择多善,而探讨去取,雅有思致,其书诚有补于学者"数语,平实道来,十分可信,使《金石录》更可增重于世。赵明诚可谓三生有幸,其撰著虽然因专门性太强不可能得到普及,但有刘跂和清照为其所作的两篇《后序》在,赵明诚的名字连同《金石录》将会永远彪炳于学术史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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