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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空降巡抚的立足之道

  官场任何时候都是暗流涌动,几个不同的派系永远处于合作与激斗之中。官场最危险的时候,往往是官场生态发生变化的时候。比如说,李鸿章来到上海,就导致上海的官场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

  圣人对事不对人

  岛人疑谤,属吏蒙混,逆众扑窜,内忧外侮,相逼而来。

  这是李鸿章初到上海的感受。

  上海人蔑视他,当地的官员戏弄他,淮军将士眼巴巴地看着他,而城外,则是数万太平军正向上海城扑来。他的部队,有过大战经验的,只有程学启的开字营,而且装备极其低劣。把这样的部队派到战场上去,只能任人屠杀。可要是想凑钱买武器,一来吴煦杨坊拒绝给他一文钱,二来洋人明确对中国实行武器禁运,就算有钱也不会卖武器给他。

  曾国荃为什么不来上海,就是因为人家早就料到了这种情形。

  陷入困境的李鸿章,从早到晚待在军营之中,自朝至夜,手不停批,口不息办,心不辍息。他断绝了与各地朋友的书信往来,没时间,只是不停地给老师曾国藩写信,述说自己这边的情形,并表态:他以“不要钱、不怕死”六字为标榜,刻刻自讼。卧薪尝胆,不敢苟慕荣利;少聆逸乐,决心冲破险阻艰危。

  但是有一点,他一定要把话说清楚。火器时代,武器是战争的决定性要素,任你多么凶悍的强兵猛将,也顶不住子弹飞来一枪毙命。所以他告诉老师,要想取得战场上的胜利,就必须要先解决武器这个问题。

  收到李鸿章的来信,曾国藩连连摇头,对幕僚们说:鄙意攻守之要,在人而不在兵,每戒舍弟不必多用洋枪,而少荃到上海,复盛称洋枪之利,舍弟亦难免习俗之见,开此风气,殊非所欲。洋人号令严明,队伍齐整,实不专以火器取胜。

  曾国藩严厉批判了李鸿章的唯武器论。最让曾国藩上火的是,李鸿章不再带淮军士兵每天高唱曾夫子苦心编出来的白话励志歌,而是悍然散布唯武器论的歪理邪说,带坏了曾老九曾国荃。因为曾国荃天天蹲在战场第一线,最是知道洋枪比长矛大刀顶用,所以他强烈支持李鸿章的观点,这让曾国藩忧心忡忡,不得不考虑搞一次整风运动,以便统一思想。

  经过潜心研究,曾夫子开创出一个怪异的理论体系:劈山抬鸟八股论。

  他老人家指出,打仗这种事,就是武器越落后越有优势。原始的抬枪和鸟枪,就不如长矛大刀管用。而明朝年间的劈山炮,又不如抬枪鸟枪管用。但在效用上,明朝的劈山炮,明显优于西方最先进的火炮。

  这个结论,可不是曾国藩他老人家瞎掰的,他是有理论推演的。为了让李鸿章在唯武器论的错误道路上及时回头,曾国藩高瞻远瞩地论述称:以洋枪比诗赋杂艺,而以劈山炮、抬、鸟比经书八股。譬之子弟经书八股之外,兼工诗赋杂艺则佳,若借杂艺以抛弃经书八股则浮矣。

  李鸿章认真学习了曾国藩的理论之后,哭了,写信给老师说:

  用兵在人不在器,自是至论。我李鸿章岂敢崇信邪教,求利益于我。惟深以中国军器远逊于外洋为耻,日戒谕将士虚心忍辱,学得西人一二秘法,期有增益而能战之。

  李鸿章这封信的意思是说:老师你好,我认真学习了老师的理论,顿时擦亮了眼睛,改正了错误的认识。如果不是老师在关键的时候拉我一把,那我就会在唯武器论的歪理邪说上继续走下去,从此万劫不复。教训啊,警钟长鸣……不过老师,算我求你了,就帮我凑点儿钱,弄点儿洋枪吧,哪怕是少弄几条。不然的话,光脚板的淮兵们上了战场,铁定会被人家活活打死的啊。

  曾国藩收到李鸿章的来信,连连摇头,心里说:少来了,你当老师缺心眼儿啊?弄出来这么个劈山抬鸟八股论,都是因为咱们太穷太穷,根本就买不起最犀利的火器,可是买不起火器也得打仗,所以才用这套怪异的理论,忽悠那些可怜的大头兵去当炮灰。要是让你李鸿章把盖子掀开,士兵们突然醒过神来,根本不再相信咱们的精神胜利法,这仗咱们不打就输了。

  唉,没办法。这世上所有的怪异理论,都是钱给憋出来的。你看人家洋人,什么怪异理论也没有。为什么?因为人家有钱,有最先进的武器,根本不需要编造怪异理论忽悠大家。

  所以这世界上,举凡怪异的理论,都不是为了解决问题的。能够解决问题,任谁也不会憋出那些怪异理论,忽悠大众。

  真的没办法。

  他正要继续深挖狠批李鸿章的错误思想,忽然得报,李鸿章的两支新募淮军,正走陆路向上海逶迤开进。曾国藩接报大喜,立即下令调集主力部队,从左右两翼包抄这两支土匪武装,立即消灭他们。

  湘军出动,在荒野上堵住了两支正匆忙赶路的淮军,这两支军队的统领,一个是淮上巨捻张树声,另一个就是庐州团练之首吴长庆。这两个人已经跟随李鸿章,去了上海。但李鸿章发现自己区区六千五百人,武器装备又极差,根本没办法打仗,所以派这两人返回家乡招募新兵,不提防被曾国藩以制造摩擦为名,将这两支“匪军”俘虏了。然后押送到了无为、庐江这么两个没有战事的地方,等于是关进了战俘营。

  李鸿章接报,义愤填膺,立即写信揭发曾国藩。但话又不能说明白了,真要说透了,把关系弄僵,失去曾国藩的支持,他李鸿章就算是彻底死定了。

  李鸿章的书信,是这样写的:

  新募各营,其有成军起程禀报到辕者,求通行沿途营卡放行,张树声等五营,李世忠来咨,疑为奸细,竟有留难之意。即都(兴阿)、黄(彬)各处,嫉忌多端。千里募军,殊为耽心。

  书信上,李鸿章不敢提老师曾国藩搞他,假装懵懂,把事情都推到别人身上。这是因为,无论曾国藩用什么法子搞他,他仍然是李鸿章唯一的希望。

  在这世上,所有人都会搞他,谁让他这么爱出风头呢?但是,别人搞李鸿章,是对人不对事,曾国藩搞李鸿章,是对事不对人。

  也就是说,别人搞李鸿章,是针对李鸿章这个人,目的是想搞死他。而曾国藩搞李鸿章,是针对李鸿章错误的事儿,李鸿章的错事要搞,但对的事,曾国藩仍然会无条件支持。

  圣人对事不对人,这就是曾国藩了。

  1862年4月25日,在曾国藩一边恶搞、一边力荐之下,朝廷下旨,授予李鸿章署理江苏巡抚。

  这一天,距离李鸿章到达上海,仅仅十七天。

  官场,就是这样残酷

  任职命令突然下达,当时就把苏松太道吴煦和他的搭档杨坊两人吓坏了。

  尤其是吴煦,他把肠子都悔青了。之前,他花费了那么大的心神力气,就是为了让李鸿章来上海。好不容易把李鸿章请来了,谁知道李鸿章只是个遗缺道,一个副厅级待岗调研员,连个正式职务也没有。所以吴煦判断,这个李鸿章只是带兵路过上海,捞一笔银子走人。所以他为了上海人民的利益,骗李鸿章说沪上关税厘金才不过二十万两银子,瞒报了四十万两之巨。

  岂料这不靠谱的朝廷,你既然要授予李鸿章这个署理江苏巡抚,就早点儿授予啊,你偏偏故意拖上这么十几天,这可把吴煦坑惨了,欺骗上司,李鸿章岂会跟他有完?

