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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传写心曲的身世词

  在古典诗词中,"心曲"有两种含义,比如《诗经·小戎》:"言念君子,温其如玉。在其板屋,乱我心曲"和张协《杂诗》其一:"感物多所怀,沉优结心曲",均指内心深处;而温庭筠《归国遥》词:"谢娘无限心曲,晓屏山断续",则指心中委曲之事或难以吐露的情怀,也就是内心隐秘。李清照的身世词所传写的主要是后者,所用手段主要是通过咏物和使事用典,曲折地表达其受党争株连和被丈夫疏远,从而"无嗣"的"心曲"。

  (一)咏梅词中所寄寓的身世遭际

  自从宋初林逋(字君复,谥号"和靖先生")写梅的名句"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问世后,北宋的骚人墨客多有嗜梅如癖者,写梅的诗词可谓汗牛充栋。南宋初年蜀人黄大舆,仅咏梅之词就编集了一部十卷之巨的《梅苑》,其内容多以"格高"、"韵胜"状写梅的姿态和香味。李清照之所以较多地写作咏梅词,一方面与上述文学背景不无关系,另一方面她又在这一基础上有所出新,使原来自命清高和孤芳自赏的"梅格"、"梅韵",贴近了现实人生,丰富了其文化涵容。

  李清照咏梅词的代表作主要是这洋几首,《渔家做》(雪里已知春信至)、《小重山》(春到长门春草青)、《玉楼春》(红酥肯放琼苞碎)、《满庭芳》(小阁藏春)、《诉衷情》(夜来沉醉卸妆迟)、《情平乐》(年年雪里)、《孤雁儿》(藤床纸帐朝眠起)等七、八首,依其内涵,大致可分为以下四类:一类,指写于词人出嫁前夕的咏蜡梅的《渔家傲》①。写此词时,作者正当豆寇年华,其父官礼部员外郎,她的家庭环境相当优裕,好花美酒任其享用,从词中"香脸半开娇旖旎,当庭际、工人浴出新妆洗","共赏金尊沉绿蚁(指酒)。莫辞醉、此花不与群花比"等句看,词人当时的身价地位无比优越,其自矜自得之意,溢于言表,以梅自况之意甚明。

  二类,以《玉楼春》为代表:"红酥肯放琼苞碎,探著南枝开遍未?不知酝藉几多香,但见包藏无限意。道人憔粹春窗底,闷损阑干愁不倚。要来小酌便来休,未必明朝风不起。"前人谓此词结拍二句"皆得此花之神"②。这一评语的大意是说,李清照的这两句咏梅词,犹如林逋、苏轼等人的咏梅名句,都能体现出梅的神韵。看来这评价只说对了一半,因为此词的用意涉及到两个方面,一方面是"道人"(作者自指)自叹形容憔粹,其愁闷已到了无以复加,不敢再倚栏眺望的程度;一方面是"道人"为含苞欲放的"南枝"(梅)的命运担心:一旦风暴袭来,未曾开遍的花苞,也难免玉殒香消。所以词人和红梅便成了患难与共的朋友。下片的"便来休","犹云快来呵"①。结拍二句连起来的意思是词人对红梅说:要来饮酒就快来呵,说不定明早风一起,你我都要遭殃。所以此词的题旨当是:借对梅未来命运的关注,寄① 蜡梅,瞩蜡梅科。花芳香,外部黄色,内部紫褐色。冬未先叶开花的蜡梅,产于我国各地,是著名的观赏花木。

