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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不让"须眉"的咏史诗

  "咏史"既是我国诗歌源远流长的传统,也是整个古代文学的重要主题。

  诚然,"'咏史'之名,起自孟坚(班固)"②、"自班固作《咏史诗》,始兆论宗"③,其滥觞则在《诗经·大雅》的《生民》、《公刘》诸篇。发展到李清照的时代,"咏史"诗的层次已相当深化,视角也是各式各样的,数量更是浩如烟海。在这样的背景下,李清照的咏史诗仍有其超群拔俗之处,很发人深思。

  (一)"史识"出众的少年成名之作

  "史识"就是对历史的见识。这是写好咏史诗的关键所在,李清照的《浯溪中兴颂诗和张文潜二首》成功的秘诀主要在于此。

  五十年功如电扫,华清宫柳咸阳草。五坊供奉斗鸡儿,酒肉堆中不知老。胡兵忽自天上来,逆胡亦是奸雄才。勤政楼前走胡马,珠翠踏尽香尘埃。何为出战辄披靡,传置荔枝多马死。尧功舜德本如天,安用区区纪文字。著碑铭德真陋哉,乃令神鬼磨山崖。子仪光而不自猜,天心悔祸人心开。夏商有鉴当深戒,简策汗青今具在。君不见当时张说最多机,虽生已被姚崇卖。君不见惊人废兴传天宝,中兴碑上今生革。不知负国有奸雄,但说成功尊国老。谁令妃子天上来,虢秦韩国皆仙才。花桑羯鼓玉方响,春风不敢生尘埃。姓名谁复知安史,健儿猛将安眠死。去天尺五抱瓮峰,峰头凿出开元字。时移势去真可哀,奸人心魄深如崖。西蜀万里尚能反,南内一闭何时开。可怜孝德如天大,反使将军称好在。呜呼,奴辈乃不能道辅国用事张后尊,乃能念春荠长安作斤卖。

  至今仍有学者不大敢相信此诗是出自一位十七岁少女之手。看来这种顾虑现在可以清除了,因为在现存《张右史文集》卷八中,不仅收有张耒(字文潜)《题中兴颂碑后》一诗,在同一卷还收有张耒《自庐山过富池隔江遥祷甘公祠求便风》一诗,在此诗后附记云:"元符庚辰??过樊口,李文叔棹小舸相送??",元符庚辰,即公元1100 年,恰好是清照十七岁那年。她的父亲格非(字文叔)亲往樊口送张耒,说明张、李有通家之谊。张耒当年写的诗,李清照当年与之唱和更合情理,何况还有上引王的"自少年便有诗名,才力华赡,逼近前辈,在士大夫中已不多得"的话作旁证。"十七岁"与"少年"是一致的,而"前辈"、"士大夫"岂不指张耒?十七岁的少女能够写出这样的诗本身,即令人惊奇。

  更令人惊奇的是诗中所表现出的"压倒须眉"的史识。话要从元结说起。

  元结是介于盛唐和中唐间的亦官亦文的人物。安史之乱中曾参与抗击史思明。在唐军收复长安后,元结于肃宗上元二年(761 年)写了一篇《大唐中兴颂》。此文与时风不同,采用的是三句一韵的手法,类似于秦刻石的体制。这显然是为了刻石而作。后来大书法家颜真卿将此文书写,并刻于元结曾居住过的今湖南祁阳水清石峻的浯溪河畔。元结此文虽只有二百六十多字,但却是有感而发,名义上是歌颂大唐的中兴,实际也连带记录了其"我卒前驱"② 胡应麟《诗薮》外编卷二,中华书局1958 年版。

  ③ 《四库全书总目》卷一五三,邵雍《击壤集》提要。

  的平叛之功。此文最佳处系指斥奸佞误国的段落:"噫噫前朝,孽臣奸骄,为昏为妖。边将骋兵,毒乱国经,群主失宁??",其中渗透着作者的这样一番感慨:天宝六载(747 年),元结到长安应举时,李林甫玩弄权术,使应举者全遭落第,他遂归隐商余山,从而对李林甫之流深恶痛绝。元文的局限也正在这里,他痛恨奸佞,却歌颂听信奸佞的所谓好皇帝。眼光只停留在与自身休戚有关之处,所以他的这篇《大唐中兴颂》,实质上是为自己树碑立传。