  这可倒好,费尽心机帮忙,落得个让人恨死自己的结果,真是何苦。吴煦想来想去,唯一的解决办法,只能是以退为进,向李鸿章递交辞职书了。毕竟李鸿章是刚刚任命,还没有配备起一个成熟的行政班子,上海离不了自己,递了辞职书李鸿章也不可能批准。只要把目前这难挨的光景熬过去,以后再慢慢说吧。

  这就是官场上笨官的尴尬了,工作你全都做了,付出比谁都多,可最后的效果不理想,莫名其妙就把人得罪了。究其原因,是吴煦缺乏识人的眼光,没看出李鸿章此人雄才大略,结果铸下大错。

  吴煦的辞职书递上去,李鸿章那边悄无声息,就好像没收到一样。杨坊见状大喜,急忙也搞了份辞职书,递了上去。他心里琢磨,就当这个辞职书是向李鸿章赔罪吧,估计李鸿章也未必会难为他。

  可是十七天的难挨日子,让李鸿章恨这两人入骨。事实上,李鸿章已经拟定了周密的报复方案,要让这两人付出最惨最惨的代价。

  这个报复方案的流程是,第一步,先大造舆论,给吴煦、杨坊两人定罪:以通事奸商起家,沪中十年发公家财,惟吴、杨、俞三人,远近皆知。

  第二步,为罪名搜集证据。证据就是1861年秋天,在上海道署门前,出现了一幅漫画,画的是一只大乌龟,龟头上写着俞斌的名字,龟背上则是金鸿保的名字,龟腹上写着闵钊的名字。此三人,皆是杨坊手下心腹。

  有证据,有罪名,就可以进入程序的第三步,打击对手。但打击这个东西,也不能乱打击,一定要稳妥、准确,一步步来,不能对整个局面产生不利的影响。你的政敌就如同身体上的脓疮,一刀挖下来,痛快是痛快了,可是自己也会流血过多而死掉。所以一定要文火炖豆腐,有步骤有节奏地循序渐进。

  打击对手的第一步,就是拔掉老虎的爪牙,打掉对手的心腹,让对手丧失攻击能力。而李鸿章要打击的第一个人是杨坊,这就意味着,杨坊的五名心腹应宝时、吴云、金鸿保、俞斌和闵钊,要倒霉了。

  但倒霉这事,也分个先来后到,而且有人要倒霉,有人就要时来运转。这种事,收发由心,全靠每个人的情商与智商,靠每个人的能力。

  第一个打击目标就是应宝时。这家伙曾经带李鸿章去看过华尔的操演,带着李鸿章去参观英军的装备,观摩法军的底细,还介绍英国驻上海领事麦华陀、英国海军提督何伯给李鸿章认识。李鸿章来到上海之后,应宝时是唯一对他恭敬有加的。他给李鸿章留下了良好的印象,而且,应宝时还负责着中外会防所的工作,李鸿章也不可能一次性地把中外会防所端掉,朝廷也不会允许。

  那就放过应宝时好了。

  应宝时因为没有加入到鄙视李鸿章的大军中来,始终以谦卑的态度待人,结果逃过了一劫。此后他跳到李鸿章的船上,转入李鸿章阵营,继续在上海滩头呼风唤雨,活得甭提多滋润了。

  既然应宝时不打,那就轮到吴云倒霉了。打掉吴云,不是因为他对李鸿章态度不好,也不是因为吴云工作不卖力。事实上,在太平军进攻上海城时,这个吴云拼了老命,按说该给点儿嘉奖才对。可是没办法,如果不打掉他,就不会对杨坊起到良好的打击效果,更无以震慑应宝时,让他乖乖地听话。

  可怜的吴云,正所谓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趴着也挨刀,躺着也中枪。他怎么会想到,他一向工作勤奋刻苦,没招谁没惹谁,却沦为李鸿章在上海的第一个打击目标,这让他去找谁说理去?

  官场,就是这样残酷。像吴云这种人,就是地地道道躺着也中枪的冤大头。他和应宝时都是杨坊的亲信,在李鸿章来上海之前,就是他们两个合力带着民团,于上海城外大战太平军。但两人的结局竟是如此不同,原因就在他们对于官场的不同理解上。

  官场是这么一个地方,它是一块黄金地,太多的人都想冲进来捞一把。可你这一把从何处捞?只能是从别人手里捞,从别人手里抢。就算你不抢,可总会有人来抢你手中的东西。所以官场上的攻讦与暗战,是最为激烈的。你要认识到这一点,还要认识到官场任何时候都是暗流涌动,几个不同的派系永远处于合作与激斗之中。官场最危险的时候,往往是官场生态发生变化的时候。比如说,李鸿章来到上海,就导致上海的官场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

  但这个根本性的变化,发生在李鸿章被授予署理江苏巡抚之后。在此之前,很少有人意识到这个淮上的李二先生,会突然成为上海的主人。没有意识到不要紧,但你必须要知道,官场生态是随时都有可能发生变化的,并对此保持足够的清醒与警觉。

  应宝时就是这样一个清醒的人,他并不知道李鸿章很快就会成为上海的主人,但是他知道一切都是不确定的。你既然带兵来了,我就把自己亲和的一面、善意的一面展示给你。无非是多个朋友多条路而已,这又不是什么难事。

  于是,应宝时赢得了李鸿章的好感,在官场生态突变之际,就逃过了雷霆一击。反观吴云,却表现得极是懵懂,他基本上就没在李鸿章面前露面。你说你也是中外会防所的人,李鸿章又是统兵之人,如果你愿意,至少能找到上千个理由来李鸿章这里喝杯茶,这点儿小事还能累死你啊?

  可是吴云埋头自己的办公室,只知努力工作,连门都不肯出,李鸿章对他没有丝毫的感性认识,所以打击起来,丝毫也没什么心理障碍。

  下一个打击目标是金鸿保。金鸿保是个知名画家,又负责着上海的厘捐。李鸿章这边是没有专业人手替代他的,所以,金鸿保暂时放在一边。一旦找到替代的人手,就轮到金鸿保出局了。

  最后两个人是俞斌和闵钊,这两个人最令李鸿章切齿痛恨。他们实际上并不是官场中人,而是商业界人士,是替吴煦和杨坊打点店铺生意的。作为削尖了脑袋想挤进官场的商业界人士,吴煦和杨坊就是他们的靠山。所以这两个家伙就惨了,他们被扣上一堆离奇古怪的罪名,被李鸿章一次性清理掉。

  目标已经锁定,下一道流程:开火!

  官场最忌讳直来直去

  怎样打击对手才最高明呢?是不是列其罪状,搜集证据,然后直斥其非呢?

  错!