  ② 朱彝尊《静志居诗话》卷十八,清光绪文瑞楼刊本。

  ① 张相《诗词曲语辞汇释》上册,中华书局1979 年第3 版,第336 页。寓了作者本人因受党争株连,朝不保夕的身世之叹。

  三类,以《小重山》和《满庭芳》为代表。前者云:"春到长门春草青,江梅些子破,未开匀。碧云笼碾玉成尘,留晓梦,惊破一匝春。花影压重门,疏帘铺淡月,好黄昏。二年三度负东君,归来也,著意过今春。"这首词的字面尽管很通俗,如果不了解作者的内心块垒,那么对它的解读,就是巧舌如簧也说不到点子上。比如下片的"二年三度负东君"句,如果释为:"二年中辜负了三个春天",这说法对是对,却只涉及到它的表层语义;倘若释为:"丈夫离家二、三年没有回来",这就错了。对此句的正确解读必须借助于有关史料--崇宁二年(1103 年),诏禁元祐党人子弟居京。此后, 清照不得不回归原籍。崇宁五年春,诏毁《元祐党人碑》,继而赦天下,解除党人一切之禁,清照得以回京。从离京到回京,恰好历时二年,梅开三度。结拍的"归来也,著意过今春",不是象"招魂"似的呼唤她丈夫"快回来呀!"是说她自己从原籍归来了。因为赵明诚在此前一年已授鸿炉少卿,他有享受荫封的特权,根本没有远离汴京,另放外任之事。

  回到汴京的李清照,株连之苦得以缓解,原想快快活活地过个春天,随即又遇到了当时妇女无可避免的感情磨难,即自己变成了丈夫身边的多余者。心比天高的李清照,怎能忍受这等屈辱,只得回归娘家,重新住进她"手种江梅"的院落。令其不胜伤感的是,昔日的闺房,已变为今日的"长门",此情此景,与五代"花间"词人薛昭蕴笔下的宫怨词意十分吻合,所以顺手拈来薛氏同调词之首句"春到长门春草青",嵌入己作,借以遣怀。

  四类,以《孤雁儿》为代表:"藤床纸帐朝眠起,说不尽无佳思。沉香断续玉炉寒,伴我情怀如水。笛声三弄,梅心惊破,多少春情意。小风疏雨萧萧地,又催下千行泪。吹萧人去玉楼空,肠断与谁同倚。一技折得,人间天上,没个人堪寄。"此首的过人之处,正如词前小序所云:"世人作梅词,下笔便俗。予试作一篇,乃知前言不妄耳。"此词的语言明白如话,但确实不俗,清照绝不是说大话,无端轻视"世人",她的不俗之处,首先在于其词不属于那种咏物而滞于物的咏梅词,而是一首悼亡词。以词悼亡,在清照之前为数不多。李煜的《相见欢》(又名《忆真妃》)本来是悼亡词,但迄今为止,除了笔者,尚未见到第二人专门论及其为悼亡词①。相反,有不少人谓李煜"无言独上西楼"一词为表达亡国之恨,而把苏拭的《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作为词史上的第一首悼亡词。其实在苏轼之前,甚至在李煜之前,"花间"词人张泌的《淙溪沙》亦应是悼亡词①。再往下数就是贺铸的《鹧鸪天》(重过阎门万事非)。那么李清照就是词史上第五位写悼亡词的人,而她自己很可能认为是继苏拭、贺铸之后的第三位。不仅如此,在她之前写悼亡词的人还都离不开"梧桐半死"什么的,并且是由"须眉"悼念其妻妾的丧亡。因此,李清照又是直古以来第一个以"扫眉"悼念"须眉"的著名词人。还不仅如此,她更是第一个将梅引人悼亡词的人。第二点不俗之处,在于词中有"吹萧入去土楼空,肠断与谁同倚"之句。"吹萧人"原指萧史,这里借指赵明诚。萧史的恋人是弄玉,二人已羽化成仙。这里暗寓着① 陈祖美《李璟李煜词新绎》,《唐代文学研究》(第三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2 年8 月版,第476-490 页。

  ① 张泌《浣溪沙》有句云:"天上人间何处去,旧欢新梦觉来时",《花间集校》,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7 月版,第71 页。

  词人和她的丈夫都不是凡夫俗子的意思:第三点不俗之处是,自从陆凯写了《赠范晔》诗之后,"折梅"便成了朋友间的馈赠之语,而季清照则把她折来的梅想寄赠给她已故之夫,但因泉路相隔,故云:"没个人堪寄"。至于她的另一首咏梅词的"今年海角天涯,萧萧两鬓生华。看取晚来风势,故应难看梅花"②,已寄寓了家国之思,则更加不俗了。总之,李清照的咏梅词由"香脸半开"的自况,经"没个人堪寄"的悼亡,再到寄寓家国之念,其作品主旨的变化,再清楚不过他说明了传主的身世遭际及其思想的升华。由于其后期思想的全面升华,无形中也突破了她写《词论》时的词学思想,使其"小歌词"的题材内容越出了闺门私房,同时意味着词人的如荑纤指,开始伸向了时代的脉搏。

