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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语言学和文学

  《水经注》当然是一部学术著作,而并不是一部文学著作。但是郦道元撰写此书,除了占有大量资料,使此书具有十分丰富的学术内容外,也同时重视语言文字的运用,使全书写得生动活泼,趣味盎然,在语言学和文学上也有很高价值。

  郦道元撰写《水经注》,他所运用的语言是十分丰富的。在我国历史上,郦氏历来被称为描写风景的能手。他描写风景的特点之一,就是语言新颖,不用前人的套语滥调。例如,按《水经注》的内容,必然要描写河流上源的许多清澈的溪泉。关于这方面,郦道元的描写手法就显得高人一筹。他在卷二十二《洧水》经"又东南过长社县北"注中描写■泉的清澈:"俯视游鱼,类若空悬矣"。卷三十七《澧水》经"澧水出武陵充县西,历山东过其县南"注中描写茹水的清澈:"水色清澈,漏石分沙。"前面已经提及明末清初学者张岱所说的:"太上郦道元,其次柳子厚"的话。柳宗元在其著名的《永州八记》中有一篇《至小丘西小石潭记》,这里也描写了潭水的清澈:"潭中鱼可百许头,皆若空游而无所依。""皆若空游而无所依",实在就是从郦氏的"鱼若空悬"一语中得来的。我曾经评论过郦、柳之间这一掌故。我说:当然,前代的学问和经验,总是由后代继承而不断发展的。柳宗元在写景技巧上吸取郦道元之长,是很自然的事。张岱所说的"太上"和"其次",看来并无不当之处。①《水经注》在语言运用上的另一个特点是多变。因为尽管是十分生动的语言,但在经过多次使用以后,也会使人感到枯燥刻板,因此,郦道元经常注意语言的变化。即使同一性质的事物,他在描写时也努力做到语言上的推陈出新。使读者有新鲜生动之感。例如瀑布,这是《水经注》经常描写的事物,但郦道元并不一成不变地使用瀑布这个词汇。在全书中,他所使目的,作为瀑布同义词的词汇,还有"泷"、"洪"、"悬流"、"悬水"。"悬涛"、"悬泉"、"悬涧"、"悬波"、"颓彼"、"飞清"等等,语言变比,真是层出不穷。

  《水经注》语言所以特别生动丰富,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郦道元善于吸取群众的语言。郦道元用这样的语言来充实自己的著作,真是事半功倍。例如,郦道元是坚决反对和谴责秦始皇的暴政的。前面已经引述了卷三《河水》经"屈东过九原县南"注中杨泉《物理论》所引的一段民歌:"生男慎勿举,生女哺用铺,不见长城下,尸骸相支拄"。郦道元在这段民歌以后,用自己的语言只说了一句:"其冤痛如此矣。"因为他懂得,要揭露这个大暴君的残酷无道,利用上述民歌,比写多少声讨的文章都能感人心弦。

  《水经注》经常要描写各种河川航道,在这方面,郦道元往往利用当地的渔歌和船谣,这就使他的著作生色不少。在卷三十四《江水》经"又东过夷陵县南"注中,在描写长江三峡中礁石参差,河道曲折的河段时,他写道:江水又东迳黄牛山下,有滩名曰黄牛滩,南岸重岭迭起,最外高崖间有石,色如人负刀牵牛,人黑牛黄,成就分明。既人迹所绝,莫得究焉。此岩既高,加以江湍纡迴,虽途经信宿,犹望见此物。故行者谣曰:① 《读水经注札记之四》,《明报月刊》,1990 年11 月号。

  朝发黄牛,暮宿黄牛,三朝三暮,黄牛如故。言水路纡深,迴望如一矣。如上文,黄牛一谣,虽然短短四句,但以之描写山高江曲,真是绝妙好文,千古不移。在卷三十八《湘水》经"又东北过重安县东,又东北过酃县西,承水从东南来注之"注中,运用渔歌描写了湘水的曲折。注云:自长沙至北,江湘七百里中,有九向九背。故渔者歌曰:帆随湘转,望衡九面。