  官场最忌讳的就是直来直去,直线思维要不得。

  目前在上海,知道吴煦和杨坊得罪了李鸿章的,大有人在,而且许多人也都看不惯吴煦和杨坊。可如果你这时候直接上奏弹劾的话,反而会造成相反的效果。人人都知道你在打击报复,说不定会有哪位老兄吃多了撑着,硬是跳出来替吴煦和杨坊打抱不平。一旦这样的事情发生,那就意味着,李鸿章将成为任期最短的署理巡抚。

  所以,打击对手一定不能走直线,不能激发反作用力。也就是说,不能弹劾吴煦和杨坊这两个人。

  不弹劾他们,还要狠狠地打击他们,这个奏章,该如何一个写法?

  放心,在这方面,李鸿章可谓轻车熟路了。他是当时罕见的奏章高手,不知写过多少重量级的奏折。可是那些奏折,都是替别人写的,因为他没有资格上疏言事。即使在他出任翰林院编修的时候,同样没有这个资格,所以才发生了因为替工部侍郎吕贤基写奏章,结果活活坑死老吕的事情。

  现在他终于有了上奏的权力,熬到四十岁,才终于熬到这一天,不容易啊。

  李鸿章的这封奏折,写在阴历同治元年四月十八日(1862年5月16日)。奏折极其冗长,共分六个章节。

  第一章节:李鸿章先提洋人,提到常胜军华尔,并称,至华尔等名利兼图,亦当遇事牢笼,勿惜小费。因为他知道朝廷困于洋人,最急于了解洋人资讯与应对之策,所以把这个问题摆在前面。

  第二章节:提及曾国藩急切要求淮军开赴镇江,李鸿章对此表示理解和支持,只不过,上海这边还走不开,真的走不开。然后力荐海防同知刘郇膏为江苏按察使,并建议等自己开赴镇江之后,上海的防务工作就由这位刘郇膏全盘负责。连接替自己守卫上海的人选都已经安排妥当了,可见李鸿章是真心实意的。

  第三章节:大表决心,首战用我,用我必胜,将鼠踞扬属逆氛克期扫荡。这个内容很重要,如果一篇工作报告,连个口号都不喊,还叫什么工作报告?

  第四章节:再谈曾国藩要求他速速往援扬州。李鸿章表态称,等到他摆平上海,再摆平镇江,就立即赶往扬州。其意是在暗示,曾夫子神经错乱,颠三倒四,一会儿让他去镇江,一会儿又让他去扬州,拜托,曾老师你到底有个谱儿没有?

  第五章节:汇报淮军现在的情形,并声称,英国海军提督何伯几次三番来找他,商议会剿城外的太平军。李鸿章表示,洋人这么喜欢卖力,是好事,应该鼓励支持,设法笼络。

  最后一个章节,谈水师建设,再次力荐刘郇膏。谈淮军训练,建议采用西法。然后是一句最重要的话,告诉朝廷淮军还有几营人马未赶到,正在风雨兼程向上海进发,并在最后表态,淮军随时准备服从朝廷指挥,朝廷指到哪里,淮军就打到哪里。朝廷让淮军去镇江,淮军就去镇江。朝廷让淮军去扬州,淮军就去扬州。但拜托各位大哥,你等我们人齐了再说话……谨奏。

  史家评说,这封奏折,端的老辣,一句脏话也没说,却拒绝了上司曾国藩的所有指令。而更狠辣的招数,还在后面。

  随这封奏折送往京城的,还有两个片,又称片折。片折与奏章不同,奏章是长篇大论,讲究个卖弄,废话越多越好。片折却是言简意赅,有事说事,把事情说清楚就可以。

  第一个片折,是奏保郭嵩焘片。大意是要求朝廷派郭嵩焘来上海,上海这边需要郭嵩焘。

  第二个片折,却是杨坊的辞职手书。

  最后这一招,李鸿章真是太阴狠了,一下子就活活搞死了杨坊,让杨坊这辈子别再想翻过身来。

  这封辞职书信让吏部官员或是两宫太后一看,顿时就会生出无尽的反感。你说你这个杨坊,愿意干你就干,不愿意干就滚蛋;有意见你提意见,没意见你趁早闭嘴,写这东西给谁看啊?

  狠上加狠的,是李鸿章的奏折之中,无一句涉及人事矛盾,而是不停地推荐刘郇膏,推荐郭嵩焘。给人的印象是,他李鸿章正为了上海呕心沥血,不拘一格地引荐人才,而杨坊呢?却跟大家来了这么一手。

  比狠上加狠还要狠的,是李鸿章的奏折之中,无一字提及吴煦及杨坊的名字,就是把你们晾在一边,力荐别人。

  官场职场,最残酷的打击方式,莫过于冷暴力。也不说你好,也不说你不好,全当你不存在,把你晾在一边,大力嘉奖别人。让你站在一边看,看到你心里流苦水,脸上流泪水。你都痛不欲生了,别人还嫌你太矫情,认为你不识大局,不顾大体,让你于窝囊上再添七分委屈。

  官场之上,好多人就是被这种残酷的冷暴力给活活憋出了一身的病。

  ……

  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正所谓好事成双,当李鸿章获得朝廷任命,终于翻过身来的时候,一艘火轮船从广州驶入上海码头,轮船上,装载着整整三千条崭新的洋枪,还有数量充足的弹药。

  这些武器,是谁运来的?运给谁的?

  这还得从李鸿章的家族关系说起。李家六兄弟中,李鸿章虽然是老二,但却是家族中公认的最有发展潜质的。所以,李家也一直将宝押在他的身上。早在淮上征战时,李文安就密切关注着二儿子,生恐李鸿章遭遇危险,还安排了老家人刘斗斋,在关键时刻救出李鸿章。

  父亲李文安死后,大哥李瀚章继承乃父遗志,坚定不移地贯彻既定方针,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成就二弟的人生事业。事实上,此时的李氏家族,已经把全部的资源用到了李鸿章身上。

  李鸿章,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他代表了淮上李氏家族的利益,寄托了李家人的全部希望。

  首先是老三李鹤章,他完全放弃了自己的人生事业,从此成为李鸿章的助手。此番来上海,李鸿章是坐船,而李鹤章则率了无法船运的战马等辎重物资,在陆路上披星戴月,成了李鸿章的运输大队长。

  然后是老五李凤章,他应该是与李鸿章同时赶到了上海,开始了他的当铺生意。以后李鸿章打到哪里,老五的当铺就开到哪里。李鸿章替老五扩展地盘做生意,而老五的当铺,也成为李鸿章的提款机。

  老六李昭庆,在家乡成立了征兵办事处,不停招募新兵。而李鸿章不断派人从上海来,凑足一支队伍,就拉走一支。只是后来包括曾国藩在内的各地官员,只要逮到机会就制造摩擦,动不动就进攻这些没上过战场的新兵,把他们捉走押入战俘营或是充当敢死队,李鸿章的这条兵源才被活生生掐断。

  老四李蕴章是有心无力,他因为瞎了一只眼睛,专注于文学创作,是家里唯一没有为李鸿章打工的。

  而大哥李瀚章,他事实上已经替代父亲成了一家之主,正所谓长兄如父。当他知道二弟李鸿章陷入沪上两难之局时,就不惜倾其所有,在广州通过传教士的关系,购买了精良洋枪三千条,急如星火地给李鸿章送过来。

  正是这三千条洋枪,救了李鸿章的性命。

  倘若没有大哥李瀚章不惜血本的帮助,李鸿章的淮军根本就无法上战场,去了也是当靶子让太平军射击。没有一两场像模像样的胜仗,他怎能坐稳这个署理江苏巡抚的官位?