  (二)以咏菊为幌子的身世之叹

  在《漱玉词》中,有涉于菊(又称黄花)的作品计有《醉花阴》、《多丽》、《声声慢》、《鹧鸪天》(寒日萧萧上锁窗)四首。其中的《醉花阴》虽然或题作《九日》,或作《重阳》,或作《重九》,却不是单纯写悲秋的:"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销金兽。佳节又重阳,玉枕纱厨,半夜凉初透。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帘卷西风,人似黄花瘦。"此词大约是李清照二十一岁那年的重阳节所作。前一年的秋九月,朝廷连下二诏:一宗室不得与元枯好党子孙通婚;二禁止党人子弟居京,下诏后李清照很难在当月离京,更不可能在当月的"重九",就写出了这首享誉千古的黄花比瘦词。可能性较大的是同年底或翌年初离京回到原籍明水后。在那里经过将近一年的独居生活,反复品尝了新婚之别和伉俪相失的苦果,从而写出了名副其实的"压倒须盾"的词作:"易安以《重阳·醉花阴》词函致明诚。明诚叹赏,自愧弗逮,务欲胜之。一切谢客,忘食忘寝者三日夜,得五十阕,杂易安作,以示友人陆德夫。德夫玩之再三,曰'只三句绝佳。'明诚诘之。曰:'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似黄花瘦。'政易安作也。"①王学初先生怀疑上述记载说:"按赵明诚喜金石刻,平生专力于此,不以词章名。《琅嬛记》所引《外传》,不知何书,殆出自捏造。所云:'明诚欲胜之。'必非事实。"②从学术的严肃性方面考虑,王学初先生的这一看法不无道理,但从激赏这首《醉花阴》词的角度着眼,又难得这样情节生动而又恰中肯綮的评语。纵览从明代杨慎到清代王阎运对此词的共计17 则评语看,大都不甚着边际,几乎没有一条说到点子上,而《琅嬛记》所引《外传》独具慧眼,拎出"莫道"以下三句为"绝佳",并为后人所接受,"黄花比瘦"遂成为词坛的著名掌故,其功不可没,而不必在其出自何人之口上过多较真儿。迟一步说,"只三句绝佳"的评语,即使不是出自宋人陆德夫之口,而是《琅嬛记》的作者故托其名,又有何妨,不是同样反映了人们对清照这一佳作的赞赏吗?

  关于此词亟待澄清的倒是其版本和异文的取舍问题。由于《易安居士文集》的散佚,后人的辑本难得完壁。以词集而论,现存载录易安词较多的是② 李清照《清平乐》(年年雪里)。

  ① 《琅嬛记》眷中引《外传》。

  ② 《李清照集校注》第36 页。

  南宋曾慥《乐府雅词》、明代陈耀文《花草粹编》、清代沈辰垣等《历代诗余》。后二者虽收录比较广泛,各辑清照词40 多首,但其中既杂有伪作,又有将清照词列入他人名下者。而《乐府雅词》虽在其卷下的最后仅收清照词23 首,但因其成书最早,又无一首伪作,不失为《漱玉词》的可靠版本。以这首《醉花阴》为例,凡有异文的字词,如"浓云"不作"浓雪"、"金兽"不作"香兽"、"人似"不作"人比"。特别是后者询为一处重要异文。虽后世的多数版本此句作"人比黄花瘦",但《乐府雅词》作"人似黄花瘦",《琅嬛记》所引《外传》亦作"人似黄花瘦"。本书取"似"字而屏"比"字,不仅从版本上考虑择善而从,更因为用"似"字更符合"文本"的原意。因为"文本"中不是把"人"(词人自指)和"黄花"对立起来,而是将"黄花"拟人化,二者是合二而一的,在这里并不存在程度上的对比问题。何况新婚不久,年方二十一岁的李清照,犹如"重九"之日应时而开的"黄花",此时它刚刚开放,不但尚未消瘦,而且是"有暗香盈袖"。但如果党争的"西风"不止,它卷帘而入,使自己继续受株连,不得回京与丈夫相聚,那么自己的命运也会象自然界"西风"中的"黄花"一样,不堪设想。所以"帘卷西风,人似黄花瘦",应释为:自己被迫离京而产生的离愁别恨对于"人"的折磨,犹如风霜对"黄花"的侵袭,政争的忧患给主人公所带来的体损神伤,就象"黄花"将在秋风中枯萎一样。如此说来,使词人为之"**"的,不仅是离愁和悲秋,那只是一种幌子。传主心中的真正块垒是廷争对她的株连。其借"东篱把酒"所抒发的主要是对自身未来命运的喟叹。

