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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想主义者

  要谈到林语堂的梦想,还是得从林至诚说起。

  1907年,因为坂仔新教堂事故,“极端前进派”的林至诚认识了西溪教区主事的范礼文博士,并成为莫逆之交。范礼文博士寄过来很多上海基督教文学会出版的书和小册子,还有著名传教士林乐知编写的周刊《通问报》。

  《通问报》是油墨印的,纸张很粗糙,拿在手里就满手的黑印子,可胜在价格便宜,一年才一个银元,对于低收入的基层牧师,是再适合不过了。

  自学成才的林至诚开始接触“新学”。每日布完道,他拨亮床头的豆油灯,点一袋旱烟,从薄薄的散着油墨香的纸上,读到了太平洋的另一端白皮肤的外国人在干什么。

  小和乐和兄弟姐妹几个围成半圈伏在父亲膝头,贪婪地听父亲讲西洋的奇妙事物。

  第一架飞机试飞成功时,林至诚头头是道地讲起飞机的制造原理、形状、飞行情况等,俨然是刚刚归国的洋博士。“我读了所有关于飞机的文章,但是我没有见过飞机,我不知道敢不敢相信!”他得意地吸口旱烟,对着几双渴求的眼睛说,“不过,你们将来会看到的。”

  和乐不知道“将来”是什么时候,他只见过船工们划的木制小舢板,父亲说的那个会飞的铁头大怪物,真是闻所未闻。

  异域的奇闻轶事,林至诚更是如数家珍,“世界上最好的大学就是德国柏林大学和英国牛津大学,你们一定要到那里留学,读英文,接受西洋教育!”

  “真的吗?留学,那是干什么?”和乐摇晃着小脑袋,抢着问到。

  “别吵!听阿爸说!”美宫迫不及待地打断弟弟的话。

  “留学啊,就是到国外学习。你们不是说飞机很稀罕吗?到了国外就可以看到!”林至诚呵呵地笑,两个眼睛闪闪发亮。

  “那我要去!”“我也要去!”……

  豆油灯的火花在跳跃,和乐们的脸上扬起兴奋雀跃的神情,父亲所描绘的未来迷人极了,他们都深深沉浸其中。林语堂自叙说:“我们是一个绝对的梦想主义者的家庭。”

  梦想,是林家上下共享的最美好的精神财富。但是林至诚每月只有20个光洋的收入(后来涨到24块),除去女孩,送5个儿子留学几近痴人说梦。他却丝毫没有顾虑,船到桥头自然直,他单纯地坚信,只要下定决心就一定会成功。

  好在有教会学校,林家孩子从铭新小学到寻源书院,学费和膳食全免,很大程度上省去了林至诚的压力。林语堂成年后致力于批判死板的基督教教育时仍客观地说,“我欠教会学校一笔债”,就是基于这个原因。

  林家长子林景良顺顺利利地进入了鼓浪屿的救世医院医科学校,次子玉霖的入学问题却成了林至诚的心病。圣约翰大学在上海,川资杂费高,况且大儿上学那阵,已经掏空了家里所有的积蓄。望着眼巴巴的儿子,林至诚痛下狠心把祖屋卖了——他的父亲一去不回,祖屋就是惟一的联系和凭证,母亲临终前千叮咛万嘱咐,房子不能卖,如今为了孩子,只能对不起先人了。按手印的时候,他咸湿的泪水滴落下来,弄花了契书。

  凑凑合合地送走老三,轮到为和乐犯愁了。

  玉霖毕业后留校任教,愿意资助弟弟在圣约翰的生活费,可到上海的交通费还是需要100个银元。林至诚叼着老烟袋,佝偻着里里外外转了好几圈,想不出半点法子。这些年,家里值钱的东西该卖的也卖得差不多了,这可如何了得?牧师太太看丈夫愁白了好几根头发,犹犹豫豫地说:“要不去借吧!你那个学生陈子达……”

  “瞎扯谈!怎么能向学生开口!”林至诚把手一背,怒气冲冲地走了。

  陈子达曾经是林至诚的学生,家里穷,冬天没有帽子戴,小脸蛋冻得通红,一说话就哆嗦,林至诚可怜他,就送给他一顶瓜皮小帽。陈子达感激涕零,发誓要报答老师的恩情。他常年戴着那顶帽子,即使破得不能再用了,也没有买过第二顶。他在漳州发了财,每次林至诚去漳州,总是住在他家里。

  林至诚跑遍了亲戚好友,也没有结果,只能硬着头皮去找陈子达。和乐看着父亲为难的样子,心疼得难受。老师向学生借钱本就难以启口,林至诚拉不下脸面,几次话到了嘴边又咽下去,匆匆搭船无功而返。不久,陈子达来到坂仔,送给林至诚一个蓝色布包。林至诚打开一看,赫然是100个闪亮亮的光洋。他一把握住陈子达的手,老泪纵横,无言以对。