  当然,不管江道曲折到何种程度,要看到衡山的九面,总是不可能的。

  但渔歌是一种民间文学,这是民间文学所采用的夸张手法,也是民间文学的语言精华。郦道元吸取了这样的语言精华,丰富了他的著作。在《水经注》全书中,郦道元吸取的这种民间语言是很多的。例如卷十八《渭水》经"又东过武功县北"注中,为了描写秦岭之高,注文采用了俗谚:"武功太白,去天三百"。又如卷十九《渭水》经"又东,丰水从南来注之"注中,注文又利用老百姓的歌谣,鞭挞祸国殃民的王氏五侯。注云:前汉之末,王氏五侯大治地宅,引泬水入长妄城。故百姓歌之曰:五侯初起,曲阳最怒,坏决高都,竟连五杜,土山渐台,像西白虎。

  像上述这许多歌谣谚语的运用,大大丰富了《水经注》的语言,增加了注文的感染力,使此书倍增光彩。

  《水经注》的语言运用,还有一个重要的特色,就是郦道元不回避外来语言。例如卷二《河水》经"又东过金城允吾县北"注中记及的阿步于鲜卑山,就是一个鲜卑语地名。前面提到北魏国君拓跋宏曾下令禁止在朝廷中说鲜卑语。在这一点上,郦道元的看法或许和拓跋宏不同,在他撰写的《水经注》中,不仅保留了鲜卑语,而且也保留其他许多少数民族的语言。上述阿步于鲜卑山这个地名,清初郦学家全祖望曾在他的《七校水经注》中作了考证。他说:阿步干,鲜卑语也。慕容廆思其兄吐谷浑,因作阿干之歌,盖胡俗称其兄曰阿步干。阿干,阿步干之省也。令兰州阿干山谷、阿干河、阿干城、阿干堡、金人置阿干县,皆以阿干之歌得名。

  由此可知,阿步干在鲜卑语中是"兄"的意思。这类外来语在《水经注》中很多,卷三《河水》经"又北过北地富平县西"注中的薄骨律镇也是一例。注云:河水又北,薄骨律镇城在河渚上,赫连果城也,桑果余林,仍列洲上,但语出戎方,不究城名。

  这里所说的"语出戎方",指的是赫连勃勃,即十六国时期的夏的建立者,他属于匈奴的铁弗部。因此,薄骨律镇可能是一种匈奴语系的地名。郦道元所在的时代,正是"地理大交流"的时代,从北方草原进入华北的许多操不同语言的民族,他们有的把自己原有的地名带到新领地,这情况与华北汉人到江南建立侨郡、侨县一样;有的则以自己的语言在新领地命名地名。由于民族复杂,语言复杂,所以地名也很复杂。在北魏当代,这些地名已经难以解释,郦道元只好把这些无法解释的地名,笼统地称为"北俗谓之"。郦氏自己世居华北,他所说的"北俗",当然指的华北以北。郦道元把这些地名记录下来,也就是把许多民族的语言保存了下来。真是功德不浅。仅在卷三《河水》经"又南过赤城东,又南过定襄桐过县西"这样一条经文之下,主要在今山西省境内,注文用"北俗谓之"一语记录的民族语言地名就有很多,如下表所列:山岳河川城邑其它大浴真山敢贷山乌伏真山吐文山大浴真水敢贷水可不埿水吐文水太罗水灾豆浑水大谷北水诰升袁水树颓水北右突城可不埿城昆新城故槃迴城太罗城契吴亭仓鹤陉大谷北堆《水经注》在卷二《河水注》一篇中,记载了古代西域这个民族众多、语言纷岐的地区,郦注记载的这些地名,现在成为这个民族和语言历史博物馆的见证。凡是研究古代西域,都必须研究《水经注》记载的西域地名。正如我在新疆大学苏北海教授所撰《西域历史地理》①一书序中所指出的:"我从《西域历史地理》一书中又一次看到了地名学与历史地理学之间的密切关系,在此书不少专题的讨论中,地名学好像是一把钥匙,它能解决其中的许多关键问题。"在古代西域包括甘肃一带,历来流行的语言有佉卢语、维吾尔语、粟特语、吐火罗语(包括焉耆语和龟兹语)、梵语、波斯语等。例如佉卢语(Kharasthi),原来是一种印度俗语(Prakrid),流行于古代印度西北部。但它在公元三--四世纪,即印度的贵霜王朝时期,曾在今新疆塔里木盆地流行,斯坦因(M.A.Stein)曾在南疆尼雅遗址(今民丰县境)获得大量佉卢文书。卷二《河水》经"其一源出于阗国南山,北流与葱岭所出河合,又东注蒲昌海"注中记载的地名如精绝(Cad'ota)、子合(Cukupa)等,就都是佉卢语。而至今仍然存在的疏勒一名,维吾尔语作Qasgar,但一说来自佉卢语的Kharostra,-说来自粟特语的Sogdag,犹待进一步研究。但是《水经注》所记载的这个地区的另外一些外来语地名,却是十分容易找到语言根据的,例如在前面有关地名解释的列表中"方言及外来语地名"中的半达钵愁。《水经注》对这个地名的解释:"半达,晋言白也;钵愁,晋言山也"。完全正确,因为它实在就是梵语白山(Punda Vasu)一词的音译。