  以上虽已经提到有四首词与菊有关,但真正称得上咏菊的是《多丽·咏白菊》一词。此首的写作时间略晚于《醉花阴》,大致在崇宁四、五年间。那时廷争时松时紧,有时蔡京得势,有时赵挺之占上风。清照则可能受制于时局的变化,时在原籍,时回汴京。词的下片的"朗月清风,浓烟暗雨,天教憔悴度芳姿。纵爱惜,不知从此,留得几多时"。这几句字面上是说,时晴时雨的天气加速了白菊的枯萎,就是对它倍加爱惜,也过不了多久就会憔悴不堪。而当时的政治气候又何尝不是这样变化无常!身受其害的词人又怎么能不产生朝不保夕之感!在此词的下片至少还有三处"画外音":一是"汉皋解佩,似泪洒,纨扇题诗"所涉及到的两个典故,分别指男子有外遇、女子被弃捐。二是"纵爱惜"三句的深层语义当是:即使人家对自己仍有一片爱意,自己也不一定能在京住多久。三是结拍的"人情好,何须更忆,泽畔东篱",这简直是在说:如果世道和人情好一点,我又何必象当年的屈原和陶潜那样移情干菊,去写什么咏菊词!看来在这首咏白菊的《多丽》中,除了含有未曾化解的政治块垒外,又平添了对一个少妇来说更难以承受的婕妤之悲。

  (三)"憎怀"种种寄藕莲

  "情怀"虽然就是指一般所说的心情、心境,但它又是指含有某种感情的心境。情怀随着感情的变化而变化。有关藕莲的清照词,现存有四首。前两首分别涉及到"藕花"①、"莲子"②。这两种意象给人以清新向上、愉悦① 李清照《如梦今》有句:"误入藕花深处"。

  ② 李清照《双月忆王孙》有句:"莲子已成荷叶老"。

  充实之感,体现出作者的一种倜傥豪迈、青春焕发之气,此已于本章第一节中谈到过。以下所要讲的是词人借以抒发生离死别之情的两首藕莲词。第一首是《一剪梅》: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托名元伊世珍《琅嬛记》尝谓此词本事曰:"易安结璃未久,明诚即负这远游。易安殊不忍别,觅锦帕书《一剪梅》词以送之。"此系附会之说。清照"结缡"时,明诚在大学作学生。"负笈"是读书,大学在汴京,其往何处"远游"?此其一;其二《金石录后序》所云:"(明诚)出仕官",并不是说他到远方去做官,而是说他从大学毕业,走上了仕宦之路,也就是出来做官的意思。至于他在何处做官,可参照这样一条记载:"崇宁三年正月甲午,通直郎鸿炉寺丞蔡攸赐进士出身,为校书郎,仍授金紫。攸,左仆射京子也。以赵存诚、许份例召对,除馆职"、"京言:'攸未始登科,非存诚、份之比。'再辞,不许"①。赵存诚是明诚之长兄,他与蔡京之子攸同例,都是皇帝特许的京中清要之职。徽宗正是以此类手段笼络近臣。明诚系挺之季子,宠爱有加,岂有独出远官之理?其三明诚继存诚除卫尉卿、思诚除秘书少监后,于崇宁四年(1105 年)十月除鸿炉少卿,可证其无离京"远游"之事。那么这首《一剪梅》也就不是那种一般的思妇念远的离情词。它之所以成为一首知名度很高的佳作,被称为"颇尽离别之情"②、"结更凄绝"③,正是因为词人心中装有唐代"悔教夫婿觅封侯"的"少妇"无可比拟的政治块垒。如果是由单纯的离情所带来的伤感,何至于严重到:"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这一名句是由词人独特的遭遇、独特的思想情怀凝结而成的,是其特定心理状态的外化。没有其特定的心理为依据,即使象高则诚、关汉卿那样的大家在其作品中借取这一名句,也会被认为是"效颦"④者;而李句明明是脱胎于"都来此事,眉问心上,无计相回避"①诸句,却被认为是"李特工耳"②,原因当如况周颐所说:"真字是词骨。情真、景真,所作为佳"③。关于这首《一剪梅》的"情真"之处如上所述。"景真"则主要表现在上片。起句的"红藕"是词人从小看惯了的景致,也是她目前随处可见之物;鸿雁传书既是与残藕相对应的秋景,也是词人无时不在惦念的心事。所以此词是以伉俪腰违的"凄绝"之情为筋骨,以香消花落的藕莲为寄托,是一首罕见的情景交融的佳作。