  梦寐以求的武器来了。同时,李鸿章又得到了一员大将郭松林。

  郭松林之所以投靠李鸿章,说起来都要怪程学启。此前,程学启在湘军的时候,别人都是湖南人,只有他程学启是安徽人;别人都是跟着曾夫子的老员工,而他程学启政治上又不清白。所以,不论是谁心情不愉快了,就来修理程学启作为发泄。等到程学启跟李鸿章走了,湘军一下子失去了娱乐活动,陷入了郁闷与寂寞之中。

  长期郁闷可不成啊,大家一定要再找一个冤大头出来。于是郭松林就进入了大家的视线,沦为了大家打击修理的主要目标。

  为什么要修理郭松林呢?

  从李鸿章的书信上来看,修理郭松林的,就是曾老九曾国荃。而曾老九之所以这么干,只是因为郭松林太能打了,以至抢了曾老九的风头。余者诸将,发现曾老九在打击郭松林,立即冲上来帮忙。

  人生苦短,要感谢你的敌人,是敌人丰富了你的生命。

  曾国荃有圣人哥哥撑腰,想打击哪个,就打击哪个。他是玩得开心了,可是郭松林郁闷到了无以复加。思前想后,觉得这事都怪程学启,明明大家都在修理程学启,可是他走掉了,害得自己沦为众矢之的。

  要不,干脆我也去李鸿章那边好了!此地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处处不留爷,爷就回家住。于是,郭松林就给李鸿章发私信,求包养。

  李鸿章大喜,立即答应了郭松林。为了避免曾国荃扯后腿,就写信给曾老九,解释说:郭松林来沪,正值紧急之际,鸿章稔知其打仗奋勇,因调沪中旧营,令其选练五百人,求公赏借,勿苛责之,鸿章当时时箴砭其过。

  枪有了,将有了,敌人也不缺。现在是淮军出战的时候了。

  李秀成大败英法联军

  1862年5月17日,就在李鸿章狠狠修理吴煦和杨坊的第二天,太平军中的天才军事家李秀成突然出现在上海城外,战局立时逆转,接连两场战役,让上海城一下子陷入极度危险之中。

  第一场是南桥战役,华尔的常胜军攻打太仓失利,损兵折将,反被李秀成逐回松江大本营,并捉走了常胜军的副队长法尔思德,将松江围困得铁桶一般。李秀成勒令华尔立即投降,否则就不客气了。

  常胜军失败的重要原因,是低估了太平军的武器优势。常胜军以为,太平军和以前一样,武器主要是长矛大刀,所以攻打太仓时,先不慌不忙地重炮轰击城墙,等轰出缺口时,士兵们开始冲锋。岂料这时候城头上响起了激烈的洋枪声,将常胜军士兵一个个地撂倒。指挥战斗的美国军官们大为诧异,就急忙召开战前军事会议。可不承想,太仓太平军突然发动了炮击,一炮就端掉了常胜军的指挥部,导致了常胜军的溃败。

  第二场战役中,那支曾经攻入北京、打得咸丰皇帝逃到热河的凶悍英法联军,在奉贤遭受重创,倒霉的法国少将卜罗德战死,残军在英国统领士迪佛立少将的带领之下,急急如丧家之犬,匆匆如漏网之鱼,向着上海城飞奔。李秀成统率数万太平军尾随追杀。太平军逼近青浦、松江、七宝、虹桥,直扑上海。

  英法联军失败的重要原因,是高估了太平军的武器劣势。当时英法联军正在合击一堵薄薄的城墙,炮兵部队只不过十几发炮弹,就见那城墙摇摇晃晃,倒塌了下来,随后联军士兵以排枪扫射,大步前行。可万万没料到,这时候倒塌的城墙废墟之中,突然发出一声沉闷的哑响,就见漫天砖石,狂飞乱舞。遮天的尘埃之中,一粒小小的铁球命中法国少将卜罗德先生的腹部,将他送上了天堂。

  杀卜罗德,擒法尔思德,困华尔于松江,追击士迪佛立于上海城郊,这表明太平军忠王李秀成,真的生气了。

  起初,李秀成对英法联军是非常友好的,尽量避免双方冲突。首次攻打上海,因为太平军误杀了一名洋人传教士,李秀成立即将那名太平军斩之,并通报英国法国,表示愿意为此请罪。

  于李秀成而言,他对英国人法国人,真的够意思了,并希望对方能够有所回报。

  可怜李秀成罕世名将,慈悲成名,却又如何知道,他向上海城中的洋人表达友善之意,全然是不管用的。因为这些洋人,说了根本就不算。

  那谁说了算呢?

  英国长期的商业利益说了才算。

  最熟悉中国风土人情的巴夏礼爵士评论说:南京或长江边的叛党,八年来一直在攫夺这个国家的命脉,他们有强大的力量足以破坏,但是不能建设。他们能够而且正在相当成功地颠覆清朝,但是我完全怀疑,他们在破坏后的废墟上能否建立另一个政府。

  英国政府完全同意巴夏礼的见解,此后,有个罗塞尔勋爵发给英国驻北京公使的信中,明确指示:

  女皇政府经过长期体验后,认为叛党用野蛮的暴军蹂躏他们的国家后,既不能建立正式的政权,也不能保护和平的居民,他们只会用野蛮的暴徒蹂躏那个国家。即使他们实际上没有杀害所占城市的百姓妇孺,但引起了如此强烈的恐怖,以致在他们统治之处,所有的居民都相继逃亡,一切正常的交往都终止了。

  英国人伯纳特·M.艾伦则称:(太平军)攻陷南京时就屠杀了大约二万八千个满人——男人、女人和孩子,并且太平军经过的所有地区莫不大肆蹂躏和毁灭。“天王”的僭妄也愈来愈骇人听闻。他神道设教,勒令膜拜,颁布告谕,声称自己属于三位一体的神圣家族,即天父、天兄和天弟——他自己。

  李秀成不知道的是,他和洋人之间的冲突,是理念的冲突,因为双方的意识形态完全不同。

  洋人是主张建设的,因为洋人要做生意,要赚钱,要发财。他要赚你的钱,前提是你手里必须要有钱,所以你建设了,体面了,手里有钱了,洋人把他们的货物卖给你,赚得盆满钵满,岂不乐哉?这就是资本主义的价值与意义,虽然其广受诟病,但仍然有其可取之处。

  所以历史上的资产阶级革命,都有一个平等公正的诉求。这是因为只有公平,才能够让每个人都有机会,才能够让钱不停地流来流去,才能够让每个人都能够从这个体系中获益。

  而洪秀全是地地道道的暴力专制,目的是为了让自己获取更大的权力,占有更多的女人。权力是最憎恨平等的,如果每个人都平等了,权力也就不存在了。比如说洪秀全,自打进入南京城后,便大建皇宫,掳民家女子在宫内,制定了十该打的行政管理细则:

  服事不虔诚,一该打;硬颈不听教,二该打;

  起眼看丈夫,三该打;问王不虔诚,四该打;

  躁气不纯静,五该打;讲话极大声,六该打;

  有喙不应声,七该打;面情不欢喜,八该打;

  眼左望右望,九该打;讲话不悠然,十该打。

  看到这十该打,我们马上就清楚了。天堂是真的存在的,但这天堂是洪秀全一个人的天堂,余者众生,不过是洪氏的奴隶,甚至比奴隶还要悲惨。被掳入宫中的女人,甚至连用眼睛看一下洪秀全,都要遭受残暴的殴打。洪秀全建立的是一个奴隶政权,而他作为最大号的奴隶主,就欺压在最柔弱的女性头上,恣意作威作福。