  张耒的《题中兴颂碑后》是针对上述元结之文所写的一首古体诗:玉环妖血无人扫,渔阳马厌长安草。潼关战骨高于山,万里君王蜀中老。金戈铁马从西来,郭公凛凛英雄才。举旗为风僵为雨,洒扫九庙无尘埃。元功高名谁与纪?风雅不继骚人死。水部胸中星斗文, 太师笔下蛟龙字。天遣二子传将来,高山十丈摩苍崖。谁持此碑入我室,使我一见昏眸开。百年废兴增叹慨,当时数子今安在?君不见荒凉浯水弃不收, 时有游人打碑卖。安史之乱之于张耒,已不存在个人利害,所以张诗之旨比元文高出一筹,不再为"二圣"(唐玄宗父子)和自己歌功颂德,而是由衷地歌颂在安史之乱中收复二京,建有殊勋的郭子仪。诗之结穴关于百年废兴的叹慨,亦说明此诗当作于元符三年初,苏轼谪居儋耳,尚未遇赦之时。张耒和黄庭坚类似,借浯溪之景由胜美到荒凉,寄寓身世之叹。因为此时苏门四学士无一幸免,均被系于元祐党籍,一一遭贬谪。

  上引李清照的诗虽是对张耒此诗的赓和,但其旨却比张诗高出了一大截。张诗开头仍然是女色亡国论的老调,把杨玉环作为"君王"的替罪羊。她妖蛊祸国,血溅马嵬,活该倒霉,而"万里君王蜀中老"是值得"叹慨"的。李诗对于大唐兴废之由,则公正地归结为朝政**,奸雄得志所致,但她也没有忽视"六军不发"的导火线是杨家兄妹。这种"史识",不仅比女色亡国论者高明,也比其他一些走向另一极端的,处处为"贵妃"开脱的"须眉"们更为理智公允。

  李诗中第二种值得一提的"史识"是,她认为象尧舜那样功德大如天的帝王,不必用区区文字加以记载,其德泽自在人心。而安史之乱本是唐王朝咎由自取,所谓"中兴"之事本不值得歌颂,(元结)不但撰文歌颂,还把它刻在山崖上,那样做真是太浅陋了。

  清照诗中第三种不同凡响的"史识"是,她认为平叛的成功,不只是哪一位将帅的雄才大略,而主要是因为主帅郭子仪和李光弼之间,不是互相猜忌,而是劲往一处使。如果象姚崇和张说那样相互猜疑、算计,工于心计,自己也难免不落入别人的圈套。她第一首诗的最后两句"君不见当时张说最多机,虽生已被姚崇卖",系清照根据郑处诲《明皇杂录》概括的这样一段故事--姚崇临终前对儿子说:张说与己不和,又为人奢侈。作为同僚,我死后他必来相吊,你们就将我平生的珍宝陈列出来,如果他不加顾视,便凶多吉少;如果他盯住这些宝物,就赶紧把这些东西送给他,并请他给我作神道碑文。他作的碑文一送来,你们一面速奏朝廷,一面立即刻石。待他张说几天之后省悟过来,事已迟了。姚崇死后,张说前往吊唁时,果然对姚家所陈之物再三顾视。姚子遂按其父所嘱办理。张在为姚所写的神道碑文中,对其功德备加称颂。不几日,张果然差人诣姚家,以措词欠周为由,要将碑文取回修改。姚子便陪来人观看已经刻石的碑文,并说此文已上奏朝廷。听了使者的回话,张说才知道自己又被姚崇算计了。清照诗中所隐括的这段故事,既不见于正史,也与史实不符。想必她是有感于朝臣间的相互倾轧,当时她本人虽尚未受到党争株连,但其"前辈"文友如晁补之,张耒等,早已被作为追随苏轼反对变法的旧党吃尽了昔头;她的外祖父家也是常常被人算计的。

  清照的这两首诗实际是浑然一体,讲的是一回事,不仅其"史识"可嘉,诗艺亦很高,几无一句不体现出诗人卓越的见解和凝炼的笔力。如第二首的最后一句"乃能念春荠长安作斤卖",乍一看只是一句出自野史的闲话,实际却包含着很微妙的历史内容。它说的是宦官高力士,玄宗时他权力极大,四方奏事都要经过他的手。肃宗作太子时,曾以兄礼事之。外将内相如安禄山、李林甫、杨国忠等也都曾与他串通一气。安史之乱时,他扈从玄宗入川,又扈从回到长安,功劳不可谓不大。但随着玄宗的失势,他竟被放遂到遥远的巫州。在那里他看到园落中生长的荠菜,当地人不知能吃,遂生身世之叹,口吟道:"两京作斤卖,五溪无人采,夷夏虽不同,气味终不改"①。等到宝应元年(762 年),遇赦回到长安时,玄宗父子相继去世,这个七十九岁的老家奴也痛哭而卒。清照诗的极为可取之处是,她把皇室内部的最高权力之争,通过高力士的身世变迁,表现得既含蓄又尽致。一个只有十七岁的少女,她不仅比"前辈"、"士大夫"更具"史才"、"史识",也更具"史德"。