  清照另一首借"莲蓬"、"藕叶"寄托"情怀"的词是《南歌子》:"天上星河转,人间帘幕垂。凉生枕簟泪痕滋。起解罗衣,聊问夜何其?翠贴莲蓬小,金销藕叶稀。旧时天气旧时衣,只有情怀、不似旧家时。"此词虽然① 《宋宰辅编年录》卷十一。

  ② 赵世杰《古今女史》卷十二。

  ③ 陈廷焯《云韶集》卷十,甫通王氏晴蔼庐钞本。

  ④ 杨慎批点本《草堂诗余》卷三,词坛合璧本。

  ① 范仲淹《御街行》词。

  ② 玉士祯《花草蒙拾》,《词话丛编》第680 页。

  ③ 况周颐《蕙风词话》,《词话丛编》第4408 页。

  当系晚年所作,但不会大迟,而以赵明诚去世后的一、二个月,也就是建炎三年(1129 年)九月的可能性较大。此词结拍虽有"旧家"字样,但这里"犹云从前"④。所以这首词不是借家国之念表现爱国主义情绪,而是一首悼亡词。词中的每一句都与作者丈夫生前的情事有关。在李清照二十一岁左右写《行香子》时,已出现了"人间天上"的字眼儿。那时她把自己被迫与丈夫分离比作被天河隔开了的"牵牛织女"。斗转星移,如今丈夫"升了天",自己成了"人间"的婆妇。卧房帘幕低垂,独住寡居。词人和衣躺在床上,回想丈夫在世时一幕幕情景,不禁泪流如注,湿透了深秋里凉飕飕的竹枕。猛然间想起了自己以前写的与竹席(簟)有关、更与丈夫有关的词句:"红藕香残玉簟秋",但眼下她是在新改为建康府不久的原江宁的临时住所。这里不象她的原籍明水那样,住宅不远处就是烟彼浩渺的莲子湖,藕莲即目可见。现在她是从身上穿的"罗衣"的花纹上,回想起这一切的。看来这件真丝的衣服,还是她做姑娘时,亲手绣制的。那时她就生活在大片藕花、莲蓬之中,长久观察,绣出的花样比实物还好看。这当是她衣物中最珍贵的一件,也可能赵明诚最欣赏她穿上这件衣服时的风采。但在她结婚时,赵明诚还是个"穷"学生,为了购置书籍文物,她毫不吝啬地曾将这件衣服当掉,从而换来了一段高雅难忘的新婚生活:"每朔望谒告出,质衣,取半千钱,步人相国寺,市碑文果实。归,相对展玩咀嚼,自谓葛天氏之民也"①以上当是"起解罗衣"时所联想到的旧事。眼前她和衣睡到半夜三更,被凉气冻醒,一面解衣就寝,一面又想起了一件与丈夫直接有关的往事--"聊问夜何其"。