  于洪秀全而言,他有这么多的女性奴,此生足矣,还需要跟洋人做个狗屁生意?而且,最重要的是,被掳入皇宫的这些女人,从此强颜欢笑以存残生,已经丧失了人的基本权利。洪秀全当然也不可能允许她们去和洋人公平交易,皇宫门一开,这些女性奴意识到自己是与洪秀全平等的人,岂会再由他横掐竖打?因此太平军除了最基本的武器需求之外,也绝无可能与洋人贸易。

  这样一来,洋人的生意就没法做了,所以不惜卷入中国内战,决不允许太平军把富庶的上海变为洪秀全的奴役区。但让上海父老及洋人始料未及的是,李秀成的军事能力太优秀了,一旦他生了气,动了真格的,就连英法联军都不是对手。

  上海面临着灭顶之灾,所有人的目光,转向了署理巡抚李鸿章。

  就在这一天,李鸿章再次收到了老师曾国藩的手书。此时曾国藩已经有点儿气急败坏了,命令他立即马上,带淮军出发,奔赴镇江,去救出陷入绝地的曾老九。

  第一次亲密接触

  曾国藩央求李鸿章奔赴镇江,是真的很急,因为他的亲弟弟曾国荃曾老九,正处于极度危险之中。

  这要怪曾老九硬是趴在南京城下不挪窝,那是人趴的地方吗?城里是黑压压的太平军,城外是络绎不绝赶来增援的太平军,多危险啊。可是曾国荃太急于建功立业了,坚持趴窝不挪开。

  之前与曾国荃相互配合的,是满族名将都兴阿。这时候都兴阿是战场上极为罕有的满族武士了,比起湘军,朝廷更关心都兴阿的命运,总是想办法把他调往安全区域,担心他有个三长两短,以后朝廷就没法玩了。

  恰逢一支四处乱窜的民间武装进了陕西,于是朝廷急忙以都兴阿为钦差大臣,让他去陕西散散心。曾国藩接到这个消息大惊,死拉着都兴阿不松手,苦苦央求:老都你不要走,不要走,你一旦离开,李秀成就会带着二十万太平军杀个回马枪,那我弟弟可就惨了。

  都兴阿道:老曾你放心,咱们俩什么交情,这节骨眼儿上我怎么可能撇下你弟弟?你先松开手,我去一趟洗手间……然后他出了门,亮出西征的旗号,率领一万五千人浩浩荡荡走了。

  曾国藩无计可施,只能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李鸿章身上。李鸿章啊李鸿章,你这个署理江苏巡抚,是老师费了老大的劲儿帮你拿下来的,这时候老师有难,你不会不管吧?

  管,我绝对管。李鸿章复信曾老师:不过我现在手头上稍微有点儿紧,淮军的兵力,都在战场上被太平军死死拖住。你等我腾出手来,一准去镇江,不见不散。

  为了证明这一点,李鸿章下令:淮军程学启部、滕嗣武部及韩正国部,立即开出上海郊区,取路虹桥,与太平军进行第一次亲密接触。

  首战推出程学启,那是因为他是目前淮军中最具战斗力的。而且程学启新近发明了一种全新的战术,把最先进的洋枪和最落后的明代劈山炮,结合起来使用,估计不会输掉。派韩正国,这就不用多说了,他曾是曾国藩的亲兵统领,现在是李鸿章的亲兵统领,让他上战场,一来可以证实这边是真的在激战,第二个原因就不好说了。总之,韩正国自打来到淮军,就已经注定了无可逃脱的悲剧命运。

  战斗发生在阴历五月初六,时在午夜。

  程学启部一马当先,于黑暗之中快步疾行,临到黎明,已经走出了二十五里地,正行之际,前方突然停止了脚步,一霎间,整支队伍全都停了下来,于死寂之中,侧耳倾听着。

  行军中突然停下来,是因为听到前面明显有什么动静,好像是大队人马行走的声音,又好像是车轮缓慢行驶的动静。可当程学启部停下来的时候,前面却突然悄无声息。黑暗中浓雾重重,那异常的寂静让人心脏怦怦乱跳。所有人都分明感觉到,前方黑暗中有什么东西正在缓缓蠕动,却不吭一声,这种现象令人毛骨悚然。

  前面那东西,到底是什么呢?

  程学启心里怦怦打鼓,一挥手,洋枪队立即弯腰跑步奔过来,先列好队形,等着程学启下令。这些洋枪,就是李鸿章大哥李瀚章替弟弟买回来的,没有这犀利的火器,李鸿章绝不敢轻易出击太平军。

  然而程学启有些举棋不定,前面到底有没有东西呢?会不会是自己的耳朵听差了?

  想了半晌,没有把握,程学启干脆一咬牙,先打个排枪试试吧,万一前面真的有什么东西呢?

  怕人的事情发生了,伴随着激烈洋枪声响的,是一片凄恻的人类号叫之声。程学启眼睁睁地看着近在咫尺之处,激烈的火光迭现之际,闪现出无数的太平军,皆披着长发,手持洋枪,正向这边激烈还击,顷刻间淮军就被撂倒了十几个,也发出了与太平军那边类似的惨号之声。

  太平军有一些奇怪的严厉规定,违反了这些规定,格杀勿论。这些规定包括禁止剃发,所以太平军人人披着长发,故被称作长毛。

  想不到太平军真的近在眼前,霎时间淮军一下子乱了起来。程学启疯了似的吼叫:炮!炮!炮!快点儿给老子推上来!

  六门最新式的火炮推上前来,这是钱鼎铭央求冯桂芬出面,从法国人那里买到的火炮。目前列强禁止向中国出售武器,尽管这个禁令只是象征性的,但如果不是足够分量的人物,是很难买到火炮的。

  几门火炮同时打响,熊熊火光之中,就看见满天狂飞的太平军残肢,听到炸了锅般的惨叫之声。

  程学启亢奋得声音都在发颤:打!打!给老子打!劈山炮呢?拉过来打,把所有带响的全都给老子弄响,今天老子要让长毛尝尝鲜!

  激烈的交战过程中,天际慢慢浮现出一抹晨曦,视线渐渐变得明晰起来。现在大家终于看清楚了,就在百步之遥,有一支不少于一千人的太平军队伍,正在慌乱中调度队伍,与程学启部进行激烈的对射。对方火器犀利的程度,丝毫也不亚于淮军。而且太平军的火器,全都是最新式的,并不见淮军视若至宝的明代劈山炮。

  正如曾国藩指出的,劈山炮用在这种场合,还是很有效果的。因为这种明朝发明的土制火炮,打的时候是先填火药,后补以铁丸砂石,一声巨响,火药爆炸的冲击力,将铁丸砂石呈辐射状散开,打死的不多,打伤的不少,最是适宜用来打击扎堆的敌人。所以这原始武器的价值,就在此刻凸显了出来。

  火力的配备上,太平军已经先行失分,而淮军的后续部队,滕嗣武并韩正国的人马已经赶到,先以洋枪队出场,但见满山满谷,都是成排成堆的淮兵,对准太平军狂射不止,再加上劈山炮的重力轰击,太平军明显不支。

  程学启见状大喜,狂吼一声:太平军崩溃了,给我杀啊!当先冲了上去。淮军士兵发出震天的呐喊,向太平军冲锋。太平军登时大溃,掉头疾退,淮军紧追不舍地衔尾追杀,直追出四五里路,这才收兵。