  把她的这两首《浯溪中兴颂诗和张文潜》称为不让"须盾"的少年成名之作,当比周煇所云"以妇人而厕众作,非深有思致者能之乎"②和陈宏绪所云:"奇气横溢,尝鼎一脔,已知为驼峰、麟脯矣"①,更通俗、切实一点,也当更符合今天读者的口味。

  (二)以古鉴今的"惊人"篇章

  由于传主别具"史识",披阅广博,对历代兴废,人事掌故烂熟于心,所以她的现存十多首诗中,都不同程度地含有咏史的成分。标题作《咏史》的"两汉本继绍,新室如赘疣。所以稽中散,至死薄殷周"固属"咏史"之什,那么涉及项羽和王导、刘琨的章句,又何尝不是"咏史"。传主对她的诗和对她的词一样,都很自信。在其《词论》中虽未言传,但可以意会的是,她认为自己的词作不管在声律方面,还是在题材内容或表现手法"铺叙"、"典重"等方面,均无可挑剔,而对于其诗更自谓"学诗谩有惊人句"!又岂止是"惊人句","惊人"的篇章也不乏其例,而最有代表性的是《乌江》: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

  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此诗因版本不同,题目又作《绝句》、《夏日绝句》,写得很通俗,即使用事亦不难懂。比如"人杰"和"鬼雄",读者不难看出这是对杰出人物和死于国事的战士的褒美之语,但却不是随意杜撰之辞。"人杰"是刘邦称① 刘昫等《旧唐书·高力士传》,中华书局1975 年版。

  ② 周烬《清波杂志》卷八。

  ① 陈宏绪《寒夜录》卷下。

  赞张良、萧何和韩信的话:"此三者,皆人杰也。吾能用之,此吾所以取天下也。"①"鬼雄",出自《楚辞·九歌·国殇》的"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李诗的前两句是说,人活在世上就应该作一个象张、萧、韩那样的治国平天下的豪杰,死后则应该成为象屈原所歌颂的为国捐躯的鬼魂中的枭雄。后二句借用项羽的故事,意渭项羽在生死关头不肯过江苟安,不失为盖世英雄。他在楚汉战争中被刘邦击败,最后从垓下突围至乌江(今安徽和县东北),乌江亭长把船靠岸,等待项羽上船,并说:"江东虽小,地方千里,众数十万,亦足王也。愿大王急渡。今独臣有船,汉军至,无以渡。"②项羽笑曰:"天之亡我,我何渡为!且籍(项羽名)与江东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无一人还,纵江东父兄怜而王我,我何面目见之?纵彼不言,籍独不愧于心乎?"③遂自刎而死。

  看来,李清照是很佩服这位末路英雄的。这在当时不仅是一种独到之见,亦不失为一种可取的英雄史观。但此诗的意义主要不是在歌颂项羽,而是与她同在建炎年间所写的上引《咏史》诗一样,旨在讥讽不图规复的南宋朝廷和宋高宗的逃跑主义。《咏史》诗主要当是针对张邦昌、刘豫之流而发的。任河北路割地使、曾与康王赵构同质于金的张邦昌,在靖康之变后,降金建立傀儡政权,称"楚帝"三十三天后,高宗赵构即帝位,张邦昌被放逐到长沙处死。三年之后的建炎四年(1130 年),历任河北提刑等职的刘豫受金册封为"齐帝",并多次配合金兵攻宋。李清照的《咏史》诗把这班无耻之徒比作篡夺汉室政权的王莽"新朝",并嘲之为多余无用的"赘疣";而《乌江》诗则偏重于劝喻。同期同类之作尚有"南渡衣冠少王导,北来消息欠刘琨"和"南来尚怯吴江冷,北狩应悲易水寒"诸则失题之句。读这类诗时,我们仿佛触摸到了诗人的一颗渴望恢复的赤子之心。把对江山社稷的这番忠荩之意,变为以古鉴今的"惊人"篇章,这当是此类诗的肯綮。

  今天我们评价《乌江》诗,还应赘言几句,提请读者不要拘泥于字面,而应该看到就是李清照本人的初衷也不在于对项羽"不肯过江东"本身的称颂,尽管我们不是在提倡以成败论英雄,但项羽的失败并不是什么值得个人效仿的英雄行为。此外,诗人倡导生作人杰、死为鬼雄,类似于我们今天所说的人要有一点精神、要有志气的意思,而与那种志大才疏、徒有豪言壮语自封的"英雄",是有本质区别的。我们既崇拜那种叱咤风云光采奕奕的英雄,也看重在日常生活中,默默地燃烧自己照亮他人具有烛光精神,和那种消耗自己滋补别人具有"维他命"风范的无名英雄。但愿有更多的人,去充当那种不再上演"别姬"悲剧的,既平凡又豪迈的新时期的真正的人杰和英雄。

  ① 《史记·高祖本纪》,中华书局1959 年版。

  ② 《史记·项羽本纪》。

  ③ 《史记·项羽本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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