  此句绝不能设想为她在问身边的侍者,因为她身边没有人才情感孤独、才和衣睡下无人管。那么,"聊问夜何其"的寓意何在呢?这基本是《诗经·小雅·庭燎》的成句:"夜如何其"。"其"是语助词,读作[ji 基],大意是现在什么时辰了?不管是在青州的归来堂,还是在莱州的静治堂,这对夫妇夜生活的主要内容都是编纂、读书、斗茶??特别是在莱州时,赵明诚"每日晚吏散,辄校勘二卷,跋题一卷"②。看来工作量相当不轻,而明晨还要早起到任所应卯。思路机敏,而又善戏谑的李清照,很可能借《庭燎》中的赞美"君子"之义,夸奖一番自己的丈夫如何勤政笃学,丈夫又如何把自己看作学术上的最得力的助手。这一切都意味着他们当时的夫妻生活在一度疏远后,又恢复了应有的和谐,氛围变得更加温馨难忘,但是眼下,罗衣上原来绣的翠绿色的莲蓬,已经磨损得剩下很小的花纹了,用金线绣的藕莲,也是花颓叶稀。虽然每当秋凉的季节还总是穿上这件衣服,但心境却不象从前了。也就是说挛清照通过这首词,将思念亡夫的种种"情怀"寄托在一件绣着莲蓬、藕叶的罗衣上,而且写得十分妙合自然又深情动人。

  (四)青、莱词中寄幽怨

  屏居青州期间,李清照主要是协助丈夫编撰《金石录》,只有赵明诚执意离开青州,井动了"天台"之意后,她才将其"从今又添"的"一段新愁",打并在"离怀别苦"之中,写出了《凤凰台上忆吹萧》、《点绛唇》(寂寞④ 张相《诗词曲语辞汇释》卷六。

  ① 《金石录后序》。

  ② 《金石录后序》。

  深闺)、《念奴娇》(萧条庭院)和《声声慢》等别具幽怨的四、五首词。

  之所以断定它们为青、莱时期所作,理由主要有四点:

  第一,词中有明显的送人①和等人②之语。也就是说前一首是送别词,后三首是恩妇念人词,写的都是发生在夫妻两人之间的事情。李清照和赵明诚共同较长期居住的只有汴京和青州两地。在汴京李清照总是被送者,而赵明诚那时又未曾较长期远离过汴京。所以,凡是有送人和等人痕迹的词作,都应当写于他们共同屏居十年之久的青州。

  第二,这四首词中,已没有任何政治寄托,而基调却格外愁苦,所以不可能写于前期;又因其中没有任何乡国之念。所以也不可能写于后期。凡中期词作,包括《词论》等,基本上都是写于青州。

  第三,从上述词中所流露的主人公的愁苦程度,有甚于前后两期,特别是《声声慢》简直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这并不是说李清照不恤国事,而是因为在中期正是她提出并恪守词"别是一家"主张的时候,其词自然只能包容儿女情事。此时她的"万千心事",均与丈夫的"天台之遇"有关。按照马克思主义的观点,痛苦中最高尚的、最强烈的和最个人的,乃是爱情的痛苦,何况这一时期又增加了由爱情痛苦所派生出来的"无嗣"之昔。而且这一切又都是难言之隐,只要露出一点痕迹,也会被认为不"雅"。成书于李清照六十三岁时的曾慥编《乐府雅词》,之所以没有收录《声声慢》,绝不是因为此词写于曾编之后,当主要是因其涉及隐衷,而被认为不"雅"所致。第四,这四首词基调之悲苦远过于他作,而其中却绝无嫠纬之忧和悼亡之意。前三首分别为丈夫送别和等待丈夫归来之意甚明,不必辩解,即以以往几乎被公认为写于晚年表现国破家亡之憎的《声声馒》,同样与嫠纬和悼亡无涉。其中曾被误认为悼亡意象的"梧桐",在此词中,只是处于"梧桐更兼细雨"的困境之中,而未沦落到"飘落"之时,何况这种困境不是指生命的殒灭,只是象征处境的难堪,而这又与当时主人公的心境十分吻合。对于梧桐的飘落和半死在诗词中含有悼亡之意,看来李清照是十分清楚的,所以在她有涉于梧桐意象的四首词中,掌握得极有分寸。比如在《念奴娇》和《声声慢》中,写的分别是"清露"中的"新桐"和"细雨"中的秋桐,后者虽然程度更进了一层,但仍与悼亡无关。到了《鹧鸪天》(寒日萧萧上锁窗)一词中,程度又进了一层,而云"梧桐应恨夜来霜",即使如此,也仍然不含悼亡之意。看来这首词大约作于婉讽赵明诚有"章台之行"的《临江仙》(庭院深深)一词略后一点。此时主人公不仅受到丈夫在感情方面对她的折磨,同时因家乡沦陷,又增加了一层如同王粲的去国怀乡之思,故云"仲宣(王粲字)怀远更凄凉"。此后不久所写的《忆秦娥》基调就大不一样了:"临高阁,乱山平野烟光薄。烟光薄,栖鸦归后,暮天闻角。断香残酒情怀恶,西风催衬梧桐落。梧桐落,又还秋色,又还寂寞。"由其中的"梧桐落"可以断定此词为悼亡之作;从"暮天"和"断香"等句又可以进而推断,此系清照处理完明诚的后事,因建康告急,在她逃离的前夕,到明诚殡葬之地,为他进香告辞后所作。从这首词的意境中,仿佛可以体察出明诚是葬在建康东郊的一处荒山野岭之中,清照前往祭奠时,久久不肯离开,以至暮色降临,① 送人语:有《凤凰台上忆吹箫》的"休,休!这回去也,千万遍《阳关》,也则难留"。② 等人语:有《点绛唇》的"望断归来路"、《念奴娇》的"玉阑干慵倚"、《声声慢》的"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等。