  当天上午,捷报传至李鸿章的案头。李鸿章以手加额:天可怜见,我李鸿章终于可以在上海立足了。

  官场的替补法则

  首战告捷,李鸿章一跃成为上海父老心目中的英雄。

  此时,由于李秀成击毙法国少将卜罗德,震慑了英法联军,此后联军再无战心,蜷缩于上海城中不敢吭声。而华尔的常胜军,又被李秀成困于松江城中,百般冲杀,终不得出。上海人原本已经陷于绝望之中,岂料最让他们看不在眼里的叫花子兵——淮军,一战而胜于虹桥,霎时间上海城沸腾了。这时候大家方才仔细打量李鸿章,才知道巡抚大人原本是翰林出身,而中国最是敬仰读书人,于是李鸿章一跃而成为武翰林,得到了上海官民的众口称赞。

  李鸿章走笔如飞,先向老师曾国藩报捷,然后说清楚上海的情形,这情形就是洋人靠不住,只能靠淮军,而淮军原本就数量不够用,此时交手,太平军势必大力反扑,淮军的压力空前巨大。李鸿章的意思很明白,曾国荃曾老九那边,最好是能自己挪挪屁股,别老是趴在那个危险的地方不动弹,我这边真的顾不上。

  然后是写奏章,向朝廷报告大捷,极力渲染战事的惨烈,向朝廷炫耀程学启的悍勇。要知道,朝廷最喜欢的就是像程学启这样的铁血军人,一旦朝廷看得眉开眼笑,正菜就要端上桌来了。

  正菜是个折片,叫《奏调冯桂芬等片》,此片开片,是这样写的:

  再,江苏吏治多趋浮伪巧滑一路。自王有龄用事专尚才能,不讲操守,上下朋比,风气益敝,流染至今……

  看到这个开头,我们就知道了,李鸿章仍然在不依不饶地追杀吴煦和杨坊那两个倒霉蛋。仍然是采用最精妙的职场冷暴力,不打你,不骂你,不夸你,不褒你,提都不提你,就当你这个人不存在。从心理上狠狠地伤害你,你的心已是千疮百孔,支离破碎,可是你的外壳仍然完好如初,光鲜依旧,除了你自己,没人知道你的心被伤成了什么模样。

  然后这个奏片,以冯桂芬为首,此外还一口气推荐了翰林院编修王凯泰、户部主事钱鼎铭、安徽候补道王大经、安徽候补直隶州知州阎炜、浙江候补知县薛时雨、江西建昌县知县王学懋六个人,要求朝廷把这七个人派给他。其推荐力度之大,前所未有,令人咂舌。

  再来看看这七个人,冯桂芬是大才,务须拿下,其人现在没任何官方职务,赋闲在家。朝廷又如何不知其人乃林则徐弟子?所以这个奏片又叫《奏调冯桂芬等片》,让朝廷看了这个名字,顿时就会大叫起来:对呀,国家都闹成这模样了,怎么这冯桂芬还赋闲在家呢?让他马上出来干活……求贤于野,任何时候都能落得个好名声。

  有了天下名士冯桂芬打掩护,官场老油条钱鼎铭就可以混进来了。推荐钱鼎铭,李鸿章纯属报恩,如果不是钱鼎铭两哭曾国藩,他李鸿章万难飞出老师的手掌心。但事情就是这样麻烦,这个钱鼎铭的本事仅限于此,以后他的主要工作,是百忙之中给大家添堵,让大家全都欲哭无泪。

  推荐翰林院编修王凯泰,目的只是为了提醒朝廷,还记得我李鸿章以前是干什么的吗?没错,以前我就是翰林院编修。现在李编修大败太平军,请问该如何评价这件事?这是属于绕着弯的表扬和自我表扬,同时又盘活了翰林院的王凯泰这个资源。

  接下来是三名候补官员。说起来这候补官员,实乃天下最悲惨之角色。说你不是官吧,你都已经候补了;说你是官吧,可根本没你的位置,连工资都没得发。李鸿章从遗缺道这个替补角色,直接跳到署理巡抚的位置上,最是知道候补官员心里的凄惶与绝望。这时候如果谁肯递一根救命稻草给你,你会一辈子感激他。所以李鸿章一口气要了三个候补官员,就知道这三个人会拼老命把工作干好。

  官场职场,一如足球场,要想出效果,就必须敢用替补队员。相对于明星球员,替补队员更加珍惜机会。

  不会用替补的教练,不是好教练。不会用替补的官员,很难打开局面。

  说到为官之道,李鸿章就是最为经典的范例。他太清楚不过了,任何一个官场或是职场,只要人数超过两个,就必然会分化出三种类型:忙员、闲员和杂员。忙员就是看起来从早忙到晚的那类人,几乎把所有的工作全都抓起来了,好像地球离了他就不转一样。比如说,曾夫子练湘军之前,在朝廷就被皇帝弄成了忙员,一个人负责朝廷五大部门的运作,忙得团团乱转,四脚朝天。所以曾夫子大吵大闹,说什么也不依。

  曾夫子为什么要闹呢?

  因为夫子知道,忙员是永远也不会有出息的。

  为什么忙员会没出息?你看人家忙员都忙成这样了,怎么会没出息?再说曾国藩,他这不是忙成圣人了吗?凭什么说人家没出息?

  曾国藩练湘军制敌,是从忙员这个悲惨的角色之中解脱之后的事情。忙员之所以没有出息,就是因为他太忙了,他承担了太多太多没必要承担的工作,结果让别人都找不到事情做。找不到事情怎么办?大家只好一起来监督你,激励你,批评你,指导你。职场上有句老话,叫一个人干,两个人看,三个人瞎捣乱。为什么要捣乱?就是因为你一个人把六个人的活都给干了,你让另外五个人怎么办?只能一边看着你,一边瞎捣蛋,要不日子过得多无聊啊。

  闲员是让忙员给逼出来的,除此之外,官场上还有一类杂员。这类人既不像忙员那样忙,也不像闲员那样闲,能够修修补补地干点儿杂事杂活,但限于能力,最多只能到此为止了。

  忙员被太多的工作给废了,闲员被忙员给废了,杂员是自己把自己给废了。一个职场长期缺乏流动,就已成一潭死水,所有人都受制于人际关系的掣肘和羁绊,再也无能为力。只能空降优秀的替补队员,激活这个职场。

  这就是李鸿章对于上海官场的考虑。上海的官场,所有人都被吴煦和杨坊给废了,没有几个人还能用,只能空降新人。

  可话又说回来,即使李鸿章要整治上海官场,空降大员,提拔亲信,也用不着如此得理不饶人,对吴煦和杨坊穷追猛打以至于此吧?

  如果谁有这种看法,那就太不理解李鸿章的处境了。

  阴历五月十九日,李秀成麾下大将,听王陈炳文,纳王郜永宽,率太平军六万人,径扑李鸿章的新桥军营。双方兵力对比为十比一。

  是日李鸿章抵达前线,此一去,他已不作生还之想。

  不活了,你干脆打死老子算了!