  林语堂毕业后先到哈佛大学读硕士,再到德国念博士,在坂仔黄泥小屋的油灯下他和父亲无数次谈到、梦到过,但林至诚最终没能等到这一天,就抱憾而终了。

  一个没有上过一天学、月收入只有20银元的乡村牧师,却拉扯着把所有的儿子都送入了大学,在20世纪初的中国,若非有高远的胆识和过人的毅力,是不可能做到的。

  林至诚追求梦想的勇气和决心深深影响了林家每一分子,尤其是小和乐,他遗传了父亲爱做梦的天性。

  聪明顽皮的和乐做起白日梦来也和一般孩子不一样。

  他梦想做走四方的江湖郎中,发明一种包治百病的灵药,悬壶济世。遇上狠毒的官老爷,再多的银子也不治;遇上穷苦的老百姓,就免费赠送。坂仔四面环山,遍地的药材,和乐偷偷地看了几本入门的医书,上山采了几回药,终于磨制了一种治疗外伤的白色药粉,取名“好四散”。美宫做饭时伤了手指,和乐跟前跟后地讨好二姐,极力推荐自己的新发明。可是美宫再心疼弟弟,也不能拿伤口开玩笑,一口回绝了。和乐瘪着小嘴,好几天不搭理二姐,委屈地说,他的“好四散”定是药到病除。

  担水浇菜园子是男孩子的任务,他年纪小,每次只担得半桶,走起路来左右晃荡,到了菜园子,桶里的水就所剩无几。这样子人力担水实在太落后,应该发明一种机器,能从屋后的水井吸水出来,直接流入菜园子,省事又省力,和乐如是想。他仔细翻看了历年来的《通问报》,也没有找到相关的内容。他仍不死心,有一回在寻源书院里偶然看到一张活塞引擎的图片,他猛地意识到,抽水机有望了!以后的闲暇时间,和乐常穿着漏脚趾的破鞋子去看汽笛鸣响的小货轮,研究那引擎到底是怎样发挥作用的。他苦苦钻研了好几个月,画了上百幅草图,限于知识有限,做到中途就进行不下去了。他对机器的着迷却始终没有放弃,他一直梦想着做物理教员,也是为了喜爱机械的缘故。他说:“至今我仍然相信,我将来最大的贡献还是在机械的发明一方面。……如果等我到了50岁那一年,那时我从事文学工作的六七年计划完成之后,我忽然投入美国麻省工学院里当学生,也不足为奇。”

  令人扼腕的是,为了实现儿时的机器梦想,年近半百的林语堂居然沦落到了倾家荡产的地步。当然这已是后话了。

  因为喜欢英文,和乐还梦想着做英文教员。有梦想终会成真,在清华,在北大,在东吴大学,林语堂是最受欢迎的英文教授。

  辩论是另一个七彩的梦。和乐打小就表现出超人一等的好口才,他觉得凡事应该有逻辑,事情总要个黑白分明,所以遇到问题常常和哥哥们辩论。哥哥们怕了他,说他是辩论大王、“论争顾客”。他由此说,长大后要开个辩论商店。辩论商店是漳州当地的说法,并不是一个真正的行当,就像摆擂台似的,参加论战的一方,向对方挑战。辩题随意指定,像称一件白东西为黑,或者称一件黑东西为白,店主要么向人挑战,要么接受他人的挑战。和乐的口才在圣约翰发展成熟,他领导的辩论队过五关斩六将,在比赛中获得了银质奖章。

  他还梦想着成为举世闻名的大作家。和乐私底下对父亲说:“我要写一本书,在全世界都闻名……”

  8岁时,他编写了人生的第一本书。那是本风格独特的教科书,采用的是三字经的文言格式,开篇就是:

  人自高 终必败 持战甲 靠弓矢

  而不知 他人强 他人力 千百倍

  这是根据坂仔新教堂的建筑而写的,林语堂自负地回忆:“以所用的字汇论,写的算不坏。”课文的背面配有插图,和看图识字的幼儿教本很类似。

  第二课是和乐自编的故事,写一只蜜蜂因为采蜜而招致杀身之祸。

  和乐很细心地收好不使别人看到,却被大姐瑞珠发现了,他很难为情,羞红了脸。姐妹兄弟几个争着传阅,一看到和乐就大声地念:“人自高,终必败……”和乐臊得扑进了牧师娘的怀里。

  40年后,《生活的艺术》出版,他写了一本书,在全世界都闻名了,当年看似不知天高地厚的狂言妄语变成了现实。林语堂说:“梦想是很真实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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