  栖鸦归巢,战鼓号角声声,所进香火都快要燃尽了,西风阵阵,桐叶飘落,其"情怀"之"恶"可想而知。

  曾几何时,李清照还在为赵明诚的"天台之行"而烦恼,转瞬又为他的病亡伤怀。加之战火逼近,此时清照的处境真可谓到了走投无路、山穷水尽的地步。境况如此艰难,作为当时一个已沦为流寓者的嫠妇,她并未因此战战兢兢,不知所措。可见这是一种何等的思想境界,又是一个多么坚强的女性!这里之所以提前说出这番后话,一则是为了说明一夫多妻制和纳妾盛行的宋代社会,给一个有思想的知识妇女带来多么深重的苦难;二则也是为了印证,"梧桐"作为古典诗词中的常见意象,其生存状态,往往被作为人的心理状态的外化和生命状态的象征。所以《声声慢》所涉及到的"细雨"中的"梧桐"绝不会有悼亡之意,因而这首词不会是写于词人丧偶之后,而是写于她中年"无嗣"的极为难堪的境况之中。对于《声声慢》和《凤凰台上忆吹萧》这两首青州词前文已作过探究,这里拟重点介绍写于此时此地的另外两首词,一首是以"铺叙"①为突出特点的《念奴娇》(即《壶中天馒》):萧条庭院,又斜风细雨、重门须闭。宠柳娇花寒食近,种种恼人天气。险韵诗成,扶头酒醒,别是闲滋味。征鸿过尽,万千心事难寄。楼上几日春寒,帘垂四面,玉阑干慵倚。被冷香消新梦觉, 不许愁人不起。清露晨流,新桐初引,多少游春意。泪高烟敛,更看今日晴未?从立意上看,此首当是对那首《风凰台上忆吹萧》的接续和补充。因为在那首词中曾说:"多少事、欲说还休",也就是说词人还意犹未尽,想说的无非还是由于丈夫的外出所引起的"离怀别昔"。此词中所谓的"斜风细雨"、"种种恼人天气",也无非是词人内心苦闷的外化。为了排遣这种苦闷,她故意用生僻字为韵作"险韵诗"①、又故意喝那种容易使人醉倒的"扶头酒"②。然而,再难做的诗她也做成了,醉倒的时间再长她也醒来了,但是那种使人烦恼的"天气"和人事情昧,并没有改变,由此所产生的"万千心事",一则无法向丈夫诉说,二则即使诉说他也听不进去。词中所谓"别是闲滋味",实际是一种令人难以言传的极为苦涩的滋味。