  李鸿章与李秀成之异同

  曾国藩心理压力比较大。

  这时候曾国荃玩儿命,仅以一万人的湘军,硬是攻上了雨花台,还搞了个深沟壁垒,跟城里的太平军叫板。洪秀全很气愤,把城门一开,先象征性地出来三万人,奔着曾国荃的营垒杀了过来。双方兵力对比是三比一,理论上来说,曾老九有点儿悬。

  但曾国荃所率湘军,全都是战场杀出来的铁血战士。而南京城里出来的太平军,却是舒服日子过得久,基本上已经废掉了,刚一交手,就被一万名湘军打得落花流水。太平军大惊,乃退入金陵。

  败军回城,抱怨忠王李秀成不回家替大家干活,要知道,李秀成手下可是有十三王三十万人,把这三十万众调回来,三十个打一个,不信打不死他曾国荃。于是洪秀全传诏,命忠王李秀成速速回师,别在外边瞎溜达了。

  而李秀成这边好不容易击毙法军少将卜罗德,困常胜军华尔于松江,正要挥师直入上海,如何肯放弃这来之不易的大好局面?不是李秀成不把淮军放在眼里,想这淮军才成立几天?如果说淮军的战斗力比英法联军和常胜军加起来还要厉害,恐怕连淮军自己都不相信。

  李鸿章也不相信。

  李鸿章太清楚了,与李秀成交手,是一场败多胜少的豪赌。死在李秀成手下的名将太多了,他李鸿章算老几?最要命的是,李秀成和李鸿章,两人太相似了,他们同一年出生,都是唯武器论的迷信者。李鸿章想尽办法为淮军添置火器,而李秀成也通过传教士的途径,为太平军购置了大量的洋枪和火炮。

  再比较一下二人的师承。李鸿章师从曾国藩,学的是圣学。圣学这东西虽然古板僵化,但有一个特点,不忽悠人。而李秀成学的是洪秀全抄袭复又篡改的伪书,最关键最核心的地方,是错误的。于是在师承上,李秀成先失一分。

  再来比较两人的战绩,这方面李秀成占据绝对性优势,李鸿章失掉一分。

  最后是双方的兵力配比,李鸿章满打满算,才六千五百人,而且还要把守各个要道,不可能全部投入战斗。而李秀成只出动了他全部兵力的六分之一,麾下十三王只来了两个,听王陈炳文与纳王郜永宽。两王所率兵力不少于六万人。

  单看最后这个条件,李鸿章明显失分过多。但问题是,听王陈炳文和纳王郜永宽这两个人,有问题。

  有什么问题呢?

  听王陈炳文是湖南人,原是在茶馆拎大茶壶的,练得一手好腕力。后太平军大至,陈炳文就被裹胁在当中,这时候他的腕力显露了出来,八十三斤的春秋刀,他舞动起来不费吹灰之力,由是成为太平军中成名的战将。奈何湘军崛起之后,陈炳文就兴起归乡之念,接连给曾国藩写了多封密信,渴望重返桑梓。

  遗憾的是,陈炳文的这个愿望,到死也未能达成。他总是阴差阳错地被裹于贼伙之中,始终挣脱不出来。但这终将影响到他对部属的指挥与实际的作战效果。

  纳王郜永宽,却是湖北人,一听他的籍贯,就知道他和听王陈炳文一样,都是稀里糊涂被卷入到太平军中的。只是因为李秀成待其恩义过重,所以才羁留难去。可无论如何,郜永宽对这场战争,肯定不会像李秀成那样志在必得。

  这样一来,这场大战的胜负就彻底无法确定了。

  跃马独出,不作生还之想

  开始时,驻扎于虹桥的程学启,还不知道自己正面临着数十倍的强敌,还跃跃欲试,派了一支百人的洋枪队,向泗泾方向摸索前进,想探探敌军的虚实。幸好天上突然下起了暴雨,百人小队急忙回营避雨。否则的话,只怕这支百人小队,一个也回不来。

  泗泾太平军发现有异,也派出一支小分队。可是太平军数量太多,小分队就有一千多人,向着程学启这边摸索过来。程学启见状大喜,立即大开营门,呐喊着冲杀出来。韩正国部也随之衔尾追杀,太平军千人小队急速撤回,战事还未开始,就已经结束了。

  此后是长时间的沉寂,太平军那边,竟然是悄无声息。程学启是经历了无数血战的沙场老将,而且和李秀成、李鸿章一样都是唯武器论的信奉者。见太平军没有动静,他立即就明白了,他将面临的是最可怕的现代火器之战,太平军始终不吭声,是因为火炮还没有调上来。一旦敌军火炮调上来,结果必然非常可怕。

  敌军重武器未至,正是趁势进攻的好时机,可是淮兵数量太少。程学启这边两营一千人,再加上韩正国、滕嗣武所部,也不过两千来人,出了营还不如人家一支小分队的数量多,只能是据营而守,坐以待毙。

  整整等待了两天时间,忽然间三声沉闷的号角响起,就见地平线的尽头,黑压压的军队如一条黑线靠近。黑线越来越清晰,就见长矛如林,至少五千之众的太平军,发出震天的呐喊声,疾冲上来。程学启急叫洋枪队开火,可是太平军悍勇不退,踏着同伴的尸体,迎着密集的弹雨,疾冲到了营外的壕沟之前,解下身上背负的土袋,开始填埋壕沟。淮军不停地射击,可是中弹的太平军跌入壕沟之中,眨眼工夫壕沟就被填平了几处,太平军疯吼着冲到营寨前,开始拆除鹿角营栅。

  淮兵洋枪队冲到营栅前,向着拆除鹿角的太平军疯狂射击。太平军的洋枪队就在这时候出现了,隔着营寨与淮兵展开激烈的对射。此时淮军的火炮打响,而太平军也不紧不慢地推出他们的火炮,向程学启营寨进行猛烈轰击。

  程学启军营侧后是韩正国部及滕嗣武部,这两人分别是程学启的左右后翼,担纲着急难时替程学启部打掩护的功能。但是不计其数的太平军黑压压地拥来,霎时间将三营全部淹没。到了这一步,三营就只能各顾各了。

  太平军是有备而来的,冲锋时就形成了有层次的梯队,一支太平军冲上来,向程学启部炮击并拆除营栅,激斗小半个时辰,另一支太平军冲上来,替换下前面的太平军。而淮军却因为数量太少,没有轮换的机会,只能拼杀到死为止。

  眨眼工夫,这场仗就从早晨打到了中午。程学启部已经遭受重创,但幸亏他早就为这场恶战做了充足的准备,整整打了一上午,子弹和炮弹仍然充足有余,这让太平军十分惊讶。

  闻知前方各营被困,李鸿章亲统郭松林部、张遇春部及滕嗣林部,分三路急速增援。经徐家汇,到九里桥,李鸿章登高遥望前线各营,顿时色变。

  只见虹桥地带,黑压压密麻麻,不计其数的太平军人头涌动,淮军的前方三营,已经湮没于人海之中,连看都看不到。李鸿章急忙将所有的炮全都拉过来,架起排炮向太平军的人堆进行猛烈轰击。太平军的阵势稍有错乱,但随即也向李鸿章这边打起了排炮。

  事情严重了,这时候就听李鸿章呐喊了一声,打马疾冲,向着太平军冲杀了过去。

  跃马独出,不作生还之想!

  这是李鸿章一生中,至关重要的一场战役。

  不活了!太平军人数太多,打不死你也累死你,还是拼死算球了。

  或曰,李鸿章这么个搞法,就有点儿过了。打仗嘛,意思意思就行了,何必那么认真呢?