  从地理分布来说,语言并不是固定不变的,使用某种语言的人群发生了迁移现象,语言也随着迁移。而语言迁移最清楚的标志之一就是地名。例如,在春秋战国甚至更远古的时代,今浙东一带是越族聚居的地区,流行越语,当时的地名当然也都是越语地名。秦始皇占领这个地区以后,越族被迫流散。辗转播迁到今西南地区,即所谓百越。随着语言的迁移,地名也同时迁移。浙东的越语地名,最常见的用词是"无"、"句"、"朱""乌"、"余"等。现在,我们从《水经注》记载的东南地区河流如沔水、渐江水等篇与西南地区的河流如温水、叶榆河、若水等篇相比较,可以清楚地看出这种地名迁移也就是语言迁移的现象。

  ① 新疆大学出版社,1988 年版。

  含" 无" 、" 毋" 的地名东 南 地 区西 南 地 区沔水注无锡县若水注小会无、会无、会无县存水注毋敛水温水注无变、无劳究、无劳湖、毋掇县、毋单县、毋血水。

  渐江水注无余国、句无、句无县叶榆河注无切县含" 句" 的地名东 南 地 区西 南 地 区若水注乌句山沔水注句章、句章县、句余、句余山、句余县、温水句句町县、句町国渐江水注句无、句无县、句章县叶榆河注句漏县含" 乌" 的地名东 南 地 区西 南 地 区沔水注乌上城渐江水注乌程县 乌伤县若水注乌句山、乌栊含" 朱" 的地名东 南 地 区西 南 地 区桓水注朱提郡若水注朱提山、朱提县、朱提郡温水注朱崖、朱崖州、朱崖郡、朱涯水、朱吾浦、朱吾县渐江水注朱室、朱室坞叶榆河注朱■县含"姑"的地名东 南 地 区西 南 地 区沔水注姑孰县若水注姑复县淹水注姑复县渐江水注姑蔑叶榆河注姑复县含"余"的地名东 南 地 区西 南 地 区沔水注余杭县、余姚县、余暨县渐江水注余杭县、余衍县、余发溪、余暨县、余干大溪、三余叶榆河注余发县以上所列的都是《水经注》记载的少数民族和外来语地名。除了地名以外,《水经注》还记入了不少少数民族和外来语的一般词汇。例如所述古代越族聚居的浙东地区,卷四十《渐江水》经"北过余杭,东入于海"注中记载五洩瀑布:"此是瀑布,土人号为洩也"。现在这一带除五洩瀑布作为一个名胜存在外,再也无入称瀑布为"洩"了。所以"洩"很可能就是古代越语。在卷一《河水》经"屈从其东南流,入渤海"注中,注文中有不少梵语。例如:"王田去宫一据,据音,晋言十里也"。这个"据"是梵语据栌舍(krosa)的省译,是古代印度流行的一种度量单位。卷一《河水注》中还有一个古代印度的度量单位:"维邪离国去王舍城五十由旬",又"渡河南下一由巡"。这里的"由旬"和"由巡",都是梵语Yodjana 的音译。由旬(由巡)的解释比较复杂,说法较多,以艾德尔所说为是。①此卷注文中又说:"河边左右,有二十僧伽蓝"。"僧伽蓝"是梵语Sangharama 的省译,其意译就是寺院。此外,注文中提到:"或人覆以数重吉贝"。"吉贝"一词,《水经注》当然来自梵语,但其实原始于马来语Kapog,意译就是木棉。从这些例子可见,郦道元撰写《水经注》,并不回避方言和外来语。这不仅丰富了他的写作语言;从今天来看,使此书在语言学研究中也具有很大价值。除了语言学以外,《水经注》在文学上的意义也是众所公认的。前面已经介绍了郦道元描写自然风景的著名两段,即《河水注》中的孟门瀑布和《江水注》中的长江三峡。这两段都是《水经注》真实地描写自然风景的例子。这种真实的基础,有的是郦道元自己的亲身实践,有的则是他人的亲身实践。在这种真实的基础上,加以文学的夸张和渲染。这样的描写,既没有脱离事物的本来面貌,又能使事物表现得更栩栩如生。