  词的下片从"楼上"到"不许"五句,与《风凰台上忆吹策》的上片的含意几无二致,略有不同的是一谓"被翻红浪"、一谓"被冷香消"。前者是说没有心思整理床铺,后者意犹"玉枕纱厨,半夜凉初透",即言其单枕孤眠之苦。紧接下去的"清露晨流,新桐初引"是《世说新语·赏誉》篇的成句,词人不露痕迹的引述于此,字面上是说晶莹的露滴和新长出的桐叶,表明春光尚未完全消逝,它还具有使人外出游赏的吸引力。而词人内心想说的当是:她对丈夫仍抱有希望,总觉得他忽然有一天会回心转意,与她重归于好,就象当年比肩同游、月夜赏花一样③,愿夫妻再次携手"游春"。结拍二句,仿佛是借天气由恼人的阴雨转为晴朗,来表达词人希望丈夫由对她的① "铺叙",是李清照在其《词论》中规定的一种词性特点。

  ① 苏轼《再和》诗:"衰年壮观空惊目,险韵清诗苦斗新。"② 白居易《早饮湖州酒寄崔使君》诗:"一榼扶头酒,泓沮泻玉壶。"③ 约作于建炎四年的《偶成》诗的"十五年前"云云,可怔清照约于政和五年有与明诚"相从"赏花、赋诗之举。

  冷淡转为晴朗温馨。①。

  写到这里,不禁使人想起,在以往的文学作品中,有多少酸腐的读书人梦想着"书中自有颜如玉",以巴不得巧遇"武陵"之艳,然而却极少有人想到,男女地位的不平等、婚姻制度的不合理,曾给多少妇女,招致了多大的不幸、令其吞噬着多么难以下咽的苦果!在青州最后二三年时的李清照, 就是遭遇这种不幸的相当典型的一例。所以这期间的词作比任何时候都更加充容着幽怨难诉之意。

  与《壶中天慢》立意相同、写作地点也可能一样,时间大致在"寒食"过后的、"开到荼花事了"的时节,传主又写了一首希望更加渺茫的"闺思"词:寂寞深闰,柔肠一寸愁千缕。惜春春去,几点催花雨。倚遍问干,只是无情绪。人何处?连天芳草,望断归来路。

  --《点绛唇·阖思》这首词与那首《凤凰台上忆吹萧》,在立意上也有衔接。也就是说那首的不论是对"武陵人"之"念",抑或对"烟锁秦楼"的自身孤独之叹,都还是在拟想之中,因为送行者还在"千万遍"地唱着《阳关》,她手中也没放下那杯离别的苦酒,一切还尚在进行之中。但到写这首《点绛唇》时,"人"已远走高飞,闺房愈加深邃寂寞,愁苦更加深重,以致有"千缕"之多。上片的"惜春"二句除了其字面上的意义外,深层语义则是说:词人本象爱惜春天一样,爱惜她和丈夫之间的种种美好感情,但是他这一走,就象风雨催落春花一样,使二人之间的感情受到了摧残。下片接着说,主人公久久地倚栏眺望,但却看不到丈夫的踪影,所以心情很不好。结拍的诘问意谓:你这位"王孙"到底到哪里去了呢?为什么还不归来?其实丈夫到哪里去,词人是一清二楚的,他为什么不偕其前往,她心里也有数,只是都是一些难言之隐,以至到了"柔肠一寸愁干缕"的程度,也不能直接倾吐,只好借《楚辞·招隐士》婉转表达。而词意愈委婉,愈使人感到作者幽怨愈深重。青州时期如此,莱州时期又如何呢?

  乍到莱州时的李清照,比她独居青州的处境更加难堪。这期间其现存作品虽只有一词一诗,但寓意和分量都很不一般,其中既含有对前程未卜的极度危机感,也有如同袁公路(袁术字)断粮般的遭"人"家的白眼。在传主的一生中,这虽然只是很短暂的一段,但却清楚地说明封建社会的男尊女卑是个什么样子和什么叫做痴心女子负心汉。

  ① 鉴于诗词无达诂,如将此词编为前期所作:将"斜风细雨"、"种种恼人天气"看作政治气候的隐语;将"日高烟敛"的深层语义释为皇帝开恩,似亦无不可,但绝不可视为晚期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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