  正是因为这种想法的人太多,李鸿章才拼了老命。

  要知道,淮军士兵差不多都是新募来的,上过战场的少之又少,听到枪声和震天的喊杀声,原本就已经吓得两腿绵软,此时见到敌军数量如此之庞大,更是惊得魂飞天外。不惟士兵害怕,主将也一样,除郭松林悍勇无匹,又是湘人,急于在战场上有所表现之外,余者都是湘军中的落后分子,曾国藩正是因为指望不上这些人,所以才塞给李鸿章。

  士兵恐惧,主将怯战,这仗根本用不着打,就已经输掉了。

  但这场仗,真的输不得。一旦输掉,就意味着程学启、韩正国及滕嗣武三部被太平军连根端掉,意味着淮军全线崩溃,意味着李秀成就会在今日驱师大入上海城。而李鸿章现在是守土有责的官员,上海城陷,他如果不快点儿自杀,朝廷就会让他全家死得很难看。

  所以此时的李鸿章,只有三个选择。一个是早点儿战死在沙场之上,好歹听起来有点儿模样。一个是自己抹脖子,死后让人耻笑。最后一个是朝廷用最狠的招数弄死他,死后还留下恶名。如果你是李鸿章,你选哪一个?

  只能选第一个,独马跃出,不作生还之想。

  因为李鸿章没有退路!

  猪一样的老板

  李鸿章向数万太平军发起自杀式冲锋,这可把打先锋的张遇春吓坏了。

  李鸿章将兵,有一个铁的原则,非淮上人不用。这是曾国藩悟出来的法子,只用乡党,彼此声息相闻,家人都知道你在随李二先生打天下。士兵受伤战死,自有李家发送抚恤金,让死者的家人有个活路。倘若士兵不卖力,那你的家人在淮上就有点儿不光彩了。这一招和洪秀全以团营的方式掳妇孺为人质,强迫士兵替他去送死,原理类同,但曾李之法,激发出的是人心中的同仇敌忾,而洪秀全激发出的却是人性中的恐惧。

  所以,李鸿章带的是地地道道的子弟兵,从将领到士兵,心里全都清楚,自己跟着李二先生打天下,谁都可以死,唯有李二先生不能死。李二先生死了,自己就没脸回家了。所以见此情形,以张遇春为首的淮上子弟,同时发出一声喊,不顾一切地冲了上去,只为了保护李鸿章。

  李鸿章冲入太平军,连砍带杀。他的亲兵营急追上来,团团簇拥着他。而张遇春等淮军士兵,也冲入敌群,和太平军拼起了老命。

  见将士用命,李鸿章心下稍安。他命亲兵抬过来一顶早已准备好的椅子,往桥头一坐,说:以此桥为界,今日我淮军唯有前进,退后一步者,杀无赦。

  正说着,就见张遇春部力战不支,踉跄败退下来。李鸿章当即解下佩刀,交给身边的人,吩咐道:张遇春失机败阵,有辱王师,若他一时三刻不给老子打个明白仗,取其头颅来见。

  亲兵捧着佩刀,向张遇春迎了过去:张统领,大人说了,你失机败阵,有辱王师,如果不能打个明白仗,这就要摘下你的脑壳。

  张遇春很狼狈:既然如此,那老子也干脆不活了,把洋枪全都亮出来,给老子边射击边冲锋,退后者斩。

  淮军拼了老命,以洋枪密集扫射,向程学启部方向前进。而那边只见太平军海潮一样翻滚涌动,左右盘旋,火炮之声惊天动地。盖因太平军打了多半日,始终未能夺下淮军一座营盘,这让太平军既恼怒又惊讶,正以重炮狂击程学启部,横竖这营盘里也没多少人,干脆全轰零碎算了。

  可怜太平军被最凶悍的程学启牵制,久攻不下,打了多半日已经气馁。此时淮军又来增援,而且都是拼命的打法,一如程学启部。太平军震惊之余,纷纷退却。

  突然之间,太平军中传来一声悠长的喊叫,是数千人齐声喊出一个号子。那声音震彻天地,就见一支全数裹了黄巾的太平军,面皆凶悍无比,这都是血战多年的老兵,最是残忍悍勇。他们中间,簇拥着一个面目沉静、身穿华袍的男子。张遇春见状大骇,急忙大叫:大人小心哪,这是太平军中的纳王郜永宽,是李秀成手下最悍勇之人,万万不可轻敌。

  李鸿章脸色阴沉,死盯着那郜永宽,嘴里喃喃吐出三个字:

  劈——山——炮!

  一门门乌黑的怪炮,推上前来。

  轰!轰轰轰!数十门劈山炮同时炸响,弥天的硝烟,顿时遮住了淮军的视线。只能听到对面太平军发出痛苦的喊叫声,轰击的效果到底如何,目前还看不清楚。

  轰轰轰!李鸿章下令:把炮弹铅子全给老子打完!

  劈山炮继续轰响着,阵地上是一片滚滚浓烟,能够感觉到纳王郜永宽被这落后的火炮打得很郁闷。

  这时候浑身是伤的程学启部和滕嗣武部,大开营门,杀出来与李鸿章双向夹击太平军。打开的淮军营盘中,可见淮军士兵的累累伏尸。太平军的炮火过于猛烈,如果援兵再迟来一会儿,只怕程学启两营人马,会被轰得一个也不剩。

  淮军转入反攻,纳王郜永宽急急裹了一下肋部的伤口,赶回大营参加由李秀成亲自主持的六王战前军事会议。

  哪六王?

  听王陈炳文、纳王郜永宽、慕王谭绍光、孝王胡鼎文、航王唐正才、相王陈潘武。

  会议之前,是雷打不动的“忠字舞”。就见一名绝色的女子出场,手捧黄色文表,以虔敬激昂之声,带领众人念道:赞美上帝,为天圣父;赞美耶稣,为救世真主;赞美圣神风为神灵,赞美三位为合一真神。真道岂与世道相同?能救人灵,享福无穷;智者踊跃,接之为福;愚者省悟,天堂路通。天父宏恩,广大无边,不惜太子,遣降凡间,捐命代赎,吾侪罪孽,人得悔改,魂得升天……

  念到最后,美貌女官率众王跪于地下,仰求天父皇上帝大开天恩。而后众人齐跃而起,以激昂的声音大叫:杀尽妖魔!杀尽妖魔!

  这个“忠字舞”,是洪秀全最重视最重视的,仪式稍有疏怠者杀,还有人脑壳硬是笨,死活背不下来这么一长串怪异文字。此类愚笨人士,通通都要杀掉。所以说,这世上真的有笨死的人,不可不察。

  神圣的仪式终于结束,女仪官叩头退下。李秀成率众王落座,开口说道:诸位兄弟,我知道沪上之战,未尽人意。这其中的原因,我不说,兄弟们心里也清楚。但是我李秀成和你们不同,我六十多岁的老母亲,还在南京,我是无路可退,天王待我等恩德不浅,尔等万不可心存观望,失机殆惰,贻误大局……

  正说着,忽听门外一声长呼:天王陛下差官来到。

  李秀成等人大骇,急忙起身,就见房门大开,鼓乐声起,一个黄衣差官手捧天王之诏,昂然而入,念曰:

  三诏追救京城,

  何不启队发行?

  尔意欲何为?

  尔身受重任,

  而知朕法否?

  若不遵诏,

  国法难容!

  仰莫仕暌专催起马,

  启奏朕知。

  听着洪秀全那极富个性化的顺口溜手诏,李秀成抬头,面如死灰,形如槁木。

  这繁华的上海城,终究要远离他的视线。

  不怕神一样的敌人,只怕猪一样的队友。而最可怕的,则是跟了个发神经的猪一样的老板。

  洪秀全就是这样残忍地夺走了原本属于李秀成的胜利,而把荣誉拱手送给了李鸿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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