  除了真实性以外,郦道元也常常注意使写作富于故事性。

  故事性不仅可以吸引读者,提高兴趣;而故事的本身,又具有褒贬人物,表达作者意愿的作用。所以郦道元总是不遗余力地搜罗各种故事,穿插在他的著作之中。例如卷十九《渭水》经"又东过霸陵县北,霸水从县西北流注之"注中记及虎圈这个地名时,注文引述了一个生动的故事:霸水又迳秦虎圈东,《列士传》曰:秦昭王会魏王,魏王不行,使朱亥奉璧一双。秦王大怒,置朱亥虎圈中,亥瞋目视虎,眦裂血出溅虎,虎不敢动,即是处也。

  这样的故事,真正有声有色,可使一座皆惊。朱亥,当然是作者所要赞赏的一位英雄。

  在同卷同条注文下,为了解释戏水这个地名,作者又引述了一个故事。

  注云:渭水又东,??戏水注之。??昔周幽王悦褒姒,姒不笑,王乃击鼓举烽,以征诸侯,诸侯至,无寇,褒姒乃笑,王甚悦之。及犬戎至,王又举烽以征诸侯,诸侯不至,遂败幽王于戏水之上,身死于丽山之北。

  这个故事的意义,和郦道元为什么要在他的著作中穿插这样的故事,都是显而易见的。在全部《水经注》中,这样的故事多得不胜枚举。故事当然① Ernest J. Eitel,Handbook of Chinese Buddism being A Sanskrit-Chinese Dictionary with Vocabularkyo Sanshusha,1904, P.P.208:"Yodjana,Ameasure of distance ,variously computde asegual to a day's march [4650feet] or 40 or 30 or 16li[i.e33?or ,10 or 5? English miles (由延,一种距离的度量单位,为各种不同计算的一日行程[4650 英尺]或40 或30 或16 里[即33? 或10 或5? 哩]。具有警世劝人的意义,但是也增添了著作的趣味,并且大大提高了《水经注》的文学价值。

  此外,郦道元还使用其他许多文学手法以提高他描写事物的生动性和感染力。卷十五《洛水》经"东北过卢氏县南"注中对鹈鹕山的描写即是其例。注云:(黄亭溪)水出鹈鹕山,山有二峰,峻极于天,高崖云举,亢石天阶,猿徒丧其捷巧,鼯族谢其轻工。及其长霄冒岭,层霞冠峰,方乃就辨优劣耳,故有大小鹈鹕之名矣。

  "猿徒丧其捷巧,鼯族谢其轻工",用这样的生动语言来烘托山的高峻,真是别出心裁。这种修辞手法在《水经注》里是常用的。

  概括的手法,也是郦道元所常用的文学技巧。这种手法的运用,使《水经注》文字简洁,内容精炼。例如卷十九《渭水》经"又东,丰水从南来注之"注中记载的秦阿房宫。以此宫之大,如要详细描写,就需要大块文章,好象后来杜牧所写的《阿房宫赋》一样。但郦道元抓住要领,突出其中的"可坐万人,不可建五丈旗",说明建筑的庞大和崇高,真是高度的概括。在同卷同条经文下的记载汉武帝建造的建章宫,对于这座奢华的巨大宫殿,注文也不作冗复的描述,只是指出:"建章宫,汉武帝造,周二十余里,千门万户"。周二十余里,千门万户",这两句话,概括了这座占了如此地面的巨大建筑中的多少宫殿室宇,亭台楼阁,园苑庭榭。

  《水经注》在语言学和文学上所取得的成就,当然是郦道元对后世的重大贡献,而且对我们来说,也是一种重要的启发。枯燥、刻板,并不是学术著作不可避免的特点,学术著作是可以写得生动活泼,甚至富有文学价值的。当然,这就要求我们的科学家们也能学一点文学,讲究一些写作技巧。在这方面,一千四百多年前的郦道元已经为我们作出了榜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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